《替身攻了正主后》 第1章 偷欢 时逢冬至,屋外银装素裹。 扁豆大的雪花落在房檐,在青砖绿瓦上积上半尺高的积雪。门户的两株海棠前不久刚落了叶,光秃秃的,只有屋后竹林苍绿,风声潇潇。 谢泱在热烈的喘息中醒来,呆愣片刻。 待雪划过手掌,却没有留下沁凉的影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死了。 他死得并不光彩。 被道侣的情人一剑杀死这事,说起来实在难为情。 谢泱想起幼时流浪听的那些小故事,什么两男相争,大打出手,天崩地裂之类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是一个照面的事儿呢? 没有一个照面!他在内心小小地反驳。 对哦,谢泱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呢。 这样想着,谢泱也顾不得仰头忧伤,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飘就坐在了近旁的石墩上,看那两人在雪地上酣战。 季青霜有副好相貌,眼尾含泪,秋波带钩。 他偷欢的对象也的确有副好身材,有力而不粗犷,两人以雪为席,以竹为屋,旁若无尸地摇得盛雪竹叶同飞。 谢泱在上面看着,困得想打哈欠。 那男子不知是何方神圣,追了季青霜来,足足干了半个时辰,头也没抬一个,虽说谢泱心大,想着死就死了,还能活咋地,但仇人的脸都没看清,想必入地府也是心有不甘的。 就这样盘腿坐着又过了一炷香,那偷欢的两人总算进入尾声。 谢泱聚精会神往下一瞧,嘿呀一声,差点从石墩上栽了下去,却是被男子的相貌惊到了。 药王谷少主夭夷。 怎会是他? 不怪谢泱疑虑,夭夷少主性情古怪,鲜少与人往来,唯独挚爱北境公主姬越,当年岐山玉髓为聘,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的心。 却没想到这份真心也是装的么? 也对,谁结道侣的时候不是山盟海誓,就连谢泱与季青霜那个不成样的婚礼,也是请了天地的。 “季青霜啊,季青霜。”夭夷掐着季青霜的下巴,面含戾气:“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不过与公主订婚,你便隐了踪迹,跑到这穷乡僻野来,一走就是二十年。” 他指着谢泱的尸身,道:“你瞧他什么样?呵,一个不着调的散修,他能给你什么?” 夭夷手一扬,正想将他挫骨扬灰,季青霜阻拦道:“留下他的脸。” 脸? 看戏的谢泱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因为脸。 * 初遇季青霜那一年,谢泱只有八岁。 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漂泊至剑宗地界。 时值剑宗招生,凡中品灵根及以上者,皆可入内门。 谢泱却不是为这个,穷苦少年一飞冲天的故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异想天开。他馋的,是那几日镇上酒楼免费供给的吃食。 鸡鸭鱼肉、各色糕点,他吃了不知多少,才慢吞吞地在截止日将手往测灵石上一放。 “下品灵根!” 那测试的弟子一唱喏,谢泱就知道自己落选了。 他摇头晃脑一顿,正想挤出几滴眼泪应景,台阶处一望,恰与季青霜的眼睛对上。 谢泱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景。 那执伞的青衣公子一顿,笑意稍敛,便直直地向他冲来,眼中带情,像见到失而复得多年的道侣似的。 但谢泱是什么人? 他自市井中流浪长大,最怕陷入麻烦,特别是这穿金戴银,一看就情缘不浅的。 因此,趁着人多眼杂,他侧身一避,那公子就一个趔趄,摔倒在了石阶上。 至于谢泱,早就顺着人流,不知跑哪里去了。 可不得不说命运弄人,这样啼笑皆非的初见,季青霜也能腆着脸找来,做了他的师尊。 季青霜喜欢这张脸,谢泱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不奢望什么神仙眷侣,命定良缘,季青霜收他为徒,引他入道,让他从饥饿混沌中脱身,便是他的恩人。 他知恩图报,所以处处扮作他人。 冬去春来,谢泱陪季青霜去过北境,历过东陵,白云苍狗,共计十五年。 直到去岁隆冬,季青霜说,要与他成亲。 谢泱吓了一跳,他盯着师尊柔和的双眸,不知是季青霜将这扮演当了真,还是真的移情别恋? * “季青霜!” 夭夷的嘶吼将谢泱从回忆中拉出。 他盯着二人渗血的嘴角,微微晃神。 不是,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连恨都做上了? 夭夷控诉道:“我知你对他用情至深,可季青霜,你为何不回头看看我?我也是少时成名,声名赫赫,哪里比不过他?” 季青霜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哪里都比不过。 果然,那脑子有坑的夭夷又发大疯,抬掌就要灭谢泱的尸身。 “好好好!他我不能动,这草包我还不能动吗?” 诶! 这话谢泱可不爱听。 谢泱虽修为低微,修习十六年,不过筑基巅峰,但草包二字,与他也是扯不上丝毫关联。 中州有榜,名为玄玑录,刊登天下疑难,广招有识之士。 谢泱化名晏华,入道十余年,解一千零三十二题,创三套剑阵,横空出世,高居榜首。 世人遍寻其踪,无果,失望而归,只道晏华修为高深,以解题为乐,怕是不愿参与尘世因果。 他们自然想不到,潇洒神秘的晏华与名不经传的散修,实则为一人。 谢泱悟性极高,却囿于灵根所碍,上不得真正的天骄榜,只能在玄玑录转旋。 而夭夷二十入榜,截至今日,未满百岁,已是排名第十的天骄。 夭夷杀他,不过弹指。 而若他杀夭夷…… 好吧,谢泱想了想,确实难如登天。 