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梦寻阶莫惊婵》
1. 出走
人死了要放倒一棵老木头作棺材,要设灵幡,做道场,要有最后一间黑压压的灵堂。
宋衡承死在岭南无波的大海上,那艘船行去八十三人,却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大棺里只放着一叠衣裳。
荆婵成了寡妇。
烛和线香在夤夜跳动着一点微弱的火光,灵堂里的灯尽数熄掉了,守灵的丫鬟靠着柱子沉沉睡去,只有荆婵还直直地、倔强地跪在那里。
那点黯弱的光明明灭灭扑打在她的脸上,隐约只能看见她英挺的眉骨,和凛雪一样干净的眼睛。
火与夜都一样戏谑地盯着她,荆婵单薄的脊骨不屈地支撑起来。她不信。
……
一夜天明。
“四奶奶……您稍歇会子罢,睁眼守了一夜了,哪怕略用些水米也好啊。”春芥端着一碗米粥,这本是灶房给太太备下的,用鸡油干菌熬得浓白,是春芥私下里使银子换来的。
府上逢了大丧,太太本就待四奶奶不咸不淡的,府里也总有些有关四奶奶身世的风言风语,现四爷没了,一干势利眼的下人竟一夜都没给荆婵送吃食,叫主家夫人奶奶饿了一宿,想想都觉得吃惊心寒。
今儿春芥去厨下领早膳时得知此事,愤愤地替荆婵不平一回,那起子狗泥做的腌臢货还敢冲她满口喷粪:“你要去看顾她我可管不着,如今这府上哪处不是守丧的,一条船上的男人近乎死绝了,老爷、三爷、四爷都没了,难说不是她克死的!”
“你去管她,管她?纵你拿了银子出来也是白讨好,人家只冷丧个脸收了完事,管你是太太房里指使去的人?她嫁过来准带了丧星,叫好好的南府丁口都散尽了。”
“呸!老东西,凭你也配编排主子,可积点口德罢!我立时回了太太把你打发出去!”
“我呸!”那恶丧的厨娘跟出门狠狠啐了春芥一口,“眼儿瞧着吧,这家迟早要散去,人口凋敝,寡妇看门,你眼儿瞧着吧!”
“快拉她下去!”
那疯妇被人齐齐摁住了,春芥猜她或许是死了儿子,在众人钳制下恶狠狠地瞪着一双外突的眼睛,黄腊的一张脸充斥着败犬一样的神情。
似乎不骂主家,不骂荆婵就活不下去了。
早上这一出闹得春芥心里滋味杂陈,那是一种愤怒和同情缠斗后的悲怆,像一只断了翅的苍蝇,忽上忽下地悬在她心头。
一个瘸了嘴的恶婆子,春芥甩了甩头,收拾心情接着叩门:
“奶奶是我,春芥,开开门罢。”
春芥在灵堂外头叫了两三声没人应门,想是里头撑不住睡去了。
于是她环手抱着食盘,艰难地侧顶身子推门进去。
“真是的,连个警醒的丫头都没有,奶奶老是不要人伺候,这些妮子个个都学会耍懒了,”春芥跨脚进去被里头污糟的味道熏得干呕,“连个窗户都不知道透!满屋子里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墙角柱子旁边昏睡的三四个小丫环被喝得惊醒过来,领头的也才十四五岁,缩在一边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她们实在是夜里撑不住睡过去了,也没有听见奶奶使唤,睁眼时天就大亮了。
“奶奶呢?”
春芥只在心里记住这些人的名姓,秋后再找人处置,这会子报上去也无人管理。
“许……许是在里边……”
几个丫头凑不出一句准话,直把春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她挑着眉毛,狠狠地抛下一句“且给我等着”,扭头就进停厝的屋子里找荆婵。
隔着两三重半透不透的白帐,春芥也看不清里头垫子上究竟跪了人没有,怕荆婵睡熟了因着忽然进人吓得梦坠,先悄声儿问一句“奶奶可在里面否”,亦无人应答。
春芥只好不轻不重地踏出脚步声来,穿过帷帐也弄出些细碎声音,只盼荆婵能闻声醒来。
“奶奶可先醒醒,进些东西,夜里下人们疏忽,老爷那处上夜的人多,临近后半夜太太、姑奶奶和姨太太一干主子都要了宵夜,厨房忙忘了竟漏了奶奶这里。”
“我知道奶奶现指定是肚里难受的,好歹吃点东西,事后我回了太太定有人处置那帮人,别因着他事连累自己的身子。”
“好奶奶,可吃些再睡罢。”
“奶奶,四奶奶?”
供桌上的香灰都是冷的,软垫上空无一人,只静静搁着一对雾紫飘花的玉镯,像停住燃烧的香炉偷逃的余烟。
“不好了!!”
