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逢年》 第1章 四方执棋 景丰六年,京中暴雪连绵,昼夜雪虐风饕。 仅仅几个时辰,皇城道上的雪便落了三尺之深。 皇城外,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被积雪堵在了半道上,车轮陷进雪窝,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作响,车夫伸首以探,后尽了浑身气力也未可行。 此时雪势更甚,雪早已没过马膝,沈易掀开车帘,看此情形,只能踏雪而行了。 “回去找几个人帮你。”沈易轻拍了拍帽檐上的雪,挥了挥袖袍,“告知夫人今日看着行儿背孝经。” “是。” 一路上沈易裹着狐裘,眉头紧蹙。风雪大,天子已下旨免朝,可唯独他,要入宫赴宴。 赴一场独属于他的鸿门宴。 天子病重,久不见起色,本以调养龙体为重,可天子似是动了诛他之心。沈易知道,自古便是权高被忌,此宴恐怕只是幌子,定忠奸才是这场宫宴的目的。 “沈爱卿,来得正好。”皇帝看到耳面僵红的沈易,差人递了手炉过去,“御膳房送了蟹酿橙和炙鹿肉,快坐下尝尝。” 几声寒暄过后,沈易看着气色虚弱的天子,颔首道:“陛下龙体可好些?” “好些。”皇帝举爵轻叩案几,“听闻爱卿府上新聘了江南厨子,这刀工比御厨还精细些。” 沈易指尖一滞,皇帝旋即停箸看向他,金筷指向炙鹿肉,唇间透过几声冷笑:“就是不知道……切政务的刀,是否也这般利落?” “陛下,那厨子是臣儿时挚友,臣只是思家思得紧。”沈易突然伏地,后猛咳几声,似是一身疲意,“臣入仕数载,承蒙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只是近来天大寒,旧疾复发,夜不能寐,批阅奏章时竟准诛二字不分……” 皇帝滞筷去扶,沈易手却抖得厉害:“陛下,老臣恐误国事,恳请骸骨归乡。” “爱卿既有此心,朕也不便阻拦。只是……”皇帝推过一早备下的折子,“这致仕疏该如何写,卿当明白?” 沈易伏地叩谢:“臣明白,臣年来昏聩,已不能担此重任。” 言罢,皇帝与其身侧的太监刘守义一齐看向他,沈易撩袍起身,本欲再谢皇恩后退去,可却被皇帝以君臣情多留了几个时辰。 这哪是念惜最后的君臣之情,而是传唤史官尚逢年留纪,也是让诸位朝臣知道,他沈易老了。 “沈某此去便归乡了。”沈易将官帽摘下,“就此别过了尚大人。” “平章事大人,您当珍重,不过山高路远,我们会再相逢的。” 沈易立于风雪中,他回首望向执笔的尚逢年,虽不知尚逢年此话何意,可既出朝堂斗争,二人又无大仇,他无故多想,且这把老骨头也早就斗不动了。 宫墙外,一女子掖着灰白色狐裘蜷缩在一旁,极不显眼,风雪中她不断向内观望着,似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出现,铜铃随风震颤,那女子闻声看去,好像是她爹的马车。 那女子抖了抖身上的落雪,便疾步向前奔去,奈何脚下生寒,惹得她时不时轻咳几声。 “圉人,快停下!”那女子奔于马侧,“我有要事!” 那圉人险些没看到她,慌忙将马勒停,旋即暴躁开口:“你不要命了!这马性子很烈的!” “爹,府里出事了,那些刺客恐怕是冲着你来的。”那女子向车厢内喊着,“女儿觉得您如今不能回去。” 话落,那女子更甚,攀着圉人的臂弯就要上马车,圉人作势要拦下:“这没有你爹。” “你这圉人,本小姐虽久病未出,你不识本小姐就算了,但你也不可如此放肆。” “我放肆!明白人都知是谁放肆!” “爹!是我啊!莜儿!”那女子仍是攀着车架不松手,二人争执间,车内忽传一年轻男子声,那女子倏地怔住了。 下一刻便是车内那人的温声训斥。 “令尊可是平章事大人?”闻声,那女子惊得脚下一松坠落车辙旁,还未开口,车帷便被缀着粉的指节掀开,“原来沈府长女竟如此不知礼数,傅姆不曾教过你吗?” 那女子顾不得周身脏乱,随即起身行作揖:“大人,多有得罪,小女眼拙,望大人莫要怪罪。” 那人所猜不错,她是沈府长女,沈莜。 但她此刻不能承认,府中刚入了刺客,娘受到了惊吓,她身子也不好,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被她娘知道。 可这些还不是最棘手的,她不敢抬眸,马车皂色以饰,除了她爹和枢密使外,便没几人有此权了。 今日皇城内外雪几尺深,且此刻出宫的怕只有一人了,那便是天子身旁的宠臣——尚逢年。 沈易以往下了朝,为给她解闷儿,总会讲一些朝堂里的人和事。 而此人,她惹不起,她也不想为沈易招惹麻烦。 “本官就问你一句,是,与不是?” 那人声音低了下来,似是很不悦。 “不是。” 沈莜如鲠在喉,眼下她只能扯谎。 “圉人,去官署。” 那人没再理会沈莜,圉人也欲御马而去,可沈莜却在此刻意外倒下了。 待沈莜再睁眼时,是在官署附近的医馆。郎中告知她是一仆夫将她扶进来的,还留了一张字条。 沈莜打开时,那字条上陡然画着几个大字:算你命大。 “……” 好丑的字。 沈莜叹了口气,好在尚逢年未曾与她计较,否则她爹得剥她一层皮,少说也是口舌斥责。 忧思间,沈莜望向堂外,天已然暗了下来,她心中惊觉不妙,此刻怕是全府的人都在寻她。 意料之中,待她回到府上,等着她的是她爹沈易。 “跪下。”院内熄了烛火,沈莜辨不清她爹的神情,但那声音令人背后生寒:“今日去了何处?” “爹……我……我去宫外寻您,想让您知道府上进了刺客,我怕您回来会有危险……” “你可知……”沈易气到发颤,“你娘受了惊吓,行儿还是个孩童,那时你就是一府之主,更何况天寒,为何不差遣府上的仆人?” “爹,莜儿怕府内有暗线。” 沈莜不断地咳,且一脸委屈,沈易作势要打,可是掌心落下的那一刻沈莜却猛地被人拽起身来。 “回房面壁。” 沈易还是不忍,只得退却一尺,可沈莜见势便近一尺:“爹,那刺客未伤人,只怕是在府内放了何物或是盗走了什么,我已派人搜过了,可是无果。您是否……” “不必了,几日后我们便启程回定垣乡下。”沈易挥了挥袍,“我已向天子请辞……” “爹老了。” 翌日,雪落的越来越大,仅一夜,宫墙内外已颢然一色。 这也让内廷的太监们也跟着受了苦,夜半便掌了灯,这大雪一日不停,他们便一日不得闲。 “都听说了吗?太子殿下此刻在延和殿外跪着,也不知犯了何事?” 一个太监跑来,似是有些兴奋。 “你如此兴奋做何,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太子有难你不忧反喜,小心你这颗脑袋。” 宫里不是谈笑之地,若真是被旁人听了去,动辄杖毙,彼时有口也难辩了。 那小太监撇了撇嘴,望着这毫无停歇之势的雪低声嘀咕着:“我知晓,但这天寒地冻的,太子金贵之躯,哪里遭得起这般苦?” “主子们的事儿,我劝你啊,就别操那份心。” 延和殿内烛火大亮着,然是一夜未灭灯,殿外守夜的太监个个噤若寒蝉,提心吊胆的,他们看着飞雪渐渐染白了跪地之人的发,地上的积雪也将那人的面色映得愈加煞白。 可就任雪这般落着,无人敢劝,也无人能劝。 “让太子回东宫去。” 殿内之人终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可吐出的这寥寥数语却凉了殿外之人的心。 “太子殿下,您在此跪着,这天儿可是会冻坏人的。” 刘守义看着发颤的太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片刻后他将怀中的手炉递向太子,可太子丝毫未动,似是铁了心。 眼前人是太子,递出去的手炉岂有再收回之理,二人就这般僵持着。 半个时辰后,太子微弱的声音传来,但猩红的双眸依然透着坚毅:“刘公公,请您代孤禀明父皇,沈易是清白的,他是清白身。” “殿下,您那只是道听途说,如今又怎敢揣度圣意呢?”刘守义眉头紧锁,“您会受罚的。” 刘守义见其脸上已没了神情,大概是悲伤过度,毕竟沈易是太子的恩师,情义深重是难免的。 “依老奴看,太子还是先回去吧,陛下如今正发着怒,您此刻再说这些,难免会……会适得其反呐。” 刘守义极力劝导着,可眼前人恐怕已经无心再听这些了。 “让太子滚回东宫,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沈易了!” 殿内之人大怒,话语间还伴着瓷器的破碎之声,殿外的太监们闻声便觉双腿颤抖,胆散魂消了。 “父皇,沈易是清白的,他是儿臣的恩师,他已归乡,绝不会有不臣之心的……请父皇明察!” 太子泪落入积雪中,这一字一句更似是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爬跪着向前,金缕衣下没过的雪似是结了一层薄薄的朱砂。 在旁人看来,太子风范已然尽失,可他丝毫不顾惜,如今一心只望殿内之人能再酌情明察,万万不能寒了忠臣之心。 “殿下。” 一纸伞倏地凌然于太子眉梢之上,挡了落雪,又似遮了苦难。太子闻声,抬眸望去,执伞之人也恰巧垂眸望着他。 