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官和山鬼》 第1章 转世投胎 褚家是新阳郡的大族,曾经人丁很旺盛,族谱上洋洋洒洒一口气记下十个支系,最盛时期,甚至发生过同一年降生二十个孩子的奇事。 偏偏到了褚春杰这辈,不知家族遭了什么诅咒,算上他和堂兄弟共八个人,三十多年间居然一个子嗣都没生出来。 再夸张点,褚春杰家里养了十来年的猫狗都像被阉过,吃个鸡蛋都得从外面买,望着那群不下蛋还耀武扬威的母鸡,褚春杰看了真头疼。 褚家请过几个算命的,掐了不止百卦,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褚家之前生的太多耗尽缘分,往后人口只怕会越来越单薄,有说褚家得罪神灵给下了咒,此咒不解就不会有新孩子敢来投胎,最得人心的卦象显示褚家将诞生一位神人,生不出孩子是要给这位神人让位。 褚春杰不信这个邪,这些年跟着夫人林玥跑过十一家道观、寺庙,不顾路途辛苦诚心求子。夫妻二人里林玥更期待为人母的幸福,远途的道观不能常去,但城外的山鸣观她风雨无阻每月一定拜上两回。 诚心终于感动上天,这一年深冬,林玥在山鸣观烧香回府后没几日就如愿有了身孕。 肚子里的孩子岂止是全家的希望,也是全族的希望,还没出生呢七个叔伯就露出最慈祥的脸准备做孩子最喜欢的人。 十月怀胎的辛苦在做几件小衣裳里悄然过去,林玥大产这日,院内院外共候着七个妇人七个男人,眼巴巴等着褚家的明珠降生。 算命的有一个算对了,即将降世的孩子可能真是贵人,从未时开始,五彩云霞就笼罩褚家大院之上久久不散。 产婆告诉褚夫人生孩子都很疼,褚夫人毅力惊人,从平明直忍到暮色逼近。 夜幕笼罩,内宅木门被猛的推开,褚春杰失魂落魄走出来,对族人宣布:“生了,是个死胎。” 褚夫人舍不得臂弯下的孩子,泪流满面恳求丈夫让她搂着死胎守上一夜。 本来喜事临门的褚家顿时阴云笼罩,这一夜似乎要下雨,左邻右舍闭户较早,路上行人断绝,褚家偌大的府邸在夜色里似座幽灵宝殿,无人敢说话,无人敢点灯,只有生产那间房点了盏晃晃悠悠的油灯,窗上映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褚夫人一边亲吻孩子灰白的脸,一边呜咽,其音幽怨无助更像鬼泣。 褚春杰算着时辰,不能让妻子跟个死尸相伴太久,必须在天亮前把孩子处理掉。他在门外守至深夜,乌云散去,长庚星升至东方,夜空渐渐清晰明澈。 这时褚家大院突降异兆,一道忽明忽暗的银光从天而降,直冲后宅屋脊撞下,银尘掀起一阵清风,廊下的铜铃叮铃叮铃响了三声。 褚春杰打个冷颤,迅速往屋内跑。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东方破晓,褚家里里外外透出异香,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后来褚春杰想起来,有点像他和夫人求嗣时点燃的香火味。 死了近四个时辰的孩子突然复活,褚春杰抱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夫人林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褚春杰唤了三声没有回应,紧绷一整天的脸终于牵扯出表情,伏在床沿痛哭不止。 孤零零丢在床角的孩子可能是灾厄,是丧门神,是个不怜悯父母的逆子。 褚春杰一把拎起这不详物冲出大门,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撞个满怀。 “施主做什么去?” “我家出了个怪物,我要把这孽畜丢掉。” 老头抱过浑身精光的孩子,说:“他母亲呕血换他一命,你确定要丢了?” “何谓呕血换他一命?我与夫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凡人,不懂逆天改命的玄机。” 