何况,他已经死了—— 谢泱从石墩跳下来,飘到檐下,连廊处倒着的,是他的尸身。 夭夷的剑很快,一剑封喉。 谢泱认真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死时没有受折磨,死后怎样,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什么极尽哀荣,在谢泱看来,还没有早早投胎来得实在。 这样一想,就觉胸中郁气一散,谢泱朝门外望去,风雪交加,远远地,手持引魂幡的阴差朝他点了点头:“谢郎君,请吧。” 谢泱就笑起来,神采飞扬,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大人可是来接我的?” 阴差戴着獠牙鬼面,不答,只问道:“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谢泱将自己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翻过来,咀嚼一遍,摇了摇头。 他虽幼时漂泊,但八岁入道,当过世人眼中的隐世大佬,也算多姿多彩的人生了。 “并无。”谢泱说。 阴差却用引魂蟠敲了敲他的头顶,叹道:“愚儿!” 谢泱反驳:“大人,我虽年岁尚轻,但自诩聪慧,可担不起‘愚’之一字。” 阴差问:“那你与季青霜的婚事,可想明白了?” 谢泱沉默。 阴差又问:“你与季青霜无情,为何成亲?” 谢泱不应。 阴差再问:“你那日分明要逃,为何回来?” “……我要逃?”谢泱重复低语。 阴差见状,往他头上一敲。 只听见咔嚓一声,坚固的枷锁从灵魂深处裂开,裂缝越来越大,掩埋的记忆冲决,谢泱猛地抬眸。 他那日的确要逃。季青霜虽对他有恩,为这份恩,他可敛起性情,扮作他人,但若更进一步,却是万万不可能。 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盯着落雪堆积的屋檐,环顾一圈,最后停在一堵倒塌的断墙处。 突然,头疼欲裂。 谢泱抿紧唇,断断续续地道:“我布了敛息阵……又特地挑了个雨夜,淅沥的雨声能掩盖我逃跑的动静……季青霜的修为不高,我这番筹谋,又恰好利用了他的视角弱点……” 他指着那处断墙,蹙眉:“只是没想到,我从墙上一跃而下,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纯黑的眼睛,像深渊凝成的万万妖魔。 再之后,一梦黄粱。 红烛喜帕在上,他被季青霜牵着,浑浑噩噩地拜过天地,跨了火盆,喝交杯酒的时候,他抬眸,又看到了那双诡谲迷蒙的眼睛。 “然后我就失忆了。”谢泱笑着说。 他注视着他曾精心照料的小院。 谢泱在屋角种了一排雏菊,两月前第一次开花,大的小的,鲜妍摇曳,如今夭夷发癫,倒将装花的陶罐也毁了个干净。 “你又拦我?”这是狂怒的夭夷。 “谢泱只是个替身。”这是浇油的季青霜。 他看着这场不知所云的闹剧,目光平和,玩笑道:“好歹也给我留几朵。我赤条条地来,又孤单单地去,家中无亲属,再将这花去了,又有谁来给我祭奠呢?” 风吹雪落,竹林外又闯入几个风采绝代的人,他们急匆匆地进来,同夭夷一般,和季青霜紧紧相拥。 谢泱垂眸,与阴差说:“该看的已经看完了,现在可以走了么?” 直至此刻,阴差才终于从这位始终平静的青年人身上察出孤寂。 他退后一步,将引魂幡举至胸前,反问:“谢郎君怎知不会有人祭奠?” 阴差指着天,说:“看,有人来了。” 最先听到的是断裂的风声,有剑劈过厚重的乌云,隔着千山,从雪中呼啸而来,银练如瀑,激起一声清越的剑鸣。 阴差提着谢泱的手,将他拉入无垠的黑暗:“走吧,谢郎君,再晚点,就走不了喽!” 第2章 重生 飘梧峰上,陡峭奇峻,怪石嶙峋。 刺骨的山风穿过溶蚀的洞穴,在光秃秃的丛林上呼啸。 谢拂穿着一身粉色的冬衣,肩上挂一小包裹,拄着大葱,哼哧哼哧地往山上爬。 山高路遥,她年岁尚小,自然受不住累,走走停停,直到午时才终于见到照月轩的影子。 未融的积雪簇拥在山顶,其上雕梁画栋,一座精巧的小院翼然临于雪上,薄雾弥漫,鸟雀轻啼。 谢拂重重地哈了一口气,双手扮成喇叭状,在门口大喊:“阿兄,快开门……” 她此话未尽,门户应声敞开,紧接着,一片鹅黄的树叶破风而出,谢拂侧身一躲,抬头望去。 青砖绿瓦上,谢泱折今年新枝,逆光而立,微风轻动,在光影中映照出少年飞扬的衣摆。 “谢拂!” 他挑起眉,从檐角一跃而下,桃花眼潋滟雪色,少年含笑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谢拂哒哒地跑进去,将包裹往靠椅一抛,狠灌一杯凉茶:“阿娘与大长老吵架,学堂也被关了,我无处可去,自然就来了。” 她叽叽喳喳,两只大眼睛也不空闲,滴溜溜地转:“阿兄可想知道阿娘为何而吵?” 谢拂举起右手,五根胖乎乎的手指伸到谢泱面前:“阿兄只需要支付五包糖糕,阿拂就全告诉你。” 人小鬼大。 谢泱看着她两周前被奶糖粘走的门牙,无奈笑道:“五包不行。” “那四包……三包?”谢拂讨价还价。 谢泱却一把抓住妹妹的圆滚滚的手,道:“一包都不行。” “阿兄怎么能这样?”谢拂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阿娘只会说阿兄管的好,才不会让她碰到一粒糖呢! 她卷起小包裹:“那我到这里来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嘛!” 谢拂作势往门口溜,脑袋却一顿一顿地往里面看。茶几旁,谢泱气定神闲地坐下,烧了暖炉,正准备泡茶。 我来的时候不泡,我走了倒沏起茶来啦。 她本就无意离开,见此景,挪动得更加磨蹭,好不容易要踏出门扉,谢泱在后面一喊:“阿拂,过来喝茶。” 谢拂立马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啪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却是推也推不开了。 “阿拂回来,是阿拂心善。” 小姑娘大声宣告,谢泱在旁边应声。 地龙烧得火热,他与谢拂相对而坐,纱窗外梧桐冒绿,他看着谢拂微眯的杏眼,晃了一会儿神。 * 谢泱没想过还能有这般惬意的光景。 前世他死后,阴差引他往生,路过黄泉时,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谢郎君来世想要什么?” 谢泱心情不错,阴差戴着狰狞鬼面,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反问:“大人能为我实现?” 阴差不言,只朝血色的花海中看,那是生与死的交界,一旦跨过,则无法回头。 良久,他说:“郎君不如试试,说不定有人想听。” 谢泱轻笑:“那如此,我便求父母尚在,阖家欢愉。” “还有呢?” 谢泱思考了一会儿。 他这人所求不多,福可享,贫亦能过,但若再让他在你爱我、我爱他里走一遭,那是怎么也不愿了。 谢泱说:“希望不要再牵扯进任何感情纠葛,我不喜欢。” 话音刚落,花海翻涌,谢泱诧异转头,只见一缕剑光排山倒海似的袭来,气性之大,似乎要掀开生与死的屏障。 谢泱问:“可是夭夷追来了?好大的脾气。” 犹如中了某种指令,霎时间,那剑就不动了。 阴差难得地笑起来:“谢郎君,夭夷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引着谢泱往黄泉深处走:“你随我来,我带你看看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如何,不必去看,谢泱也有七分猜想。 他的敌人出身不凡,怕是杀过他,转头就忘了,若有悔恨,也只会嫌谢泱脏了他的剑。 至于季青霜,更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他本就天骄环绕,再不济,都会平安顺遂度过一生,怕是最难以启齿的,就是与谢泱度过的十六年。 “你就是这样想的?”阴差问。 谢泱一顿,才发现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他哂笑,问:“难道不是吗?” “你且自己看。” 于是,谢泱顺着阴差所指,将目光放向那堵黄汤影壁,这一看,却是一惊。 季青霜死了! 有把剑,有把雪白的骨剑,从季青霜喉间穿过,连同夭夷一起,深深地扎在断墙之上。 一剑封喉,却比夭夷的剑势快上万倍。 谢泱感叹:“季青霜竟是得罪过这样的人。我还以为,天下英才,他收入囊中的有十之**……” 阴差意味深长地接话:“谢郎君,四海之大,总会有漏网之鱼……也自会有人专程为你而来。” “或早或晚,都会来的。” * 谢泱最终踏入黄泉,再睁眼,成了南淮谢氏的独子谢泱。 大陆分五洲:北境、东陵、西彝、南淮和中州,其中南淮最为贫弱,南淮最鼎盛的凌云宗,放在中州,就只能排个百名左右。 至于南淮谢氏,更是海中一粒沉沙,他前世闻所未闻。 但这样也乐得清闲。 谢泱每日在襁褓里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偶尔对前来看望的母父笑笑,悠闲地过了十二月的光阴。 周岁这天,谢泱总算察出不对来。 宴会上,高朋满座、客似云来,阿娘阿父为他带上千年精铁炼成的长命锁,紧接着,朋客献礼,奇珍异宝流水般进,再被随意弃置在宴厅一隅。 谢泱看得目不暇接,得空仰首望去,却见阿娘稳坐高台,意兴阑珊,直到正午艳阳高照,她才起身迎去。 霞光接引,孔雀清啼。 谢泱被清风抱在怀中,恍惚一瞬,手中便多出了一簇炙热的火苗。 他眼拙,分不出好坏,周围宾客却猛地围上,纷纷道喜。 “九天之上的异火,谢小郎君真是好福气。” 谢泱这才一愣。 异火并非此世之物,前世他听闻世间仅剩五朵,其中两朵将熄。 当初八品丹师出身药王谷,也仅能从北境皇族手上借得两天使用权。 谢泱再一低头,顿觉那团圆润的火苗可爱起来。 阿娘叹息道:“可惜阿父前岁飞升,不能亲至。” 阿娘的阿父,就是谢泱的祖父。 谢泱在襁褓中惊得目瞪口呆:南淮谢氏竟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家族——如海亲朋,如山奇珍,就连外界万年难遇的飞升奇才,在谢氏,也不足为奇。 日子流水似的过,他在金窝窝里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七岁生辰这天,阿娘阿父游历归来,抱着出生不久的小阿拂。 谢泱凑过去,阿拂睁着眼睛,朝他咯咯地笑。 爹爹柔声道:“阿拂喜欢哥哥,对不对?” 女娃还不会说话,只是将小手舞得更起劲了。 谢泱看得眼热,垂眸问道:“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娘说:“谢拂,妹妹的名字是谢拂。” 谢泱逗弄妹妹的手微顿,心中骇然。 原来这世他竟是成了谢拂的哥哥。 谢拂入天骄榜,是踩在季青霜的脸上摩擦。 那是剑宗入门的第一次大比,谢拂筑基中期,对上已经筑基巅峰的季青霜。 跨级对打已是不易,谢拂却手一指,将围在季青霜身旁黏糊的丹修剑修全部拉了进来。 她素来离经叛道,修双刀却入了剑宗,又在大比上以一敌六,狠狠地在季青霜脸上踹了一脚。 一战成名,得入天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谢拂却与她的名字截然相反,她恣意妄为,无视权势,追着季青霜的后宫团杀了三十年,又在入宗三十二年忝列天骄榜第二。 而这样的谢拂,如今却为一块糖糕,抱着谢泱的胳膊,不停地摇:“我要吃苏记的糖糕!” 喝完那杯茶,谢拂猪瘾又犯,在谢泱面前跳来跳去,谢泱拗她不过,只能武力镇压。 他提溜起乱窜的糯米团子,将人甩在了梧桐树下。 “谢拂!站好。” 于是,谢拂就不动了。 