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留我镇船》 第1章 第 1 章 “涯沧郡!又是涯沧郡!” 元昶帝坐在书案旁,将手中的折子重重砸了出去。 大殿内接二连三跪倒数位大臣,空气仿佛凝滞,浮沉着颤栗怖惧。 老皇帝剑眉紧拧,手指关节抵在额角,沉默扫视着瑟瑟发抖的几人。 他们蜷缩着跪伏在地上的姿势,让元昶帝胸中更是一阵愠怒。 “站起来说话!涯沧郡的贼患究竟多有能耐?为何朕前后派去两波人平乱,这才半年不到,沿岸一百多艘商船渔船又接连受扰,甚至这次他们竟敢抢掠到外邦进贡船的头上,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老皇帝看在眼里?!” 元昶帝拍案怒完,急火攻心连咳数声。 有年轻时四处征战的体魄撑着,他才没至于瘫进身后的椅子里。 几位大臣噤若寒蝉,也不敢真的站起身说话,只一遍遍地磕着头,嘴里不停念着“皇上息怒”。 元昶帝看着他们,怒火熄不了一点,反而愈燃愈旺。 “皇上息怒,可不要气坏了身子。”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端着一碗茶水,在这大殿内人人自危之时,笑盈盈地缓步走了上来。 他把白玉茶盏轻放到元昶帝面前,又弯腰去捡起了地上的纸折子:“皇上莫再如此动怒了,各位大人也都好好细说,这溱海贼人究竟如何?竟有这般棘手?” 老皇帝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喝口凉茶熄了熄火。 终于,有个胆色稍大些的老臣颤巍巍地从地上抬起头,开口说话时眼中竟充满了恐惧。 他沧桑的声音有些颤抖,极力稳住心神后,缓缓道:“十六径码头是整个溱海海域最繁华的码头,为了港口安全,涯沧郡水军实力向来不弱,但、但是……” 老臣说到这儿不自觉地停顿下来,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老皇帝不耐的脸色才继续说下去:“但那溱海上的贼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烧杀抢掠搅得过往商渔船提心吊胆,据说他们这般大胆,都是因为背后那个船长,叫、叫叫羊夫人。” 元昶帝挑起眉:“嗯?女人?” 老臣揩了揩鬓角冷汗,不太确定地回道:“不不好说,那羊夫人似乎是掌握了什么诡秘伎俩,从未有人亲眼目睹过他的真面目,据那些曾经出过远海的人说,羊夫人有一艘鬼船名唤甸玉号,他常常一袭白衣立于甲板上,身形瘦削极了,似乎不久于世。” “当然这只是传闻的一种,第二种说法说羊夫人确实是个女人,而且生得面庞妖冶,擅会蛊人;还有另一部分人则是说这羊夫人长得鸠形鹄面甚是可怖……” 这番话让谁听都是胡言乱语,这世上怎会有又男又女之人? 元昶帝本已消退些许的怒火一下子又燃起来,他再次扬手把那可怜的折子甩了出去,厉声喝道:“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胡话?!朗朗盛世何来此等妖物?怕不是你们涯沧郡在搞什么莫须有的牛鬼蛇神吧!” “皇上!皇上!老臣不敢妄言,以上句句属实呀皇上——!” 那老臣哭喊得那叫一个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被拉出去凌迟处死了呢。 赶在这时候进来传信儿的小太监正好瞧见的就是这一景,他吓得有些哆嗦,跟皇帝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小:“皇上,仇将军回来了。” 仇将军。 跪在地上的几位大臣纷纷抬头。 是那位大将军回来了。 元昶帝的脸色似乎在一瞬间好了不少,脖子不粗了脸也不红了。 他挥了挥手,吩咐道:“让将军快快进来吧,六喜,去给仇将军再准备一杯凉茶。” 六喜撤走元昶帝面前的空盏杯,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大殿内再次只剩君臣几人。 元昶帝看看他们,只冷哼一声便把目光抬向大殿门外。 片刻后,殿外甲胄声阵阵逼近,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跨过门槛,大步走进殿内。 来人目不斜视,按着腰间佩刀在元昶帝面前单膝跪下:“臣仇卯自西北巡防营换防回京,呈近日军务,陛下过目。” 他说着,双手递上一个折子,仍旧跪着。 “你先起来吧。”老皇帝望着他,语气都降得和缓了。 这时候,六喜端着两碗凉茶又回到了殿内,他看见仇卯,脸上立马就喜笑颜开:“将军巡防辛苦,皇上命我备了凉茶给将军。” 六喜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接走仇卯的折子,送回到皇帝面前。 跪在地上的人倏然起身,目光顺着眼尾睨向跪在一旁的另一群人,很快收回。 那些人跪在一旁,只敢偷偷觑一觑面前的青年将军。 这人身型极其威武,眉目沉静得像是西北戈壁里的黑岩,每日风吹日晒,却始终不见一点动摇。 大将军似乎有些不拘小节,他同天下所有行伍之人一样用皂色的粗布条束发,额发其实有点凌乱,束得并不算规整。 身披甲胄,携刀进殿,此等待遇当朝只他才有了。 元昶帝看过仇卯的折子后,心情转好了一小会儿,一抬头看到涯沧郡那群畏畏缩缩的官儿,眉头再次拧起。 “仇卯,连日赶路乏了吧,来朕身边坐坐,歇会儿。”听声音,老皇帝似乎才是更累的那个。 仇卯一动未动:“臣不累。” 元昶帝张口还想说什么,但在叹出一口气后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重新翻开涯沧郡的折子,看完那几行写着怪诞故事的字又将其重重合上:“仇卯,涯沧郡十六径码头你可熟?” 仇卯目光抬了一下:“不曾去过,但知其海运发达,商贾众多。” 老皇帝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气,他冲仇卯扬了扬手中奏折,示意他拿去看。 仇卯上前接过,快速看完,沉静的眉宇间抖落一丝惊异。 “你如何看?”元昶帝闭上眼,靠在他的椅子里。 仇卯把折子放回桌案上,退开两步:“若实在棘手,臣愿带人前去一探。” 老皇帝望着他,足有片刻没有发话。 仇卯与他战死海上的爹长得格外相像,老皇帝一时看晃了神,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旧友,那个陪自己打下江山的兄弟。 仇家父子的沉稳一脉相承,但比起老将军,仇卯似乎更加寡言,私底下治军的手段也更加蛮横严苛。 “你……”老皇帝欲言又止,终于在大殿内数双期待的目光中开口:“换防刚结束,你且先回府上休息,遣几个亲信先跟他们回涯沧郡探一探情况再行动身吧。” “是,那臣先退了。”仇卯说完,转身就走,大步流星间带起一阵风,留下盔甲的铁气和西北带回来的沙尘。 地上跪着的几位如见救星,一直目送仇卯走出殿门,直到他消失在层层宫墙外。 “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吧,除恶务尽,这次溱海贼人一个不留。” 老皇帝摆摆手,看向桌上准备给仇卯的凉茶一口未动,胸中郁闷地先拂袖离去。 · 仇卯回到空荡荡的府上,在这个基本称不上是家的地方躺了一夜。 父亲当年出海正是走的十六径码头,当时战鼓擂擂,数百艘龟甲船从那儿起航,一去不返。 马革裹尸马革裹尸,可这从来只适用于沙场,大海之大能吞噬一切,魂归于土是绝对不可能在海战上发生的。 那数百艘船上的将士,尸骨无存。 仇卯反复辗转实在觉得难眠,天刚擦亮,他就跑到马厩喂了会儿马,然后在院子里耍起了长枪。 长枪破风的嗡嗡声很快吵醒了睡在客房的两个人。 行昭站在门前,呵欠连天,他看着天边熹微晨光一脸疲乏:“将军,你、你怎么起那么早?” 仇卯长枪一扫,回以一个冷淡的目光。 “将军起早自是练武,可不像某些人行军榻上都能睡到日上三竿。” 接话的是春酒,这家伙面上也不见早起的恹色,右手正神气地转着一支羽箭玩儿。 下一秒,他猝然张弓,嗖地一箭飞出,准星直冲仇卯的后心! 当啷—— 铁器碰撞的声音在院子的上空炸开,仇卯回身一枪扫开那暗箭,终于停下来让自己缓了一口气。 他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解开外衣挂在腰间,露出内里一件单薄到遮不住他浑身肌肉的底衣。 “饿了,去吃早饭。”仇卯把枪丢给行昭,转身往前厅走去。 三个行军打仗之人和一个看家护院的老头,一桌早饭便凑齐了这整个府上的人。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和小阿春先过去?”行昭啃下他今早吃的第五个馒头,看了看仇卯。 春酒薅了一把他的头发,不满道:“别叫我小阿春。” 仇卯仿佛瞎了一样,粥凉透了端起碗一口闷,然后说:“今天下午就走,可以吗?” 