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丈夫杀死的第一百零一次》 第1章 他早该料到的 他死了,又一次。 程悦冷眼看着棺木旁悲痛欲绝的男人,由心底地只觉得厌烦。 眼前这个腐朽棺木里躺着的,是他的尸体,而这个棺木外半跪着痛哭的,则是他的丈夫。 他各种意义上的丈夫。 他温柔的丈夫,他体贴的丈夫,是事事以他为先、处处为他着想的理想丈夫。 但同时也是,亲手杀了他的丈夫。 程悦冷淡地看着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男人举起了匕首,也冷淡地看着他将闪亮的刀刃抵上脖颈,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像过去的近百次轮回那样。 又来了。 程悦不由得从胸膛叹出口气,百无聊赖地蹲在了自己棺木头上。 他耷拉着眼皮,冷眼旁观着这个男人割开自己的动脉,汩汩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霎时间染污了他的侧脸。 他瞧见这男人挂着点柔和的笑意,跪坐在了地上,他抬起那条方才握着匕首的胳膊,轻柔地擦拭起他的脸颊。 只是可惜,那失了力的胳膊终是抖了几分,非但没把那血污擦净,反倒是让它越发地晕染开了。 程悦看在眼里,轻轻地咋了下舌。 半晌,男人终于垂下了彻底失去控制的臂膀,倒在他的尸体上再没了动静,而他的眼前,也终于浮现出了熟悉的亮白色。 极短暂的混沌过后,程悦又一次睁开了眼。 入目,照旧是那片早被他盯得发腻的苍白吊顶,简约风的方形顶灯正散着些没必要的黯淡光芒,而窗外泄进来的阳光,早已把整间屋子都照得敞亮。 “醒了?”窗边孤身而立的男人转过头,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几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两条长而有力的臂膀不由分说地穿过他的腋下,男人像抱小孩那样,把他从被窝里剥了出来。 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过鼻尖,盛泽对着他迷糊的睡眼,轻声道:“昨晚不是吵着要吃溏心蛋?我给你做好了,快点起来吃吧。” 这幅柔情似水的模样当真让他心跳加速,却是怕的。 怎么能不怕呢?他循环了那么多次,却没有一次能逃脱那样的结局。 他甚至连男人所谓的“昨晚”究竟是哪一天,他都说不清楚。他就像个破棋子,被执棋人肆无忌惮地丢在了棋盘格上,向前向后,都由不得他做主。 上百次的循环,老实说,程悦有些疲惫了,他尝试过那样多种逃生的法子,却无一例外地全套失败了,他像是掉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里,无论他怎样挣扎,都始终改写不了结局。 程悦淡然地瞧着眼前温柔的男人,此刻他清醒地知道,他面前所站着的,不过就是个徒有表象的伪君子罢了,他若是乖乖听话顺从心意,那他们便是天下第一好。 但只要自己表露出了那么一丝的反抗情绪,那么这个男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然后再抱着他的尸体痛哭一阵,用把匕首给自己落个好听的名声——为爱殉情么。 循环往复了这么多次,程悦就是再不愿意,也该学会如何顺从了。 “老公抱我。”程悦伸直了两条胳膊,松松垮垮地搂住了盛泽的脖子,面上是毫不遮掩的依赖,嘴里是满心欢喜的甜蜜。 他知道男人最吃这套。 “怎么这么会撒娇?连起床都要人抱着。”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盛泽的两条胳膊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当当地把他抱了个满怀。 “自己刷牙,我去给你盛面。”盛泽把他安稳地放在了洗漱台前,拍拍后腰,伸手给他挤好了牙膏。 这人还真是,惯会用他的柔情溺毙他。 程悦透过纤尘不染的明镜,瞧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恐惧,正随着盛泽的离开,一点点散去。 那是他刻在灵魂上的畏惧,从他的丈夫杀死他的第一次开始。 他实在是闹不明白这场无止境的破循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上他连循环的次数都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个和他共处一室的男人是他的丈夫,而他的结局是被他亲手杀死。 一遍又一遍。 他有时候恍惚地觉着,他可能真的陷入了一场梦境里,这梦境的开端总是美好,着梦境的结尾总是冰冷。 他被这个男人一遍遍温柔地抚摸,也被这个男人一次次残忍地扼杀。 没有例外。 程悦不知道这一次的结局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他究竟何时能够真正的“醒来”或是“死去”,不过这二者于他而言似乎也无甚区别吧,反正都是他不可奢望的幻想。 在洗浴室里磨蹭许久,程悦一出来,就看见了好一幅温馨画面——白软的面条上卧着个金黄的太阳煎蛋,围着碗筷旁摆着触手可及的抽纸与温水,他贴心的爱人替他拉开了座椅,围裙上挂笑面庞似乎只等他倒来。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若不是知晓后面会发生的事,他大概真的会迷失在他的温柔里吧。 望着他的温柔,程悦勾起唇角。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盛泽替他拉开的座位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付出的一切。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盛泽?”程悦突然唤了他一声,却是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宝贝?”盛泽正要去端自己的那一碗面,听到他的呼唤,却又是先转过了头,“煎蛋不合心意吗?要不要我重新做一个?” 他这自然无比的态度,常常让程悦疑心——或许陷在这场无尽循环里的人,只是他一个。 “不用了,很好吃。”程悦连忙低头咬了口蛋黄,黄澄澄的溏心顿时间溢满口腔。 “喜欢就好。”盛泽像是松了口气那般安心地笑了笑,转身把他的那一份端了过来。 程悦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盛泽有工作在身,比不过他的慢慢悠悠。程悦一面心不在焉地咀嚼着煎蛋,一面心下踟蹰着犹豫。 他想试探一下盛泽。 “老公?”他知道男人爱听这个称呼。 “怎么啦?”果不其然,盛泽登时堆出了满脸的笑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 “嗯……我前两天看了一个纪录片,那上面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之中,亿万年后,我们还会坐在同一个地方,吃着同样的面条。” 程悦没有刻意放轻或是加重那两个字眼,也没有错过男人脸上分毫不差神情。 瞧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还真是……毫无破绽。 程悦心下沉了片刻,旋即又被高高提起—— “很有意思的说法,你看的什么纪录片?有空我陪你一起看吧。”男人柔和的目光一成不变,却看得程悦一片心惊胆颤,掌心不自觉冒出了层薄汗。 “没什么,只有一期,我已经看完了……”程悦撒着谎,埋头咬了一筷子面条,他不知道男人看出来多少,“你不如陪我看看电影吧,我最近想看点电影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了头,却无意间对上了盛泽不知何时凝住了的视线。 突然之间,一只大手向他袭来,伴随着骤然收紧的光线,程悦想起了那些黑暗里的绝望,他听见了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也忐忑地闭上了眼—— “嗤,怎么吃个饭还能吃到鼻尖上?我饿着你了吗?” 盛泽短促的笑意随着他温热的指腹离开,程悦心有余悸地睁开了眼,却心知他活不过今晚了。 他暴露了。 暴露了他的怯意。 ——那是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情感之一,因为在盛泽的眼里,“怯意”即是“逃离”的预言。 而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困住自己,无论何种形式。 目送着盛泽出门离开,程悦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仰头望天,忽而唉声叹了口气。 他又要死了,并即将创下循环以来的最短存活记录。 唉。 左右是活不过今晚了,程悦一面跷着腿享受最后的时光,一面仰着头思量着什么。 突然,程悦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什么似的一跃从沙发上飞起,撸起袖子就闯向了书房大门。 坦白说,这屋子算是他和盛泽的“爱巢”,理应布满他们相爱的痕迹。 当然事实也确乎如此,无论是墙上贴着的恩爱合影,还是随意拉出两件都能配成情侣装的衣柜,这屋子里的确哪哪都不无辜,当真是他俩的“相爱小窝”。 只除了这间书房。 这是独属于盛泽一个人的天地。 过往数次循环里,无论他们的关系怎样的紧密,也无论他是怎样地撒娇或是撒泼,盛泽始终不肯将这扇破门打开,给出的借口也只是敷衍的一句“书房太乱”。 他也不是没尝试过硬闯,但往往他连门框的边都来不及挨上,就会被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盛泽拎走,反抗的结果是死,不反抗的结果,是晚点死。 望着眼前黑灰色的房门,程悦全无所谓地想着,反正么,这一回他是活不过几个小时了,倒不如就在死之前把这破门给它砸开得了。说不定呢,说不定这破门后面就藏着他无尽循环的秘密呢。 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程悦也是心头一热,直截了当地就决定这么赤手空拳地破开它。他先握了握拳头,后转了转脚踝,眯着眼对准那该死的门锁,突然猛地飞起一脚—— “程悦,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程悦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倒是丝毫也不意外,他莞尔一笑,从善如流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给我带烤面包了吗?” “当然,都是你爱吃的。”