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孤女后富可敌国》 第1章 第 1 章 靖安侯府这间名为“枕霞阁”的闺房,此刻静得能听见窗外细雨敲打芭蕉的微响。 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混着一丝清苦的药气。沉重的紫檀木拔步床内,层层叠叠的素白鲛绡帐幔垂落,掩住里头的光景。 叶沁慧意识初回笼时,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尖锐的碎片在颅脑里冲撞、拼合,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记忆琳琅满目的货架,银行账户数不清的数字,以及掌控庞大商业帝国时如臂使指的权力感正与一股刻骨铭心的哀伤绝望激烈撕扯。 那哀伤源于此身原主,那个同样叫做叶沁慧的侯府千金,为亡母悲恸至心神溃散,缠绵病榻数月,最终在寄居的外祖家悄然离去。 更令人绝望的是她临去前看清了所至亲的嘴脸,慈蔼的大舅母温言哄骗,痴慕的表兄虚情假意,掏心掏肺献出的万贯家私。 铺面、田庄、现银、御赐珍宝,连同母亲用命换来的贞烈夫人封诰所带来的一切荣光与荫庇,都成了滋养这群豺狼的膏血。他们榨干了她的价值,像丢弃一块用尽的抹布任其自生自灭。 “嗬!”一声压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息从帐内逸出。 “姑娘!”守在床畔,眼睛肿得像桃儿的贴身丫鬟秀儿猛地惊醒,扑到帐前,颤抖着手撩开纱帘一角,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姑娘?您…您可是醒了?” 叶沁慧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初时模糊,渐渐聚焦在秀儿那张满是泪痕、写满真切担忧的脸上。 属于原主的记忆潮水般涌来,让她瞬间认出了这个忠仆,也确认了自己身处的荒谬境地——一等安平侯府唯一的嫡女,父尊乃正二品封疆大吏,远在千里之外戍守国门,母亲为护一城百姓,以命相搏,换得身后县主的哀荣。 如此煊赫出身,本该是启国顶尖的名门贵女。可如今呢?孤女寄人篱下,万贯家财被外祖家鲸吞蚕食,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更是为情所困,识人不清,生生把一副天赐的好牌打得稀烂,连命都搭了进去。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及身下光滑微凉的锦缎被面。触感真实得刺骨。 这不是梦,从前她是叶沁慧,百货业的巨擘,可此刻已是这启国靖安侯府,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孤女叶沁慧。 “水……”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过的沙地,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 “哎!这就来!姑娘稍等!”秀儿喜极而泣,慌忙转身,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在暖窠里的蜜水,小心地扶起叶沁慧,将杯沿凑到她唇边。温水滋润了干涸,也带来一丝清明。 叶沁慧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这间枕霞阁。 陈设是古雅精致的,多宝阁上玉器生辉,紫檀案头宣炉吐纳青烟,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 然而,细微处却显出窘迫与怠慢。 窗棂角落积着薄灰,案几上那套本该莹润的甜白釉茶具,其中一只杯子口沿处有道细微却刺目的磕碰裂纹,插在美人觚里的几枝玉兰,花瓣边缘已显出萎黄的疲态,显然久未更换。 空气中弥漫的沉水香,也掩盖不住从家具深处透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陈旧潮气。 这绝非一个县主遗孤与手握泼天富贵的主子该有的居所气象。 “姑娘,您可吓死奴婢了!”秀儿放下杯子,用温热的湿帕子替叶沁慧擦拭额头虚汗,眼圈又红了,“昏睡了整整三日,气息弱得,大太太请来的大夫都说、都说要预备着了。”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不忍再说。 叶沁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属于现代商界女王的冷锐寒芒一闪而逝,随即被一层恰到好处的虚弱迷茫所覆盖。 她轻轻按住秀儿的手,指尖冰凉:“莫怕,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只是浑身无力,脑子里乱得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试探,“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外头可有什么事?” 秀儿见主子精神尚可,稍稍安心,但提到外头,脸上又浮起一层忧愤交织的郁色。 她压低声音,凑近叶沁慧耳畔:“姑娘,你不知道,在你病得人事不省这几日,大太太那边简直是越发不像话了,前日,她房里的周妈妈过来,说是奉太太的命,替您‘清点库房,怕下人们疏忽,保管不善。奴婢拦着没让进,说姑娘病着,钥匙在您枕下收着,等您醒了再说。那周妈妈好大的脸子,当场就撂了话,说表姑娘的东西,原就是舅太太心慈代为打理,如今病成这样,万一有个好歹,东西丢了损了算谁的?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听着就戳人心窝子!” 秀竹气得胸脯起伏:“还有奴婢偷偷听洒扫的小丫头嚼舌根,说大太太已经在暗中相看城西那处最大的绸缎庄子,像是预备着给表少爷下小定礼时,添在聘礼单子上充门面,那庄子,可是夫人留给您的陪嫁啊!” 叶沁慧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是一派病弱的苍白,只有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缎面里,留下几道细微的折痕。 绸缎庄子?下小定礼充门面?好,很好。看来这具身体原主的“好表哥”朱春明,攀附高门贵女的婚事,是已经提上日程了。 用她的钱,她的产业,去铺就他的青云路?她心底无声地冷笑。 “哦?是吗……”她淡淡应了一声,语气飘忽,仿佛精力不济,对这些令人发指的消息提不起太多关注。 目光落在锦被上用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上,一朵朵,一簇簇,金光流转,富贵逼人,却不知这被面之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的内里。 她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指,慢悠悠地,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在被面上描摹着那些繁复的花样,指尖划过凸起的金线纹路。 “秀儿。”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记得母亲留给我的那些产业账册还有各处库房的钥匙原先都收在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匣子里?” 秀儿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是!姑娘!您病倒前,都收得好好的!就在您床头的暗格里!” “去拿来。”叶沁慧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秀儿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熟练地在拔步床内侧一个隐蔽的雕花木饰上按了几下,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响,一块木板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尺余见方的暗格。 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约莫两掌宽、一掌高的紫檀木匣。匣子本身已是贵重,四角包金,面上用细如发丝的螺钿镶嵌出缠枝牡丹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这匣子,是县主叶林氏的遗物。 秀儿将匣子捧到叶沁慧面前,叶沁慧伸出微颤的手,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螺钿牡丹,感受着原主记忆中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她摸索到匣子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凸起,轻轻一按。 “嗒”一声轻响,机括弹开。 匣盖掀起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樟脑的气息逸散出来。匣内铺着明黄的锦缎,上面空空荡荡,只孤零零地躺着几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 预想中厚厚的、记录着田庄铺面、银钱往来的账册,竟踪影全无! 秀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怎、怎么会……空了?账册呢?姑娘,奴婢一直守着,暗格从未有外人动过。”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这比库房被强行清点更可怕,账册是根基,是命脉,没有了账册,那些散落在外的产业,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叶沁慧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匣底,那明黄的锦缎衬着几把孤零零的钥匙,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她脸上却没有任何任何惊讶。 果然如此。釜底抽薪,做得干净,她那位大太太,手段倒是比她想象的更利落,也更狠绝,账册都敢直接窃走,这是铁了心要让她叶沁慧变成一个身无分文、连自己有多少家底都说不清的糊涂孤女,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几把钥匙,指尖反而轻轻拂过空无一物的锦缎衬底。良久,她才用指尖捻起其中一把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锦”字。 “锦……”叶沁慧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将那冰冷的金属紧紧攥在掌心。掌心的刺痛,远不及心头的冰寒。 账册没了?无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卢氏以为拿走了账册就拿走了一切?她叶沁慧的产业,每一寸土地,每一间铺面,都刻着叶家的印记。 属于她的东西,她自会一笔一笔,亲手清算回来。连本带利。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和一个刻意拔高的、透着虚假热络的女声: “哎呀,我可怜的慧儿可醒了?佛祖保佑,菩萨保佑,真真是吓煞舅母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焦急,穿透门扉,清晰地传了进来。 秀儿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挡在床前,紧张地看向叶沁慧。 叶沁慧眼底的冰寒瞬间敛去,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她松开紧攥钥匙的手,顺势将那把刻着“锦”字的钥匙滑入袖中。 身体向后靠回软枕,浓密的长睫无力地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青影,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病骨支离、气息奄奄的脆弱模样。 方才那短暂显露的锋芒,如同昙花一现,被完美地收束于无形。她对着秀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秀儿会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惊惶,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闩。 房门开启,一股更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外间微凉的雨气涌了进来。 当先走进来的妇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缠枝宝瓶纹妆花缎褙子,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凤头步摇,耳坠明珠,腕笼玉镯,通身富贵,容长脸面,眉眼间带着刻意堆砌的慈和,只是那笑意未曾真正抵达眼底。 这便是那位大太太。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捧着托盘的大丫鬟,一个托盘里是热气腾腾的药盏,另一个则是几碟精致的点心。 那人一进门,目光便精准地越过秀儿,直直落在拔步床的帐幔上,脸上瞬间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几步抢到床前,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我的儿!你可算醒了!你可知这几日,舅母的心都揪碎了!” 