她向来会看人的眼色,特别是阿兄的。 阿娘是谢氏族长,整日整夜地忙,阿父也不得空闲,谢拂跟着谢泱长大,最怕阿兄生气。 谢泱会说:“谢拂!站在这儿挥剑一千下。” 天啊。 谢拂讨厌剑,特别是阿兄的剑。 阿兄的剑,清朗如月,藏锋其间,一点儿也不适合横冲直撞的谢拂。 她哭丧着脸,举起舅母送的大葱,嘿哈嘿哈地挥。 乱挥一气,毫无章法。 谢泱在旁边看得眼睛疼。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剑如其人,说得不错。 谢泱的剑,像他的人,是被包裹在清辉下恣意的风,而谢拂锋芒太过,不会遮掩,也不懂收势,挥起剑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棘棘鸟。 好在辣眼睛的剑法没有持续太久,申时三刻,阿娘来信,要谢泱两人下山。 路上,谢拂神神秘秘地趴在谢泱耳边:“大长老和阿娘吵架,阿拂躲在窗外听,被大长老揪了出来。” “他说,明天会来一个对阿兄来说很重要的客人,就像阿娘对阿爹那样重要,让阿拂不要捣乱。” “可是阿拂如果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不能赶他走?他如果要和阿拂抢阿兄的话,阿拂就要和他下战书,他打不赢我,就别想成为重要的客人。” 谢拂眨着眼睛,问:“阿兄,你说是不是?” 谢泱今年十四,飞升的祖父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明日是请神宴,也是相看的日子。 传闻对方家族二十岁才取名字,在此之前,谢泱只知道对方姓裴,家中行九。 “阿兄,阿兄?” 见谢泱不应,谢拂在身后又问。 对方是世家大族,这也不是说退就退的婚事。 但谢泱托着妹妹的腿弯,还是说:“当然。” 身后,晚霞熏虹,倦鸟归林。 第3章 初见 南淮谢氏嫡支子嗣稀少,阿娘虽有一个弟弟,但族中亲缘相近的孩子加起来,也就只有谢泱和谢拂两个。 人多热闹。 祖父在时,在谢府大宅内修了三座学堂,将有天赋的分支聚在一起,连同他们的父母也都安排了住处,这被梧桐木环绕的大宅才终于有了人气。 晨光熹微,宅院里吵吵嚷嚷。 谢泱拉着谢拂进来。 谢氏其他子弟已经许久未见过谢泱,他年前大病一场,浑浑噩噩烧了半个月,族医对外说是招了阴气,但众人皆不信。 一来谢府宅院有九级大阵护佑,什么阴鬼想不开,偏偏往这里钻。 二来谢氏承袭青鸟,至光至明,莫说阴气,寻常妖魔也近身不得。 族医撒了慌,学堂内的人热热闹闹地讨论了几天,却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见了谢泱,自然全往他身上瞟。 谢泱今天穿了件玄色衣袍,被腰封束着,显出少年劲瘦的腰,他扎了个高马尾,将脸全部露了出来,晕黄的灯光下,就见他眉心一点异火流纹,龙章凤姿,眼睛含笑地望过来。 神采奕奕,瞧着像是大好了。 众人松口气,有自来熟的跑过来揽住谢泱的肩,嘘寒问暖。 院子里一片和乐。 近来发生的事不少,谢泱因离群索居,就坐在中间听他们说,大陆哪里哪里出了异宝、哪个宗主私生子曝光、什么情感纠纷…… 众人聊得不亦乐乎。 不知怎么就拐到了谢泱身上。 “听闻谢兄的未婚夫婿六年前入了剑宗,如今十七,已然是元婴修士,只是家中尚未取名,入不得中州天骄榜。不过依我看,裴九天赋罕异,若入,必是天骄榜榜首。” 谢泱的未婚夫裴九郎八岁入道,十四得筑金丹,是南淮三族中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谢泱还在族学时,就常听说他的名声。 大抵是夸他天赋卓绝,若不出意外,定然是天骄榜第一。 谢氏中自然有人不服,以往逢年过节就要因为这事吵一架,而去岁裴氏祭神,谢家的小辈去了不少,回来后倒是不吵了。 据知情人透露,裴九实力不俗,又长得好看,心悦臣服的人就多了不少。 谢拂那时呛了一嘴:“我才不信,我阿兄才是天下第一好看。” 众人就乐呵呵地笑,十长老的女儿道:“小阿拂,谢兄与裴九是不一样的好看。谢兄是春日里绽出的第一朵垂丝海棠,清丽夺目,看着让人欢喜,而裴九正好相反……” 她指着梧桐上未融的飞雪:“裴九就像这个,冰山一样的,我们只敢远远地瞧着……” 谢拂摇摇头,打断道:“那便是不好,冰雪又硬又凉,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 她四岁时开始讨厌冬天,大概是由于谢泱常在雪花落下时生病,她陪着谢泱窝在家里,也渐渐开始不喜欢飞雪。 而对于据说像雪一样的裴九,谢拂也自然厌恶。 她此刻穿着毛绒绒的冬袄,缩在谢泱旁边,回道:“什么一不一的,身为谢氏子弟,莫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有人接腔:“阿拂说的是,那裴九剑骨有缺,虽有天赋,但指不定哪天入魔,我们还要提剑去杀呢。” 天生剑骨者,修炼神助也。 可裴九郎不知为何,天生少一段剑骨,剑骨有缺,觊觎的妖魔自然容易趁虚而入,裴家异宝不少,才避免早早发生祸事。 但外力并不长久,裴氏去岁祭神,为的就是修补剑骨,却不知为何,又求来了谢氏。 “此前祭神谢氏嫡支列前,承青鸟绮光,以得感悟,而今日裴九不过一个外人,又凭何位列其中?”一人义愤填膺道。 “总归是谢兄的姻亲。”有人拉住他,劝说道。 理是这个理,但祭神宴何等重要,花费之大,百年才得举办一次,且谢泱去岁并未参加裴氏的祭神,今时裴九却至,又居于队伍前列,有名无分,自有人不服。 之前按下不表,这会儿有人提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窃窃私语。 又说裴九蒙祖上荫蔽,这天赋有多少水分未可知。 又说谢泱不过三月就筑基中期,也担得上绝世天骄的名头,配给裴九,实在是降了身份。 谢拂小孩子心性,听了两耳朵就坐不住,拉着谢泱去外边玩儿。 