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时意外听见了仇人心声》 第1章 猫 段衍缓缓垂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柄贯穿他身体的剑。 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他再熟悉不过,修长苍白的指节上缠绕着极细的锁链,锁链一圈圈向上攀升至手腕、上臂、被宽大衣袖覆盖的其他地方。 除了他视为至亲的那位大师兄,无人会有此装扮。 他目光艰难上移,顺着对方染血的袖角看向那张平静的脸。 师兄的脸上染了猩红,那几滴新鲜的,正顺着面颊缓缓滑落的血液,正是利剑刺入段衍体内时飞溅至他脸上的。 段衍有些恍惚,是幻境吧……他想这样说服自己,然而,一股灵力在他的体内炸开,剧痛霎时席卷全身。 他心头漫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他的金丹,碎了。 师兄抬手,堪称温柔地擦了擦他唇边大口大口涌出的鲜血:“往后好好做个凡人,莫要再修行了。” 他指尖冰冷的锁链擦过唇角,段衍几乎浑身战栗。 这不是幻境,一切都是真的,师兄选在他金丹圆满,即将晋升之日发起暴动,先后杀了师门上下无数护法,甚至手刃亲师…… 人都杀光了,现在轮到他了。 陵稹抽出利剑,段衍失去支点,霎时跪倒在地,哇地又呕了一大口血。 他生性骄傲,从未如此狼狈过。陵稹垂眸定定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步走向石台另一侧,地上躺着的人早没了生气,正是二人的师父。 “你要……做什么?”段衍紧紧攥住了陵稹的手臂,这几乎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陵稹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这小师弟的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亮,扭曲地倒映着他的身影,桃花形状的眼被怨恨与疯狂撑得变形。 段衍突然扯起嘴角,展出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周围空气中的灵力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陵稹皱起眉头:“你打算自爆?” 段衍只攥得更紧,几乎把陵稹的手臂捏断,不给他任何挣脱的机会。 他个性向来如此,有仇当场就报,就算代价是自己的命。 可当灵力波动到最顶峰,即将爆炸时,他眼前突然一阵一阵地发黑,极度的困倦如海浪般席卷而来。 修行多年,他早就不需要睡眠,怎么会…… 陵稹的声音听起来又近又远:“睡吧。” 他的意识彻底归于黑暗。 -- 段衍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浸透他后背的衣物,冰冷黏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生厌。 他抬手捂住胀痛的双目,用力呼出胸腔里的浊气。 又是这个梦,只要他一睡着,就会梦到两百年前的那个惨烈的夜晚。 他厌恶这样的折磨,尝试过彻夜不眠,却屡屡失败。想来也是,一个无法再修炼、除了漫长寿命几乎一无所有的废人,当然只能像凡人一样用睡眠来放松疲惫的身体,而陵稹那柄刺透他身躯的利刃顺理成章成了他多年梦魇。 他也想复仇,可陵稹自那以后就人间蒸发,至今袅无音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在云墟阁,为师长同门收尸殓骨,扫墓除草。 云墟阁作为曾经数一数二的大派,珍奇异宝无数,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呢,当年动乱一出,这些宵小之辈自然是按捺不住,纷纷上门来犯,光是段衍记得住的就有近千次。 靠着外门大阵和阁内的诸多法器,他勉强守了云墟阁两百年,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兴许是大阵启动过于频繁,近几年内支撑大阵的灵脉已逐渐枯竭,一旦大阵彻底停摆,他断然守不住云墟阁,师门遗物定会落入他人之手…… 咚咚—— 门外沉闷的叩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段衍坐起身,从一旁的储物袋里摸了几块风干的灵兽肉,下床去开门。 他在这世上已无亲友,会这样时不时找上门来的,只有那只神出鬼没的玄猫了。 开门一瞧,果然是它,它端坐在门口,仰头看着他,圆溜溜的瞳孔在昏暗月色下闪着幽幽亮光。 他蹲下身,将那几块灵兽肉搁在它跟前:“今天只有这些了,凑合着吃吧。” 猫低头嗅嗅肉干,有些嫌弃地用爪子拨弄了两下后便不再理会,转而开始绕着他转圈,似乎是觉得他把好吃的藏在身上了,拿这样的破烂来应付它。 