太子连忙抬起湿透的衣袖拭了拭泪,旋即掖着尚逢年的衣摆:“逢年,你快帮我劝劝父皇……” 刘守义惊愕,太子跪挽朝臣衣,天家颜面……这成何体统。 尚逢年将伞递给一旁的小太监,便抽衣拱手道:“臣……是来劝告太子殿下的。” 太子瘫坐在雪中,看着众人猛地嗔笑起来,眼眸中尽显绝望:“逢年也同父皇那般,不相信恩师是无辜的对不对?” “他已致仕……” “不,臣愿相信平章事大人是清白的,可这清白二字,自证已然是千古难题,史书有载,被构陷之人不在少数,跪求是最无用的,若人人都如太子这般,那人人皆会身陷囹圄。”尚逢年将刘守义悬在半空中的手炉接了过来,俯身放在太子眼前,“太子若是真想受那面壁之苦,想让平章事大人夜夜无眠的话,大可不必理会我们这等臣子。” “我……” 太子手掌深陷琼芳之中,眼眸中是道不尽的茫然。 尚逢年见太子对他刚才那番话有所思虑,便续了言:“殿下是吾朝帝储,万象万物在殿下心中是何地位,又该是何地位,殿下应当长念却虑,有所思量了。” 话落,太子不置一言,只见他的的目光落在了那手炉上,缓缓抬起的手颤栗着。 此间尚逢年回眸颔首,刘守义便挥手便喊来延和殿外太子的随行太监:“好生护送太子殿下回东宫。” “且慢!”太子缓慢停下,他回首望去,似是已料定了结局,“逢年,若是恩师他老人家真的有什么……你提笔时当如何修撰?” 尚逢年拱手回道:“臣自然是直书,不掩恶,不虚美。” 太子没再多言,可在那神情之下,尚逢年知道,一朝致仕,谋反折子便铸呈,为官几十载,此难对谁来说,都是蚀骨灼心之痛。 “若……” 太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神色焦灼,可才吐出半个字,尚逢年便先他一步在大雪中推辞,旋即垂首拱手道:“殿下,请回吧。” “多谢……” 尚逢年看着消失在大雪中的背影,他知道太子方才所想,无非是让他查明沈易是否有冤,可这等龙颜震怒之事,他做不了,也做不得。 ①圉yu(三声)人:古代官职名称,专指掌管养马、放牧等事务的官员或马夫。 ②傅姆fù mǔ:古代专门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或中年女性,兼具教育和监护的职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四方执棋 第2章 风起局定 殿内,皇帝揉着久久未能舒展的眉心,有些疲累地问道:“太子还在殿外吗?” “陛下,方才尚大人来过,已经派人送殿下回东宫了。” “如此甚好,太子还是阅历尚浅,遇事莽撞,对了,在沈易行刑之前,将太子禁足东宫。” 言罢,皇帝将手边的诏书递给了刘守义:“带兵携旨,此刻便去沈易府上。” “是。” 沈府内,一支箭掀起了人心之中久埋的恐慌。那箭之下附着一张字条,一张令沈易此生悔恨入仕的字条。 “娘,您和爹这是何意?”沈莜眼中噙泪,她娘此刻正慌忙地将她平时所穿衣物裹进包袱里,她爹正在奋力书写着什么,沈莜独自站在一旁,此刻她看不清了。 “莜儿,你听娘说,你爹在官场之上得罪了人……我和你爹待会儿会将你从后门送出去,记住,待会儿出了此门,以后便再也不要回来。” “可……爹不是致仕了吗……”沈莜似是想到了什么,“是那日的刺客……爹……娘……” 沈夫人轻拍着沈莜肩膀,继而抚摸着她的脸颊,那双时常含笑的桃花眼竟有泪倏地落下:“莜儿……你爹已经为你寻到了可托付之人,此人虽不是富可敌国,但为人也算琨玉秋霜,是你爹最看重之人。” “娘,那你们呢?行儿呢?”沈莜挣开她阿娘,笑中含泪,“我们……我们难道不一起离开吗?” “莜儿……” 沈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已然泣不成声,沈莜看着她娘,心中惘然:“爹定是被奸臣诬陷了对不对?” 沈夫人并未回答,她将沈莜揽入怀,此后,她们便是天人永隔了。 “莜儿,这几封信你定要收好,必要时或许可救你于水火。”沈易将跟随他数十载的毛笔搁置好,随后从书案旁离开,“哪位大臣,府邸在何处,爹都在此注明了……待会儿拿着这封信先行去找尹百山……” “爹,我不会走的,您该把弟弟送出去,他年纪尚小……” 沈莜话还未说完,沈易便大怒:“他年纪尚小又如何,天子知其面,就算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但是你不同。” 话落,沈易便转过身去,他阖眸道:“爹已经将你许给尹百山了,我们沈家断断不能绝后。” “何人……” 当沈莜听到她已被许给观文殿学士那个糟老头子时,她神情恍惚了,要嫁于那糟老头子做妾,她宁可自缢。 “琨玉秋霜?”沈莜讥笑着,眼中泪止不住的流,“爹您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爹你只是相中了他的免死金牌罢了,何来的琨玉秋霜!” “荒唐!仅在几个时辰之间为你找到夫家保命的,除了尹百山,再无二者。”沈易大怒,沈莜切不能在此刻不明事理,“快将她送走,再晚些就真的来不及了。” “娘……爹!” 沈莜被仆人拉出去的那一刻,似锥心泣血般喘不上气来,沈夫人朝她笑着,如春山澹冶,如秋山明净。 可她忘了,此刻是冬山,是她此生都走不出的惨淡。 “来人呐,围起来!” “是!” “呦,刘公公,有失远迎。” 沈易脸上尽是笑意,他命人将沈府的门大开着,待刘守义望去,府中主仆已经整整齐齐的站在一处了。 刘守义回眸看了看身后的禁军,谄媚的笑着:“看来沈老知道咱家此番是为何而来?” 沈易不改笑意:“当是公公听闻沈某致仕,特来送行。” “哼,咱家可没有那个闲功夫。”刘守义的脸色骤变,“搜!” 沈易怒而质问着:“刘守义,你这是何意!” 不待刘守义开口,院中的禁军侍卫便拿着不少证物跑了出来:“刘公公,证物找到了。” “罪臣沈易还不恭迎圣谕!” “沈易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易与单斯广暗中勾结,意图谋反,罪不可恕,今沈府上下皆处以腰斩,然朕念其已致仕,且劳苦功高,故旁支不连坐,三日后于南城门问斩,钦此。” 刘守义俯身笑道:“沈老,接旨吧。” 沈易微怔,原是罪证与诏书竟都备好了,此番就等他认罪了。 “罪人沈易……领旨。” 沈夫人听到后近乎晕厥,沈易脸色煞白,他早该想到的那日就是为他沈易量身打造的鸿门宴,沈易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君要臣死,臣子便安然赴死。 只是他领旨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知道全府上下难逃一死,但他没想到天子竟真的如此不念君臣旧情。 刘守义清点过人数,回眸问道:“沈老,为何不见令千金?难不成是沈老将人放走了?” “刘公公不知,几日前小女已经嫁于观文殿学士尹百山做妾,而且已在族谱上除名,公公不会还要插手尹学士的家事吧。” 刘守义狞笑道:“沈老可真是好谋算啊。” “来人呐,带走!” “爹,行儿怕……爹……” 沈行是沈易年仅不到六岁的儿子,即便如此,也难逃一死,沈易知道,天子一贯的作风就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行儿不怕,爹在,爹在。” 相府外惋惜声一片,在他们眼中沈易一直是造福百姓的好官,怎会意图谋反? “公公,后方庭院有人试图翻墙逃窜。” “哦?人呢?” “已经抓起来了。” “把人带过来。” “公公,公公,求您饶了小人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啊。”那人拽着刘守义的衣角,满脸惊恐,双腿跪着蹒跚前行,“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求您放小的一命……” 刘守义看着脚边求饶的人,眼中未曾有一丝怜悯之意,脸上的神情反倒是看丧家犬般:“好啊,这就放你回去给你那八十老母颐养天年。” “动手!” 一侍卫手起刀落,方才活生生的人睁大双眼,双手死死捂着血淋淋的脖颈,他惊恐地爬向众人,竭尽最后的气力想活下去:“沈大人,救我……” 众人纷纷向后退去,神色惨白,沈易眼眸中也噙满怒气,他大声呵斥道:“刘守义,别欺人太甚!” “这是圣意,沈老莫非要抗旨不尊?” 沈易全身颤抖着:“你……” 刘守义拍了拍褶皱的衣角,旋即转身轻蔑地笑起来:“抗旨者,就地斩杀。” 沈易看着血泊中的人,他仰头叹息着,昨日身居高位万人敬仰,今日便跌落泥潭任人羞辱,微微阖眸间,一滴泪划过耳鬓,他究竟是该痛恨己身还是痛惜大势已去。 “押走!” 一声令下,一众人被禁锢了手脚,脚上重重的枷锁声冲散了门前的百姓,沈易回首望去,竟望见沈莜就藏在不远处。 他恐多望,可他亦知道,这是决别的一眼。 两日后,城中众人因一告示争论不下。 “大人,您醒了。” 