宋南府四少爷的灵堂里传出一叠声的哭呛,春芥在里头摔了碗,一屋子大小丫头惊雀般地散开,游遍府里各处,传播“四奶奶失踪了”的消息。
天还是一派沉郁的草灰色。
正房棠春院,管衷颐四更时候被劝回房里歪了一会,这会子正靠在贵妃榻上犯头疼,挥手叫人去给拿顶暖帽过来。
春芥刚回完话还在地上跪着,管衷颐并不打下看,眉头皱得很紧,阆秀擎着一支小布锤,跪在管氏身边给她垂腿。
往来侍奉的下人通通噤若寒蝉绕墙行动,恨不得成了哑巴缩进地里,春芥一直没听到太太说话,心里也直打鼓。
“回太太,去看过了,都不在。”李妈轻声推门进来,她是管衷颐心腹的婆子,也是内院里统管人事的嬷嬷,太太指她去拿暖帽,她却回了句不相干的话。
管衷颐叹气一般地睁开眼睛,什么也没说,身上挂着的疲惫像是盖被似的添了一层。
李妈从里头衣箱里拿出顶银鼠皮的红宝抹额过来服侍系上,管衷颐向来保养得宜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衰老的迹象,她拉住李妈的手哑声开口:“那孩子太像曾经的二姐儿,太过刚直,早晚——早晚是要吃苦头的,叫她去了,又带回来一阵儿消息,磨得人心气儿都散了啊,阿满,阿满呐——”
内室里回环着管衷颐凄厉的哭声。
春芥在堂下俯首贴地跪着,头次觉得就是手腕高强执掌南府的宋家三太太,也只是一个死了儿子和丈夫的普通女人。
后日自北府和外头吊丧的人就要来了,南府里头人人都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出来做事。
守灵、哭丧、上夜、整顿丧仪这诸多事情让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忙得要人忘记心头的悲伤。
无人在意荆婵房里的蝴蝶双刀被提走,马房里少了一匹玉顶骓。
日子一日日沉痛地翻过,各怀心思前来吊唁的人如潮水一样拍打在宋府的门槛上,一阵一阵也渐渐退了下去。
同初来江南时候一样,荆婵只身一人,一骑双刀,揣着一封信,趁夜离开了。
出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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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进山,荆婵不知疲惫地骑行了百余里,蓑衣染寒。
今夜无星,月亦消沉无光。
她一夜奔袭滴水未进,喉咙里只觉一阵干烧,嘴唇也早已开裂起皮,就算荆婵还能坚持下去,马也已经很累了,喘气如粗。
前方正巧是一处泉眼,“吁——”荆婵提刀下马,抬手扶着马绳过去饮马。
马立时埋进水里飞快卷着嘴唇啪嗒啪嗒汲水,荆婵站在一旁,看着不大的水面骤然泛起巨浪,她心里有些堵得难受。
直到水里的砂石复又沉淀下去,荆婵饮尽水囊中的水,再蹲身下去将其灌满。
水影中,波弦弹动着荆婵泛红的眼睛,半夜落了点雨,雨夹带着黄泥搅进她的头发里,被水一湿,又成了泥泞的一块。
马儿沉默地垂头吃草,马鼻打着热气,荆婵沉默地靠坐在岸边,拿布出来拭刀。
“你是要去寻仇的还是躲仇人的?”密林里突然出现一个男声。
荆婵眼神骤变,翻身而起,振刀出鞘,备防前后。
她竟没发觉此处有人,果是居安而忘危,温居后宅五载,叫人生来的警觉都松弛了。
对方并无行动,敌暗我明,先声者可夺人。
“诶,别紧张嘛姐姐,我又没有恶意。”西面树丛九尺高的树枝上叶动一瞬。
荆婵运气于足,旋身跃上临近的树干,几个借力,不过眨眼就绕至那人身后,寒刀引月,照见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睛。
“这……这位姐姐,刀……刀下留人嘛,”原来还是个少年人,“我本在此地钓虾摸鱼,半夜累了便睡在树上,你孤身一骑蓑衣前来,又带着刀,我年纪小不经世故,只怕你是贼人入山,是故不敢说话。”
“刚见你不过是休息饮马,又身无负累,像是受命而出轻减疾行的人,我也有事要离家办差,想着若是你我同路还能互相做个伴,这才问你因何而出,可真没恶意。”
“钓虾?”荆婵稳稳地将刀逼近少年的脖颈,刀刃浸出一道血线。
这人身上尽是软肉,杀他比杀只鸡还快。
“夜……夜钓,只要小小的铁片钩子,月色好的话能钓一大篓。”少年踢一脚藏在树后的虾篓,竹编的东西吸了水发出闷闷的声音。
“今儿云厚,月光照不下来,铁片不反光,一晚上什么也没钓到。”