段衍看它这模样有些手痒,抬手想摸摸它的头,猫灵巧闪身避开,蹲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继续盯着他瞧。 他啧了一声,也不意外,它不喜欢人碰,也从不出声,和它黑漆漆的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神秘而又难以亲近。 他不免想起第一次与它见面的时候,好巧不巧,也是在那个晚上。 那夜他醒来时身体已麻木到感觉不到痛,只有眼珠子能动,也不知道他在这儿躺了多久,附近不见陵稹踪影,师父的尸首也失踪了,他的身边只有一团黑影。 他以为自己大限已至,这黑影是来勾他魂魄的阴差,直到“阴差”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才认出这是一只猫。 猫大抵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来的,一直在埋头舔舐着他的伤口,带着倒刺的舌尖在他狰狞的伤口中搅动,带走一团团的血肉。 伤口处又痒又痛,段衍没有力气驱赶它,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甚至觉得,总归不可能活了,临死前让一只饥肠辘辘的猫饱餐一顿,兴许还能积点阴德呢。 他静静等待死亡,可慢慢的,他发觉有些不对劲:虽然猫一直在吃,但他的伤口居然在飞快愈合。 原来这只猫的唾液不知为何有疗愈伤口的效果。它的本意或许只是拿他填饱肚子,却阴差阳错地让他捡回一条命。 当它停止进食时,他的外伤几乎完全消失,虽然金丹还是稀碎的状态,但好歹是能跑能跳,和常人无异了。 猫吃饱了就走,直到下回饿了才又找上门,一来二去的,一人一猫间也就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会喂猫,但并不会养灵宠那样给猫起名字,更不会尝试收留驯化它,它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猫也知趣,回回来讨粮都不会白吃白喝,总会给他带点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是一袋灵丹,有时是一小株仙草。 当然,前提是它得觉得当天这顿吃得挺满意,像今天这样拿肉干敷衍,在猫的评价标准里是断然不许的。 “知道你挑,只吃鲜活的,”段衍撩起衣袖,麻利解开被层层纱布包裹着的手臂,露出一道新鲜的狰狞伤口:“反正今天这顿是最后一次喂你,”他将伤臂递到猫跟前:“吃吧。” 猫愣了一下,颇为人性化地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明天要动身前往幽冥,”段衍解释道:“此行凶险,我多半回不来。你吃完这顿后就得开始另寻下家了,但也不用担心,喜欢猫的修士大有人在,就是你这性子得改一改,软和亲人的猫更好讨到粮。” 猫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凑近他的伤口,轻轻舔舐着。 “怎么今日吃相这么斯文?”段衍趁机薅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耳朵,猫破天荒地没有躲,只自顾自埋头进食。 说是进食,段衍却没觉痛,只觉痒,细看才知,它连舌头上的倒刺都小心翼翼收起来了,直到他的伤口完全愈合,它都没真咬下一口。 他有些意外,正想说些什么,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纵身一跃跳上树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繁密枝叶间。 “还真是……”段衍无奈,虽并不指望它口吐人言道一句告别,可好歹也相处这么多年,竟是连这最后一面都如此随意,大抵它这个物种便是如此冷淡吧。 他没再多想,转身回了屋。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在桌前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段衍终于站起身来,该出发了。 幽冥是独立于三界的一方小世界,神秘而危险,误闯此间的活物无一幸免,他要把整个云墟阁搬去那里。 他宁愿师门遗物湮灭在幽冥中,也不想他死后有人拿着那些法器耀武扬威。 幽冥与人界之间的通道入口在迷渊谷悬崖之下,每两百年开启一次,开启后,仅维持几刻钟的时间。 段衍早早推算好时辰,一刻钟后便是开启之期。 “开始吧。”他从储物袋内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石镜,搁在桌上,镜面布满干涸的褐红血迹,已照不出人影。 他接着再用刀在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处用力划了一道,鲜血哗啦啦淌在镜面上,眨眼间便被吸干,不多时,镜面上咧开一张嘴。 