尚逢年披上大氅,微微蹙眉,转身质问着身后那人:“周伯,那些证物你是何时送出去的?” “三日前夜,子时。” “那夜太子殿前失仪,一副萎靡之姿令陛下震怒,太子这般,旁人多少能猜出一些,除了沈易能让太子做到如此,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尚逢年指腹轻抚着佩韘,微抬的眸子间似有风云,“可沈易身为同平章事,岂能不知有人要参他。” 话落,他伸出手接下了房檐外的落雪,眼眸中竟透着一丝落魄:“看来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只是可惜了宅子里那些证据,竟做了顺水推舟之物。” “那老奴要不要吩咐人去查?” 尚逢年轻笑几声:“不必,不日便会有人坐上这平章事之位,那时自然就知道了。” “是。” 尚逢年欲离开,转身之际看到周伯的身影映在雪中,一瘸一拐地挪动着,他的思绪瞬时被拉回到周伯残腿的那日,数年之久,身旁人早已两鬓苍白,身形伛偻。 尚逢年突然开了口:“周伯,近日风雪大,一会儿让傅青给你屋子里多添些碳火。” 周伯探了探腰,并没有展露太多神情,只是浅浅笑着。 “公子!公子!” 尚逢年脚还未踏进正堂,便听见傅青大喊着,他手中挥着一张薄纸,纸上似是画着什么。 他手中攥着官府的告示,弯腰大口喘着气:“公子,沈府上下,腰斩啊!” 腰斩二字一入耳,尚逢年眸子微颤,此间种种天子心知肚明,尚且抛开建国老臣不谈,沈易致仕,权力全然付之,看来身在虎侧亦为虎食啊。 而且比起狠,下手之人还真是不遑多让。 “监斩官是何人?” “公子,是枢密使韩大人,但属下听人说巡检一职交给了将军府小公子李安,三日后城南刑场问斩。” “李安?韩杳怎会找了他?” 尚逢年蹙眉,十年前边陲大乱,韩杳在李安之父李韫手下做事,李韫还在世时,也算对韩杳有恩,可如今局势,他将巡检这乌纱帽戴在李安这颗脑袋上,那他的这颗心昭然。 傅青愣了愣,道:“想必是李将军舍命殉国后,朝廷心中觉得有所亏待吧。” “亏待?”尚逢年指尖轻捻竹叶,叶尖似刃,“李将军可殉国十余载了。” 傅青似是有些听不明白,挠了挠头:“公子的意思是?” “十余载,这十余载中朝廷可曾安抚过李家人,而且听闻这李安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纨绔,这巡检虽说是虚职,但这位子给他坐,他可坐得稳?”尚逢年眼眸犀利,脸上神色渐渐黯淡,“他坐不稳,甚至会为此丧命。” “丧命?”傅青神情乱作一团,“这韩大人曾是李将军部下,害故人之子是不是……” “沈易这人声望不容小觑,想当他的监斩官又谈何容易,民间舆论定不会小。”尚逢年将这竹叶在指尖碾碎,“这两日我称病闭门谢客,躲的就是韩杳那老东西,没有人想落人口舌,他自知承不住民意。” 傅青眸子转了转,可他好像还是不明白。 “走吧,先随我去拜一拜这李小公子。” “是。” 李府内,一众女眷立于堂内,人人手中皆执一本女训,而上座之人双鬓花白,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手中戒尺揉进年长者的威严里,容不得小辈置喙。 “小公子,老夫人喊您。”一仆人站在李安身后,此时的李安逗蛐蛐正尽兴,生生被这婢子扰了兴致,他放下手中刚淘来的蛐蛐,甚是厌烦:“祖母喊我,何事之有?” “奴婢不知,只是老夫人请小公子尽快过去。” “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李安捂着腚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吃痛着,口中暗骂祖母的戒尺真是恶毒,他迟早要偷出来当柴烧。 “真是的,我还能无故消失不成。”李安小声呢喃着,他如今锦罗绸缎吃喝玩样样不愁,“我又非府内独子,那不还有大哥吗,话里话外点我,我偏不听。” 李安时不时向四周张望着,生怕祖母旁边的老人听到了,正当他回首望去,恰与两个黑衣人迎面相撞,李安猛惊:“你们……来人呐,有刺客!” “喊什么!” 尚逢年用臂弯束缚着他,傅青手随即盖了上去:“别喊,李小公子,是我,傅青。” “傅青兄,你怎会在此?这月亮高悬你们怎么进来的,为何府中没人通报?” “还能怎么进来,都伪装成这番模样了,当然是翻墙进来的。” 李安身后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好是狂妄。 “……” ①观文殿学士:授予重臣的荣誉头衔,一般授予曾任宰相或执政(副宰相级)的高级官员,作为对其地位的认可。象征政治地位,实际职能仅为顾问侍从,类似现代“顾问”或“名誉职务”。(参考的宋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风起局定 第3章 蝼蚁有道 李安假意猛咳几下,示意身后之人将手拿开,尚逢年自是知道何意,旋即松了臂弯,将手放了下来。 “傅青兄,此人是谁?”李安摸了摸脖子,好在没受伤,不然他祖母又要整日念叨他了。 “我家公子,朝廷史……” 傅青话刚吐一半,尚逢年便冷声截断了傅青的话:“家中做绸缎生意的,不值一提。” “好啊你,什么时候从的良?” “这些说来话长,先不说这个了,听闻你近日坐上了巡检之位,很是威风啊。” “竟传的这么快,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值钱的官位呢。” “你也知道,自从我爹战死沙场后,我娘就整日哭,眼都哭瞎了,祖母也天天念叨着让我和大哥一起料理家业,我自是不肯。”李安傲气地拍拍胸脯,“好在苍天有悲悯之心,几日前韩伯找到我商榷,似乎是说斩沈什么来着,甚是威风,我又是将门之子,此等好事岂不惹人艳羡。” “韩杳可是当朝枢密使,他肯找你商榷,李公子当真是威风尽显啊。” 此话一出,李安微微有些愣神,尚逢年虽然蒙着脸看不出神情,可二人都察觉到了极强的怒意。 “你爹一代良将,你可知他的所有清白都要被你痴騃给毁了。” 傅青跟随尚逢年七载,他第一次觉得自家公子全然抛开儒雅气,骂人好生逆耳。 “良将……”李安低声驳着,“良将朝廷为何不追封……抛家弃子,弃兵将于不顾,那是逃兵。” “不对,你敢辱骂本公子,好啊……” “傅青兄,你家公子这是何意?” 李安瞬间怒发冲冠,从二人翻墙入府到方才,所言所行简直胆大妄为,不合礼法。 傅青抬手劝阻,他忧心李安会对尚逢年挥拳,竟丝毫未察有冷箭直冲他们而来,慌忙间,傅青推开了一旁的二人,可还是来不及躲避,一只箭直直射入了他的臂膀。 傅青挡在二人身前,欲拔剑迎敌,可他使不出一丝力气,此时他才知道原是这箭上淬了毒。 “有毒……” 话落,傅青便倒了下去。 “傅青兄!” 李安神情惶然,被吓软了腿,他爹死后,他哪里见过这场面,来不及思索,几支箭直冲他们而来,尚逢年架起傅青的臂膀,转身喊到:“危险,躲!” 李安被尚逢年强拽着衣袖跑了起来,随即而来的是数箭齐发,肆意横飞在庭院中。 一行刺客忽跃而下,挡在了三人身前。 “阁下可知此处是将军府,硬闯乃是死罪。” “对啊,这里可是将军府,岂容你们放肆!”李安躲在尚逢年身后,趾高气扬地探出头告诫着。 “少废话,杀的就是你!” 话落,一众刺客提剑一拥而上,尚逢年紧握傅青腰间的佩剑,可旋即又松了手。 “我?与本公子何干?”李安甚是不解,直到看到剑芒的那一刻,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颤。 尚逢年将傅青推给了身后的李安,李安就这样扶着一个命悬一线的人,被迫不停变换位置躲避刺杀。 “你躲什么?”李安侧身望向尚逢年,“你将人抛给我,你不会武功啊?” “我若是会,要傅青是为何。” 尚逢年反问道:“你又躲什么?你一将军之子你不会一招半式?” “将军之子就定要习武?本公子志不在此。” “不要去前院,祖母在。” 李安还欲说些什么,可猛地被人一掌打晕了。 再醒来时,他与傅青被关在厢房内,打开门只见一黑衣刺客脚踏在另一刺客身上。 不对,那是傅青家公子。 “说,受何人指使?” 脚下那刺客撇过头去,一语不发,而李安突然跑过来在一旁嘚瑟起来,还时不时地补上两脚:“方才不是很神气吗?不是说要杀本公子吗?你来呀!” 尚逢年瞥向一旁,他想不明白李将军是如何可以养出这样一子的。 尚逢年扯回思绪,掐着刺客的脖颈,眼神狠厉:“不说?不说明日便将你交于府司西狱,我猜你应该不会想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我说,我说!” “是……” 可话还未说出口,那人便口吐鲜血,命丧当场了。尚逢年撬开那人齿间,这才发觉舌下含了毒。 尚逢年抬眸望去,屋顶已不存痕迹,可只怕这仅是伊始。 尚逢年转身望向李安:“快给傅青请郎中,动作要快。” “好好好,看在你拼死救我的道义上,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李安揉了揉肩,“下次再有此种事,你扛着傅青兄,他太重了。” “……” “对了,谁把我打晕过去的?