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记忆的罗拉小姐》 第1章 美丽新世界 《寻找记忆的罗拉小姐》 文|枝和月香 (一)| 二〇〇七年六月|蒋州 “你是我儿子?” 问话的人带着一种慈祥老人般温暖和煦的声音,但语调却有着女青年的秀气感。 她说话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依旧白皙,但却没了圆润的肉感,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相,而那上面,还布满了老人才会有的那种岁月的、温柔的褶皱。 她的眼睛浑圆而灵动,但此刻却充满了疑惑、以及对这满屋陌生人的恐惧。 “对。”回应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像是年近花甲的老者,他头发的两鬓已经发白,脸上也有老人才有的折痕。 “都这么老啦?”她望着那老男人,眼睛又睁得大了些,真觉得不可思议。 堂屋子里的人听见她的话都笑了起来。 她怔怔地望着他们的笑,等那笑声停下,又问,“那我几岁了?” “九十四岁了。”回答她的依旧是刚刚的那个老男人。 她诧异地望着他,“这么老了?我怎么还没死呢?” 众人又乐得大笑。 接着七嘴八舌地说“你硬朗着呢”之类的话,她听得脑袋直晕。 “我叫张明德。”老男人开口,众人又静了下来,“是你大儿子,这是你小女儿张清如。”张明德指着一旁一个也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接着又拿出手机,点开相册,“这是你二儿子,张厚德,他在美国,没有回来。” 张明德说完便望着她,她看着他手上那个小小的机器,那上面可以看见一张彩色的个人照片,但她认不出上面的男人,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张照片,说:“呀、彩色的照片。” 大家再一次因为她的反应而乐呵了一下。 张明德笑着又给她介绍了在场的其余人,她的儿媳、她的女婿、她的三个孙子两个孙女,以及一个孙媳妇,末了还说,“你快要有曾孙了。”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向他说的每一个陌生人一一仔细地看去,好半响才说了句话,“我都要有曾孙啦?” 她的小女儿张清如看着她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她看向张清如,呆了瞬,含笑娇憨地说:“当然、我叫罗拉。” 美丽骄傲勇敢的罗拉——她扬着笑、得意地在心底补充。 但笑着笑着,罗拉神色一顿,呼吸也急了些,她皱起眉头,抓住距离她最近的大儿子张明德问,“你们怎么姓张?” 张明德还在笑着,说:“因为你丈夫叫张靖尘,还记得吗?” 罗拉抓着他的手无声地落下,她目光放空,又呆呆地问众人:“那陈民生呢?” “陈民生?”张明德沉声回忆了一下,“没听说过。” 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拉,一个孙子八卦地问道,“奶奶,是你初恋情人吗?” 罗拉望着他,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的话。 怎么会是张靖尘呢?那个瘦瘦细细的邻居弟弟怎么就成了她的丈夫? 陈民生呢? 他明明答应过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答应过她的。 他们都定亲了。 他说会回来娶她的。 罗拉觉得脑袋一阵晕眩,纤细的身体缓缓下坠,在闭上眼睛前,她还迷糊地想,她罗拉现在怎么就这么弱了呢? 张明德离她近,眼见她身体摇坠一个伸手就把人抱住,没让她摔到地上。众人惊吓了起来,手脚忙乱地送罗拉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途中,罗拉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身体乏力,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她躺在车上,闭着眼睛,精神疲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才刚刚把陈民生送走不久,她还等着他的信,但这一觉醒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九十四岁的小老太婆了,她明明才二十四岁呀! 到了医院,张明德把她抱上了一旁的病床,跟着医护人员送她去检查。 “阿尔茨海默病?”张明德皱着眉头,“这是什么病?” 神经内科的许新海医生坐在他的对面,看着手中的一沓检查结果资料,语调清晰地给他解释:“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慢性神经退行性疾病,主要表现为进行性认知功能衰退和行为障碍。”他顿了下,又说,“你可以理解为老年痴呆。”【1】 围在诊室的众人都沉默了。 许新海继续说:“不过她现在是突然把二十四岁至九十四岁的记忆给全部遗忘了,符合记忆衰退的情况,但她的其它行为认知都是正常的,也没有行为障碍的情况,身体上也并无其它大碍,这种情况在目前的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研究来讲还是非常少见的。 “目前建议就是多观察,因为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状大部分都是记忆衰退,但她又没有其它相关特征,所以现在也不好判断她的病情发展。” 张明德:“那应该怎么治疗呢?” “如果是确定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话,目前并没有治愈的方法,只能尝试药物改善或者生活改善。”许新海说着详细地给他们介绍了能做的改善方法。 他们沉默地听着,回到罗拉的病房后,又展着笑颜亲热地跟她聊天。 罗拉看着他们的神情,敏感的她一下子就嗅到了不对,她和蔼地问:“怎么啦?我这下是要死了?” “不要乱说话。”她的小女儿张清如佯装生气地小声嗔怪,“你健康着呢,就是忘了点东西。” 罗拉望着她慈祥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可不是忘了点东西,她是把自个儿的整个人生都几乎给忘了。 但罗拉身体确实无其它大碍,只在医院住院观察了一周就回家了。 罗拉出院那天,也是这一大伙人来接的,虽然罗拉不记得他们了,但是这些天他们轮流来医院陪伴罗拉,给罗拉讲过去的故事,罗拉也对他们熟悉了些。 回到玉兰路11号的老宅子,大家又吵闹了一阵,但看着罗拉乏力的样子,便又起身准备走了。 罗拉对他们笑笑,“没事的,你们回去忙吧,这儿不是还有保姆嘛。” 罗拉按着这些天他们讲的那些过往,知道他们前不久才刚刚过完张靖尘逝世六周年的纪念日,本来一周前过了纪念日就要走的,但罗拉一觉睡醒什么都不记得了才又留下了。 这些孩子在外面都有工作,是为了这纪念日才特意回的这老宅子的,而平日,就只有罗拉一个在这住,白天会有一个保姆上门陪她。 据说罗拉不喜欢晚上有外人在家,所以不愿留保姆住家。 走之前,张明德思索了一下,“我让张嘉华留下来陪你一段时间,她现在没工作,空得很,正好可以陪你。” 张嘉华正准备跟着众人离开,突然被父亲安排任务,还未来得及反应脸上便不自觉地出现抗拒的神色。 她出生的时候,罗拉还在美国没有回来,哪怕回国后也不曾与她同住,更何况读书、工作后她便一直生活在京市,所以张嘉华和奶奶的关系并不亲近。 罗拉看着那孩子脸上不太高兴的神色,笑着温声道:“没事,我一个人也行,我也不习惯有人陪。” “不行。”张明德一口回绝,“你现在不能一个人,至少过段时间再看看情况。” 他说着又看向张嘉华,声音又变得严肃了些,“上次让你去统计局你也不愿,那你就陪陪奶奶先,自己好好想想今后做什么,你都二十八岁了。” 张明德的妻子李知静瞧见自己女儿不太好的脸色,扯了把张明德,又笑着看张嘉华,“嘉华,你就陪陪奶奶,奶奶现在正需要人陪。” 张嘉华一直没吭声,她深吸了一口气,“行。” 罗拉一直静静地笑着,就这样看着她的大儿子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众人离开后,张嘉华回了趟酒店拿行李又回了这大宅子。 张嘉华刚进门,便见罗拉慢慢地在这家里东摸摸西摸摸地,眼里都是笑意,她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忽然发现了眼前这奶奶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但张嘉华和奶奶接触也不多,并不敢肯定奶奶真与以往不一样了。可是眼前的奶奶明明仍旧是九十四岁的奶奶,但神态、肢体却似乎突然变得更端庄淑女了,像个江南的、温柔的闺房大小姐,高贵又温和。从前的奶奶虽然也端庄,但总也有一种年迈的不堪,而现在,这种不堪似乎消失了。 “奶奶。”张嘉华轻声喊了一声。 罗拉正站在一台液晶平板电视机前,听到她的声音笑着转过头来,“乖乖、你回来了。” 张嘉华放下行李走了过去,她想扶她,罗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用扶,我好着呢。” 张嘉华笑,“那你在做什么?” 罗拉拍拍电视机,“这是什么东西?” 张嘉华顿住,好像在这时才意识到记忆停留在二十四岁的奶奶并不只是忘了他们这些人,忘了这些年的种种事情,甚至把现代生活的常识都通通忘了。 而对于二十四岁的罗拉来讲,她拥有的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一切记忆就只有一九一三年到一九三七年的记忆。 张嘉华把电视机的电线插上,又转身去找遥控器,“这是电视机,可以看电视剧的。”张嘉华想了想,又解释说,“就像看电影一样。” “电影?”罗拉笑了起来,“我可喜欢看电影了,以前电影院放的电影我都看过,什么《火烧红莲寺》、《情海重吻》、《孤城烈女》、《马路天使》、《夜半歌声》这些我还都记得呢。” 张嘉华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也笑了起来,“真厉害,快坐下先。”等罗拉也在对着电视机的沙发上坐下,她便按下遥控器的开关。 没一会,电视机上便有画面播放。 “呀!彩色的。”罗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张嘉华看着奶奶这个样子,又笑了下,“对、彩色的。” 她调了个台,刚好看到重映的《神雕侠侣》,“这个好看。” 罗拉仍旧是一副惊讶的神情,睁着浑圆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 虽然对这电视剧剧情不知前情,但就这么看了一会,罗拉也入了迷,“呀,这电视机可真好,就是屏幕小了点,没有电影院的大。” 张嘉华笑,“现在也有电影院,改天我们去看。” “好。”罗拉望着她亲切地笑了笑。 罗拉说着又转目继续看电视剧,看着看着,目光不时又往房子的四周去瞧,这房子是民国样式的,但是又与她从前住过的那些房子不一样,很多新鲜的玩意她都没见过。 罗拉又瞧了眼一旁陪着她、偶尔看看电视偶尔看看那叫手机的小玩意的孙女,她想,幸好有这么一个人陪在她身边,这房子虽然她已经住了好久了,但这当下,对她来讲,这房子还是陌生得很。 不过,好在这房子还算漂亮,她瞧着开心 注【1】: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解释来源于百度百科。 【2】:女主疑似阿尔茨海默病,但是只有初期症状,即只有记忆衰退,身体各项功能都是正常的,且是特殊的记忆衰退情况,不能考究现实,只是文的一个设定情况;女主病情不会发展到后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美丽新世界 第2章 美丽新世界 (二)| 保姆林淑芬拎着菜走进这小洋房时,罗拉看电视看得正认真,张嘉华听到声音把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林姨来了。” 罗拉听见孙女说话的声音才将注意力从电视上收拢。 林淑芬把菜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厅,往沙发一坐,便望着茫然的罗拉亲切地笑了起来,“老太太,你好点了吗?” 罗拉疑惑地望着这又一个陌生人,张了张嘴,“啊,好多了。” 张嘉华笑着解释,“这是林姨,就是照顾你的保姆,跟着你也有……”张嘉华说着便开始回忆时间。 一旁的林淑芬插声道:“二十四年了,我跟着你二十四年了,你还记得吗?” 罗拉望着她的脸,像是很认真地思考她的话,但想了好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唉。”林淑芬忍不住叹气,“没事,你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做直接告诉我就好。” 罗拉笑着点点头,“好。” 林淑芬打过招呼,从沙发上站起,“我去把菜放好先,时间还早。” “好。” 张嘉华见林淑芬来了,便收起手机,“奶奶,那我先去放行李了,让林姨陪你一会。” 罗拉笑着点点头,“好,你去吧。” 张嘉华拎起刚刚放在客厅的行李箱上了楼。 这栋洋房有些历史了,踏上木楼梯的时候还会发出“嗒嗒”的声音。罗拉听着这声音,脸上挂着笑,但望着新奇的电视剧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张嘉华在这栋洋房里没有自己的房间,洋房也没有空闲的、独立的客房,所以她拿着行李进了爸妈住过的卧室。刚放下行李,趴在床上便拿出手机和朋友联系,告知自己不得不留在蒋州的事。 罗拉往楼上望去,等了好一会,都不见嘉华下楼,便叹了声气。刚整理好食材的林淑芬走了出来,听见她的这声叹,连忙笑着问:“怎么了?老太太。” 罗拉听见这声“老太太”感觉心神是愈加地疲累了,她轻笑着问:“你以前也叫我老太太吗?” “对啊,一直都这么叫的。”林淑芬给她倒了杯热茶,便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林淑芬很珍惜这份工作,老太太是有文化的斯文人,平日爱看书,人也爱干净,她在这的工作,除了做饭、打扫就是陪她聊聊天,钱多轻松,还离家近。 罗拉谢过她的茶,笑着望着她,但仍然对这个与自己相处二十四年的人没有任何印象,“你坐到我这边来。” 林淑芬闻言坐到她身旁。 罗拉笑着望着她,一旁的电视剧还在播放着,罗拉说:“你帮我把电视关、不,还是把声音放小点吧。” “好。”林淑芬按她说的把声音调小了。 罗拉望了望楼上,犹豫了一下,问:“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啦,你跟我说说,我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淑芬笑了笑,她和罗拉不过一周不见,但是现下这个客气又亲切,说话语气又有点像个小姐似的罗拉还真让她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以前和现在也差不多,但是……”林淑芬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词语表达,“气质,对,气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哦?”罗拉浑圆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 “哎、就现在这样。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表达咧,精神气不一样了吧,以前好像总是沉静点,只是偶尔和我说说话,大多数时间你喜欢看书,有时候又望着窗外的天空不说话也不看书。 “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你也不太乐意。 “我觉得——”林淑芬知道楼上有人,说到这声音小声了点,“你以前一直一个人住,孩子们都不在,大概是寂寞了吧,老人家一个人总是会孤独了点。 “要是孩子们多陪陪你就好了。 “不过,你的孩子都有本事,忙也是没有办法的。” 罗拉听着她的话,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只是,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她的老年生活居然是这样的。她也没办法把林淑芬口中的罗拉当成自己。 她罗拉,不是那样的人。 “从你开始照顾我时,我就是一个人?” “对。”林淑芬肯定地回答她。 “嗯……”罗拉沉思,这些天她从孩子们的话语里知道,她是一九四七年嫁给张靖尘的,分别于一九四九、一九五一、一九五四年生下三个孩子,一九五八年举家去了美国,一九七六年张靖尘带着大儿子先行回国,一九八〇年她带着小女儿回国,自此住在了蒋州。二〇〇一年,张靖尘去世。 罗拉在脑海里念叨着这些数字,接着重重地深吸了一下,她望着林淑芬,又问:“那张靖尘呢?他都不回家?” “回的,但很少。”林淑芬压低声音说,“老先生他一直住研究院那边,一直到他去世都从事研究指导。” 这事罗拉也听她的孩子们说过,只是不知道他居然也不回家的。 林淑芬见罗拉仍旧一副疑惑的模样,虽然这老太太年纪大了情情爱爱可能早看开,但林淑芬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她,“老太太,你以前刚回国的时候,还是对老先生很亲切的,但是,后来没多久,好像就生疏了,老先生也越来越少回来了。 “好像也是从那时候起,你就愈发沉静了。” 林淑芬顿了下,又说:“我说这个不是想教你伤心。 “老先生还是对你很好的,经常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买回来给你,只是总是让人带过来,自己就不回来。” 罗拉这些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又好奇地追问:“为什么呢?” 林淑芬笑,“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没说。” 罗拉懊恼,现在就相当于八卦听一半结果没了下文,让人心痒痒又无可奈何。罗拉眼珠子转了转,靠近林淑芬压低声音说:“该不会是被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人了吧?”说完又自个儿觉得不对,罗拉回国那年,两人都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啊! 林淑芬大笑,“没有的事,老太太不要乱想,老先生正直着呢。” 罗拉也笑了。 笑着笑着,记忆中那个身材纤细,白白净净的小男生便浮现在罗拉的脑海里。 罗拉比张靖尘大四岁,他们罗家和张家在杭城算是比邻的街坊,罗家的园林和张家的园林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两家人还有些共同的生意,所以彼此间很是熟悉。张靖尘小的时候还叫她罗拉姐姐,而罗拉也一直把他当弟弟。 