石镜的声音听不出男女,混沌古怪:“这回要去哪儿?” 段衍深吸了一口气:“同昨日一样,迷渊谷悬崖。这一次要带着整座山头一起转移。” 镜子舔了舔嘴唇:“那这点血不够,起码得翻一万倍。” 段衍嗤笑一声,早猜到它会坐地起价。 这面镜子是他从师父的藏宝库里翻出来的法器,名为照虚镜,只需提供目的地,便能实现快速传送,比传送法阵更快更安全,唯一缺陷就是这镜子极度嗜血,每次启动都需要鲜血供奉,否则便会罢工。 “我全身血抽干了也不够你喝的,”段衍说道:“昨日去那附近踩点时,我发现了一个血池。” “血池?”石镜砸吧砸吧嘴:“血里精气如何?” “总归比我的血好。” “也是。”石镜嘎嘎笑道:“你的血比凡人的还难喝,苦巴巴的,若非是你是主人的徒弟,本座一开始就不会搭理你。” 段衍对它的奚落早习以为常,面色平淡。 “这样吧,”石镜俨然对那血池向往得紧,吸溜了一下口水才继续道:“本座可以送你过去,但有个限制。” “限制?” “你这几日总在迷渊谷附近转悠,是想进幽冥吧?”镜子一语道破段衍的打算,接着道:“冒险踏入幽冥有损本座修行,需闭关十年才能恢复,所以这十年里无法再回应你的召唤,你要想出远门,只能靠自己两条腿走路。” 段衍颔首:“可以。” 镜子顿了顿,把话说得更明白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听不懂?一旦踏入幽冥可就出不来了,本座就算想捞你出来,也得等到十年后,以你如今状态,怕是十天都撑不住。就算这样,你也要去?” “时间有限,多说无益。” 见劝不住他,镜子叹了口气:“好吧。” 镜面上的嘴逐渐扩大,变成一圈一圈深不见底的漩涡,随着漩涡向四周蔓延,段衍被笼罩其中,接着是房屋、林野……直至附近的整片山地都没入漩涡之中。 下一瞬,高耸入云的成片山峦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 段衍时间掐得很准,通道开启后不久,幽冥之地的寂静蓦地被轰隆巨响撕裂,广阔的黑暗大地上突然多了几座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山。 山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鲜绿植被,为寸草不生的幽冥增添了唯一一抹颜色。 但很快,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便变得萎靡不顿,鲜亮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片刻功夫,大片山川便被同化成一片死寂的黑,唯有最核心的一小块范围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 段衍推开房门,目光扫过远处死去碳化的植被,面上不见讶异。 对于这一变化,他早就有所预料,幽冥就是个吸走活物生气的地方,好在被门派大阵笼罩的区域能免受影响。 他站在大阵中心,能清晰感受到阵内灵气的波动,大阵运转消耗灵力的速度比在外界快了足足十倍。 “看吧,谁让你非要来,”镜子不满嘟囔:“情况比预计还糟糕,你恐怕今天就会死在这儿。” “你不是要去血池闭关?” 镜子大声嚷嚷:“我…不对,本座这可是在关心你!主人若是在世,肯定也不会准你来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送死!” “也许吧。”段衍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它说话:“但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他已经厌倦了守在师门反复咀嚼仇恨的日子,他想了结一切。 镜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嘴里絮絮叨叨的嘀咕戛然而止:“你不会是想……” “幽冥是陵稹的故乡。”段衍语气很平静,镜子却听出平静下暗潮涌动的疯狂:“既然他不在人间,定是躲这儿来了。幽冥通道两百年才开一次,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镜子大惊:“你疯了!就算找到陵稹又如何?连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 段衍无动于衷:“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2章 幽冥 镜子悻悻哼了一声:“别怪本座没劝过你。” 它离开后,整个空间彻底安静下来。 段衍仰头望着上方穹顶,幽冥没有日月亦或星辰,唯一的光源是远处那极高的塔,塔尖璀璨的光辉照亮天幕,将那一片虚空染得雪白,像是嵌在黑暗绸缎里的一颗珍珠。 陵稹还未暴露真面目时偶尔也会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说起故乡。 