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画养你啊(重生)》 第1章 重来过 “你可别犯傻,虽说咱们这种人,按律不得置宅买地,但是这银钱留在自己手里好歹也能傍身......” 耳边絮絮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真切,像是隔着一点距离。 姜曈没有心思去细听,她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跟前没有亲朋,也没有儿女。 人世于她早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孤孤单单地过完了一生,干干脆脆地去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大的杂院中,侧后方是杂院的照壁,斜前方有几间厢房,整个院子看起来既破败又杂乱。 姜曈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记得这个院子! 这是苏观卿生前,在乐户班社讨生活的时候,曾经住过的院子。 适才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况且观卿你眼睛又看不见,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留着治眼睛,何苦给了别人?” 观卿?! 姜曈猛地抬头,在发现声音是从西厢房的窗户里面传出来的后,提步就朝着那间屋子冲去。 心情激荡之下,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步伐之迅速,根本就不是一个耄耋老人该有的样子。 “姜姑娘不是别人。”屋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那个男子柔媚的声线,这个声音显得十分温润,像春日里的一捧溪水,清澈而柔和。 姜曈的手已经举了起来,准备敲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她陡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未婚妻。”之前那个娇柔的声线再度响起。姜曈恍然想起,这人是班社里的那个男旦。 那男旦的声音高了几分:“可这不是你家获罪之前的事情了吗?说来也真是树倒猢狲散,你家一获罪,他们就跟你撇清关系,现在他们落魄了,又巴巴地来找你。我看呐,他们就是想要把你榨干,再把你一脚踢开!” 旁观者是义愤填膺,当事人倒是不急不恼,苏观卿还好声好气地给对方解释:“不是如此说的,朝廷律法规定,乐户乃是贱籍,不得与良家通婚。这门婚事,本也成不了。” “你就是个呆头鹅!既不能通婚,你白白地给人家送什么钱?人家给女家送钱,还能指望着娶个美娇娘回来,你这就是白白把钱丢水里!” “我也不图什么,姜家与我家是多年世交,他们眼下有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里面的人恨铁不成钢:“你呀!将来迟早被姜家人害死!” 苏观卿还在温和地宽慰友人,姜曈却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 苏观卿可不就是被她姜曈活活害死的吗? 说起来,她一向是不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的。 先不说她作为一个从新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本就无法接受包办婚姻,况且,姜家是武将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看得上眼的一向也是那种力能扛鼎的豪爽男儿,所以哪怕这位首辅家的大公子才名远播,可在她眼里,写几首酸诗,画几幅山水花鸟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 她一度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解除婚约,可是长辈根本不听她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用。 她去撺掇苏观卿出头退婚,谁料这个一向什么都顺着她的观卿哥哥,在此事上却半点不肯让步。 她好话说尽,气得冲他大发脾气,甚至差一点要上演全武行,他却也只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承受着她的怒气,甚至还不忘温柔地对着她笑。 可后来两人的婚约还是取消了—— 是苏家出事,还未定罪时,苏观卿为防牵连姜家,主动提出的。 然而那之后姜曈也没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夫婿。 原因无他,她爹没儿子,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当香火,谁料好香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迅速败光了家产。 姜爹在家丁忧多年,家里早就没有进项了,眼见着这个好香火如此不肖,姜爹直接被气得卧床不起。 