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乡》 第1章 第 1 章 十月的一天,远在他乡的慈善收到了一通儿子班主任的电话。彼时,他的手机上交给了组长,通话没有成功。 晚十点,看到未接来电,他先是发消息问:吴老师,慈术在学校又怎么了?等待几秒,回拨过去。 老师说:“慈术爸爸,今天中午慈术在学校与人斗殴,打伤两个人……” “两个人?”慈善打断道。这让他有些吃惊。 “是的,两个。”老师说,“你有时间来学校一趟吗?” 慈善没有回答,而是说,“吴老师,你让慈术接电话。” “他请假出校了,”老师说,“中午他找我批假时,我还不知情。” 大概一个月前,“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这个话是自己亲口对老师说的,慈善没有忘记。那时,慈术因私自离校被记过一次处分,慈善没有想到接踵而来更加棘手的事。 他问:“慈术为什么要打人?” “因为……对方说了些难听的话。”老师简短解释,再次询问,“你方便到学校来吗?” 慈善沉默了几秒,说,“我在上班,回不来,看你们怎么处理吧。”接着又说,“我妈妈在家,你们找她吧。” 慈善的妈妈,也就是慈术的奶奶,事先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只是在慈术回家的第二天傍晚,收完谷子在家门口歇息,就看到了一男一女从一辆轿车下来,走向自己。 两人介绍完身份,被赵惠红客气地请进屋。 得知慈术在学校打伤了人,坐在孙子旁边,赵惠红两眼失神。 来访的男性是高三年级主任,名叫王文龙。他告诉赵惠红:“我和班主任今天过来,一是看看慈术的情绪,二是告诉你,因为他爸不在家,之后三方家长到学校协商,就要请你带他过去。” 对于事后的处理,赵惠红看上去并不关心,她看着慈术,甚至十分平静:“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跟老师说,为嘛子要打人?” 所有人等待着慈术回答,然而,屋内出现短暂的安静。 持续十几秒的沉默让气氛紧张起来,赵惠红打起圆场:“老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慈术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王文龙道:“就因为别人骂了他几句。” 当事人染了一头不明显的发色,在不明亮的屋里看不出异样。听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这笑并不友好,甚至携有蔑视的成分。 忽的,王文龙拔高音量:“慈术,好笑吗?” 因为声色浑厚、气势压人,在王文龙面前,一般学生的逆反心理压根发不了芽,但慈术的眼神没有躲闪,直勾勾地与王文龙对视,眼神好像在说:你以为我怕你? 忽然,赵惠红一巴掌拍在慈术小臂上,普通话蹩脚:“你说啊,为什么要打人?跟老师说啊。” 语气中的哀求显然缓和了僵直的气氛。 王文龙首先移开视线。他对着赵惠红,掷地有声说道:“慈术奶奶,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上个月他私自离校,你到政教处亲自看他写的保证,我这里还有照片……” 赵惠红敷衍地“嗯”了几声,“我晓得。打人确实是他不对,可是老师,那两个人就没有错吗?” 从下车见到赵惠红的第一眼,吴虹的目光就在她脚上停留,原因是老人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家中的水泥地上,此刻,赵惠红的双脚交叠,小幅度地摩擦着。 赵惠红与王文龙对话时,慈术始终置身事外,甚至腿边的手机亮屏,注意力就轻易地被吸引,查看信息,打字回复。 “我也说他不该打人,那两个娃子为嘛子骂人?要不是他们多嘴,慈术也不得动手……”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慈术。” 缄默许久的吴虹终于忍不住出声:“不是说那两个人没问题,但关键人家没有动手,性质不一样。” “可是……” 赵惠红还想为孙子找补。 至此,当事人皱起眉,打断赵惠红,说了次躺家访中唯一一句话。 他阻止赵惠红的偏袒,眉宇间透露十足的不耐烦。 “能别讲了吗。” 离开慈术家,直到上车的这段路,赵惠红仍然**着饱经风霜的脚,走过屋前的水泥坪,踏上掺杂石砾的泥土,双手握住吴虹的肘关节,留她吃过晚饭再走。 吴虹上车的动作没有停顿分毫,脸上微笑,不用了,您太客气,谢谢。 降下车窗,慈术的爷爷、奶奶一前一后站立,俯首、弯腰,嘴里有说不完的谢谢。吴虹也不能停止微笑,目光穿过两位老人的中间,落在他们身后的屋门前。 男生倚着深色门框,双手插在卫衣口袋,一只穿拖鞋的脚踩在门槛上——它的高度让吴虹进门时差点绊倒。 车子缓缓驶动,就要离开这片土地。 后视镜中三个人影远去,吴虹滞了一秒,探出窗外,看向后方。 昏沉暮色,只见一个消瘦但笔直的人望着自己的方向,一只手举过头顶,小臂慢慢挥动起来。 她也想挥一挥手以示告别,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空气里有了凉意,吹的脸颊冰冷。王文龙问她,“怎么了?” 吴虹重新坐正,系好安全带,张了张口,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跟他说了很多,但是看他的样子,估计没听进去几句。不懂这个家访有什么意义。” “很正常。” 王文龙说的认真,极大程度给了吴虹一些安慰。她自然地开始倾诉:“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态度。” “之前李曼文带班的时候,他的戾气更重。李曼文本身脾气差,你比她要好太多,去年那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正是因为那件事,开学没多久,我找他谈话,”吴虹看着窗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一字一句。