段衍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事,但当踏上幽冥的土地时,记忆里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开始死灰复燃。 陵稹大抵是很珍重故土的,谈及旁人恐惧不已的幽冥时,语气里会少有地带上笑意,他说自己总是守在塔的最高处,这里视野最好。 今时今日,凝视着那座塔,段衍不觉咬紧后牙,只有如此才能消弭齿缝间因杀意与恨意而激起的,那种又酸又痒的磨人痛感。 他感受到了陵稹的灵力。 两百年了,还是一点没变,冰冷的,强大的,像雪崩时朝人迎头盖下的厚厚雪层。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迈步朝大阵阵眼的方位走去。 阵眼处于主山峰的山脚,与山体内的灵脉相连,外显为一颗不起眼的碎石,淹没在遍地砂粒石块中,难以发觉,只有每任掌门能分辨。 上一任掌门,也即段衍的师父陨落前,曾将段衍召了去,将阵眼的主控权传给了段衍。 段衍突然接此重任,只觉惊诧,师门里修行更高者比比皆是,就算是师父更倚重亲传弟子,也不该选他这个性格顽劣懒散度日的。 现在一想,或许师父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早有预料了吧…… 与阵眼磨合多年,段衍已经能熟练地将它从沙砾堆内唤出来。金色的小石头漂浮在半空,绕着他缓缓飞行,像一只笨重的熊蜂。 段衍收拢五指,将石子握在掌心,口中默念咒语。 随着他口中咒语越念越快,石子突然开始剧烈挣动,最后一句结束时,石子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原本温凉的表面急剧升温,极致的灼热烙在段衍手掌正中。 剧痛灼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这点痛楚,同碎丹之痛相比,不足为道。 当石子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他的丹田中,一颗小石头临时取代了金丹的位置,正往大大小小的经脉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灵力。 时隔多年,段衍终于再次体会到四肢五骸充盈着力量的痛快,现在的他,比巅峰时期更强,强得多。 他之所以不辞麻烦地将整个门派搬进幽冥,不止是不想被外人捡漏,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在这儿——他需要借助门派大阵和灵脉的力量提升实力,如此才能有和陵稹一战的资本。 但代价也同样惨痛。当灵脉消耗殆尽时,与阵眼融合的他会和大阵一同消散,而幽冥内大阵消耗灵气的速度比外界快了数倍,留给他的时间……应只剩三日。 足够了。 他在库里挑了一把品质上乘的飞剑,储物袋里也装满致命法器与各类丹药,这才御剑朝塔的方位疾驰而去。 越靠近塔,陵稹的灵力波动就越明显,飞剑开始不受控制,像风暴里在海面打转的小船。当飞剑摇摇晃晃悬停在塔附近时,段衍额角已开始冒汗。 他眉头紧锁,这附近的灵力密度大得有些惊人了,任何一个正常的修士,无论实力多强,都不会放任灵力如此外泄,跟凡人不会往大街上撒金一个道理,再败家的人都不会这么折腾。 陵稹到底在做什么? 挑衅?还是说,在嘲弄他这个复仇者的恨意? 段衍眸光一厉,顺手几道雷符拍出,霎时,无数道金雷撕裂幽冥的浓稠黑暗,尖啸着劈在巨塔的最高处。 他看着漫天的火光与电光,心头涌上快意。你很钟意这塔吧,那我就要你像毁了我的师门一样,把你在意的东西也毁掉。 塔比他想象得脆弱许多,百道天雷轰击下,连一刻钟都没撑到,数不清的巨大碎石自塔身剥落,带着火光与浓烟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塔尖那炫目的银白辉光更是早早淹没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 雷符施法效果结束时,原本高耸入云的塔已经只剩一地废墟。 然而,这么大动静,陵稹居然从头到尾都未曾现身,他的灵力依旧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却对段衍毁塔的行径未做任何反应。 段衍降下飞剑,回到地面上。 废墟里灼人热浪伴随着尘土迎面扑来,他挥袖荡起飓风,刮开碍目的浓烟和废墟里大大小小的石块,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他略皱眉头,召出几个金石傀儡,驱使它们下了洞。 傀儡没有生命,只近似于他五感的延伸,即便遇到什么意外,也不会牵连到他这个操纵者,凭此侦查危险之处再合适不过。 然而,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傀儡下洞不久后便同他断了联系,最后传回来的画面里隐约可见一道影子飞快掠过。 段衍心猛地一跳,人在下面! 