好香火哪儿管便宜爹的死活,连买药的钱都不肯出。 姜曈无奈只能去找苏观卿。 此时的苏观卿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被一个班社买去,跟着拉拉二胡弹弹琴,赚一点糊口钱。 听说姜家有难,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给了姜曈,甚至还告诉姜曈,苏家被抄家前曾在何处埋下了一幅古董字画,让姜曈有需要就去挖出来。 只可惜到最后苏观卿的字画跟积蓄都进了好香火的肚子。 姜曈的父亲最终还是病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 好香火又把主意打到了姜曈的身上,打算拿这个妹妹卖个好价钱。 姜曈哪里肯乖乖让人卖了,她仗着从小跟着她爹学的那点拳脚功夫,撕开“送亲”的队伍,跳入了涛涛江水中。 大冬天的跳水,她侥幸没死,上岸就已经发了高烧,病势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苏观卿收留了她。 为了给她赚药钱,他拼了命辗转各个堂会、酒肆,给人弹奏助兴。 再后来好香火知道了姜曈没死,带着买家前来抢人,苏观卿那个在姜曈眼里刀都提不动的羸弱书生,居然挡在十几个打手前面,任人拳打脚踢,也不肯让他们把姜曈抢走。 事情最终闹到了官府,姜曈为求自保,主动说自己与苏观卿有婚约,不肯另嫁。 那大概是姜曈上辈子到死最后悔的一件事。 贱籍娶良家女,按律杖八十。 八十杖下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活命,更何况是苏观卿那个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苏观卿明知道自己会赔上性命,依旧跟县太爷表示,自己非姜曈不娶。 于是姜曈自由了。 而苏观卿重伤之后煎熬了几日,最终还是没挺过来。 临死前,他甚至还笑着同哭成泪人的姜曈讲: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亲,可......可是听你那样说,我......我就是很开心。 曈曈,观卿哥哥没本事,不能再保护你了,只愿......只愿你以后的日子,平顺安适......” 苏观卿死后,姜曈再无依仗,只能远走他乡,女扮男装跑去一家裱褙铺做了个小学徒。 也许当真是苏观卿在天之灵的保佑,姜曈的后半生一路顺风顺水,从小学徒成为古画行当内赫赫有名的修复匠人。 再破损不堪的古画到了她的手里,都能得到新生,她也因此被誉为“画医姜”。 人人都只道画医姜痴迷修复技艺,以致一生未娶,可是没人知道,姜画医心中到死都怀着对一个人的愧疚。 姜曈回忆到这里,颓然将要敲门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然而目光落在自己手背的一瞬,她蓦然瞪大了眼睛! 她的手竟不是记忆中那个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枯手。这双手肌肤莹润饱满,分明是少年人的手! 可这分明又是她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是她临死前的南柯一梦? 正自惊愕间,门被人从里面“唰”一下打来了,开门的是那个背后讲她坏话的男旦。 见到姜曈,他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 便恶狠狠地瞪了姜曈一眼:“又来要钱?你可知观卿这两日为了多赶两场给你挣钱,手都磨出血泡了!” 他看着姜曈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更生气了:“哼!我看你也不在乎!我看把他累死了,谁还管你!” 姜曈到底是行内泰斗,经过见过,虽然闹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是她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此时已经迅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不会有别人了,这世上只有他这么傻。” 大概没想到姜曈会这么说,那男旦愣了一下,怒道:“知道你还这么磋磨他!” “拂柳,你别这样同姜姑娘讲话。”屋中传来苏观卿急切的声音,接着是竹杖点地的哒哒声。 风拂柳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气得又瞪了姜曈一眼,一跺脚,妖妖娆娆地走了。 “曈曈,你别生气,拂柳的性子素来如此,你别跟他计较。”说话间,苏观卿已经点着竹杖走到了门口。 姜曈哪里会计较什么,她正怔怔地望着苏观卿。 这是来到这个“梦中”后,她第一次见到苏观卿。 苏观卿死后,她自己倒是活到九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么一算,她已经有七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了。 此时再见,已是隔世。 记忆中,做首辅公子时的观卿气度温文,情致高雅,似月华不染尘埃。 