“那时候还是很好的。” “他这个样子已经算好的了,真的。”王文龙摇摇头,“已经快成年的人了,别指望他能变好。” 这话不可置否。吴虹又问:“这个事能把他弄走吗?” 王文龙沉吟片刻。 “难说。” 晚饭是辣椒炒茄子和清炒丝瓜,已经连续吃了三天。本来是过季的菜,因为种了太多夏季结束也没卖完,一直囤在地窖,从九月份断断续续吃到了现在。 重复,是慈术想离开家的众多原因之一。 一张老旧的木方桌,坐了五个人。除了老师来时没有露脸的伯母刘永洁,还有她的女儿慈子君,五岁,这学期刚上大班。 慈子君不吃饭,当妈的就用零食哄她,拆开一包葱饼,喂一块饼喂一口饭。 爷爷慈勇面前是一只空碗,碗旁放着一只小小的银酒杯。杯壁的浮雕有磕碰和掉漆,露出铜色,慈术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纯银,只是上了银色的漆。 慈勇说起这套酒杯是某某老板赠给他的时候,脸上浮着两团红晕,语气掩不住骄傲。 慈术说,这根本不是纯银的。慈勇桌子一拍,怒斥他,你他娘的懂个屁!轮得到你说话吗……那之后,慈术再也不试图纠正什么。 饭后,趁慈勇喝多,慈术调大电视声音,拿过放在雨靴里的摩托钥匙出门了。 赵惠红端着碗,追着慈子君喂。饭被菜汤和饼干渣拌的看不出原色,慈术抓着慈子君的后领给她擦去嘴角的菜屑,“你不吃就饿死吧。”走前又把饭倒了。 手里被放进一只空碗,赵惠红没说什么,只叫慈术早点回来。 慈术说知道了。 摩托车是慈善的,一辆雅马哈的踏板车,纯黑的车身,去年慈术开着它从山上摔下来,一只手脱臼,打了一个月石膏。车子送去修了一次,后视镜八十元一个,慈术没让师傅装,车灯换了最便宜的一档,但用了不到半个月就换了。 原因是太亮了。 不过车修好之后,一直是慈勇在用,慈术只是一次放假回来间接地体会了一下。 那晚,他在房间打游戏,凌晨的时候,慈勇忽然破门而入,将他的手机砸了个稀巴烂…… 长达一分钟的宣泄,终于,慈勇说出了愤怒的原因。 他问慈术换个b灯想照死谁,慈术弯腰捡手机碎片。 他问慈术脑袋是不是装了屎,慈术感到可惜,因为手机拼好却不能开机了。 他说慈术是杂种,慈术很想反问,我是杂种,那你是什么?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明天我去换了。” 走前,慈勇怒意未消,踹了房门一脚。铝合金门触底回弹,重重合上。 他妈的。 慈术拿着手机骂了一句。 好不容易一把顺风局。 晚七点。 发动摩托车,拧油门,走贴山的小路,经过横跨田埂的石桥,大风扑面,杂草拂身,上坡、下坡、鸣笛、拐弯,复峰回路转,灯火微明。 结束一段长坡,慈术来到街上,将车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店铺采用喷绘招牌,借光才能看见上面的字——美艺名剪。 下面紧跟一行小字: 洗发8元剪发10元染发烫发会员八折 店内装修简单,两面镜子,两张座椅,走上二楼也只有两张洗发床,所有的设备都上了年纪,唯独卫生还算干净。店老板,同时也是唯一员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名叫孔宝宇。慈术叫他宝叔。 孔宝宇坐在一张方桌后,手机横放支架上,播着一部热剧。慈术到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是个都市恋爱片。 情景是下雨天,男主送伞,匆匆来迟,看到男二给女主撑伞,落寞地转身离开,搭上配乐,脸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孔宝宇扁了扁嘴,“废物东西,找女主问清楚咯。”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从来不拉进度条,也不开倍速,一边嫌弃无脑的剧情,一边目不转睛,直到一集播完,才去柜里拿了一听可乐扔给慈术。 慈术沉默地打开,“呲”的一声,气泡溅到桌面,被他用手掌揩去,擦到裤子上。 “老倌子又打你了?” 慈术喝了一口:“没有。” 孔宝宇回到位置,继续看电视下一集,“不要着急了。那个刘胜,我认识他老伢,很快解决好的。” 慈术没作声,一口一口抿可乐,冰冰凉凉的。 孔宝宇看他一眼,“你怎的了?” 慈术放下可乐罐子,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爸……” “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不大声,又和剧里台词同时,孔宝宇沉浸在剧情里,慈术以为他没听见,也不再问,就在一旁看自己的手机。 就这样,一集结束。片尾响起的时候,孔宝宇快进到下集,在切换的间隙突然出声:“问这个做什子?” 慈术抬眼看他,反应过来,说了一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老师叫他到学校去……” “少听他们放屁,”孔宝宇直接打断,“你爸上班呢,让你奶奶去就好了,你奶处理不好,还有我。” 慈术靠着椅子,说:“我就问问。” 孔宝宇偏头,但眼睛还是看着手机的,“你老师找你了?” “嗯,”慈术说,“今天来家里了。” “讲了什?” “问我为什么打他们。” 孔宝宇“呵呵”地笑起来,慈术以为他要说什么,但没有,于是接着回忆,“还说,让我过几天去学校。” “干什子?” “和那边商量怎么赔钱吧。” 孔宝宇笑的更大声了,语气漫不经心:“少听他们诓人,没那么严重啦。好点和老师讲,态度放好,不是什么事。” 电视剧始终没有因为自己而被暂停,孔宝宇谈论的和他谈论的,好像也不是同一件事。慈术看了看宝叔,又看回桌面,“嗯”了一声。 店里的白墙有些斑驳、发黄,天花板因为每年春季回潮覆盖着点点霉菌,特别是墙角,很像从楼上渗透下来的,慈术先是说:“宝叔,店什么时候重新装修一下?” 孔宝宇叹道:“哎呀,冒钱啊,术崽。” 他普通话不好,平翘舌分不清,“shu”总是说成“xu”,慈术每次听到都忍不住嘴角上扬,“等挣了钱,我给你装。” 孔宝宇也笑,但笑着笑着就变了味,“那你老婆会不会有意见?” “我老婆?”慈术疑惑,想了好一会儿,“你说谭小桃?” 