这些人又是如何被……” “动静太大,老夫人发现了,她找的打手。” “糟了,又要被戒尺打了。”李安紧锁双眉,一脸苦大仇深,“算了,你们去西厢房,我差人去请郎中,随后便到。” 尚逢年将傅青安置好,正要转身离开,可突然看到窗外闪过的黑影,他旋即灭了灯观在一旁,看来托了韩杳的福,今夜这将军府真是好生热闹。 但热闹的可不止府内,自朝中下令解除宵禁后,坊间命案便多了起来,不少官员便鲜再收敛。恰如此刻,沈莜被一众家丁追着,那些人是尹百山府上的,是来抓她成亲的。 给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做妾,她是如何也不愿的。 沈莜紧攥着怀中的信笺,那是她爹给她留下的退路。沈易告诉她这些官员都是昔日他在朝中的挚友,彼时他们或许会为她谋条生路。 可沈莜不想为自身谋生路,她唯想救出府内众人。 躲过抓捕后,留给沈莜的只有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一次次的抱病不见,她心中宛若明镜,眼下谋反大罪,无人敢上书为沈易诉冤。 跪地叩门之人已是罪臣之女,他们怕死。 可他们也没错,义字当头也只有她爹权重之时。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信笺,沈莜也并不是毫无法子。 这几日坊间都在传太子雪中跪求天子开恩,罪臣沈易师恩千古,太子也并非无情帝王之相,沈莜望着腰斩告示,还有两日,她要求见太子。 以如今之势,见太子并非易事,可天无绝人之路。近来大雪,宫中对直殿监下诏,但暴雪堆积几尺深,仅靠直殿监难以清扫,故而便寻兵丁前去宫中扫雪。 如今不是战时,进宫扫雪,查得并不严苛,花笔银子打点便可。 沈莜混入宫内,在众人扫雪之时,她便假扮成了小太监偷溜到了东宫附近。 在宫内,她没有门籍,一旦被验明正身,必死无疑。沈莜在东宫外蹲守,后重金收买了其中的宫女,她将密信交于那人,此间,她便在此等着传唤就好。 “太子殿下,还请您为臣女做主。” 一见到太子,沈莜便跪了下来,她叩地不起,只因如今能帮她的只有眼前人了。 “沈莜,快起来,老师不愿看到你如今这般,他老人家会痛心的。” 太子将沈莜搀扶起来,可沈莜此番已然梨花带雨的不成样子。 “三日前,为老师求情孤不顾殿前失仪,可换来的只有父皇的厌恶。”太子微微蹙眉,“如今证物就在眼前,即使孤相信老师是被陷害的,孤亦无力啊。” “殿下,臣女可否入诏狱见他们最后一面?” 沈莜周身发颤,她眼中噙满泪望向太子,可太子回望着她的双眸质问一句:“听闻老师将你许于尹百山为妾?” 沈莜微微颔首:“是。” “孤身为储君,诸多事不便插手,尹百山身为观文殿学士,又有免死金牌护身,或许父皇愿赏他这个面子恩准你见家人最后一面。” “殿下,臣女不愿嫁给尹百山,他只视臣女为衣,那金牌他是万万不会动的。” 沈莜再叩地,那声响如珠玉崩盘般散开,太子倚坐阖眸,昔日恩情不断跃在心间,此刻他想他或许不配这储君之位。 “孤会让东宫属官寻大理寺卿,彼时会让你以文人小吏的身份进入,不过还有不到两日时间……”太子望向沈莜,“成与不成只能看天意了。” 沈莜从宫内出来时雪已有止歇之势,可她却不敢有半点懈怠之意,她需加快脚程先一步守在大理寺附近,以候着那尽人事听天命后的文书。 此时天大寒,沈莜蜷缩在大理寺外不远的巷角,不知何时紧裹着棉袍睡着了。 好在此处不止她一人,还有一众小乞丐。 再醒来时已是五更天,城内叫早,端着木鱼的寺庙行者一路过市,他看了看衣袍整洁的沈莜,又回头望了望肃杀的大理寺,还是加重了敲木鱼的声响。 沈莜知道,同她这般的人并不少,大多都是来诉冤的平民。 而天却很冷,是会冻死人的。 在沈莜望着那行者将化缘多出的馒头分给这些小乞丐时,眸子里还是空洞的,直到其中一块硬掉的馒头递到她的眼前。 沈莜眼中噙满泪,此刻,她也才真正地发觉,她就要没有家了…… 众生皆苦,可沈莜并不知道这一小块硬馒头才是这个王朝下的唯一留给蝼蚁生存的道。 吃与不吃,早已由不得她了。 见太子一行也几乎耗尽了沈易留给她的钱财,沈莜伸直冻僵的两掌合十,旋即打颤接过,她吃。 一日半的苦候,沈莜终于等来了大理寺的机构公文和符牌,但离问斩的日子仅剩半日了。 “殿下让我告知你,诏狱内皇权监得紧,这份文书只许你在接收诏狱案件副本时远远瞧上一眼你的家人,且需多加留意。”那官差压了压帽檐,似是话未吐露爽快,“我在大理寺数载,此种事实不多见,你且记牢,若生变故,你一人命事小……” 那官差顿了顿:“人活着就要有义。” 沈莜抬眸盯着那人,她知道那人是何意,而她沈莜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我不会出卖殿下的。”沈莜旋即将文书揣进怀中,旋即作揖,“此番,多谢。” 还有几个时辰,沈府众人就要被狱卒押到城南刑场,待沈莜验明正身进去后,狱卒带她从诏狱中穿行,彼时她从未觉得一条道竟可以这么长。 长到足以用尽她的一生去平复。 而此刻这杀仇已经悄然攀进沈莜骨血中了,就算被抽筋剔骨,她也要查到这背后的阴谋。 当沈莜看到爹娘和胞弟时,她的泪垂落,可她只能垂首走过,不可着一丝痕迹。 她看到了…… “大人。” 狱卒声入耳,沈莜望见一紫袍之人执笔,可那人背对她,看不真切。 刑部来人了吗?是在修撰供词吗…… 此时的沈莜内心百感交集,可她并不知道沈易也看到她了。 沈易此时就像发了疯似的朝沈莜这边看,但他只能哑声禁语,他不知道沈莜为何来此,但他换下沈莜这条命极其不易,沈莜不能,她不能…… 在狱卒的嘈杂声中,沈易口吐鲜血,而铁链声却一刻未停,沈莜都知道,但她不能回头,更不能停下。 尚逢年也知沈易此举反常,一反方才狱中的淡然与挑衅,他知道沈易定是看见了什么,或者是看到了什么他不能看到的人。 想到此,尚逢年便追了去,沈莜步步谨慎,她余光中看到了那官袍,虽不知是何人,但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可那人追得实在紧。 “节级大哥,小弟这肚子胀痛起来了,实在难耐,恐得借茅厕一用。” 沈莜捂着腹,脸微微抽搐着,实则是掐着肉,不过是真的吃痛。 那狱卒有些不耐:“再忍一刻,诏狱如厕不便。” 沈莜并未多言,只是从腰间掏出玉石放在那人手上,旋即哀求着:“节级辛苦,小弟实在是……” “去去去……那处有便桶,半刻钟时间。” 沈莜朝狱卒所指处望去,她点点头,天不绝她,有木门做掩。 痴騃:类似于“蠢货”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蝼蚁有道 第4章 薪火不归 那人疾步,望见沈莜要躲,他便更加确信这厮藏谋。 就在沈莜将木门门闩放下的一刹,一只微染了墨的手探进了缝内,那人指尖泛着青,如踏鸷鸟而破,沈莜仅是垂眸盯着,就宛若被人扼住脖颈般喘不上气。 她更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那人寥寥几语却气势迫人,“你这小吏躲本官倒是游刃,有余。” 当真是尚逢年,沈莜不会忘玉佩之音,阴鸷得让人脊背生寒。 沈莜垂首不置一语,她右掌附左掌,欲奋力将门合上,然力量悬殊,就在沈莜以为那人要破门而入时,门散了。 诏狱内茅厕过简,可此时之事她是绝想不到的。 狱卒向此处望来,见此景,旋即怒目高喊:“想吃脊杖吗?” 脊杖……是会死人的。 沈莜抱病足不出户的那些日,她食籍冗杂,天象、风水、刑法她都略知一二,据《刑统.杂律》所记,破器物者,轻则杖六十,那狱卒恐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一旦被追究失职之责,轻则罚俸,重则贬黜。 “是你。” 尚逢年先是箍着沈莜的腕,在看清容貌后,他眸底流转过一丝晦暗,沈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此刻腹背受敌,一个赛一个难缠。 若是被尚逢年识破,她也万不能承认沈易之女的身份,只要咬死,尚逢年定拿她没法子。 沈莜眯了眯眼,充楞道:“大人您识得小吏?” 尚逢年哂笑一声,旋即抬手抹掉了沈莜脸上的痣,一颗一颗,一点一点,宛若温柔刀,可刀刀刺破。 “你这黛,品极差。” “……”沈莜手腕传来刺痛,那人的力道愈发不克制,而那双眸子里,似是不断的生出恨意。 可论起来,沈莜与他都称不上相识。 “尔等泼皮胆,此乃诏狱,活腻了?”不待沈莜细思,那狱卒已然站在了尚逢年身后,可待他看清身前人手中的起居注时,倏地双腿打颤,更甚直直跪了下去,“尚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啊,竟不知是您在此。” 这倒怪不得那狱卒,尚逢年过于居里,而狱卒望到的只有沈莜的脸和两只大小不一的手。 不,还是得怪,怪他欲壑难填。 “以狱为市,你们这些赤老当真会谋算。” 尚逢年言语间尽是揶揄之意,可那狱卒也知天子极力反贪反贿,天子身旁的近臣又怎会不知不恨。 “大人,小的……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那狱卒将玉石双手跪呈,而沈莜也是在此刻知晓一个得势的朝臣竟可此般攀附皇权,以借皇权之势凌人。 “高抬贵手自是可行,不过……”尚逢年向前扯了扯沈莜的手腕,那人力大,沈莜不得不向前,“大理寺接收诏狱案件不在外,却行于内,说,你这赤老贪了多少?” 此话一出,沈莜顿感不妙,若是这狱卒遭不住这叱问,道出一二,那不仅是她的命,大理寺经手之人都会落罪。 “大人,您当真错认了,小吏只是个大理寺不入流的,此番是为了移交大理寺协办的案件,此案需大理寺详覆,故在诏狱中穿行。”沈莜先行开口,而后又怕此谎不够真,便使了眼色给那狱卒,“节级大哥严以监守,小吏不曾行逾矩之事,而那玉石本就是小吏捡到还给他的。” “节级大哥,小弟说的可有一字不符?” 那狱卒忙道:“正如此人所述,大人,绝无半点虚假。” 沈莜嘴角扬了扬,可极不易察觉,想活命,那便只有一条道可选。 和她同舟,要么生,要么死。 “大人若是不信,大理寺机构公文和符牌皆在,可再验。” 沈莜旋即眼神软了起来,像极了弱不禁风却缠绕而生的茑萝花。 看到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听着身侧那三寸不烂之舌,尚逢年倏地笑了,可眸子里却毫无波澜,他道:“你唤什么?” 她唤什么,沈莜自大病以来,多年不曾出府,这名姓鲜有人知,更甚者以为她早就病死了。 而尚逢年一貌美少年臣,郎艳独绝的,年龄也只怕是长她一两岁,庙堂之高之远,便更不会知沈易长女名与貌了。 “沈莜,字熹。” 话落,尚逢年猛地松了手,沈莜揉着腕,此中勒痕红的刺目,但此番她也是敢怒不敢言。 “三尺微命,却妄取一熹字。”尚逢年回眸看她一眼,“倒不如自轩二字,最不济,凌青云他还攥在手里了。” 自轩是她爹的字。 那日马车前,尚逢年还是认定了她就是沈易之女。 沈莜周身发抖,怒意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知道那人妄图用激将法逼供,可她不能上当。 故沈莜一遍遍唾骂己身:你不能……你不能。 “小吏自知配不得这一熹字,但确不知大人所言自轩二字何意。” 此时沈莜眼中已有泪在打转,她气极了。 可她只能忍着,她可以是憨郎,可以是痴人,可以是木客,是愚者,却唯独不能是沈自轩的孩子。 尚逢年不再理会,此人难缠,但也是个趣儿,留着可以慢慢折磨。 待尚逢年离去后,那狱卒似是被吓走了魂魄般起身愣在一旁,此刻他不再对沈莜苛责,只是口中不断念叨着:“老子这头险些不复啊……” 沈莜望着他,看样子得一时半刻缓神,为了不留后顾之忧,沈莜将仅剩的一对玉玦给了他,并告知他,这门她赔了。 她知这木门不值钱,可这归根是诏狱,又不能指望尚逢年那苛责之人。 待那狱卒应声带路后,沈莜才放心离去。 可出口近在眼前,沈莜不敢踏足了。 外面天就要亮了,押送的囚车恐已到了城南,那鈇锧怕也已打磨的锋利无比,刽子手侍于一旁,沈府众人身缚木砧,这一切就要无法挽回了。 与沈莜如出一辙的还有李安,他此刻慌乱地在府内踱步,昨日傅青不顾伤势携尚逢年前来,二人再登府威逼他切不可去,否则几个时辰后城南刑场就是以他的血给沈易开道。 望着沈易死的和翘首以盼他能够被劫活下来的都在暗处,而唯他在明处。 想到此,李安可不想成了那些人的刀下亡魂。 可若不去,韩杳那没法交代,许下的事在临行前变卦,这也不是他将军府的作风,且韩杳他怕是得罪不起。 城南刑场外,烈日高悬,可穿云而来的每一缕光,沈莜都觉得刺痛。 沈莜将自身弄得脏乱,俨然一副乞丐模样,如今没人能认出她。她躲在小巷一隅,沈莜始终无法说服己身去面对,她的泪混着泥土落下,是她没用,是她没用…… 而刑场此刻挤满了百姓,也不鲜有沈易的仇家与官员,此间鱼龙混杂,可沈莜并不知道沈易有忠心的部下,或许沈易也不知晓。 一切如常,李安辖百余人守着刑场,场内也驻守着不少禁军,弓箭手也已蓄势待发,不到午时三刻,没人敢懈怠半分。 沈易在坊间有些声望,不能确保没人会做劫人之事。 镇场前,韩杳告知李安,只要鈇锧一落,那边无虞,可若有半点闪失,他这枢密使之职先弃之不谈,《刑统》中难免不会判其为同谋,彼时他二人的头怕是要不保,不,甚至被连坐。 这些,傅青和他家公子也都告知于他了,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音唤他来。 到此刻,李安执剑之手已经抖了半个时辰了,眼看就要到午时三刻,可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那些劫匪似是拔地而起,李安还未看清他们的藏身处,四周就已经厮杀起来了,一时间刀光剑影,流矢横飞。 百姓们也都四散而逃,而李安颤颤巍巍双手握剑,他腿甚至软了下来,韩杳见势将他扔在角落,此番起码不会被流矢穿心而亡。 沈莜察觉到时,巷子中满是逃窜的百姓,甚至还有断掉的箭。沈莜逆着人群向刑场跑去,还未到午时三刻,刑场之上已血流成河了。 “拉下鈇锧!”忽而一人怒喊,“斩!” “斩!” 仅一瞬,沈府上下二十几口人,血流如注。 而此时,沈莜右肩也中了流矢,她口中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可是她已然感知不到痛意了。 “爹……娘……行儿……” 沈莜竭力向那尸身走去,可冬山惨淡,她这副躯体再也撑不住了。 待沈莜再醒来时,是在刑场不远处的医馆,医馆中尽是被误伤的百姓,自然也不乏禁军和守卫。 韩杳和李安也在。 但韩杳并不知角落里那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死死的盯着他,泪早已似珠玉崩盘般,夺走沈府二十几口人生命的那一声,正是出自韩杳。 可沈莜知道,她亦清醒的痛苦着,监斩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她爹今日活下来,那死的便是刑场上的众人。 劫匪、朝廷,都会将他们置于死地。 她该恨,她会用一生去恨,去仇,可她沈莜不能仇错了人。 医馆掌柜处,李安正握着带血的剑出神,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 一旁的韩杳止了左臂的血,他望向六神不安的李安,他知道这孩子定是被吓到了。 他第一次提刀杀人也是如此,甚至背着李韫偷偷拭泪。 “安儿,你无错,不必如此忧神。”韩杳轻拍李安的肩,“这一天,我和你爹等很久了。” 李安未语,只是垂泪,泪与血相融,似是再赎罪,更似在泄愤。 可,这是思念,是爱,是恨,是李安一声又一声的质问,质问为何他爹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恨,他恨,他恨。 他不要学会杀人,他不要想起他那抛家弃国的爹。 望着哭成泪人的故人之子,韩杳再欲开口,可李安却丢了那剑跑出去了。 劝无可劝时,便只能留给李安,他若是能执起剑,那便是李韫在天有灵。若是执不起,那便是李韫的杀业太重,将门之子永失建功之气。 今日这一切,尚逢年都知道,他束之高阁望刑场,而医馆内又有他的暗线,他能看到,能听到,甚至他没能教给李安的,韩杳做到了。 在沈府众人腰斩后,城内落了场急雨,雪也附雨而落,一时间刑场上的血迹被冲了个净,可唯有那尸身久燃不起。 百姓们都在传,是沈府众人的魂灵回来了,他们在喊冤。 沈莜在这传言中挣扎,苟活,她如今只能远远看着,她连收尸都不能。 ①泼皮胆:参考《水浒传》,市井称亡命混混的。 ②赤老:参考《南宋笔记》,底层人或者在崇文抑武的时代背景下对军士的称呼。 ③鈇锧fu zhi(一声 四声):刑具,铡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薪火不归 第5章 刃断命残 朝着城南叩首,跪于雨雪纷呈间,抬眸是血肉铸呈的烈焰,垂首是立于天地间的决绝。 此刻于旁人而言,沈莜宛若一个疯子,一个痴痴跪在雪水中蓬头垢面的疯子。 而她这一跪便是半个日升月落。 直到烈焰将一切焚烧殆尽,沈莜才强撑着起身,她面色如晦,右肩被湿衣裹着,伤口被浸透,棉袍也殷红一片。 沈莜知道要想查下去,那刑场突现的劫匪和沈易的供词她都要见到,可被生擒的劫匪此刻已交由大理寺,那里她必然是进不去的。 但她险些忘了,眼下还有一个知晓证词的人——尚逢年。 在诏狱,沈易定是对尚逢年说了些什么,故而在木门前,沈莜看到了尚逢年手中不止一书起居注,还有一本私撰。 那私撰藏得极隐晦,若不是被扯着腕,沈莜还不能留意于此,可令人起疑的是史官怎会不避“为君讳”,此莫不是天子之意? 但沈易说过,那日致仕已修撰留史了。 亦或是太子请托,可太子已为她涉险一回,陡然这般,岂非过于儿戏,太子虽有义,但这无异于悬剑于颅顶。 不,应都不是。 尚逢年与她爹一朝为同僚,定是有别的隐情在。 