他向来清瘦,成为乐户后日子更是连肉都吃不上一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仿佛落难的谪仙。 名士倾城合一身。[1] 姜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个身影她在梦里重逢过无数回,但都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时候,在她的指尖化作一片云,一缕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曈曈?”苏观卿没有等到姜曈的回应,有些无措地唤了一声,“你还在吗?” “......我在。” 听见姜曈的声音,苏观卿这才放松下来,把姜曈往里面让:“眼下屋里没别人,你进来坐坐吧。” 姜曈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里面也没别的什么陈设,只一个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大通铺,能睡十来个人,角落里放着俩明显不成对的椅子。 十来个单身汉的屋子,环境绝不怡人。刚跨进门,姜曈就被一股难掩的味道冲了一个趔趄。 她蹙眉看向苏观卿。他向来喜洁,以前还有熏香的雅好,不知怎么受得了的。 苏观卿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紧了紧手中的竹杖,面上似闪过一丝纠结,却还是道:“曈曈,此间到底是下九流的腌臜地方,你不该来的。若是要找我,让你兄长来传个话,也是一样的。” 他这话说得犹豫,连他自己也有些唾弃自己。 他舍不得姜曈来这样的地方,却也舍不得她不来。 姜曈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她记得这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犹如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可是现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只剩下了空洞与茫然,正毫无焦点地对着她的方向。 姜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五味纷杂,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观卿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将姜曈引到椅子边坐了,问道:“曈曈,伯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这么一问,姜曈便确定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父亲刚刚病倒,家中无钱看病,自己来找苏观卿借钱的时候。 “不见好。”姜曈听到自己说道。 “可是钱不够?”苏观卿着急起来,“我家里还有一幅古画......” 姜曈终于叹出声来,这个傻子! 内疚像是一把刀戳进她的心里:你为我这么掏心掏肝,又换来了什么?我连你的丧仪都不曾露面! ——当年他们来不及成亲,苏观卿一死,她还是姜家未嫁女,她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只能连夜逃走。 苏观卿哪里知道姜曈这些想法,他听到姜曈叹气,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曈曈,你先别急,总有办法的,我告诉你那幅画埋在哪里,你去挖出来卖掉换钱,先给伯父治病要紧。” “你既有古画,为什么不卖掉给自己赎身?”她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苏观卿轻声给她解释:“城中人人皆知,我家里是被抄家了的,如果我拿着古董去卖,岂不就是告诉人,我家还藏了东西?给人告发了,这就是欺君。何况我就是自己去挖出来了,也看不见,贸贸然拿着画去卖,岂不是平白给人诓了去?” “可能诓你的是我呢?”姜曈涩然道。 苏观卿弯了弯唇角,声音温柔:“你不用的。” ——她不用诓他,但凡她开口,没有他不能给的。 [1]引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来过 第2章 救故人 两人正相对无言,忽听见外间嘈杂起来,夹杂着纷乱的叫嚷: “走水了!” “快救火!” 姜曈快步走到门口朝外望去,就见大约数条街外的位置升起一缕黑色的浓烟。 “是哪里起火了?”苏观卿也摸索着走到了门口。 “看方向,应该是码头那边。”姜曈话音刚落,脸色蓦地就变了。 她记得这次码头大火。 当年此时,她便有所耳闻,但是真正了解到这次大火的内情,还是在她中年之后。 彼时,于俗世她再无可挂牵之人,她便将一颗心都扑在修复技艺上,眼中只有一幅接一幅等着她修复的古画。 对于画的主人是哪位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她从来不曾关注。 唯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那人带着画来找她的时候,打扮得文质彬彬,一派书生模样。但那人气质冷冽,手上虎口处有长期持刀剑者才会有的老茧,显然并非读书人。 