电视剧的声音终于在此刻停下,孔宝宇的笑容简直压不下去,他调侃慈术:“我就晓得,那天你和她在百货楼上买东西,是不是?” 慈术抿嘴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孔宝宇身体前倾,“妹妹长得不赖,对你怎样?” “还好吧。”关于谭小桃,慈术不愿意和任何人多谈,想喝一口可乐,却发现罐子空了。墙上,两面镜子中间挂着一个方形的钟,慈术站了起来,“就总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你太护妻了吧,一讲老婆就要走,冒意思啊。” 孔宝宇表现的十分惋惜,但还是跟着慈术起身,走到了门口。 慈术熟稔地插钥匙,启动车子。抬脚撑的时候,孔宝宇喊他“术崽”。 慈术“哎”了一声。 接着,孔宝宇问了一句话。 慈术没有回答,过了几秒,拧油门掉头,往坡上走了。 第2章 第 2 章 两天后,慈术被通知和赵惠红一起去学校。 在政教处,慈术见到了刘胜的妈妈——一个短发、微胖的女人。 情绪激动时,她潸然泪下,手指直指慈术的眉间,怒斥着他的暴行。 慈术不发一言,眼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赵惠红在不停地为孙子做无力的辩解。 一个母亲的愤怒就从慈术身上被发泄到了赵惠红身上,甚至是不在场的慈善身上。 “你爸爸。我来之前也听说了。”女人对慈术说,“但我告诉你们,有势力也不是这样欺负人的……” 刘胜妈妈不是本地人,普通话很标准,只是携着强烈的愤恨,变得不那么好听了,她对慈术一口一个“你爸爸”,对赵惠红一口一个“你儿子”,振振有词。 直到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学校是不是这样,到处跟人家说,我爸怎么怎么样……”慈术终于听不下去了。 吴虹坐在一条红色塑料凳上,慈术站起来的那一刻,她也站了起来。 虽然同在办公室的还有王文龙和另一个男性老师,但吴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担心,因为慈术的神态出现一股浓郁的攻击性,他身上冒出来的刺要比那天在家中见到的尖锐多倍。 好在,慈术插在口袋里的手没有露出的迹象。他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告诉她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从来没有在学校讲过我爸任何。”但能够想象,黑色布料的下面,男生的双手一定紧紧地攥成了拳。 “冷静。” 吴虹还是走了过去,走到慈术的身边,用手掌轻拍他的肩。她说,“我知道……” 女人很神奇,在她们的身上,水火可以相融,有时火光冲天,烧的人好疼,有时又温柔似水,宛如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她的河里淌过,就轻易地原谅了世界的一切。 因为吴老师的举动和几个简短的字,慈术爆发式的火焰陡然熄灭了。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想到前晚在宝叔店里喝的可乐,也是沁人的冰凉。 这冰凉密密麻麻,叫他浑身都痛了起来,一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的中午时分。 阻拦的话刚要说出口,吴虹的视线里只剩一道黑色的背影和一双女人微红的眼。刘胜妈妈泄气地坐在皮质软座上,嘴里念念有词。 迈出一步的脚又收了回来,吴虹决定留下,先解决近在眼前的、同为女性的麻烦。 因为送数学作业而被英语老师留下来谈话的顾琰之,在宝贵的体育课上迟到了十分钟。匆匆赶来田径场时,男生们刚跑完一千米,邓鸿在树荫底下乘凉,告诉顾琰之接下来可以自由活动。 等邓鸿气喘匀了,两人决定打会儿羽毛球。球拍在教室,快上到二楼时,顾琰之才想起:“王老师这节课怎么没来?” “体委说他在政教处处理学生的事。我知道了,好像是上周三班打架那个事。你听说了没?他班上好多校园霸凌的……” 话毕,二楼挂着“政教处”铭牌的办公室门被猛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没有穿校服的男生,脚步急匆地下楼。 办公室外就是楼梯,顾琰之走在里侧,邓鸿在外侧。 政教处的门大敞,但很快又被虚掩上。邓鸿借机看到了一些,听到了一些,嘴巴快人一步动了起来。 “没错,就是那件事。王老师,还有三班班主任都在里面……” 说着,邓鸿放轻脚步,耳朵凑近门。 刘胜母亲提出赔偿金额,一万五千元。 听到数字的时候,赵惠红扯出一丝笑容,有些僵硬地偏头,试图通过眼神与吴虹达成某种共识。 “这不过分吧?”女人说着,从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刘胜的病历。 “吴老师你看,这是挂号单、会诊病历、住院单还有开药的单子……” 吴虹对着手机佯装忙碌,巧妙避开了赵惠红的视线,而刘胜妈妈举证时,她起身去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温水,分别递出。两人同时说谢谢。 女人继续道:“我儿子牙齿打掉两颗啊,光是看病的费用已经将近一万了,还有,我从资市回来一趟容易吗?坐车、住宿哪一个不要花钱?我请假已经快一周了……” 吴虹的水似乎给了赵惠红一些底气。听到这里,她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崽未必没打他?我都没找你算账啦。” 女人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多么睚眦必报。吴老师,我没想到……”话停在这里。 吴虹与她对视,无奈摇了摇头。 商议停滞不前,门口的响动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王文龙大步流星走过去,拉开门,只见一个男生倾身侧耳,也不知听了多久,被王文龙训斥一顿后灰溜溜跑了。 小小的插曲并未给事情带来什么转机,倒是让谈判双方拥有了片刻的中场休息。 