荆婵触手摸到那少年的衣物,似是很好的湖锦,在家时宋衡承也用这缎子给她制了一身衣裳。
这人或可是富家子弟闹气出走,真的在此地钓虾被她撞上了。
荆婵慢慢撤了手里的刀,拎鸡仔似的揪住那少年一个燕式,翩翩飞降到地面。
落地猛一松手,少年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临空挥手划了一阵船才堪堪稳住重心,身上的玉坠子丁零当啷碰出一阵响。
那少年稳住身子起来,看向荆婵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幽怨,那眼神荆婵居然有点熟悉,过去师妹打不过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这人真是一点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
荆婵收起戒备,点地飞踏与他拉开距离,倏地回到马侧,抬手把住马嚼,沉腰蓄力,飞身上马。
她闲握马缰,单手抬腕挑刀,刀气轻巧地刺断少年鬓边的一根树枝。
“滚吧。”
2. 纠缠
“欸!姐姐别走啊,”少年颠颠儿地跟上来,经此一遭少年知道荆婵有几分本事,更想赖住她,心头浮上一计,“我年纪小不经吓,深夜里被你这么威胁逼迫,可是魂都吓破了,想是回去了就要生病的。”
这一席话叫荆婵听得莫名,不知他是何意图,一时勒马停在原地,单眉微挑,眼底清晰可见几个大字——那又如何。
荆婵敛目俯视那人,只见其生长如玉,面若辰月,一对清澄如水的犬眼,身量虽有些不足,但脸颊边的稚肉已经消去,骨相初显,已然是个半大的成人。
打眼一看也有十六七了。说不定家里都给配了媳妇了。
不知家中是如何娇惯的,就这浑不吝的,也能自称是“年纪小”。
不要脸。
少年笑着任荆婵打量,这眼神他熟悉得很,有礼些的下句便是“与我何干”,若爱出口成章的下句便是“关我鸟事”,随带一串鸟语花香。
他选择先发制人,率先坐实了荆婵内心对他的评价:“意思是姐姐伤人在先,可不能就这样走了。您那可是不由分说地就要杀我,如若不是我机警聪慧,早见阎王了。”
“我受了这样重的伤,是苦主啊,就是不告官也得给点补偿,不然回家了逢人问起也不好了事。”
“我到是不怕麻烦,纵使天涯海角也能来找姐姐,怕就怕姐姐这样孤僻往来的侠女老受人惦记,不习惯,扰乱了行事可就不好了。”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受人勒索,荆婵无语至极竟是笑出声来,这小子嘴上不知哪句是实话,但家境殷实应是不假的,她此番不告而行,若真叫此子家中长辈知晓了,翻了天地来寻她,的确要收掣肘。
真是麻烦。
荆婵神色不耐地伸手往衣服里取钱袋。
触手一顿,又转去腰间……她冰冷的脸上渐渐显出一丝不留声色的尴尬。
出门时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下岭南去寻人,就算是尸体也要囫囵把人带回来,偏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叫人填土下了丧。
荆婵二十余年来行走傍身的除了背上的双刀,就是□□这匹铁黑白额的绝影马,压根没想起钱帛这等身外之物来,从前都是宋衡承替她打点这些琐事。
……
少年见荆婵全身搜索一番后面色复杂,屡屡张口又不说话的样子,笑得更加灿烂了。
嘿嘿,真是天遂人愿,叫他给讹上了!
“姐姐可是手头紧?这有何难,家中长辈向来教训我要大方为人,若是姐姐此时不趁手也不妨事,你我立个字据,往后交代个地方我来取保辜就是了。”
荆婵愈发为难,她决计不可能与他立什么字据,一则她不辞而别已是任性非常了,更不好给家里带去诸多不便。
二则她亦不想让人知道她现处何处,母亲大抵是会知道她要往哪去的,但就是知道,她也不想叫人时时挂念。
这半是求真半是逃避的路,只能是她一人的自苦,也是她一人的自罚。
于是此间更是沉默。
少年眉间透出一点子了然,抬眉抱臂,心中狂喜,语气却带上了鄙夷:“若是连字据也不好立,也不是别无他法,我瞧着姐姐的刀不是凡物,可一分为二押到我这,此处路通皖州,过境便是水陆通达,漕驿皆速,无论姐姐要往哪处去,都必是要经过皖州的。”
“正巧我家在皖州也有些许产业,或可将宝刀暂时存放,等姐姐了却差事,再赎回来,定然锋刃如新,原样奉还。”
此人一副看惯了借贷保销,“就知道你是个无赖”的表情,真是没来由地叫人火大。
荆婵一生行事坦荡从心,最恨受人挟制,她嘴角低低地放出一声冷笑:“找死?”
