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跪下》 第1章 001 六月天,艳阳高照,锣鼓喧天,城北萧府一派热闹景象。 那西北角的二层小楼,红绸遍布,仆从往来。今日是他家大姑娘出阁的日子。 说起萧臬台家中娘子,北地之人,莫不赞赏有加,且不论小娘子学问如何,性情如何,单说她那一张面皮,三月春水芙蕖,灿灿若朝霞,叫人一见便为之欢喜。 而今她朱红檀口,粉面桃腮,一双杏眼圆圆,望向眼前的贵妇人, “阿娘,我不过是嫁人,又不是不回来,莫要伤心,”唇角上扬,满面喜色更甚,“指不定啊,过个三五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还是阿娘的小娘子,还缠着阿娘讲故事。” “你个贫嘴讨打的,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你这是嫁人去了,又不是走亲访友去了,哪有三两日再回来的。你先头那些个有的没的,胡思乱想,我劝你啊,趁早忘了为好,要是让王府的人抓到你的把柄,可是了不得,你阿爹和我,你两个哥哥,担待不起啊。我的好囡囡。” 原本满是不舍的卫夫人,见女儿还想着退亲,合离,一个头两个大,吓得不舍之情消散不少,满是担心。 赐婚那道圣旨上,囡囡的脚印还留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 谁家的姑娘,万万赶不上她们家囡囡的淘气胡闹。 许是知道卫夫人心中忧愁,小娘子拉着自家阿娘的手,撒娇道:“阿娘知道了,阿娘放心,我做事最有分寸,若有不好,不会连累家中。小娘子我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骨气。” “你!” 卫夫人气得噎一口。 未及卫夫人顺下这口气,恰逢小娘子的丫头,名唤柳叶的,怀抱个紫檀木大匣子入内,请示小娘子,“娘子,这些……”悄悄瞄几眼卫夫人,似有话不敢直说,给小娘子打起眼色。 主仆二人眉来眼去,小娘子吩咐道:“这个放着就行,待我三日回门,再带走也是一样。今儿个人多,难免忙乱,别是换了我的东西。” 小丫鬟柳枝得令而去,小娘子正想着思索两句糊弄阿娘,卫夫人眼珠子一鼓,厉声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囡囡,我把你生下来,再把你养到如今这般年岁,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想什么,在我跟前打花胡哨,你还嫩了些。” 萧娘子闻声一愣,心中埋怨,柳叶这小丫头,太没眼色,这时候,在阿娘跟前现什么眼。 “囡囡,今日是你出阁的日子,你给我听好了,你和燕王的婚事,是圣旨,是命定,不可更改。咱们家,你阿爹不过三品官儿,什么用也没有不说,还在燕王手底下干活。咱们北地,不如江淮,不如两京,年年打仗,能够偏安一隅,安稳度日,靠的是燕王殿下。 殿下虽然杀气重了些,人不太温和,”卫夫人语塞,好似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思索着,硬着头皮继续,“你没听你阿爹和你二哥说么,殿下是个好殿下……” 卫夫人的话,难以为继,人是个好人,旁的,还有什么呢。 “阿娘,燕王殿下是个好的,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万万说不来殿下不好。