姜曈后来知道,此人是当时国朝最大的地下组织头领,手中的势力之大,便是朝廷都要忌惮一二。 巧的是,那人同姜曈是同乡,且都是少年时遇见变故,被迫背井离乡。 而那件变故的发端,就是眼前的这场大火。 起火之时,那人就在码头仓库,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已重伤毁容,此后余生,便不得不以易容术遮掩,再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现在火势刚起,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救下那位二十余年后,跺一跺脚就能震动整个国朝的头领? 姜曈想到这里,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苏观卿听见声音不对,忙唤了她一句:“曈曈,你去哪里?” “救人。” 苏观卿大惊,想要劝她别去,可他知道,姜曈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特别是自己的话。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苏观卿只好点着竹杖,匆匆追了过去:“曈曈,你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他刚追到照壁边,耳边便已经听不到姜曈的脚步声了,正自着急,冷不丁一个温热的触感覆在了手腕上,他不及反应,已经被扯着往前奔去。 有那么一瞬间,苏观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曈曈会主动来拉自己,会带着自己同行。 毕竟,就是当年自己还看得见的时候,曈曈也是很嫌弃自己跟在她身后,回回一定要把自己甩掉的。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他惶惑地想,曈曈这是终于不讨厌自己了吗? 一丝喜悦悄悄冒头,却立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自己怎么敢如此想的。 苏观卿唇角溢出一点苦涩,曈曈其实只是不忍拒绝一个可怜的瞎子吧。 他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是配合着姜曈跑得飞快。 从他看不见之后,他行动都是靠着一根竹杖,探一探,走一走,从来不曾跑得这么快过。 苏观卿能感觉到自己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有时候会蹭到别人的衣角,不待他道歉,姜曈便已经拉着他跑远。 他只能尽量收着竹杖,不要打到别人。 再后来身边的声音愈加嘈杂,不断有人呼喊着救火,他甚至闻到了呛人的烟味,他便知道,码头到了。 姜曈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她记得当年那位头领曾经不无得意地讲,自己那个时候虽然不到二十,但一身功夫已有小成,等闲不得近身。 可唯有这一次,他们被仇家下了药,困在码头的一个货仓里,眼看着火烧过来,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姜曈推搡着人群往里挤,很快找到了仓库门。 万幸,火还没有烧过来。 只是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钥匙呢?谁拿着钥匙?”姜曈对着来往泼水灭火的人群呼喊道。 人群无人应她。 姜曈无奈,四周看看,捡起一块石头去砸那锁。 可任她将铁锁砸得火花四溅,却也根本无法砸得断。 苏观卿只觉热浪一股接一股地袭来,他拽住姜曈的一片衣角,劝道:“曈曈,这锁既然是从外面挂上的,里面当是无人。咱们走吧。” “有人的,我知道,”姜曈一下又一下,更加大力地去砸那锁,浑然不顾一门之隔的温度已经能把人烤熟,“你先走吧,我这里不用你。” 苏观卿哪里肯自己一个人走,正自着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拂柳?”苏观卿听出来人的声音,“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刚看你俩在路上疯跑,就跟过来看看。你这样是砸不开的,起开,”风拂柳走向前来,一把攘开姜曈,“我来。” “你有钥匙?”姜曈给他推得一个趔趄,却根本没在意这些细节,只是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风拂柳没回答,他从头上拽下来一根细细的发簪,小心地捅入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铁锁应声落地。 他这才勾了勾唇,自嘲道:“不过是下九流的伎俩而已。” 姜曈眼见着门锁打开,一脚将门踹开,想要往里冲,却发现里面火势已经完全起来了,人根本进不去了。 然而火势再大,透过浓烟依旧能看到仓库中并没有什么货物,地上满满当当躺着的,都是一动不动的火人。 风拂柳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扭头瞥了姜曈与苏观卿一眼,复又道:“救不了了。咱别跟这儿等死了吧?” 