此话虽是吓吓他,但荆婵觉得这人实在放浪太过,给了点脸色就敢顺藤摸瓜一路贴上来。
谈的条件更是异想天开,冲刀客索要佩刀?真是嫌命长了。
至于少年今日意外得来的伤势,此子行事乖张,相貌非凡,不是凡物,日后回了卧云,凭着这几条略略打听便知这是哪家的纨绔,着人赔礼过去就是了。
荆婵不欲再多耽误,展臂挥刀,预备用刀鞘将马下那人击晕,事后最多将他挪置隐蔽处,已算她菩萨心肠了。
少年不错眼地瞧着荆婵的动静,只见她背肌收紧,探手取刀,当下掀开外头月白的衣裳,神情坚毅,利落提腿跨步——
飒爽非常地朝荆婵跪了下去,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计谋已成。
掀开外衣是他怕脏了衣裳,这地方可没处给他洗去。
“求姐姐饶命——”少年鼻子一缩,两眼如滴漏似的,连线地往下落泪,说哭便哭,“我……我本是出来玩的,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姐姐……动辄就要打杀,呜呜呜呜,若是姐姐实在没钱,净可告知于我,我向来人软好拿捏,就是提着我去皖州领钱也是使得的,千……千万别杀我呜呜呜呜……”
“你!”荆婵脸上压下一重黑色,一口郁气吐不出来。
荆婵的确伤了他不假,但她只求安稳赶路不欲多结仇恨,压根没下死手,不然哪容得他解释。
他那脖子上的二寸伤口怕是没出林子便愈合了,竟让这小子给她架上了。
果然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些臊脸的招数荆婵从未见识过。
“呜呜呜,姐姐你放了我罢,我保准没见过你,你且放心大胆地离开,我决计没见过一个夜骑黑马,身着绿衣,头戴棕榈蓑笠,背负细柄双刀的年轻女人,啊,那马额前还有一块菱白色的斑记。”
“且离开便是。”那小子两眼含泪不忘补充。
“你、待、如、何?”
荆婵气得牙根疼,这下知道自己着了此人的道了,从喉咙后面硬生生撬出这几个字来,心想着若是破罐破摔杀了他也未尝不可。
“嘿嘿,我也不要那什么保辜银子了,只要姐姐与我搭伴一程子,等出了山进了城,我麻溜地滚,再给您送来一百两纹银。”
“要是路上不幸与人起了打斗,您就当我是个猫儿狗儿,良心过不去避让避让就成。”
与人谈判,拿住他人把柄是不可缺的制胜条件,除此还要想尽办法探听对方谈判的底线,若想达成目的,还要一轮一轮与人纠缠,攻下敌人最低的心理防线,将对方绝无可能答应的条件摆在明面,以此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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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理。
再以对方短处隐隐逼迫,以一个远远不足威胁的条件诱人屈意,给足了对方自已全力周全把阵线的假象,殊不知从踏足议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输了。
这样杀人诛心的计策给少年用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荆婵活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偏偏自己头上已经被他戴了许多“杀人”“欠钱”的帽子,想不应都难。
于是她只能忍着恶心,双眉绞成螺旋,才点头挤出一声恨恨的“嗯”。
少年再次展示他顺杆儿爬的功力,拍拍屁股直起身,高兴地应声“好嘞”,转眼又是一张笑模样,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腮边亮晶晶的。
小人!纯纯小人!
荆婵深吸了数口气,勒马转身欲走,这人目的达成自然会跟上来的,她可不管他有没有骑马,只说结伴,可没说路上是走是御,是何速度,她只管赶她的路,若是半途这小子跟不上,可是他自己毁约,无关她事。
“姐姐稍慢!”少年嘚嘚小跑步到先前他藏身的大树底下,“我也有坐骑的。”
荆婵不愿回头,只听得那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少年嘀嘀咕咕骂“真是懒货,能吃能睡能拉,到了白天就知道哼哼唧唧吵人”,随即是一阵踹马起带子,翻身上马的声音。
还翻了两次。
终于是可以走了,荆婵提腹架马欲驰,突然听见一阵扬长的“哼啊——哼——啊”的声音。
——等等,马?
犹如一阵晴天霹雳,荆婵绝望地、认命地回头——
哪里是马,那张狂得志的小人骑着的正是一头鬃毛打绺、两眼空空的青驴。
“你丫叫什么名字!”
荆婵气急攻心,连年轻时候的口癖都冒出来了,她倒要听听是哪路人物,莫不是老天专程发来克她的,别叫她日后行走江湖再遇见他!