罗拉和兄弟姊妹在家里上私塾的时候,张靖尘也跟着他们一起念,张靖尘年纪虽小,但却聪明,甚至能过目不忘,他也是他们之间最早去了新式学堂上课的人。因为他的聪明和体弱,张靖尘很少玩得来的同龄朋友,所以罗拉很是怜惜这个弟弟,经常和陈民生一起带着他玩。 只是,一九三一年,她和陈民生去了英国留学,张靖尘去了美国,他们也因此分开了。一九三六年她和陈民生回国了,但直到一九三七年陈民生离开时,张靖尘都没有回来过,听说是在美国继续深究去了。 所以,对于此刻只拥有二十四岁以来的记忆的罗拉来讲,张靖尘只是一个在美国读书的弟弟而已。 而这个弟弟,是会笑得甜甜的、天真地喊她“姐姐”的人。 罗拉笑着又轻轻地叹了声气。 想起张靖尘,她便又想起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陈民生。 难道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一想到这,罗拉又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一旁的林淑芬瞧见了,担心了起来,“哎哟,老太太,你别难过,我说的可都是真话,老先生真的心里有你的,可能是太忙了没回家。 “他可厉害了,报纸都上了几回,我记得家里还收着呢。” “哦。”罗拉又抬起了好奇的眼睛,“在哪?” 林淑芬笑着起身,“我去找给你。” 罗拉看着她离开,随即也起身离开了沙发。 林淑芬拿了挂在门边的钥匙,打开了面前紧锁的木门,放钥匙时看见罗拉也走了过来,嘱咐道:“你小心点。” “好。”罗拉笑着点点头,接着站在门边打量着这间卧室,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其余的都是书柜,里面都是书,地上也摆着不少装着书或资料的箱子。 罗拉轻声问:“这是他的房间?” 林淑芬正仔细翻找着地上的箱子,头也不回地回答她:“对,老先生的房间。” 罗拉睡的房间在另一边,“他以前回家的时候也不和我睡?” “是啊。”林淑芬不太在意地说。 罗拉嘟喃,“真是个怪老头。” 都生三个孩子了,还要分房睡。 罗拉慢慢地走进卧室,这间房虽然堆了很多东西,但看上去好像也比较经常打扫,所以房子里并没有什么尘。 罗拉走到书桌边,这上面摆着一个相册,相册中人是罗拉——年轻时的罗拉,可是现在的罗拉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照片了,她想,也许是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里面拍摄的吧。 照片是一张泛黄的白灰照片,不是彩色的,而照片中的罗拉烫着卷发,穿着时髦的衣服,身后背景不知道是什么景点,看上去也像是园林风景但又不是他们家的园林。 “哎、找到了。”林淑芬笑着直起身,把手中陈旧的报纸递给罗拉,罗拉动作缓慢地接过报纸。 林淑芬走到她的身侧,指着报纸上的一个老人,说:“这就是老先生。” 罗拉看着那个老人,根本没有办法从这个人身上瞧出熟悉的印象,她不认识他,就和她不认识她的孩子们一样。 他们同样陌生。 罗拉无声地叹息。 接着又去看报纸上的文字,上面都是对张靖尘研究贡献的报道和赞扬。罗拉笑了笑,只为印象中的那个男生感到骄傲。 他果然和他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你们在这做什么?” 张嘉华和朋友聊了一会天,这会又下了楼,看见爷爷的房间打开了,便走了过去。 罗拉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回顾一下你爷爷过去的丰功伟绩呢。” 张嘉华被奶奶有点调皮的语气逗笑了下,“那有没有想起些什么了?” 罗拉把报纸给回林淑芬放好,“没有,只觉得报纸上那老头让人陌生。”说着又慢慢地走出房间。 张嘉华闻言又笑了起来。 过去,张嘉华每次回到蒋州这边的老家时,爷爷总是很忙不在家,奶奶则整天不怎么说话,总是静静地笑着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有时候爷爷在家,但张嘉华却发现爷爷和奶奶并不怎么交流,张嘉华有时候想,是不是婚姻久了便会相看两厌的? 但张嘉华是个孙女,总不好去打探爷爷奶奶的爱情,所以对于爷爷奶奶的事,她从不知晓,当然,也不太关心。 老人家,只要身体健康就好了。 罗拉坐回到沙发上,又继续盯着电视看。 林淑芬整理好报纸后出来看了眼时间,便去厨房准备做饭。 张嘉华则拿着手机继续陪奶奶看电视。 这一会,老洋房好像又安静沉寂了下来。 罗拉盯着电视忍不住出神。 房子好是好,但太安静了,她不喜欢安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美丽新世界 第3章 美丽新世界 (三)| 三人一起吃了晚餐,林淑芬收拾好碗筷,做完卫生工作后,罗拉便让她早点回去了。 罗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张嘉华陪着她一脸心不在焉的,便笑着拍拍她的手,“你也回房早点休息吧,关电视吧,我也要洗澡了。” 张嘉华收起手机,“不看电视了?” 罗拉笑着摇摇头,“不看了。” 时间还早,电视也很有趣,但罗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累了,她想,是不是老人家都这样乏力? 她还真不习惯这样的身体。 张嘉华见罗拉起身回房便把电视关了,“那我等你洗完澡再回房。” “好。”罗拉进房前应了一声。 罗拉把自己的房门虚掩上,她在床沿坐下,叹了声气。 这些天,因为她的病,这些子子孙孙的围绕在她身边,直到这会,她才有了独自思考的时间。 罗拉环视这间卧室,色调都是暗沉的,很符合老者的气息,但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还真有点不喜欢了。 她从前虽然住在园林,但是父亲是新派的人士,民国后,西方的东西传进来了,她虽住在园林,但后面她去洋人办的学堂念书,认识了几个洋人女学生,去过她们家玩,喜欢上她们那种洋娃娃风格的卧室,回家后没多久就让父亲也给弄了一间这样的卧室。虽然这样风格的卧室在园林里有点不伦不类的,但她就是喜欢,直到她留学回来,她的卧室也保持着那种风格。 色彩淡雅,光线明亮,床帘窗帘、地毯桌椅色调清新,陈民生还会根据不同的时节给她插上时令的鲜花。 罗拉回忆着过去又从床边站起身,去拿换洗的衣裳,这一打开衣橱,看着那同样暗色调的衣服怔了怔,虽然这些天她身上穿着的也是这样沉色的老人衫,但现在看着满衣橱都是这样的衣服仍旧是有些生厌。 她罗拉从前过的可是随心所欲的日子,吃的用的都得是她喜欢的,她又是家中独女,身边人谁不围着她转,这下孤零零的,还得穿这堆丑衣服,真叫她难受。 忽然,憋了许久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忍不住一下子抽噎了起来。 她想,要是陈民生在就好了。 想着想着,罗拉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对不住张靖尘。 但是,罗拉想,她始终觉得自己现在是二十四岁,而二十四岁的她最爱的人、最想的人是陈民生。 张嘉华坐在客厅,见奶奶进了房间许久都没有出来洗澡,便把目光看向了那扇半掩的房门。 这儿的老洋房格局不同现代房屋的装修格局,主卧里面不带浴室的,洗澡还得从房间到隔壁。 张嘉华放下手机,从沙发上起身走了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那扇房门,“奶奶?” 罗拉仍旧抽噎着,听见这声“奶奶”更是憋屈了,她才没有像这一周来表现的那样,那么轻松地就接受自己变成了老太婆的事实,也接受不了自己竟然还生了那么一大堆子女,她还记得自己和民生说过,她害怕生孩子,以后要么不生要么只生一个,但她现在竟然生了一堆。 三个对她罗拉来讲就是一堆! 罗拉不知道自己这七十年来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她罗拉真的放弃了自己的选择了吗? 现在的她,不知道陈民生去哪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嫁给了张靖尘。 从子女、保姆的口中,她知道张靖尘很有作为。 但她罗拉呢? 他们讲了很多过去的事,但却没人给她讲过她罗拉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 难道就只是嫁给张靖尘,做了他妻子,做了孩子们的母亲? 就这样而已吗? 罗拉从日本回国后,看着祖国被侵略者肆意践踏,甚至在国外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报道捏造的新闻,她曾跟陈民生说过,她要做个翻译、做个新闻记者,她要把祖国遭遇的灾难事实如实地报道到国际上。 在陈民生离开后,她已经加入了一个组织的了,可那之后呢? 都发生了什么? 罗拉越想越是憋屈,眼泪也流得越凶了。 门外的张嘉华听不见奶奶的回应,担心奶奶在房间出事,便推门走了进去。 罗拉背对门口,站在敞开的衣橱前,双手掩面,瘦削的肩膀有些轻颤。 张嘉华怔了瞬,不安地、急急地走了过去,“奶奶,怎么了?” 张嘉华比年老的罗拉要高上一些,她抱着罗拉的肩膀,轻轻地扶着她坐回床边,接着又从一旁抽了几张纸巾给罗拉。 “怎么了?”张嘉华再次温声询问,“要不要打电话给爸爸?” “不要!”罗拉有些娇气地睨了她一眼。 张嘉华见她对自己使气也没难过,只是觉得这样有些娇憨的奶奶很新奇,看着她与外表年龄不符的神态甚至笑了下。 “你笑什么?”罗拉把眼泪擦了擦,又转头问她。 “你这样确实不像我认识的奶奶。”张嘉华说,从前的奶奶都是安安静静的,像闺阁的大小姐,哪怕老了,也是温柔似水的,总是笑着望着他们这些小辈。 罗拉仍在委屈怄气,说:“我也不认识你们。” 张嘉华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哄小孩似地说:“好了好了,你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 张嘉华安慰着她,忽然又想起,现在的奶奶如果是只有二十四的记忆,那么也就是说,她现在相当于二十四岁的女生,如果这样的话,她还比奶奶大上四岁了。 罗拉平复了一下气息,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个小辈能知道些什么?想了想,便说:“衣服太丑了,我不喜欢。” 张嘉华听见她的话又笑了下,“丑吗?” “丑!” 张嘉华看向那深褐色的雕花衣橱,她曾听说过这个衣橱是爷爷用上等的木料请大师专门订做的,在奶奶和姑姑回国的时候就用上了。现在这个敞开的衣橱里,挂着许多暗色系的衣服,里面还有不少上等丝绸做的各种款式的旗袍、大牌的披肩,贵气又文雅,在张嘉华看来一点也不丑。 爷爷去世后留下了大笔的财产,但很早前就立了遗嘱,在奶奶去世前,谁也不许动那笔钱,全由奶奶一个人花,所以奶奶的生活从来都不苦,吃的用的都是上好的。 张嘉华拿起一件深青色的带暗纹的旗袍,“这衣服不好看吗?” 罗拉瞧了眼,没好气地说:“老气。” 张嘉华动作一顿,她知道问题所在了。 九十四岁的罗拉只有二十四岁的心境,老人家的衣服,罗拉大概是不喜欢了。 张嘉华笑着把衣服放好,“我带你去我房间,你看看我的衣服你喜不喜欢。”说着便带着罗拉往楼上走去。 张嘉华把自己的衣服一一摊到床上,罗拉东捡捡西挑挑,最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么好的身材就穿这样的衣服?” 张嘉华辞职后不用上班,这次从京市带到蒋州的衣服大都是宽松舒适的。 罗拉把衣服放回床上,叹气,“算了,我还是回去穿我的老人衫吧。” 张嘉华又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罗拉望着她问。 “奶奶,你现在真有点可爱。” 罗拉这么些天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我罗拉本来就可爱。” 张嘉华和她对视,两人笑得明媚。 翌日—— 罗拉出院后第一次在这房间睡醒,她本以为再次睡在这床上时她会回到属于二十四岁的她的世界。但当她站在那面古老的全身镜前,望着镜子里那个满头白发、满脸折痕的老家伙时,不可置信地掐了把自己松懈的皮肉,疼痛感传来,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她罗拉是真的成了一个老太婆了。 罗拉叹了声气,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间去洗漱。洗漱完回到房间,再一次打开了那个衣橱,挑挑选选的,最后选了件浅粉色的旗袍,这是这衣柜为数不多的暖色衣服了。 换好衣服,又坐到梳妆桌前,给自己做了个发型,选了对珍珠耳环戴上,接着又戴了条珍珠链子。 打扮好后再一次走到全身镜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她罗拉才不会轻易被打败。 林淑芬早早地就上门给老太太做早餐了,现下见她走出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笑着赞她,“哎哟,今天真漂亮。” 罗拉忍不住笑,“谢谢。”说完又是一顿,“我以前不打扮吗?” 林淑芬给她把早餐端到餐桌上,不甚在意地说:“以前刚回国的时候打扮,后面就不打扮了,不过衣服都漂亮。” 罗拉抿唇又是一声叹气。 林淑芬不知道她又不高兴什么了,便笑着哄她,“你不打扮也漂亮。” 罗拉喝着粥,闻言又放下勺子说:“这可不一样,打扮是一种生活态度。” 林淑芬“哎哟”一声笑了起来,“感觉你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模样了。” 罗拉笑而不语,在心里暗自补充,“是回到了七十年前。” 吃过早餐,罗拉便无事可做了,也是,她一老人家还能做些什么。 罗拉心里又开始有怨气了,让林淑芬开了电视看。 张嘉华毕竟是年轻人,失业无事可做睡得晚了些,起来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林淑芬已经在厨房里开始煮菜了。 罗拉听见张嘉华下楼的声音,抬眼瞧了下她,“睡这么晚呀?” 张嘉华打了个哈欠,对罗拉带点小怨气的问候忽然有些不习惯,就好像父母一走,奶奶撕下了和蔼可亲的面具,变成了一娇气哀怨的少女。 张嘉华笑着走到沙发,坐到罗拉的一旁,“哎哟,罗拉小姐今天可真漂亮。” 罗拉听见她的称呼笑了下但没理她。 张嘉华继续哄人,“生气了?别气了,下午带你逛街买衣服怎么样?” 罗拉坐得端正,闻言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下,又开心地笑了起来,“真的?” 张嘉华笑,“真的。” 罗拉刚想答应,又顿住,问:“我有钱吗?” “有,多着呢。”张嘉华笑着对她眨眨眼,“好几张卡。” 罗拉不知道她说的“卡”是什么,但听到自己很有钱还是高兴了。 “那好吧。” 罗拉失忆这么久,除了去医院那回以外都还没正式地出去看看呢。 第4章 美丽新世界 (四)| 玉兰路11号虽位于市中心地区,但却远离商街闹市,属于闹中取静的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这边林木众多,房子也大都是有历史痕迹的老洋房,老洋房区域通往外面的沥青道旁还有一条宝绿的活水河流,不远处还有一个静谧的散步公园,风景很是优美。 罗拉随张嘉华慢慢地步行往外走,淡淡地笑着看着沿途的风景。之前从医院来回,一路上都坐在车上,对这外面的世界看得并不真切,此刻认真地瞧了,罗拉才发现原来她住的地方这般美。 不过,还是太静了。 虽然静有静的好,但家里这么安静了,外面也这么静的话还真叫她不太适应。 罗拉拍了拍被她圈住的张嘉华的手,问:“这房子是我从美国回来时买的,还是你爷爷买的?” 张嘉华好久没有这么安静地享受散步时间了,她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舒适的笑意,闻言笑着回答罗拉的话,“好像是在你回来前就买了。 “爷爷以前就在蒋州这边的研究院工作,确定你要回来的事后,就让人买下这边的房子了。”张嘉华笑了下,“以前他们还说过,爷爷很有先见之明呢,这边的房子现在真的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罗拉笑笑,没有再说话。 罗拉觉得,张靖尘那家伙不见得是有先见之明,想必是这边的环境最似园林风,觉得她罗拉会喜欢才买的。 两人沿着林荫大道悠闲地走着,正临夏初,树上偶有两声蝉鸣,风过也有些沁凉。 走到路口,张嘉华叫了辆计程车,两人上了车,离开了这林荫大道。 罗拉在车上坐得端正,双手握着放在腿上的刺绣手拿包立体的半月形手柄,她望向窗外,虽然这些街景昨天也看过,但再次看到还是忍不住感叹:“现在的街上可真多车。” 张嘉华笑了下,“以前家里有吗?” 罗拉笑了起来,“当然有,我父亲是新派人士,对所有新事物都很好奇的,我从日本回来没多久,他就弄来了一辆美国车。”罗拉想了下,又说,“是辆黑色的福特车。” 张嘉华见她说起过去就会精神点,便又继续这个话题,“那你会开吗?” 罗拉笑得有些得意,“当然。”罗拉说着望向张嘉华,“民生哥学会没多久就教我开了,我学了大概一个月就能上路了,我们还试过自己开车去郊游呢。” 张嘉华看着她一脸骄傲的样子,忍不住笑,随即顿了下,“民生哥?”张嘉华有些八卦地看着她,想起上次奶奶晕倒前就提过这个名字,“他是谁啊?” 罗拉笑着僵了下,往窗外看了眼又看向张嘉华,“我那时候最喜欢的人。” 张嘉华像是听到八卦似的嘴巴笑得咧开,“爷爷呢?” 罗拉对着她笑,“那会你爷爷还在美国没回来呢。” 张嘉华还想问些什么,但怕奶奶又难过了便没有继续。 见她没有再说话,罗拉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这大楼可真高啊。” 张嘉华笑,“当然。”说着又想起罗拉现在记忆停留在一九三七,又说,“我们现在也好起来了,明年京市还要办奥运呢。” “真的?”罗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但面上的笑是真的开心。 张嘉华有些诧异,“你知道奥运?” “当然!你还真当我是老古董啊?”罗拉笑着娇憨地睨了她一眼,“一九三二年和一九三六的奥运我可都有关注,我还知道刘长春的故事呢,那会我们国家可真是艰难,但从来没有放弃过。” 罗拉说着顿了下,又笑着说:“我还为这事写过文章呢。” 张嘉华好奇地问,“文章还在吗?” 罗拉笑容淡了下,“嘿、现在的我哪记得。” 张嘉华又笑了起来,失忆了的奶奶好像有趣了许多。 计程车在商业大厦停下,张嘉华扶着罗拉下了车,罗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丝巾披肩,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张嘉华笑着看着她,“怎么样?” 罗拉满意地点点头,“还不错,这就是这边的百货大厦了吗?” 张嘉华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笑了下,“对,也可以这么理解。” 