可要拿到那私撰过于艰难,此刻沈莜悲愤呼之欲出,来不及细细盘算,此间倒不如直接问那修撰之人来得爽快。 一不做二不休,沈莜在集市买了樟木傩面,又铸了把趁手的短刃,她一身乞丐行头,打铁铺匠人难免多打量了她几眼,道:“小叫花,钱乃身外之物,杀人可是要被府衙抓走的。” 沈莜回望那人一眼,谁说她要杀人了,于是冷冷一句:“饿了割大腿肉,府衙也管吗?” 那匠人眸子微惊,他不再开口,只是垂首铸铁,沈莜知道,那人定觉得她是疯子。 出了打铁铺,沈莜便一路向皇城外走,同她爹致仕那天一般,她要在此候着尚逢年。 一直守到天黑,才见那马车缓缓徐来,鸣鸾作响,沈莜一路跟了上去,可在官署换了马车后,尚逢年却意外没有离去。 而是站在了官署外,他似乎在等些什么。 沈莜疑思,她脚步极轻,尚逢年又在马车内,应当不会有所察觉。 她抽出短刃,不论他在等何人,此时于她而言都是绝佳之际,沈莜紧了紧傩面,旋即出现在尚逢年身后。 尚逢年垂眸时,短刃已然架在颈侧,刃口锋利,似是下一刻就要刺破他的命脉。 此时尚逢年难以回眸,沈莜也自是看不到他的神情,只闻一声哂笑:“已候阁下多时了。” 沈莜手中一颤,难道有诈,可利刃在手,更甚微微划破了那人脖颈,丝丝血迹渗出,她回不了头了。 她压着音道:“你见过沈易,他都曾告知过你何事?” “原是沈氏余党。”尚逢年抬手,旋即两指附上刀刃,“阁下应当知道,以在下小小官职是见不到沈大人的。” “行谎。”沈莜攥紧短刃,“你为沈易私撰,此乃重罪。” “说!” “否则……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尚逢年笑着,肩膀震颤着沈莜的手,“可阁下不像执过刀之人。” 言罢,沈莜手中的短刃竟生生被两指折断了,旋即被那人一脚踹了出去,须臾间那傩面之下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 而沈莜右肩的伤口也撕裂开来。 这一脚,尚逢年压根没想让她活。 “沈氏余孽死绝了吗?”尚逢年睥睨着沈莜,玉音冷冽,“竟派了一个负伤的孱头来。” “你为何要为沈易私撰,你都知道些什么……”傩面之下似是尽余力嘶吼,浑声逼人,“为何!” “谁告知你的,你主子是何人?” “梦……” 傩面传笑,那神魔面似是入了魂般震慑人心。 “冤魂托梦……” 尚逢年步步逼向沈莜,他欲俯身摘下沈莜的傩面,刑场劫匪、官署刺杀,此刻又道冤魂入梦,甚至诏狱中他私撰之事也知,这些余党当真要手眼通天。 “你不说我也自会查,阁下如此忠心,那我便送阁下去见那托梦之人。” 话落,沈莜两只手撑着身躯向后爬去,她心中大悔,在那短刃离手前,她竟还有一刻的踌躇,私撰乃重罪,可亦是此后平反之证,她万不能错杀了。 她断不清尚逢年私撰的立场,唇边的血渍苦涩,她就要爬不动了。 忽闻一器物破碎之音,尚逢年向那处望去,可再转眼时沈莜已然不见了。 只见一黑衣刺客拽着她的衣带,似是拎着物什般在房檐之上游走,沈莜吃力将傩面扯下,那血如雨坠进雪中,刺眼又荒唐。 “你是何人?”沈莜吊着一口气力,“又为何要救我?” 那黑衣人将面纱扯掉,沈莜捂着肩抬眸看去,是大理寺外呈于她公文之人。 “是你。” 沈莜欲起身作揖,可却被那人絮絮叨叨拦下了。 “我说大小姐,我今儿假宁,耳边好不容易没了大理寺那群人烦扰,你……” 那人望着奄奄一息的沈莜,有好心没好气的继续道:“你可知尚逢年是何人?你当那本起居注是耍子?天子都避讳三分。你跟着他一路到官署也就算了,正面交锋他人都避之不及,唯你一人上赶着送命……” “太子殿下命我盯着你些,怕你做傻事,谁料你这厮竟扮作乞丐,破破烂烂的,让我好找,方才你差点死在尚逢年手中,那日见你一副伶俐模样,怎得今日这般愚昧?” 沈莜垂泪,此番是过于莽撞行事,可是她府上死绝了,她无法看着线索悬在眼前而不作为,她做不到。 此刻千言万语化作死水:“沈易死了。” 那人愣了,他不知沈莜是如何平静地道出来的,来之前太子传密信于他,沈易一死,沈莜还不知会如何行事,要其一路跟着。 果然,再晚到一刻人就死透了。 “我送你去医馆。” 那人作势要背她,可沈莜却躲开了。 “对,你是尚未出阁的女子,此举不妥。”那人耳尖一红,言语竟也有些吞吐,“尚逢年不会武,此处……他……他寻不到,我去给你找郎中。” “不可。”沈莜大喘着气,看样子痛苦至极,“大人是大理寺的官差,榜上告示大人当看过,尹百山在寻我。” 那人惊道:“榜上悬赏那人是你?” “画师真是自断生路,一来是貌寝,二来是失了神,难怪多日久寻无果。”那人低声讥诮着,“寻你又何妨,我在此,他还能强抢不成?” 不知为何,沈莜竟被眼前人神气的一面斗侃了,终还是拗不过那人,郎中走后,那人却一脸苦大仇深。 “殿下嘱咐我,不能让你死。”那人垂首,“至少不能死在我手里。” “多谢殿下厚爱,也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此事与大人无关,这几日我还死不了,还请大人放心当差。” 沈莜言辞拒绝,只见那人从腰间解下玉佩放在她手中。 “我唤季明栾,官及大理寺评事,若是遇难事,拿着这个寻我,我会尽所能帮你。” 季明栾?沈莜好像挺她爹提起过,骁勇之士,案件首当其冲者,看着是黝黑了些,不过风神俊朗,是憨憨的不像城府极深之人。 但她受不起,她更怕一条烂命还不了此番恩情。 “大人,周礼有言,玉不去身乃君子之德,沈莜收不得。” 不待季明栾开口,城西便有鸣镝四散开来,似是出了大事。 “谨记殿下之言,我还有要事,先行离开一步。” 言罢,季明栾便踏上房檐,脚下生风般,须臾间便不见所踪。 夜已深,薄雾笼盖了那唯一的光亮,沈莜望着那玉佩出神,季明栾的出现倒是让她心中生出了一些苗头。 几日后,城中悬赏的告示多了起来,不止如此,赏金比先前多了五百两,尹百山的家丁也越发猖狂,在城中只要是女儿身都要看其模样,原本知她人不多,可眼下满城都在寻她。 季明栾走后,沈莜病笃,她知道若是不得良方,她这身躯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这几日沈莜仍一副乞丐模样,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躲开那些家丁的搜查,待行至一偏僻处时,她抬头望了望黄棉袄子,只觉头晕目眩,再难立足。 她旋进梦中,鈇锧高悬再落下,经此循环不息,沈易的半截身子在血水中起浮,更似是在叱问。 叱问她为何不听话,为何要将生命至于身外,那些魂灵低怒旋绕耳中,一字一字高喝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可,不是的,不是的。 沈莜再睁眼时是被梦惊醒的,她额头细汗密布,眸子中满是惊悸与不安。 “你醒了。” 一女子推门而入,手中端着鱼洗,沈莜抬手望了望,周身洁净,应是那女子为她擦洗了身子。 她欲起身,那女子连忙放下手中物道:“别动,郎中说你伤势很重,再晚些时日神仙来了也无计可施。” “多谢救命之恩。” 沈莜有些出神,上苍有好生之德,她这条贱命竟遇着了这么些贵人,当真是天不绝她。 “姑娘,你为何哭了?” 那女子盯着她,沈莜才惊觉泪已夺眶而出,她强颜欢笑着道:“疼。” “我去给你请郎中。”那女子很焦急,“你快躺下。” “不必了,多谢,休养一些时日便好。” 她的骨头确在哀嚎着痛意,可那滴泪的痛并不是郎中所能医治的。 “对了,我名陆清音,是这的教书先生。” 那女子嫣然一笑,可她笑中苦涩,沈莜能看出来,女子当亦有教,可朝中虽民风开化,但礼教束缚难以冲破,这教书先生也定是不易。 “原是陆大家,当真不栉进士也。” “不敢当,只是为遗孤传授学识罢了。” 陆清音垂眸,脸上神色晦暗,似是有难言之隐。 ①孱(can四声)头:软弱无能的人。(类似于骂人大白话“软蛋”) ②假宁:公家人休假。 ③耍子:古代口语,意为嬉戏、开玩笑。 ④貌寝:容貌不佳。 ⑥黄棉袄子:古代百姓对冬日太阳的比喻,如黄色棉袄般温暖贴身。 ⑦不栉进士:女子才华堪比进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刃断命残 第6章 善心悲敛 遗孤?沈莜记得,景丰二年,斡河决堤,水患淹了几座城池,许多百姓沦为难民,他们一路南下,临帝都时,一众孩童已然没了爹娘。 那时这些难民和遗孤使开封府尹发了愁,数万张口催着司农寺与常平仓开仓放粮,那些遗孤也个个面容枯槁,官府设立的养病坊与寺庙一并收容,可仍难以穷尽。 在官府无计可施,遗孤们沦落街头之时,一女子将其尽数收下,彼时城内广传,帝都来了个活菩萨。 “敢问陆先生,檐下遗孤几何?” 言罢,只见陆清音缓缓道:“千五百廿一。” 沈莜微怔,此功德世间无几,女子立于其间已尤为不易,她望向陆清音的眼眸满是敬仰,更似是看到陆清音举身光。 “不说这些了,姑娘呢?此地偏僻,烟火寡淡,很容易饿肚子的。” “陆先生可唤我沈莜,如先生所见,我……”沈莜抿了抿唇,“我是个小叫花,天寒,寻不到吃食,故而四处奔走。” “无妨,沈姑娘若不弃寒舍,可养好身子再行事。”