春酒:“我们能有什么不可以的,将军说走,咱二话不说跟着就走。” 行昭揉着头皮赶忙附和:“没错,待会儿我就去收拾包袱,反正刚落脚,东西也不多。” “小将军刚回府一日都未到,这又是急着赶去哪儿啊?” 老头说话了,他是仇卯的娘嫁来仇府时带的仆役,数十载过去,这里死的死走的走,仇卯遣光府上所有人,唯有这老头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肯走。 春酒笑起来,搬着椅子坐到老头身边,替他家不爱说话的将军回答:“柳叔,将军是要带我们出海抓妖怪!听说那溱海有艘鬼船,我们这就要去将那些个装神弄鬼的小贼一网打尽。” “出海?怎么又是海,仇家怎么就和海过不去了呢……”老头叨叨地自言自语,慢慢吞吞地扶着桌子站起身:“我去给你们备点路上的吃食,京城里最近时兴的点心小将军都还没尝过……” 柳叔一路低声说着话,蹒跚而去。 “我吃饱了,回房收东西。”仇卯把筷子搁下,也离前厅而去。 午后,昨日大殿上的几人陆续站到了将军府门口。 为首的老臣敲了敲门,但出来应门的是个老头,他说将军已经带人先行出发了。 从京城往涯沧郡去,一路南下快马加鞭赶了数日,仇卯带着行昭春酒和数十兵士,勒马涯沧郡城门下。 众人下马,仇卯冲前面守城兵扬了扬下巴,对春酒说:“去问路,直接去码头。” 春酒人乖嘴甜,笑着走到那城门旁的军士面前问:“兵哥哥,请问从这里去十六径码头怎么走?” 那士兵扫了他两眼,态度不太温和:“外城来的商队?溱海上有艘要命的鬼船,竟然还有人敢来。” “去码头不走这个门,再往南行百里,从那头的南城门进。”他视线一拐看见春酒身后的仇卯,嘴角一抽忍不住又多言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最近还是甭出海了,等朝廷的官兵来把贼抓了,再来不迟,不然你们一个两个绝对小命不保。” 仇卯坐在马上,睨着他冷哼一声,语气也不和善:“多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按照守城兵的话,仇卯带人又往南行了百里,见到了所谓的南城门,并且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海浪声。 “我已经听到海的声音了,”春酒激动地在马上抻长脖子张望,拍了拍行昭,手指指向城内胜景,“你快看!那码头边好多小船!好多花!好多姑娘!好漂亮!” 行昭顺着春酒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了愣无奈道:“弟弟,那是花船,别看了。” 他说完,一夹马肚跟上仇卯。 春酒赶忙追上去,在马上也要伸手去拉行昭:“诶,行昭哥哥,花船是什么?” “水上青楼,你要去么?” 春酒闻言怔了怔,转头就与前面刚说完话正冷冰冰盯着他看的仇大将军对上了视线。 行昭捧腹大笑,春酒两颊臊红,连着嘀咕了两声“我才不去”。 “行,”仇卯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转身将缰绳递给行昭,“带他们找驿站歇脚,我去码头转转。” “???” “将军!你要去逛花船吗?!” 春酒诧异得差点儿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家将军回以一个冷漠的凝视,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传说中的十六径码头异常繁华,哪怕最近关于溱海贼患的消息传得四处都是,傍晚卸货的船只仍是往来不停。 码头上有很多渔民在贩卖今日出海收获的新鲜海货,空气里飘着浓郁的海腥味儿,吆喝贩卖声不绝于耳。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一眼看去就知其必定腰缠万贯的富贾,他们徘徊在成百艘花船前,犹豫着今晚要在哪儿度过良宵。 仇卯就在这一片嘈杂中缓步走着,既不去与商贩们讨价还价,也不多看一眼花船上女子的招摇,他格格不入地挤在人堆里,一直走到了码头尽头。 花船一直排到了这儿,零星仍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或趴在窗边或走下船来,冲着仇卯挥动被熏香腌入味的手帕。 在第十一次拒绝后,他在码头尽头站定脚步,再往前迈一步,就是开阔无垠的大海。 太阳正在西沉,有一半已经浸没在了大海里,远处的海面似乎正透着金光。 