这是蒋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了,周围商街林立,各种商贸大厦齐聚,她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座商业广场大厦,在靠近道路的一侧,可以看见装修奢华、精致的咖啡厅、服装店等等。 罗拉站在一边,还在四处看着,张嘉华陪着她,让她慢慢感受。 罗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家都打扮得体,嬉闹欢笑,又或拿着那个叫手机的东西打电话,但不管是谁,大家都不急不忙地干着自己的事。 罗拉忽然想起那回她和民生去南海湾游玩时民生说过的那一番话—— “罗拉,我一生都在逃难。小时候是从北方逃到南方,现在又要从杭城逃到沪市,那到了沪市之后呢?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也和二爷他们一样逃到国外去吗?可是,罗拉,那不是我们的家…… “我想给你的家,应该在这片土地上。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东奔西跑地逃走,我们可以悠闲地去各地游玩,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担心头顶炮弹会随时落下。” 民生在说完这番话后,送他们一家去了沪市,但自己却离开了,奔向了那最混乱的地方。 “奶奶?”张嘉华轻声呼唤有些出神的罗拉,“走吧,我们进去逛逛?” “好。”罗拉轻抚上张嘉华牵着她臂弯的手。 这栋商业广场大厦有很多大牌的服装店,张嘉华带着罗拉从国际大牌逛到国风大牌,买了好些衣服,直到罗拉说累了才找了间咖啡厅休息。 刚坐下,张嘉华就忍不住夸赞,“奶奶,你真的宝刀未老,忒能逛了。” 罗拉轻轻地按摩自己的膝盖,叹气,“还是老了,以前我的战斗力可不止这么点的。” 张嘉华笑了起来。 罗拉笑笑,看着那几袋买好的衣服,说:“现在的衣服款式也不错,不过,这边怎么不见卖旗袍的?” 张嘉华:“你想买旗袍?” “嗯,想再做些好看的。”罗拉顿了下,又说,“还是算了。” 张嘉华回忆了一下,“你的旗袍好像是请人上门量身做的呢,我爸有那人电话。” 罗拉喝了口咖啡,“那之后再算吧。” 两人在咖啡厅休息了半小时,张嘉华看了眼时间,觉得逛了这么久了,应该要带罗拉回去休息了,但把这想法告诉罗拉后,罗拉却拒绝了。 罗拉笑着说:“难得出来一趟,再逛一会吧,我还想再买些东西。” 这再买些的功夫,两人一逛便到了傍晚了,本想在外面吃个晚饭,但拎着太多东西了又不太方便,便打了电话回去让林淑芬做饭,两人打了车就回家了。 刚到家,林淑芬出来接东西,看到罗拉唇上红红的,怔了下,又笑了起来,“哎哟,抹口红啦?” 罗拉拎着包看着她问:“怎么样?” 林淑芬见她脸上都是笑意,便笑着哄她似地说:“真漂亮。” “我也觉得。”罗拉得到想要的回答后才起步慢慢地走回家。 在她身后的张嘉华拎着东西和同样拎着东西的林淑芬对视了眼,两人心照不语地挤眉弄眼,又笑了起来。 接下来几天,罗拉不是待在家休息、看电视,就是让张嘉华带着她出去外面逛街购物,有时候吃过晚饭也会在玉兰路附近的小公园散步消食。这样的日子对于罗拉来讲也不会太寂寞。 最近罗拉已经对这个新世界的生活十分了解了,她知道了手机怎么用,出门怎么打车,哪里的东西好吃等等,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体会了一番新世界的美好。 她年纪虽大,但身子骨向来硬朗,虽然面容有老人才有的皱纹但是颧骨肌肤依旧平滑,看上去要比同龄的老人年轻上几岁。而且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记忆回到二十四岁,心态一年轻,身体好像也比以前更好了点。所以现在的她似乎已经不太安于过以前他们所说的那种安静的生活。 真正了解她罗拉的人都知道,什么温柔似水的娴静形象都是她罗拉虚假的伪装,真正的罗拉最爱的就是热闹、游玩以及冒险了。 但老了就是老了,力气也好,精神气也好,总归还是比年轻人要消耗得快。现在的罗拉,偶尔出去一趟还行,但时间久了,身体还是撑不住,她也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明明现在的这个世界多么适合到处游玩啊。 只是她老了,想见的人也不在了。 “奶奶。”张嘉华看着不远处湖边的柳条随风轻扬,她和罗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恰意地吹着晚风。 “怎么了?”罗拉亲切地看着这个陪伴在自己身旁近半个月的大孙女。 张嘉华看着罗拉的眸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舍,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 “上次复诊,医生说你目前状态很好,我也跟爸爸那边说过了。” “嗯。”罗拉应了下。 张嘉华继续道:“我要准备回京市找工作了。” “嗯?”罗拉呆了下,视线再次从不远处的湖边看向张嘉华,她想挽留她,但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是个九十四岁的老太婆,总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整天待在自己身边什么事也干不了的。 罗拉笑了下,但又像是不舍地说了句:“你要回去啦?” “嗯。”张嘉华揽了揽她的肩膀,“但是到时候有空还是会回来看你的。” 罗拉突然想起之前那些离开的孩子也是这么说的,但这半个月来都没有人回来过。 罗拉面上仍是笑着,“好啊,你要记得了。” “好。” 隔天,罗拉在玉兰路路口送别了张嘉华。 等计程车走了很久后,一旁的林淑芬轻扶着她,“回去吧,或者去散散步?” 罗拉笑了笑,“我想去那边的陈家巷买米糕。” “好。”林淑芬应着陪着她慢慢地往陈家巷走去。 罗拉走着走着,抬眼望了下随着夏日渐盛而浓郁的阳光,心底忍不住叹气。 第5章 蝴蝶追梦 (一)| 张嘉华走了后,罗拉的生活安静了许多。 因为她年纪大,林淑芬不敢带她去远些的地方逛,偶尔去公园逛逛,偶尔到玉兰路外的陈家巷走走,地方就只有这么些,再远些的地方林淑芬便不肯去了,罗拉要一个人去,她也不敢让罗拉去。 罗拉不想为难她,便只在这么一方天地活动。 附近熟识的邻居知道罗拉生病不记事了,偶尔公园里碰到也会坐在一块聊聊天,说说从前。但这些老人都是罗拉后来认识的,所以只有二十四岁记忆的罗拉对他们说的从前完全没有记忆,也想不起来,甚至连这些“老朋友”也不认识了。 这些老人说话慢吞吞的,有的缺牙说话还不清楚,虽然罗拉自己也是个老人家,甚至在他们当中还能排行当“老大”,但是罗拉实在是没有心情和他们聊天。 她的心里对于自己的“突然变老”还是难以接受。 罗拉又开始在家里看书了。 林淑芬帮她把过去她爱看的书都找了回来,罗拉打算从头开始看,看看自己老了后都爱看些什么。 一日,罗拉看书看累了,放下书,问一旁摘菜的林淑芬,“家里有照片、相册之类的吗?” 林淑芬闻言抬起头,“照片?” “对。” 林淑芬有些疑惑,“有是有,但是很久以前你就让我把照片全部收好了。” “收好了?”罗拉也纳闷了,“为什么?” 林淑芬想了想,“哎呀,也有六年了,我也不太记得,好像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突然让我把照片收起来的。”林淑芬说着又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大腿,“不对,是那会老先生去世没多久的事。 “许是你伤心了。” 罗拉沉思,觉得不会是因为她伤心了才收起来的,丈夫去世不是有照片纪念才算是好事吗? 罗拉在这房子住了也有一个月了,现在想起,好像除了在张靖尘的卧室看到过她的一张照片外,这个家就没有见过别的照片了。 可是,罗拉想,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又不穷,怎么可能没有拍照片呢? 更何况罗拉年轻那会就喜欢拍照。 罗拉望向林淑芬,说:“待会吃完午饭你帮我找出来。” 林淑芬笑了下,“好,我一会拿给你看,说不定你还能记起什么呢。” 罗拉轻笑了下,觉得这安静的日子总算是有点事情可做了。 吃过午饭,罗拉没有休息,让林淑芬马上去把相册找出来。 相册堆放在洋房的楼阁里,林淑芬上了楼,从杂物中找到那一箱子的相册,接着把它拿到了楼下。 林淑芬拿抹布把箱子上的灰尘擦了擦,打开箱子后,又用抹布把相册上的尘埃也擦了遍,接着才递给罗拉。 罗拉笑着说了声“谢谢”,接着才接过相册。 罗拉拿起的第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仍旧是黑白的,也因为陈旧而有些发黄。看上面的时间,是他们去了美国后拍的,里面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孩子们的照片。 林淑芬把每本相册都擦了遍接着才坐到罗拉的身旁和她一起看。 林淑芬笑了笑,指着其中一个男孩子说:“这应该就是明德了。” 罗拉“哦”的一声。 林淑芬又指着另外一个男生,“这是厚德。”说着笑笑,又说,“这是清如。” 罗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按理说林淑芬那会还不认识他们才对。 林淑芬笑着解释,“我以前刚来的时候,你也给我看过这相册。” 罗拉闻言才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当下,这本相册里的人,罗拉作为他们的母亲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照片里记录的内容很多,甚至还有他们在美国的家的照片以及孩子们学校的照片。但里面罗拉出现的画面很少,张靖尘的身影也是,只在一些家庭大合照里他们才会出现。 看着这些照片,罗拉心里的疑问又一次地涌上心头。 她们换了本相册,这一本相册,孩子们的年龄大了些了,罗拉根据上次见面的印象也能分辨出他们分别是谁。 只是……罗拉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她笑得很温柔、很娴静,但眼角却又好像总有一抹抹不去的哀愁。 罗拉觉得那样的自己很陌生。 她的手轻轻地抚上相册中的人,罗拉这会真想知道,那时候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衣食无愁,孩子萦绕,丈夫有为,但却为什么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这样不高兴的模样不止这一张照片,罗拉看到好几张自己带着哀愁却笑着的照片。 罗拉不记得其他人,但总归还是熟悉自己的。 那样的目光一定是不高兴了。 难道她和张靖尘的婚姻根本不和? 可是……她嫁给他的事总不能是作假的,张靖尘对她的好也是事实可见的。 罗拉心绪乱了乱,忍不住叹气,又让林淑芬换了本相册。 放在箱子最上面的相册大都是和他们在美国生活时有关的内容,记录的也大都是孩子们的成长。 罗拉看着那些厚厚的相册,心想,也是,他们在美国生活了有22年呢。 再往下翻,罗拉找到了自己和张靖尘的相册。 罗拉有些呆怔地看着自己和他的结婚照,有双人的合照,也有和他们双方父母的合照。看着这些照片,罗拉只忍不住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父母身上。 罗拉听孩子们说过,母亲在她结婚一年后就逝世了,父亲则是在一九五七年去世的,也是在父亲去世后,罗拉才跟着张靖尘出了国。 相册中,在结婚的照片后,有一些他们一起去游玩拍的照片,但不多,所以相册后面剩余的部分都是空的。 林淑芬见她放下了相册,便把最后那本最旧的相册递给她,“看看这个,里面还有你更年轻的时候的照片呢。” “哦?”罗拉闻言又打起了些精神。 罗拉轻轻地翻开相册,入目便是她的一张满月照,她开心的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些照片还在。” 这些幼时照片一直是由她父亲保管的,她父亲最喜欢新事物,知道有相机这玩意,在她满月宴上便专门请了人来拍照。 这些照片里有很多她熟悉的亲人,以及那个在她出生时来到她家的五岁的陈民生。 罗拉望着那个小小年纪便一脸成熟的绷着脸的人,忍不住笑了下。 林淑芬笑着问,“想起些什么了?” 罗拉指着这些照片,说:“这些人我都记得呢。” 从她满月照开始,陈民生便一直在她身边,每年罗拉生日,父亲都会请人来家里拍照,陈民生也会出现在这些照片里,所以照片里的罗拉一年年长大,陈民生也是。 后来,罗拉长大后,到家外面的洋人学堂念书,父亲还奖励了她一台柯达相机,罗拉学会用相机后,便和朋友、陈民生拍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里甚至还有张靖尘的身影——是罗拉熟知的张靖尘。 不知不觉地,这相册一看,便过去一个下午了。 罗拉让林淑芬把相册箱子放到张靖尘的房间里去,而那本记录了她成长的相片册则被罗拉放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过晚饭后,林淑芬等罗拉洗完澡后为她锁好门便离开了。 罗拉一个人坐在床上,时间还很早,她不想睡,于是又把那本记录了她成长的相册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最终把相册停在装有陈民生单人照的那一页。 照片中的陈民生十八岁,是他生日那天,罗拉闹着非要给他拍照的。陈民生对着相机总不适应,表情呆头呆脑的,罗拉便跟他生气,要他必须笑起来,但陈民生怎么笑都不自然、不好看,罗拉便不满意。 罗拉告诉他,要他想开心的事,想喜欢的人。 没一会,陈民生笑起来了,笑得很英俊,也很自然。罗拉缠着他,问他都想了些什么,但十八岁的陈民生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脸一味地逃走。 后来,罗拉十八岁了,在拍照的时候又想起了这件事,便又问他,陈民生望着她笑了起来。 他说—— “我在想你,罗拉小姐。” 罗拉伸手抚上那人的脸,忽然又委屈起来了。 “要是你在,该多好。” 罗拉低低地抽噎了起来。 这天开始,林淑芬觉得,老太太好似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了,整天捧着书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连喜欢的电视剧也不看了,整天在小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 “老太太,你怎么了?”林淑芬温声问,“要不要陪你出去逛一会?” 罗拉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了。”出去看着那群老人家只会让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真的老了,只是不记事了。 而且,最近罗拉又喜欢打扮了,出门还会抹个口红,那群老人小辈便个个都笑,虽然说着赞美的话,但罗拉听的出来,他们在笑话她。 罗拉叹气,可怜她天天起床梳妆打扮,却无处可去。 这气叹多了,情绪便一天天低落,虽然罗拉好像自个儿不觉,但林淑芬知道,她每天吃的东西变少了,最近两天,甚至又穿回了从前的衣服。 林淑芬坐在小院的躺椅旁边,“老太太,你是记起从前的事了?” 罗拉躺在躺椅上,正闭眼小憩,闻言睁眼笑了下,“没呢,只是累了,最近都好累。” “哎哟,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出医院看看?” “不用。”罗拉摆摆手,“大概是老人病。” 林淑芬被她有些泄气的话逗笑,“你可别胡说了,你虽然年纪大,可从前什么毛病都没有。” 罗拉叹气,“难怪我还没死。” 林淑芬见她这么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又笑了下。 这时,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儿飞进了小院,小院里栽着好些花,它便在这些花里翩翩起舞。 罗拉看着那蝴蝶,笑了下,从躺椅上坐起,“我还是起来走走吧。”说着站起身,但刚一站起,脑袋便一阵晕眩。 林淑芬见她站不稳喊叫着把人抚回到躺椅上,接着急急忙忙地打了急救电话,又给罗拉的子女打去了电话。 时隔一个月,罗拉又一次进医院了。 第6章 蝴蝶追梦 (二)| 罗拉这次入院,她的两个孩子和孙子又过来了,但是人没有上次齐,张嘉华也说有事要晚点到,罗拉让他们不要折腾了,她没什么事,就是最近有些累而已。 她的大儿子张明德想把她接过去他那边照顾,但罗拉拒绝了,虽然她不记得过去在蒋州的生活,但她还是喜欢这的。 不过,更多的原因是,罗拉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跟着这些孩子一起生活的样子。 医生再一次给罗拉检查了身体,但依旧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让她多宽心,不记得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罗拉明白他们的意思的,她都一把年纪了,说不好听的,可能明天就会一睡不起的,所以忘了的就忘了,吃好喝好才是最重要的。 罗拉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有些事情,不知前因后果,是永远无法释怀的。 这回罗拉在医院待了两天便提前出院了,她不喜欢住在医院里,更何况她的身体又没有毛病。 出院后张明德和他媳妇李知静留在蒋州陪罗拉玩了两天,许是听了林淑芬说罗拉喜欢出去玩,于是带着罗拉在蒋州的景点逛了逛。 罗拉笑着和他们玩了两天,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得劲,不尴不尬的,但也算是过了把出游的瘾。 孩子们都离开后,罗拉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罗拉的叹气仍旧是比以往多了,林淑芬忍不住问她,“老太太你究竟有什么烦心事?” 进入了夏天,罗拉吹不惯那空调,而且玉兰路这边林木茂盛,夏天也不算炎热,她们两人坐在小院里吃下午茶,罗拉摇着蒲扇,望着那只又飞了进来的纯白蝴蝶,有些无聊地说:“脑子空空的,也没有什么好烦。” 林淑芬这段时间和丢了记忆的老太太相处多了,总算品味出这老太太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往的老太太温柔贤淑,现在的老太太像个孩子,偶尔会有点小姐脾气,总要哄哄才行。 林淑芬给罗拉杯子里的花茶添了些,笑说:“要是嘉华在就好了,嘉华总能让你开心。” 提起张嘉华,罗拉笑了起来,“哎,年轻人总有事做,哪有时间陪我们这些老家伙。” 但离开不到半月的张嘉华,在这天晚上回来了。 罗拉吃完晚餐后刚准备去洗澡,听见敲门的声音,在林淑芬去开门时也跟了出去,看见张嘉华拉着行李箱回来便惊喜地笑了起来,“哎哟,乖乖、你回来了?” 张嘉华拉了行李箱进来,笑着说:“是啊,奶奶,我回来了。” 林淑芬也笑了起来,帮着接过她的行李,“老太太可想你了,我们下午那会还念叨你呢。” 