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厄囍年[无限]》 第1章 楔子 霍流真家门口多出个快递。 登机箱大小,沉甸甸的,寄信人地址古怪,厄域37号洞房,名字更古怪,单名一个屠字,屠夫的屠。 而收信人姓名那一栏,留的也不是霍流真的本名,而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完蛋妹妹抢走他手机,在交友软件上绞尽脑汁取给他的网名:183薄肌纯情小奶狗(处男版)。 “哥。”霍思雨还这么说,“都说男人25岁以上就不中用啦,你年龄可千万不能老实填。” 说着,噼里啪啦一通敲,还给他来了句交友宣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日思汝不见汝,正缘哪里有? 霍流真忍无可忍抢回手机,要把名字给改回来,系统却提示7天内仅可修改一次。 他麻利给了霍思雨一记脑瓜:“这周零花钱别想有了。” 那app名为囍从天降,分类是社交类,介绍则只有一句话:史上最严格实名制相亲交友,绝无网络杀猪盘。 霍流真自己就是产品经理,还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app介绍,偶然看见的第一眼他就有些好奇。 加之当时家里几个表兄妹接连结了婚,三姑六婆催他找对象催得紧,他被催烦了稀里糊涂一冲动,脑子一抽还真给下下来了。 结果下完点开界面,大为震惊。 猪肝色的辣眼睛色调,毫无审美的ui界面,完全反人性的交互设计,让他不禁职业病大爆发。 哪家公司做的这么个东西?比他妹妹霍思雨的精神世界都更加错乱,这产品经理是吃白饭的吧? 霍流真边骂边注册。 而史上最严格实名制相亲交友也根本是句空话,连霍流真是男是女都没问,让他填了个昵称就注册成功了,一路畅通无阻。 这么一来,霍流真一下就没了兴致,把app一搁,忙着搬家没管它了。 而此刻再看这快递,霍流真意识到了第三个古怪的地方:那就是,快递没用寻常的褐色纸箱,相反,是极不寻常的大红色纸箱,角落贴了一个小字:囍。 霍流真盯着箱子,没伸手碰,眼皮向上一撩,看了眼墙上的监控摄像头,紧接着,点开连通摄像头的智能家居app,里头却没有人员驻留提示——这摄像头有人形检测功能,以往,不管是快递员上门还是邻居走动,都会弹出消息提示。 霍流真快速拉了一轮画面监控,中间竟莫名缺了几帧。 而那几帧恰好就是关键帧。 想了想,霍流真抱起箱子,大步流星往楼下走,进了间热热闹闹的星巴克,和人群聚在一起,这才终于安心了些。 拆开箱子,里头只有三样东西: 一把黄铜剪刀,是会出现在民国电视剧里的那种款式,看着似乎有了些年头; 一枚钥匙,上边儿挂着个羊皮材质的地址牌,牌上的地址就是快递寄发地址:厄域37号洞房。 最后则是一串朱砂手链,晶莹纯正的红纱色,每一粒串珠上都刻着字:囍。 霍流真深吸口气,一双长腿朝前抻了抻,人有些疲惫地往后躺了趟,很快又规矩坐好,终于,再次点开了手机里的app。 消息列表只有一个人。 那人的昵称是尸者,而所谓“尸者”,正好契合寄件人填写的那个屠字。 消息还停留在上一周,尸者咄咄逼人,问他上交友app干什么玩意儿? 找对象啊当然是。 霍流真莫名其妙,这人怎么一副熟人语气? 尸者紧接着又问,理想型是什么样? 霍流真有些不爽,仍耐着性子:长发飘飘,善良可人,温香软玉,貌若神祇。 尸者过了会儿才回:你干嘛照着自己找? 霍流真:??? 他觉得这个app有病,这个app上的嘉宾更是病上加病。 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薄肌长腿183,怎么就长发飘飘温香软玉了? 而这位尸者,头像恰是一个男人坐在喜轿里的虚影,长发流泻,轮廓分明,姿态懒散漫不经心,那样一副睥睨众生的风流做派,就算看不清脸,光看剪影也知道是极品。 霍流真必须承认,要不是这个头像勾起了他的好奇,他才不会接受一个用大不吉利的尸者当昵称的人的好友申请呢。 对了,这app虽也主打恋爱交友,和市面上那些划一下看对眼了就能热聊的竞品却大不相同,和人聊天竟要发好友申请,硬生生让交友这事儿多了个动作门槛,身为产品经理,这一点霍流真也很难理解。 “头像是你吗?你留着一头长发?” 霍流真理工科出生,除了那些玩摇滚开画展的二世祖,他想不出还有男人会留长发。 尸者几乎秒回:“我老婆^^” 霍流真震惊了,这人怎么有个男老婆? 不过,甭管是男老婆还女老婆,家里有老婆还来玩交友软件,总之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再搭理尸者,尸者却主动开口:“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不需要。” 