可是,听二哥说,他……”忍住脱口而出的丑,萧雁南转口,“不讨姑娘家喜欢。” 说起燕王殿下,寥寥几次惊鸿一瞥,小娘子只记得这人常年腰系佩剑,魁梧异常,似南天门底下,连接凡尘的通天梯。 半点没有清俊君子模样,同时下小娘子喜爱的模样,南辕北辙。 “胡说,娴妃娘娘当年能入宫伺候陛下,乃是因容貌秀美,燕王殿下能丑了?!早年殿下在京都,十来岁模样,就有美玉公子的称呼,能是个丑的!” “阿娘自己也说是早年,现如今阿娘打听打听,哪里还有这称呼。” 娴妃娘娘尚在闺中之际,名满京都,百年难得一遇的娇俏美人。他的孩子,燕王殿下,自然继承阿娘容貌。可惜啊可惜,打燕王来到北地,成了戍边卫国的将军,过去的一切,帝王宠爱,连带清贵气质,如玉面庞,一去不复返。 卫夫人砸吧半晌,终于想到合适的理由,“殿下不外乎是没人照看,日子过得,嗯,过得粗糙。不要紧。再说,成亲过日子,看的并非是他好不好看,看的啊,是本性。若长得好看,成天骗小姑娘,你能喜欢?” 想到自家阿爹那副面容,萧雁南偷偷一笑,阿娘得了好处,转头教训她来。 “阿爹要是长得丑,阿娘当年能看上他么?” “你个小丫头,反了天了!” 临出阁前被阿娘抽抽,萧雁南哪里肯,当即说起旁的,横竖她已有主意。到时候,成功合离归来,不消名声受损,不消牵连家中。此刻,不好叫家人平白担忧。 …… 北地风俗,成亲当日花轿绕城一周,以此请求苍天庇佑,夫妻美满,万事顺遂。约定的亲迎时辰,大抵都在下晌。午时过后出发,嫁妆先行,花轿中央,最末敲锣打鼓,派发喜钱。 寻常百姓家,派发红线串的铜钱,若是富贵人家,两三枚铜钱一起,或是小银果子,金瓜子。 现如今已是天光微微淡去,等待喜钱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有些不耐,却仍旧不见花轿出门。 几个三五岁的小子,嘀嘀咕咕。 “莫不是王爷不来了?看不上萧家小娘子?” “我听说小娘子挺好看,王爷怎会不喜欢呢?” “你知道什么,王爷那样的英雄,怎会喜欢萧娘子这样,娇滴滴的,配得上咱们燕王殿下的,一定得是个女将军!” “你知道个屁,女将军?王府大门早晚都得打得稀巴烂。咱们王爷这样的,就得要个知冷知热的小娘子。” 小二楼下议论断断续续,小孩儿关心喜钱,青年关心局势朝政,大姑娘小媳妇,则关心王爷何时才来。声声议论,一句不差传到萧娘子耳中,她听着听着便笑起来。 听阿爹说起,燕王前两日去巡视马场。这本非大事,年年夏日俱是如此。可这事怪就怪在,燕王此番出行,乃是临时起意,似刻意避开今日婚仪一般。起初得了消息,小娘子不过猜想,或许殿下对这桩婚事,也不甚满意。 而今再看,不管出于何等缘由,殿下确实不满。 如此,好办多了。 圣上赐婚又如何,合离归家就在眼前。 小娘子心中甚是美妙,不自觉脸上挂起甜甜微笑。斜阳西下,金光灿灿,满满金黄当中,她推开小二楼窗牖,朝外看去。湫水河蜿蜒流淌,浮光跃金,一旁树木林立,微微摇摆。苍山翠绿,天地一色。 北地的一切,除开这一场婚事,俱是美妙。 她起身,徐徐靠近窗扉,一手抚上阑干,享受当下难得的惬意美好。 忽然,一片金光中,一对人马,约莫数十人,骏马飞驰,飞身而来。来人越过苍山,跨过层层翠色,越上湫水河通天桥。 为首一人,玄铁铠甲在身,腰系佩剑,高大威武。在天地一色的映衬之下,只瞧得见他的轮廓,似刀剑,似利刃,破空而来。这人,宛若得了胜仗的猛虎,满是喜悦和骄傲回营。 骏马疾驰之间,长发飞舞,一缕掩映晚霞,一缕落到小娘子眼中,登时一阵刺痛。 他回来了!