舅母前不久从雪山上移植来了几朵名贵的花儿,如今开得正烈,谢拂蹲在花丛中左嗅嗅、右碰碰,玩得不亦乐乎。 花近旁是一株梧桐木,春意渐浓,新芽初露,谢泱足尖一点,便倚躺在桐木枝桠。 近日他睡不安稳,因这突如其来的婚事,久未入梦的前世再次闯入他的酣梦中。 谢泱幼时颠沛,很少有吃饱穿暖的日子。 季青霜收他为徒的第一个月,送了他一套蚕丝织就的雪色锦衣,他当时心生欢喜,因为有家的孩子才不用顾及衣物耐不耐穿,锦衣华贵,他师尊自然是爱重他。 只是这种简单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 谢泱很快就知道,季青霜给予的一切温情都来源于一个人,一个与他相像的人。 季青霜有一个放在心尖尖上的白月光,他常称他九郎,大概是在家中行九。 谢泱曾经在书房中看过那人的挂画,浓墨点就的青山绿水间,那人负剑而立,无甚藻饰,仅一个背影就超然脱群,如鹤落舟。 他前世无数次揣摩过这人的模样。 谢泱照着镜子,他有一双灼灼含情目,但季青霜很少看他的眼睛,那这处大概是不像的,他的嘴唇偏薄微冷,不笑时容易带上傲慢的微讽,季青霜偶尔会盯着发呆,那这处就是像的…… 季青霜总是让他穿雪色云纹制的衣袍,腰间系一青玉佩,带他学剑…… 那这人就是个高冷剑修。 可是天下剑修如过江之鲫,哪怕谢泱已经描摹出他大概的样貌,又怎能找得完呢? 当时谢泱年少,自有使不完的劲头。 他想着,季青霜是他师尊,师尊的心上人,就算是翻山越岭、跋山涉海也是要为他找到的。 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谢泱身死,才终于被放下。 而那被季青霜藏在云雾中的月光,也终于拨云见日,被谢泱知晓。 夭夷比不上的人,年岁相近的人,便只有那高踞在天骄榜第一的——剑仙裴应物。 咻地一声。 神思恍惚中,西边暗沉的天空传来一阵清越的剑鸣,谢泱从睡梦中惊醒。 怔愣一瞬,向下看去,古朴沉重的大门被仆役推开。 空庭绿茵,深砌苍苔,晨曦破开模糊的浅薄迷雾,有人披着碎金的浮光从门口走了进来。 鹤骨流云,雪色裳衣,他逆着光,只露出一张瘦削的侧脸,薄唇泠目,却平白熟悉得让人心惊。 模模糊糊中,谢泱似乎听到谢拂在花丛中叫了一句:“阿兄,裴家大坏……你未婚夫来了。” 终于,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粉碎在尘埃中。 初闻裴九郎的名字,谢泱吓了一跳。 他想,总不可能那么凑巧,季青霜的心上人就恰好成了他的未婚夫。 他那样想摆脱前世那场噩梦,于是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这个耳熟的名字,谢泱刻意不去想、不去听。 而此时此刻,那些刻意被忽略的线索终是给他当头一棒。 谢泱未曾想过会在此处见到裴应物。 如果说对季青霜,谢泱还能有几丝恨意,那么对于这位前世只见过寥寥数面的裴剑仙,他就只剩下四个字——避之不及。 回想前世,他所有不幸的开始似乎就是源于裴应物。 季青霜因这人收他为徒,夭夷也因这人斩他于剑下。 谢泱刚重生时,约莫有十年不敢提剑,大概是为前世所困,总以为若是舍剑道便能从中脱身。 如今看来,这个想法不无道理,阴差阳错,他竟是和当初的剑道第一人订了亲。 他想着想着,差点哂笑出声。 谢泱曾以为南淮谢氏避世隐居,可以足够远离前世纷扰,但总不愿去想,既然天骄榜第二的谢拂可以是他的妹妹,那天骄榜第一的裴应物为何不能是裴氏的裴九郎呢? 裴应物二十登榜,一登榜就是化神初期,裴九郎二十取名,十七已是元婴,如此精彩绝艳的人物又怎会同时出现两个? 他从前刻意回避,就是怕得出这个结果,如今水落石出,仔细一比,便觉条条目目皆对的上。 谢泱觉得心中悲怆。 他那样想努力地摆脱那人的影子。 他曾经在十六年的日日夜夜学那人的剑,着那人的衣,可笑到忘了自己本该是何种模样,可怜到死后很多年,谢泱再执剑,行云流水般使出的,依旧是那人的成名剑。 一剑霜寒,暮落朝生。 裴应物少年扬名,这一世,他定然还会成为青年翘楚,少年慕艾,自然亦有无数人为他竞相折腰。 至于自己…… 谢泱苦中作乐地想:他前世并未听说裴应物有过未婚夫,说不定,在那仙门首徒扬名四海之前,他就被这人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杀了呢? “阿兄,阿兄!”见谢泱心有戚戚,谢拂焦虑,在底下大喊。 她还未到入道的年纪,爬个树都笨手笨脚的,却还是慢慢地往树上挪。谢泱怕那团咕蛹的毛球滚下去,连忙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将人揽在了怀中。 他们一起坐在梧桐枝头。 晨光中,裴应物终是穿过垂花门,沿着小径,停在梧桐木下。 恍如隔世,谢泱盯着他的眼睛,以为自己还未从前世的噩梦中醒来。 裴应物的确还如前世一般,卓然绝世,溯雪洄霜,他从树底下觑见两人,又淡然扫过,轻飘飘地似乎留不下任何人的影子。 谢泱习以为常。 谢拂却指着这人,道:“阿兄,这就是颐冉姐姐说的好看的人?” 她微顿,未等谢泱接话,轻嗤一声:“那她眼光真有问题,这个哥哥怕不是长了个死鱼眼,不然看我们,为什么眼睛要往上面翻呢?” 嘿,这小破孩儿说的! 谢泱虽对外貌不甚了解,但也是知道裴应物这人与死鱼眼万万搭不上边。 况且,如果他记得没错,裴应物没有个好脾气。 前世有纨绔子弟在庆功宴时调戏他两句,当场被他折断了胳膊,这人戾气太大,虽长得像高岭之花,但内里的确是十殿阎罗。 总归是敬而远之的好。 但若身在此局,必不可得罪。 谢泱垂首偷看裴应物。 粗枝新芽下,碎金在那人的肩头撒下斑驳落照,鼻梁高挺,下巴瘦削,看不清表情,但应该是漠然而冷淡的。 他将谢拂安置在树上,自己纵身一跳,落在裴应物面前。 谢氏知礼,谢泱做了这硕然家族十四年的长子,比前世更懂进退。 谢拂年幼,若说错了话,自然要由他这个兄长来担。 