张嘉华笑着把行李拉进去,又阻止了林淑芬抬行李,“林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太重了。” “没事。”林淑芬还是把她行李弄进了屋子里。 接着,又看着张嘉华出了门,又从外面弄进来两个大行李箱。 罗拉和林淑芬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张嘉华在门外付过司机的车费后才又进了屋里。 林淑芬瞧着她问:“嘉华,你这是要长住了呀?” 罗拉也笑着望向她。 张嘉华笑着走过去揽住罗拉的肩膀,“奶奶,可以吗?” 罗拉笑:“当然可以了,这也是你家。”说着顿了下,又问:“那你爸知道吗?” 张嘉华的笑僵了下,她是特意在她爸妈走了后才过来的。 张嘉华小声地说:“能不能不告诉他们?” 罗拉望着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和你爸吵架了?” 罗拉虽然不记得她的孩子们了,但就这么些日子,她也是知道张明德的性子的,许是掌权久了,总有点大男子主义的范儿,喜欢指挥小辈们的生活。 罗拉不喜他的这种习惯,但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她也不好去管他,更何况他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 张嘉华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回来蒋州了。”张嘉华说着顿了下,又说,“我骗他们说我在京市已经找到工作了。” 罗拉拍拍她揽着自己的手,“行,我帮你瞒着他,也不叫他回来,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张嘉华开心地笑了下,“谢谢奶奶。” 林淑芬在一旁也笑了下,“你回来老太太也高兴。” 缘分这东西是很奇怪的,罗拉没生病以前,张嘉华和奶奶并不亲近,而罗拉忘了过去后,两人却能像朋友一样相处。 张嘉华有时候想,也许是因为奶奶现在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你去收拾行李吧。”罗拉说,“要不要把你爷爷房间整理出来?给你弄间卧室。” 张嘉华笑,“不用,爷爷房间这么多东西,不好动,我看阁楼的杂物室旁边不是还有个小房间吗?我住那就行。” “那儿很窄。”林淑芬在一旁说。 “没事,能住就行,而且那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风景好。” 阁楼的小房间平时很久不住人了,但也有张小小的单人床。 “行吧。”罗拉笑了笑,“淑芬你和她一起收拾一下,不然待会很晚了。” “好。” 打扫阁楼的小房间并不费事,罗拉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林淑芬便从楼上下来了,罗拉送她出了门,把门锁上后才又转身回了屋子里。 罗拉开了电视看,但好一会都没听见楼上张嘉华的动静,罗拉想了想,关了电视,慢慢地往楼上走去。 第一回住院回家的时候,罗拉在这个房子好好地逛过一遍,上过阁楼,但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上去过了。罗拉讨厌那种登上楼梯后气喘吁吁的感觉,因为这又一次提醒了她现在的她是多么地老了。 登上阁楼后,罗拉站在楼梯口的走廊上好好地站了一会,平复了一下气息,接着敲了敲张嘉华房间关着的房门。 里面有捏鼻涕的声音,但却没有回应,罗拉轻轻地喊了声:“嘉华?” 过了好一会张嘉华才走过来开门,“奶奶。” 罗拉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哎哟,怎么了?” 张嘉华摇了摇头,“没什么。” 罗拉跟着她走进了房间,两人一起在小床边坐下,“你爸凶你了?” 张嘉华笑了下,“不是,我没找他。” 罗拉笑,“房间太小了?” 张嘉华又摇头,“不是。” 罗拉:“那你跟我讲讲,有什么问题的我帮你。” 张嘉华看着奶奶那苍老的面容,但她的神态语气又不似老人的模样,她笑了下,“没有什么问题。”说完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失恋了。” 罗拉怔了怔,“失恋?是哪个这么没有眼光的人敢松开我们嘉华的手啊?” 张嘉华笑,然后愤愤地说:“一个渣男!” “嘿!”罗拉生气,也有点愤愤地说,“居然是个渣男!” 张嘉华看着年迈的奶奶这副生动的表情忽然有些不那么难过了,她静了静,说:“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去京市工作后又遇上了,一来一回便在一起了。” 罗拉也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神情温柔而专注。 张嘉华说着看了眼她,笑了下,“我们在一起四年了,还说过要结婚的话。但是,半年前我辞职后,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兴趣,因为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他是那种很拼搏的人,所以他看不惯我的样子。 “上次回去后,我发现他和别的女人约会了。 “听说还是他领导介绍的。 “我受不了,便分手了。” 罗拉看着她,“那他并没有足够爱你。” 张嘉华很轻地笑了下,她的家庭条件并不比她男朋友差,甚至好很多,只是张嘉华从小到大都“叛逆”,大学的专业选择不听她爸的,工作选择也不听她爸的,所以哪怕家里条件再好,张明德也从来没给过她帮助。 张嘉华没告诉奶奶的是,她男朋友在她失业的这一段时间里,已经提过很多次让她找她爸帮忙的了,但张嘉华都不愿意,他们因为这事已经吵过几回了。 张嘉华很不喜欢男朋友身上那种精利主义,但她以为他们总归还是有感情的。 “我也许也没有足够爱他。”张嘉华轻轻地说。 “那你就不应该太难过了。女人的眼泪,要为爱她的人或者她爱的人而流。”罗拉说着笑笑,“你还年轻,你现在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话,又怎么甘愿为一个男人驻足呢?” “什么?”张嘉华闻言怔了下。 罗拉轻笑,“你辞职了,没有工作,又不知道对什么感兴趣,那其实就是你对人生还很迷茫,你不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你这样的性子和他是处不来的,你的灵魂无处安放,他呢,自我要求严格又讲究结果,你们早点分开也许是好事也说不定。” 张嘉华轻轻地侧额把脑袋靠到罗拉的肩上,“没想到奶奶你这么会分析。” 罗拉笑:“你奶奶我也是有文化的人。而且——”罗拉望着墙上贴着的一幅幼儿铅笔画,有些出神的说,“我以前也有过很爱很爱的人,我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张嘉华抬起脑袋,望向罗拉,轻声地问:“奶奶爱的,是陈民生吗?” 罗拉听着这个名字便笑了起来,“对,陈民生。” 张嘉华有些犹疑,“那、爷爷呢?” 罗拉顿了下,笑笑说:“我不知道,我丢失了太多记忆了,我不知道我和你爷爷是怎么结婚的了。” 张嘉华看着奶奶轻笑着的眉目上笼罩着无法掩盖的哀伤,抱着她的肩膀,“也许,你后来喜欢上爷爷,然后跟爷爷结婚了也说不定。” 罗拉笑,“也许吧。” 但罗拉很清楚她自己的为人,她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爱陈民生,哪怕陈民生真的战死了,回不来了,她罗拉都不会因为这而放弃爱他的。 第7章 蝴蝶追梦 (三)| 张嘉华回到奶奶家不到一周便被她爸发现了。 起因是罗拉今年读大三的小孙子考完期末考后过来看她,他们奶孙三人一起出门吃饭的时候拍了张照片,回去后小孙子便分享在了企鹅号的空间上,这照片被张嘉华妈妈看见了,转头她爸便也知道了。 张明德给张嘉华发了很多信息,但张嘉华一条也没回,紧接着就开始疯狂打张嘉华的电话。 罗拉听着那铃声实在烦人,让张嘉华把电话接通后递给她。 罗拉有些冷淡地“喂”了一声。 电话另一边张口就想骂人的声音顿了顿,软了下来,“妈。” 罗拉依旧冷冷的,“什么事?你这样老打这电话,真的是烦死我了。” 张明德很明显没有习惯这样态度的老妈,闻言又是顿了好一会,“不是,张嘉华呢?你把电话给她吧,我跟她说说。” “我是你妈,打电话你都不跟我说说话吗?” 张明德哭笑不得,“不是,妈,嘉华她现在不工作也不找工作的,她都要三十了,不能让她这么浑浑噩噩下去,我说说她,我这边给她安排个工作。她这样一直躲你那也不是事呀。” “她才二十八,怎么就年纪大了?而且等她找到想做的事情,她自会去做的了,你就不要这么操心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父母强迫的事吗?你怎么还比我这个民国的老古董还要老古董咧?”罗拉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地说,第一次体验到了教训儿子的感觉。 张嘉华在一旁悄悄地给罗拉竖了个大拇指。 “妈,现在的年代不同以前,好的工作不等人,现在还能安排她,往后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考验,你们就让他们自个儿去探索嘛,你这么忧愁的,对身体也不好。”罗拉说着顿了顿,“这样吧,她现在闲着,就让她在这儿陪陪我,我一个人虽然有淑芬陪着,但总还是无聊了点,她在这儿还能给我解解闷,也算是对我的一片孝心了。” 张明德想说些什么,罗拉在他说话前又开了口,“你们在外面总要忙,我又不习惯到你们那,你让她陪陪我,也是你的孝心。 “你安心吧,我也会劝劝她,等她整理好心情了,会联系你的了。” 电话另一头的张明德叹了声气,“行吧,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等下次休息我就过去看你。” 罗拉笑了下,“好。” 一旁的张嘉华闻言也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挂掉电话后,罗拉把手机递回给张嘉华,有些得意地昂着脸,“搞定了。” 张嘉华开心地抱住她,“奶奶,你真棒。” 罗拉笑,“现在不难过了?” 张嘉华知道她问什么,“不那么难过了。我说了分手那么多天,还从家搬了出来,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有找过我。” 张嘉华看向罗拉,“也许奶奶你说得对,我和他或许真的不适合。而且,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他。 “至少,我不愿意为了他放弃做自己的。” 罗拉笑,纠正她,“不对,不管为了谁,都不应该放弃做自己的。” 在张明德那边过了门路后,张嘉华便在罗拉这安心理得地住了下来,她们一起吃饭散步,一起到商街上购物,这些天,罗拉又买了不少新奇的玩意。但等这样疯狂取乐的时间过去了,生活又归于了宁静。 张嘉华也开始陪着罗拉在小院子里纳凉看书了。 当罗拉再次在小院子里看见那只纯白色的蝴蝶时,她放下了手中的书,盯着那翩翩飞舞的蝴蝶出神。 张嘉华看着罗拉,觉得她的眸光总有一层消散不去的哀伤。 而且这样的眸光,这样的神情,张嘉华已经留意到好久了,罗拉总是不经意便会隐隐透露。 晚上,林淑芬离开后,两人洗完澡便各自回了卧室。 但张嘉华在手机上又一次和朋友吐槽前男友的时候,莫名地又想起了刚回来那天罗拉说过的话—— “我以前也有过很爱很爱的人,我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可是,那么些天过去了,罗拉的记忆仍然没有恢复的迹象,她想不起来她是怎么嫁给爷爷的,而且在她现在的记忆年龄里最爱的人却是陈民生。 张嘉华想起这些天罗拉晃神时的神情,忽然也觉得有些难过。 对自己半生经历不清不楚的,即使已经九十四岁了,但罗拉也还是会很难过吧? 张嘉华放下了手机,往楼下走去。 罗拉睡觉是不锁门的,所以张嘉华旋动门把手就把门打开了,她小声地喊道:“奶奶。” 罗拉正在床上又一次打开了相册看照片,张嘉华下楼的声音她没听见,所以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罗拉正有些伤心,看着她擦了擦自己眼角的眼泪。 “哎哟,你怎么不敲门?” 张嘉华怔了怔,“对不起……” 罗拉笑了笑,“算了。” 张嘉华把门掩上,走到床边,也坐了上去,往里向罗拉的身旁凑近,“在看什么?” 罗拉把相册递过去了点。 张嘉华看着那些陈旧的照片,指着这上面的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陈民生吗?” 罗拉笑着点了点头,“嗯,是他。” 张嘉华笑,“哇,长得真帅,好像很高的样子?” 罗拉望着那上面的人,说:“真人比照片更帅,他个子有180,一点也不矮。” 张嘉华认真地看着那上面的男人,这人和嘉华印象中爷爷的模样一点也不像。爷爷看起来是比较儒雅温柔的,而且身形偏瘦,身高也并不算很高,喜欢带金丝边的半框眼睛。而照片上的人,身形高壮,眉目锋利,看上去很凶,但是笑着的时候又很温柔。 张嘉华望着照片上的人,轻声道:“你在想他?” 罗拉:“是,也不是。” “嗯?” 罗拉叹了声气,“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二十四岁的我最爱陈民生,但我嫁的人是你爷爷,这让我有种背叛了这两人的感觉。”罗拉想了想,“我这会,就像成了个‘渣女’了。”她说着笑了下,但笑却不达眼底。 张嘉华陪着她笑了下,“奶奶才不是渣女呢。”张嘉华说着把罗拉揽住,“忘记了和爷爷的记忆并不是你的错。” 罗拉望着她笑了笑。 张嘉华:“不过奶奶,那你还记得你和陈民生为什么分开的吗?” “记得。”罗拉看着照片上的人,轻轻地说:“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发生卢沟桥事件后,日本在华北大量驻军,不到一个月,又发生了廊坊事件和广安门事件,紧接着北平沦陷,天津保卫战失败,天津失守。 “战争愈演愈烈,从北方逃到南方的难民也越来越多,社会乱成一片,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我们在杭城,过去一直过得还算好,不管怎么乱,也总能相安无事地在杭城立身。 “但那会的混乱,我们连杭城都待不下去了。 “罗家为了保存根基,我们三房人,一房去了美国、一房下了南洋,我父亲因为没有男孩子,他不想离开祖国,本想把我送到国外去,自己留守在家的,但我不愿走。 “所以,当战争快打到杭城时,我们一家便逃到了沪市,住到了法租界去。 “安顿好我和母亲后,父亲想回到杭城去尽自己的能力保存罗家的祖业,而民生也在这时动了想去参战的念头。 “因此,那一年的九月,陈民生离开了沪市,离开了我,去参军去了。 “那之后,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他也有没有找过我。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甚至没有收到过关于他的一封信。” 张嘉华怔怔地听着奶奶的话,她记得,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开始全面侵华,那之后的战争打得更是轰烈,中国的伤亡也很惨重。 张嘉华不忍心把这些过程告诉罗拉,他们分别后没有消息、没有联系,大概也是无法联系了。 张嘉华想了想,说:“我记得你是一九四七年和爷爷结婚的,也许你和他分别后发生了别的什么事,然后你喜欢上爷爷,和爷爷在一起了呢?” 罗拉笑了笑,犹豫了一下,在这个小辈面前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即使民生真的战死了,我也不会轻易嫁给别人的。” “而且——”罗拉望向张嘉华,“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在战争的,他很聪明,也很厉害,还会些功夫,枪法什么的也练过。 “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对我许过的诺言从来没有食言过。 “我相信他一定不会食言的。” 罗拉说着声音又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张嘉华听着她的声音也觉得有些难过。虽然罗拉最终嫁的人是自己的爷爷,但听着她和陈民生的过去,哪怕不知他们的从前,也为他们的分离感到可惜。 她知道罗拉一定是很喜欢他的。 而现在只有二十四岁记忆的罗拉,当下爱的人理所当然的会是陈民生。 这天晚上,罗拉留下了张嘉华,两人一起回顾了罗拉从小到大的成长照片。 可也从这天开始,哪怕张嘉华留在蒋州老洋房陪着罗拉,罗拉的精神还是一天比一天消沉,渐渐地,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周末,张嘉华父母回来了,罗拉也是一副乏力的样子,张明德担心她,又把她带去医院做了检查,可医生说罗拉身体并无大碍,便猜测她许是回到了二十四岁的心境,但身体却是九十四岁的,心理认知上转换不来,出现的情绪问题。 张明德各种劝慰自己的老母亲,罗拉温和地笑着听着他的话,直到把她说烦了才让他打住。 什么九十四岁了让她吃好喝好,想玩就玩,不要多想的,简直就是嘱咐她罗拉等死就好了嘛。 罗拉没忍住,骂了起来。 谁知张明德却笑了,“哎、就是这样,跟上次打电话一样,骂人多精神,以后你想骂就骂。” 罗拉真的是气结。 一旁的张嘉华只敢偷笑。 张明德走后,罗拉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活。 时间迈入盛夏时节,玉兰路外林木上的蝉鸣声飘至洋房小院。 罗拉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听了一会蝉鸣。 张嘉华正吃着水果看手机,见罗拉又在出神,随口地提议道:“其实,奶奶,你想不想回杭城看看?找找还有没有过去熟识的人家,说不定会有关于陈民生的消息。” 罗拉闻言一怔,“真的?” 张嘉华一顿,把嘴里的水果咽下去后,看着罗拉那重新亮了起来的眼睛,“嗯……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蝴蝶追梦 第8章 蝴蝶追梦 (四)| 张嘉华的提议一出,罗拉又开始有了活力。 这让张嘉华觉得,罗拉其实早就有过这样的主意了,但许是怕他们这些小辈不许她那样奔波所以才一直没提。 罗拉从卧室里拿了个本子出来,张嘉华凑过去看,那笔记本上面写了好些时间点。 罗拉笑着说:“其实我自己也经常推理。” “哦?”张嘉华好奇地看着她。 罗拉指着上面记载的时间点告诉她,“我是一九三七年的九月到了沪市的,民生和我父亲也是九月到了沪市安顿好我们后才离开的。那之后,留在法租界的就只有我和母亲,以及民生的父母、当时一直陪着我母亲的老仆人秋娘,还有我当时的仆人罗晚棠,这些都是我们当时的家仆。 “到了沪市,虽然当时家里也请了些别的工人,但我对那些人都还不怎么熟悉,要找人的话就只能找这几个熟悉的家仆。”罗拉又指着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时间点,说,“到了十二月,我参加了一个叫《真实》的新报机构,是向国内外报道日本在华的恶行、反战反侵略的,那会我还觉得挺骄傲,自己终于也能做些什么了。”