姜曈心思急转,她那位老朋友是逃出来了的,那这火场必然有一个出口。 她猛地退远了十来步,从整体打量整个火场。 码头仓库不是统一规划修建的,整体布局十分凌乱,有些后建起来的仓库为了多偷出一点面积,便选择往上多修一层。 还有那更贪心的,便会选择在空中多支出去一截,搭个小阁楼什么的。 这搭来搭去的,整个二楼早已连成一片,不熟悉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楼上。 姜曈的目光顺着火场往外,落在一排阁楼上,眼睛不禁亮了起来,她匆匆对追过来的苏观卿丢下一句“你跟风公子回去吧,不用管我”,就朝着那阁楼的方向狂奔,丝毫不顾苏观卿在后面急得快将嗓子都喊劈叉了。 姜家是武将世家。姜曈从小跟着她爹习武,虽然水平肯定是比不上她那位能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友人,可爬个楼还是小菜一碟的。 姜曈撕下一片裙子,塞进一个救火的路人手中的桶里,沾湿后裹在口鼻处,便立即翻身上了楼,绕着火场一间阁楼一间阁楼地找。 火势不停在向外蔓延,阁楼上烧得更快。 风拂柳拉着苏观卿就在下面看着,他看到姜曈干脆地撕掉了一块被燎燃的裙角,再次冲进了一个阁楼。 这个阁楼为了得到更多的面积,从二楼又支出来一块,悬在运河的上方。连接住主楼的部分已经烧起来了,悬空的那一块摇摇欲坠。 就像是死神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是姜曈冲进去的时候,丝毫不带犹豫。 风拂柳眼角跳了一下,面对着苏观卿不停地催问情况,他哑然半晌,方叹道:“以前你说她有英豪气,我还不信,今日才知你所言不虚。” 姜曈被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也不知被烫了多少处,她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是焦急地一处处查探。 忽然间,她脚步一滞,眸中闪过一丝欣喜。 只见阁楼的火光里,面朝下趴伏着一个人。那人正努力朝窗口爬来,但是显然四肢无力,划拉了半晌,竟是原地不动。 姜曈避着火势,奔了过去,艰难地把人翻个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你叫什么?”姜曈问道。 那人嘴唇翕动,并没有声音发出来,可姜曈就是听明白了。 ——阿乔。 多年以后,那位叱咤风云的总舵主正是姓乔。 而更让姜曈大喜过望的是,阿乔此时并未被火舌烧伤。 那一瞬间,她便确信了,此时的奇特境遇定然是老天怜她一世孤苦,让她一圆平生遗憾的美梦。 姜曈卡住对方的腋下,奋力朝着远离火舌的窗口拖去。 但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再是从小习武,到底年纪小,虽然能拖动阿乔,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一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人抱过齐胸高的窗口,手一脱力,两人都摔倒在了窗下。 姜曈对上了阿乔的眼睛。 姜曈还记得当年乔老大,彼时对方已经年近五旬,眼底尽是对江湖打杀的厌倦,只可惜身上干系众多,到底脱不开身。 而现在的阿乔只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小角色,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然而就算是浑身不能动弹,眉宇间却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劲头,眼珠子还在乱转。 姜曈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倒着气宽慰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出去。” ......就算是死在这里了,故人相逢黄粱,也算美梦一场。 阿乔的眼珠子就转得更快了,手指微动,显然意有所指。 姜曈顺着阿乔视线所投的方向看去—— 那里只是一块块木板凑成的地面而已。 姜曈心下一动,走过去,用力一跺,一块木板便掉了下去,直落入下面奔腾不息的运河当中。 楼下,风拂柳抱住苏观卿的腰,死活不让他往火场里面冲:“你进去做什么?你又看不到!你别指望我陪你进去!我还不想死!” “我不要你陪,你松手!”苏观卿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到风拂柳的肚子上。 风拂柳吃痛,手一松,苏观卿便连滚带爬地往前冲去。 眼瞅着苏观卿要冲进火场了,风拂柳朝前一个猛扑,直接把苏观卿扑倒在地上。 “松手!你让我进去!” “说了现在进去就是送死!你为她去死,她肯多看你一眼吗!” 两人拉扯间,忽听“轰隆”一声巨响,风拂柳抬头一看,楼上阁楼与主楼的衔接处终于被烧断,轰然朝下砸落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观卿慌张地抬起头来,无措而又惊惶地“看”向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风拂柳的声音发颤:“阁楼掉、掉进运河了。” 阁楼并不大,而运河又太宽,说话间,整个阁楼的残渣已经顺着运河水朝下流飘去。 