谢泱盘算着如何道歉,正想躬身,动作未落,却被人从前止住,有人拉住他的左手,牵引他跌跌撞撞地向花旁走。 距离过短,谢泱又觉时间过于漫长:他完全呆愣住了——他自是知拉他的人是谁,正因为如此,才更觉不可思议。 向来遥远的裴剑仙,也会做出随意牵手的逾礼之举吗? 第4章 玉佩 阳光已完全破开清晨的迷雾,谢泱站的地方没有树荫。 他只到裴应物的鼻梁处,若要完全看清这人的表情,势必要仰头去看。 阳光刺眼,他并没有吃苦的毛病,于是视线就落在裴应物身后的池塘。 池塘未种新荷,游荡着几只潜水的野鸭。 谢泱一只只地去数。 他平日并非如此无趣之人,阿拂和其他谢氏子弟撵鸡遛狗的活动,也常常会带上他,只是面对裴应物,总会多上几分小心翼翼。 这人离群索居,性格也没人敢说琢磨透彻。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裴应物四处征战诛魔,是当之无愧的仙门首徒。 前世坊间为他立祠,谢泱倒是见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皆有,提着剑龇着牙,一副罗刹模样。 妖魔之下,凡人皆是蝼蚁,他们寻求裴应物庇佑,自不愿相信他芝兰玉树、清贵长相。 话本里就简单的多,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剑仙祠的罗刹门神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谢泱记得最好笑的一本,是裴应物给主角削苹果,用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寄淇剑。 眼下,裴应物站在他面前,传言就变得不可信起来:他自然不是恶鬼,也更不可能是温柔的情郎。 他站在那处,衣袂轻动,沉默了约有半炷香。 谢泱想:若裴应物再不开口,想必拉他过来也是一时兴起,他可先替阿拂赔礼道歉,再行离开。 “……” 正要说话,谢泱习惯性地摩挲手指,这一动,却发觉两人的手压根没有松开。 他的手指被裴应物攥在指间,呈现出十指交叉的姿势,谢泱觉得面皮躁得慌: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哪有一边想远离,一边又牵手的? “裴少主……” 谢泱思虑再三,选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称呼,裴九太过冒昧,九郎又实在说不出口,幸而裴氏早早选定了继承人,他才能得以与他人一样,唤他一声裴少主。 “少主若有要事相商,能否先寻个僻静处?” 来赴宴的人渐渐多了,若要被谢颐冉碰到,说不定又要被学堂的人论个半个月。 谢泱讨厌麻烦,裴应物前世也不喜俗物缠身。 他试探性地伸了伸手,希望裴九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先松手,再谈其它。 谢泱这世很少冷脸,与人说话时,也爱盯着对方的眼睛。 从裴应物的角度看下去,就见少年言笑晏晏,眉心的火焰衬得愈发张扬。 裴九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 他自然没见过谢泱。 在裴家时,因着姻亲的缘故,叔父与他提过几嘴,谢氏子体弱多病,天赋又不算极佳,不堪大用。 但叔父告诫道:“你剑骨有缺,若要修复,还需谢氏助力。谢泱与你有亲,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可疏远。” 裴九在来谢家前,打听过谢泱的传闻,但只是寥寥。 谢家爱重子嗣,护谢泱尤甚,是以,裴九唯一听到的风声,就是谢泱眉心有一朵异火流纹,灼目耀眼。 如何灼目? 裴九自认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少,异火虽珍贵,但并不能使他侧目。 今日他从垂花门进来,偶然抬头,觑见了坐在桐木枝头的谢泱:梧桐萧瑟,他也穿着如夜幕暗沉的玄衣,但眉目飞扬,鲜活的像风掀动夏日的劲草。 似曾相识。 裴九往记忆里一琢磨,又觉自己多虑。 他这日夜修炼苍白如纸的十七年,何曾闯进过如此灼灼的身影呢? 裴九将目光移开,却不料那少年纵身从树上一跃而下,似乎有话要说。 鬼使神差地,裴九抓住了谢泱的手。 此事,他自可狡辩。 叔父交代要同谢氏打好关系……叔父说,不可同谢泱疏远……叔父…… 叔父如何? 裴九向来不在意。 他自知这是诡辩,却又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分明与谢泱是第一次见面,又为何会觉得相见恨晚呢? “少主?” 裴九听到谢泱的声音,将他从思虑中惊醒。 他父母早亡,叔父只教他剑法,不通人情,只听说人间初见会有个见面礼,裴九解下腰间玉佩,递了过去。 他说:“家中亲近的人常叫我九郎。” 九郎? 谢泱疑惑:他当然知道裴九是九郎,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与裴九非亲非故,这家里人喊的称呼跟他说什么? 他看着对方递来的玉佩,正想推拒,裴应物却一把将其塞在他手中,翩然而去。 身后,搬来了阿娘当救兵的谢拂大喊:“阿兄,快过来,祭神宴要开始了。” 阿娘远远地朝他点头:“走吧。” 阿娘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一瞬,谢泱不知道她的用意。 太阳高升,鸟雀齐鸣,谢泱朝祠堂奔过去。 * 此间分三境,人间境、阴鬼境、上仙境,人间境所居,为手无寸铁的凡人与可引气入体的修者,修者过渡劫期而飞升,若有卓越贡献,便可在阴鬼境或上仙境谋个一官半职。 谢氏的血脉就来源于上仙境的青鸟神君。 神君主风,十万年前陨于殷墟,谢家的祖先随其四处征战,神君感念恩情,将至纯至明的血脉留于先祖,后来辗转至南淮洲,谢家隐世,期间也出了几位可化作青鸟的绝世人物。 