刘胜妈妈几欲开口,最后像是词穷了。 “我日薪将近一千。吴老师。” 她说,“一万五真不算多。” 高中部教学楼按年级分配教室,高三分布在四、五楼。上课期间,走廊安静如鸡。 经过三班时,邓鸿故意放慢脚步,目光穿过玻璃窗,在教室后方的空位多停了几秒。 “刚刚那人,就是三班打架那个,有点猛,把人牙齿都打掉两颗。” 伙伴的沉默让邓鸿以为对方并不关心这些八卦,毕竟拿球拍才是正事,因此一直到体育课结束,两人大汗淋漓时,顾琰之说:“问你。还听到什么了?”那一刻,邓鸿左顾右盼,没有理解。 他试问:“听到……下课铃?” “我是说刚刚,政教处。” 顾琰之收好球拍,从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低头打字。 看到顾琰之掏出手机那一刻,邓鸿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他身前,难以置信地说我操。 “你带手机了?” 顾琰之发完信息,很快收回。“快点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带过来的?” “一直。”顾琰之说。 “你居然瞒我?” 顾琰之一把揽过邓鸿的肩,故作神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换别人,我会当面拿出来吗……” 在听到“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时,邓鸿的头脑有些眩晕,他对顾琰之说:我会帮你保密的。 顾琰之笑笑,说,保不住也没关系。 信息是谭小桃发来的。 只有短短五个字:你来学校了? 给谭小桃的备注是一个桃子的emoji,看到它的时候,慈术有种和谭小桃失联很久了的错觉,而点开对话框,上一条只是几天前,他给谭小桃打了一个电话。 时间是10月18日22:55。 慈术看了一会儿,点进日历,确认今天的日期是10月25日,之后,好像一下丧失了计算能力,先心算一遍,然后又掐手指,挨个儿的从十八数到二十五,嘴里念的数字停在七。 男生宿舍和围墙之间有一个水泥平台,挨着一条排水沟,通常用来放置打扫公共区的卫生工具,越往里越窄,依次数过去第七间宿舍的窗户上有一个肥皂盒,里面有烟和打火机。 慈术贴着墙走进去,费了点力气才够到。一包新的。慈术取了一根,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因为数字七,他开始想谭小桃这个人。 七天前的晚上,他给谭小桃打了一个电话。 一分钟,没有人接。 他几乎没有给谭小桃打过电话,因为谭小桃不喜欢接电话,不喜欢听到电话铃声,可他还是打了,打了整整一分钟没有挂断。 其实那天晚上,慈术很想再打一个,也很想问谭小桃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不过犹豫半小时,最终没有这样做。 可以想象,谭小桃一定会用一种无辜的语气告诉他,我刚刚没看手机呀。如果契而不舍地追问,而谭小桃恰巧又在忙别的事情,她一定会问,慈术,你又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一年里,她说过的话太多,常常因为慈术不记得而生气,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只要她不说,慈术就知道,该自己说了。 要一直不停地说、面面俱到地说,说错误、说反思、说对不起、说我爱你,说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说我只是不确定你说的是哪一句……比起沉默,比起失去谭小桃,慈术还是更愿意经历重复。重复地被责问,重复地解释。 难道自己又忘记她说过的话了吗? 答案绝对是否。 慈术紧接着感到庆幸,庆幸那一天停止拨打第二个电话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如果谭小桃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或许对自己有所改观,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责怪他自私、不分场合地倾诉无用的想念。 可是谭小桃,她会知道吗? 下课铃响起,手机忽然恰到好处地震动了一下,这让慈术一下紧张起来,条件反射快的有些不可思议。 他点开信息,看到发信人。 屏幕只亮了一秒钟。 第二节课后要跑操,敦促学生下楼的广播声响起,一分钟后,慈术吸完烟的最后一口,弹到墙面上。 手机里还是只有那一条孤零零的消息,简短直白,符合发信人一贯作风。慈术看了一会儿,屏幕忽然弹出来电,是赵惠红。 她催促慈术:“老师这边你别管了,赶快去教室上课。”像在家无数次说“不去上学怎么行”、“你问老师什时候能去学校”一样令人烦躁。 在赵惠红的心中,仿佛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 一个思考过多遍的问题也终于在此刻问出口。 “你为什么老让我来学校?你是觉得我能考大学还是什么?” 赵惠红沉默几秒,“快去教室了好吧,挂了啊。”手机很快没了声音。 慈术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肉,寻找墙壁支撑,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他迅速想到了刚才的短信,一句普通的询问,只有两个字:在哪。 点开对话框。 慈术:跟你有鸡毛关系 对面很快回:我关心你。 慈术:滚远点 对方:有点伤人了。 死缠烂打的本性,让人厌恶。慈术懒得费打字的功夫,按下语音,字正腔圆地说了一个字:“滚。”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节课中途,慈术回了教室。 历史老师姓于,是一个矮个子女人,处在青年和中年之间,总把学生们当小孩看,说话像哄人,有几分娇嗔。 