仇卯半眯着眼,凝望目光所及。 “公子?你是在看日落么?” 一句清朗的声音忽然拨开周边的嘈杂来到仇卯的耳边,轻轻打断了他有些凌乱的思绪。 仇卯转身,循声望去,视线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这艘小木船在众多花船里显得十分不起眼,一个白衣少年正坐在船头,裤腿挽过膝盖,两只脚正浸在海水里,无所事事地晃荡。 他见仇卯看过来,马上露出仍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抬手指了指船头花灯上的茶字:“我盯着公子看了一路了,前面那么多好看的姐姐邀请你,你为何不到她们船上去坐坐?难不成只是来码头看日落么?” 仇卯沉静地望着他,片刻后,他的步子终于动了动,朝少年的小木船走近几步,然后原地蹲了下来。 少年的视线从仰视变为平视,他丝毫不惧仇卯浑身都在散发的压迫,仍是冲他笑:“怎么?公子要来我的船上喝茶吗?” 仇卯扫了一眼对方瘦削的身板,突然站起身一步跨上了船:“可以。”说完,他自顾自地撩开竹帘,弯腰钻进了船舱。 “诶!你这人……”少年慌乱地擦干双脚,手脚并用地追在仇卯后头也进了船舱。 小船一阵晃悠,挂在横梁上的一串银铃随之摇起清脆响声。 少年皱着眉,有些气地看着坐在小案旁的仇卯,忽然又笑出了声。 “怎么?”仇卯皱起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少年毫不拘束地在仇卯面前盘腿坐下:“看你这个大块头坐在我的小船里,有些……可爱。” 他说着,冲仇卯歪头笑了下,转身从木柜里掏出两个茶盏,又从果篮里挑出三个橘子。 船舱里有个小火炉,仇卯进来时就见它一直窜着火,上面还放置着一个茶壶。 不同于普通百姓家里用的铜壶,那茶壶体积偏小,是金制的。 除此之外,这家伙从柜子里掏出来的茶盏…… 仇卯在宫里见过。 他紧抿着唇,把那桌上的小茶盏拿在手里翻看。 “怎么了?”少年提起金茶壶,只替自己倒了杯茶。 咚的一声,仇卯把茶盏搁到木案上:“金茶壶、黄釉瓷盏,你这小小木船真是败絮其外,实际藏着不少宝贝啊。” 少年愣了两下,对着小盏里的茶水吹出一口气:“公子外城人吧,这些东西在十六径码头根本不算什么,那些商人有钱的很,你看,我的船既是停在这花船堆里,除了喝茶,肯定……也会有其他生意,你说对吧?” 仇卯也不知信没信,他盯着对方看了很久,最终却没多说什么,只伸手拎起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水。 “你多大了?” 他喝完半杯茶,再次看向面前剥橘子的少年。 “公子莫怕,我其实已经十九了,只是长相略微显小难看出年龄,”他说着,把橘子掰了一半放到仇卯的手心上,“再说,你来我的船上又不是干那些事的,不必在意年龄。” 仇卯吃了一瓣橘子,酸的皱了下眉:“你怎知不是?” 少年也不顺着他答,而是转头递去一个狡黠的笑:“那是么?” 仇卯梗了下,飞快收起视线,否认。 半刻后,他给两个空茶盏都倒上水,再一次开口:“我…如何称呼阁下?还有,不知你对溱海上的一些事,可清楚?” “公子叫我阿漫就行,”少年把剥成花瓣状的橘子皮平铺在窗台上,背对着仇卯问,“不知公子想问的事是指什么?” “鬼船,甸玉号,还有羊夫人。” 阿漫听完,动作肉眼可见地停顿住了。 少顷,他转过身来,身姿散漫地倚在了窗边,饶有兴味地直勾勾望着仇卯:“说实话,公子看着不像海上行商之人,为何会对甸玉号和羊夫人感兴趣?” 仇卯看向他,目光停顿在对方正把玩着一枚铜币地指尖上。 少年的手指纤长,皮肤白皙到完全不像久居海边之人,看起来甚至比京城那些据说来自江南水乡的哥儿还要细腻柔软。 他笑起来的样子又那般媚,仿佛只要动动手指朝你一指,你的魂儿马上就会飞向他似的。 仇卯察觉到心中异样,微眯了下眼,别开目光:“你看着也不像这里的人。” “哦?公子的意思是觉得我像良家少年么?”阿漫咯咯笑起来,他把铜钱往空中一抛,伸手接住攥进手心里,突然凑近到了仇卯身边。 逼仄的船舱里,仇卯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两耳霎时滚烫,脸色一阵窘迫。 阿漫见他已被逗出了这副模样,终于退开一点,拿起桌上另一个橘子继续剥起来:“公子具体想听甸玉号的哪些事儿?鬼船神秘莫测,其实我也知之甚少。” 