有去世者留下骸骨,成为谢家最后一道大阵的阵眼。 谢家祭神,一是祭青鸟神君,二是祭前辈骸骨,三是请神批命,人间五洲何处有患,何处该往。 祭神宴是件大事,谢氏的小孩自记事起学的第一本书,就是阿娘或阿爹读的《神启录》,等到了读书的年纪,又有专门教学祭神礼的老师。 谢泱和谢拂作为族中嫡支,更是被看得紧,谢泱唯二两次被打板子,就是在复写时错了一个字,学堂被老师罚一次,回家后又被阿娘打一次。 谢拂平日闹腾,等到了祭神宴也是乖顺安静的。 巳时,谢泱换好衣服,掀开门帘出来,厅堂内袅袅燃着香,他环顾一周,只有阿娘在茶几旁坐着。 她穿了祭祀用的神袍,浅青金纹,未施粉黛,因久居高位的缘故,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不可直视。 见了他,阿娘招手:“过来坐。” 阿娘对他和谢拂,很少有严肃的时候,她此刻不笑,谢泱就知有正事要谈。 他依言坐在阿娘的对面。 她开门见山,道:“你与裴九的婚事,是你祖父所订,虽是姻亲,但阿娘希望,若非必要,且当尽可能远离。” 谢泱疑惑抬首,他从阿拂那里得知,为裴九,阿娘与大长老吵了一架,却没想到,裴九在阿娘眼中竟如此不受待见。 见谢泱有惑,阿娘抿了一口清茶,接着说:“你与阿拂年幼,自不知妖魔的厉害。你祖父当年渡劫中期,与域外天魔一战,尚且九死一生,更遑论你这稚子。” “裴九剑骨有缺,入魔易,招妖魔更易。阿娘思来想去,阖族的微末利益,自然不如你与阿拂安危重要。” “凡间常有救魔的话本,什么以身饲魔,以爱渡魔,阿娘却要告诉你,魔不可渡,阿泱我儿,莫要被外貌所迷,作出飞蛾扑火、自不量力之举来。” “你可明白?” 谢泱点头称是。 远离裴应物,与谢泱的私心不谋而合,他不会推拒。 两人闲谈。 谢泱从芥子空间中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桌上:“这是裴九今日所给,孩儿不解其意。” 凡间青年男女有以玉佩定情。 谢泱知道这个风俗,可裴应物与他此世,应当是第一次见面,他宁可相信对方是要与他拜把子,也不信所谓一见钟情。 “或许这是裴氏的传统?” 送玉佩什么的。 谢泱直犯嘀咕:前世季青霜让他扮作裴应物,就往他腰间系一块玉佩,这世初见,又被这正主当场塞一块。 当真是命苦。 他眼睑低垂,一副无聊神态。 谢辞久就知道她这儿子并不识货。 裴氏有两块万年昆山玉髓制成的玉佩,一块为家主令,另一块为副主令。 裴九尚未继任,家主令由族中保管,而副主令由已经仙逝的裴母传下,系在裴九腰间。 玉佩是莲纹,夏日的青荷交缠至整个佩身,唯独正面的莲心以金色勾勒,随风摇曳,栩栩如生。 谢辞久自认不会认错,却也因此觉得纳闷。 这裴氏为何舍得下如此血本,将副主令轻易赠与谢泱? “阿娘?” 谢辞久将玉佩推了回去,与谢泱说:“这玉佩由阿泱先行保管,择日退婚时,便一同退回去。” 阿娘从不说假话。 她说要退,那便是作出了一个承诺,日后必定是要退的。 阿娘敬重其父。 听舅舅说,祖父在时,教阿娘习武,一招一式,皆为其纠正。等到阿娘长成,随祖父征战四方,其中获益,均是源于祖父护佑指导。 谢泱的婚事,是祖父所作的最后一个决定,谢氏上下无不遵从。 但阿娘偏不。 裴九尚未入魔,阿娘就为孩儿考虑长远。 谢泱闻言,觉得眼角泛酸,与此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好歹日后不用与裴应物过多牵扯。 谢泱挽起阿娘的手,笑道:“就依阿娘的。” 第5章 传承 祭神宴是家宴,但谢氏旁支繁盛,祠堂内热热闹闹地站满了人。 按照规矩,凡入宴者,皆需以翠色点眉,因耽搁了些时间,谢泱到时,绘青者已站在祭台下等候多时。 见了他,也不多言,只是让他垂首。 她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据说已有三千余岁高龄,小辈们喊她谢婆婆。 谢婆婆修为不高,但阵法极为厉害。 她以灵气为笔,牵动翠石研磨成的染料,先在谢泱眉峰一点,随后沿其眉形行云流水地绘制起来,末了,勾一弯钩,便是一只简化的青鸟。 翠色在谢泱眉间蜿蜒,更衬得他眉目如画。 谢婆婆点头,弥勒佛般笑道:“不愧是我谢家的儿郎。”、 谢拂也凑过来,依葫芦画瓢:“不愧是我谢拂的阿兄。” 两人登上台阶,一左一右立在母亲身后。 祭台的正中央是座青铜巨鼎,供奉三地奇珍,由每任族长上前进香,其余人默念祷告,待灵气盘旋,绮光初显,仪式便是成了。 祠堂众人肃立。 很快,谢泱就觉得眉心发热,浓郁的灵气凝结成水滴,从头顶灌入,冲刷经脉。 这就是谢氏的洗经伐髓。 市面上的伐髓丹多少会带些杂质,服用时排除体内浊气,同时伴有万蚁啃噬的疼痛难忍,比不上谢氏。 谢泱放松全身,灵气在体内不断扩张着经脉,奔腾如流,却没有丝毫痛苦,衣上的图腾与眉间的翠色遥想呼应,加快灵气吸收的速度。 待伐髓完毕,许多人就会从这种玄妙的状态中退出,唯有悟性高者,才能跨入大阵阵眼,去面见先祖的残魂和骸骨。 谢泱再睁眼。 莹莹点点的光晕飞扬在空中,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或老或少的灵魂在上行走,有一吊儿郎当的瞬移至谢泱身前,道:“哟,今儿第三个。” 谢泱行垂额礼,问:“敢问先祖,先前两个是谁?” 灵魂蹙起眉,嫌弃说:“一个闹腾的女娃,一座移动的冰山。” 他围着谢泱转悠了个圈,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你最得我心意,又懂礼貌,又是我谢家子嗣。” 女娃是谢拂,冰山是裴应物,谢泱了然,再问:“先祖可知他们往何处去了?” 魂魄指了两个方向:“女娃天赋高,性子却横冲直撞,让她御风不肯,跑去了耍刀的金灵神那边;冰山不是我谢家血脉,得不到传承,但西南的明焱泉于他有益,他兀自去了。” “至于你——” 魂魄在他眉心的异火处停留一瞬,道:“谢启小子找你有事,你往这处走。” 