为把话说得更令人信服些,老道用劲把算命的招牌抖了抖,其上狂妄地写着“全仙”二字。 “说得通俗易懂点,就是这孩子来你家转一圈后,对你家并不满意,准备回去再投胎,却遇到你夫人这般刚烈又爱子的母亲,她于绝望中散了魂魄追上小公子的婴灵,不惜一命换一命让他留了下来。” 这句话救了孩子一命。 老头摇一摇“全仙”的招牌,咳嗽一声,故作深沉:“但这孩子是童子命,活不久。” 褚春杰从老道怀中接过孩子,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看不出悲喜,当即问:“求道长指点一条明路。” 老道长问了孩子的时辰,闭眼掐指一算,把幽深的眼神投向遥远东方:“东海中央有座大玉山,山上有个老道,那老道的本领可替这小公子解一解过硬的命格,俗话说过刚易折,过柔易弯,小公子不像凡人,若强留他在你们这些俗人身边沾染上尘世的污秽,也就数年的命,需得到大玉山学艺几年,吃点苦头,听听真经方能保他活到二十三岁。” 说了半天就算拜师学艺也才活到二十三,“若此子不去大玉山,能活多久?” “十六岁就算久的了。” 褚春杰短暂地思考一番,送去拜师学艺终年见不到他的面,这儿子等于白生,留在身边若能精心细养,谁说就养不到二十三岁,再说了,大清早就出现在门外的老道怎么看怎么可疑,遂一口拒绝:“多谢道长指点迷津,既然他是我妻子用命换来的,我怎忍骨肉分离,道长的话我会考虑。” 老道长从怀里摸出个小铃铛在那孩子头顶摇了两下,连眼都没睁的孩子竟一把将铃铛捞在手中。 “这铃铛是贫道与小公子之间千里传讯用的,遇到危险时就唤‘快来,快来’,贫道一日内必到。” 忽见孩子把眉头皱了一下。 褚春杰有点不解:“危险都是片刻之内发生的事,道长一日内才能赶到,赶来又能起什么作用?” 老道长咳嗽一声,正色道:“放心,缠上他的不过是些癞皮狗样的小麻烦,留下吧,有总胜于无。” 童子命的孩子天生体弱多病,事事很难顺遂,老道长叮嘱几句后转身欲走,褚春杰拉着又问:“道长一看就是道行高深之人,还请道长给此子取个受用的名字?” 这话可把老神仙似的道长给难住了,呐呐自语:“其实轮不到我来取这名字,该叫什么好呢?”老道沉思片刻,忽而一拍脑袋兴奋道:“来的路上我途径一座山,山名很好听,就叫他九陵吧。” 褚家给褚九陵请了两个奶妈,但这孩子紧闭眼睛一口奶都不肯吃,舔唇抹嘴喝了几天清水,饿得哇哇大哭。 整个家族一边操持褚夫人的丧事,对饿了几天不肯喝奶的孩子束手无策,靠近主房位置堆放杂物的小房子又突然失火,褚春杰纵有七个兄弟来帮忙,依旧急得焦头烂额。 第四日夜晚,又出现一件怪事。 夜深时分,前面是褚夫人的停灵之地,后院有小公子饿极的哭声,偌大空旷的褚府说不出的阴森鬼气。 几个婆子丫头把熬的烂稠的米粥送到小公子嘴边,这位浑身透着诡异的小公子不但双目依旧如刚出生时一样紧闭,还老成的把碗推开,力气之大,可把几个婆子吓坏了。 “大人,都快五天了公子还是一口东西都不吃,可惜夫人白白送了性命。” 褚春杰思念亡妻过度,精神有点恍惚,见褚九陵带来的尽是灾祸,甚至不懂此子不肯睁开的双眼是不是因为嫌弃褚家,怒急相交,举起孩子就往地上掼去。 众目睽睽之下,小公子非但没有重摔在地,反而轻飘飘悬在齐腰高的半空,像片逐风不落的叶子,轻巧而诡异。 几个婆子终于惊倒于地,褚春杰退后三步,思定后突然猛扑上来欲直接杀了儿子。 屋里的几盏灯陡然熄灭,月华从小窗倾泻进来,窗前升起一团清气,从内慢慢走出一个高大模糊的轮廓,一步一步朝半浮于空中的褚九陵走近。 褚春杰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也看不清此人五官,却以凡人之躯察觉到弥漫在屋内的杀气,还有怨怒。 “你别害他。”刚才还要亲手杀死儿子的褚春杰颤颤巍巍的求饶。 模糊的人影充耳不闻,连觑都没觑褚春杰一眼。 他伸出左臂把褚九陵托于掌中,右手拎起柔嫩脆弱的脖颈,把这不足他臂长的婴儿放在眼前左右摆动几次,突然歇了刚来时的一身恨意,暗暗疑惑:“这么小,真的是他?