仇卯理了理微有些凌乱的衣服,正襟危坐:“所以传说是真的?” “当然,”阿漫照样是把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出去,“传说里甸玉号是一艘被诅咒的船,那羊夫人是人是鬼尚未可知,至于他手底下的那些水手……据镇子里出海后捡回条命的那些人说,他手下的人多半并非活人,身高能有九尺,臂膀粗的能比上我这船上的横梁,而且他们青面獠牙、张口恶气!” 少年讲得声情并茂,用那沾了橘子汁液的手比作爪子,伸到仇卯面前挥了挥。 仇卯皱着眉,递给他一块方帕。 “谢谢。”阿漫接过那手帕擦擦手,叠好,放到桌上,又继续讲:“关于羊夫人的,其实没有很多,他藏得比较好,而且听说他会化形,化成别人的模样,总之,是个狠角色。” “羊夫人是女人?”仇卯又吃了一口那酸不溜丢的橘子,微蹙起眉,沉声问。 谁料阿漫突然举起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非也非也,羊夫人是男人,只是诅咒缠身,身姿略显单薄罢了,不过这倒也不影响他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大卸八块。” 仇卯默默在心中记下,继续又问:“你如何这般肯定他是男人?” “没有为什么,公子若不信我,那便不必再问了。”阿漫有些傲地盘坐着,目光投向仇卯,像是在说:你还打算听小爷继续说下去么? 仇卯兀自提起一口气:“抱歉,你继续。” “哎,其实也没什么可继续的,羊夫人是大家对给他起的绰号,其实这家伙复姓羊舌,也不知怎的就传成了姓羊……” 最后一句话阿漫说的声音低而含糊,但可能是他嘴里塞了两瓣橘子的缘故。 仇卯鹰一般的眼睛几乎要将面前这人看穿,他想开口问阿漫为何会知道羊夫人真实姓名,但又担心自己巨细无遗的追问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索性还是选择了沉默。 阿漫见仇卯不再东问西问,稍露出一点悦色,提醒道:“你如果真感兴趣,明天可以到镇子上的茶馆听听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虽然真假参半,但我觉得有几个本子写得特别好。” 他说着,撩开对着城镇的帘子,手伸出窗外指向夜色中灯火通明的一座建筑:“你看,就那边最高的那座阁楼,听海茶馆。” “好,多谢。”仇卯动了动,准备起身离开:“我……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阿漫没有拦他,还大方地将桌上最后一个橘子送给了仇卯。 他把仇卯送出船舱,再一次撩起裤腿,坐在了船头。 天色全暗,今夜似乎无月,唯有船头那盏灯面上画着红山茶的花灯在朔朔海风中倾吐微光。 码头上仍是繁华一片,这么比下来,阿漫的小船实在又破又小不起眼。 少年再次把脚泡进海水里,他冲岸上的仇卯挥挥手,指了指自己的灯笼:“夜路不好走,将军可要我这灯笼?” 仇卯顺着光线注视阿漫,忽然没来由地问:“你不好奇我是做什么的?” 阿漫被他问得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我在这船上经营一点小生意,才不会在意我的客人是干什么营生的,不过……公子看着像是行伍出身,想必是哪家的镖师或者哪位老爷府上的打手吧。” “……”仇卯背过身,唇角暗自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解下腰间的玉竹牌,扬手抛向小船:“今夜多谢你的茶水和故事。”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了。 直到仇卯走远,阿漫才从海水里收回脚,从船头站了起来。 无人留意处,他吹灭了花灯里的蜡烛,那灯罩上的红色山茶花随着烛火摇曳熄灭,无声息地变成了白山茶。 阿漫修长的手指上捏着仇卯赠的玉佩,轻轻把玩,嗓间哼唱着一首音调有些诡异的小曲,走下船头,一步一步如履平地般走在海面上,径直向深海而去。 天边黑云四散,一抹月光静静落下。 阿漫立在海面上抬起手,将玉佩对向那月光。 白玉牌水润透亮,而捏着它的那只手,也在月光下一点点变得通透,直到皮下细密的血脉都显现出来。 海风吹过,他的脸型渐渐变化,轮廓褪去少年圆滑的稚气,变得锐利如刀。他在午夜的风中眯了眯眼,随意打了个口哨后漆黑的瞳仁便盯住某一处不动了。 深海里一阵无人察觉的振动,只有阿漫听得到那艘船的轰鸣。 他把仇卯的玉佩挂在腰间,嘴里衔着一支玉簪,腾出双手随意把散落到胯部的一头乌发拢起,接着整个身体便缓缓没入海中。 