萧娘子掩上窗户。 燕王殿下回来了。 赶在婚仪之前回来了! 又惊又怕,萧雁南捂上心口,跌坐圆凳,口中直喃喃,他怎生回来了呢,他明儿个回来,后日回来都好,为何偏偏是今日回来了呢? 他不是不满婚事么? 为何要回来? 难不成他满意? 来不及如何,见卫夫人和二哥萧雁北,慌里慌张,齐齐而来。卫夫人一见小娘子卸了盖头,一副见鬼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利利索索从丫鬟手中取来盖头,稀里糊涂给人盖上,口中还不断念叨,“这个糊涂丫头,我一时半会儿没看着你,就又出了幺蛾子……” 话犹未了,招呼萧雁北上前,“来,赶紧的,背你妹妹出去,快到时辰了,不能再等。” 看不见外头景象如何,小娘子被人左右拉扯,猛地又到自家二哥背上。这,这是谁家的规矩? 新郎官方才回城,看模样还未梳洗打扮,就要上赶着让新娘子出门。 道理呢?规矩呢? “二哥,二哥,王爷不是方才回来么?急什么急?” 卫夫人帮忙收拾盖头的手不停,“哎呀,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如何?” 二哥飞快朝外走,“小妹,来不及细说,王长史来传话,说是公务要紧,一切从简,今儿个你直接过王府,不用绕城祈福。” 小娘子佯装不乐意:“这好歹是成亲,还是陛下圣旨,如此儿戏!二哥,二哥……” 卫夫人:“你闭嘴!你在家如何胡闹都行,出了这道门,不能再乱说话。” 二哥替自家阿娘和王爷找补:“小妹,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婿,你嫁过去就知道。此番事出有因,二哥人微言轻,知道的不多。你若是觉得委屈,问问王爷。” 小娘子趴在二哥背上,扯起他的耳朵,小声嘀咕,“王爷是个好夫婿?那你嫁过去啊!左右都是阿爹的孩子。” 开新啦,开新啦,庆贺庆贺。 食用指南: 1、男主只是活的不精致,后期会好起来 2、小甜文一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01 第2章 002 燕王府正房,一片通红当中,正门洞开。 六月天,北地晚风窸窸窣窣,那前院的阵阵热闹响动,划过廊下帷幔,顺着敞开大门入到内间。雕花繁复的落地明罩背后,一个小娘子,头盖红绸,安安静静坐着。 并非是她萧雁南坐得住,只因她正在细数对付这桩婚事的招数。这些招式,绝非空穴来风,定然一击必胜。 这话还得从三四年前说起。 北地槐花胡同有个书肆,名曰一间书肆,掌柜是个十七八的小娘子,名唤月娘。 某日月娘得见前来买书的萧大郎君,惊鸿一瞥,时刻不忘。但凡文会花会,月娘能入内的,定要入内和郎君说话,若是不能入内的,也要于门外等候,看上一眼。岁岁年年,尽人皆知。 而萧大郎君呢,生人勿扰,不喜被世人议论。起初,对月娘还有几分好脸色,渐渐地越发嫌弃了去。再后来,无事绝不外出,最后,离开家人,入京为官。 在萧雁南的计划中,燕王同大哥一样,醉心政务,不近女色。王爷倘或遇上月娘这般女子,定不会喜欢,躲得远远的。 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不是她萧娘子不好,惹得燕王嫌弃,也非卫夫人教得不好,是他燕王不喜,二人道不同,委实做不成夫妻。届时,再由忍不了的燕王殿下出面,去陛下跟前说话,水到渠成,谁也没错。 将策略匆匆又过一遍,萧雁南心满意足,开怀不已。 她垂眉,透过火红一片朝外看去,唯有星星点点光亮,不见一丝人影。