慈术在门口打报告,于老师把着扩音器的话筒,凑近了问他,“慈术,干什么去了?你迟到十五分钟了,知不知道?” 于老师的严肃威慑不了任何人,但学生们都很乖巧,从不和她作对。 因为在三班,慈术是忠实维护她的学生之一。 因为了解慈术的性格,于老师多次在办公室语重心长:我们有事情、有矛盾,可以和平解决,不是非要用暴力手段,那种动不动就打架的,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野人。 上学期,班上有人在课上玩手机,于老师要他交上讲台,男生不愿意,两人僵持许久,就在于老师即将下不来台的时候,慈术拍桌而起。 也许是不想成为野人,他克制着自己,怒骂那人:少他妈不识抬举。 因为这事儿,于老师后来还公开表扬慈术,说成语用的好,下次能把妈去掉就更好了。 “于老师,对不起,我没有看时间。” 于老师很少为难学生,慈术也不想让她为难,站在教室门外,态度十分诚恳。 于老师沉吟几秒,让他进来。接着和同学们说,以后每个人都是一样,哪怕请假,也要把握好返校的时间,尽量不要在课上回教室,知不知道? 学生拖拖拉拉地说:知道—— 慈术的座位独立于小组,挨着垃圾桶。 在校的时候,没有人敢把垃圾桶放在他旁边。 介于是于老师的课,慈术没有把垃圾桶踹翻,而是一手拎桶,走出教室,放到走廊上,再回来坐下。 右前方一道视线始终跟随,慈术看过去,与刘临轩对上了目光。 随着一个眼神,一个纸团被丢到桌下。 慈术捡起来,摊开看。 上面写着:事情解决了没? 慈术不喜欢写字,将纸团塞进课桌,下课后,他起身去厕所,刘临轩主动跟上来。 “你不在的这几天,吴老师找过我一次。” 来到厕所外,慈术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廊道上,靠着围墙。不断有男生经过,说“术崽回来了”。 人多眼杂,刘临轩陪慈术站着,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直到一个七班的男生走近,刘临轩上前迎他,接着揽住对方的肩膀进了厕所。 过一会儿,刘临轩出来,往慈术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最近风声紧,没什么好东西,玩玩这个。” 慈术摊开手,看到一个巴掌大的游戏机。 刘临轩说:“可以玩俄罗斯方块,拳皇什么的。” 刚才和刘临轩一同进厕所的男生已经走远,慈术看着那人的背影,问:“七班的?” 刘临轩和同班其他男生说起话,抽空问慈术:“对,怎么了?” 厕所外的廊道设有监控,所以交易多发生在厕所里,按以往的习惯,慈术会第一时间将东西放进口袋,可这次他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下,直接开始玩俄罗斯方块。 刘临轩时刻注意着他,先是紧张,接着又放宽了心。 这样的小事就算明目张胆,慈术难道怕吗? 慈术的反应很快,预备铃响的时候,一局还没结束。 吴虹规定预备铃就要进教室,刘临轩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慈术松开操控键,把东西又塞给了他。 “你玩就留着,不玩就还给七班。” 方块很快堆积到最高层,game over。 刘临轩有瞬间的怔愣,慈术接着问:“你刚刚说吴老师找你,讲了什么?” “哦,就是问我你为什么打人,我说我不知道。”刘临轩把游戏机放进裤兜,“我确实也不知道。” “这事和你没关系。”慈术想了想,说:“要是她再找你……” “放心。” 刘临轩给了慈术一个坚定的眼神,剩下的话不用多说,两人都心知肚明。 慈术本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光越过刘临轩看到走廊只剩零散的人,于是加快语速,说起更要紧的事。 “七班的和刘胜关系好,你和他们还是少接触。” 说完,慈术让刘临轩先回教室,自己仍靠墙站着。 刘临轩没有马上明白慈术的用意,走到一半回了下头,慈术已经转身,背对自己,面朝着围墙之外。 第四节物理课,秃子习惯迟到五分钟。 做好课前准备,刘临轩放任了自己在课上想起别的事。 从见慈术进教室的第一眼,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过去,慈术犯事被请回家,返校后仍然笑口常开,仿佛惩罚对他不痛不痒。 这次的事情似乎没有以往的简单,的确,刘胜和邓杰希都不是善茬,一次弄一个还好说,也不知道这回怎么两个人都扯上了……如果慈术不能妥善处理,接下来要面临什么? 时隔一周再次见面,为慈术担忧的同时,刘临轩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几分快意。 难道是因为一向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人终于被狠狠治了一次? 快意的源头原来是不满。 不满慈术对谁都是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遇事习惯性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自己天下无敌手,所有的困难都是小菜一碟。 可事实如此,他慈术除了一肚子的火气、张嘴就是问候、不爽就是挥拳,还有什么本事? 就他这样的人,除了自己,谁能跟他相处的来? 刘临轩想了一圈,想到某个名字时,年过半百的物理老师背着手从教室前门进来了。 他站上讲台,声如洪钟。 “上课!” 胡乱的想法暂时被抛之脑后,作为班长,刘临轩立马喊起立。同学们齐声说,老师好。老师说,请坐! 按理来说,刘胜和邓杰希的两伙人不会善罢甘休,慈术做好了被找麻烦的准备,但等到最后一节晚自习也不见动静,在课桌上一觉睡到就寝铃响,醒时,教室已经一片漆黑。 这时候回寝保不齐又要被学生会登记。慈术伸了个懒腰,继续趴在桌子上。 黑暗中,抽屉里亮起光。 慈术不期待那是谭小桃的消息,瞥了一眼,却看见手机上一个桃子的emoji,“歘”地一下坐直了。 他严阵以待地点开对话框。 桃:怎么不回 上午那条“你回学校了?”还躺在那儿,慈术顿时嘀咕了一句“完了”。 他那会儿在想什么? 