而他身后,那艘曾在码头停泊的小木船,早就在他跨下船的那一刻,沉进了大海。 第3章 第 3 章 仇卯离开码头没几步,就见那站在酒肆门口啃包子的行昭。 “春酒呢?”仇卯走过去,拍了拍行昭。 行昭抹干净嘴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他在驿站跟人打听消息呢,几碗酒下肚怕是快醉了。” 仇卯脚步一顿:“公务在身他还敢喝酒?” 行昭噎了声,呛咳起来:“那、那什么,将军,小阿春他是想帮你打探消息,您饶他这一回吧,或者要罚我替他……”他越说越没底儿,只能拿余光偷觑前面领先半步的仇卯。 向来治军严明的仇大将军背着手继续向前走,行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他说:“就这一回。” 行昭高兴起来,提着灯笼跟上仇卯的脚步。 驿站一楼大堂里,春酒果然正跟四五个人围坐在一桌。 他们身边倒了几罐酒,各个都喝红了脸,声音倍儿高,愣是把驿站吵出了客人满座的感觉。 店家几次来提醒,结果都被酒气熏天的几人连吼带呵地哄走。 仇卯皱眉在一旁看了会儿,才叫行昭过去,把春酒带回了房间。 一回到房里,那刚刚还在下面和人划拳,甚至醉得分不清爹娘的春酒一下清醒了过来。 “将军您回来了?”他揉了揉脸,端起茶壶对着嘴喝了口凉水:“这群人也真够好骗的,不过他们却确实知道不少呢。” 行昭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春酒,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回过神:“小阿春,你没醉啊?” “滚,我当然没醉,”春酒拎起衣领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儿,“我往我的酒里掺水了,真要跟那群人喝,半条命得搭进去。” 仇卯拧着的眉终于松了松:“问到什么了?” “有,不过大多数他们也不确定,只说是流传于涯沧郡的故事,”春酒非在这个时候喝水,愣是把行昭给急得跺了下脚才继续说,“他们说那鬼船甸玉号常在远海出没,白日里大家见到的都是些小贼船,真到了晚上,其实也很少能有人瞧见甸玉号。” 行昭靠在墙边,疑惑道:“既然鬼船几乎没人真的见过,为什么大家都说那海上贼寇是羊夫人?” 春酒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但听方才楼下那些大哥的意思,应该是那些小贼船上的海盗自己说的,不过想来也合情合理,一群小毛贼能成什么气候?背后定是有人授意。” 说完,两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向了仇卯。 他们的将军端坐在桌案前,面前正放着一个凭空出现的橘子。 过了会儿,仇卯沉沉说:“明早遣人进京回禀皇上,龟甲船入海随时待命,我还要再去一趟听海茶馆,你俩跟着。” 他说完,起身要走。 春酒瞥了一眼桌上的橘子,追上去:“将军,你现在去茶馆吗?” 仇卯回头,赏给他一个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我回屋睡觉。” “……” 其实有些醉的春酒被行昭一把拽回了客房。 夜里,仇卯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竟做了个说不上感觉的梦。 梦里的环境潮湿而阴暗,月光惨白得有些瘆人,他感觉自己站在一洼水坑里,远处正有一道白衣飘飘的影子提灯望着他。 而那人影的腰间正挂着一块白玉竹牌。 仇卯刚想追上去,那影子却倏然消失了,而仇卯迈开的步子踩了空。下一秒,海水没顶,他才意识到自己脚下根本不是水洼,而是大海。 淹没窒息的感觉让仇卯从床上惊醒,他下床推开窗,看了看远处已经准备扬帆出海的渔船,和衣走到书案旁,提笔蘸墨,写下了要递进京城的信。 等春酒和行昭也从隔壁醒来,三人在楼下打发完早饭后,便一袭便衣混进了熙熙攘攘的集市。 逛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踩着茶馆开门的点走进店门,成了茶馆今日的第一桌客人。 “三位客官,早上好,”店小二生龙活虎地迎着他们,一路将人带到了三楼靠窗的座位,“这里风景好,可观日升日落可听潮涨潮汐,各位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仇卯望着窗外,开口问:“你们的说书先生何时到?” 