再瞧瞧脚底一方土地,干净得就剩自己一双绣鞋。一手悄悄将盖头撩开一个缝隙,朝窗牖之外看去。 庭院深深,灌木丛丛,不知是个什么名讳,昏黄灯光之下也见丝丝青翠。每一丛花木,伴上两盏凤鸣灯。夜风下莹莹光亮,振翅欲飞。 那凤鸣灯穗子往下,一双黑色皂靴落入眼帘。 暗红鞋面,金线沟边。小娘子轻轻嘀咕,哎,燕王府的人真贵气。这双皂靴,还能称之为皂靴么?金靴子也不为过。 不及细想,她一个激灵,这地方,这时辰,能来正房的男子,怕是没几个?! 难不成,前院的热闹还没散,王爷就回来了? 随即她断然否认。王爷既能做出婚前寻边之事,今夜自然要在前院热闹到天明。小娘子轻吹一口气,盖头随风起。她斜眼放光一看,打算瞧一瞧这胆大之人是谁。 却不想,皂靴之上,是一身火红衣袍,板正,利落,丝毫不见飘然之感。 她一双清泉似的眉眼陡然瞪大,要死,王爷回来了! 但愿天黑,他没瞧见自己不规矩。如若不然,自己这个破烂王妃,今夜就得殒命。向上天祈祷途中,不忘整理自己盖头。 端端正正,方才是她萧家娘子的做派。 还不等观世音菩萨给她个恩典,一股子凛冽的气势出现。随即而来的,便是到她脚畔的皂靴,红彤彤亮登登,同方才所见一般无二。 这人近前来了! 小娘子攥着拳头,心中默念:是自己先解释?还是等他先说话? 思索之间,那双皂靴动了动,脚尖朝外。不知为何,小娘子生生从这不起眼的动作,瞧出一点防御姿态。 莫不是生气了……好好一个大男人,何至于这般小器。 她正要说话,又见这双皂靴转弯儿,不见了。透盖头而去的迷蒙视线,见他于一旁矮塌坐下,摆手叫人出去,自顾自斟茶。 他一口牛饮牡丹,畅快无比,叫小娘子已到嗓子眼的心跳,又提上来三分。 这节骨眼上,总不至于她们都不说话。 “王爷?”小娘子试探出声。 男子点点头,半句话也没有。 心跳如鼓,女子声线不自觉尖了些,“王爷可是累着了?可要沐浴?” 此话一出,她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画本子看多了,她们二人是寻常夫妻么,能说这样的话。 男子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萧雁南埋怨还未结束,又想起此前的出格举动来,心道:这人定然瞧见了,左右不说话,等自己告罪呢。她可是萧家大姑娘,行得端做得正,做不来没脸没皮的事。 “王爷,适才人多,屋里头有些闷,妾透透气。” “嗯。”燕王又喝一杯茶。 这是什么新鲜招数,不停喝茶。她最受不的,就是这样,自己已然急得快疯掉,那人却优哉游哉,满是闲适。明知或许是燕王的招数,小娘子还是不受控制地继续出声。 “王爷可是觉得妾失了礼数,丢了身份?” 第五杯茶,男子握在手中顿住,直至屋内凝滞之感四散,他一言不发。 好没耐心的小娘子,自以为耐心细致地催促,“王爷?!” 半晌,燕王方才道了声,“无事。” 见他言语中并无怪罪之意,小娘子的担忧霎时散去,王爷不过是话少罢了。萧家大姑娘的派头算是保住了。身心舒坦不少,那凤冠之下的身影自然也不似此前僵硬。 腰身似杨柳,宽阔喜袍,遮不住玲珑窈窕。最为惹眼的,便是寥寥一个侧身,可见蓬勃生机,温暖欢喜,实属北地不可多见。 如此没了话头,新上任的夫妻二人,一人掰着手指头数数,一人喝茶。约莫过去一炷香功夫,小娘子率先忍不住,“王爷,还未行礼呢?” 燕王到手的第八杯茶,转瞬放回去,抬手叫人入内伺候。喜娘、嬷嬷、小丫头们,鱼贯而入。屋内热热闹闹,说话的,恭贺的,再有那些个忙忙碌碌各处收拾的,冲散空中的凝滞之感。 