盛泽挂起外套,将手上牛皮纸袋装着的烤面包放到了桌上,招招手:“都是刚出炉的,快来吃。” 盛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程悦暗了暗眼眸。 他早该料到的。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程悦过得那叫一个舒坦。盛泽作为一个“模范丈夫”周到得无可挑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足以称之为令人艳羡的“别人家的老公”。 但只有程悦知道,时间就快到了。 夜晚,盛泽替他掖好了被角,也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晚安,宝贝。” 言罢,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地退出了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 他要去忙他所谓的“工作”了,在那间永久上锁的书房里。 程悦合着眼,静谧的时光从他的耳边流淌,他数着时间,静静地等着。 “咚、咚……” 熟悉的脚步声终于靠近了,程悦在黑暗里勾出了一抹笑意,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逐步压近,他抽出了枕下的利刃—— 第2章 你又要杀死我一次吗 这是他下午偷拿的,在盛泽为他准备晚餐的时刻。 诚然,程悦已经被盛泽杀死过无数次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顺从地接受死亡,坦然地接受一切。 人么,甭管那希望是虚无缥缈还是空中楼阁,只要有上那么一点,便总是要反抗反抗的。 盛泽的气息已经挨得很近了,程悦即使没有睁眼,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的视线,正悬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牢牢地盯住了他。 无声无息的,像一只鬼魅。 程悦忐忑地动了一下心跳,他既是无畏又是恐惧地想,或许他正在挑一个顺手的角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道灼人的视线却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掌心冒出点细细密密的冷汗,程悦更牢地扣住了刀柄。 他在心里默数着,等待着盛泽动手的那一刻。 一、二、三…… 他动了。 千钧一发之际,程悦握紧了刀把准备与之决一死战,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这个男人忽而毫无征兆地退开了身体,却只他的额上落下了温热的一枚轻吻。 盛泽温柔地替他掖好了被角。 这一切不是他所预料的,也不该是他做出来的。 错愕之余,程悦仍是不肯放松警惕。他冷静地思索着,疑心这又是丈夫的一场阴谋。 没道理,他白日里分明露出了那样的破绽,这个男人没道理会放过他,这不符合他的逻辑,也不顺从他的习惯。 没道理。 然而轻缓的脚步确乎是已经渐行渐远了,程悦诧异着,却不自觉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他心里存着渺茫的希冀:或许,或许真的只是他杞人忧天了呢?这男人的行为太过诡谲,兴许上午的那一下,并没有让他在意呢? 带着满心满腹的疑惑,程悦听见他的脚步声分明已经踱到了卧室门口,他慢慢地松懈了手掌。 “其实你根本没睡着吧。” 如宁静水面上投下的一块石子,盛泽平静的嗓音在黑暗里寂静地荡开。 程悦听见了自己陡然飙升的心率。 一刹那,如尖刺般冷冽的颤意沿着脊骨一路往上,直直地冲进了他的大脑,程悦再一次紧紧扣住了刀把,他没有吱声。 屋内,骤然陷入了一股诡异的静默里,在这长久的静默之中,程悦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一声高过一声,他颈侧的动脉被压在枕头上突突地跳动,而房间的另一头,盛泽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在这静默里僵持。 良久,程悦一边数着心跳,一边记着时间,他听见一道轻微的门响之后,廊道暖黄色的灯光跃了进来。 他感受着眼皮前恼人的光亮,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钟,不待他这一口气松懈落地,咽喉就被人暴力地扼住了。 程悦惊慌地瞪大了眼。 这一切转变的发生太过突然,脖子上不容忽视的力道根本由不得他去顾及其他,程悦只能凭着求生地本能挥开利刃,拼命地向前反击。 锋利的刀刃划伤了盛泽覆着面料的胸膛,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响,鲜血也在一瞬间迸出。 程悦看见了他比血色更为浓稠的双眸,以及那一双眼眸里,毫无遮掩的,嗜血般的暴虐。 纵使见过多次,程悦还是没法直面对上这样残暴的双眼,那是一种几乎刻进了灵魂里的恐惧,刺得他只匆匆瞥过,便又抖着手将那利刃牢牢地刺入了盛泽的胸膛。 “噗呲——”分不清是肌肉被割开的声音还是鲜血迸发的动静,程悦只听得这一声突兀的闷响过后,他脆弱的咽喉终于在断裂之前得到了片刻喘息。 程悦没敢去看盛泽的眼睛,他抓着这不可多得的时机,拼了命地将压在胸前的男人踹开,一片慌乱之中,他看见这个一声不吭男人用自己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刀刃,似乎想要将它硬生生拔出来。 但程悦没有心思去看,他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由不得他踟蹰。 趁着男人扭头的瞬间,程悦一跃从床上蹿起而逃,赤着脚从卧室奔逃到了客厅。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但盛泽已经如一头雄狮一样,猛烈地追了上来。 拉开房门的前一瞬,他看见一抹闪亮的刀刃握在男人手中,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染透了他的半边身子,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程悦慌不择路地顺着楼梯向下奔跑,他知道这一片是满是楼房的小区,也知道马路的对面是警察厅,但他不知道他能去哪,身后盛泽的脚步声仍在穷追不舍。 急促喘息的间隙里,他听见了脚步声之外的声音,那像是液体滴在地上的动静,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对方的血水,他不敢看。 他终于跑出了单元门,松开门的一瞬间他向后猛地一摔,他听见盛泽发出了一声闷哼,他知道他又多了几秒钟的喘息时间。 他要逃,拼尽一切地逃。 喉间泛起铁锈一样的血腥味,肺里在火辣辣地灼烧,双腿好像已经没了知觉,他只会寻着本能,机械地向前迈着步。 眼前黑洞洞的门头像一张血色大嘴,他看见街道对面一抹蓝色的光影伫立,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能否成功,但他总该试试的。 程悦奋尽全力踏进了黑水一样的街流长河,他听见身后盛泽在竭力呐喊,那声音如同一道霹雳砸上了他的头颅,却是一道黄光从身侧冲撞袭来—— 被撞飞至半空的那一瞬间,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他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清晰地看见,那个向来残酷冷血的男人,难得地露出了一派惊恐的面容。 那时间他想起一个词——大惊失色。他想这词说得可真妙,但他分不清他失色的原因究竟是因为惊恐,还是因为血液的流失。 短暂又漫长的须臾之后,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坚硬的地面将他的全身都砸软了,他骤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条“冷知识”,它说人在被撞飞的时候,肾上激素会迅速发挥作用,让人体验不到疼痛,程悦枕着半边身子的麻木,由心底骂出了一句:妈的,净骗人。 疼,太疼了,死了一百次都没这样疼过。 濒死的朦胧意识里,程悦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其实盛泽还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的,他至少没把自己拖在车后面摔死,好歹他先前死的那么多次里都还算痛快,好歹他从没在盛泽的手里这样痛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杀生不虐生,妈的,早知道不逃了。 程悦痛苦地闭上了眼,茫然里他却又被人抱了起来,抱他的人动作很轻,胳膊跟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温热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那轻飘飘的模样一点不像是他熟悉的丈夫。 程悦又挣扎地睁开了眼,他倒是想看看,这该死的狗男人为他哭泣的时候,究竟是副什么模样。 睫毛颤了几颤,却是无力睁开,他听见这男人沙哑着嗓音质问他,怒斥他为什么要逃。 艹,当然是因为你要杀我啊,还能为什么。 那声音哑得跟吞了口沙似的,盛泽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身躯。程悦只觉得一股黏糊的热血挨了上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胸膛破开的洞口。 他终于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睁开之前,他倒是想着再骂上几句,或者捅上几刀的,可当他真的睁开了那双沉重的眼皮,他看到的却只是这个男人几近绝望的双眼,一滴滴滚烫的泪珠汹涌而下,都快把他的睫毛给砸乱了。 他说不上来,心里那股莫名的悸动,究竟是因为什么。 很奇怪,他分明那样的恐惧、那样的憎恨,可真看到了这幅场景,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擦拭他的泪。 这不应该。 程悦冷静地想着,想这男人杀过他,却又好像很爱他。 他想他的爱太过极端,骨子里都刻着毁灭的基因,可当他真的要毁灭了,这个人又好像不那么高兴。 他很复杂,也很难猜,程悦忽而有些疲惫了。 