“嘿嘿,姐姐叫我杜霖便是,小杜,小霖都是可以的,只管捡顺嘴的叫。”
“姐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此行最远要到哪里?”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
“……唔……”
荆婵拆了一只护腿给杜霖嘴扎上了,为防他偷偷摘下还顺道扯了条野藤将他绑在驴背。
真是聒噪。
“阿月若是嫌我吵,我从此不说话了便是。”
“……你爱说便说,与我何干?”
“因我心里是极爱重你的,故而不愿阿月对我心生厌烦。”
“……本性轻浮,我不理你了。”
年少初识风幡动,不知颤颤是凡心。
那是哪一年?
荆婵只记得跟着宋衡承压镖至江南时,“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注),云兴霞蔚,不可设色,不可描摹。
一念起便不可收,那些数日以来积压的情绪,犹如熟透了的凫公英,风一吹就一片白茫茫地散开了。
那些无依飘飞的记忆如羽毛一样轻,一片一片叩在荆婵的心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压得她快要跌下马去。
注释: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出自王观《汉江临眺》)
3. 遇匪
“阿月,这是你此行要护送的宋公子。”师父在一个清晨叫她到武堂,断锋山上的天若水洗一般明净。
那是十七岁的荆婵与宋衡承的初遇,他摇着一把青玉的折扇,人模狗样地站在师父面前。
她早在此人上山前就暗中跟随,见他一路招猫逗狗,衔草摘花,好个不拘形骸的闲散游人,通身气质,和话本里所写的富家子别无二致——不羁纨绔,行止轻浮,是要败家的二代子弟。荆婵不由借此自省,好在她向来御下甚严,把门内众多小弟子都约束得很好,这是上梁正而下有成。
荆婵那时还有股子年少的傲气,凭你是哪路神仙,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遂师父叫见礼时她只懒懒地朝宋衡承抱个拳,暗地里偷偷拿白眼蔑他。
现这个宋公子佯作端庄来哄骗师父,叫人抬进来大箱大箱的礼物,师父老人家看得眼都直了。
山里这几年年生不好,穷得可怕,乍见这样的大手笔,师父喜得合不拢嘴,拉下身子对着宋衡承一个小辈殷勤备至,又是煮水煎茶,又是慰问体己。
这阵势,直把那宋家公子当财神爷供起来呢。
切。
现门内众师兄师姐都轮番地下山干活赚钱了,荆婵前阵子也预备要去,但师父背着人打个机锋把她留下了,说是有正经差事要交给她。
荆婵未作他想,自前年何师姐嫁人了之后,门内陆续地送走了好几位师伯,师父也身上不大好,叫她留下也能看顾则个,也好。
于是这几日荆婵留在山里坐镇不出,除了每日练刀,就是带着底下青黄不接的七八个小徒弟一起站桩跳马,除草种田,压得一众小豆丁苦不堪言。
山上谁人不知,五师姐是最严苛不过的,时常板着一张脸不说,还事必躬亲,有她领着,他们不说调皮捣蛋了,连平日里掐个花儿朵儿的屁股也要夹紧些,若是误摘了什么药草掩饰不过,那是轻则被打,重则抄书。
在五师姐的威仪下,整整半月门内无一人犯事,一片清和。
这下连五师姐也要出山办事去了,山门里齿序小的徒弟,以庆成为首,都偷偷地猫在武堂后院子里,只等荆婵走了好松快松快。
“哇塞!好大一箱银子!”
庆成攀在武堂外面的一个老柳树上,正透过房梁上那处漏瓦往屋内看呢。
“真的假的?九师兄,快让我看看。”
李宝泉与庆成挂在同一条树杈子上,两眼一睁只能看到庆成屁股勾子,急得不行,要踩着他翻过去细看一番。
“哎呀,别挤别挤!”
庆成被他一阵撩饬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往后兜头打了李宝泉一巴掌。
“哥还能骗你不成。”
这一急声音便大了,老柳树身上托着少说有四五个毛孩子,上面的不稳下面的也跟着晃荡,整棵树枝桠乱颤,宿在上头的鸟均不忍其烦,纷纷扑翅而飞。
荆婵刚巧走神,透过窗格子看见外头那棵老树扑簌着直掉叶子,一瞬明白过事,抬头往屋顶上看去,果然有一双眼睛。
“完了!!”庆成大叫一声。
这一声响,底下一群正要上树的小猴儿撅着屁股麻溜地往下退,离地近的的连忙往下翻身,爬得高的如庆成他们几个,只能抱着树杈子干着急。
“哎呀——快啊,小十二,快点!”
眼见那树快要生生仰倒的架势,就知道有人领着一群尾巴听壁角呢。
“庆、成!”