小娘子动动手腕,正打算松快松快,那头燕王顺着喜娘的脚步来到她身旁,一声“盖头落地,吉祥如意;夫妻同心,家业兴旺!”在耳畔响起,女子眼前一片明亮。 映入眼帘的,是喜娘咧到后脑勺的嘴角,顺喜娘的嘴角往外,燕王伫立在侧。 果如她往昔所见,这人身长八尺有余,软脚幞头,束不住周身杀气。好端端一双眉眼偏生毁在下半张脸,上头剑眉星目,下头青色胡渣遍布,更有那唯余丁点血色的双唇,似散了精气神的病患,没几日活头了。 小娘子越看越是不满意。 虽说与他做不成几日夫妻,可这名头还在。她是个名声在外的小娘子,瞎了眼了也不会看上这样的货色。 许是心中的嫌弃不经意之间,从眼角流露,猛地,燕王双眸像是破鞘利剑袭来,小娘子一个不稳,险些凭空跌倒。 要了老命。 少女掐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听闻喜娘笑道:“……和和美美!”什么和和美美?迷迷蒙蒙之中,小丫头子快步送来合卺酒,女子才明白过来。 我朝合卺的规矩,男女于床畔对坐,一双对半劈开的葫芦,红线牵连,各持一头。 女子接过小丫鬟手中的葫芦,眨巴眼瞧一眼对坐的燕王,一时惊呆了。 这人怎的如此宽广。 从前寻阿爹和二哥,来燕王府见过他几次,每逢大胜凯旋,于广和楼也见过几次,从未发现他生得如此……威武,不愧是世人口中,能一箭杀三人的燕王殿下。 如斯模样,一个不开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焉有命在。 “王妃?该喝合卺酒了。” 在喜娘的催促声中,少女双眼含泪,泫泫欲泣。她一双杏眼,天然一段风情,全在眼角。此刻滴滴泪光,映照四下烛火,委实叫人心疼。 燕王说道:“既不愿,罢了。” 他正要喝退众人,小娘子手疾眼快,伸手拉上他衣袖,“不要!” 眼下要是退了,她们全家还能活命么。 一时之间,喜娘、小丫头子们,欢喜异常,赶紧招呼合卺,迅速拿来剪子,结发为夫妻……拉拉杂杂好一通活计,喜娘像是怕坏事,痛痛快快招呼了。 末了,直到屋内只剩夫妻二人,少女依旧拉着燕王的衣袖。 “松开。”燕王冷声道。 小娘子面上哭唧唧,“不松,”小脑瓜飞速转动,适才的嫌弃,该如何找补呢。 燕王似有似无叹口气,“该歇了。” 她揉搓燕王衣袖一脚,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不知是个怎样的绣娘,能做出如此好东西。他生在皇家,天然享受一切,世间万物,都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得到别人嫌弃他。 就是这个理儿。 不能嫌弃他。 “王妃,该歇了。”燕王再次说道。 “王爷,我害怕。” 谁人家小娘子,成亲当日不害怕的。她今日犯的蠢,都是害怕导致的。 “我去前院睡下就是。” 他平平淡淡的言语,入到她耳中却成了一声惊雷。手上动作停下,震惊之下扭头看他。一副魁梧模样,沧桑不已,不能看不能看。 可已然看了,不能嫌弃得回头。 小娘子捏着嗓子,反客为主,“王爷嫌弃我?” “不是。” “那为何新婚之夜要去前院睡下?” “你怕我。” 天地良心,这可是不敢使他知道。 女子忙不迭否认,“没有的,没有的,王爷听谁胡说的,万万没有。” 王爷:…… 辩解之法毫无头绪,小娘子急得眼角那滴泪水,越发大起来。长睫颤动之间,晶莹泪光滑落。仙子落泪,世人烦忧。 “没有,我只是头次成亲……” 不对不对,“从前没成过亲……” 更不对了……这下,又急又怕,泪水簌簌而下。 “她们说……她们说,她们说王爷不愿意成亲……”萧雁南拿出准备好的策略,“没有绕城祈福,王爷傍晚赶回来,外头那些个都说王爷不喜欢妾,说妾没了这门亲事,要做一个老姑娘。妾还不到十六,大好青春年少。王爷,妾……委屈啊……啊……” 小娘子哭起来。 数月以来的担忧和委屈,在这一刻,落到实处。她顾不得眼前人丝毫不熟悉,也顾不得还未散去妆发,埋头在他衣袖跟前,呜呜咽咽。 温热气息,晕染开来,打散一脑门子糊涂,哭嚎一会子,她醒悟过来,自己是不是有些放肆了?? 半丝清醒,半丝糊涂,她抽抽搭搭抬头,瞅一眼燕王。他还是那副丑样子,看得人心惊肉跳,可不知为何,他双眼中带上几丝心虚。 仿若做了错事。 “寻边事出有因,全然不是你的缘故。” 见好就收,小娘子破涕为笑,“真的?” 男子点头。 “那就好,妾以为王爷嫌弃妾呢。” 燕王斜眼看她,一言不发。斜斜投来的视线,直教女子心虚不已,佯装拭去泪水,查探他眸色。见他转瞬之间收回视线,仿佛刚才那看穿一切的眼神,本不存在。 眉眼低垂,不敢直视这人。萧大姑娘定了定神,思索起今夜的安排来。 第3章 003 若是放任他去前院睡觉,岂不是整个北地都知道她萧大姑娘没本事,招人嫌弃,若是将人留下,她们之间,不过堪堪通了姓名的关系。横竖都不是好事。 她一双眼滴溜溜转动,竟然一点法子也没。 突然,燕王冷声道:“净面?” 这就要开始独属于王妃的责任了?!她一丁点准备也没呢。想说不去,碍于此前几次不妥,不敢再表现出任何不悦,瑟瑟缩缩起身,走到燕王跟前。 压低嗓子说道:“王爷,时候不早,妾手脚不利索,要不,外头唤几个小丫头子进来伺候?” 燕王直愣愣回视。 被他盯得心中发毛,小娘子扯出笑容,皮笑肉不笑,上嘴唇干涸在牙上。正笑得脸皮疼,燕王摆摆手,唤几个小丫头子来。 打眼一瞧,见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一个柳枝,一个柳叶。两人谨慎至极入内,一眼不敢多看。 少女一只眼落在燕王头上,一只眼落在两个小丫头子上,明白过来,原是让自己去盥漱,准备歇息。 亲娘四舅老爷,如此说话,谁能懂。 沐浴,再匆忙不过,不过是简简单单撒些花瓣,放上些许香露。末了,擦拭通发,香脂膏子,换上柔软衣衫,靸上软底绣鞋,袅袅婷婷,香气寥寥回来。 从东稍间,越过明间,再到寝卧之地,少女一直拉着柳枝的手,一步不敢松开。 她今日出了很多蠢,不敢再犯。 及至落地门罩,卧房仅有几个小丫头子伺候,旁的一个人影也不见,萧雁南欢喜极了,双眼明亮看向柳枝,“走了?” 柳枝不敢笑,“娘子,婢子一直在内间伺候,不知这头,要不问问门外宋嬷嬷,她老人家是正房管事嬷嬷。” 一旁听见主仆二人对话的柳叶,正要转身出门问话,被萧雁南娇声喝道:“赶紧回来,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呢,你去问,没准人回来了。” 柳枝、柳叶:“娘子?” 这新婚之夜,讲究规矩为好。 瞬间来了精神的小娘子,“是他自己要走的,又不是我没留他,不干我的事。你们两个,别管,小娘子我的主意,你们是知道的,谁要是告诉旁人,坏了我的好事,都给我等着。” 故作凶狠模样,令两个小丫头子相视一笑,她们家娘子,可是把一肚子墨水,读得再活络不过。 想要使坏,还要先把自己摘干净。 柳叶赶来铺床,“好好好,我们都不告诉别人,只要娘子自己憋得住,能成事就好。” 好啊,小婢子也敢笑话主子了。 萧雁南叉腰喝道:“都反了天了,小心你们的月钱。