眨眼的间隙里,他看见盛泽死命地把他按进了胸膛里,他听见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弱了许多,但他滚烫的泪水依旧炽热。 盛泽在害怕。 可他在害怕什么呢?是失去他,还是,不能亲手杀了他? 程悦不知道,他感受到身体的热量在渐渐流失,而这个男人却固执地用体温裹住他。 他听见对方还在嘶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跑?!” 他的手臂仍在颤抖,血污弄脏了他原本俊朗的面容,程悦忽地想起了非洲草原上落败的雄狮,但他现在无暇顾虑更多了。 他在昏暗的视线里清晰地看见,盛泽把那把他亲手扎破他胸膛的刀刃摸了出来,尔后,惨白的月光之下,他看见他的爱人又一次举起了凶器,只是这一次,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程悦无力挣扎,也无心反抗,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平和的眼神似乎在安静地询问:你又要杀死我一次吗? 第3章 大尾巴狼还想装绵羊 第一百零一次睁开双眼,程悦盯着眼前死白死白的天花板,脱口就是一句:“艹你大爷的,狗盛泽!” 该死的,那一瞬间他还真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浓雾迷了眼,看到对方为他落了两滴泪,就天真地以为能唤起对方的怜悯。 呵,得了吧,整个一冷血无情的野兽。 程悦骂完这句便将自己扔进了柔软的被窝里,整个人呈“大”字状仰着头凝望顶灯,他心里有个破罐子破摔的大胆想法,但他不确定要不要施行。 正凝神思索着,门口忽然传来了盛泽含笑的声音:“怎么了我的宝贝?又哪里惹到你了?” 程悦瞥他一眼,盛泽就自觉地走了进来,长臂一伸捞起了摆烂摊平的他,额对额地贴着鼻尖吻了一下,声音既低又沉,带着点清晨独有的磁性:“又怎么了,我的小法官?我又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这距离挨得很近,俩人的鼻息都在空气里交缠着,程悦冷笑着扫他一眼。 呵,大尾巴狼还想装绵羊,陪你玩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程悦眯了眯眼,又一个不成熟的计划涌上心头。 先前的那么多次单想着逃了,怎么就没想着反过来呢?他若是破开了这该死循环的奥秘,管它是死是活呢,总归是结束了。 程悦在心里草草地拟定了主意,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道:“我要的布丁呢?” 盛泽果然一愣,茫然道:“什么布丁?你没跟我说过啊……” “没说过你就不能买吗?”程悦都等不到他话音落地,下巴一扬就打断他,语气听着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不知道我喜欢吃布丁吗?我不说你就不买了?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那理所应当的模样果然把盛泽问得哑口无言,面上带着些不可置信的茫然与诧异,稀奇地将他来回打量了好几遍。 他大概也想不通,不过是睡了一觉罢了,怎么好端端的对象忽然就抽风了,一大早起来就找他茬。 然而程悦面对他探究的眼神,却是一脸坦然,理直气壮地与之对视。 两相对视几秒,终是盛泽先败下阵来,举着手认输道:“好好好,我的错,一会儿就去给你买布丁,还是草莓味的,对吧?” 程悦毕竟是心里憋着气的,也想再发难几句,但终究对这个男人有那么点怯意在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怏怏着:“对,没错,草莓味的,多买几个,我要吃。” 程悦说了话顿两秒,忽而扬起无辜清纯的脸蛋往盛泽的胸膛上蹭了蹭,甜甜着:“谢谢老公,老公真好。” 盛泽僵硬的身体好像顿时放松了下来,他听见丈夫松了口气,揉着他的头发轻声道:“不用谢。下次想吃什么先提前说好。” 程悦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好。” 个屁。 程悦是打定主意要装乖了,他既然想破解循环的奥秘,就要在循环里活得长久,总不能再像上一回那样,连二十四个小时都凑不齐吧。 想起上一回的结局,程悦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当场就把这人的脑袋敲开,好好看看它是个什么构造。 程悦恶狠狠磨着牙,转过头又是恬然一笑,催促着盛泽快去给他准备早餐。 望着男人宽阔的背影,程悦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这人为他哭泣的时刻了。那副姿态,不像是装的。他也没必要装。 坦白说,打心眼里,程悦还是愿意相信这男人爱自己的,只是很多时刻,他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独独就走到了那样的结局了呢?这不应该。 “这不应该……” 程悦看着盛泽走入了那栋平平无奇的房子,轻皱着眉发出一声叹息。 距离这一次循环的开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日夜,程悦一连装了几天的乖,终于装到了盛泽放松警惕的时刻。 房屋的大门向来是锁着的,偏偏这一回,被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程悦哪哪都觉得不真实,直到他尾随着盛泽跨过了那条马路,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而盛泽,已然拐入了一条隐蔽的小道。 程悦警惕地跟着他,他倒是一直好奇着呢,他丈夫所谓的“工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倒也不是没问过,只不过他对这男人话里的几分真假,始终存有疑虑,故而他的回答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眼前蜿蜒的小路已然脱离了城市喧嚣,程悦随着他的步伐,走入了一片僻静之地。 眼前层层叠叠环绕着的绿树红花,看起来像某片市政设立的公园一角,然而周围除了群鸟环绕,连个行人也是少见。 程悦看见他走入了那片树林。 心下犹豫了片刻,程悦抬头望着即将消失视野的男人,终究还是不肯放弃。 他小心翼翼地,悄悄跟了上去。 记忆里A市不曾有过这样的地方,他不知道盛泽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奇怪…… 随着眼前景色的不断变化,程悦望着树上栖息的鸟儿,恍惚里产生了荒谬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的场景有几分熟悉,然而这股子莫名的熟悉,又完全找不到源头,他左右想了想,把这种古怪的错觉,归结于“海马效应”。 弯弯曲曲的小道终于走到了尽头,程悦只见一颗古老的榕树之后,一栋极简的别墅显露出来。 程悦躲在树荫的背后,眼睁睁看着他日夜相处的男人走了进去。 妈的,狗男人,自己住别墅,让他在那破楼房里蜗居! 怪不得要把他锁里面呢,这要是让他跟出来发现了,那以后还了得?! 程悦恶狠狠磨了牙,正要跟上去,忽而发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别墅,似乎别有洞天。 他眯了眯眼,将身一闪,又躲到了另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仔细观察。 这确乎是栋不同寻常的别墅,屋子外围的角落上几乎布满了监控与报警器,而方才盛泽进去的那一道门上,安着件他看不清楚的机器,紧挨着的,是一个类似于保安亭的小间。 程悦虽对盛泽的话多有怀疑,但他并不认为,盛泽会是一个住别墅还配保镖的人,如此看来,这栋别墅,多半是什么东西的掩护。 程悦细了细眼睛,他躲在阴影里思量了片刻,望着树梢上落下的点点碎金,决定先行回家。 打开家门,程悦先将他撬门的痕迹恢复回去,接着转头,翻起了盛泽外套的口袋。 他记得他在大概第四十多次的循环时候,于盛泽的口袋里见过一张巴掌大的卡片,挺有质感的,看上去像某种门禁卡之类的东西。 他不确定还在不在。 忽然,指尖触到了一片坚硬的pvc板,程悦心想,该是这个了。 他搓着手指悄悄把它夹了出来,扣在掌心里一看——只是一张空白的卡片。 程悦说不上是失望或者什么,他觉得也没什么可意外的,盛泽那样谨慎的人,的确不该让他这样轻易地发现,但程悦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他总想着要碰碰运气。 第二日,程悦故技重施,再一次尾随着盛泽来到了这栋别墅前,他看见盛泽没经任何身份验证就进去了。 程悦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空白卡片,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照着这别墅周围的安保来看,不应该是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他若是失败了…… 啧,真烦。 程悦瞪着那安保亭里晃动的人影,忽而下定决心似的走出阴影。 横竖都是死,既然他怎么样都会死,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怎么样都可以吗?管他呢,死就死,大不了重头再来呗。 程悦挺着大无畏的的胸膛,一脸无所畏惧地坦然走到门前……而后绕到一旁。 笑话,他看见那保安身上带枪了。 该死的,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程悦的心中越发感到迷惑,同时,一枚种子一样的**也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一定要进去。 程悦躲在树荫里让蚊子咬了遍,胳膊、脖子上满是又红又肿的包,终于让他挨到了换岗的时刻。 趁着人员走动,程悦看准时机,几乎是贴着墙缝钻进去的,坦白说,他心跳得比那日被盛泽“追杀”的时候还快。 但好在是有惊无险,这看似严密的别墅,也终是让他混进来了。 啧,这么看这安保系统其实也很一般啊,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罢了。 程悦摇了摇头,他心知自己虽是潜了进来,但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他必须小心谨慎。 走进了别墅,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一条廊道直通屋后,错落有致的楼房围成了一个圈。 