会不会找错了?” 半眯眼睛,不顾婴儿娇弱的骨头把小公子翻来覆去研究一遍,突然目露凶光,刻薄地嘲讽道:“小灵官,你也有今天!你的伶牙俐齿哪去了,你的一身凛然正气哪去了,为了道无聊的谕旨同我斗几百年,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他们这算不算是惩罚你?” 他从冷酷的眼里分出一分蔑视环顾四周,继续冷嘲热讽:“以你在天界的高贵身份,还以为你会选个凡间的权贵做做,就选了个寻常人家,果然顺他们意愿历劫来了,善人呐,历劫都要体察人间疾苦以待重回天位时有所作为?你的算盘打的不够精,是不是投生太急把我给忘了?” 愤怒的话越说越弱,他倏地醒悟此地是“新阳郡”,一段尚不清晰的往事涌入脑海,一百多年前的新阳郡,那场大火吞噬此地八百多条人命,所以才选择来此投胎吗? 这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把手放到婴儿颅顶准备杀了他,手触碰胎毛的刹那,褚九陵突然睁开眼。 这是一双崭新的眼睛,眼珠子漆黑漆黑,像块黑玉石。明明是个婴儿,双眼却透出它不该有的锐利和锋芒。 模糊男太熟悉这眼神了,惊惧地险些把褚九陵给甩地上。 “该杀的东西。”模糊男闭上双目冷静一瞬,把快要蹦出来的心脏给按回去,安慰自己:“他现在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是个废物,你在怕什么,你费尽心思找了几年不就是要亲手杀他么,现在轻易就能捏死他。” 第2章 转世投胎 “捏死?” 模糊男鬼鬼祟祟朝周围逡巡一圈,除了钟灵官凡间的父亲外,什么六丁六甲、四值功曹都不在,堂堂真君转世连个护法都没有,何等凄惨,也正是掐死小孩的最佳时机。 “掐死小孩?” 模糊男心头猛地一震,立即收起这卑劣的想法,自己好歹也是修炼几百年的人,怎能跟个耗子大点的小孩过不去。 但与钟灵官斗法斗智的几百年间吃了他多少苦头,那笔账怎么算? 模糊男脑子飞速转动,给不杀婴儿找个借口:不如先留他一命养大了再杀,杀个成年人也不毁我一世英名,他就在褚家走不远,杀之前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好似提前体会“奸计”得逞的兴奋,他心驰荡漾,恶意盈胸,鬼使神差朝孩子藕节似的手臂咬了一口,血有点腥甜,孩子哇哇大哭。 他狠狠“呸”出声吐净嘴里的血气。 立在一旁的褚春杰根本看不见模糊男刚才的纠结于矛盾,他眼中,两个诡异的人只那么静静地对峙,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听见一声“呸”。 褚春杰以太守身份跪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为这个给家族带了厄运的孩子求情:“神仙,饶了小子一命,褚家三十多年没有孩子降生,他是第一个肯来褚家的,求神仙放过他。” 模糊男终于抬眼觑了下这个普通的凡人,不知此人走什么狗屎运居然占到钟灵官的便宜。他把褚九陵一把甩出去,褚春杰慌忙伸手接住。 褚春杰不懂这人是妖是鬼是神是仙,好像猜中他无加害之心,不知哪来的胆子竟开口求救:“神仙呐,九陵近五日不吃不喝,不知神仙有没有办法让他开口吃饭?” 已经隐身于月光里准备离开的人影突然立住脚,望了眼茶几上的粥。 他用勺子沾了点粥放到褚九陵嘴边,冷冷地命令:“吃下去!” 孩子娇嫩的近乎透明,像只寻奶的猫在他手里乱拱,柔软、可怜,弱小,可能饿急了,他一口咬上瓷勺,把沾在勺子上的粥一点一点咂下去。 可以任意断他生死,不给他吃喝,让他痛不欲生,他像个被天界丢弃的废物……模糊男第一次有了随意掌控一条性命的兴奋,勾着唇角,摩挲婴儿柔弱的胎发:未来的时间还很多,钟灵官,我们的仇慢慢算。 待他从这股沾沾自喜里清醒过来,已把小半粥给孩子喂了下去。 