陆清音眯着眼笑了笑,“对了,春盼去集市买菜了,这个时辰也应当回来了。” “哦,春盼是我的贴身侍女,礼节如此,可我们二人宛若姐妹。” 沈莜应声,此刻说春盼春盼便到。 “小姐,你快管管这些童稚,他们又不用功读书,一个个都翻墙溜出宅子外了。” 窗外那声很是稚嫩,宛若娇莺初啭,令人舒心悦耳。 待春盼踏进门时,她的眸光恰巧撞在沈莜眼下,不知为何,沈莜觉得她在刻意避开。 但沈莜不曾见过春盼,春盼也更不会识她,许是她错看了。 “春盼,定垣可又来了书信?你阿爹和阿娘的病可好些了?” 陆清音此言并未避着沈莜,当沈莜听到定垣二字时,她不由得看向愁上眉梢的春盼,竟是乡人。 “小姐,奴阿兄来信,信上说阿爹阿娘的病更重了,似是染了痨瘵……”春盼抬手拭泪,“不过小姐宽心,惠民和剂局已派了医官去。” “银子的事你不必忧心,我……” 陆清音话还未落,春盼猛地跪了下来,她叩首道:“小姐,不可,宅子中稚童难养,小姐不可再逼自己了。” 沈莜疑思着,她确实忽略了一些事,活菩萨善心难得,可活菩萨的钱财更是浑厚,陆清音莫不是商贾起家?可逼自己又是如何一回事? 《职官志》有载,地方官府需岁给药饵以疗民疾,可据沈莜所知,杀瘵虫的方剂中多含名贵药材,春盼确是难以负担。 “勾栏瓦舍也就罢了,那些个妓馆你切不能再去……”陆清音看了眼沈莜,似是意识到什么,便与春盼二人先出去了。 话听到此,沈莜心中攀上了愧疚之意,她自觉不可占这一榻之地,有些人活着已是不易。 月临梢头,沈莜睡不着,她起身来到宅子中,推开门那一刻,沈莜惊了,庭院深广,宅子虽不是雕栏玉砌,但说端方有序,磅礴大气毫不为过。 此间厢房更是多达上百个,错综蜿蜒的廊道与阶梯,此地堪称帝都第一道观。 走出不远,忽闻一孩童声:“春盼姐姐,你真的要归乡了吗?我会思念你的。” “是呀,阿姐的爹娘病重,阿姐要回去照料些时日,你在此候着阿姐,阿姐不日便回。” “阿姐,今日我听闻先生说你盘缠和药钱不足。”话落,那孩童从腰间掏出一破旧荷包,“此是宅子众人凑来的,我们翻出宅子真的不是贪玩。” 此话犹如利刃拨弦,稚音悠扬间,弦却断了。 春盼抬手附上那孩童的头,低声啜泣着:“阿姐不能收,这钱贯你们留着,不能饿着。” “阿姐有一好事告与你,买菜时看到了尹府的寻人榜,几百两白银,阿姐命不好,上苍都看到了。” 沈莜本还垂泪于世间的善德,可下一刻便听到了那寻人榜,当真令人谈之色变,原是在床榻前的那一眼,春盼早已识得她了。 这宅子她万不可再待下去了,否则尹百山上此处抓她时,就躲不掉了。 本欲明日一早离去,可如今需趁夜而奔了。 沈莜方才留意过,宅子墙边栽了颗柳树,枝干粗壮绵延府外,想来那些稚童就是此般溜出宅子的。 沈莜回房后,她留了字条于陆清音,此恩她会报的,只是此刻她逃命要紧。 可沈莜此刻猛然发现,那一身破烂行头还在,但季明栾的玉佩不见了。 莫不是丢在了宅子外? 不待沈莜多思,窗外已有不少稚童颂文声,那可是大理寺评事的玉佩,看来只能等入夜了再来寻,再晚些时辰,天大亮,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尹府内,扑了空的众人归府,同那些家丁一起的还有春盼。 “大人。” 春盼见了堂上落座之人,旋即便跪地叩首,而堂上那人似是有些不悦,垂眸间便是一脚。 “大人饶命,民女不曾扯谎,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跑了。” 春盼不敢擦拭唇角血迹,她掏出腰间的玉佩,旋即将其跪呈上去,尹百山望着她掌心玉,竟笑了。 这玉佩他见过。 “这对奸夫奸妇,待我抓到那贱妇定不会轻饶。” 此话一出,春盼颤栗着,她的泪无声垂落,可她不能出声,她在心中一遍遍内疚着,她没有法子了。 而此刻的沈莜在大理寺外巷子中嚼着难以下咽的硬馒头,她蓬头垢面的望向大理寺出来的官差,她心中总觉不安,若是被行人捡去便罢,若是被人偷拿了去,找寻便是难事一桩。 上百厢房,数千人,她不能一处处搜一处处寻。 若真是被人藏了去,陆清音和春盼她谁都不愿疑,可又不得不疑。 抛却寻,那便是守着季明栾出大理寺,将此事告与他,不行,沈莜屏气摇头,玉乃要物,这般不重视,季明栾怕是对她大失所望。 左思右想,深夜,沈莜还是来到陆清音宅子外,欲攀柳树的她忽闻一声,甚是诡异。 “沈莜。” 沈莜向那处望去,一时火烛纷燃,火焰窜动下映照出一花甲老人的面,旋即那人开口:“终于是抓到你了。” 是尹百山,似是撞鬼般,沈莜拔腿就跑,夜太黑,她几番摔倒,可顾不及疼痛,她逃时低声道:“沈莜,明知此为局,你为何还要跳。” 跑至玄武大街时,沈莜不断地向后望去,她的唇角溢出血迹,再跑下去,没先被尹百山的家丁抓去她就要葬身此处了。 出神时,沈莜突与一男子相撞,她被撞得跌坐在地,口中久积不散的血终是吐了出来。 “小乞丐,你吐血了,对不起啊,我没看到你。” 那人言语中满是焦急,他欲扶起沈莜,沈莜回望他一眼,是那日的巡检。 沈莜竟把这些人给忘了。 那人欲拉沈莜起身,可却反被沈莜掖住臂弯,沈莜喘了一口气道:“你唤什么?” “李安,将军府李安,玄武大街尽头便是,寻了郎中后大可去寻我。” 李安也在不断回望着,似是在躲着何人。 “你可知沈自轩?” “什么沈自轩不自轩的,你在说什么啊?” 尹百山在前,黑衣刺客在后,肃杀之势逼迫二人弃言,当下如何跑出去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一人弃一人追。 “乞丐,快松手!”沈莜死死抓着李安的袖角,李安挥拳作势,“别以为本公子不欺弱小啊。” “你与监斩官是和关系,你可知道什么……” 沈莜仍不肯罢手,李安钳其手肘向后,他怒道:“你有病啊,我又不是监斩官,松手啊。” 眼见刺客就要追上来,李安退却着开口:“你到底是谁啊,不,暂且不论,先保命。” 言罢,李安似是意识到何事,他慌乱间看向沈莜。 “等等,这些人是来抓你的?” 沈莜颔首,旋即李安在她脏乱的发梢上掸了一下,道:“那还不快逃,想死吗?” 其实不是沈莜不想跑,而是她身体已无力且受寒,此刻她四肢僵硬,毫无逃命的气力。 “我有伤,逃不掉了……你快逃吧……” 话落,沈莜便垂力的松开了李安的衣袍,望着眼前情景,李安顾不上多想,救人要紧。 旋即他俯下身去,回眸道:“真麻烦,上来。” 沈莜倏地怔了,她与李安是萍水相逢,且不说相帮,仅言语苛责一行,李安就没有缘由帮她。 “你要不走本公子可走了。”李安呢喃道,“背一乞丐,还真是头一遭。” 沈莜攀附其脖颈间,起身之际,不知为何,沈莜竟禁不住的落泪。 而这滴泪垂落在李安耳边,可沈莜只闻一句:“今日真乃诸事不宜,夜半鸟粪天降,此非不幸乎。” “……” 那些刺客和家丁追得紧,不过李安虽不会武,但他擅长躲,其中自然有混淆那些人眼的法子。 跑到一杂乱巷子内,李安与沈莜暂躲在了一众烂篅之中,黑衣刺客见难以寻人,便架了弓弩,一时间,器物碎裂,竹篮再难护形。 好在他们避得够深。 “去尚府。”李安慌乱低声道,“不远处便是。” “你原就是要来尚府?” 李安点头应道:“先抓根救命稻草再论,真是奇怪,傅青平日最喜在此处附近,今日如此大动静怎不见人?” 不待二人深思,巷子内便燃起烛火,应是被惊醒的百姓。须臾间,只见数十壮汉迎面来,沈莜和李安也趁此从那四处透风的篅中出来。 “在那,别让他跑了。” 一刺客高喊,几支弓弩穿巷而来,其中一支直直落在李安腿上。 那些刺客欲追,却被那数十人拦下索赔,二人才有幸逃了。 待傅青见到二人之时,沈莜跪地而坐,似是脱力,而李安则是单膝伏地,再难站立。 “傅青兄,救我。” 傅青望着二人先是一愣,李安和一乞丐怎会在一起,又怎会成如此模样。 尚逢年此时不在,傅青只好先请了郎中给二人保命。 而此刻的沈莜在张望着这空旷的府邸,看起来不像常住,没有几丝人气。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尚逢年不在,那他的私撰许在此处。 在李安和傅青的言语中,沈莜得知了尚逢年住在何处,旋即她便找了房中太闷的由头离开。 上了楼,入了那间房,可房内物什少的令人惊诧,房梁上下也让人顿感寒气四溢。 “这般好的宅子怎的就看起来这么寒?”沈莜呢喃着,“这该是一个宠臣的做派吗?” 不仅如此,沈莜竟发现茶壶上尽是灰尘,沈莜疑思,皇帝近臣如此,那便是只有一种可能,他的府邸不止这一处。 沈莜翻来找去,此处一空字形容足以。 可也就在沈莜欲离开之时,她听到了一人上楼的脚步声。 痨瘵(lao zhai二声 四声):肺痨。 ②篅(chuan二声):古代存放粮食的大型竹编容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善心悲敛 第7章 暗里逢生 此番是她出来太久,傅青来寻她了? 不,亦或是尚逢年回来了。 沈莜心中大骂,今夜是行运还是触霉,接连遇上尹百山和李安,此刻又来一尚逢年,不容沈莜多想,那脚步声愈发近,她只好打开手旁的空木柜躲了进去。 门开了。 一双官靴踏来,沈莜知道,来人定是尚逢年。 