这看起来像是某种实验基地或是教学楼,但楼房上没有一处标识,这越发让他感到诡异了。 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程悦敏捷地躲进最近的一栋楼里,露出只眼,悄悄打量。 是巡逻队,个个都带枪。 这里的复杂程度,大概远超他的想象。 程悦不知道他闯入的是栋什么楼,长长的走廊两旁都是些密闭的空间,他推手试了一下,全都是锁着门的,连扇窗都没有。 揣着满心的疑惑,程悦一路沿着楼梯走上了顶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但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牵引似的,他很自然而然的,就走到了这里——一间档案室。 这屋子当然是锁着门的,然而窗户却并未关严实,程悦左右望了一眼,轻巧地跃了进去。 这是间极大极大的档案室,图书馆一样,层层铁架上装满了新旧不一的文件,程悦看见苍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 一张合影,粗略估计应该有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孩子的模样,独有中间那一个,穿着件灰蒙蒙的西装,看着是个中年人。 程悦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然而走到半道,眼神忽而一瞥,顿时愣住了。 他在一层钢架的边缘,看见自己的照片。 很模糊的一张了,连五官都有些磨损,但程悦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抽出这张照片背后的档案,厚厚的一叠,是实验记录。 翻开档案的那一瞬,程悦只觉得眼前忽然出现昏花一片,脑瓜子一疼,耳畔突兀地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优柔寡断。” “这样下去不行……” “你必须尽快……” 尽快后面是什么?他听不清了。 程悦皱着眉将混沌的大脑摇了摇,直把那尖锐刺耳的声音甩出了头,他重新凝了凝神,再度看向手上的记录本。 然而这一次,就在那跃动的黑字正要跳入眼帘的时刻,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交谈的声音。程悦不满地皱了下眉,缩起身子躲在了窗户看不见的地方。 声音渐渐近了,程悦屏起呼吸。 “……还没结束,再过几日……”窗外的脚步声忽然一顿,程悦敏锐地觉察出,有人正透过窗户向内观察,他垂了垂眉,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这窗户怎么没关?又是那个盛泽,我早说该让……” 后面的话,随着紧闭的窗户渐渐消失在空气里,程悦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 他听见丈夫的名字了。 盛泽,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程悦谨慎地站了起身,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想见见这道声音的主人。 然而当他真的将视线定在那人身上的这一刻,程悦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第4章 另一个,同一个 这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几乎日日都要相对。 程悦凝神望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掰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到了眼前的玻璃上。 档案室里没有开灯,廊道里阳光不错,眼前的玻璃上只能映出点微薄的倒影,程悦看见了自己略显消瘦的身形。 白大褂,鸭舌帽。这是他方才路过杂物间时随手顺的,为的是掩住自己的面容。 指尖顺着玻璃划过自己清俊的面庞轮廓,程悦抬起眼皮,看见交谈着的两人即将消失在视线范围。 他静静地推开了窗。 跟上去的那一刻,程悦其实什么也没想,他的大脑早在看清这人面容的那一刻就已经空白,混沌得像一片未开的天地。 身上穿着的白大褂,散着一股久未见光的霉气,右边的口袋里装了个金属状的薄片,边缘有些锋利,程悦隔着布料摸到了它,却并没有心思把它拿出来看。 左边胸口的刺绣上,细细的花体字扭曲地爬着,开头的两个已经模糊不堪,而余下的字样却清晰地存活——研究所。 它解释了这栋以别墅为掩护的建筑真相。 程悦自然垂下的右手,隔着大褂薄薄的布料细细摩挲着里面的薄片,他看见眼前交谈的二人脚步匆忙,似乎在交流什么信息,然而音调太低,距离太远,他什么也没听清。 他忽然将手塞进了右边的口袋里,指腹摩着它凹凸不平的表面,一遍遍画圈似的把玩。 他现在的心思很乱,像一团没了头的毛线,毛刺刺地堵在那儿,什么也理不清。 茫然失措的目光只紧紧盯住了左边的那一位,程悦出神注视着那人清瘦的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要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他所看到的一切。 这两人的步伐都不算慢,程悦盯着心里的那点疙瘩,也不自觉地加紧了两步。他望见那身影的主人忽而侧过了脸颊,面上挂着点微不足道的笑意,目光似有向后看的趋势。 程悦谨慎地低下了头,将一直放在掌心颠簸的金属片掏了出来,对着廊道里的日光,假模假样地观察。 很快,那道似有探究的视线迅速地收了回去,程悦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却自下而上地盯住了他。 走了。 他下意识压了压帽檐,手上把玩的金属铭牌也随之揣进了口袋,他迈着谨慎的步子,再一次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走廊的尽头,这二人已经分道扬镳。 程悦跟上了其中一个。 莹莹的灯光从天花板上落下,光洁的瓷砖映出虚虚的人脸,程悦看着自己一步一动的面庞,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名字——盛泽,他的丈夫。 他也是研究所的一员吗?一位研究员? 程悦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眼前他所跟着的这位研究员,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程悦随着他走过了长长的廊道,又拐进了弯弯的楼梯,他透过玻璃的反射看见,他有着和那人相似的身形。 阳光透过玻璃的折射落到了瓷砖上。 程悦看见那人踩着细碎金光,兀地停住了脚步。 第三次了,这是他第三次顿住脚步了。程悦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当即停在了他所在的那个楼层,没有丝毫停留地走进了廊道里。 两秒后,他站在消防门后的盲区里,听见那轻快的脚步声继续向下迈着,而他也从面前狭窄的玻璃反光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容。 那身影消失极快,程悦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庞。 先前心头的那点震撼再一次激荡心间,程悦细细描摹着自己皮肉均匀的颌角,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人的五官。 他们长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蛋。 “呜——” 忽然之间,就在程悦将将放下手指的瞬间,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猛然响起,廊道里顿时一片红光闪烁。 该死的,还是被发现了。 程悦没有丝毫迟疑,他沿着方才走过的长廊,迅速地跑下了两层楼梯,顺着大楼的“回”形结构,向着另一头疾驰而去。 耳听得下方已经传来了噼里叭啦的脚步声,曲折的楼梯间里也弹射出三三两两的叫喊。程悦仰头望了眼所在的楼层数字,果断地从廊道尽头的窗户一跃而下。 落地的瞬间,踝骨猝不及防地崴了一下,尖锐而细密的疼痛迅速从脚腕往上蹿,程悦微微皱了下眉心,没做丝毫停留,快步朝着眼前一座较小的木屋走去。 这木屋的位置很怪,孤零零的,和周围的美轮美奂格格不入,连颜色都盖着层灰蒙蒙的黯淡。 但程悦一点也不好奇这木屋的由来,他只是看中了木屋周围难能可贵的高大乔木。 老实说,拖着伤残的脚踝爬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但眼下他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警报既已鸣响,大门定然戒严,他再想光明正大地从大门离开已经是不可能的妄想了,他只能借着这颗四向伸展的树木,试一试从围墙翻越的可能。 爬上枝干的那一瞬,他又无端地想起盛泽来了。满心自嘲地想着,也亏得盛泽陪他训练了这上百次的逃生实践课,否则,他现在也没法这么轻松地爬上来。 乔木的根部离墙有些距离,边缘的枝干又不够粗壮,程悦扫了眼脚下离地的距离,随即悲哀地发现,他若是这时候摔下去了,大概率还死不掉,只能苟延残喘地趴着地面,等待被研究所的安保捕获。 唉。 程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再骂一句老天不公,但此刻他已无暇顾及。 扶着枝干向前爬的时刻,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不远处的地面传来断断续续人声,程悦分神听了一耳朵,大体意思是在追问是谁按的警报器。 这倒是让程悦有些意外了,他原以为按下警报的人,定然就是他适才跟踪的那一位,何况那人还几次三番地停下过脚步,虽然并未抓着他的现行,但显然也是对他产生了怀疑的,没道理不是他。 心里揣着疑惑,脚下却已经顺利挪到了围墙头上。这墙头上铺设的砖瓦并不平整,坡度也有些苛刻地倾斜,程悦为了维持稳定,不得已,只能将那只受了伤的脚踝重重地压在瓦片上,骨缝里传出锉刀打磨似的疼痛。 这一通下来,额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程悦猛然记起,自己身上还穿着杂物间顺出来的大褂。 放在右侧口袋里金属铭牌,正用着它锐利的尖角刺着程悦紧绷的大腿肌肉。 程悦猛然想起它的模样,似乎是手写的某个姓名。 南风送来盛泽声音的时刻,程悦跳下了围墙。 “嘶……” 落地的瞬间,豆大的汗珠也顺利从额上落下,洇入泥土里。