好了好了,不要你们铺床,我自己来收拾,” 说着,上前来,作势要将小丫头赶走,被人拦住,左右几个来回,主仆三人一齐铺床。三两下功夫,小娘子睡觉,小丫头子守夜,又变回规规矩矩模样。仿若适才的胡闹全然不在。 换了床,萧雁南睡得不舒坦。夜半,将大红洒金帐子拉开一条细小缝隙,偏头和外头的柳枝说话, “睡了么?” “没睡。娘子有事吩咐?” “没事,想找人说话。”萧娘子有气无力说道。 “娘子是不放心今日之事么?”柳枝直切要害,未闻自家娘子答话,柳枝忖度着继续,“娘子放心,今夜婚宴那会子,婢子跟宋嬷嬷她们几个打听过了,王爷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这多年来,王爷极少发火,哪怕是遇上不好的事,发火,也在前院,不会到后院来,对上一杆子老弱妇孺……再说了,娘子是圣旨赐婚,天赐良缘,是上了皇家玉蝶的……” “可是,可是,他今日像是知道我害怕他,还嫌弃他了。” 细细思量,反复思量,虽极为不欲承认,然萧大姑娘不得不在黑暗无人的角落,说上一句燕王好眼力。 柳枝吓得够呛,“娘子,何不再忍忍,都让王爷知道了,那娘子的计谋还能成么?还能全乎地回去么?” 这天底下,除开父亲皇帝陛下,嫡母皇后娘娘,生母贤妃娘娘,谁能明目张胆嫌弃燕王殿下。上个不停叫嚣,视燕王为小儿的漠北大将曹签,已然白骨成霜。 “柳枝,你说,他眼珠子怎的那好使呢。战场上,莫不是就靠那一双眼睛,就战无不胜了。” 柳枝:“王爷没生气?” “我也不知他生气了不曾,你知道的,他那样,我不敢多看,多骇人啊。不过,”想起他直言去前院睡觉,萧娘子不甚确信,“像是没生气,”转念一想,后来自己又说起什么从未成过亲的鬼话,一时升起的确信散去,“哎呀,不知道不知道,愁死个人。” “娘子,咱们要不找补找补?” “如何找补?” “将从前月娘的手段,提前使出来?”柳枝提议道。 翌日一早,萧娘子使手段的时候就到了,偏生不巧,她还未醒来。 燕王身高体长立在明间门口,望向紧闭的房门,再看看侍立的几个婆子婢子,本就不算好的脸色,越发不好。惹得几个燕王府老人,手中铜盆越来越高,越过头顶。若有个通天梯,这几个婢子能上南天门,给王母娘娘盥漱去。 “几时了?”燕王等得不耐。 亲卫道:“辰时三刻。” 燕王抬眼看天,天光大亮,朝霞遍布,正房大厅前那棵老树,稀稀疏疏落下几丝光芒,投射雕花窗棂,灿灿明亮。 正当燕王更为不耐之际,廊下几个婆子中,有个上了年岁的,瞧着像是脚步不稳,捧着锦帕的双手碰到门扉,发出沉闷一声响。 登时,屋内传来柳枝用力压抑的急躁,“快进来,伺候娘子梳妆。” 燕王散开紧蹙的双眉,一旁跟随的几个亲卫,廊下婆子丫鬟,连带门外打扫仆妇,不约而同歇口气,总算过去。 丫鬟入内伺候,自然燕王这个新郎官也要入内。昨夜他歇在前院,必然会传出好些不好的流言,而今清晨梳洗,若再不处于一室之内,娴妃娘娘派来的礼官岑娘子,指定要说道说道。 他站在最前方,甫一入内,见明间方桌上,摆放粉色芙蕖。虽不如外间清晨微曦之下的娇艳欲滴,但在这素日里冷冰冰的室内,生出几分独属于小儿女的芳香。 再一瞧,那偌大圆桌旁,先时的巍峨山河图,已换成通草先生字画,《冬日草庐》。据传闻,这乃通草先生还未名扬四海之际,自我调侃之作。后来先生名声显望,此等早年拙作,愈加受人追捧。 世人言,学得通草先生早年一二心境,何愁不为名仕。 画作右侧题跋,较之遒劲老道的草庐笔锋,稍显稚嫩,像是少年所做。笔触豪爽,风格大气,未成气候,已可见大家风范,绝非寻常少年。忽的,燕王一笑。自家新入门的王妃,乃是通草先生关门弟子。