罗拉说着笑了笑,回过神来,笑容又淡了些,“可是,那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张嘉华逗笑道:“没想到我们罗拉小姐曾经也这么厉害。” 罗拉听着她说的“没想到”有些郁闷地苦笑了下,“难道你们曾经都没有从我这里或者从你们爷爷那里听说过我的事?” 张嘉华闻言一顿,认真地想了想,从小到大,因为爷爷工作的特殊性,以及父亲叔伯工作的缘故,他们这些小辈听得更多的是爷爷的工作成就,关于奶奶的事似乎就知道奶奶曾经是杭城大家族的小姐这么一回事。 罗拉看着她的沉默也静了静,有些遗憾地说:“许是发生了什么,我放弃了吧……” 张嘉华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打岔道:“总之,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后发生的事你都不知道,嗯……”张嘉华想了下,“一九四七年你嫁给了爷爷,那么这十年的事就只有曾经和你一起在沪市生活的人才知道了。” 但是罗拉九十四岁了,除非当时和她同龄的人也有她这么长寿才可能找到知情的人,张嘉华这么地想着,抬眼却见罗拉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罗拉笑着说:“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沪市找找?” “可是——”张嘉华回忆着小时候家族聚会时那些大人们说过的故事,“我记得以前他们说过,我爸爸和叔叔姑姑他们小时候都是在杭城出生,那也就是说,至少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你们从沪市回了杭城。” “我们回过杭城?” 张嘉华点点头,“嗯,我记得在我爸那有一张照片,是他们三兄妹在杭城家中拍的照片,那可是个大园林呢。” 罗拉闻言点点头,“那应该是回去了。”不管是在她罗家还是在张家,园林式宅子就是他们家的标志。 张嘉华接着梳理家族过去的一些重要历史时间,“然后到了一九五八年,你们去了美国,再之后,爷爷和我爸爸是一九七六年先行回国的,你和姑姑是一九八〇年回国的。”张嘉华说着在笔记本上补充这三个时间点。 写完后看着这三个时间,忍不住感慨,“奶奶——”张嘉华目光看向罗拉,说,“你们好像很有先见之明哎!” 罗拉不明所以,“什么?” 张嘉华指着笔记本上的时间,说:“你看,一九三七年,到处打仗的时候能顺利迁移到租界去,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又回了家乡,一九五八年去了美国,那会我们国家也发生了一些事——”张嘉华看着罗拉茫然的模样,解释说,“总之五八年之后国家又有一段比较混乱的经历,一直到你从美国回来,又好起来。”张嘉华说完笑了下。 罗拉怔然,“那岂不是我每次在国家有难的时候都逃走了?” 张嘉华笑容一滞,“也许你们也没有预料到呢?只是凑巧。” 罗拉看着那上面的时间,“那也太巧了。” 见罗拉又要陷入难过了,张嘉华揽过她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至少明确了目的地,如果当时和你一起的人还有在世的,又或者有什么后人的,我们可以试着去杭城找。” 罗拉笑了笑,望着笔记本上记载的时间,说:“是啊。” “不过——”张嘉华又提议道,“在那之前,要不要先问问大家关于过去的事?” “嗯?为什么?” 张嘉华解释说:“因为我一个人记得的事少,而且也是很小的时候才听他们说过,说不定再问问其他人也会有收获呢?” 罗拉想了想,“那你可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们,在没找回过去的记忆前,我不愿他们知道我的想法。” 张嘉华轻笑,“好,我定给你保密的。” 张嘉华花了两天时间去联系亲人询问,甚至也问过自己的父母和叔叔、姑姑,但最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要么他们说的事情都是她也知道的。 罗拉有些失落。 张嘉华安慰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我们现在还知道了,你去了美国后,一直在组织在美华侨为祖国捐款,也参加了儿童救治会。 “我们罗拉小姐也是很了不起的女人呢。” 罗拉笑了下,“是啊,起码我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张嘉华笑,“罗拉小姐已经很棒了。” 罗拉开心地笑了。 张嘉华又说:“只是可惜,大舅爷爷那边的亲人我也联系了,但是他们也只知道你在美国时的生活,但是具体的也不清楚。二舅爷爷那边的亲人就完全不知道了。” 罗拉对此并不意外,“我大伯和二伯他们,包括堂哥堂姐的,基本是在一九三七年前就移民了,哪怕有的没出国的 ,后面战乱也失了联系,他们对我的情况便更是不知了。” 罗拉想起她和张靖尘的结婚照,在那些照片里,并没有她的那些移民了的亲人的身影,这大概是当时并没有回国的。 张嘉华望着出神的罗拉,轻声道:“那……我们去杭城?” “嗯。”罗拉笑,“就当出去玩一趟。” 张嘉华笑着望向她,“确定?” “当然。” “那爸爸那边怎么说?” “我才不听你爸爸的。” 张嘉华笑了起来,“那说好了,要是没找到故人也不许难过。” “好。” 确定要去杭城后,张嘉华去买了蒋州到杭城的动车组票。 直到临出发前,张嘉华才把这事告诉了她爸。 “张嘉华,你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你带她去这么远的地方,那不是折腾她吗?” 罗拉听见张明德的大嗓门,拿过张嘉华的手机,说:“是我,明德啊。” “妈。”张明德声音缓和下来了,“你回去杭城做什么呀?等改天我回去再跟你去。” 罗拉:“嘉华陪我也是一样的,你们不用担心。而且是我想要回去的,你也不要怪嘉华了。” “可是——” “明德——”罗拉打断他的话,“我九十四岁了,但是我不会再有一个九十四岁了。你不是说让我吃好喝好玩好吗?我现在就想回杭城玩,去看看我的故乡。” 电话另一边的张明德沉默了许久,叹了声气,“那你要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就马上过去。” “好。” 张嘉华拿回电话后,张明德又嘱咐了一堆,挂掉电话,罗拉和她对视。 “我们可以出发了。” “是啊,奶奶。” 张嘉华拉上行李箱,罗拉拎起自己的刺绣手拿包,带上墨镜,接着和张嘉华一起上了计程车。 到达车站后,没多久就上了动车。 罗拉有些新奇地看着这车,笑笑说:“现在还有这样的火车啊?” 张嘉华笑,“这不是火车,是动车,嗯……会快点。” 罗拉点点头,她们坐的是商务座,所以位置很宽敞,而且商务座人少,直到车开动,这节车厢里也只有她们两人。 从蒋州到杭城需要途径沪市转车,不过同站换乘倒也还算方便,但就算这样坐车时间也还是需要四到五个小时。 张嘉华从她的背包里拿了些饮料零食出来,又把手提电脑拿了出来,“要看电影吗?我提前下了些电影。” 罗拉看了看那像小电视一样的机器,摇了摇头,她望向窗外,笑着说:“我想就这样期待着回去。” 张嘉华闻言打开电脑的动作一顿,又把电脑合上收了起来。 罗拉看看她,说:“没事,你看吧。” 张嘉华把电脑放回了包里又放到一旁,“你不看我也不看了,我陪你。” 罗拉望着她笑了笑。 张嘉华看着她思绪游走的样子,罗拉眼眸藏着愉悦的、期待的光,唇角轻轻扬起,她安静地轻笑的样子看上去很温柔。 “奶奶。” “嗯?” “你还记得你和民生的故事吗?” 罗拉笑,“当然。” “要不你说给我听?说不定以后我还能把你们的故事记录下来,这样即使你忘掉了我也还能说给你听。” 张嘉华想起医生说过的话,罗拉的这个病如果病情继续发展的话,以后可能会什么都忘记的。 罗拉想了想,笑了笑,说:“也行,最好你以后可以给我写成书,我死了,你也要把书烧一份给我。” 张嘉华笑,“好。” 罗拉望着车窗外一幕幕闪退的风景,整理了下思绪,“那我就从头给你讲吧,这里面也有我父亲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我大概也记得些。” 张嘉华:“好。” 罗拉轻笑,想起了记忆中那些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说:“陈民生是一九一三年来到杭城的,那一年他五岁,他来我们家的那天,刚好是我出生的日子—— 第9章 杭城旧事 (一)| 一九一三年|杭城 “让一让!让一让!” 长街上熙熙攘攘,各种走街串巷的商贩推着小摊或背着箩,其中还有来来去去的黄包车、马车在飞奔穿梭,而更多的,是新进涌入杭城的难民。 自去年清皇朝覆灭,民国开始,各种势力便开始争相割据,清朝遗老、各地军阀、外国列强等等,这些人在这片大地上肆意猖狂地掠夺,这片早就满目疮痍的大地更是颓乱。 而在这样的世道中,最苦难的,是生活在其中的百姓。 罗世襄坐在黄包车上,不时催促车夫快点,要是平日,在这样混乱的长街上他可能还愿意慢点,但今天不行。 他在商会得到消息,他的妻子要生了,这和之前说好的日子不一样,早生的胎儿是有危险的,罗世襄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在黄包车上,他慌得有些脸色发白。因为妻子本就体弱,他原本是想要送她去医院等待生产的,但家里、包括他的妻子都不愿答应,总认为妇女的裙摆下不应让男医生看,罗世襄并不认同这种道理,但他妻子不肯,他便无计可施。 “求求你了——” “老爷——给点吧——” …… 难民一多,乞讨的人也便多了。 黄包车被塞得几乎动不了,连人也开始走得艰难了起来,人潮推推嚷嚷,长街骂骂咧咧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罗世襄皱着眉头,有些烦心地看着这一切。 黄包车夫在路上挤推,不知怎弄的,平稳的车子开始摇晃了起来,许是罗世襄穿得还整洁体面,乞讨的人看见他也开始涌了过来,罗世襄把口袋里的钱全分了出去,没拿到钱的便不死心,又推了起来,黄包车不堪其扰,侧翻在地。 罗世襄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车夫连声道歉,罗世襄摆手表示无碍后,车夫又转头大声地和人打起骂战。 罗世襄看着这乱遭遭的一切,忍不住叹气,拍拍衣服,让车夫晚点去他家领车费后便自行回家了。 但还未到家,因着刚刚发钱的举动,罗世襄被一群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流民团团围住了。 “把钱拿出来!” 罗世襄烦躁地看着他们,沉声说:“我现在身上没钱。” 那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你家人来交钱!”说着就要上前扑打他,准备绑了他要赎金。 罗世襄有些震惊也有些气结,这光天化日之下,繁华长街之上,哪里有过这种事。 但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商人,不懂拳脚功夫,能反抗但也打不赢这些流民。 罗世襄很快在这场打斗中落了下风,身上挨了打也开始察觉到疼痛了。突然,听见有个粗厚的嗓子站出来阻止这场打斗,接着又开始驱赶那些流民,很快,这拳脚便停了下来,罗世襄松开护住脑袋的手。 “老爷?你没事吧?” 罗世襄望着眼前这个壮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对方的穿着也是灰扑扑的,看上去也像是难民。 罗世襄在对方的牵扶下从地上站起,他笑了笑,“谢谢了。” 那男人憨厚一笑,“没事,你得小心点了,现在乱得很。” 对方说话时带着点北方的口音,罗世襄听着他的话,笑了下,这条长街他走了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让他小心的,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觉得有趣。 他声音温和地说:“真的谢谢了,你也是,真的都乱起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好。” 那男人笑了笑,便准备离开了。 罗世襄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又想起自己刚刚已经把能给出去的东西都给了出去。他望见那男人走到不远处,牵起他儿子的手,又和他妻子继续往前离开。 他的儿子也长得粗壮,看上去年岁不大,身上的衣服虽相对好些但也是灰扑扑、打了满身补丁的。 罗世襄对上那孩子的目光,想了下,追了上去,“等等——” 那男人回过了头,“老爷?” 罗世襄笑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陈邵钧。”他说着顿了下,又笑着说,“这是我媳妇沈淑仪,我儿子陈民生。” 罗世襄笑了下,“我是杭城罗家的罗老三,罗世襄。你们是从北方来的?” 陈绍均憨笑了一下,“对。”说着又叹了声气,“打仗了,乱得很,都没法待了。” 罗世襄:“如果你们在这边还没有去处,要不要来我府上?” 陈绍均和他媳妇对视了一眼,“我们以前也是在一户老爷家当仆从的,我还会算账,老爷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就上您那去。” 陈绍均说的并非是虚话,他们一家之前确实是在北方的大户人家当仆从,但那人家是前清的大老爷,清朝一倒,那大老爷也倒了,他们这些非近身的仆从便被解雇了。陈家没有什么家乡可回,又遇上打仗的事,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便想一路南下,找个安全的地方过活。 罗世襄笑:“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救了我,我还得谢谢你呢。我家就在前面,你们快随我来。” 罗世襄带着三人回了家,先是吩咐人带他们去安顿梳洗,又对陈绍均说:“我妻子正在生孩子,我先过去,我们晚点再说。” 陈绍均给他作揖,“谢谢老爷,恭喜老爷了。” 罗世襄告别了他,便又再次急急地往他和妻子住的听雨轩走去。 他刚到妻子生产的房门外,便听见了洪亮的小孩哭声,一下子笑了起来,又连忙问房里的人,“静姝呢?静姝怎么样?” 罗世襄大嫂刘慧安的声音从房里传出,“好,都好,母女平安,三叔你放心。” 等生产的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罗世襄才有了进房看妻儿的机会。 许静姝有些衰弱地靠在床上,看着坐在床侧的奶娘手里抱着的孩子。 罗世襄进去后,奶娘把孩子递给他。 罗世襄笑得开心,他坐到奶娘刚刚坐着的位置,望望孩子,望望妻子,又笑着说:“真不错。” 许静姝看着他一副傻样,笑了起来,“就只有这话了?” 罗世襄又连忙说:“辛苦了,谢谢你。” 许静姝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从哪学的这些话。” 罗世襄眨眨眼,“民国嘛,咱也是新新人类了。”罗世襄说着顿了下,讲起了刚刚自己在外面遭遇的事。 许静姝担忧地看着他,“受伤了吗?” “没,有个老大哥救了我。”罗世襄说,“我把他们带回家了。” 许静姝点点头,“也好,就让他跟着你,这样以后出门也安全点,他妻子就到我这边,那孩子说不定以后还能给我们女儿做个伴呢。” “好。”罗世襄怀里的婴儿这时也“嗯”了一声。 夫妻俩笑了下。 罗世襄看着这女娃娃,又想起当今世道的混乱,突然提议道:“我觉得,她还是不要叫‘罗婉琳’了。” 许静姝看着他,“你们罗家女娃不都婉字辈?” 罗世襄沉思,接着说:“今后的社会都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我们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培养她了。” “那你想怎样?”许静姝看着他问。 罗世襄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儿,“我罗世襄的女儿,至少要是自由快乐、骄傲勇敢的,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闯的。” 许静姝笑,“这不成男娃了?” 罗世襄看向妻子,“嘿,现在年轻的声音都在说男女平等的,说不定以后真的男女平等了。” 许静姝:“你又在哪里交了什么朋友。” “当然是新新朋友咯。”罗世襄说着又惊喜地笑了起来,“你说叫‘罗拉’怎么样?” 许静姝:“罗拉?” 罗世襄:“英文名就是‘Rola’,意思是独特的、有气质的女孩。” 许静姝张了张嘴,但望着丈夫脸上的笑,最终还是没拒绝他。 罗拉就这样成了他们罗家第一个独特的女孩。 另一边的陈绍均一家在罗家管家的安排下,领了新衣服,还在罗三爷住的听雨轩的一角寻了个住处。 过了几天后,陈绍均接到管家的话,听闻以后他就跟三爷出门办事,便换了衣服整理好后带着妻儿去拜谢。 拜谢后,因为罗世襄需要去准备后续满月家宴的事宜,便离开房间去了书房,陈绍均这会便跟了上去。 沈淑怡则留在了许静姝身边。 许静姝恢复了些力气后便自己抱着孩子,见一旁五岁的陈民生盯着娃娃看,便笑着喊他到自己的身边。 “你也看看她。” 沈淑怡拉过儿子,“小心点。” 陈民生闷声走到许静姝的床边,看着她怀里的婴儿。因为刚出生不久,婴儿眼睛都没睁,脸上也皱皲皲的,脑袋也好,手也好,全是小小的,陈民生憨厚的脸上也惊讶了起来。 许静姝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下,“是不是很可爱?你可以碰碰她的小手。” 陈民生望了望眼前的夫人,又去看婴儿,沈淑怡在他身后也笑着轻声道:“要轻轻的啊。” 陈民生点点头,慢慢地伸手在婴儿的手边碰了碰,婴儿“嗯”了声,他缩回了手,接着又试着去碰,忽然,婴儿抓住了他的小拇指,陈民生便动也不敢动,呆头呆脑地去看夫人和自己母亲。 两个大人看着他的神情笑了起来,连襁褓里的婴儿也“嗯”了声。 “她叫什么名字?”五岁的陈民生有些奶声奶气地问。 许静姝笑着回答他,“她叫罗拉。” “罗拉。”陈民生轻轻地望着那个握着自己拇指的女娃说。 这是陈民生和罗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也是陈民生第一次唤罗拉的名字。 只是,那襁褓里出生没几天的孩子还没睁眼,也还没能听得懂人话。 第10章 杭城旧事 (二)| 陈民生跟着父母住进罗家后,因为年岁小,干不了什么活,便跟着母亲天天守在夫人的身边,而守着夫人,便也天天见着那可爱的小娃娃。 小娃娃很神奇,像是一天一个样,过了那场喜庆的满月宴后,便更是灵动了。 陈民生最喜欢陪着她一起玩,虽然罗拉小姐还什么都不懂,但陈民生还是喜欢和她一起玩“啊啊嗯嗯”的对话游戏。 罗拉八个月大的时候,第一次在铺着毛毯的地上学会了爬,那会陈民生就在她的旁边。 学会爬的罗拉精力旺盛,许静姝、沈淑仪和她的奶娘都被她折腾累了,只有当时六岁的陈民生能够跟着她到处跑,护着她不会磕碰到。 因为民生的用心,尽管他年岁小,但大人们已经默认他做罗拉的小跟班了。 等罗拉会叫爹娘的时候,她学会的下一个词语便是陈民生的名字。 “民生!” 陈民生一听她喊自己的名字便觉得好玩似的笑了起来。 刚学会说话的罗拉发音并不准确,叫他的名字含糊又带些气音,奶声奶气的,很是可爱。 