天色将明,模糊男用褚春杰能听见的声音说:“他与旁人不同,开了这个头,从此五谷杂粮就都能吃了。” 说完,身子阒然不见。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黎明前的昏暗和瘫了一地的婆子丫头。 一个月后,稍稍走出丧妻之痛的褚春杰抱过儿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出生就有异象且召来两个“神仙”的不正常孩子。 孩子很漂亮,是种一眼看去就知他活不长久的漂亮,浑身有股易碎的质感,像个精雕细琢的玉人。 这一抱,彻底勾出了褚春杰的父爱。 褚九陵是他母亲用命换回人世的孩子,是褚家三十五年来第一个孩子,是得了两个“神仙”指点的孩子,他将得天独宠,得族人宠爱,就算他是天道孩童又如何,他们褚家所有人会全心全意爱他、呵护他,替他遮挡一切有可能威胁他性命的危险,踢开他脚下的每一块障碍。 褚太守豪迈的誓言只做到第六年,对降临在褚九陵身上的各种灾祸突然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 褚九陵从出生那刻起就显露体质羸弱的一面,身体纤瘦无力,面色苍白,平常很少高声说话,语调平淡温和,性格从容淡定,偶尔生气时才能得见红润的双颊。 缠绵不断的疾病自然不会放过他,寻常孩童换季才咳嗽发热,褚九陵不分寒暑冬夏,见府里人稍微清闲些了就病一场让他们忙活忙活。骨头也软,不能长久站立,但小孩子都好奇好动,天性使然,偶尔听不住劝和仆人家的小孩玩玩游戏,多跑几步,回头褚太守就听见下人着急忙慌来禀报:“小公子摔断了腿。” 运气似乎也差了点,褚家附近有一汪不起眼的小池塘,褚九陵在里面淹了三次,有两次淹到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褚太守一怒之下给池塘填平了。 胆子不大,墙角阴沟里站了只狸猫,“嗷”一嗓子,就给褚九陵吓得魂飞体外,是真正的魂魄离体,请了个半仙,绕床呜呜啦啦叫了三天才还醒过来。 因为是褚家三十多年来第一个孩子,褚九陵得到的宠爱足够弥补他天生环绕在身边的不幸,褚家的七门叔伯皆视他如明珠美玉,肩负将来延续香火的重担。褚家上下一片祥和,没有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凡尘俗事似乎也不与他沾边。 除了漂亮的有点不正常外,褚九陵就这么有惊无险长到八岁,能联络到老神仙的小铃铛一次都没派上用场。褚春杰摸着胡须欣慰地感叹:“哪是什么天道孩童,就是个普通小孩嘛,根本就不需去大玉山!” 褚春杰的侥幸还没把心窝滋润暖和,这一年的盛夏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左邻右舍的孩子说褚九陵是琉璃人,碰一碰就碎,没有人敢靠近他。好在褚九陵有一颗与年纪不符的豁达平和的心,他们不跟他玩,就让下人搬张躺椅摆在大门外欣赏那群活力四射的少年在眼前奔跑游戏。 才八岁的孩子,无精打采歪在躺椅上,神似个正在享受儿孙绕膝的老头。 褚九陵居住的小院有棵粗壮的银杏树,枝大叶茂,无人跟他玩时,就坐在树下的石桌上读书解闷。白日暑热渐熄,暮色渐拢,褚九陵又在银杏树下点灯纳凉,一个丫头在他面前放了碗解暑汤,又有一人立在身侧给他扇风。 忽一阵凉风乍起,书页乱翻,小公子浑身打个寒颤,似有所感,匆忙起身朝院墙外看去,除了漫天璀璨星斗,四周静谧无声并无异常,抚摸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对身后的丫头说:“我要回屋,把汤收了放屋里去。” 没有回应。 褚九陵转身又说:“我要回屋。” 这一回头不要紧,吓得猛退两步。 两个丫头保持着扇风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眼睁开,空洞无神,像两尊有血有肉的塑像。 