刹那间,苏观卿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尽数抽去,一张本就白皙的脸顿时惨无人色。 第3章 燕归巢 姜曈在阿乔的提示下,居然在地板上徒手掏出来了个洞。 ——那显然是事先就暗留出来的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运河,大抵这些混江湖的,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眼见火势愈大,姜曈不敢再耽误,她拖起阿乔就跳入了那个洞口。 而就在两人没入水中的数息后,整个阁楼也跟着坠落了下来。 姜曈小时候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没少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水性也是不错的。 她将阿乔翻成正面向上,用一只手托住阿乔的下巴,另一只手泅水。 岸上混乱,竟是无人留意到有两个人正迅速地朝着下流漂去。 及至顺水被冲到了城外,姜曈方积攒起一点力气,在一处缓坡带着阿乔爬上了岸。 这一靠了岸,她便彻底松了劲儿,眯着眼睛只顾喘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便传来苏观卿焦急的喊声。 “曈曈!曈曈!......” 声音自远及近,很快朝着姜曈的方位靠拢。 姜曈掀了掀眼皮,实在是没力气出声。 很快,风拂柳的声音传了过来:“在那儿呢!怎么躺着不动?莫不是死了吧?......诶!诶!观卿你冷静点!” 姜曈听到这里,终于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投向岸埂上。 岸边的路况复杂,杂草一簇簇的,有的比人都高,乱石嶙峋尖锐。岸边的土路和河床更是有数尺的高度差。 苏观卿看不见,只好手足并用,从土路上爬下来,朝着姜曈的方向赶来。 姜曈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苏观卿一脚踩进岸边的湿泥里,艰难地拔出来,朝着自己冲过来,然后又陷入另一个泥淖里。 姜曈一时有些怔住了,在她的印象里,苏观卿一向君子端方,动静有度,她何曾见过他这样横冲直撞的模样。 “观卿,你别急,我没事,”姜曈忙爬起来,冲过去接住了苏观卿,“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苏观卿被姜曈拉住,想要去探,却到底没敢伸手,一双眼睛却已经发红:“拂柳说阁楼掉进运河了,我便想着顺流找一找。曈曈,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那人走不了,我又背不动......” 风拂柳一甩水袖:“救都救出来了,还管他做什么?让他歇歇自己走呗!” 姜曈还拉着苏观卿的袖子:“我听说这郊外可有狼,若是等天黑了,这人怕活不成。” “无妨,我来背吧,”苏观卿感觉到袖子上的重力,他晃晃自己的袖子,“你给我指路,那人在哪里?” 风拂柳翻了个白眼,没吭气。 那边姜曈已经拉着苏观卿朝阿乔走去。 两人一起,将阿乔扶到了苏观卿的背上。 也不知是不是药力发散,阿乔此时已经昏迷了过去。 苏观卿背着人,姜曈一手拿着他的竹杖,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三个人都是一身泥地朝着姜家走去。 风拂柳一脸不高兴地跟在后面。 进了城,路过一家药铺的时候,姜曈顺便又请了位大夫跟着一起回家。 到了家,来开门的是个不到四十的妇人,长着一张跟姜曈极为相似的芙蓉面,不同于姜曈眉眼间总带着鼓倔劲,那妇人的五官要更显柔和温婉。 正是姜曈的母亲钟婉词。 她本守在主屋房中,听见外面的响动,刚开门就见好几个外男立在门口,当即吓了一跳。 姜曈忙上去拉住母亲,简单讲了一下情况,请母亲先带着大夫去给她父亲看诊,自己则带着苏观卿去安置阿乔。 姜宅眼下早已不是姜曈从小住到大的那个,占地百亩连楼跨院的大宅子。 那个宅子去年年末的时候就被姜曚赌没了,现在这个小院子也不过几间房的规模—— 一间主屋归她父母住,两间厢房她同姜曚一人一间,剩下一间书房,一间灶房外,便再无别的房间了。 姜曈让苏观卿将阿乔放在自己的房间,方进了父母的卧房。 风拂柳等在院子中,见苏观卿走过来,问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苏观卿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风拂柳有些诧异,“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你就敢救人,也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苏观卿温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何必管他是什么人呢?” “你少来,我不知道你?那姜姑娘一开口,就是让你给她上天摘月亮,你也会去!或许......”风拂柳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那人是姜姑娘的旧识。” 