霍流真回复完,紧接着就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把古怪的尸者抛到了脑后。 而这一刻,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拿出手机,重新审视囍从天降app,也重新审视那个莫名其妙的尸者。 消息列表却空荡荡的,尸者忽然不翼而飞,霍流真放肆扒拉起了主页名片,妄图重新找到他。 而还没滑几张,他就感到了名片的古怪。 「昵称:头像本尸满意吗?」 「祭日:7月18日」 「交友宣言:愿得一心人,白骨不分离。」 「地址:城南四号墓(11km)」 「昵称:囍值分你一半」 「祭日:3月23日」 「交友宣言:此用户尚未填写内容。」 「地址:桂花街17号墓(127km)」 「昵称:厄域第一咸鱼」 「祭日:10月24日」 「交友宣言:。」 「地址:保密」 …… 这个app里,没有出生日期的填写选项,所有人填写的竟都是祭日。 霍流真吓出一身冷汗,一抬头,他的咖啡已经好了。 他掐了把手腕,有疼感,恍惚起身快步上前,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咖啡。 拿完咖啡一回头,不知打哪儿冒出两个熊孩子,一个不打招呼地拿起了桌上的黄铜剪刀,嘿咻嘿咻剪着空气玩,而另一个,正撷起一根肉乎乎的短粗食指,要去拨弄桌上的囍字朱砂链。 “剪这个剪这个!” 那小孩实在恶劣,指挥着同伴使用剪刀,竟要把那串珠链给剪了。 “别动!” 这几样东西来得古怪,有什么说头都还没弄明白。 霍流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怕那俩二货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然而熊孩子动作极快,噌一声,是金属碰上珠串的声音,紧接着,霍流真亲眼看见,珠链咔嚓一声被当空剪断,锅内炸油般四散开来。 而就在一颗颗小圆珠炸开刹那,轰的一声,他脑子里竟如烈火油烹,五脏六腑都有手在搅。 砰一声,霍流真勉强扶着桌缘才没倒下。 他笼眉定神片刻,垂眼看向二人瞬间,俩小屁孩哇地哭了出声,他们不明白,方才还气质温和的大哥哥,怎么突然之间会凶成这副样子,眼神比淬了开水的刀子还锋利。 “呀!你这么个大男人,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家长连忙赶了过来,一手一个小胖孩,搂紧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而霍流真听见那几句啰里八嗦的废话,不由冷笑,心里竟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的想法: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没拎清脑子来招惹他,那就无一例外都是畜生。 该杀! “哇!” 霍流真一冷笑,俩小孩一霎间哭的更大声了,家长心疼得眉毛都拧成了八字,而霍流真刚想捡起手链,一低头,地上却空荡荡并无一物。 他难以置信,余光若雨丝般向上一荡,按着桌缘的左手紧跟着伸向前方。 腕骨分明、皮肤瓷白,绛红色的朱砂盈润光泽,一颗一颗整齐排列。 手腕上那一串珠链好端端系着,将他青筋突迭的手衬出了一股恹恹病态,看得周遭人无端心惊。 小胖孩倏而止了啼哭,家长也被霍流真面上毫无血色的模样给怔住了,招呼着两小孩离开了咖啡厅,边走还边屡屡回头小声嘀咕:“说了让你们少招惹怪人,一天天净当耳旁风……” 霍流真猛地灌了口咖啡,双手扶着桌子缓了缓,好半天才压下心头那股燥郁。 诡异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而更诡异的事情是…… 霍流真忍不住想,面对这一桩桩宛若走近科学栏目的琐碎怪事,他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害怕,甚至,久违的,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战栗。 咖啡店外,人来人往,霍流真丢了纸箱,左手戴着一串珠链,右手攥着把黄铜剪刀和一枚薄薄的钥匙,招呼上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师傅,送我去警局。” “哈?