褚九陵这几年也听父亲提起过他不同旁人的命格,闲来无事常会翻翻杂书,学点阴阳术数、占卜算卦,这两丫头应该是被定了魂。 褚九陵踩上凳子用两指试探她们有无鼻息,确实如死了一般,将要开口叫人,一阵更猛的风从墙外俯冲下来,把身子骨轻巧的褚九陵掀翻落地,当场摔断一条胳膊。 一团眼力可见的清气凭空而现,从内走出一个人,步伐轻盈翩跹,环佩叮当,玉石琅琅,不见容貌,只能看出他身材修长匀称,其余细节一概模糊不清。 那人款步走到褚九陵跟前,俯视片刻又蹲了下来,衣裾扫起一阵清香,像刚沐浴过就等不及出现。先是抱臂打量褚九陵一番,又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举止傲慢、指端挑着蔑视,突然冷笑一声:“越来越像了,原来投生转世容貌不改,好玩。” “你害了她们?”褚九陵怕的浑身发抖,但这院子好像被罩在水下,闷闷地传不出声音,只得硬着头皮质问。 模糊男冷笑道:“如何?想伸张正义?” “我,我要——”褚九陵结巴两声,脱口而出:“我要报官。” 自家爹爹就是太守,还有谁比他更方便报官,软弱无力朝墙外喊了一声:“爹——” 模糊男显然被褚九陵报官的方法怔住了,半天没动弹,回过神正要奚落他的无用,又听小公子义正严词道:“即便你是鬼,不受人世的律法条令管制,但我有的是方法寻到鬼差,把你残害人命一事禀报上去,地狱鬼差铁面无私,他们一定能把你绳之以法。” 褚九陵的脸被模糊男捏到变形,咬字不够清晰,但眼神正气凛然,口气更激昂慷慨,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犹如钟灵官铿锵凌厉的声音再现:“怜州渡,你自恃一身无穷的法力,四处为非作歹祸害生灵,为何不老老实实修你的道成你的仙?我奉玉旨捉你回雷部审判,老实束手就擒。” 那是怜州渡第一次仰望周身被祥光笼罩的天界神仙,揉了半天眼才看清金光里的钟灵官,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扶腰间一柄大刀,刀身射出的威力比他本人还要凌厉三分。 原来俯视万物生灵的神仙跟凡尘庸官一样,不查明真相就冤枉人,怜州渡瞪了他半天,咬碎后牙槽二话不说就跟他打了起来。 第一次打架经验不足,怜州渡用一点不够坦荡的手段把钟灵官捅了个窟窿,他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还是给身经百战的钟灵官削的动弹不得,屈辱地踩在脚底。 但今时不同往日,怜州渡在三指上又加了点狠劲。褚九陵疼到五官变形,立即抬手打开模糊男的手臂,当他的手毫不费劲从对方手臂上穿透过去时,骇然地皱起眉头:“你真的是鬼?” “看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真是可惜,也更让人痛快,好好吃饭快点长大,我已等不及要杀了你。”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我?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视人,你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稚嫩的童音为何能问出如此“阴冷歹毒”的话? “无冤无仇”“见不得人的秘密”,呵,字字扎在怜州渡的心窝。 “张嘴。” 褚九陵在他粗鲁强硬的两指下被迫张开嘴,没等反应,一粒苦涩的药丸顺着咽喉滑下去,迅速反冲回一股怪怪的味道:“给我吃了什么?一股子狗屎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句话让怜州渡很想笑,过去不会错说一句话不会错走一步路的人,居然说出这种接地气的话,“你是尝过狗屎所以也知其味?” 松开手,怜州渡指端溢出一道银光直击褚九陵胸口,方才吞下肚的药顺着经脉血液立即传至全身。 “这狗屎味的药叫‘月月痒’,今日是十九,往后每月十九你浑身都会痒上两个时辰,不能挠,抓破的地方将溃烂不愈,此药效在体内暂寄十年,十年后我帮你解毒。”怜州渡勾起唇角,淡漠地盯着只会瞪眼的小公子:“我倒要看看今世的你克制忍耐力如何?” 褚九陵想换副表情讨饶,但刚才正义凛然的形象把自己都唬住了,这个连脸都看不清的怪物不配堂堂太守之子给他服软,脖子一梗,把张苍白的脸气出点血色来,“我一定去报官,你等着瞧。” “别嘴硬,好好体会月月痒给你的痛楚。” 怜州度轻蔑地笑着,缓缓起身居高临下把缩成一团的小公子盯了片刻,隐身离开。 褚九陵紧捂胸口,以为还能把散至周身的毒给揉一揉,拽出来砸到地上,发现药效开始起作用后,他在静谧的小院呜呜咽咽哭起来。 才哭三声,叮铃当啷的环佩声又起,还是那冷酷无情的声音:“忘了告诉你,如果敢把我给你服药一事告诉旁人,知道的人我都会杀掉。” 第3章 你来看我惨状 月月痒是真的痒,它不是羽毛抚过肌肤的轻痒,也非蚊虫叮咬的痛痒,而是深入骨头里探不到摸不着的奇痒,发作时恨不得把肉和骨融在一起架在火上去燎一燎烤一烤。 褚九陵以道士打坐的姿势盘腿在地,默默忍着周身的奇痒,忍到浑身发抖,汗水淋漓,几次展开握在一起的拳头,恨不能把皮都撕下来跺跺实实挠一遍。一想起模糊男为所欲为的嚣张气焰,褚九陵的倔劲就比体内的毒更胜一筹,那人恶趣满满就偏不让他得逞。 指骨攥的咔咔作响,身子飘飘忽忽似要腾空,褚九陵不知自己几时晕了过去,醒来时还是昨晚两个丫头在服侍。她们在屋里走来走去,昨夜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他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没事?我以为那妖怪把你们……” 两丫头慌忙凑到床边急着辩解:“昨夜我们不小心都睡着了,醒来时见小公子也倒在院子里,我们服侍不周,下回一定长记性,小公子千万别把昨日的事告诉大人。” “你们没事就好。” 褚九陵撑坐起来要水洗脸,才发现左臂不但骨折,还被挠的溃烂不堪,看来再强的毅力也扛不住毒药在体内的沸腾,他深深叹口气,安抚两个战战兢兢的丫头:“都是蚊子咬的,父亲问起就这样回他。” 手臂上被挠烂的伤口果然如那妖怪所言,直到下个月十九第二次痒毒发作时还没愈合。 褚九陵年纪虽小,做事却果决。到第三个月的十九日痒毒刚发作,他立即闭上门,转身就朝床柱猛的一撞,生生把自己撞晕。 效果还不错,两个难忍的时辰睡一觉就过去了。 待第六个月,怜州渡闲的无聊千里迢迢来褚家检收成果,恰好碰见褚小公子以粉身碎骨的勇气往墙上撞。 鲜血四溅,小小躯体倒在血泊里,晕的舒舒坦坦,万事不知。 怜州渡被他的行为惊住,凝眸许久,走近前把小公子抱上床,替他止了血并治好身上多处溃烂。 褚九陵先是闻到熟悉的清香,迅速睁开眼睛坐起来,不等看见令他胆寒的人就拼命往床角缩,离那人越远越好。 午后的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书案上沙漏发出脆脆的沙沙声,那人在写字,背影板正严肃。 “你不是鬼?你能照太阳?” “鬼?”他还在继续写,头也不转,“拿我跟鬼比?” “你来看我的惨状?” “说对了。” “看见了就赶紧走,我不想你弄脏我的屋子。” “还没给你留下宝贝就请我走?”怜州渡终于从书案前转过身,大白天的,依旧是张模糊的脸,倒是能看清他戴在头上的发冠,是个象牙色的柳叶形发冠,他坐在从窗外投进来的一片日光中,发冠照的透彻明亮,一头青丝油光水滑。 褚九陵看了他半天,小声道:“这妖怪的头发真黑。” 怜州渡离开书案走进阴影里,房间骤然阴沉,步步逼近床边,褚九陵越发往后缩。 “为何缠着我不放?” “你人虽小,脾性却很硬。张嘴。”怜州渡伸手把他的脸捏在掌中,控制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要不是他太小不值得杀,真的如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怜州渡解恨地松出一口气。 “张嘴。” 小公子的嘴被他捏成圆圈,又丢了一粒药丸进去,如同上次一样,药效在他指端的法术下扩散至全身。 “这叫月月疼。与月月痒药效差不多,能让你浑身巨疼无比,此种疼可不是你撞墙晕过去能缓解得了的。药效也是十年,十年后我帮你解毒。” 褚九陵脸色苍白,唇色苍白,灵魂也是苍白的,他不知这人为何要缠上他,所有的问题他一律不答,若世上有比鬼还吓人的东西,那就是这只怪物了。 “如果我死了,还会不会疼?”他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这个问题倒难住了怜州渡,几个月前他哼哧哼哧捣鼓毒药时可没考虑到这一点,他是个得了师父衣钵的制毒高手,万一中毒之人死后连魂魄跟着一块疼也不是没可能。 “你可以试试。”怜州渡冷漠地盯着褚九陵清澈恐惧的黑眼珠,是双令人讨厌的眼睛,他尝试一转不转看进这双熟悉的眼底,只能坚持片刻就不得不挪开视线,还把自己刺激的发狂:“熬吧,小子,你在人世的惩罚都是天界那帮道貌岸然自命不凡的人给的,我的报复才将将开始。” 褚九陵抱紧双膝蜷缩在床一角,神态呆滞,像个被吓疯的傻子。 怜州渡走进明媚的日光下,唯一清晰的青丝和蓝色衣袍渐渐隐去,他听见那孩子声嘶力竭的骂声:“你是坏妖怪,我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你送官。” “可怜,是有多无助弱小才会在嘴上下功夫?”他御风于半空时一直在思忖:我花几年时间才找到他,万一受不了折磨真的寻死,还得重新投胎,再长到能杀的年纪又要二十年,不能让他死,以钟灵官前世的气性,说不定真能寻死。 模糊男消失后屋内恢复寂静,褚九陵的神思渐渐清明,抬手触摸撞过墙面的额头,伤没了,连身上大片的溃烂都愈合如初。他走近书案看那人坐在此处究竟写了什么,雪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写了无数个“死”。 真晦气,褚九陵把纸狠狠揉成一团又撕掉。 这妖怪还算有一点良心,不想把人一下子折磨死,竟然把月月疼的毒发日子挪到第二日。 奇痒过后的第二日褚九陵迎来巨疼。 掩起门悄悄地忍疼,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未消,眼睛狰狞过的红痕还在,褚九陵真真实实疼过一场,汗水淋漓躺在床上,目光无神,“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他为何要害我,绝不能坐以待毙任他捉弄。” 月月疼发作后,浑身的骨头仿佛被人打散后又拼接在一起,褚九陵扶着墙壁、长廊一路找到父亲跟前。 这半年来褚春杰早就发现儿子身上来历不明不忍直视的伤口,几番询问褚九陵就是闭口不言,找了几个大夫都没能把伤治好,“或许这又是他命里一劫。” 褚春杰第一次动了要送他去大玉山的想法。 此刻看见儿子颓废破碎地出现在面前,脸色苍白到透明,像根挖出来丢在地上暴晒三日的嫩竹,褚春杰骇然不安,一眼就看出儿子又遭遇一次劫难。 他搂住褚九陵快要碎掉的身子,茫然无措:“怎么会这样?你这半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爹,把铃铛给我,我需要老神仙救我。” 这几年,传讯铃一直是褚春杰收着,儿子被紧紧看在眼皮底下,若是发生必须用到铃铛的危险他也会第一时间知道,再者,传讯铃一旦启用,他觉得儿子离去大玉山就不远了。 “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害你?我是你爹,还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千万别一个人受着。” “求爹快给我。” 