如此便对上了。 这幅画,师徒合作。 萧臬台家小娘子,有几分本事。 燕王视线回转,越过层层纱幔,落到萧娘子身上。她堪堪醒来,精神不甚利落,眉眼耷拉,眼皮打架,发丝凌乱,颇为不忍直视。喋喋不休,不知说个什么的檀口,饱满水润。时而不满丫鬟挑选的衣裳,皱眉,嘟嘴,摆摆手,真真同官帽椅旁那芙蕖,一般无二。 娇气模样。 她选好衣衫,水红对襟长褙子,里头套件月色百褶裙。行动间,月色裙裾从水红褙子漏出一二分,浮光锦的料子,散发微弱光亮。再配上那双紫苏色凤头鞋,有一番别样风采。 她稀稀拉拉走两步,燕王想着,浮光锦是好,可紫苏色不好,换成绯色,不妥,换成湖蓝色…… 骄娇二气,就该配艳丽颜色。 终见她收拾完毕,燕王朝怔愣不知所措的小娘子,指了指一旁衣衫,示意道:且是等着她呢。新妇入门第二日,为男子更衣着袍,北地特有习俗。 萧娘子仅剩的一点点睡意,荡然无存,呆愣之感更甚。 这是干什么,开天辟地头一日,就让自己给他穿衣裳。谁定下的这个规矩,不使人好过。尤其不愿,不敢表现,娘子秉持策略,乖乖上前来,取过燕王外袍,替他穿衣。 这人忒为高大,她一个小娘子,直挺挺立着,才到他肩膀。这等差距,如何穿衣。 她趁人不备,低头撇撇嘴,心中恨恨:到底是皇家长子,哪怕是落魄了,受人不喜了,也比自家朝臣之辈,傲气不少。想要自己帮忙穿衣裳,丁点不知低头,丁点不知迁就。 这样杵着,等礼官岑娘子来催么? 小娘子不敢开口,燕王似不懂她的难处,二人就这么干愣着。 起初,屋内伺候的,间或还有个人声,渐渐地,许是见她们二人之间实在尴尬,不敢出声起来。沉默,唯有前厅等候的礼官,在无声催促。 半晌,小娘子着实忍不了,捏着嗓子,努力不显出生气和嫌弃,“王爷,妾够不着。” 话落,燕王低头看她,惊讶,像是到得此刻才明了萧娘子有些矮。短暂惊讶之后,一径从小娘子手中接过衣衫,自己穿。 小娘子仰望,眼中的震惊和错愕还未全然亮起来,登时低下头去。 可不敢使人知道。 早说穿衣并非必须仪程,不就结了么。 用得着这么费劲! 下一瞬,又听燕王说道:“来,腰带。” 到底有完没完。面对强权,萧娘子只能干脆接过,一手伸到这人背后。腰带,并非复杂之物,她出阁前,阿娘教过几次。她照着卫夫人教导,有条不紊穿扣,系带。原本万无一失之事,偏生被眼前这人搞砸了。 只因他气势委实骇人。他不知何时低下眼眸,盯着她发顶。那目光,像是一把悬空刀剑,随时落下。 她害怕,手抖,手抖,更为害怕,一时越发乱。 燕王一双手覆在她素手之外,一根根摆开她胡乱的手指头,重新将腰带穿过带扣,“外头都看着呢 ,你若是害怕,一会儿我就回了礼官。” 不经意之间,他的头埋得很低,低得像是在她耳畔说话,轻声言语,唯有他们二人听得见。 来不及分辨他何意,只觉一股极为陌生的气息,萦绕四周,冲她脑门而来。 萧雁南脑子一片空白,被这人带来的气息侵袭干净,愣神之间只隐约记得他说了话,说的是个什么,没听见,是以,跟随本心,萧娘子抬头想要听听这人说个什么。 入目,是这人真诚的眼神。 好似再说,回绝礼官,这门亲事算是不成。 这一刻,她不消言语,明白他未竟之言。 欣喜涌上心头,脑中烟花绽放。蓦地,满天的烟花停在半空,成亲第二日便绝了亲事,说出去旁人只会说,她萧娘子烂到泥地里,绝非好人。至于燕王么,家国功臣,有何不好。 不要这样。 她的名声,她的家人。 “不是,不要,妾不是这个意思,王爷听妾解释……” 我的亲娘,打了个措手不及,该怎样继续骗人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