柜子狭小,沈莜透过缝隙只能看到腰封以下,只见尚逢年掸了掸狐裘上的霜雪,旋即在熏炉内添了些炭火,此时他手掌上还多出一小黑木匣子,只是须臾,沈莜便望见有何物在他掌心爬着。 沈莜疑思,朝中文人赏画、弄墨、养鹤风雅之事居多,可这些通体乌黑的虫子又是何物。 但此刻,她知道了。 那物已然爬到了沈莜脚下,是蝎子。 可民间豢养的蝎子不会如此大,仔细看倒更像是边陲之物。此物剧毒,若是再被此物蛰伤,她今日必葬身此地。 换言之,是尚逢年在逼她出来。 “你是何人?”尚逢年望着眼前突然推柜门而出的破烂乞丐,压眉睥睨,“你为何出现在此?” “我……我迷路了,又太冷,故而……”沈莜颤栗着,但并非惧尚逢年,而是那毒蝎已在她脖颈间,“藏……在这柜中……取暖。” “取暖?” 沈莜应声点头。 “是与不是,你心下自当清楚。”尚逢年并无叱问之意,言语淡淡,“我府上人说你与一男子同往,你是他何人?” 沈莜望着眼前人,他是淡然,可沈莜怕,她怎能又折在尚逢年手中。 “我……他是我心中的檀郎。”沈莜侧眸看向那物,旋即又望向尚逢年,“只是我生来卑贱丑陋,自知配不上李安公子。” 言罢,尚逢年俯身逼近沈莜,他眼眸中满是狐疑,沈莜知他在想什么,那日在官署外,她被季明栾救走后便更换了乞丐行头,脸上黄蜡与朱砂点缀出糙感,更是病症,与那日的她大相径庭。 尚逢年抬腕,沈莜阖眸,她以为尚逢年识破了她的谎言,可眼前人久久未有动静,沈莜再抬眸时只见那几只毒蝎已立在尚逢年的指尖上。 沈莜垂首不语,她不能明白朝中臣为何会豢养此物,莫不是杀人于无形? 不论是何,尚逢年人又如何,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知道那本私撰到底在何处。 片刻后,沈莜被缚了双手,她紧跟尚逢年其后,再见到李安时,李安左手鸡腿右手烧酒,丝毫看不出方才受了伤。 “你是女子?”李安在看到尚逢年身后的沈莜,惊诧着放下手中鸡腿,“若不是郎中观你面相,诊你右疾,你这厮还要瞒本公子到何时?” 不待众人开口,李安便夺言,他这人最忌讳被人骗。 “李小公子,你可知你是檀郎?” “檀郎?”李安一愣,“檀郎是何物?” “……” 李安见尚逢年忽而不语,便追问沈莜道:“你二人能不能不要云里雾里,本公子从小可就不爱读书。” “意中人。” 傅青先一步开口,旋即望着李安笑。 此话一出,李安耳尖便似染了朱砂般红艳,他眼神飘忽着,可仍淡定道:“姑娘,你……你对本公子一见倾心啊……” 沈莜垂首,可李安心中却打起鼓来,方才还阻他逃命,此刻就倾心了,那这真心岂不是太过草率。 “李小公子,你倒是吃得下,看来是弓弩不够让你惜命。”尚逢年望着李安出神的脸一笑,“那群刺客也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李安猛地回神,道:“你可定要救我,我不知得罪何方势力了,刺客不曾断过,府上被闹得翻天,祖母还日日用戒尺罚我,还言要将我削谱。” 尚逢年不语,李安并不知,这些刺客不尽是巡检一职后招惹的,还有韩杳。 刑场那日后,天子震怒,龙体有损,韩杳请辞,可天子也只是罢了他一月的官。 韩杳也知天子不会真的革了他的职,以退为进,当真是好谋算。 可韩杳想让其走李韫的路,那李安也得有能力自保。 “真想我救你,那就拜傅青为师。” 李安回眸看向傅青,一脸不解道:“这是为何?” 尚逢年侧身几步后,示意傅青拔剑,李安看着眼前三人,沈莜望着拔出剑的傅青,而傅青此刻正朝她而来。 沈莜向后退却,可已退无可退。 她跌落在地,双腕抬高,刀光剑影须臾间,绳子断了。 “你要我跟傅青兄习武?”李安先惊后静,“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练成前可如何办?今日追我二人者数百人。” “会逃就成。”傅青抱臂,旋即深思,“李公子,尹府家丁追你作何?” “不是追我的,是追她的。” 话落,三人眸子齐齐望向沈莜,沈莜忙道:“我偷了尹府的东西,他们见了我就打。” 尚逢年盯着沈莜脸上的糙物,旋即踏近一步,沈莜知道,那日在诏狱,她点了黛就被眼前人识破,此刻万不能。 “府主,我曾是妓女,脸上这是杨梅疮,是脏病。” 此话一出,李安似是要摔杯而起,他叱问:“那你还让本公子背你……你恩将仇报……” 沈莜只是垂头,她自知不可这般对待李安,可尚逢年疑心过重,若不此番,她刺杀之事和欲盗取私撰,其间任一,尚逢年都不会给她留活路。 只见尚逢年眉间紧蹙,旋即走向鱼洗道:“扔到府外,完璧归尹。” “……” “府外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再留……” 李安看着沈莜羸弱的模样,心下终归不忍。 可尚逢年和傅青的心似是铁做的,沈莜还是被赶了出来。 果不其然,尹府的人候她多时了。 “沈大小姐,你如何逃都逃不出老爷的手掌心的。”为首那人笑着,“早早从了吧。” 可沈莜仍想跑,那人直接将其打晕了。 待沈莜再醒来时,她被关在漆黑的房内,双膝双手皆被束缚,丝毫动弹不得。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此间只能听到窗外簌簌的人声,他们似是在置办何物。 既已在此,想来便只有红灯高悬,喜袍束身了。 那些人的欢笑传入耳,沈莜欲抓些何物平静,可她什么都抓不住。直到两个婢女端着饭菜开了锁进来,沈莜才得以看清此处。 “快吃。” 走在前的婢女并未正眼瞧她,只是将饭菜抛在沈莜面前,同嗟来之食般,可她虽一副乞丐模样,但她好歹是个人。 而这二人似是刻意将气撒在沈莜身上,亦或是有意折辱。 “就你这脸,老爷真不知是看上你何处了,还有个大逆不道的爹,真是行晦,难不成这城中女子都死绝了吗?” 此话一出,沈莜本不愿与狭隘之人计较,可将她爹作为话柄,那便是是可忍熟不可忍了。 “传与尹百山,沈莜心已钦佩顺从,红纸金字连理之约,岂有不认之理?” “你此话何意?” “何意?” 沈莜示意二人将这绳子解开,可二人却面面相觑,生怕沈莜使诈。 “我认,既要侍奉尹老爷,总不成让我这般模样就去吧,会丢了尹府的脸面,而各房小娘也定会不悦。” 二人半信半疑间将沈莜身上的束缚解下,绳子松落在地的那一刻,沈莜猛地起身,抬手便掌掴了那不忌嘴的东西。 “有口无心,有心毒口,这一掌便是要你看清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沈莜高喝,可那婢女也不是怕硬之人,沈莜扬了扬嘴角,她要的便是如此。她知道,这二人敢如此放肆,身后必定是尹百山的夫人或是某房小娘。 “主子?”那婢女哂笑着,“府上的主子永远只有大夫人,有张卖身契就想在老爷面前夺宠,简直是做梦。” 话落,沈莜不置一语,只是抬手便要打,那二人露出正中下怀的神情,而她们并不知的是,沈莜喉头久积不出的血下一刻便要喷涌而出了。 三人的争执引来了府内的家丁,他们围于窗前门外,探着头往里看,沈莜望着此形,便知时机到了。 那婢子推搡着沈莜,沈莜一口鲜血喷洒出来,血迹溅的到处都是,那婢女一脸惧意,她抬手轻捻脸上那血,看着一丝丝在指尖化开,她终是吓得步步退却。 “不是我……我没想杀她……” 沈莜也在众人眼中倒了下去,十人百口,如何传,怎样传,那便与她无关了。 尹府内,一众婢子家丁立于堂前,在他们身前还跪着两个婢女,二人双臂高举,腰腹塌弯,杖棍自背而下,腰间落得最重,四十杖便是尹府的府规。 一端庄雅正的妇人落座于堂上,几房小娘坐堂下,个个似那争艳的花,可各花心中却早已离心离德。 “李小娘、庄小娘、罗小娘,无论你二人听计于谁,我不会管,但是奴是主,你们最好烙在心里,否则这四十杖我日日赏。” “姐姐,妹妹们冤啊,何人会跟身子如此之弱的人争抢,反而失了应有的体面。” 李小娘眉间含笑,她自持言之有理,可那几房皆不应声。 那妇人淡淡道:“冤不冤你们心知肚明,但事情若是闹到老爷面前,彼时言之凿凿才好。” 此事后,沈莜所在的外宅静了许多,郎中所言,她不可怒,不可悲,不可急,此番病才可消散的快些。 欺她之人此刻也皆避路而走,可这还不是她想要的。 翌日餔食后,一婢子来换洗沈莜衣物,她推开门,看到沈莜不在床榻之上,本想喊人寻,可一转身便是一棍。 而打她之人正是沈莜。 在旁人觉察前,沈莜换掉了那婢子的衣物,遮了面纱,遇家丁问询便称染了风寒,这才端着木盆和棒槌一路走到了宅子外的浣衣池。 沈莜扔却那盆脏衣物,一旦被发现,难免还会被抓,出城眼下是不能,反而会落在尹百山手中,可何处才是最安全之地呢? 想到此,沈莜竟将沈府给忘了,如今那处已破败,官兵也已撤离,黄封不破,尹府之人绝不敢进。 来到沈府前夜已黑,沈莜从东侧墙入,可就在她探出头望向府内时,她看到了她爹房中忽明忽暗的火光。 竟有人。 ①餔(bu一声)食:晚饭。 ②杨梅疮:也就是花柳病(梅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暗里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