铃铛是铜制的,刻着云纹,其上还有显眼的“快来快来”四字。 准备使用铜铃前褚九陵去了趟褚家祠堂。 祠堂递增式的供桌上摆了几代先人的灵牌,矗立在最顶端的牌位是个叫褚赳赳的老祖宗,接下一层是褚赳赳的四个儿子,其中有两尊灵牌较为显眼,都是红木制的,这么多年也没褪色,两个牌位甚至没按男左女右的顺序、跨过各自夫人的位置摆放在一起。 这俩人一个叫褚飞飞,一个是褚平安,据说兄弟二人关系十分和睦,在给褚家打下坚固基石的漫长过程里同心协力相互扶持,才有了今日的褚家。 褚家后代十分尊祖敬宗,把矗立在灵牌最高位置的褚赳赳当成发家源头,但凌驾在这位先祖之上的却是墙上两张古旧特殊人像画。 两张画就像褚家的门楣,走进祠堂的人都被画上人盯得毛骨悚然,不敢有任何歪心邪意,都曾对画发过誓要做堂堂正正的褚家人。 画像上都是年轻男子,画工很一般,甚至有点抽象,勉强看出画画之人很想凸显俩男子英俊神武的一面,不惜给身穿道袍那位的手里拿张弓,狗尾续貂样的,另一位则身穿玄色衣裳,手持宝剑,凌然侧目,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褚九陵听父亲说过褚家的发家史。 据说一百多年前褚家快到了山穷水尽时,就是画像上的两位“神仙”及时改了褚家命脉,自那后褚家在下一代褚飞飞和褚平安两位高祖手里开始飞黄腾达,经几代努力终于成了新阳郡大族。 画像上的人是神仙,曾救过新阳郡数千百姓,如今当地百姓都不怎么相信他们是神仙一说,因为他俩吃了许多的香火却从没显灵过,也不帮人解危救困,不起作用的神仙就不是神仙,他们一百多年前帮过新阳郡和褚家那都只是遥远的传说。 只有褚家子孙勉强在过节祭祖时顺便把俩男子给祭奠一下。 褚九陵从不跪祠堂,说来也怪,他那运作自然的双膝一到祠堂就僵硬成两根木棍,使什么法子都跪不下去。众位叔伯心疼他是褚家唯一后嗣,每逢祭祖,宽容的允许他像个祖宗一样坐在旁边椅子上冷眼看众人祭祖。 这会,褚九陵走到生母林玥的牌位前,孤独无助哭了一场,把半年来遭受剧毒的折磨说给母亲听,说完就擦擦眼泪,干脆地通知一声:“母亲,我要用铜铃求助老神仙,我可能就要去大玉山了,再不能来看你。” 离开祠堂前,褚九陵少有的躬身朝两幅神仙画像拜了一拜,说一声:“请保佑我!” 夜深人静,褚九陵见四下悄然,忐忑地拿出铜铃摊放在手心,心里还有点纠结,“要不要联络老神仙?还是骗人的法子?” 白日的剧痛现在仍心有余悸,不敢再体会第二次,太疼了,疼的想杀掉模糊男,小小年纪怎么能有杀心,这是褚九陵最害怕的地方。 铃舌急切撞击铃壁,声音清脆空灵,给半明半暗的深夜带来一阵危机四伏的恐慌,他对着铃铛叫两声:“快来快来。”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正给了褚九陵后悔的时间。 窗外的天地在星辉下白惨惨一片,现在很难看见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褚九陵听父亲说十几年前他有幸经历过漆黑如墨的夜,自十三年前东方夜空突然堂而皇之出现七颗妖星后,九州之地就再也看不见彻底的黑夜,七星从子时开始风雨无阻按时出现在东方,至黎明时消失,无一日缺席。 起初百姓觉得七星炽盛的光芒给他们省下不少灯火钱,文人骚客对星辰咏出大量诗词歌赋,它的出现,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但到了后来,发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它们很快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妖星。 老神仙迟迟不来,褚九陵支颐在书案上等到打盹,一个迷糊,脑袋重重磕在铜铃上,立即磕出一点血迹。 什么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