小二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抱歉地说:“客官,实在是不巧,今日先生要酉时三刻才会来茶馆,你们看……” 春酒和行昭一听,一脸吃惊地看向他们的将军。 然而仇卯不动如山:“没事,去上你们最好的茶和点心,可有午饭?” 小二再次高兴起来:“有!当然有!我们听海茶馆什么都有,公子们坐着,一会儿我捎份菜单上来。”说完,他转身离去。 行昭把位置挪到窗台边,往那儿一靠打了个呵欠:“将军,我们要在这儿等那说书先生一天吗?” 仇卯垂眼摩挲着手指上的刀茧,“嗯”了一声。 没一会儿,小二端着点心和茶水,以及一份菜单又来到了他们桌旁。 他很有眼力见儿地先替仇卯倒上茶,打探似的问:“三位是特地来听先生讲故事的?” 仇卯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小二:“你们想听什么?不会是鬼船吧。” “是啊是啊,你们涯沧郡可是因为这鬼船出了名的。”春酒见他家将军懒得开口,很自然地就替他接过了小二的话。 “害,那是,你们也确实来对地方了,咱们先生讲羊夫人的故事,那是一绝!”他记下行昭指的几个菜名,拍了拍围裙:“三位公子宽心坐,中午到点儿我安排人给你们上菜。” 三位公子这一坐,从早晨茶馆的冷冷清清,坐到了下午客满厅堂。 眼瞅着窗外码头愈发热闹,刚趴在桌子上打了会儿盹的行昭拔起自己沉重的脑袋:“什么时辰了?” “还早,”春酒倒了一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你还可以再睡两个时辰。” 行昭头一沉,又栽倒在桌上。 突然间。 不远处的码头传来巨大的嘈杂声,仇卯朝窗口看时,正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往那一小块地方聚拢而去。 很快,楼下围聚了一大批人,披着甲的官兵也随之赶到。 “出事儿了?”行昭几乎是瞬间打起了精神,他扶着腰间佩剑,走到窗口:“将军,可要下去看看?” “走。” 仇卯从桌边站起,大步而去,行昭立马带着自己的佩剑跟上。 他们赶到码头时,官兵已经处理好了杂乱的人群,大家被隔在外圈,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疯狂议论。 行昭在前面开路,带着仇卯挤到了最前排。 于是,他们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并且还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正蜷缩在官兵脚下瑟瑟发抖。 这人十分干瘦,两颊凹陷,双眼也有些内抠,眼底乌青特别重,像是在海上漂了十来天没睡过饱觉似的。 他惊恐地扫视着周围,发紫的嘴唇颤颤巍巍,还一直在嘀咕着什么。 “看他背后。”仇卯蹙眉凝视着那男人的后背,示意身旁的行昭也看。 行昭顺着指示看过去,就见那瘦子身穿的白色麻布衣上正贴了一张黄纸符。 符纸上的符篆大概是用红色颜料书写成的,笔画凌乱而诡异,总之一般人看不出那写的是些什么。 “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千不该万不该烧杀抢掠,我不该杀害那艘商船上的妇孺,我不该把人绑在船舱放火烧船,我不该我不该……” 那人嘀咕的声音很小,但行昭听力向来比常人灵敏,稍稍静心下来,就把那家伙的话听进耳并复述给了仇卯。 后面的话被官兵打断了,瘦男人被从地上提溜起来,拽到了一张画像前。 霎时,众人皆惊。 这不正是一直贴在码头告示板上的那个自称海上屠夫的家伙吗! 重犯落网,官兵们有些趾高气昂地架着一直在重复自己罪孽的男人,从人群中破开一条道。 仇卯凑到近处,手指一抬一个眨眼间,就顺走了那人背上的符纸。 瘦男人一个激灵像是意识回笼,但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硬生生地塞入囚车。 而仇卯则捏着那符,跟行昭又回到了听海茶馆。 “嘶……这东西看着怪。”春酒翻看着那张黄纸,莫名在这六月天里打了个寒战。 行昭总是神经大条,他从桌上把符纸捏起来,往自己手臂上一贴:“我试试有没有用。” 桌边另外两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双满是紧张与期待,另一双则好像清清楚楚写着无语二字。 