荆婵怒喝一声,提刀夺门而出,要去拿人。
“跑啊!快跑!!五师姐来了!”
庆成见这节骨眼下树是不成了,他讲义气,先叫底下年纪小的跑散开,叫荆婵出来抓不到人。
没成想这一声大喊把李宝泉吓个半死,一个晃身要跌下树去,庆成连忙只手去抓,结果被带着一齐往下直坠而去。
李宝泉是全年龄段数一数二的小胖子,这一带二、二带三的,连着庆成、苏百奇几个都摔豆似地砸下来,荆婵赶到武堂外的空地时,只来得及飞身去抓最底下那几个,再要借力往上赶便来不及了。
只听“嗵”的一声巨响,庆成与李宝泉万幸离爬得离屋檐近,二人一个抱身将将摔到房顶上,这才有个缓冲。
仗着李宝泉的一身肉,两人砸破天窗,落到了房梁上,这才无有什么大事。
只可惜武堂半片屋顶,那些个年久失修的旧瓦可经不住这一杵子,迎树那头噼里啪啦碎了个完全。
荆婵浑身的血冷了一遍,又飞快地热起来,拔了后腰挂着的刀,冷着脸要进去砍人。
还未进门,那宋公子就两眼含笑地走了出来,半是调笑地开口:“贵派当真是热情好客,这盛情难却的,修缮房屋一应支出也由宋某代劳罢。”
荆婵拿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臊红了脸,当场把武堂的门前的地给劈开了。
这是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
荆婵只觉得一阵恍惚,脑海里满是乱序的记忆,她连回忆也不知从何而起,又从何处去,时移世异,最难捱的不过是一句“物是人非”,回不去那些旧事陈年。
“唔唔!!唔!”
荆婵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挣脱,停在原地地愣神许久才想起自己身处深林,要一路南下到岭南去。
“唔唔唔!唔唔!!”
杜霖口不能言,急得都要飞起来了,那女人莫不是瞎了不成。
荆婵终于听出不对,神复清明,顿觉四面八方刺来杀意,她眸光一凝,握刀寻踪望去——
夹道的山坡上了立满了拉满弓的山匪,半山箭镞森寒,如星在野。
此时刚过日出,山中晨光熹微,气象正新,正好让尘封已久的蝴蝶双刀见见血,醒醒神!
荆婵握缰站立于马背上,腰腹绷紧,纵马奔上迎面的斜坡。
“极星,破!”
马也战意盎然,随令而动,还是同过去一般与荆婵心意相通,利箭直出,借着岩壁一个飞跨杀入进山坡上的敌群之中,又瞬间一个摆首蹬踢,将匪徒严整的阵型一劈两断,马蹄踏下应声而倒七八个贼众,均是内脏破裂,倒地呕血不止。
于此同时,荆婵抽刀飞身而出,鸾刀在左,凰刀在右,一式波月行扫平射来的数百箭簇,皓月如波,寒光渡过,天地间污秽尽散,阴谋无存,是既可破开局势又可退守后方的强悍招式,站在近前的敌人被刀锋余势扫到,胸口竟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仅此一式,周遭悍匪心中俱惊,此人身怀绝技,不可妄动。
人心底的慌乱一个传一个遍布敌阵之中,荆婵藏在蓑笠下的眼睛光芒矍铄。
两军交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一人便是一支义勇刚强的军队,她要将敌人心中士气一刀、一刀地砍断。
荆婵虽然久不对阵,但在卧云家中从无懈怠,日日鸡鸣而起,练满一整套刀谱,她的刀即使久未刃血,却依然寒芒逼人,迎风断发。
久违地闻到空气中涌动的血气与汗味,荆婵斩下这旷日持久的一刀,内劲顺着她浑身经脉舒走一周,令她彻底活了过来。
那个断锋山双刀五娘,曾是江湖上旷世的奇才。
匪群分隔两岸与她对峙,荆婵在等,后背贴紧马腿。极星鬃毛竖起立,蓄势待发。
以少对多,先取贼首。
三丈开外,一个驾马蒙面的高大男子抬手下定命令,群匪立时从两侧夹击袭来,荆婵腹背受敌。
层林中暴起一阵呐喝,喊杀声如狂风暴雨,围住风浪中间的荆婵。
只见她连眼也未眨,长臂带动双刀,冲锋在前的三四匪人喉部迎刃,当场喷血如柱,荆婵挥刀之快,林中因为多人行踏溅起的扬尘都还静静地飘舞在空中。
荆婵随即影动游走,不断变换身位,在后抄刀拔剑冲荆婵杀来的恶匪还未知觉,同伴便已接连噤声地倒下。
林间血雾弥散,有人瞳孔还未来得及震缩就被荆婵放倒,至死都还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姿势。
不过数息,荆婵周围就只剩一片空旷,尸山尸海以她为轴心铺扇出一丈,她垂臂振刀甩掉刀身上粘连的血迹,长身站在血泊的中央,是八风不动的瀚海磐石,是钩索颤颤的地狱阎罗。
一丈之外的敌人神魂惧震,早已萌生退意。
“你们都是死的吗?!”那贼首怒斥一声。
对侧山坡上的另一队弓箭手才如梦初醒般晃着手臂拉开弓箭,因为太过惊恐,有的箭簇甚至近乎松弦掉落至两山之内的道路中,能射到荆婵周围的箭羽少之又少,还有甚者直接射中了荆婵附近的贼匪。
这已然是不论敌我的慌忙迎击了。
荆婵反手拉住马鞍,嘬出一长一短的啸哨,极星陨铁一般破空而出,点蹄纵跃便是一丈,荆婵目如鹰隼,斜身挂在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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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身侧。
速度太快!