你说去哪儿?” “警局,我摊上怪事儿了。” “……什么怪事不怪事的,我还厄事呢!” “什么?”霍流真嗓音猛然一沉。 他话音刚落,眸光轻敛,凝在了司机证件上的那一行车牌号上:厄A58950。 北城的车牌号以北字开头,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厄字。 而同一时间,风如红盖,乌云蔽天,一阵尖锐高亢的唢呐声当空传来,司机轻笑一声:“没有屁滚尿流吓下去,这一批新人还有点儿意思。” 说着,他并未发动油门,而是用一身蛮力,将方向盘徐徐转动了起来。 “小伙子,系上安全带坐稳喽!” 随着方向盘原地转了一圈,霍流真清楚地看见,整个世界以地平线为中轴,亦开始360度旋转颠倒。 白的天,蓝的云,倒置间逐渐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穹顶,和一眼望去数不尽的、涂着猪肝色红漆的屋顶。 “「囍」从天降,除「厄」消灾!”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一队吹着唢呐的人马越发清晰,无一例外披红褂、骑黑马、腰系大红色葳蕤纸花。 霍流真内心战栗,他发觉,自己所在的老式出租车,以一种完全超脱于自然的方式,变成了一辆张红结彩的喜轿。 驾驶位上的司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顶着四张一模一样的脸的青年轿夫,瞳孔无一例外没有焦距,像一汪混沌蒙灰的深潭。 “新娘至!喜气添!” “——轿起!” 明明是四位青年,发出的却是老鸨一样尖细甜腻的女声,霍流真用尽全力,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摘不掉手上的朱砂手链,面色更如纸般苍白。 不能紧张,不能紧张,他拼命告诉自己。 而轿子落停,一位眼神同样混沌的管事婆掀开了帘子。 这管事婆比轿夫还要奇怪,活像是才刚掌握了说话这一门技巧似的,嘴角堆着毫无变化的笑容弧度,从喉咙里一点儿一点儿挤出了沙哑声音:“霍先生,您终于来入洞房了。” 分明是古代的宅邸,管事婆却是一副现代农妇的装扮。 霍流真不动声色一抬眸,见宅邸旁的门牌上,果然写着那个地址:厄域37号洞房。 他环望一圈,36号洞房、35号洞房、34号洞房……沿着街道一字排开,宅邸上无一例外悬着大红灯笼,红澄澄的囍字透过灯笼纸,闪烁着诡谲的荧光。 “一定要入洞房吗?”他问。 “您这话可真奇怪。”她哈哈两声,一径的皮笑肉不笑,“人要是不入洞房,难不成还有别的去处吗?” “那就是一定得成亲了?”霍流真忍着一身鸡皮疙瘩问。 “哈哈!”女人笑得更夸张了,“您这话更奇怪了,人要是不成亲,那还怎么活呀?” 她这话说的,就仿佛在这片名为厄域的地方,成亲是和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必不可少的事情。 不远处,又一辆喜轿停了下来。 “这是梦!这是梦!我知道这肯定是梦!” 这一次轿上的人真是屁滚尿流,扒拉着木头梁死活不肯下轿。 霍流真眯眼一看,那人一身花格子衬衫,面黄肌瘦身材干巴,整张脸都带着苦相。 他放肆哭嚎,轿夫和管事婆也不拦他,只睁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齐齐哀叹:“唉,这是厄域,您不入洞房可怎么活?” 那几人话音刚落,花格子衬衫男踉跄起身,风一般向后跑了出去:“滚开!滚开!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而他还没跑出几步,身子一颤,两股战战间,一双腿紧跟着就跪了下去。 霍流真一怔,紧接着就见到了他活了二十五年来,肉眼见到的最恐怖一幕: 随着那人跪下,他的腿开始当空萎缩,裤管一霎间变得空荡荡的。 像是冰融成水,跪地间,他一身骨肉哗哗液化,变成了黑油和浓血融在一起的粘稠液体,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最后液化的是他的眼球,直到死,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都充满了惊惧,连自己的死相都没看明白。 霍流真经受不住,猛地佝偻身体捂住胃部,一下一下干呕了起来,就这么一眼,心底想跑的想法荡然无存。 “吉时已至!入洞房得抓紧啦!”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锣鼓声,紧接着就是打更人喜气洋洋的吆喝,霍流真一个激灵,终于伸出手,按规矩拽住了管事婆递来的红布,虚浮着步子走进了宅邸。 