程悦无暇顾及伤痛的踝骨,四下观察一圈,连忙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连同头上的鸭舌帽一起,胡乱地塞进了一块大石的缝隙里,用带着泥土的杂草随意掩了掩。 走出那片树林时,恰巧一阵大风刮过,林树梢头奏起簌簌的交响乐,程悦抬起头,看见太阳被吹偏了头。 忍着挫骨般的疼痛,他一面若无其事地向家走着,一面盘算起今日所见到的一切。 他的丈夫在一家研究所里工作,而这家研究所以一栋别墅作为掩护。 他在研究所的实验档案里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然而见过那人之后,他又开始动摇了。 这世界上果真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还是说,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某种暂未可知的关系? 程悦不得而知。 有时候他真觉得眼前所经历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就会烟消云散。 但亲爱的,你告诉我,我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天边一团厚重的云层游来,掩住太阳耀眼的光辉投下阴影,程悦站在马路的这头,望见对面小区的门头,仍是黑洞洞得可怕。 他低头看了眼高高肿起的踝骨,心下叹了一气,认命地走进一旁挂着牌的小诊所里,被那挂牌医生的未成年的儿子,用绷带包了个奇大无比的“肿瘤”。 程悦低头望了眼脚踝,又抬头看了看小孩,一句到嘴边的脏话愣是给吞了回去,忍气吞声地交付了全身家当。 走出诊所的时候,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刺目的阳光折射在诊所肮脏的玻璃门上,程悦摸着空荡荡的口袋,想回去捅丈夫两刀。 到家的第一件事,照例是把撬门的痕迹恢复原样,程悦一面专心地捣鼓手底下的门锁,一面觉着背后阴冷冷地发寒。 像是一股阴森的寒气从背后袭来,程悦皱了下眉,扭头去看空调。 这本该是随意地一瞥,却在他将视线转开的那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只听得手上螺丝刀滚落的咕噜声,程悦咽下了唾沫。 明晃晃的光线里,男人舒展着身姿倚靠在沙发上,双臂交叉着叠在胸前,一双本就黑沉的双眸冷冷地刺着,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静静地与那人对视着,看见他阴沉的目光停在了他滑稽的脚腕上。 良久,他终于听见盛泽开口: “去哪儿野了?” 第5章 程悦,你不得好死! 随着盛泽话音落下,程悦心脏猛地一沉,他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当即抚上门框皱起好看的眉心。 “嘶,好痛啊,”程悦眨眨眼,眼框里登时挤出了晶莹的泪花,他委屈着,“老公快过来抱我一下。” 这样拙劣而刻意的表演,怕是连三岁小孩也骗不过。 然而盛泽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厚而稠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声悠长而纵容的叹息。 他走过来,一把抄起了程悦的膝弯,抱着人坐到了沙发上。 把人按在了沙发上,盛泽随手捞起一旁柔软的抱枕往他怀里塞了去,程悦顺势抱住枕头,嘴角一瘪就嗷嗷叫唤:“你看!我脚踝都扭着了,痛死了!” 盛泽顺从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伸手把他半挂不挂的运动鞋脱了去,将他肿得跟个猪蹄一样的脚踝捧到了膝盖上,仔细看着。 细细瞧了一圈,盛泽深深地皱起眉头:“这是谁给你包的?” 那声音里没有质问,倒全是无奈的意思。程悦听得一时讶异。 他不禁重新审视了一圈眼前半跪的男人,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恰恰好能瞧见盛泽微垂的头颅和低顺的眉眼,这幅模样似乎并不很为他气恼。 程悦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小区门口那个黑心诊所包的。”他瞪起无辜的双眼,刻意软了嗓音,听着格外可怜。 “门口那个?”盛泽皱起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两秒后,他放下程悦的脚腕,转身从茶几下掏出一个药箱。 “怎么摔的?”问这话的时候,声音顿时冷了几分,程悦眨眨眼,知道他这是问罪来了。 再一次把脚搭上了对方膝盖,程悦思量着说:“楼梯上摔的。” 盛泽低头拆绷带的动作微微一顿,挑起单边眉毛仰头看他,程悦坦荡地与之对视。 “哪个楼梯摔的?” “朋友家的楼梯。” “你去见了朋友?” “是。” “哪一个?” “你不认识。” 盛泽眯了眯眼,仔仔细细地瞧着他的神色,半晌,男人忽而一言不发地低了头去,认真地把他脚上胡乱缠绕的绷带拆卸完毕,又轻柔细致地用了新的绷带重新包扎。 程悦安静地看着他专注的眉眼,直至包扎结束,他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你不问问吗?”程悦主动开了口,一脸单纯,“怎么认识的?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你不问问吗?” 他没道理这样轻松地放过自己。 然而这一回,盛泽却是莫名地勾了唇,目光很稳很定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笃定:“没这个朋友,你身边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对着这样的眼眸,程悦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像湖面上投了块石,沉了底。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盛泽也心照不宣地闭了口。 “晚餐想吃点什么?”盛泽递过来一杯水,正在下落的夕阳映过玻璃爬上了他的肩头,程悦捉着那一点霞光,微微一笑:“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很讨巧的回答,盛泽却没有领情。 “犯不着这样,你不喜欢。”男人的语气很轻,细听之下似乎还带着点微薄的笑意。 可程悦仔细瞧了他的眼,却是一点笑容也没染上去。 他眨着眼,意有所指又乖巧而无辜着:“怎么了?老公不是最喜欢我这样乖巧的模样吗?” 盛泽不置可否,他抬了抬手上的杯子:“出去玩累了吧,先喝点水,晚餐一会儿就好。” 把水杯塞入程悦掌心,盛泽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将将走出两步,盛泽又突然转过头来:“土豆牛腩?可以吗?” 身后的程悦正抱着杯子,温水灌了满嘴,他鼓着大大的腮帮子,仓鼠似的冲着盛泽疯狂点了头。 盛泽看了他这幅滑稽模样,终于低低地笑了两声。 油烟机启动的滴滴声里,程悦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盆栽旁,瞄着盛泽宽阔的背影,他将满口的温水尽数吐了出去,连带着杯子里的残余,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晚餐桌上,炖得烂熟的牛腩洇在软嫩的土豆块里,化了汤的西红柿散出阵阵飘香,程悦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这是他一贯爱吃的东西,上百次的循环里,他至少得让盛泽做了八十回。 盛泽很擅长做东西,不光中式菜肴做得色香味俱全,西式甜点也做得有模有样。程悦很多时候都会怀疑,自己的嘴这么叼,多半都是他喂出来的。 不过这一回他却没那么多心思想饭吃了,他一面瞥着盛泽的碗里,一面盯着案上的锅里。 他看了盛泽夹起的每一块,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筷子下手。 他这小动作自然是躲不过盛泽的眼睛,男人一面忍着笑,一面往他的碗里夹满了牛腩,到了最后,盛泽索性一推,把整个砂锅都推到了程悦面前。 “吃吧,都是你的。” 程悦一抬眼,恰好撞进了盛泽柔情似水的眼眸里,他顿了顿筷子,很快又埋头吃起来。 他想这男人大概误会了什么,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就是了。 其实也不能解释,解释什么呢?告诉他自己怀疑他在菜里下毒吗? 找死的事,程悦从来不干。 一通饭吃得是无惊也无险,程悦又顺利地混过了一天,他心情不错地摸了摸满足的肚皮,仰头靠在沙发上,猫一样餍足地眯了眯眼。 某种意义上来说,盛泽的确是个不错的丈夫,身高腿长,人长得靓,不杀他的时候,那也算得上是温柔体贴、安心周到,表面上来看,的确是哪哪都好。 程悦眯着眼欣赏丈夫的背影,忽而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眼皮子不听使唤似的上下打着架,他撑着胳膊,想要回到床上休息。 然而肿胀的脚踝尚且来不及站稳,他便觉得眼前一片昏花,脑瓜子胀得难受,整个身体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力量,不受控地向下倒去。 天旋地转间,他望着盛泽款款而来的步子,猛然间意识到,对方是在他的碗筷上下了药。 被盛泽抱起身子的时候,程悦仍不肯屈服地挣扎着,然而意识却如同一块落了水的石块,沉沉地向下砸了去。 彻底昏死过去的那一瞬,程悦攥紧了盛泽的衣服,听见了他不明所以的话语:“记忆又出问题了……” 这该死的男人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再一次睁开双眼,他瞧见自己正低头摆弄着陌生的器具。 “程工,你那个项目还没招到志愿者吗?”这声音像是深水里传来的一句,程悦隔着厚重的水浪听不明晰。 “……快了吧,老师说他给我借来了一个。”出了声,程悦才发现是他自己开了口。 “借?这种东西也能借吗?”那声音似乎清晰了些许,然而程悦仍是望不清他的脸。 “唉,自幼跟着老师身边长大的,到底是不一样啊。”那人自嘲似的笑了笑,模糊的面庞轻轻一摇。 “程悦!”有人叫他。 程悦扭转身子循着声音望去,他瞧见一张陌生的面庞走了过来。 是一位女生,身材修长,穿了件和他一样的白大褂,左胸口的位置上似乎别了个小巧的铭牌,程悦眯了眯眼,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看什么呢你?”女生脸上扬着笑,挥挥手招回了他的意识,“别发呆了,老师叫你去一趟呢。” “喔,好。”