只见那马鬃猎猎高飞,对面半坡的敌匪根本看不清要朝何处瞄准。
荆婵飞马直指敌首,临近那骑马的蒙面男人 ,她竟松开抓着马鞍的右手,以恐怖的腰力横在半空,双刀斩去,凰鸾涩鸣,随之即是刹那肉骨分裂的声音。
贼首已高弹坠地,连那花斑的棕马也横断了前肢。
一瞬间血色喷涌。
荆婵立腰跨上马背,极星悍然一跃,跳下断坡,那高射的血柱没有沾染荆婵分毫,她青绿的衣裳迎风如崖边傲立的劲松。
她拿出拭刀布旁若无人地擦拭佩刀,眉宇平静。两岸余寇大溃,纷纷丢掉刀剑,上马败逃。
马蹄声混杂着车辙碾压而过的声音,不多时翻过了山坡,这群山匪,已经劫到货了还要来赚两个投名状不成?
还是说,这批人识得那个叫杜霖的小子。
荆婵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要是路上不幸与人起了打斗,您就当我是个猫儿狗儿,良心过不去避让避让就成。”,不幸与人起了打斗?
只怕是专程奔着他来的罢,难怪道这人使尽法子也要赖上自己。
这两年外头起义蓄兵的多,一个身无功夫的富家子弟敢不带护从就往山里钻,不是离家闹气这般简单。
林子里的血腥气连风也刮不散,逗留在此迟早会招来野兽。
荆婵就此打住思绪,这是他人的因果,她不欲涉足,最多是应诺将他送到皖州罢了,她从不失信于人,不管是来劫道的还是来杀人的,挡回去便是了。
荆婵认下了这个麻烦,要走时麻烦本人却不见了,她巡视一圈,左侧山道有处草石交互的窄缝,有道月白的人影在里头蛄蛹。
“哎呀!我就知道姐姐你不会忘了我的!”
在荆婵大开大阖砍人的时候,杜霖一边在心里臭骂一边扭动身子,引着那驴走到贴立在山坡脚下的一处狭隙中,免得荆婵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池鱼。
亏得他眼尖,那缝隙长在一蓬杂乱的长草之下,随着山上的灰石往下渗水,他便知底下有处容人的空洞。
败那个凶煞的女人所赐,他在驴背上被绑得死紧,不管他怎么扭动都挣脱不得,在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那炸毛立耳的蠢驴竟然开始吃坡壁上垂下来的草!
我!吃! 你!大!爷!的!
草!
杜霖双眼都瞪得充血,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来,那女人最好真有点本事,不然爷的小命就要留在这了。
对面簌地飞过来一支铁箭,直直地与杜霖擦身栽进驴蹄前的地上,杜霖惊得魂飞,嘴边泄出一声调转千回的“唔”。
娘的,不管了。
杜霖心一横,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匍匐于驴背使劲摇晃起来,借着身体的重量不断朝着石间缝隙移动,腰带胯,胯带腿,杜霖从未如此腰马合一过,他猛地侧身一倒,人与驴具掉进缝隙之中。
直到两山间丁零当啷的兵械声归于宁静,杜霖都敛气屏息龟缩在此,将“怂”字诀贯彻到底。
不知过去多久,杜霖似乎听不见喊打喊杀的声音了,那震山恫野的声音在似是还在杜霖头顶上盘旋。
那女人可是已经葬身贼手了?
杜霖神情暗沉一瞬,默默诵了句什么,才借着石隙间突出的尖石把藤条磨断,松出手来再将缠嘴的布条解下。
如此奋力求生,待他满头大汗从石缝里钻出头时,迎面是一双脚底染血的皂靴。
有一只脚缺了一边护腿,那布条子还攥在杜霖手上。
有点意思。
“研究够了没有?”荆婵见地上那厮赖着不动弹,两眼不错地盯着她的鞋,要看出个什么花儿来?