没多久,罗拉又学会走路了,许静姝裹了小脚,不能够总是随着罗拉跑,所以罗拉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都是由沈淑仪、陈民生两母子跟着保护的。 但接近两岁的罗拉已经有了个人的喜好,她更喜欢让年纪小的陈民生陪她玩。 小小的罗拉最喜欢玩追逐的游戏,去大堂的时候她会和哥哥姐姐玩,父亲回家了也会和父亲玩,有时候没人陪她了,她就和陈民生玩,不过,其实不管哪种情况、不管罗拉和谁一起玩,陈民生都会守在一旁的。 罗拉跑得快了,跌倒了,她不喊别人,她只会“民生!民生!”地喊,陈民生便会过来哄她,罗拉有时候跌疼了就真哭,没跌疼就假哭。 那会陈民生也是个小孩,但也学着大人哄小孩的模样哄她,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说“不哭不哭”,大人们看着他老气又熟络的行为都笑了起来,罗拉听见笑声,哭着哭着也笑了。 罗拉虽然生在民国,罗世襄也有想把她当成新时代的女性去养育的念头,但罗拉小时候家里还是罗拉爷爷做主的,所以作为女儿身的罗拉,从小和她的姐姐们一样,还是按清朝时闺阁小姐的教习方式养育的。因此,平日里罗拉和她的姐姐们都基本待在这大院里玩耍,就连到了七岁的时候,该念书了也是请了先生到家里教习的。 罗拉开始念书的时候,陈民生也跟着她念书。 但让罗拉生气的是,陈民生学东西总是要比她快。 “你不能这么聪明的。”罗拉板着个小脸生气地说。 十二岁的陈民生正是一副好玩贪学的少年样,又因为罗世襄一家从来没把他当下人看待,所以和罗拉相处时他也从不局促,他笑得开朗,问:“为何?” “因为罗拉不聪明。” 陈民生笑得更开心了,“罗拉小姐不聪明,民生就不能聪明吗?” 罗拉点头,“是的。” 陈民生又笑了,罗拉见他的笑便愈发生气,撅着嘴就要回去找民生她娘告状。 陈民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连忙把人拉住,“我出去给你买糖吃怎样?” 罗拉浑圆的眼睛转了转,笑眯眯地扬起嘴角,“你把罗拉也带出去。” “不行。”陈民生说着便转身离开。 这回轮到罗拉跟着他跑了,“你要带罗拉的!” “不。”陈民声笑着在院子里跑着离开。 罗拉喋喋不休地追他。 时值春天,罗家大院里的花草树木正长得茂盛。 “陈民生!”罗拉在他身后生气地喊着,陈民生在她前头笑着。 四季转替,罗家大院中,听雨轩院子里的海棠树花开了又谢,种在盆栽里的牡丹花红了又落,罗拉也渐渐地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 一九二五年—— “陈民生!” 正在侧院练拳的陈民生脊背一僵,随即干净利落地到一旁把自己的衣服穿上。 陈民生转身,看着来人,擦了擦额上的汗,说:“罗拉小姐。” 罗拉小跑着走到他面前,“说了多少回不许这样叫我,叫我罗拉!” 陈民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接着又有些憨笑地说:“我喜欢这样叫你。” 罗拉望着他,想了想,“算了,不跟你计较,我有喜事告诉你。” 陈民生笑着,“什么喜事?” 十七岁的陈民生已经长得像大人般高壮,十二岁的罗拉虽然因为从小好动而长得也比同龄人要高些,但在陈民生面前还是矮了许多,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好像高一些,她有些得意地昂起了脸,“我父亲搞定我娘了,我可以去新学堂上学了。” 陈民生其实昨天也听说过这事,“恭喜你,罗拉小姐。” 罗拉笑着笑着突然又有些讨厌地看着他,罗拉不喜欢陈民生这样一板一眼地跟她说话,明明以前都不是这样的,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罗拉小姐?”陈民生见罗拉不太高兴似的模样便轻声地喊她。 罗拉回过神,望着他,“你猜我要到哪儿上学?” 陈民生想了下,“嗯……二少、三少他们的学校?” 罗拉摇头,“不对。”说着笑了笑,“是圣索菲亚女校。” “圣索菲亚——”陈民生样子有些呆怔,“女校?” 罗拉高兴完又有些郁闷,“看来你不能跟我一块去念书了。” 前几年,家里给罗拉他们几兄妹请了先生在家念书,但学的仍旧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三年前罗拉爷爷逝世后,罗拉的哥哥们便都开始到外面的新学堂念书了,罗世襄这一房这些年就只有罗拉一个女儿,他便也寻思着要让罗拉到外面去念书。 只是罗拉当时年纪还小,家里不放心让她出去。而本来的计划是打算在罗拉十二岁后,让陈民生跟着她一起去外面的学堂念书的。 但今日再次商量这事时,罗拉的大伯二伯却仍然不想让两个姐姐出去念书了,说外面这么乱,怕影响了她们,于是罗拉没有了读书的伴儿,陈民生年岁又比罗拉大许多,只有他们两人一块上学又怕出去惹闲话,罗世襄便决定让罗拉去读女校了。 陈民生这些年也跟着罗拉他们在家里年了些书,能写会算,近来还开始跟着武馆练武,偶尔还会跟着罗世襄和他爹学算账。 但对罗拉来讲,陈民生还是她的跟班,她只是偶尔借给她爹用用。 “没事的。”陈民生走到她身前,“我会每天去接送你上下学的。” 罗拉睨了他一眼,“我去了得住校呢。”罗拉学着大人苦恼的样子叹气,“听说那儿是英国人办的学校,里面还有很多洋人女学生,我进去了就必须得把英文练好了。” 听到罗拉说她要住校,陈民生眉心皱了一下,“住校?谁和你去住校?” 罗拉也愁了起来,“没人,两个姐姐都不去念女校。” 陈民生闻言也想劝她不去了,但想到罗拉想出去念书想了很久了,陈民生只想让她如愿。 “不怕的,到时候你要有什么事就告诉家里,我肯定马上过去。” “我能有什么事?”罗拉坐到石椅上,在桌子上撑着两腮,“而且学校离长街这好远呢。” 陈民生想了想,也记起了圣索菲亚那西式的学堂距离罗家大院坐马车也得将近半个时辰。 罗拉见陈民生不说话,便盯着他看,那目光似乎在说陈民生必须得给她想个办法。 陈民生望着她的目光,笑了笑,“我会想办法的。” 罗拉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九二五年的民国,要比罗拉出生的那年还要混乱,社会上各种动乱层出不穷。 这一年的五月,沪市东明路发生了件轰动全国的惨案,全国各地因此爆发了示威游行、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的事。 罗拉一直生活在大宅子里,偶尔出去一趟也是随着父母去郊游拜佛,又或者去世交家作客拜访,但每次出行也是坐在马车里的。最近罗拉要准备出去上洋学堂了,她的父母便允许她由陈民生带着出去长街游逛,多熟悉熟悉大院外面的世界。 但这一出门,便遇上了游行这样的大事。 这也是罗拉第一次在长街上看见这样的场景。 那会的罗拉对于社会、国家之类的事还是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到处都有打仗的事,但因为打仗的事还没有波及到杭城,所以于她而言那些事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这些新闻,她也只是偶尔从父亲和伯父们的谈话中听到的,她平日在大宅子里也不怎么关注。 此刻出了大院门,亲眼目见,她恍惚察觉,原来那些打仗的事也会离自己这么近。 因为长街上人多,罗拉被陈民生拉到一旁护在了身后,而长街的中央,被学生、工人组成的游行队伍占领了。 罗拉从陈民生身后探出脑袋,看着其中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学生,扯了扯陈民生的衣摆,“民生。” “嗯?”陈民生回头看她,“怎么了?罗拉小姐。” 罗拉毕竟很少出来,见了这样的队伍,心下还是有些害怕的,她睁圆了眼睛,望着眼前这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游行?” 陈民生顿了下,目光也向眼前的队伍望去,须臾间,写满了口号的纸张漫天飞扬,学生们的呐喊声也是一下比一下高昂。 罗拉望着陈民生出神的样子,又扯了下他的衣服。 陈民生回过神来,说:“因为他们想要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罗拉小姐。” 罗拉顿了下,呢喃道:“更好的世界……那,你呢?” 第11章 杭城旧事 (三)| “什么?” “你也想要去建立更好的世界吗?”罗拉有些怔然地说,“我看见你的房里藏了很多杂志,跟他们手上拿的一样。 “那些杂志不都宣扬着青年要去觉醒、要去拯救我们国家?” 陈民生僵了下,“罗拉小姐,你又偷偷跑我房里去了?” 罗拉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陈民生转过头,不去看她,“没有。” 陈民生长大了些后,便会经常被罗世襄叫去书房干活或者谈话的,罗拉有时候无事闲着便爱去陈民生那逛逛。有一回在他房里看见一本《青年》杂志,罗拉一看便入了迷,忘了离开的时间,直到陈民生回来被他发现。 那之后陈民生都会把这些杂志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藏好,但总会被爱闲逛的罗拉发现。 罗拉已经在他那看了好几本《青年》杂志了。 罗拉随手抓了一张在天上飞舞的宣传纸,那上面写着“打倒帝国主义”。 她有些怔然地望向陈民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陈民生轻笑了下,望着她,说:“罗拉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生活在更好的世界。” 罗拉望着他,想了想,“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 罗拉自小就没吃过什么苦,想要什么父亲母亲都会满足她,她的家人也一直在她身边,所以她现在还不知道更好的世界和她现在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同。 陈民生笑了笑,说:“只要罗拉小姐觉得好,我便觉得好。” 忽然,长街上的游行队伍乱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开始喧嚷起来。 他们说,抓人了。 陈民生把罗拉护得紧紧的,主街上人多,他便拉着她拐到巷道去,有些逃跑的学生也走进了巷道。 突然,一个和罗拉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走到两人身旁,陈民生虽然拦住了她,但罗拉听见那女生小声地说“帮帮我”后,便阻止了拦住人的陈民生。 罗拉握住女生伸来的手,还未说话,身后便有巡捕向他们走来。 那巡捕仔细地看着他们,拉着罗拉的女生穿的是民国学生装,但一旁的罗拉却和游行队伍里的学生穿着都不一样,学生人群中的女生,穿的都是时下流行的上蓝下黑的套装裙。而罗拉穿的却仍旧是清朝的闺阁小姐的装束,上袄下裳,整体是马面裙的套装,粉白偏白的底,淡蓝的刺绣花边,衣裙上锈的是淡粉的牡丹花,这裙子衬得罗拉清纯又可爱,而且还一身贵气,让抓人的巡捕犹豫了起来。 “你们在这做什么?” 陈民生护着两人,说:“我家小姐和她朋友出来逛街的,遇上游行混乱,便躲在这里。”说罢又补充道,“我们是罗家的。” 那巡捕闻言笑了下,“罗家的,那早点回去了,免得到时候误伤。” 陈民生笑了下,“好。” 接着,那巡捕便离开了。 那女学生松了口气,望着罗拉两人笑了起来,“谢谢你们了。” 罗拉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也觉得开心,“不客气。”说着便也仔细地看眼前的女生,她跟大街上的很多女学生一样,剪了头发,不施粉黛。 “怎么了?”那女生看着罗拉问。 罗拉摇了摇头,“没事,你要小心。” “好。”说着女生便告别两人离开了。 陈民生看着罗拉,“我们回去吧,街上太乱了。” 罗拉叹了声气,他们才出来没多久呢。 看着仍旧是一片混乱的长街,罗拉有些茫然地说,“民生,你说,如果建立新世界的话,我们逛街是不是不用再四处逃了呢?” 陈民生笑了下,“我觉得是的。” 罗拉望着他,想到刚刚那些被巡捕追逐的学生,说:“民生,但我希望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陈民生顿了下,知道罗拉这是在害怕,他轻声地回应她的话,说:“好。” 回到罗家,时间还早,连傍晚的时间都没到,陈民生见罗拉还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在她身侧轻笑着提议,“要不要去游湖?” 现下正入了夏,罗家大院占地面积颇广,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取名望月湖,入夏后湖水清澈,湖中养育的荷花也正是开花的时候。夏天在湖中泛舟,是罗拉最喜欢做的事情。 罗拉想到自己若是去了女校读书,之后便很少机会能在湖中游船了,想了想便答应了陈民生的提议。 陈民生:“要把大小姐和二小姐叫上吗?” 罗拉闷闷地摇了摇头,“我们自个儿划一会就算了。” 罗拉和陈民生两人沿着大院长廊走到望月湖边。 陈民生去一旁把绑着小船的绳子解开,接着率先上了小船,然后又扶着罗拉上了船。 罗拉在船座上坐下,陈民生划动船桨,湖中的清风便缓缓吹来。 直到这会,罗拉的心神才慢慢地定了下来。 她皱着小眉头,摇着手中的缎面圆扇,轻声叹气,“民生,我们这里这么静,可在这大院墙之外,明明是一片混乱的。长街内外,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陈民生听见她的话,笑了下,“罗拉小姐,你还小,不应该烦恼这些的,老爷和我,都会保护你,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近来罗世襄找陈民生谈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想要培养陈民生做他们罗家的人,特别是他罗家三房的人,以后最好是可以和罗拉成婚入赘。 陈民生是高兴的,所以最近学习也比以前要刻苦许多,也因此从罗世襄那里知道,为了让罗家有个清净的庇护,罗家向外交际捐了不少钱。 但陈民生觉得这些事不应该让罗拉烦心。 罗拉听见这话,谈不上高兴还是郁闷,只是有些晃神地看着陈民生。 陈民生笑了下,“怎么了?” 罗拉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但罗拉又想起了刚刚的女生,想起陈民生房中的那些杂志,又一次问道,“民生,你真的不会去革命?” 陈民生笑,“我答应了你的,会在你身边守着你的。” 陈民生见罗拉仍然皱眉,想了想,笑着使了个坏,忽然摇晃起小船来。 罗拉感受到晃动,惊吓了起来,大声地喊道:“陈民生!” 陈民生笑了起来。 等小船靠了岸,刚下了船,罗拉便追着陈民生扑打,陈民生一边逃一边笑着讨饶。 这天后,大街上的事越闹越盛,因着工人罢工的事,罗家在长街外的商店也不得不关闭了几天。紧接着又传来了英国等列强在沪市增兵的传闻,国内军阀的斗争也在持续激化,一时间,世道仿佛又要愈加混乱了。 因为罗拉就读的女校是英国人办的,最近家里又开始反对她外出读书的事了。 但罗世襄自个儿思索了两个晚上,最终还是拍板了罗拉出去读书的事。 罗世襄望着自己年仅十二岁就已经亭亭玉立的独女,眉目里隐隐有着骄傲的神色,“乖乖,你要勇敢点,正是因为这世道要乱,所以我们更应该走出去。 “世道一乱,新的法则就会开始建立。 “你要走进这新的世界,而不是等新世界淘汰你。 “你能明白爹爹的意思吗?”罗世襄笑得温和。 罗拉笑了下,“爹爹,我不怕的,我想出去读书。” “好,我罗世襄的女儿就该是这样的。”罗世襄笑了起来。 一旁做着针绣活的许静姝也笑了笑,“我看你迟早也要变成什么民国新新人类的,去了洋人学堂也得学个洋人样回来了。” 罗拉笑着坐到母亲身旁,“娘——”罗拉用撒娇的语气喊道,“新新人类多好啊,洋人虽坏,但也还是有好的东西的。我们要——”罗拉回忆了一下学过的话,说,“要师夷长技以制夷。” 罗世襄闻言又笑了起来。 许静姝嗔怪地睨了他一眼,“都是你纵的。” 罗世襄:“新世界终要降临,我们的罗拉小姐当然也要做新世界的独特女性。” 罗拉闻言忽然想起几天前她遇见的那场游行,她想起那些剪了发的女孩,而且,在那个时候、在那长街上,只有她罗拉是留着及腰长发,束着前请的少女发髻的。 罗拉眼珠子转了转,“那——爹爹,我要是想去把头发剪了呢?” 许静姝闻言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有些诧异地看着女儿,“什么?” 许静姝是前清的高门小姐,她的祖父甚至还在清朝担任过机要大臣,哪怕现在是民国政府了,她哥哥也还在政府里有个职务。她作为前清的小姐,虽然也学了些诗词歌赋的,但还是被灌输了许多“三从四德”之类的思想,所以一下子还难以接受女儿的这种行径。 但罗世襄却笑了起来,“好,现在比起前些年,已经有很多女学生都剪发了。而且你去的洋学堂,我看有些洋人头发是卷的,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去烫一个。” 许静姝又诧异地看向自己丈夫,罗世襄轻轻地拍了拍她手,“无碍的。” 许静姝叹了声气,“那你得好生看着她。” “好。” 罗拉和父亲对视一笑。 第12章 杭城旧事 (四)| 第二日,罗拉便由父亲带着、陈民生跟随,三人一起去把罗拉的头发给剪了,及腰的长发剪至肩下,剪完后罗拉把头发编了两个麻花辫,这个模样看上去也像是大街上女学生的模样了。而剪下来的头发则被罗世襄用纸包住,还用一个小礼盒装了起来。 剪完头发,罗世襄又带着罗拉去买衣服。因为圣索菲亚女校有自己的校服,所以罗拉便没有买那种上蓝下黑的女学生套装,而是买了几套时下流行的旗袍,这种旗袍偏短窄,袖式是“倒大袖”的,下摆呈弧形,裙为套穿式,裙摆长至脚踝。 罗拉从服装店里出来时,便换上了这种旗袍,上面是青蓝色的,左手边的衣摆处有青竹的图案,裙子是淡黄色的底青蓝色的竹叶图案。 “怎么样?好看吗?”罗拉笑着在陈民生的面前转了个圈。 陈民生低着头不敢仔细看她,“好看。” 罗拉笑得明媚张扬,接着又要拉着爹爹去买头饰。 三人在外面逛了大半天,回去的路上,途径东湖边的湖畔酒家,罗世襄让车夫停下,对身后的罗拉说:“你母亲爱这的绿豆酥,我们进去买些回去。” “好。” 进了茶楼,三人上了二楼临窗的雅座,叫了茶和点心。 罗拉望着窗外,笑着说:“上次来看的荷花还没有这次多呢。” 罗世襄也望向外面,“现下正是荷花最盛的时候。”说着顿了顿,罗世襄又看向一旁的陈民生,“待会去买些荷花回去,再买些荷叶,回去让人蒸饭。” 陈民生点点头,“是。” 罗拉眼睛亮了下,“还可以煨鸡,可香了,上次和三哥他们去野餐弄了一个,我都没吃到多少。” “好。”罗世襄笑着应,“怎么也要在你上学前满足你的心愿。” 在茶楼吃过点心,又打包了绿豆酥,罗拉和罗世襄先行回了家,陈民生看着他们离开后,才准备去买荷花荷叶。 卖荷花荷叶的,都是这湖畔附近的采莲人家,陈民生挑了些已经开花的荷花,又拿了些荷花花苞,最后才买了一沓荷叶。 在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坐黄包车,而是走着回去的。路过一家百货商店时,新进的洋货正摆在橱窗上展示,陈民生看着橱窗里那条浅绿色的发带,在路上停下,没有思考多久,便走进去把丝织的发带买了下来。 回到罗家大院,陈民生把荷叶拿到厨房,让他们晚上做蒸饭和荷叶煨鸡,接着才又让人把荷花拿到大厅和老爷夫人的房里插上,而给罗拉的,则由他自己亲自拿去了。 