苏观卿正色道:“你别胡说,姜姑娘不过是心善,不忍见死不救而已。” “哼,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只是做善事,能把人背回家?还把自己的床让给人家睡?” 苏观卿呆了一呆:“那是姜姑娘的房间?” “除非她那个兄长平素也需要用胭脂水粉,那倒有可能是她兄长的房间,”风拂柳刮了苏观卿一眼,“你长点心吧,人家对个捡来的男人都比对你好。也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还傻兮兮地帮人背过来。” “我何曾要图什么了,”苏观卿勉强笑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呀,”风拂柳抱着手,“黑嘛是黑了点,毕竟在码头干活嘛,不过长得是蛮俊俏的,我看他那身形,当是个练家子。” 苏观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练家子,曈曈最嫌弃自己的,便是自己不曾习武,她果然是因为喜欢才把那人带回家的吗? 苏观卿捏紧了手中的竹杖,指尖都掐进了掌心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抿着唇。 屋内,大夫还在看诊,母女俩都不敢出声打扰。 姜曈与父母暌违七十载,自适才进门,她就心情激荡,不过是靠着几十年的阅历城府强撑着,才没有露出端倪。 此时趁着大夫看诊,她方才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投向钟婉词。 钟婉词正一脸紧张地盯着大夫,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来刚刚又躲在屋中哭过了。 比之从小就任性叛逆的姜曈,钟婉词向来循规蹈矩,未嫁时是乖顺的女儿,出嫁后是温驯的妻子。 她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一辈子的主心骨都在别人身上,可现在,主心骨垮了,这段时间她不知道有多恐慌。 姜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又冲着茫然回头的母亲安抚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大夫已经望闻问切完毕,转头要写方子。 姜曈连忙上去帮手研墨,待得大夫写好了方子,才出声问道:“王大夫,家父这病情可打紧?” 姜曈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她记得父亲是搬进来前就被姜曚气病了的,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治。 老大夫语气平缓:“姑娘无须多虑,令尊这是气郁于胸,一时缓不过来,按老夫的方子吃了,把郁结导出身体,便不妨事了。不过之前的方子,可不能再吃了。” “之前的方子?” “老夫观其脉象,令尊体内还残留一些如附子、细辛一类的药,这些药不对症,还有毒,轻则让人昏迷,重则致死,不过幸而令尊应该没有吃太多,如今体内残留不多,喝了老夫的药,过些时日令尊就会醒来。”老大夫淡然的神色中,露出一抹愤愤,想是在心中叱骂到底是哪里的庸医误人。 这药听着蹊跷,姜曈心中狐疑,怎奈到底事情已经隔了七十载,她也实在是想不起之前她爹的药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也不便深究,只是接过方子,又请大夫给阿乔摸了摸脉,方将大夫送出了门。 之后她要去抓药,一身泥的苏观卿也要跟着风拂柳回杂院。 苏观卿还记得姜曈今天是来找他借钱的,临到分别,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姜曈。 风拂柳一脸没眼看的表情,别过了头。 “你都给我了,不给自己留一点 吗?”姜曈问。 苏观卿只是温柔地笑:“班社里有吃有住,我存着钱也无用。” 人都道修复行当的姜泰斗素来手稳,心更稳,几十年的岁月早已让她历练出了一颗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她心中的半点波澜。 可是此刻,她捧着那堆零零碎碎的铜子儿,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发酸,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夺目而出。 “你且等我,我会设法接你回家的。”姜曈说完这话,扭头就走,是以她并没有看到苏观卿因为她这句话而亮起来的眼睛,就如同她记忆中那样,好似琉璃映月,满载着星光。 当然也没有看到风拂柳翻上天的白眼。 走在路上,姜曈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她已经救下了阿乔,救下了爹爹,她一定也能救回观卿。 这一次,她不会让悲剧重演,趁着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恩她要报,仇她也要报。 不论是亲人、恩人,还是友人,她都要护得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燕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