喜气洋洋开文啦。 诸位看官,喜欢劳您点个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洞房花烛夜01 地上摆满了红色布袋,那袋子里似乎装满了大米。 霍流真在管事婆的指挥下一步一步踩上去,每踩一步,耳畔都会传来沙沙的异响,一双脚全程都没踩实大地。 这该也是某种仪式的一环。 霍流真盯着脚下的红布袋,心里冒出个谐音词语,传宗接代,整张头皮都有些发麻。 进了院落,霍流真抬头一看,这洞房竟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分明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府邸,外头还方方正正,一走进来,却是福建土楼似的环形建筑。 楼有两层,医院病房般排布开来,霍流真环望一圈,房间统共有14个,楼上楼下各7个。 而不远处还有一块暗色的木板,那木板长约两米,上边儿用朱漆写满了名字,像是古时候用来放榜的工具,只不过写的是37号洞房的人员名单。 而霍流真完全没有想到,37号洞房竟还有二十来号人。 仔细一数,正正好好是房间数的2倍,28个人。 名单里,每个人的信息都显示其上,从姓名、到囍值、再到进厄轮次。 霍流真一眼就扫到了自己的名字,然而,不是本名,而是那个丢死人的油腻网名。 朱漆提笔,簪花小楷一笔一划,183薄肌纯情小奶狗(处男版)一行字,被用最古韵的方式写于板上,霍流真看怔了数秒。 不管眼前是什么阴间地盘,霍流真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得回家把霍思雨胖揍一顿,以报今日里如此丢人现眼之仇。 姓名后紧跟的「囍值」,霍流真猜想和任务相关,这个诡异世界会下发任务,又或者,每一个洞房都对应一个特定的任务,完成任务,或许就能收获相应的囍值。 至于「进厄轮次」,霍流真看到这四个字时怔了一下——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既然有这四个字的存在,那就势必说明,和他这个新瓜蛋子不同,一定有人来了许多轮。 洞房外,打更人的锣鼓声忽而响起:“吉时将至!吉时将至!”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比起锣鼓不遑多让,还带着股颤巍巍的说书腔。 霍流真不免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湘西赶尸恐怖片,赶尸人奔走在野岭中时,用的就是这样一副刻意拖长了的破锣调子。 管事婆突然站定,照旧朝霍流真缓慢一咧嘴,挤出了一个眼神空洞的笑:“霍先生,换喜服吧。” “什么?” “霍、先、生。” 管事婆压根就不解释,只放慢语调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咧着相同的笑重复了一次: “——换、喜、服、吧。” 她话音刚落,一阵风来,叮铃铃的铃铛声渐次响起,紧接着,一队人马提着灯笼朝前而来,每一排都是三人并列。 队列左边,是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管事婆,而队列右边,则是成双成对的新人们。 和整齐划一得像是npc的管事婆们不一样,新人们高矮胖瘦应有尽有,人虽不同,装束却浑然相似。 男人们统一一身黑褂,胸贴喜庆红色绣花,女人们则无一例外披着红盖头,步子迈得战战兢兢。 集体入洞房?霍流真冷汗直冒,心想,这要怎么个入法? “吉时将至!吉时将至!” 忽然间,门外打更人的声音猛地高了八度,语气亦带上了一股催命般的急切。 霍流真被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见管事婆动作机械地扬起了手里的红布,不由分说往他脑袋上一盖,而下一瞬,她那双皴皱的手覆上了霍流真肩膀,拎着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嫁衣一展一放,大红嫁衣便自他肩下倾然流泻。 霍流真摇身一变,成了这洞房里还冒着热乎劲的“新嫁娘”。 为什么他是嫁人的那一方?霍流真越发错乱,人已经被推着走进了队伍。 走进队伍刹那,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远不近,嗔怪里头含着几分不甚明显的笑意: “娘子来得好迟。” “?” 