她作势就要去撩那帐子。 “舅母。”帐内传来一声细弱蚊蚋、气若游丝的回应,带着浓浓的病中倦怠,“劳您挂心了,恕慧儿…不能起身见礼…” 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再次晕厥过去。 卢氏撩帐的手一顿,脸上的悲戚更浓:“傻孩子,跟舅母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你身子要紧!” 她顺势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床榻四周,最终落在那只敞开的紫檀螺钿匣子上。看到里面空荡荡的锦缎衬底,她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满意和得色,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担忧覆盖。 “瞧瞧,这小脸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卢氏拿起帕子,假意按了按眼角,“舅母特意让人熬了上好的老参汤,吊命最是有效,秀儿,还不快伺候姑娘趁热喝了!”她朝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捧药的丫鬟立刻上前一步,将药盏递向秀儿。 秀儿看着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药汁,心头警铃大作。姑娘刚醒,身子虚成这样,怎么能喝这种虎狼之药? 她下意识地看向帐内。 第2章 第 2 章 “舅母费心了。”帐内传来叶沁慧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拒,“只是……刚喝了点蜜水,胃里翻腾得厉害,实在受不住这药气,怕是要呕出来…反倒伤了元气…” 她的话语被几声压抑的、极其真实的干咳打断,咳得帐幔都在微微颤动。 卢氏脸上的慈笑僵了一瞬。这丫头,病了一场,倒学会拿捏人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又被关切取代:“这……唉,也是舅母心急了。你这身子骨是得细细调养,急不得。” 她挥挥手,让端药的丫鬟退下,目光又落回那空匣子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慧儿啊,你这次病得凶险,可把舅母吓坏了。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又远在边关,把你托付给我们,舅母是日夜悬心,生怕有半点闪失,辜负了你父母的嘱托,也对不起你母亲在天之灵啊!” 话落,叹息一声,用帕子压了压并无泪痕的眼角:“你年纪小,又病着,这偌大的家业……唉,你是不知道,下头那些管事奴才,惯会欺主的,见你病着,一个个都懈怠了,账目不清,铺子里的收益也短了。舅母替你管着,也是操碎了心,生怕一个看顾不到,就让人钻了空子,损了你母亲留给你的基业。”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帐内的动静,“这不,前几日替你清点库房,发现几样要紧的御赐之物似乎对不上号……舅母是越想越心惊啊,这万一有个闪失,可是大不敬的罪名,所以想着,还是把各处库房、田庄、铺面的账册钥匙都收拢过来,舅母亲自替你保管,再让可靠的老管事们重新彻查一遍,理个清楚明白。等你身子大好了,再一样样交还给你,也省得你病中还要劳神。你看可好?” 图穷匕见,终于来了,借着保管、清查的名头,名正言顺地要将她最后一点财产夺走。 卢氏的声音依旧温软,但字字句句都是另有企图。 帐内沉默了片刻。只有叶沁慧略压抑的、带着痰音的细微喘息声传来。 秀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那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又异常清晰地落在卢氏耳中。 “舅母一片苦心,慧儿感念…”她顿了顿,气息似乎更弱了几分,每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只是…母亲留下的东西,慧儿虽病弱,也记得一些钥匙…账册…” 卢氏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眼神倏地锐利起来,紧紧盯着那层素白的纱帐。 叶沁慧的声音继续飘出,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执拗:“都是慧儿的念想,握着它们,就好像母亲还在身边护着慧儿…” 她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帐幔剧烈地抖动着。 秀儿慌忙上前,隔着帐子替她拍背顺气。 卢氏眼底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念想?护着?死丫头,命都快没了,还抓着这些死物不放! 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 叶沁慧喘着气,声音越发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孩童般的固执:“舅母且容慧儿再想想,等精神头…好些了,慧儿自有主张…” 最后四个字,“自有主张”,她说得极轻,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卢氏心湖,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卢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那层隔绝视线的素白帐幔,第一次觉得这层薄纱如此碍眼。 自有主张?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病秧子,能有什么主张?还是说…… 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快得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也好,也好。你这孩子,心思重。舅母也是怕你累着。那你好好歇着,万事有舅母替你操心呢。药和点心都给你留着,想用了就吩咐秀儿。” 她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舅母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两个丫鬟转身离去,环佩叮当声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廊下。 直到那声音彻底远去,房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秀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惊出了一层冷汗。 