他当即便要冲入坑洞,然而左侧忽一道劲风掠来,速度极快,他闪躲不及,一团东西直直撞进他怀里,将他扑倒在地。 段衍一愣,这东西的手感……毛茸茸的?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昨晚不辞而别的黑猫。 黑猫压在他胸口,不慌不忙舔了舔爪子,姿态优雅,重量却不容小觑,段衍感觉它刚才那一撞像是大锤抡在身上。 “昨晚不是跟你说清楚了?谁让你偷偷跟来的?”他拎起猫后颈,盯着它那对圆溜溜的碧绿猫眼,这家伙是一点不心虚,眼里满是理直气壮。 说来也怪,都说幽冥容不下活物,他是仗着阵眼灵力傍身才无惧,陵稹则是因故土在此才不受影响,这猫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毫发无损地在这儿溜达? 段衍眯起眼睛:“你怎么混进来的?” 猫灵巧挣脱他的束缚,在坑洞前踱步,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他嗤了一声。也是,没两把刷子,还真养不出它这么我行我素的性子,指不定本事比他想象得还更大些,别说在幽冥进出自如,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呢。 见问不出什么,他没再费心多事,站起身再度走向坑洞,怎料那猫却又蹿到他跟前。 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这家伙是刻意在拦他了。 段衍眼疾手快,长臂一捞,干脆直接把猫从地上薅了起来,牢牢锁在臂弯间:“既然这么喜欢粘着我,那一起下去吧。” 猫挣扎了几下,他变本加厉,搂得更紧,顺带还把它两对爪子给锁住了。 见实在无法挣脱桎梏,猫也终于放弃了,安静地任由他绑着,被强行带下了洞。 坑洞很深,好在没段衍想象得那么暗,洞壁两侧有许多发光的矿石,莹莹辉光照亮脚下路。 通往底部的路蜿蜒曲折,且岔道无数,探路的法器又都莫名失灵,为避免迷路,他只能用笨办法,每隔一段路都会选个头相对较大的矿石,在根部绑上红绳做路标。 猫一路上安静得过分,他绑绳子的时候难免放松对它的禁锢,它也没趁机跑了,而是安静趴在他肩头,无声看着他动作。 当他再次停下脚步,准备绑红绳时,目光突然凝住了:左前方有块矿石根部系着一条眼熟的红绳,正是他半个时辰前绑在石头上的。 段衍心当即一紧。 半个时辰前他刚下洞,这块矿石是他见到的第一块矿石,这一路上明明是往下走的,即便迷路,至多也是转回某个岔口,怎么可能回到入口?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通道内很安静,能听见细微的滴答水声,没有风声,这意味着这段路离出口或入口都很远,可入口处的矿石偏偏又出现在此。 难不成这些地道正在悄悄变动? 这不大可能。他修为虽已被废,但五感依旧保持着修行者的水平,倘若真有机关变动,凭他耳力,不会错过。 那是误闯了什么阵?也说不通,如今的他有阵眼灵力加持,不可能还会受到其他阵法的影响。 只剩一种可能,幻境。 他闭上眼睛,朝四周探出灵力。这个幻境虽做得精细,却很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幻境,设下幻境者的实力不会强到哪里去,显然不可能是陵稹的手笔。 他加大了灵力输出,庞大灵力冲击下,幻境轻易就碎了,周遭的真实场景终于浮现。 段衍气笑了。 他根本就一直都在地面上,压根儿没下洞! 而那只猫则更是从始至终都在离他几尺远处,不曾被他抓住过,更不曾乖乖待在他怀里,它就像个观察者,静静看着他困在幻境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显然,幻境就是它设下的,这小东西本事确实比他想的大。 “给我添乱很有意思?”他盯着黑猫,面色不虞。若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他早怒了。 猫歪头看他片刻,垂下脑袋,慢吞吞将口中叼着的什么东西搁在地上。 那是一枚戒指,形制普通,甚至有些粗陋,看上去再普通不过,段衍却当即变了脸色。 此物他再熟悉不过,是他初学炼器时制作的第一批储物戒中品相最好的一枚。 那一批戒指都被送出去了,凡是同他交好的,都有一枚,若他没记错,品相最好的这枚……是送给了他那时最为敬重的大师兄陵稹。 他拾起戒指,戒指上没有任何灵力,换言之,这枚戒指是无主之物,想来已被丢弃多时。 或许刚送出去没多久就被丢了吧,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把他当师弟,又怎会把这破烂玩意儿留在身边。 段衍冷笑一声,指尖用力,碾碎了那枚粗陋的戒指。 “喵!” 他一愣,刚才是不是……有猫叫的声音? 一低头,猫盯着他手里破碎的戒指,浑身都炸毛了。 第3章 初见 段衍啊了一声,忘了这枚戒指是猫翻出来给他的,它定是意外捡了戒指,见此物新奇,便留作收藏,方才见他生气,才忍痛割爱,将此物送给他以表歉意,谁成想到他居然直接把这份“礼物”捏碎了。 