印象中是回了的,可现在明摆着,从上午的十点到现在,过去了将近十二个小时,他没有回谭小桃的消息。 这在他们的交往中说得上死罪一条。 该怎么解释? 没带手机,手机坏了,刚刚开机……谎编的太烂,谭小桃不可能相信,只能实话实说。 因为这次的事比较棘手,自己的状态不好,所以一时间没顾上回消息。 就这么说。 打定主意,慈术又想到,上午没回复就算了,还有一下午呢,他都没有去找她。谭小桃要问起,怎么办? 坦白绝对是最好的选择,但每次的预设,他第一反应永远是找借口,而这是谭小桃最讨厌的行为…… 手机因没有交互而黑屏。 慈术埋在臂弯闭上了眼睛,鼻子哼出一口长气。 会不会是他多想? 也许她看在自己犯事的面子上,不会跟自己计较呢? …… 思虑之际,有人敲门。 短促、干脆、节制的三下。 慈术开始以为是巡查的老师,但自己这儿既没光亮,也没声音,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况且那人也不出声,如果是老师,一定会先问话。 脚步声近,一道熟悉的嗓音出现在头上,有着说话人独有的飘然。 “睡着了?” 暗中,慈术睁开的眼又闭上了。 “刚不还玩手机呢?” 慈术现在没有心情与顾琰之斡旋,只得忍着问:“有事吗?” “吔。 ” 这个语气字是顾琰之胜利凯歌的第一个音符,高中两年,慈术已经听过多次,现在,他只想起身走人。 紧接着安静无光的教室里响起拖凳子的声音,顾琰之在慈术对面坐下,用指头点了三下慈术的脑袋,力道不重。 “好多天不见,人都蔫了。” 慈术总算坐了起来,但实在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不客气道:“能不能滚?” 顾琰之哈哈笑了两声。 “怎么样?事情解决好了吗?” “……” 废话。 学校的座位大多配的木凳,只有少部分学生不知从哪儿弄来带有靠背的椅子,往那一坐,潇洒的跟大爷似的。 三班最后一排的学生几乎都坐的这种椅子,此刻,顾琰之随手拉来的一条也是。 他正对着慈术,双手交叠搭在椅子的靠背上,下巴压着手背,揶揄道:“我猜没有咯。” 哪怕看不清,都能想象顾琰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慈术忍不住发冲,“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过了几秒,顾琰之说:“关心一下都不行。” 慈术撇过头,嘲讽地“呲”了一声,像本来要说“操”,但没有说完,“到底是什么心态你自己清楚,别他妈来烦我。” 顾琰之好奇,“真遇着麻烦了?” 慈术站了起来,从平视顾琰之变成俯视。只有这样,现在的他才有底气和顾琰之对上两句话。 “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琰之坦荡地接受被俯视,更是若无其事地仰视着慈术,“没什么呀,我不说了吗?关心你。” 顾琰之说的平静,但只有慈术知道,此人擅于表面工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像一块包着屎的巧克力,多舔几口能恶心的反胃。 不就想看笑话吗? “好。 ” 现在没心情和顾琰之对弈,慈术却莫名想到他们的第一次交锋。 那时,见到课桌上一张写着“ 你斗不过我”的纸条,慈术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顾琰之这人像撕纸一样撕的四分五裂。 后来两年他时时针对、处处证明,他慈术不是斗不过顾琰之。可回想起来,自己哪一次真正赢过? 顾琰之的狡猾已经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慈术抓不到他的把柄,甚至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理由和他打上一架。 事已至此,慈术觉得累了。 就像和谭小桃恋爱一样。 “顾琰。” “嗯?” “我承认。” 话一出口,连带着积蓄了好多天的情绪仿佛开闸泄水,有点覆水难收的倾向。 他几时这样向人低过头? 慈术及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过了几秒,他离开座位,朝门外走去。与此同时,顾琰之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承认什么?” 即便什么也看不清,全凭脚感下楼,慈术还是低头看台阶,因为知道顾琰之在身后,情绪没那么容易被察觉,这才将话说完。 “没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时,已经是并排而行。 年久的路灯的光像褪了色,白的不全面,黄的不彻底,倒是和过去的月亮一样,有种自然的温润感。 “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顾琰之再开口,语气已经全然不同,倒像存着几分真心,“事情自己解决不了,就找人帮忙。” 来到有光的路上,慈术扫了一眼身边的人。 十月末尾,天气转凉,顾琰之穿着红白相间的秋季全套校服,外套拉链敞开,里面还是夏季的校服,领口的钮扣都没有一个解开的,俨然一个好学生的模样。 慈术正视前方,随意道:“你说的容易。” 顾琰之和慈术差不多高,一阵冷风吹过,人打了个寒颤,双手放进裤兜,耸起了肩膀。 “你人缘那么好,总有能帮的。” 语气肯定,仿佛“慈术人缘好”是一个所有人公认的、不容许异议的事实。 慈术再次侧脸,看了一眼顾琰之。 这话放到以前无疑是对慈术的讽刺,因为当事人在学校里的人缘不仅不好,甚至说得上差劲,慈术想说“这个时候就别放屁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觉得我人缘好?” 校服外套的下摆被风吹起,向后翻动,被顾琰之夹在手臂和身侧间。 “有问题吗?” “没。” 两人走到一条路的尽头,向左拐弯,见到了在摇曳的树影后方,灯影阑珊的宿舍楼。 这时,顾琰之停下来,说:“你等会儿。” 慈术听话地站在原地。 顾琰之半低着头,用脚尖竖直点了点地,像在犹豫要不要做某个决定。 