罗拉和父亲买完衣服回家后,便喊上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过来一起看新衣。 陈民生去到她房门前的时候,房里正热闹着,但罗拉看见陈民生来了,便笑着走了出去。 “给我的荷花吗?”因为买到了漂亮的衣服,罗拉正开心,笑容也愈发地明媚阳光,她抬眸向陈民生伸手要花。 陈民生顿了下,把荷花递了过去。 罗拉接过荷花,又凑近嗅了嗅,荷花淡淡的清香便萦绕呼吸,罗拉笑着说:“真好闻。”说着又把花递回给陈民生,“你去房里帮我把花换上吧。”罗拉自然地说,毕竟过去也一直是陈民生帮她换房中花瓶的花的。 陈民生正想把刚买的礼物送给她,闻言却顿了顿,他接过了花,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进去。 罗拉见他呆愣的样子,正想说话,想要过来看看罗拉剪发后的样子的许静姝这时恰巧走了过来。 许静姝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跟在许静姝身后的沈淑仪看见自己儿子傻愣地站在门外,便笑着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荷花,说:“我拿进去插吧。” “好。”陈民生说着又向夫人问安行了个礼,接着才退下。 许静姝看着陈民生离开,心底便开始暗自沉思。 到了晚上,许静姝在罗世襄的面前叹气。 罗世襄刚坐到床上,听声便笑了笑,“怎么了?” 许静姝看了他一眼,“你说,罗拉和民生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会不会太亲近了?” 罗世襄笑,“你都说他们一起长大了,那亲近不是自然的吗?” 许静姝嗔怪地睨了他一眼,“跟你说正经的呢。罗拉现在可是也长大了,这男男女女的,一亲近,可是很容易生感情的。” 罗世襄倒是没有她这么苦恼,有些随意地说:“这感情一事,有便是有的,强迫不来,也隔绝不开的,不要太过费心。” 许静姝一静,“那你舍得罗拉嫁给民生?” 罗世襄笑笑,“民生不是挺好的嘛,反正咱只有一个罗拉,到时候民生入赘,罗拉便还是在咱们这里了。” 许静姝望着他,“你打的这主意。” “这有什么不好的?”罗世襄说着笑了下,“不过,罗拉的婚姻还是让罗拉决定就好了。”罗世襄轻轻地揽过夫人的肩膀,“不要烦心了,早点睡。” 但过了两日,许静姝还是让人找了个小女仆给罗拉。 许静姝笑着望着自己的女儿,“这是罗晚棠,是咱家远亲的远亲,以后她就跟在你身边做事” 罗拉望着那年纪似乎比她还小一点女生,眉头轻皱,又向陈民生的方向望了眼,她有些疑惑,明明有陈民生在她身旁守着了,怎么又多了个人。 但罗拉不忍在女生面前说拒绝的话,她看着那瘦瘦小小的女生,走了过去,拉着她的手,罗晚棠怯生生地不敢抬头看她,罗拉却笑着望着她说:“那你以后也陪我一起玩。” 一旁的陈民生看着这一幕低着头没有说话。 等过了几日,罗拉才发现,陈民生似乎连着几天都没有和她一起玩了,而且哪怕他在罗拉身边,也只有罗拉喊他的时候他才会走上跟前。 罗拉撇下刚熟络的罗晚棠,独自去了陈民生住的小院。 陈民生刚跟着罗世襄从外面的商铺回来,见到罗拉怔了下,轻轻地喊了声“罗拉小姐”。 罗拉摆弄着一盆放在长石椅上的牡丹花的叶子,闻言看了眼他,等了好一会才问:“你最近都跟着我爹爹去做什么?” 陈民生低额,老实地回答她的话:“老爷带我去店铺学习打理生意,偶尔也会去商会。” “哦?”罗拉眼珠子转了转,淡淡的脸色忽然笑了起来,“他要教你做生意?” 陈民生沉默,没有说话,罗世襄虽然没有明确地跟他说过这事,但近来确实似乎是有这个打算。陈民生现在学的事情,不仅仅是帮老爷算账之类的了,偶尔的交际出入也带上了他,今日,还带他去订做了几身衣服。 罗拉见他不说话,笑了笑,“那你可得好好干,难怪你近日都不见人。 “学做生意也好,过些日子我去圣索菲亚上学了,你也有事可做了。” 陈民生望着罗拉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抬眸也笑了下,“好。”说着犹豫了一下,说,“罗拉小姐,你等我一会。” 罗拉怔了下,又笑了起来,“好。” 陈民生回了趟屋子里,但很快又走了出来,他递给罗拉一个小盒子,“这是给你的入学礼物。” 罗拉笑着接过,当着陈民生的面把礼物拆了,打开长盒子的盖儿,便看到静放在里面的柔软的浅绿色发带。 罗拉笑了起来,“真好看。” 陈民生望着她的笑,“你喜欢吗?” 罗拉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喜欢,你什么时候买的?” 陈民生顿了下,有些含糊地说:“买荷花那天。” 罗拉想了想,收起盒子,看着他问:“那为何现在才给我?” 陈民生望着她没有说话。 总不能说不好意思,又或者说在罗晚棠来了后,罗拉有了新的玩伴,他觉得有些不高兴之类的话。 虽然罗世襄想要栽培他,但他也感觉到许静姝不太满意他。 陈民生反省后,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的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事不是罗世襄满意他就行的,罗拉比他小许多,以后肯定够会遇到比他陈民生要好百倍的人。 他若贪心了,以后或许连跟在罗拉小姐身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罗拉望着他沉默的样子,“你怎么不说话?”罗拉想了想,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因为罗晚棠来了,我不跟你玩了生气了吧?” 陈民生闻言呼吸一滞。 罗拉倒是笑得开心,“你一个大男人,也这么小气?” 陈民生想要狡辩,憨憨地反驳,“我没有。” 罗拉想了想,说:“这样吧,你现在跟着我父亲做生意了,那我也给你一份祝贺礼,你且等着吧。” 陈民生怔了下,唇角轻扬,“好。” 在上学前的那段时间,罗拉都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因为罗拉到女校后要住校,许静姝这段时间都在担忧这事,罗拉为了让她放心,便在她身边逗她开心。 而陈民生因为跟着罗世襄学做事,两人见面的次数便愈发地少了。 就在陈民生以为罗拉忘了答应他的祝贺礼一事时,却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再次见到了罗拉。 罗拉有些惊讶地看着穿西装的陈民生,直把陈民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陈民生长得健壮,定制的西装很好地契合他的身形,让他看上去也像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只是他的肤色有点黑,没有外面的那些公子哥看上去那么白皙斯文的,反而有股让人畏惧的凶狠之意。 但陈民生看着罗拉的目光却有些憨厚,看上去有点傻气,这样两种反差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让罗拉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民生顿了下,“很怪吗?” 陈民生开始穿西装已经有两天了,只是这两天他跟着罗世襄外出,每天回来都很晚,所以都没有看见罗拉,而且他们俩也不好在晚上见面。 罗拉抿唇笑着,“看起来又凶又傻的。” 陈民生也笑了,“这是什么评价。” 罗拉双手一直放在身后,昂着脸笑着,“夸你呢。”说着,把一直藏在身后的礼物拿了出来,“喏,这是给你的祝贺礼,前几天你不在,我跟大哥去洋行买的。” 陈民生怔了下,接过罗拉的礼物,望了眼手中的小小的长方形礼盒,又抬眸去看罗拉,接着有些傻气地笑了起来,“谢谢罗拉小姐。” 罗拉一直笑着看他,“快拆开看看。” 陈民生在罗拉的注目下有些笨拙地拆开礼物,打卡包装纸后,便发现是钢笔的礼盒。他打开礼盒,看见了里面黑色金边的钢笔。 罗拉:“怎么样?喜欢吗?” 陈民生笑了起来,又凶又傻的脸上,忽然有了些温柔,他轻声回答罗拉的话,说:“喜欢。” 罗拉有些得意地看着他,“你拿出来再仔细看看。” 陈民生依言照做,等把钢笔拿起来,他才发现,笔盖上还刻着罗拉的英文名“Rola”,陈民生笑:“送我的钢笔不应该刻我的名字吗?” 罗拉笑:“才不,当然要刻我罗拉的名字。”说着又嘱咐道,“以后你签字的时候都要用我给你的笔。” 陈民生笑着望着罗拉明媚的眸光,说:“好。” 第13章 杭城旧事 (五)| 到了八月底,罗拉要到圣索菲亚上学了。 去学校前她换上了新送到家里的校服,圣索菲亚的校服和民国自办学校的校服不同,里面打底的是白色长袖衬衫,外搭一条直筒的藏青色背带裙,腰间束有皮带。 罗拉照着镜子,很是满意地看着这条裙子,“真好看。” 接着又拿出陈民生送的发带,虽然颜色清新的发带与她的校服颜色不相配,但罗拉还是用它在自己身后绑了根麻花辫,接着又把娘亲送的发卡夹到左侧的鬓边处。 许静姝和沈淑仪、罗晚棠三人都在她房间里为她打扮,罗拉打扮后好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 许静姝眉目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看,我们罗拉最漂亮了。” 沈淑仪和罗晚棠也在一旁夸赞。 罗拉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们收拾好后,从房里走了出去,罗世襄和陈民生以及罗拉的姐姐妹妹们,大娘、二娘都在门外的小院里等着她。 罗拉又在众人面前转圈展示她的新校服,直到他们每个人都夸了一遍才停下。 她的大姐罗婉君忍不住笑骂她,“你可真臭美。” 罗拉哼笑,“可我不就是美嘛。” 罗拉说着又特意去看陈民生,还把身后的麻花辫子放到肩侧,特意让陈民生看见那根发带。 他们没有说话,但陈民生知道她的意思,目光相触,笑了起来。 罗世襄笑着轻拍了下罗拉的肩膀,“好了,出发吧。” 罗拉:“好。” 陈民生提起罗拉的行李箱子,跟在两人身后走了出去。 许静姝和大院的其他人送他们到了罗家大院的门外,罗拉和众人一一告别,见母亲有些伤心,便笑着哄她道:“娘,我周末便回来了。” “好。”许静姝轻笑,摸了摸罗拉的脸颊。 接着,三人上了马车便出发前往圣索菲亚女校了。 到了女校门口,本来处在开心兴奋状态的罗拉忽然也有些不舍了,见了在门口等候她的外教老师也突然有些怯怕的感觉。 罗世襄见她神色忽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熟悉了就会好的,我们罗拉是勇敢的女孩。” 罗拉深吸了下,笑了笑,又望向父亲身后的陈民生,陈民生笑着望向她,点了点头。 罗世襄察觉到罗拉往后看的目光,又笑着说:“而且民生也会在这边陪着你的。” 罗拉怔了下,“真的?” 陈民生看了眼罗世襄,笑着说:“嗯,我在这附近租了房,平时工作结束后都会回来这边住。” 罗世襄:“若是晚上或者平日里有什么问题,民生会很快过去。” 罗拉一下子便开心起来了,“好!” 罗拉和陈民生相视一笑。 罗拉就知道陈民生会想办法陪着她的。 虽然她仍然住在学校里,也虽然学校离家并不是特别远,但知道陈民生和自己都在这边、知道他在自己附近守着,罗拉的心底就多了份勇气。 “那你住哪里?”罗拉笑着问。 陈民生:“就在学校附近,等周末你放学了,我带你过去一趟。” 罗拉望着他笑了笑,“好。” 罗世襄在一旁催促她,“好了,快进学校吧。” “嗯。”罗拉自己提起了行李,随老师进了学校,在走进校门前,又转身笑着向两人摆手告别。 圣索菲亚女校里的学生,和罗拉年纪相仿的女生只有三十人,她们大都十二、三岁,单独组成了一个班,班里洋人女学生有二十人,民国女学生十人,全都是这个秋天新入学的。因此,罗拉在这里生活,大部分时间不得不说英文。 不过,好在从小父亲就让人教她说外语,所以在这里和人沟通也不成什么问题,再加上罗拉本来就好动,虽然一开始有些谨慎的安静,但过了两天就在这里面交上朋友了。 罗拉在学校里住宿,每天晚上十点会有女教官来巡查她们睡觉的情况,她们躺在床上,会佯装入睡,等教官一走,便又齐齐从被窝里发出笑声,没一会,大家便趴在床尾,在朦胧的光线中聊天。 她们每天晚上一个话题,今天晚上聊的是关于“恋爱”的事。 十二三岁的年纪,刚巧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她们说了很多过去听过的恋爱故事,洋学生讲国外的,民国学生讲她们看过的戏剧的。 聊着聊着,一个洋人女学生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们清朝时的婚姻是要听父母安排的,现在也是吗?” 罗拉静了静,她想起前不久才听说过的,她大伯家正在给她堂大哥物色未婚妻的事。 一个家住沪市的林家小姐首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有点傲娇地说:“我才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呢,我以后肯定是要自由恋爱的。” 紧接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但话语却是一致的认同,她们要自由恋爱。 “你呢?罗拉?” 罗拉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笑了笑,说:“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男生。” 听到这话,女孩子们便像是嗅到八卦似的笑了起来,“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欸?”罗拉一顿,她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她在脑海里想了许多人,想她从前见过那些的男孩子里,有没有她喜欢的类型的,自家的哥哥、表哥,世交家的男生等等都有想过,但出现在她脑海次数最多的,是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陈民生。 想到陈民生,罗拉就想起他穿西装的傻样子,不自觉地抿唇笑了下。 看到她的表情,女孩们都笑了起来,“快说,是谁?” 罗拉忽然有些害羞起来了,“没谁。” 一旁的洋学生却大方地说自己倒是有个暗恋的男生。接着话题便又转到那女生的暗恋对象去了。 这样的聊天总是要到深夜,但罗拉却也渐渐喜欢上这样的生活。 很快便到了周末,罗拉从学校出来,便看见远远等候在一旁的陈民生,罗拉笑着小跑着走向他。 陈民生看见她从学校里出来时面上的表情是开心的,那整整担忧了一周的心忽然就安了下来,也不自觉地扬起了笑。 罗拉跑到他面前,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随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陈民生脸上的笑顿住,“怎么了?”陈民生新近剃了头发,剃得有些短,说着有些不自然地去摸自己后颈的时候,脖子边上的发尾还有些刺手。 “你为何又把头发给剃了?” “长长了。” 罗拉笑着说:“穿西装剃刺头,看起来像是保镖咧。以后把头发长长点,好好梳个头,那样才好看。” 陈民生并不太在意外表的东西,但是罗拉提了意见,他便点头答应,“好。” 罗拉眸光开心地闪了下,又笑笑说:“不是说好这周出来先去看你住处?我们快去吧。” “好。”陈民生笑着应声道,接着带着罗拉前往他现在租住的房子。 陈民生租住的房子和圣索菲亚女校位于同一条大街上,两地相隔不到五百米,房子是民国后新建的筒子楼洋房,但也有差不多十年的房龄了,所以看上去也不算很新。 房子一楼的入门处还有一个门房值班室,陈民生带着罗拉进去的时候,门房的老先生探出了个脑袋。 陈民生看了眼门房,喊了声“陈伯”。 陈伯笑了起来,“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陈民生在这住的几天基本都是早早回去长街上班,然后挨近晚上的时候才回来洋房这边。 陈民生笑了下,“今天是去接我们家小姐,这是罗拉小姐。”陈民生说着把罗拉介绍给陈伯,“以后她若是来了这边,还麻烦给钥匙她进去我那里。” 陈伯望着罗拉点点头,“好。” 罗拉对着陈伯点头置笑。 等上到五楼陈民生所在的房间时,罗拉才轻声问:“你还把钥匙放他那了?” 陈民生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是备用钥匙,他那儿都有,是房主让他管理房间的,平日里还可以请人上来打扫卫生。” 罗拉点了点头,随陈民生进了房间。 这房子不算大,因此客厅和两个卧室都不算阔落,但留给罗拉的那间卧室是临街的,风景最好。罗拉随意地看了下,笑着说:“住在这种房子好玩吗?” 陈民生笑,“也差不多。” 陈民生并不太在意房子的好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住的地方,只是因为罗拉也有可能会来这里住,所以才租了个好点的房子。 罗拉逛完自己的卧室,又去看陈民生的房间,陈民生一直候在她身旁,没多久又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提醒到:“今天回去我们还得回去去百丽酒店吃饭,早点回去换衣服?” 罗拉一顿,“去百丽酒店?为何?” 陈民生说:“今天是大少和未婚妻两家相见的日子。” 罗拉忽然又记起了大哥相亲的事,罗拉很轻地笑了下,“好吧。”接着又看着陈民生说,“下次回来,要带点衣服到这边,万一需要住宿都没换洗衣服。” 陈民生顿了下,应道:“好。” 两人回到罗家大院后,罗拉先去爹娘的房里问了安,接着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了校服,还让罗晚棠给她梳了个好看的发型。 因为他们要去的百丽酒店是西式的餐厅,所以罗拉穿的是前段时间新买的洋装,是一条裙尾带蕾丝边的浅蓝色连衣裙,裙面上还有一层轻纱,连衣裙搭配一件浅白的披肩外套,外套是用一根浅蓝色的丝缎带子绑了蝴蝶结固定的,脚上穿的带跟的小皮鞋,这一套让她看上去活泼可爱。 从房里出来后,罗拉便见到一直等候在院子中的陈民生,“怎么样?” 陈民生笑着望着她又低下头,说:“很好看,罗拉小姐。” 听到夸赞,罗拉便笑得开心。 接着三人才去和罗世襄会和,又在罗家大院外和其他人会合,他们叫来了好几辆马车,甚至还有两台小轿车,一行人上了车前往百丽酒店。 第14章 杭城旧事 (六)| 到了百丽酒店,女方的亲人还没来,罗拉他们便先行就座了。 “怎的没有订包间?”罗拉的二伯罗世泽轻声问。 罗拉堂大哥笑着回答:“青禾说大厅好,热闹,便在大厅订位了,一会还可以在舞池跳舞咧。” 罗世泽笑了笑没有再问。 大伯罗世明笑道:“现在他们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时髦的玩意。” 大家闻言笑了下。 罗拉年纪小但聪明,对众人的反应也一一看在眼里,也看得出自己娘亲和二娘都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只有大娘看上去还挺喜欢这里的,而且也是她们三婶母中穿得最时兴的。 因为民生不坐她身旁,罗拉便扯了扯坐在一旁的二姐罗婉清的袖子,“青禾是谁?” 罗拉上次听闻堂大哥要说亲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但现在不过离家一周,听大哥的话,怎的好像和说亲对象很熟悉了?