她快步走到门边,仔细闩好门,这才回到床边,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姑娘!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您…您没事吧?” 她看着帐幔,总觉得方才姑娘最后那句话,平静得有些吓人。 素白的鲛绡帐幔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从内侧缓缓撩开一角。 叶沁慧靠坐在床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却已彻底褪去了所有的迷茫与虚弱。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又似寒潭映月,冰冷的光华在眸底流转,锐利得仿佛能直接洞穿人心。 方才那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微微喘息着,然而那眼神,却沉凝如铁,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与笃定,属于现代百货女王的灵魂,此刻在这具病弱的躯壳里,完全苏醒,锋芒初露。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把刻着“锦”字的、冰冷的黄铜钥匙,指尖感受着那凸起的笔画,一遍,又一遍。 “锦园……”她低声自语,声音平静无波,却又异常坚定。 那是她记忆中,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占地极广、日进斗金的一处绸缎庄子。也是卢氏觊觎着,想拿去给儿子朱春明充门面。 目光投向紧闭的雕花木窗外。 春雨如织,绵绵密密,将庭院里的花木洗得一片青翠。雨滴顺着黛瓦汇聚,从檐角滴落,在阶下的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嗒、嗒”声。 雨落金瓯缺,风起玉兰凋。 这看似平静的安平侯府深宅,这等级森严、视商贾如草芥的戍国,她叶沁慧既然来了,便不再是任人揉捏的小白花。 账册被窃?无妨。根基尚在。御赐之物遗失?正好。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商业帝国,便从这风雨飘摇的锦园开始重建,那些吞下去的,她要他们连皮带骨,加倍地吐出来。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向庭院深处。 雨雾迷蒙中,一株高大的玉兰树静静伫立,枝头洁白的残花在风雨中微微颤动。 那是县主叶林氏生前最爱的花。 叶沁慧的眼神凝在那片纯白之上,久久未动。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些。 雨势渐收,天光却依旧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安平侯府高耸的飞檐。 枕霞阁内,那股混杂着药味与陈旧潮气的沉闷,并未因卢氏的离去而消散分毫,反倒像凝结的冰,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叶沁慧靠在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中那把冰凉的钥匙。 钥匙的棱角硌着指腹,细微的痛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秀儿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微风溜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浊气。 “姑娘。”秀儿端着一盏新沏的清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方才真是奴婢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大太太那眼神。” 她想起卢氏最后扫过空匣子时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得意,心头便是一阵发冷,“账册钥匙都叫她惦记上了,这可如何是好?没了账册,咱们岂不是连自己有什么都说不清了?” 叶沁慧接过茶盏,素白的手指搭在温热的瓷壁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她低头,看着澄澈的茶汤里微微晃动的自己苍白面容的倒影。 “无妨。”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而稳,“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产业是死的,地契房契却是活的。只要根还在,总有办法。” 她抿了一口清茶,微涩的茶香在舌尖漾开。 安平侯府千金叶沁慧名下的产业,在母亲叶林氏殚精竭虑的经营下,遍布京城及京畿要地,是实打实的泼天富贵。 锦园绸缎庄,不过是其中最为耀眼的一颗明珠罢了。每处产业的地理位置、大致规模、经营品类,甚至历任管事的大致脾性,都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卢氏以为拿走了账册就能只手遮天?她太低估了一个掌控过现代商业帝国的灵魂,对于核心资产的敏感与记忆。 “秀儿,”叶沁慧放下茶盏,抬眸,目光沉静地落在秀竹脸上,“备水,更衣。” 秀儿一愣:“姑娘?您…您身子才刚见点起色,外头湿气重,大夫说…” “去备水。”叶沁慧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一闪而逝,“再躺下去,怕是真的要任人鱼肉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张扬,挑一身素净不起眼的。” 秀儿看着主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然,心头猛地一跳,稳住了心神用力点了头:“是,奴婢这就去。” 温热的水汽氤氲在净房,叶沁慧褪去被汗水浸透的寝衣,露出瘦骨嶙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体。 肋骨根根分明,肩胛骨如同脆弱的蝶翼。这具身体,确实被掏空得太厉害了。她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肌肤,带走病中的黏腻与无力感,也仿佛在洗刷着原主残留的绝望与软弱。 水珠沿着她清瘦的脊线滑落,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 秀儿捧来一套半旧的烟霞色云纹素缎袄裙,颜色暗淡,质地也远不如卢氏身上那件簇新的妆花缎。 叶沁慧没有在意,任由对方替她一层层穿戴整齐。铜镜中病弱的孤女多了几分沉凝如渊的平静。她抬手,轻轻抚平衣襟上一丝极细微的褶皱,动作从容,指尖稳定。 “走吧。”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沉寂的力量。 