半柱香后,行昭把符纸撕下,丟回桌上:“可能是使用方法不对,没什么用了。” 春酒托着腮,百思不解:“你们觉得这东西会是谁的?为什么会被贴在那个十恶不赦的人背上?” 仇卯摇头,但他直觉这东西肯定与鬼船有干系。 啪—— 惊堂木一拍桌案,打断了三人的探究。 “说书先生来了。”春酒嘀咕着,跑到围栏边朝那中堂的屏风望去。 仇卯把桌上的黄纸符叠好塞进袖袋,也寻着那惊堂木的声音看过去。 “上回说到,那羊夫人在甸玉号上养着一群活死人,起初他用自己的精血喂养它们,但效果渐弱,接下去他待如何,我们今天就继续往下讲……” 春酒趴在围栏上啃苹果,撇了撇嘴质疑道:“真有活死人?他一个人的血喂一群鬼,早该被吸干了吧……” 仇卯没说话,继续听那怪力乱神的话本。 “……于是羊夫人便按那秘籍上的记载,拦截了一艘出海的商船,那船上壮男十数,甚至还有孩童,正合他意,他将所有壮丁和小孩儿带回甸玉号,留作活死人的口粮,除此之外,他还靠着那些青年男子的精气,让自己的精血得以恢复……” 这故事属实有些离谱,仇卯听得微皱起眉。 “哈哈哈哈哈——” 忽然之间,突兀而响亮的大笑声从一个角落传出,飞快扩散,让满座的客人连带屏风后的说书先生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仇卯亦不例外。 二楼,东南角的雅座上,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正仰头大笑。 白纱完全遮盖住他的面容,这人一袭白衣,唯有腰间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是红色的。 他左手捏着一只银制长烟斗,右手提着一壶酒,醉醺醺地扑到栏杆边,指着说书先生道:“哪儿有什么活死人?羊夫人的日子哪有那么逍遥?还十数壮男……哈哈哈哈,可笑,可笑!而且他才不会对小孩下手!” 这人恐是醉得不轻,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满座的人在他说完话后,都议论起来。 仇卯在三楼俯视着那人,看着他掀开白纱露出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唇,轻轻衔住酒壶壶口,毫不客气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之后不一会儿,仇卯就见到三位高大威猛的男子走上前来,把那穿白衣的醉鬼架下楼,丢出了茶馆大门。 “起来,走了。”仇卯轻敲了敲桌,一把抄起靠在墙边的佩刀挂到腰上,脚步飞快地追下楼去。 幸好,那醉鬼走不动路,刚摔了一跤正蹒跚着试图站起来。 仇卯走上前,扶着那人的胳膊帮他起来:“你没事吧?” 晚风吹过,他帷帽上的白纱被吹起,轻轻在仇卯的鼻尖一扫。 不知是不是错觉,仇卯恍惚瞥见那白纱下,似乎藏着一双狡黠擅蛊的眼睛,完全不似醉汉般涣散。 但只一瞬而已,那白纱落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仇卯觉得握在手中的手臂有些细瘦,对方肘部的骨头轻轻压在手心里,不过很快,那力道又褪去了。 白衣人自己站直了身,推开仇卯,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 仇卯愣了愣又追上去:“公子,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听你在茶馆里的一番话,似是对羊夫人颇有了解……” 原本在前面快步疾行的人忽然停住,害得仇卯没反应过来差点儿撞上去。 那家伙幽幽地转身,隔着白纱打量了仇卯一会儿,抬起烟斗在他肩上点了点:“我呢确实了解羊夫人,但你看那太阳就快坠海了,我现在必须得回家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 “哦对!”他走着走着猝不及防地又一毫无征兆的转身,隔空冲仇卯一指:“提醒你一句,‘羊夫人’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你可别被岸上那些人带偏了。” “他复姓羊舌,单名一个际字,而且他不劫船也不抓男人和小孩儿,你可记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