慈术没有接收到这个行为的信号。顾琰之的话让他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点惊讶,混合着一些矛盾,还有……一丝高兴?因为忙着把这些锁在心里,他也没深究为什么陪顾琰之站在这。 直到宿舍大楼的灯熄灭,楼里发出学生们的哎声,像一锅沸水炸开一个水泡,这时顾琰之向前走了一步,慈术的视线随之而动。 “其实有个现成的人。”顾琰之说。 隔几秒,慈术眨了一下眼,“什么?” “帮忙。” 广播传来王文龙的声音,提醒学生加快动作,迅速上床睡觉,慈术看了看不远处的宿舍楼,“谁?” “我。” 闻言,慈术抬脚就走,“别他妈乱放屁。走吧,熄灯了。” 顾琰之笑着跟上,依旧真假参半地说。 “不是要钱吗?我有啊。” 第4章 第四章 谭小桃是一班的宣传委员,老班前一天安排画黑板报的任务,要求周四前完成,主题是防性侵。 因为临时降雨,课间操取消,她叫了两个关系好的女生,让她们趁这个时间能画一点是一点。 女生们绘画功底不错,而谭小桃更擅长粉笔字,所以先在旁边给她们递彩色粉笔,聊些零碎的话题。 画到一半,一个和谭小桃同宿舍的女生提问:“你和他怎么样了?” 昨晚,谭小桃在宿舍的厕所待到半夜,好像是和男朋友吵架,谭小桃睡上铺,徐灵灵迷糊地听到动静,便问了一嘴,谭小桃正在上床,用嘶哑的声音说“没事”,听上去元气大伤。 “什么怎么样?”谭小桃疑惑道。 “你昨晚……” 另一个女生对照打印的样图,忽然“哎”了一声,指着某处说:“徐灵灵,这里画的太大了吧!”徐灵灵仔细比对,果然,花叶和花瓣比例不协调,于是拿黑板擦准备修改。 “刚刚说到哪了,你昨晚……” 一转头,谭小桃不见了。 细沙般的雨声十分助眠,三班的教室里倒下一片,安静的罕见。 “慈术!” 少数没睡的人中,一个女生不幸地和教室外的谭小桃对上视线,迫不得已来到教室后面,轻声尽力叫人。 趴着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女生又叫了几次无果,打开后门,为难地对谭小桃说:“我叫不醒。” 谭小桃笑了一下,“好,谢谢啊。”然后走进教室,抓起慈术的头发,用力拽了拽。 人终于动了。 “你出来一下。” 谭小桃松开手,扔下一句话,又走了出去。 慈术有起床气,为此谭小桃跟他吵过多次,尽管慈术解释有时无法控制,但谭小桃无法从根本上理解,以至于后来只能避免在他刚睡醒时交流。 等慈术的时候,谭小桃脑子里想了很多事,但过了一会儿,慈术朝自己走过来,所有念头像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慈术来到谭小桃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别处。 谭小桃双手抱胸,“没什么想说的吗?” 谭小桃这人有种魔力,能轻松支配慈术的感受,有时她让慈术真心快乐,但多数时候又让他阵痛。 慈术没有说话。 一年相处,他们的对峙已形成固定模式。 谭小桃用一双仿佛看透慈术的眼,看着他,像要解一道自己出的题目那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慈术知道她在等什么,但就是开不了口。 “我的耐心有限,慈术。” 如此直呼慈术名字的人不多,能用这种盛气凌人的语气叫他的,更是少。 但因为是谭小桃,慈术并不生气,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接着四肢不安地小幅度动作,像在试图放松。 “你紧张什么?”谭小桃哼笑一声,“好像我要对你怎么样。” 慈术说:“没有。” “……”谭小桃看着慈术好一会儿,被他的木讷气笑,“好咯。那你有没有想跟我说的嘛?” 慈术又沉默了。 “不说是吧?”谭小桃向他确认,佯装他们不熟的样子,“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谭小桃喜欢用激将法,百用百灵,不用想也知道,慈术一定会叫住她,哪怕继续僵持,慈术也不可能让她真的离开。 两个人面对面站立,谭小桃转身的一刻,慈术向前走去,和谭小桃擦身而过,同时说了一句:“你走吧。” 转到一半,谭小桃僵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怔怔地侧过脸,看向慈术离开的方向。 慈术没穿校服,只着一件黑色的T恤,背影隐没在一群男生中间,最后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处。 走廊上,几个外班的人路过,只见一个长相温婉的女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看着前面三班的教室,一动不动。 认识她的人问:“谭小桃,找人吗?” 谭小桃“哦”了一声,复杂的表情很快消失,因为是女生,就挽起了对方的手,亲昵地和人聊起别的话题。 在她走后不久,我座位上熟睡的刘临轩被人叫醒。 “七班的人把慈术堵在了食堂后面,你快叫几个人去!” 刘临轩不敢相信:“现在?” “现在!” “多少人啊?” “七八个吧,快去!” 刘临轩“蹭”的站起来,往外跑去,中途才想起他不能一个人,于是又打转到六班叫了一个人。 因为这一个人,为慈术出头的队伍从一个扩大到了将近十个。 路上,刘临轩转达信息时有些添油加醋,眼见为首的男生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也就慢慢放松了一些。 他既希望慈术能被教训一顿,又不希望教训太狠。 真不知道七班那伙人能做到什么程度…… 里县第八中学位于童话乡,是县里四所公立高中之一,历年升学率倒一,退学率第一,用老教师的话说,届届有本难念的经。 慈术所在的这一届共有八个班,一班作为尖子班,是校领导和老师们重点培养的对象。 其他七个班的学生,特别是进入高三后,一致定位他们为学校的弃子,不少人认为时日无多,考学无望,只想混完最后一年,顺利毕业。 否则三年归来仍是初中文凭,实在有辱名声。 就连在全校有名的高三六班,这个学期的动静都少了很多。 六班的任课老师说,一节课不吵,能有五个人听课都阿弥陀佛了。