他声音挺沉,像夜里一方触不到底的深潭。 霍流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男人叫娘子,心底虽抗拒,在这鬼地方却也不敢贸然发作,两耳朵一进一出,全当没听见。 而男人还在继续:“真是叫人好等。” 霍流真:“……” 什么意思? 就这儿哪哪儿都不对头的诡异地方,还不允许他踩着点来? “你也是下了那个要命的app?” 队伍前头,一女孩抖如筛糠,微微后仰身子和霍流真搭起了话,霍流真默默点头:“嗯……”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 身旁的男人再次开了口,懒洋洋的音调里带着几分笃定,霍流真心一喜,这才接了他的茬:“为什么不会?” 他指望这人说点儿意想不到的好话,譬如他本领不小,能带众人离开这地方。 男人却笑了起来:“还能为什么?有我娘子在啊。” 霍流真:“……” 沉浸在自己cosplay中无法自拔的神经病一个。 前方已经端来了火盆,霍流真不再搭理他,屏气凝神,随着队伍一起移动。 从红米袋,到门槛前的火盆,进正式拜堂的大堂之前,新娘子似乎全程脚都不能沾地。 然而,最后一个布袋距离门槛有一段距离,要想一步跨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队伍最前头那姑娘还挺谨慎,踩完最后一个布袋时,停了下来,没有踩到地上。 她忽而侧身,不知对身边的男人说了什么,那男人会意,模仿传统婚礼中背新娘的方式,躬身把人背了进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私语,紧接着轮到的几对新人,也都模仿第一对的方式,由男方背着跨过了火盆。 而每有一个人跨过去,一旁的管事婆就会高唱一声:“囍从天降,除厄消灾!” 轮到霍流真时,他已是队伍里最后一个。 “背你过去?” 身旁人突然开口,霍流真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管事婆倏地皱起了眉:“新娘子,可别破了喜。” 霍流真顿在空中,有些尴尬。 “怎么称呼先生?” “当然是——” “别说夫君。”霍流真语气认真,“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司禄屠。”身旁人倒是从善如流收起了那幅轻佻派头,人一瞬就正经了起来,“叫我司先生就好。” 禄为福泽,屠为杀伐,而司字一姓,古起宫中官职,自古以来就有掌控之意。 这名字,既掌福泽也掌杀戮,竟无端有股冷冽气。 霍流真当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不光是因为快递上那个潦草潇洒的屠字,还因为门口的“放榜名单”。 在名单上他也见过这名字一次,和其余人不同,司禄屠「囍值」为0,「进厄轮次」也为0,妥妥的0分选手。 不过轮次怎么会为0呢?但凡进了这个地方,至少不也该是第1轮吗? “司先生。” 霍流真此刻来不及细想,拜洞房是有吉时限制的,当务之急是先进屋。 “您能帮我把身后踏过的几个红米袋往前挪挪,一直延伸到火盆前吗?” “多费劲?背你过去不就好了?” 司禄屠这样说着,霍流真话一出口却就开始照做,不一会儿,前头就延伸出了一条路来。 “多谢。” 临动身,霍流真却又有些犹疑了。 方才,管事婆让他别破了喜,那么少了新郎背新娘的一环,会破喜吗? “司先生。” 霍流真刚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司禄屠猛地将他打横抱起,一刹间,头上红盖如花影婆娑,霍流真双脚腾了空,思绪一滞,眼眸紧跟着往下垂去,依稀见得腰间一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青筋突迭。 司禄屠步子又快又稳,不过几秒就放下了人,却没将霍流真直接抱进门槛,而是将他放在了临近火盆前的一袋红米袋上,示意最后的火盆由他自己来跨。 “囍从天降,除厄消灾!” 霍流真跨完,最后一声唱喏也就喊完,众位管事婆齐齐后退,整齐划一走出大堂,砰一声,将大门严密地落了锁。 落锁声猛地砸进众人耳畔,几个管事婆一离开,屋子里一下就骚动了起来。 “怎么办!我们被锁在这儿了!” 队伍中间,一个姑娘蓦然扯掉了盖头,一眼看见不远处端坐着两个大家长似的人物,两人一青一红,男人头戴梁冠,一身青色纻丝长衫,女人则插着银钗,穿一身大红圆领霞帔。 而尽管二人穿红戴绿、面容慈祥,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张阴沉沉的黑白照。 