他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刚刚走出两步,眼前又如水波摇荡,顿时间,换了副面容。 “小悦啊,”这一回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辈,然而声音却是中气十足的洪亮,“你那个实验做得怎么样了?” 实验?程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快、快了。” “快了?”他瞧见眼前人顿时拧起了同样花白的眉毛,声音扭曲着唤他,“程悦,我很早就说过,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我们整个研究所所有的希望都可谓在你一人身上啊!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是下不了手?!” 那声音既尖锐又刺耳,程悦本能地想要反驳,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画面又一次转了。 “小悦啊,”还是那个人,满是皱纹的宽厚手掌盖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很欣慰……” 那掌心炽热的温度,隔着布料烫到了他的肩膀,程悦不满地皱了下眉,正要摆脱他的手掌,画面却又猛然一转。 程悦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后,他看见了被绑缚在床的盛泽。 手脚都被禁锢,腰间覆着绑带。 程悦瞧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眸几乎快要瞪出眼眶,汗珠早已湿了额发。 那模样似乎比现在稚嫩一些,尖叫的嗓音也更清亮许多。 程悦看见男人冲着自己尖叫、呐喊、放声咒骂,而他自己的双手却在丝毫不差地操纵仪器。 “程悦!!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 困兽一样的男人仍在拼命地挣扎,窗户忽而被人敲了敲。 “小悦啊,我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对待吵闹的实验对象应该怎么样?” “我知道了老师。” 程悦合了门。 他冷淡的眸子对上了男人猩红的眼眶,程悦淡着脸,硬生生将手下冰冷的器械,弄出了艺术般的优雅。 他举起针管,一步步走向了惊恐的男人。 第6章 疯子 “哈——” 程悦从梦中猛然惊醒,来不及将砰砰直跳的心脏平复,他便瞳孔一缩,看见了一支尖锐的针管向他袭来。 程悦眼睁睁望着那即将刺入皮肤的针尖,猛烈地挣扎起来,身上依旧是使不上什么力气,四肢沉沉地像是瘫痪了一般,但幸运的是,千分之一秒的瞬间里,他成功地躲过了这一下。 盛泽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醒来,当泛着银光的针尖被意外躲过,他抬起眼看了床上的爱人。 一双惊恐的眸子,一副恐惧的面容。 他似乎还是控制不了身体,但胸膛下起伏的心跳,有股呼之欲出冲动。 盛泽并没有在意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他神色淡淡的,重新拽过程悦的胳膊,轻巧地按住了他的肘弯,细白皮肤下的血管泛着青光,盛泽轻轻拍了下,重新将那针尖抵上去—— 扎进去了。 突然,床榻上的程悦意外地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力量,盛泽听见一声梦中呓语似的呜咽,而后,握着针管的手掌就被猛然推开了。 盛泽意外地挑了下眉,他看着程悦用颤抖的手臂拔下了注射器,其中透明的药水也被他毫不留情地迅速排空。 “咕噜——” 一声轻响,那罪恶的注射器被人丢下床榻,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滚进了柜底,盛泽看了一眼,没急着捡。 床上的人仍在挣扎。 程悦只觉得四肢都沉甸甸地压着,像梦魇醒不过来的时刻,怎么也使不上力。 心脏从惊醒的那一刻就没停止过剧烈的跳动,砰砰作响,跳得他心尖发疼。程悦低头扫了眼,瞧见他单薄了胸膛上,连布料都被顶得颤抖。 盛泽在看他。 就像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小狗。 “砰!” 床板一声巨响,程悦终于冲破了那道束缚。 全力使不出来,但好在他总算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神经恢复的那一瞬,程悦没有丝毫犹豫地滚下了床铺,他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莽着头向前狂奔。 然而盛泽的速度比他更快。 这个男人有着宽阔的臂膀与精瘦的腰身,程悦滚下床的那一刻,就被他强有力的小臂接住了身体,整个人都被不容抗拒地禁锢在了他温暖的胸膛上。 程悦挣扎无果,便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有一颗犬牙,比什么都尖。 盛泽一时吃痛,胳膊本能地松懈下去,顿时又被程悦钻了空。 “嘶……”盛泽快速地扫了一眼被咬破的皮肤,皱着眉头按住了即将逃跑的程悦。 “乖,安静一点,很快就好。” 男人一反常态地收起了暴戾,那渗着血丝的胳膊只是抱着他轻轻拍背,低沉的声音听着像是在讲睡前故事。 程悦舔了舔酸胀的上颚。 艹,这狗男人还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 硬的不行来软的是吧?把他当三岁小孩糊弄了。 程悦完全听不进盛泽说的任何话,他像一只横冲直撞的刺猬,浑身都扎着不顺从的尖刺,炮弹一样地莽头乱撞。 盛泽耐心地按了他一会儿,却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时刻的他,还能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了,盛泽终于厌倦了这样僵持的无聊游戏,手掌猛地朝他后颈一用力,程悦顿时就软了下去。 盛泽攥着他的手腕一把丢到了床上,单手拉开床头柜的二层抽屉,从中掏出了一个闪着银光的物件。 程悦一晃神,就被他扣着手腕铐在了床头。 这物件的出现显然是出乎了程悦的意料,他茫然盯着自己的手腕,一时连挣扎都忘了。 他,为什么,会买,这种,东西?! 短暂的须臾之间,程悦迅速地回顾了过往的数次循环,完全没见过这个东西的身影,他不知道丈夫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又是准备用在什么时刻。 但眼下的场景已经容不得他心猿意马了,就在程悦愣神了半分钟里,盛泽已经连他的脚踝都给固定好了,他这回是彻底挣不开了。 仰躺在大床之上,程悦面对着惨白的灯光与死亡的威胁,心绪却突然地静了。 大概人死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再恐惧了吧…… 才怪。 看到盛泽又一次举起针管的那一瞬,程悦承认,人无论死了多少次,在死神来临之际,都会恐惧得呼吸困难。 眼看着程悦又一次剧烈地挣扎起来,眼底的恐惧几乎要装满眼眶溢出来了,盛泽只得又一次出声安抚:“没事的宝贝,很快就好了,你闭上眼,不会太痛的。” 程悦震颤着眼珠看向盛泽。 这个人,甚至在谋害他的时刻,还柔着声音要叫他“宝贝”。 程悦越发觉得自己的丈夫不是人了。 他没了命地摆脱束缚,被吊起的手腕一次次撞向坚硬的铁圈,那环道的做工并不精细,他突出的腕骨很快就被磨出血痕,一圈圈红线似的缠绕在他的骨节之上。 “程悦!” 他又一次撞向镣铐的时候,盛泽厉声呵斥了他。 他瞧见丈夫的眉心皱起崎岖的山脉,一根覆着厚茧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伸进手铐里,切断了他自残似的挣扎。 男人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程悦只见他另一手迅速地抽好了药水,挤出空气后,便对准了他的血脉—— “不要——” 程悦瞪着恍然失措的双眼,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他骤然想起床头柜上摆着一盏玻璃做的台灯,那是他们第一次住进这间房子的时候,程悦买下的。 盛泽绑他的时候是斜着绑的,那盏透明玻璃的花型台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药水已经注进去一半了,程悦伸长了手指,勾住台灯细长的灯颈。 “砰!” 终究是手腕的活动受了限,程悦再怎么努力,也没能举起台灯砸破丈夫的头,反倒是发出的一声尖锐噪音吸引了盛泽的注意。 盛泽瞥了眼台灯,又转过来看他,那轻飘飘的眼神,像是在纵容一个幼稚的孩童。 程悦又一次举起了灯颈—— “砰——” 他终于挨上了盛泽的胳膊了,那条胳膊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被砸偏了轨道,带出了针管,然而那细细的注射器里,药水已经所剩无几。 程悦瞪着怨恨的双眼,这是他第一次想哭。 怎么独独是他,为什么总也逃脱不了。 那眼里似乎真的洇出了莹莹的泪光,盛泽看着,一时也愣了神。 他们都在等待着药效的发挥,谁也没注意,那盏落了地的台灯,因为电线老旧炸出了火花。 那轻描淡写的一点火花本闹不出名堂,可偏偏他们谁也没在意这点隐患,愣是给了它乘上东风的机会。 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团火苗已经燃到木质的床头柜上。 盛泽和程悦同时望向床头的那簇火苗,它正熊熊燃烧着,迅速生长。 火舌很快侵蚀了半边柜体,火红的热浪向他袭来,程悦回过神,却看见盛泽没有丝毫浇灭它的意思。 他漠不关心着,像一个旁观者。 火舌越舔越大,程悦看了盛泽冷淡的神情,终于明白过来,他不会扑灭它的。 疯子。 腕上的手铐依旧是紧紧扣着,他拼了命地挣脱,却只是听见徒劳的“砰砰”声,没有一点脱离的意思。 “盛泽!” 焰火已经啃完了整个矮柜,那股子无可忍耐的热浪已经紧紧地缠住了他,呼吸越发地困难了,团团迷雾已经缭绕了他的双眼,他只能依稀地看见,盛泽仍在袖手旁观。 他是自由的,他可以逃、可以跑,他可以隔岸观火,也可以见死不救,他尽可以等熊熊火焰吞噬了他,再去扑灭,或者逃离。 他是自由的,他当然也可以,救救他。 纵使再不想承认,程悦也必须坦白地说,他只能把这最后的希望放在盛泽的身上了。 ——这个杀了他无数次的男人,他温柔的丈夫。 