罗拉好奇着便忍不住打听。 罗婉清轻轻地侧向罗拉一边,小声地说:“是阮家的三小姐,阮青禾,听说也是在新学堂上学的,还留过一年学。” 罗拉有些惊讶,“那……是相亲的?” 罗婉清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眼桌上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她们,便又小声继续说:“听说,家里原先不是定的阮家的,而是宋家的四小姐,但是大哥先一步提出了要和青禾姐定亲。阮家和宋家家境差不远,大伯便答应了这事。” 罗拉诧异地睁圆了眼睛,“还有这样的事?” 罗婉清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罗拉明明还小,并不用担心自己的婚姻一事,但下意识地,却往陈民生的方向看去。 陈民生一直注意罗拉那边的情况,见罗拉看过来,便笑了下。 罗拉又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他们罗家虽也随着民国的到来改变了许多,但家族里还是存在着大清时的习惯,比如罗拉她们几个姊妹,小时候都是按照旧时的方式去接受教育的,连学的内容也是过去的,只是后面才加了个英文课,让她们也学了些英语。而且从小到大,她们这些女孩子也是藏在闺阁里,轻易不外出,没有人陪伴也不能外出。 因此,她们这些孩子,总也害怕长大后就要被家里安排亲事。 虽然她们是在大宅子里做闺阁小姐长大的,但是也从窗外知晓了不少事,就连罗拉,也向往着可以自由恋爱、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 罗婉清在罗拉出神的时候,又一次附到罗拉耳侧,带着些笑意说:“我还听说,大哥和青禾姐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罗拉看向二姐,一贯最是温柔娴静的罗婉清也笑得暧昧了起来,罗拉看着她这八卦的神情,也笑了下。 这会,桌上不知谈到了些什么,坐在罗婉清另一边的大姐罗婉君忽然开口道:“父亲,我也想到外面念书。” 桌上静了静,罗世襄看了眼自己大哥的神色,笑道:“有胆量出去读书是好事,大哥可以考虑下,多让他们到外面走走,说不定对以后还大有帮助。” 罗世明想了想,“你想去罗拉那?” 罗婉君摇头,“我要去大哥他们的学堂念。” 罗世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改日再说吧。” “谢谢父亲。” 罗拉看了眼大姐,就在这会,阮氏一家来了,他们连忙起身迎接。罗拉也趁着这个时候走到大姐的身旁,笑着轻声问:“大姐,你怎的忽然想到外面念书了?” 罗婉君:“我觉得你父亲说的对,现在这种社会,我们走出去才有机会。” “什么机会?”一旁的罗婉清问。 罗婉君摇头,“不知道,但是,当那个机会出现了,我们就知道了。” 罗拉和罗婉清都怔怔地看着她。 阮氏一家的出现,使大厅这边又热闹了起来,罗拉没了追问的机会,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后又随着众人落座。 没一会,他们提前点的菜便送了上来。吃过晚饭,侍应生过来收拾了餐盘,又送上了茶、酒和各种点心。 大厅里的音乐演奏一直没停,夜色渐晚,舞池里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牵手起舞,罗拉的堂大哥罗永淇牵着未婚妻阮青禾的手走进了舞池。 长辈们大都坐在座位上聊天,他们这些年轻的闲不住,便站起了身,走到临着舞池附近的窗前聊天或者看别人跳舞。 罗拉二哥罗永安、三哥罗永允也轮着和几个妹妹跳了舞。 罗拉走进舞池跳了一圈又回到了窗边,她跳得还不太好,以前没有在家中学过,只有这周去了女校才上了两节交谊舞课。 罗拉望着眼前的舞池,陈民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她往后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走到自己身旁。 陈民生一直望着她,在看到罗拉的目光时他便走了过去。 罗拉:“民生,你会跳舞吗?” 陈民生怔了下,“不会。” 陈民生确实不会,他没接触过这些,跟着三爷去交际的时候也不用会跳舞,他只学过打拳。 罗拉也知道他没学过,只是这么随意地一问,接着又说:“我现在上的女校有交谊舞课,她们说,以后学校还会有舞会什么的,像圣诞节的时候,她们就会有圣诞节派对。” 陈民生认真地听着罗拉的话,点了点头,“嗯。” 罗拉见他这样木讷的样子,有些气恼,“你真是笨死了!” 陈民生认真的脸上忽然疑惑了起来,“嗯?” 罗拉:“你不会跳舞,那以后我要是没有舞伴的时候可怎么办?” 陈民生又是一怔,正想说罗拉小姐怎么会没有舞伴,但话停在嘴边,他下意识觉得要是他说了这话,罗拉肯定会生气的,话语一转,便说:“我回去便去学。” 罗拉轻哼了一下,才把目光看回到舞池里。 这一天晚上他们在酒店待了很久,还请了人来为他们照相。 直到夜很深了,他们才离开酒店。 周末假期的最后一天,罗拉照例是陪在自己母亲身边,也和自己的姐妹待一会,给她们说自己在学校的事,但是那些和同学深夜聊天的夜晚是被她当作秘密藏在心底的。 吃过晚饭后,罗拉便由陈民生护送回学校。 这也是周末的休息时间里,罗拉和陈民生两人唯一可以好好地单独聊聊天的时间。因为放学回家的路上罗拉便会把学校发生的事告诉陈民生,所以回去学校的路上,罗拉便会问关于陈民生的一切。 时间一久,他们也有了这样的默契,不需要对方问,便会仔细地和对方分享自己的生活。 时间辗转,一晃到了一九三〇,民国十九年,罗拉十七岁了。 这些年,民国的社会格局依旧动荡,不管是政治方面还是文化方面,革命的声音都在四处震响。时局的长期不平稳,也造成了经济的大萧条,大量的农民流离失所,城市里工人的失业率也在攀升。 但罗家毕竟从商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在看到时局动荡的时候,已经开始把商业的目标和商业资金转移了一部分到国外,这些年,他们的投资,远一点的到美国,近一点的在南洋,都已经有所发展了。所以国内的动荡虽然也影响到了他们的产业,但目前来讲仍然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甚至也借了时局的东风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过去的两年,陈民生跟着罗世襄走南闯北了好长一段时间,还去过南洋,去南洋的那几个月,也是罗拉从小到大和陈民生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好在陈民生给她从南洋带回了许多新鲜的玩意,她才高兴了。 而罗拉这些年也如陈民生在她十二岁那年说过的话一样,罗世襄和他把她保护的很好,把她生活的一切也安排得很好,她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烦心。时局的动荡,大街上的吵闹似乎也离她很远,她就好像天使永远生活在天使乐园里,永远生活在那和平美好的一隅。 而且,罗拉上的英国女校,前两年,她们班在这学校读书的中国人从十人减至了四人,所以罗拉的人际交往除了陪家里应酬的世交外,就是这些女同学,她们当中更多的是洋人,罗拉也经常去参加她们家举办的舞会,但是,也是在陈民生陪伴的情况下去的。 “罗拉,你这个周末真的不过来了吗?”问话的是和罗拉玩得比较好的女生哈里斯家的小姐西维娅。 罗拉把手中的小说放下,有些迟疑,“我还不知道呢。” 今天已经周四了,陈民生上周三就跟着罗世襄出差了,周末的时候也没回来。 陈民生离开前来学校找过她一趟,跟她说过出差的事,也说好了这周三便会回来的。按照以往的情况,陈民生每回出差回来后,如果不是周末,定也会来学校一趟告知她的,还会给她带来出差买的手信,往往会是些小吃食,罗拉会在学校里和大家分着吃。 西维娅看着她一脸愁眉的样子,暧昧捉狭地笑着看她,“怎么,你的王子还没回来吗?” 罗拉皱着的眉头松开,眉眼展露笑颜,但唇角却依旧倔强不肯笑,“他才不是我的王子呢。” “哦?”西维娅又佯装可惜的样子,“我们的民生哥可真可怜,原来到现在都没名分。” 罗拉忍不住笑,“他不是王子,是骑士。” 西维娅想了想,“可是小说里,公主是和王子一起的。” 罗拉看着手上的外文小说,“可是,也有公主和骑士私奔的故事。” 西维娅暧昧地大笑了起来,“原来我们的罗拉公主是想要私奔的故事啊!” 罗拉脸颊有些热,笑着佯装生气,“西维娅!”罗拉站起身就要去打她,西维娅马上就跑开了,两人在学校的花园里追逐了起来。 时值春天,花园一侧的蝴蝶花正五彩缤纷地、热烈地绽放着。 第15章 杭城旧事 (七)| 周五傍晚,罗拉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那辆熟悉的马车就已经等在校门外了,可是却只见驾车的车夫老黄,不见陈民生的身影。 罗拉有些失落,看见老黄,问:“我爹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老黄等罗拉小姐上车后,他才坐回到自己的驾车位上,“老爷前天回来了,但是陈民生还没回来。” 罗拉闻言顿了一下,“陈民生没回来?为何?” 老黄摇了摇头,“没听老爷说原因,但是确实只有老爷一个回家了。” 罗拉有些闷闷不乐的,没有再说话。 回到罗家大院,罗拉照例是先去给父母请安,她和父亲母亲说这周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但说着说着又不时地望向自己的父亲,目光欲言又止的。 罗世襄早就看出她的小心思,但罗拉不问,他也故意不说,就这样笑着听着她讲话。 直到快要吃晚饭了,守在母亲身边的、陈民生的母亲沈淑仪走开后,罗拉才低声地问:“父亲,陈民生怎么没有回来?” 罗世襄和妻子许静姝笑着对视了一眼,许静姝笑得有些无奈,“他还在齐安市做事,得晚些才回来。” 罗世襄:“怎么,我自个儿回来你不高兴。” 罗拉睁圆了眼睛有些激动地解释,“才没有呢,父亲回来我当然高兴,他,我只是随便问问。”说着声音慢慢变低。 罗世襄笑,“好吧,你只是随便问问,那我们不管他了。” 罗拉语结,“哦。” 许静姝看着他们两人的神色,轻叹了声气,“吃饭吧。” 晚上,罗拉躺在床上,仍旧是看那本在学校没看完的小说。 房间的窗户没关,晚风一吹,卧室的纱织床帏便轻轻地摆动。 罗拉抬眸看向窗外,月光正照亮了房门外的小院子,小院子在她十三岁那年改造成了一个西式的小花园,现在,那些花正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光。 罗拉笑了笑,放下书,走到窗边,坐在长沙发上在窗台上撑着两腮。 这间卧室也是在她十三岁那年改造成了西式宫廷式的卧室的。那年她去参加了学校洋人同学的舞会后回来向父亲许愿,父亲马上就答应她了,也不管这样的卧室合不合中式园林的风格。 窗台边也有一个花瓶,但此刻那花瓶空着,因为罗拉说过,要陈民生给她摘花插花,所以这么多年来,都是陈民生给她换卧室里的花的。而罗拉去读书后,陈民生都会在周末接她回家前就把她房间里的花瓶插上新买的或者新摘的时令鲜花。 罗拉想起吃饭时,她问起陈民生时父母的神情,又笑了一下。 罗拉觉得,她的父母对她和陈民生的亲近是没有意见的。 但,罗拉想,现在的陈民生真的是一年要比一年木讷了,像个呆子似的,只要罗拉不靠近他,他便也和罗拉保持着距离。 罗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有些苦恼地叹了声气。 翌日,罗拉刚梳洗好,还没吃早饭,便见她的小女仆罗晚棠急急忙忙地小跑着过来,罗拉轻笑了下,“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罗晚棠结结巴巴地,直到跑到罗拉面前了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要不要把这消息说给她听,毕竟老爷夫人都选择瞒着罗拉的,“我、我……” 罗拉见她的样子有些疑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罗晚棠目光闪烁,她比罗拉要小两岁,又是个爱八卦、瞒不住秘密的人,一跺脚、叹气,就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罗拉,“我刚刚在老爷那听见了,他吩咐长街店铺上的管理通叔,让他去爱乐大道看看陈民生,还说要找个医生去看看之类的。” 罗拉闻言小脸刷地变白了,伸手抓住罗晚棠的双臂,忍不住追问:“陈民生回来了?他生病了?” 罗晚棠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听到这些。” 罗拉松开她,急急地跑出了房门。 “父亲!”罗拉气息微喘地跑到父母的小院子,看着房门正开着便又跑了进去,“父亲——” 许静姝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边迎接闯进来的罗拉,“这么急的做什么?” 罗拉平复了一下气息,又望着从母亲身后过来的父亲,说:“陈民生是不是回来了?”她说着忍不住委屈了起来,明明回来了为何瞒着她? 许静姝轻皱着眉头,回头和罗世襄对视了一眼,叹气,“你还是告诉她罢了。” 罗世襄往门外看了眼,放轻了声音说:“民生在齐安那边受了伤,但现在已经不大要紧了,不过因为还没有康复,便在爱乐大道的出租屋休养。 “民生不想让他父母担心,你也切莫要张扬。” 罗拉眼睛睁得圆大,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担心陈民生的情况,也因为害怕,眼睛慢慢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罗世襄见她这个样子,“哎、你可别在这时候耍小脾气啊,待会民生他娘来了可就要追问了。” 罗拉深吸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服气地说:“我才没有耍小脾气呢。” 罗世襄笑,“是吗?” 罗拉转身便想要离开,许静姝又喊住她,“先吃早餐。” 罗拉刚迈出房门,回头又结巴地解释道:“我、我回去再吃吧。” 许静姝皱眉,“欸——” 罗世襄拍拍她的肩,“算了,由她去吧。” 罗拉小跑着离开父母的小院,又迎面砰上陈民生他娘沈淑仪。 沈淑仪笑着扶住迎面冲了过来的罗拉,罗拉的身后还跟着罗晚棠,她笑着望着这两人,“罗拉小姐,跑这么急做什么?小心摔到了。” 罗拉呼吸一顿,想起父亲的话,“陈嫂,我、我要准备出门,去西维娅家参加聚会呢。” 沈淑仪仍然温柔地笑着看她,“先吃早餐吧?” 罗拉摇了摇头,“不了,我直接去她那吃。” “好吧。”沈淑仪看了眼她身后的罗晚棠,“要是民生在就能送你过去了,那你们要注意安全。” “好。”罗拉应道,她身后的罗晚棠也糯糯地应了声。 等到了罗家大院外,罗拉让罗晚棠去叫老黄架了马车过来,临上车前,罗拉没让罗晚棠上来,嘱咐她道:“你去打个电报给西维娅,说我这周不能去她家了,然后再告诉通叔,让他不用去爱乐大道了,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事,特别是陈嫂。” 罗晚棠闻言一惊,“不行,罗拉小姐,你要一个人去哪儿?” 罗拉笑,“傻瓜,我是去爱乐大道那边,陈民生在那呢,我不会有事的。”罗拉说着就上了马车让老黄架车走了。 罗晚棠站在门口有些恍惚地看着罗拉离开,随后才跺脚叹气,接着按罗拉说的去打电报、又去联络了通叔。但心里却又忍不住暗自低骂,“那陈民生有什么好的,值得罗拉小姐这样担心他,连早餐也没吃。” 爱乐大道就是罗拉学校所在的片区,罗拉十二岁那年陈民生租住的那间洋房也是在这条大道上。 罗拉一心急着去找陈民生,路上催促了老黄好几回,等到了那洋房,下了车,又回头叮嘱老黄,“我父亲要是没有问,你就不要说我去哪了,别的人要是问起,就说我去西维娅那了。” 老黄笑着应道,“好的,罗拉小姐。” 看着老黄驾车离开后,罗拉转身进了那栋筒子楼洋房。 刚进楼房门口,罗拉跟探头出来张望的老房门陈叔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地上了楼,老房门安静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罗拉这些年很少到筒子楼这边,也从来没有在这边住过,但每年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罗拉会和陈民生一起来这边一趟,把这边存放的衣服换一批新的,这是为了以防罗拉的突然需要而准备的。所以门房对罗拉还是有很深的印象。 罗拉踏着的木楼梯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她在楼道上小跑着,直到到了陈民生租住的五楼,她才在走廊上停下,一手捂在自己的心口,深呼吸,平复急切的心跳,接着,罗拉慢慢地走到陈民生的房门前。 “叩叩——”罗拉轻轻地敲响房门,现在还是清早,罗拉担心会打扰到别的租户,但随即又想,陈民生会不会也还没醒? 罗拉在门外呆站了一会,还没敲响第二回,面前紧闭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陈民生听见敲门声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因此从床上起来开门时花费了点时间,他原以为是罗世襄给他叫的医生到了,所以打开房门看见门外的罗拉时很是惊讶,甚至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罗拉小姐?” 罗拉抿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但见他人都好好的,只是脸上的气色不太好看,便又佯装生气地说:“你回来了都不告诉我!” 陈民生有些局促地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地但又忍不住抬起视线去看罗拉,“对不起。”陈民生今年已经是二十二岁了,过了男生会有的变声期,现在的声音比过去要更加浑厚,听上去也更沉稳。 罗拉轻哼了声,“杵在门口作什么,快让我进去。” 陈民生又连忙让开身,等罗拉进了屋子里又把房门关上。 陈民生走向客厅时,罗拉已经在靠着临街床边的沙发上坐下了,陈民生过去后坐在了她的对面。 罗拉不高兴地看着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无言地和陈民生对视着,陈民生望着她又站起了身,嘴角在罗拉看不见的时候轻轻扬起,随即坐到了罗拉的身旁。 但等陈民生坐过去后罗拉却不说话了,陈民生无法,便只能放轻了声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罗拉把头甩到一边去,“你管我!” 陈民生轻笑,“去齐安的时候,那边有家洋百货店,我淘到个八音盒,本来想回去再给你的,要不要现在拿出来?” 罗拉眼睛亮了下,但她还是表现得一副生气的模样,并且依旧不理会他。 陈民生从沙发上起身,到自己房里把礼物拿了出来,接着又坐回到沙发上,把礼物递到罗拉的面前,“不生气了好不好?罗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