秀儿深吸一口气,替她披上一件同样半旧的莲青色素面斗篷,兜帽拉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推开枕霞阁的后门,避开了前院可能存在的耳目,沿着一条少有人行的僻静回廊,向侯府侧门的方向走去。 第3章 第 3 章 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空气清冷,吸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早已等候在侧门外的巷弄里。这是秀竹用仅剩的一点体己钱,托一个老实可靠的老门房悄悄雇来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见她们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脚凳。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向着京城最繁华的东市驶去。车厢内光线昏暗,叶沁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袖中的钥匙紧贴着肌肤。 锦园。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母亲叶林氏当年亲自选址、命名,斥重金打造的京城绸缎头一份。它不仅仅是一间铺子,更是叶家商业版图在京畿的心脏,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卢氏想用它去填朱春明的野心?痴人说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车外喧闹的人声渐起。东市到了。 青帷小车并未驶向锦园气派的正门,而是在叶沁慧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条与锦园后巷相连的僻静小街,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停下。 这是锦园内部仆役及货物进出的通道。 叶沁慧在秀儿的搀扶下下车。角门紧闭,门环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秀竹上前叩门,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巷显得格外突兀。 好半晌,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小厮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不耐烦地嚷道:“谁啊?敲什么敲?后门不开张,送货的走前头去。” 秀儿上前一步,沉声道:“放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主子来了!” 那小厮揉着眼睛,借着巷子里昏暗的光线,看清了脸,又瞥见她身后那个裹在莲青色斗篷里、身形瘦削、看不清面容的人影,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惊疑不定:“秀……秀儿姐?主子?”他显然认出了秀儿是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但对“主子”二字充满了难以置信。府里谁不知道表姑娘病得快要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沁慧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秀儿会意,厉声道:“还不快开门迎主子进去,想挨板子吗?” 小厮被对方的气势慑住,手忙脚乱地拉开沉重的角门。 叶沁慧抬步,径直走了进去,秀儿紧随其后。 门内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后院,显得有些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丝织品的特殊气味,但更多的是一种懈怠和疏于管理的腐朽气息。 几个正在懒洋洋搬动布匹箱笼的伙计,看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望过来。 叶沁慧脚步未停,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不高,却足以让这方寸之地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锦园管事何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盖过了后院的嘈杂。 伙计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些的,丢下手中的活计,转身就往前头铺面方向跑去报信。 叶沁慧不再言语,径直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走向通往前铺的那道门。她的脚步很稳,仿佛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秀儿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半步,手心里全是汗。 刚穿过门,一个穿着酱紫色绸面直裰、身材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带着惊疑的热情。 此人正是锦园明面上的管事,姓周,是卢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心腹。 “哎哟!这……这不是表姑娘吗?您怎么亲自来了?”周管事夸张地行了个礼,眼神却飞快地在叶沁慧苍白瘦削的脸上和那身半旧的衣裳上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了然,“您身子骨金贵,有什么吩咐,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这铺子里人来人往,气味杂,万一冲撞了您可怎么好?快,快请到后面雅间歇着!”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试图引着叶沁慧往旁边供贵客休息的雅间去,显然是想将她隔绝在核心经营区域之外。 叶沁慧脚步未动。 她微微抬首,兜帽下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向周管事。 “不必。”她开口,声音清泠如碎玉,“就在此处。”她的目光越过周管事,投向铺面深处。 铺面轩敞,装潢古雅,一排排紫檀木的货架整齐陈列,本该是琳琅满目、锦绣辉煌的景象。 然而此刻,那货架上稀稀拉拉挂着的几匹锦缎,颜色陈旧暗淡,花纹也多是些过时的样式。 本该是最显眼位置摆放的流光溢彩的云锦、缂丝、妆花缎等顶尖货色,竟一匹不见!