他一挥手,原本虚无如黑夜的空间突兀现出一条阡陌,路两旁野花怒放,谢泱往尽头看,一座小木屋若隐若现。 谢启是祖父的名字,也是他这朵异火原来的主人。 谢泱没见过祖父的真容,是以,当他行走在阡陌上,难免生出一种近乡情怯来:在舅舅口中,祖父的严厉多于慈爱,特别是祖母仙逝,哪怕是对幼子,也很少笑了。 他心中忐忑。 待近了木屋,最先闯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温婉的女子,有风吹过,白玉铃响,谢泱凝眸,刚想凑近去看,被一阵低沉的咳嗽止住。 “阿泱啊,到这边来。” 谢泱回眸,循声望去,却被那坐在浓密树影中的人怔住了。 传闻中的祖父战功赫赫,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青丝被包裹在战凯中,是无数妖魔闻之丧胆的英雄人物。 可是石椅上坐着那人却并不如此。 他穿着一单薄绸衣,发丝皆白,面容虽清俊,却瞧不出任何意气风发的神采,他与传闻相去甚远,甚至每当话起,喉间总会溢出几句破碎的咳嗽。 “怎么?不认识我。”谢启轻笑,招手道:“我是你祖父。” 木屋中的温婉女子也走出来,谢启再介绍:“这是你祖母。”他端详了会儿谢泱的面容,莞尔:“果真长得像。” 长得像。 若是前世的谢泱,或许会因此话应激,但重生已久,谢泱知道祖父的意思,他是在说谢泱与祖母长得像。 阿娘与舅舅丧母,是在胜利前夜,魔物狡诈,敛住气息扮作药童模样,杀死了那夜为阿娘炼丹的祖母。 这么些年,舅舅偶尔会望着谢泱出神,阿娘神色无虞,但舅舅说,阿娘早已郁结于心,忧思过度。 谢泱偷看祖母。 她的桃花眼浸入春风,清丽长相,的确与谢泱有六分相似。 两人拉着谢泱寒暄。 祖母眉头轻蹙,问:“辞久如何了?” 祖父在旁补充:“你祖母故去时,只剩一缕残魂,你阿娘将魔物之祸归咎己身,险些落入迷障,后来闭关而出,神色无恙,修为却跌了三个小境……” 他太息一声,道:“她有大才,若非因为此事,应该早已飞升。” 谢泱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难怪阿娘如此厌恶妖魔,她的母亲因魔物而死,她又怎肯轻易让自己的孩儿与魔物有过多牵扯呢? 谢泱环视这座静谧的小院,在祖父期待的眼神中温声道:“阿娘她三年前突破了渡劫期。” 长者松一口气,直说:“那就好……那就好……” 白云苍狗,那些曾经刻骨的伤痕总会愈合,留下或浅或深的印记。 谢泱也知道,有人会滞留于过往,再也走不出。 祖父谢启是功德成神。 神呼风唤雨,肉身刀枪不入,祖父究竟是做了什么,才将自己的神躯摧残成如今这番情态呢? 他注视着祖母已然与寻常魂魄无异的灵魂,感叹:这其中艰辛与代价,竟然连神都承受不住。 谢泱俯身与两者告别,临行前,祖父问起他的婚事:“裴家那小子,你可还喜欢?” 谢泱沉默。 这让他如何去答? 他难不成说:哦,您定下婚事,完全是在乱点鸳鸯谱。 未免太让长者寒心。 谢泱干笑两声,打算将此事糊弄过去。 谢启便知道其中关窍,只说:“这是他硬要求来的缘分,你看不上,也请担待些。等此间事了……” 他止住话语,留谢泱一头雾水。 裴应物求来的姻缘? 他只大谢泱三岁,如何能求来这桩婚事?总不能还没学会走路,就爬到谢府,哭着缠着让祖父主婚吧? 还未等谢泱思虑明白。 祖父近身,塞给他一枚青色的珠子:“你性格恣意洒脱,最适御风,但青鸟神君已陨,其间未有接替者,此珠中有传承之法,你需仔细去思去悟。” 谢泱接过,道:“孙儿知晓。” 谢启点头,送他至福地洞天:“你在此处领悟,待时间一到,自会出去。” * 珠子有七重封印,谢泱在福地修习十五日,不过堪堪学了个皮毛,但修为多有进益,已然到了凝聚金丹的边缘。 最后一日,谢泱在洞天习剑。 他前世自创剑法,但因修为浅薄,经脉脆弱,始终无法验证其真正的威力。今日他拔剑,又融入风势,灵气在经脉中奔腾,如臂使指,比前世更快、更加难辨剑影。 残风卷落叶,叶叶利如刀。 庭中大树被拦腰截断,方圆百米内的劲草也被夷平。 一叶知秋。 这是他曾经为此剑法取的名,但囿于根基所限,前世莫说知秋,连叶子都没斩落几片。 谢泱高兴,笑得眉眼弯弯:今世好歹不会堕了此剑的名声。 他收起剑,望向天空。 午时将至,荧光闪烁的天幕掀开一道口子,随后越裂越大,将谢泱包裹其中。 渐渐地,人声喧嚣开始充斥他的耳膜,他睁眼,却见三位长老围靠在他的近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滞留的血腥味。 有事情发生了。 谢泱神色凝重,扫视一周,平日活跃的谢家子弟一脸菜色,均紧张地遥望着西南角的那处院落。 院落偏僻,周围无甚房屋。 在谢家犯了大错的子嗣,经戒律堂审判后,才会被关押于此,其中设有七级阵法,大乘之下,插翅难飞。 这是谢家的牢房。 但在谢泱的记忆中,它已闲置多年,只有族中的阵法师每隔两年会前去修补。 “发生了何事?”谢泱扯住谢颐冉,问。 她素来话多,此刻却仿佛被吓破了胆,半晌嗫嚅不出一个字。 还是戒律堂的长老回答:“裴家少主入了魔,重伤十余人,如今暂且质押在牢狱,等裴家来领人。” 入魔? 谢泱听着周围人窃窃私语,暗自疑惑。 他想起上辈子,谢泱曾在北境王城亲眼见过裴应物诛魔。魔气逸散至天空,将晴空烈日遮挡得暗不见光,裴应物只身潜入,不过一息,就将魔物斩得七零八落。 谢泱看不出其中战况,只是剑影霜寒,让人望之难忘。 事后王族宴请,仪仗来接,谢泱躲在人群中,看见过他的眼睛:神思清明,丝毫不被魔气所扰。 那这样意志坚定的裴应物,在还未扬名五洲之时,竟也会如普通人一般,陷入魔障吗? 脑中淡漠的裴应物与众人口中入魔的裴应物交错,谢泱深吸口气。 还是说,是由于他的出现,才扭转了裴应物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