那姑娘吓得大叫出声,陡然踉跄往后,满头大汗跌倒在地。 “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霍流真听见动静,连忙出声提醒:“别摘盖头!” 那提醒却迟了一步,女孩不仅摘了盖头,还脱了一身嫁衣往门外跑,可她刚跑到门旁,整个人身体一耸,紧接着,竟咯咯笑着回过头来,开始一下一下把头往后仰,死命用后脑勺撞起了门。 司禄屠见怪不怪,竟轻轻拉着霍流真退后一步,躲过了当空溅来的血。 鲜血流溢,紧接着便是黄色脑浆,不过三秒的功夫,女孩就将自己活活撞死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甚至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她……她死了?” 除了霍流真,在场的几个男人都是新郎打扮——他们没盖红盖头,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此情此景,纵是几个大汉都吓得屁滚尿流,喉间溢出的声音似绝望孩童:“……怎么会像是中了邪,活活将自己撞死在门上?” “剩下的姑娘,千万别摘红盖头……”霍流真自己声音也发着颤,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按他猜想,这个名为厄域的诡异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运行逻辑——既然名为厄域,那就说明,被“厄”所笼罩,才是这地方的常态。 如果说“厄”是需要消除的东西,那么用来消除厄的,想来就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喜”。 因而,任何行为都不能破喜。 乘喜轿、踩红袋、披头盖、穿嫁衣、跨火盆……这结亲的仪式正经严密,如若中途哪一环不按照规定来,没准就会破了喜。 就譬如说,那红盖本该是端坐床帐间由新郎官摘的,新娘子自己拉扯下来,就算是破了喜。 又譬如,新娘子一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先前霍流真要往后退,那管事婆也提醒别破了喜。 至于破喜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霍流真余光瞥向门口,那姑娘的死状他看不见,也不忍心看,猜想,在这个名为厄域的地方,要是没了喜气去冲厄,人说不定就会这般陡然疯掉。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视线一下聚焦到了霍流真身上。 霍流真实话实话:“不知道。” “你不是来过这儿吗?” “没来过啊。” “那你干嘛藏着掖着?” “什么藏着掖着?” 原来方才,几个姑娘不想踩实地面,被人背着进了大堂,都没亲自跨那火盆。 而霍流真一个大男人,身披大红嫁衣就足够奇怪了,还自有一套像模像样的章法,既被新郎官背了一途,也不忘亲自跨了火盆,却压根不打算朝外通气儿,可不就是在藏着掖着。 “大家一起被关到这鬼地方,遇上事儿不该一起出主意吗?” “就是,又背又跨的,不声不吭把其余人落了一截。” 霍流真听得恼火,司禄屠似笑非笑看着他:“胡说什么?我可没背霍先生。” 他一怔,只听司禄屠悠悠继续:“那叫公主抱。” 霍流真:“……” 还不如不说。 霍流真干咳两声,心想,既要囍成,那现在要做的,或许就是老老实实走完成亲的流程。 “司先生。”霍流真清了清嗓子,“我视线受阻,劳您帮忙看看,周围有些什么?” “一屋子蠢货。”司禄屠毫不客气,“外加一青一红二位高堂。” “……” 这人说话还真刻薄,霍流真想,那二位高堂,该是等着新夫妇敬酒的主家。 “周围有酒吗?” “有!有!” 先前责怪霍流真的男人忽而开始抢着回答,他倾身向前,仿佛是看出霍流真有了主意,嘴里一串词一骨碌碌往外冒,生怕被谁抢了功去。 “这位先生听我说!那二位高堂一动不动端坐在前,中间摆着张黄木雕花桌子,四周桌腿都系了红绸,至于桌上……” 说到这儿,男人喉咙突然滞了滞,神情变得古怪了不少:“桌子上摆着一壶喜酒,酒壶边放了许多对杯盏……” 酒壶边是摆着许多对杯盏不假,然而仔细一数,居然只有13对,可屋子里明明进了14对新人。 也就是说,会有1对新人敬不了酒,在这地方被落下去? “敬酒的杯子少了?” “是……还真少了一对。” 屋子里,不止一人发现了异样,男人们面面相觑,女孩子们吓得抱团聚在了一起,互相攥紧了身旁人的手。 “可是……不是撞死一个吗?”