他莫名就有了种感同身受的感觉,真心送的礼物被如此轻慢,就算是猫也会难过的吧,也难怪它高冷地沉默两百年,却在此时突然破功了。 “我刚不是在冲你撒气,”段衍干巴巴解释道:“这戒指以前是我的东西,我是一时激动才……” 猫看上去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不安了,竖起的耳朵往两侧耷拉,段衍还没见过它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品出些不寻常的味道,它好像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害怕? 为什么?他狐疑地看了眼手中的戒指残骸,只是捏碎了一枚戒指而已 段衍正欲细问,它却突然咬住了他衣摆,拼命往坑洞相反的方向拉扯,喉间溢出低低吼声。 “你要我跟你走?” 猫已经急得开始上爪挠了,段衍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他弯腰捞起黑猫,御剑往它要去的方向疾驰。 几乎同时,他感觉身后蓦然多了一股极度阴邪的气息。那气息完全压制了陵稹的灵气,正排山倒海般朝他猛追过来。 他飞快回头一瞥,那是铺天盖地的浓郁墨色,是比幽冥本就漆黑的大地与天幕还要更厚重、更窒息的黑暗。 怀中的猫紧紧扒着他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段衍加快了飞剑速度,但那不详未知存在的扩散快得惊人,很快,他的前方也被浓郁墨色封锁。 飞剑瞬间失灵,带着他一头栽向地面,连他身周充盈的灵力此时都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眼看黑暗就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千钧一发之际,段衍身周忽迸发出刺目亮光。 霎时,那“浓墨”如遇天敌,眨眼间逃开老远,不多时便缩回地平线外,幽冥恢复往日死寂。 段衍眨了眨眼睛,抬起手,轻轻落在光源处,他胸口的位置嵌了一块玉,是玉在发光。 这块玉……他抿了抿唇,自那事以后,与陵稹有关的东西他全处理了,砸的砸,烧的烧,只这块玉,因为是充当了他的半颗心,挖不得,毁不得,只能眼不见为净。 他几乎要忘了此物存在,却在今日叫这东西又救了他一回。 段衍无父无母,蒙师父收留养育,才有幸长大成人。 他对幼年之事没什么印象,确切地说,他的记忆是从十三岁才开始的,那一年,师父带他回了门派,段衍二字被录入云墟阁内门弟子名册,他从此踏上仙途。 师父是云墟阁掌门,名下只有两位亲传弟子,除段衍以外的另一位行踪成迷,几乎没人见过,因此段衍在门内的地位是弟子辈中最高的,门内众长老也都对他格外照顾,修炼上也是他得的资源与指导最多。 他根骨奇佳,修行颇快,短短两年就顺利结丹,堪称百年难得的天才,加之他相貌极其出众,倾慕者自然无数;如此种种,彼时还是少年心性的他自然而然有些自命非凡,虽未曾仗势欺人,却也难免骄纵自傲。 十六岁那年,他金丹中期,境界稳固,师父准他下山游历。他的修为已足够在大陆各处自由通行,即便遭遇强敌,也有逃命自保的能力,师父却还是不放心,给他下了四道限制,东不得渡笙海,西不得进乌林,南不得越冢山,北不得入迷渊。 但那个年龄的段衍正是让他往东他非往西的时候,越是拘束着不让他做的事,他偏要尝尝咸淡。 笙海以东是魔域,魔障妖孽横行,由于魔气入体,绝大多数的魔物都畸形可怖,而段衍是个同人打交道首先都得看脸的,当然不会去丑物遍地的魔域;乌林以西则为佛门地盘,谢绝外人造访,便是想去也窥不得门路;剩下的就只有冢山以南的鬼蜮与大陆最北处的迷渊谷。 相比臭名在外的鬼蜮,段衍毫不犹豫选择了低调神秘的迷渊谷。 从空中俯瞰迷渊谷,会觉得这很像一只没有眼白的狭长眼睛,嵌在茂密如海的绿色丛林里,“眼睛”内部翻腾着浓黑的雾气,难以看清谷内是什么。 他降下飞剑,想靠近瞧个仔细,可就在飞剑离谷口还有五六米的位置时,变故突生——谷内黑雾突然像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汹涌上涌,将他连人带剑包裹其中。 刹那间,他感觉一股极其阴冷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过来,在这种陌生的力量前,他身周的护体灵力完全失效,任何挣扎反抗、意图逃离的举措都被压制得死死的,甚至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 他听见浓雾里混杂着沙沙声的窃窃私语:“融合……融合……生长……” 段衍心凉了半截,这是要把他当生长养料消化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很快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骨骼筋脉都开始剧痛。 