程悦充满希冀地望向他,然而盛泽却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 火焰蹿上床单的那一刻,程悦明白他跑不了了,他甚至有些自嘲而无奈地叹息,朝着那作壁上观的冷血男人说出一句:“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想他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就是无可救药。 火焰熏出了他满眼的泪花,他在朦胧的视线里等待自己的结局,然而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却突兀地响起了另一道声响。 他再熟悉不过的,盛泽的脚步声。 这该死的男人,该是要跑路了吧。哈,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这算诈骗吗? 濒死之际,程悦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只是可惜,到死都没能忘掉那人。 程悦转过了头,他想看看那真正该死的人走到哪儿去了,却被无情的火焰挡住了视线。 好烫啊。 那火焰尚来不及烧到他,然而空气里却已经满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炙热灼烤。 “咚、咚。” 忽然之间,烟火里再一次响起他熟悉的声音,焰火翻飞的缝隙里,他瞪大了惊讶的眼睛,看见盛泽正踏着火光而来。 第7章 他猜对了 盛泽踏着火光而来,火焰如同蝴蝶飞舞的翅膀,在空气里跃动着、翩跹着,燎卷了他的衣角,他踏着步子,又稳又沉。 程悦心底那点被浇灭的希望又一次燃烧起来,他紧紧盯着盛泽魁梧的身姿,心底却分明有道尖细的声音叫嚣着喃喃:“不可能……” 不可能。 他当真会来救我?程悦总是怀疑。 他上百次的记忆里,盛泽赠予他的,向来是毫不手软的的谋害与无可抵抗的死亡,他很难想象,盛泽居然也会有主动伸手施救的那一天。 弥漫了半间屋子的浓烟,渐渐熏晕了他的大脑,程悦眼睁睁看着盛泽确乎是一步步地走近了,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期望起来。 他心底怀揣着那点名为“不可能”的希望,却诚实地期待盛泽的救援。 他看见他穿过了火焰,俯下身,距离近得好像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节奏。 程悦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若是这一回真逃出去了,那这将会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手里活下来。 脚踝上的束缚率先被去除,接着叮铃哐啷一声脆响,程悦的胳膊也终于得到解脱。 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地捂住了口鼻,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将身一矮就要钻出火墙。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方才解开了他束缚的男人,却忽然伸出胳膊拦住了他。 他茫然地抬头望向男人,无意之中惊觉自己的腰身竟被人牢牢地锢住了,盛泽一双黑沉的眸子里映射出滔天的火光,他不由分说地拨开了程悦的手掌,覆着那双唇,凶狠地吻了下去。 程悦被他疯狂的举动一时惊到,分明是焰火滔天的热浪里,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吓的。 漫天火色里,周围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团团烟雾缭绕升空,肺里的空气被一再压榨,而身前的男人在忘情地索取。 他的唇很烫,比周身缭绕的烈火更加炙热。 程悦被这个疯癫的男人死死地按在怀里,四片唇紧紧地厮磨着,有晶莹的涎水落下,盛泽一刻也不肯分开。 “噼噼啪啪”的声响里,鼻腔满是刺鼻的气味,他被这人捂住了耳朵,于是毕毕剥剥的杂声里,又多了两分舌尖掠动的水声与心跳,他清楚地听见对方喘息的声音。 火焰终于烧上来了,程悦只听得一声闷哼之后,盛泽更牢地抱住了他,他鼻尖闻到了难闻奇怪的气味,是烈火燎到了丈夫宽阔的脊背。 “盛泽、盛泽!”程悦终于脱开了他的双唇,他用力地推搡着山一样默然的男人,瞪着双目叫喊着:“快跑、跑啊!跑!” 男人听不到。 他牢牢地把程悦嵌进了自己的胸膛里,粗粝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他的下颌,仍旧如山间野兽一样,用一口齐整的牙齿撕咬他的唇瓣。 程悦被这汹涌的热浪裹了一身的汗水,又被盛泽凶猛的拥吻攫去了最后的氧气,他软着手脚瘫在了盛泽的怀里,却忽然感受到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动作了。 程悦眸子里含着莹莹的水润,自下而上地仰望男人的下颌,手指有气无力地扣上他的腕骨,却也并不挣扎,他只是觉得,多此一举。 何必呢,很快他们双方都会死在这一场无法定性的火灾之中,拥着彼此,再开启下一次的轮回。 何必呢,分明他们都是要死的人了,为何还要平白无故地往他身上添一笔罪孽呢?没必要。 程悦想不通,也无暇去想。分不清是盛泽手掌的收缩还是一氧化碳的侵占,他的意识已然开始涣散,他的嘴巴再说不出话来,他重重地垂下了胳膊。 眼前熟悉的光亮再现,混沌开启之前,他听见自始至终紧紧拥抱他的男人叹息一声,滚烫双唇紧紧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一句: “我爱你。” 茫然之中睁开眼,程悦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安静地躺了许久。 火焰熏烤的炙热似乎还停留在皮肤肌理上,程悦轻轻动了一下,便被柔软的床单布料摩擦出浑身的战栗,他像是还陷在那场猛烈的火灾里,细细密密地,泛起阵阵刺痛。 盛泽不在身边,窗帘也掩着看不出天色,他默默躺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坐了起身,立起枕头,仰头靠在床头上静静思考。 他回忆了历往上百次的循环,挑出了每一次的死亡原因,终于总结出不变的规律——无论他受了什么样的伤,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最后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一定来源于盛泽的双手。 一定是。 程悦默然冷静地思考着,过往的数次历程里,他一直以为对方执拗地杀死自己,是男人变态的掌控欲在作祟,可现下细细想来,盛泽一次次亲手了结他的生命,当真是因为控制欲吗? 程悦存有疑虑。 他茫然之中不确定地想,这其中或许另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心中其实有个大胆而冲动的想法呼之欲出,他想这一切循环无尽的终点,就在盛泽身上。 他想赌一赌。 盛泽不知道去了哪里,程悦找不着也不想找,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那扇门的外面出现他想见的人。 盛泽从不会让他的爱人多等。 程悦只在床上望着那窗帘数了不过上百个数,卧室的门前就出现了他熟悉的身影。 “宝贝睡醒了?”盛泽手上端了一只盘子,里面装着的是切好的各式水果,他微微一笑,拈起一颗蓝莓扔进程悦的嘴里,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发,“怎么这么懵,在想什么?没睡够吗?” 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当真是看不出一点端倪。 程悦咀嚼着口腔里小巧的果肉,他忽然转过头看向窗帘:“现在几点了?” 盛泽微微一愣,当即放下手中的餐盘,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雏鸟飞掠,正是日头高升的时刻。 “还不到八点,要再睡一会儿吗?”晨光落在丈夫的侧颜,暖融融得安心。 程悦静静地看着他,咽下了那口果肉,出声唤他:“盛泽,早餐会吃水果吗?” 他的话语很轻,却清晰地看见盛泽顿时僵住了的笑意。 “当然不啊,谁说早餐就吃水果的,”盛泽转过身正对他,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他柔声说着,“这不是还早嘛,早餐没准备好,怕你饿了。” “对了,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盛泽俯身将两条胳膊按在了程悦身体的两边,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自己的气息里,鼻尖抵着鼻尖,眼睛对着眼睛,温柔而亲昵地吻了他的唇角。 他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松松垮垮的,纽扣没有扣严,匆匆一闪而过的视线里,程悦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猛然拽住将要退离的盛泽,掌心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怎么了宝贝?”盛泽握住了他的手,顺着指缝掰开他的掌心。 男人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一点点将他的手掌扣下来,而后十指相扣。 盛泽牵着他的手,用侧颊蹭了蹭他的手背,那副模样,格外温柔。 “盛泽。”程悦叫了他一声,声音里是难有的正经。 “怎么了?”盛泽依旧笑着,黝黑的眸子却渐渐淡了几分光彩。 “我可以摸摸你的肌肉吗?” 爱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可爱的话,让盛泽一时忍俊不禁。 “摸吧,我带着你摸。” 盛泽果真牵着他的手,从衬衫的下方溜进去,掰着他的手指一块块抚摸。 “还要摸吗?”盛泽好脾气地笑笑,“再摸下去,早餐可就没得吃了。” 言罢,盛泽没有丝毫留恋地,果断起身撤离。 然而,程悦在最后一秒攥住了他的衣襟。 “嘣、嘣——” 随着盛泽起身动作的变化,原本就扣得不牢的纽扣更是趁机从孔里逃窜出来,霎时间,衣襟大开,盛泽的胸膛一览无余。 程悦望着眼前错愕的男人,盯着他的胸前咽了咽唾沫。 他看见男人饱满的左胸膛上,靠近心脏的位置上,烙了一块狰狞的疤痕。 大小、位置,和他捅进去的那一刀基本重合。 那一夜的经历实在是太过混乱了,程悦其实不清楚自己究竟扎在了哪里,但他当看到盛泽胸膛上的那一道疤时,他顿时就明白了,是了,就是这里了。 他在盛泽的身体上留了印记,而他自己的躯体上,却从未留下过任何循环的痕迹。 他抬起眼,对上盛泽的双眸。 