整个铺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条和刻意的敷衍。 几个伙计懒散地靠在柜台边,见主子进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毫无恭敬之色,只有好奇与打量。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表姑娘有所不知,近来市面不大景气,好货难收。不过您放心,舅太太那边已经吩咐了,正在想办法调拨。” 他试图将责任推给“市面”和卢氏。 叶沁慧没有看他,目光缓缓扫过空荡荡的货架,扫过伙计们懈怠的神情,扫过柜台后那本积了层薄灰的流水账簿。 空气里那股腐朽的懈怠气息,比后院的杂物气味更令人窒息。这就是母亲一手打造的、曾经冠绝京华的锦园?被蛀虫啃噬得只剩下一副徒有其表的空壳。 她抬步,径直走向那方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周管事心头一紧,想上前阻拦:“表姑娘,这……” 叶沁慧脚步不停,一个眼神扫过去,那眼神冰寒刺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竟让周管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她走到柜台后,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拂去账簿封皮上的灰尘。 啪嗒。 账簿被翻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或浓或淡,记录着所谓的“流水”。 叶沁慧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条目,属于百货女王的商业直觉在疯狂运转。 进货价虚高,出货价低廉得离谱。几个关键日期的记录笔迹明显不同,显然是事后填补。 最可笑的是,连续数月,账面上竟显示锦园都在“微利”甚至“持平”,这与记忆中锦园鼎盛时期的恐怖流水相比,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更别提那些本该陈列在架上的顶级货品,在账面上竟毫无踪影! 周管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笑道:“表姑娘,这账目繁杂,您身子弱,还是别劳神了……” 叶沁慧合上账簿,动作很轻,却像一声惊雷砸在周管事心头。她抬眸,目光终于落在了周管事那张油滑的脸上,丝毫没有掩饰眼底的冰冷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周管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铺子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锦园库房钥匙,给我。” 周管事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神闪烁不定:“库房钥匙?这…表姑娘,库房重地,钥匙一向是舅太太那边保管着,说是为了安全。” “锦园,是我叶沁慧的产业。”叶沁慧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库房钥匙,何时轮到外人保管?给你半炷香时间,取来。否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站姿松垮的伙计,最终落回周管事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连同这些懈怠渎职、欺主罔上的奴才,今日便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叶沁慧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这死气沉沉的锦园炸开了锅! 周管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油滑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愕。 他指着叶沁慧,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变调:“你…表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周有福在锦园兢兢业业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舅太太信任我才将铺子托付给我,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懂什么经营?竟敢如此污蔑于我,还要赶人走?这铺子离了我,还能转得动吗?” 他色厉内荏地吼着,试图用资历和卢氏的“信任”来压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铺子门口,仿佛在期盼着什么救星。 那几个原本懒散的伙计,此刻也慌了神,面面相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那个站在柜台后、裹在莲青色斗篷里的瘦削身影。 叶沁慧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她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的秀竹吩咐道:“秀儿,取香炉来。” 秀儿也被自家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震慑住了,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目光在铺子里一扫,立刻快步走到角落一个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前,拿起上面一只小巧的紫铜三足香炉,又寻了半截线香点上,恭敬地捧到柜台前放下。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廉价的檀香气味。 “半炷香。”叶沁慧的目光落在那点微弱的火星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周管事的脖子。“时间一到,见不到库房钥匙,后果自负。” 那缕青烟,此刻在周有福眼中,简直如同催命符,他脸上青白交错,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他没想到这个病得快死,一直被他们拿捏在股掌之中的表姑娘,竟然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下意识还想继续狡辩,想搬出卢氏来压她,可当他的目光撞上叶沁慧那双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