他生平第一次心生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已逐渐飘忽,眼看离死不远,一只不知何处伸来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 下一瞬,他整个人便被猛地扯了出去,接着又凌空飞起,栽进峡谷边上的树林里,最终以头朝下的狼狈姿态挂在树冠上。 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人把他从浓雾里救了出来,然后像丢麻袋一样丢到树上。兴许还不如麻袋,起码麻袋没有耳朵,不用听树冠里受惊的鸟叽叽喳喳在耳畔尖叫。 堂堂金丹中期修士,一个门派的未来的中流砥柱,何曾被如此粗慢的对待过?即便客观上那位神秘来客确实是救了他一命,但段衍对对方的初始印象实在谈不上很好。 他迅速下了树,以最快速度收拾好仪容,确保自己同平日一样的丰神俊朗、高贵优雅后才御剑升空,和他的这位手段粗鲁的救命恩人打了第一个照面。 那是个怪人。段衍只一眼就下了定论:哪个正常人的身上会一圈圈缠着写满繁复咒文的素绢?白底红字,瞧着就瘆人。只披在身上也就罢了,可对方甚至用此把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瞧见缝隙里探出的几缕乌黑发丝。 道友你真的不会觉得这样喘不过气吗?道友你真的能看见路吗?他真的很想问。 但怪人完全没理会他略显冒昧的打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迷渊谷内的浓雾上,观察片刻后,怪人朝浓雾伸出手。 段衍眼尖,瞧见他手指上缠着些亮晶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原是银色的细链子,链子一接触到浓雾便像活了似的,离开怪人手指,游蛇般在雾间穿梭,几个呼吸的功夫,厚重的浓雾便莫名彻底消散。 再低头看向峡谷,便能清晰瞧见两侧峭壁上的茂盛植被,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植物,枝叶根茎质地像彩色琉璃,在阳光下闪烁着迷离色彩。 “谁准你来这儿的?”怪人忽然扭头看向他。 段衍一愣,目光从奇异植株再度转向那神秘人,隔着咒文绢布,窥不见对方的神情,但从其冷淡的语气里,他听出几分不悦。 他看不穿此人实力,说明远在他之上,真惹毛了绝对没好事,段衍再有少爷脾气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下云墟阁弟子,奉掌门之令下山游历,不成想迷路至此,方才多谢道友出手相助。”他客客气气拱手道谢,顿了顿又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伸手。” “嗯?”段衍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自己的左臂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无数道长短不一的黑色竖线。 他心头猛地一跳,难不成是刚才在浓雾里粘上的? “果然。”怪人低声念了一句,段衍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蛊魂蛭,以宿主血肉灵力为食,你体质特殊,被它们寄生也是意料之中。”怪人抛来一块小巧的玉牌,那玉牌很是轻巧,薄薄一片,是蝴蝶的形状。 “此物能压制蛊魂蛭,炼化后自可为你所用。” “炼化?嗯……”段衍挠挠脸颊,虚心请教道:“敢问如何炼化呢?” 他知道自己这问的属实有些低级了,炼化法器是刚入门时师父在授业课上就讲过的基础知识,只是他一听课就出神,偶尔溜进耳朵里那几句只言片语早被忘光了。 对方应该也是被他如此缺乏常识给惊到了,沉默好半晌才道:“师父说你懒散怠学,确实没有夸张。” 段衍微怔,师父? “回去自己翻书吧。”怪人突然竖起二指,霎时,一道银白光芒突然将段衍笼罩其中。 “等等!”段衍话音未落,视野便被白光彻底占据,回过神时,人已回到云墟阁北峰的广场。 “这人怎么……”他有些恼火,那家伙到底何方神圣,凭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就给他遣送回来?! 他背着手原地踱了几圈,脑子转得飞快,毋庸置疑,这人定也出身于云墟阁,否则没法突破门派大阵直接给他传送回来;其次,那人口中的师父能对他做出那般评价,在门内身份必然不低,至少也是长老级别,但长老们的徒弟他都见过,跟刚才那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云墟阁内,他没见过的,又有个分量十足的师父的,那就只有……段衍蓦地停下脚步。 不行,得去找师父问个明白。他当即拔腿去了云墟阁主殿,怎料已有人先他一步到了,此时正同师父谈话。 那是个墨衣青年,正背对着段衍,瞧不见容貌,身形笔直修长,周身萦绕着淡淡肃杀之气,如出鞘利刃。一看就不好相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