他从未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见过如此慌乱的神情,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被拆穿了,他的丈夫流露出孩子般的慌张失措,连眼神也不肯看他。 他猜对了。 程悦抬起头,静静地望进他的眼眸,在他敛好情绪寻好借口的时刻,一字一句地说出:“我知道你在进行循环。” 如平地炸起的一声惊雷,他只见盛泽黑沉的瞳孔猛然一震,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他敏锐地觉察到危险的降临。 第8章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盛泽的眼睛又黑又沉,凝望他的时刻像极了山林里的猛兽,程悦被这样一双眸子攫着,不由得腿根发软,呼吸凝滞。 空气都似乎收紧了,无形之中好像有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牵着盛泽,一头拴着程悦,这丝线将空气割成了碎块,在他们的对视之中,摇摇欲坠。 程悦又听见了自己陡然飙升的心跳,他禁不住抿着唇咽了口唾沫,却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 “宝贝……”盛泽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连带着他面上的神情,都寡淡得看不出一丝名堂。 程悦仍坐在床上,仰起头望着他平直的嘴角,他忽然无端地觉得,头顶的天花板快掉下来了。 盛泽唤完他这一声后,又蓦然噤了声,他的胸膛仍慷慨地袒露着,一抹熹微的晨光从外头爬上来,映着他那道扭曲的疤痕,格外刺目。 程悦出神地望着它,见它随着盛泽呼吸的节奏,也上上下下起伏着,恍惚间他以为它有了生命,也象征着罪孽。 他忽然好奇,盛泽的后背,会不会也留下火烧的痕迹。 他仰头望了盛泽,盛泽没给他回答。他任由程悦的目光凝视着他,也回以同样专注的目光。 两相对视久不说话,气氛一时陷入诡异之中,程悦凝神望了许久,又慢吞吞地将目光一寸寸挪回去。 视线刚挨上那道伤疤的边缘,胸膛就震颤似的起伏两瞬,程悦微微一怔,视线上移,原是眼前的男人突然笑了。 他笑得那样坦然、笑得那样欣慰,也笑得程悦满脑子莫名其妙。 他瞧见这莫名其妙的男人摊了摊手,也耸了耸肩,像是无奈,也像是纵容,他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三俩下就将他裹好了被子,放到了膝盖之上。 程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这男人的脑子有点毛病。 身前是柔软舒适的被子,身后是男人发烫的胸膛,盛泽从一旁的盘子里叉起一块,又柔声哄着他喂到嘴边。 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程悦轻皱着眉,推开了他的殷勤。 “怎么了?”盛泽好脾气地笑了笑,那笑意从胸膛里震出来,胸膛又紧挨着程悦的后背,直把他的半个身子都震麻了,程悦忍不住向前躲了下。 “躲什么,”盛泽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又凑着他的耳畔低声,“不是想知道循环的事儿吗?老公告诉你。” 程悦推搡的动作忽而一顿,他眨着眼,没有说话。 “是,是我造成的这一切,也是我保持着循环,你猜的没有错。”盛泽坦率的模样,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纵然心里早有预设,听到盛泽坦白的这一刻,程悦还是不可自抑地瞪大了双眼,既为循环的真相,也为盛泽的直白。 他其实没料到盛泽能这样坦白地承认,他甚至都做好了再一次死亡的准备,可是他没想到,没想到盛泽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承认了,对方轻飘飘的态度,让他实在疑心这是一场更为宏大的骗局。 不待他问,盛泽便轻柔地抱住了他,一面像晃小孩那样抱着他左右轻摇,一面低着声音,向他娓娓道来。 他和程悦是同一家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主研的方向虽有不同,但也算师出同门。他们在研究所里相识,也在研究所里相爱。 比不过浪漫的一见钟情,也称不上细腻的日久生情,他们的相爱过程,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变质。 程悦比他来得早,听闻自幼就与老师相识,天赋高,人也努力,算得上是老师的得意门徒,而他,则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盛咬金”。 那时候的程悦,脾气算不得好,说不上是暴躁或是古怪,但他看谁都是一副寡淡的死人嘴脸,对待研究所里的其他研究员,也向来没有一点好脸色过。 盛泽进来的时候,恰好与实验失败了的程悦撞上了。那会儿程悦心里正烦,偏偏盛泽又是个不长眼的,偏要往那枪口子上撞,于是见面的第一回,他们就结下了不大不小的这么一个梁子。 这事儿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化解不了的矛盾,可巧就巧在,研究所的老所长,也就是他们口中所叫的“老师”,一举看中了这新来年轻人的才能,屡屡在程悦的面前提及对方,口中的夸耀之情毫无掩饰。 那会儿程悦心气也高,大有一种别人都是山鸡,独他一只凤凰的架势,听到这向来挑剔的老所长,竟也能对这人赞不绝口,心里越发对这人产生了意见,心底那点不满也日渐发酵。 程悦不满他,他自然也不爽程悦。每每遇见,总要装着空气一样地略过,偶有交谈,也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两句就要呛起来。 自此,他们便彻底走上了一条互相暗讽、互相瞧不起的道路。 然而世间种种情谊,大概总是这般奇妙,就在他们针锋相对的第二年里,盛泽忽然被他迷住了眼。 那时间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看对方怎么顺眼。 分明是要嘲讽程悦的失败实验,却又在看到那人困惑的神情时一下子晃了神,分明到了嘴边的讽刺,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那眸子往他身上一黏,就怎么也挪不开了。 那一阵子,盛泽几乎把他百分之八十的空余时间,都用来想程悦了。日想夜想,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甚至怀疑对方下了蛊,又疑心是自己被迷了心窍。 这情况一连一个多星期都没能缓解,他甚至在做实验的过程里,也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人。这一度给他造成了困扰,但最终他选择了接受,坦然地接受。 后面的故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盛泽心不在焉的状态,很快就被老所长发现。那胡子花白的老头质问他的状态,他却心猿意马地开始跑火车。 老所长强行给他放了几天的“假”,他却打定了主意要把老所长的得意门生掳走。 再后来,程悦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换了副面容。 盛泽的脾气其实不差,研究所里的人都说他有颗体贴周到的心,然而他与程悦打闹惯了,一见面就没好脸色。 刚回研究所那几天,程悦好几次都以为他鬼上身了。 然而时间一长,程悦当真被他的诚意给打动了,于是这两个本就没有太大沟壑的男人,以飞快的速度坠入了爱河。 然而,好景不长。俩人热恋不过一年,程悦的实验就出现了意外,盛泽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程悦已经躺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面对爱人可能离去的威胁,悲痛欲绝的盛泽,只得忍痛开启这一场无尽的循环,企图在循环里唤醒他的意识,拯救他的爱人。 程悦从他开口的那一刻,便一直安静地听着盛泽低缓的声音,他娓娓道来的语气像是编一场故事,程悦听着,默然无声。 他没有打断,亦没有追问。他不好奇事件的发展,亦不关系事情的细节。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对方终于叙述完了整件事情的由来。 他慢吞吞地开口,却是先咬了一口果肉。 他没有去评判这故事里的几分真假,也没在乎盛泽钻进他衣摆的手臂,他只是望着渐渐高升的太阳,凝视着那一抹斜射的光束,说出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你不是,要救我吗?” 他轻飘飘的话语,却听得盛泽浑身战栗。 他紧紧环抱着程悦的两条胳膊止不住地颤抖,他垂着脑袋埋进程悦的肩窝,程悦虽然没看清他的脸,却也听见他无可控制而收紧震颤的声线。 他听见他说:“因为、因为这是一场未完成的……实验。” 这是一场未完成的实验,一个半成品,或者是残次品。 这是一场由他和程悦一同设计、共同参与的实验项目,也成为他救程悦的唯一途径。 他没有办法,他不是没想过等实验更完善之后再来进行,可时间总是不等人的,当医院再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刻,当研究所的老所长叹着气说放弃的时刻,他只能以这种令他心痛的方式进行尝试—— 为了爱人的生命的延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爱人痛下杀手。 他当然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这么做。 盛泽终于说完了话,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他将额头抵在程悦的肩颈上,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珠砸下,顷刻间晕染了他干净的睡衣。 盛泽说话的时候,程悦总是安静聆听,他听清了盛泽说的每一句话,也感受到了颈边湿漉漉的润滑,但他没有回头,亦没有抱他。 他仔细盘算了盛泽说过的每一个字,也拼了命地将自己的记忆调出对比,却发现他几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的脑海里现在只剩下了一幅画面,就是方才盛泽所述的那一幅画面。 其余的一切,关于他们恋爱里的点点滴滴,他全不记得了。 他枯坐着茫然等了许久,待肩上颤巍巍的脑袋静了下来,他才终于幽幽开口,声音极慢也极轻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