虽是笑谈,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话没有虚构,全是事实。 这个目前只有十七人的班,在高一入学时可是有足足五十四个人报了道,现在还留在这儿的,基本是迫于家庭的压力。 秦泽楷,六班的体育委员,人高马大,在外要让三分薄面的角色,这天睡觉时被吵醒,一分钟后,叫上一伙人从教学楼淋雨去了食堂。 绕过食堂来到建筑的后方,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平屋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郑皓带了六个人,都是同班的好友。 三班的教室在五楼中间,他们上五楼来找慈术时,正好看见人站在走廊上。 对面的,是他女朋友,一班的谭小桃。 郑皓一直想不明白,谭小桃这样的女生怎么会看上慈术这样的烂人? 这时,慈术抬眼看到了自己,那一刹那郑皓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稀奇的东西,比如迷茫、无助,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痛苦。 真是各有各的因果。 郑皓忍不住想。 慈术的眼神飞快变化,那张脸一下恢复平时阴鸷的样子,哪怕莽足了气势,这会儿郑皓脚下踩的都不那么坚实了。 只见慈术越过谭小桃,把自己揽住,往楼下带,郑皓瞬间就知道了,慈术怕他们找谭小桃的麻烦。 拐过弯慈术就不挨着郑皓了,问他上哪。 郑皓却笑起来,重新揽住慈术的肩,说老地方吧。 慈术想挣开,但碍于课间,不得不和他出演一副兄弟和睦的画面。这是他们圈子里不成文的规矩。 校园里几乎没有监控死角,可学生还是不断地挖掘新地方用来干坏事。 上周,慈术和刘胜、邓杰希就是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生矛盾,正因为没有监控,事情的经过只能从他们三人口中取证,所以处理结果一直悬而未决。 据说学校很快也要在这儿安监控,在那之前,郑皓对慈术说:“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一来到平屋的后方,郑皓握着慈术的手臂,把人甩到了一边,接着连续地推搡,直到慈术的后背撞墙。 “怎么不说话喽。” 另外的六个人站在一边,有叉开腿的,抠指甲的,有看着慈术冷笑的,还有用舌头抵腮的。 郑皓一边用力戳慈术的肩,一边重复:“说话呀,把你打刘胜那股劲使出来呀。” 慈术没有因此散发戾气,只是问:“他怎样了?” “这个时候知道问了。”郑皓凑近说,“不是你打的吗?你不知道?” 慈术摇了摇头。 旁边的人不齿地讥笑了几声。 慈术接着问:“他要多少钱?” 郑皓“噗”地笑了,“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嘞,反正赔不起就是了。” 慈术没再吭声,他完全放松了身体,任人摆弄,像个没生命的布娃娃。 “别装无辜啦,我就想问你,刘胜跟你有仇吗?你要这样打别人?我不跟你说多了,七个人,一人一巴掌吧。” 郑皓先是戏弄,接着变得狠厉,一个耳光应声而落。 与此同时,平房的侧方传出一声响亮的“我**”。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几分钟后,两拨人各退一边,脸上都挂了彩。 “秦泽楷,你真是不清白!”郑皓怒意未消。 秦泽楷阴阳怪气:“哦呦,你最清白。” 有人对郑皓说:“术崽打的又不是你,你发个什么癫?” 郑皓扯着脖子吼:“你嘞!我他妈打的又不是你,你又在这出什么气?” 秦泽楷也拔高声音:“打他就是打我,懂不懂啊?” “我操,他打刘胜就打得,你知道下手他妈的多狠吗?我又没怎么样他,问几句话都要不得?” “要得啊,那现在问也问了,打也打了,能走了不,郑哥?” 秦泽楷放低身段,但姿态怎么看都让人不爽。 郑皓明摆着还不罢休,刚要开口,秦泽楷皱起眉,猛地扯过慈术的衣领,抬手扇了两巴掌,又逐字复述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语气铿锵。 “能走了不?郑哥?” 秦泽楷下手够重,真跟慈术有仇似的,明显看出慈术脸色发白、头晕眼花,郑皓这才缓下语气。 “你牛逼。” “我就想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这样打刘胜?” 秦泽楷摆了摆手,“他妈的,我懒得跟你啰嗦。”然后指着慈术的脑袋,说:“一句话,术崽不会随便动手,想想你那边的原因。” 说完,秦泽楷领人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郑皓的脸上被抓出一条血痕,他摸了摸,有些刺痛。 “不该闹这么大阵仗。” “谁去叫的秦泽楷啊?” “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单独找慈术,谁不知道他和秦泽楷是一堆的?” “别等下没搞好,跟秦泽楷僵了。” 听到这里,郑皓打断:“不会,我们事出有因,又不是故意找麻烦。” 他又说:“本来就是慈术有错在先。”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一个人问:“可秦泽楷会管什么对错吗?” 郑皓一时语塞,但还是安抚道:“别怕,秦泽楷要毕业的,他不会闲的给自己惹事。” 其他人这才没那么紧绷。 一直回到教室,郑皓都在思考秦泽楷的话。 假期时,他们几人去县里医院探病,刘胜在病房逍遥自在,对慈术的行为总结为:“他脑子有病。” 慈术此人不学无术,劣迹斑斑,而刘胜是自己的发小,接下来的行动一目了然。郑皓侧面地征求过意见,刘胜并未反对。 这也就说明,慈术绝对有过错。 那么找人问清楚天经地义,只是把慈术叫来,郑皓承认没收住情绪,言行有些过激。 一个耳光也算解气了。 但秦泽楷那话什么意思? 刘胜和慈术到底有什么矛盾? 这两个问题一直在郑皓心里盘旋,很久都没有获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