又有人说,“这样一来不就正好?” 说话间,众人看向了角落里那个面色发白的男人,他就是那横死之人的男伴,由于冲击过大,缩在一旁没回过神来。 “我先来!” 抢着说话的男人迅速上前,咬着牙端起了一对酒杯,转身便要将女伴拉拽出来,同她一起把酒给敬了,那姑娘却死活不肯:“酒杯分明够,咱们别当第一个……” 但凡走过夜路的人都知道,一头一尾都能吓死人,就得站在中间才好。 那男人却骂开了:“你傻啊!就算酒杯够,说不定那壶里的酒不够呢!?不早些开始,轮到咱俩敬酒时却没酒了,那你我不都只剩个死!?” 他语气凶狠,竟不管不顾要把那姑娘给硬拽出来,那姑娘吓得不轻,连退数步,死死抱着缘木不肯撒手,惹得男人越发着急。 身后忽有动静响起,男人一转头,见好几个人都开始倒酒,被怕死的巨大恐惧驱着,他唯恐自己被落下,居然当下就发了狠,扬起巴掌就要朝那姑娘砸去。 霍流真听见了动静,轻轻皱了皱眉,他原地转身,纵使盖着盖头都要去拦,然而,刚迈出一步,手腕却倏然被人箍住。 那力度不轻不重,却透出一股不由分说的意味。 司禄屠声音带笑,屈起食指在霍流真手心轻刮了一下:“哪里劳烦你来动手?他破了喜,要堕进厄里了。” 破了喜? 堕进厄里 ? 霍流真一愣,而司禄屠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阵咿呀咿呀的调子传来。 “来来来呀把亲成——” “饮尽交杯酒。” “来来来呀把亲成——” “喜房系红线。” “来来来呀把亲成——” “掀开红盖得佳偶。” 这词说来并不诡异,然而,由一个前一秒还瞠目暴怒,后一秒便喜笑吟吟的男人轻声唱将出来,怎么听怎么叫人不适。 而最叫人不适的还是他的神态动作。 众人瞧得真切,他眉目耷拉、瞳孔失焦、两脚撇成内八向二位高堂走去,活像个被细绳吊着四肢的民间媒婆,就连发丝间都透着股诡异。 一边忸怩走着,他还操着副尖细调子,持续唱着重复的唱段: “来来来呀把亲成——” “饮尽交杯酒。” “来来来呀把亲成——” “喜房系红线。” “来来来呀把亲成——” “掀开红盖得佳偶。” 抱着缘木的姑娘直接吓软了腿,整个人扶着木头瘫坐下去。 “怎么会这样……他是不是死了?” 霍流真则忽然明白了司禄屠那句破了喜的含义。 那男人本末倒置,为了能敬上酒,竟不惜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暴怒出手,而新婚夜,当着二位高堂的面来这么一出——新人不和,连礼都未成,便先起口角又生拳脚,可不就是本末倒置,彻彻底底地破了喜。 这么想着,霍流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跳一快,连忙道:“那姑娘不能干坐着!” “放心。”司禄屠散漫开口,“还是有几个不蠢的。” 角落里,那姑娘已经按着盖头起身,战兢摸索着捡起了地上的酒杯,紧接着便朝角落吓呆了的男人走去,不由分说塞了一只杯子到他手里。 至此,两个人落单的人就又再度凑成了一对。 霍流真手心一沉,也被塞进了一只杯盏。 司禄屠再开口时,声音一沉,竟忽而变得有些渺远:“这帮人既都愣在这里,不如干脆我们先来?” “好。” 霍流真喉咙哽了哽,心底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洞房外的打更人光只嚷嚷着吉时将至,也不说吉时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更怕误了时辰,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司禄屠仿佛看出了他的紧张,伸出一手,抓起霍流真的手搭在自己腕上:“一会儿恐怕要冒犯了。” “无事,没什么能比命更重要。” 霍流真说着,握紧了司禄屠伸来的手臂,腕上那串朱砂硌着骨头,也与司禄屠腕骨两相摩挲,一时间,碰出了细微的叮咚声响。 众人见他们要先来,齐齐呼了口气,也有样学样跟在了后头,急急忙忙成排站好。 同一时间,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只见不远处,一盏灯笼倏然亮起,众人望去,还是那盏荧澄澄的诡谲光芒,还是那个红如鲜血的硕大囍字,提示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而大厅正中,始终一动不动的男人和女人,竟低低笑了起来。 青衫男人和红衫女人缓慢扭转脖子,彼此幽幽对视一眼,原先空洞的眼里泛出精光,仿佛一瞬间兴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