杜霖隐去眼底转瞬即逝的暗色,再抬头,又换上了那副恬不知耻的嘴脸,朝着荆婵讪笑。
“我果然没看错人!当时我只在树上打眼儿一瞧,姐姐就算在黑夜里也是如宝珠一样闪闪发光,真应了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当时便知道姐姐是仪表堂堂的人才,是伸张正义的大侠啊……”
反正骗人不花钱,这样的话杜霖要多少有多少,他晃着脑袋就开始胡天海底地乱侃,直到荆婵开始冷脸解另一只护腿,他才急急地收声,拿着先前绑他的那条松松地往脸上系:“嘿嘿,我自己来,自己来。”
闹呢?他杜霖可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手。
4. 故梦(修)
杜霖坠在荆婵后头和他的驴一样吵。
“姐姐当真是武功盖世,我早就知道那伙小贼不成气候,这不,碰上姐姐大侠只有仓皇乱逃的份。”
“嗯啊——嗯嗯嗯啊——”
“虽未亲眼得见,但听到满山兵刃相接的啸声心中尚感涤荡,足可见姐姐武力深厚。”
“嗯嗯嗯啊——嗯啊——”
“姐姐师承何处,有无门派,不满您说,家师亦算得上半个江湖人物,以棍法立世,不知姐姐可听闻‘蒋绝棍’否,那是家师诨名。”
蒋绝棍?
荆婵脑海中不由冒出一个须毛乱发的高壮男子,手持着一根铁云漆棍,一棒开山。
那人老是形容不整,每到一座城几乎都会被人认作乞丐,众人皆扶额短叹,只有他挥掌朗声大笑:“哈哈哈!乞丐又如何,我本行走江湖,只求快意,不求其他,人行一张皮,老子就是一张乞丐皮又如何!哈哈哈哈……”
这么一个洒脱自在的人居然也折改斗志,隐退保身,投到某个大族门下,给一个四体不勤的柔弱公子当起老师来了吗?
荆婵只是微微一顿,她怎判得了别人?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不幸者各有其不幸,连同她,也是这路上的一环。
曾经奋斗过的、妄想过的、牺牲过的,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犹如从未来过一般,被世事吞没个干净。
荆婵回避着骨子里那些沉寂数年突然窜起的冲动,驾马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
“小丫头,好刀啊!哈哈哈哈哈,此刀可有名字?”
“无名,今日过后,我传言出去,叫作‘破棍刀’也使得!”
“哈哈哈哈!好好好,‘破棍刀’也使得,你连‘螳煞刀’的名号都可抛却,要叫打破我蒋大山的‘破棍刀’,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
那是何等的恣意狂骄?那是乱流交缠之前的哪一年?是双刀蝶翅惊飞江湖的哪一岁?
蒙尘的事迹即便荆婵故意遗忘,也还是在那里驱策着她,使她煎熬,使她多年深处后宅内心也不得安宁。
江湖上的诸事早就在乙亥年暴戾的大雨下埋葬了。
荆婵握住缰绳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独善其身。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此乃时也,运也!此天诛我也!非我小民可以转圜。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是我荆婵愧对师门,是我恃才傲物不知天外有物,而世有穷恶……等我,等我了此一事,我便来谢罪,师父……是徒儿错了。
……
断锋山蝉噪蛙鸣的一个夏天,从小被师父偏心的五师姐要被罚跪祠堂了,据说是五师姐长到十四岁来的头一遭。
祠堂外面人来人往,门内新收的几个小弟子装作扫地也要去祠堂门口晃一圈,心里有些快意,谁叫五师姐老端着身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冷样子。
可是庆成拖着比他还高的扫帚狗狗祟祟从祠堂门口经过,扒着门缝看见五师姐浑身是伤,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青石上——师父不许她跪垫子,他心里又欢喜不起来。
五师姐虽然严厉,也不爱笑,但却不似山下员外一样长着一张大善人的脸,却心肠硬冷,随意把口一开,就能打杀一个人。
庆成知道的,五师姐下山去把员外杀掉了,把员外家的金银财宝散到了大街上,今年的旱变得没那么难了。
庆成刚拜师进门那会,是同龄的几人中身材最瘦小的,初来的几天就老是遭人嘲笑。荆婵不知从哪里得知此事,也不向下施威,只是在每回庆成缩在角落吃饭的时候扔给他一个鸡腿,有时还是啃过一嘴的,只说“吃不下了”,丢给庆成免得浪费。
那时候五师姐也很瘦,肩膀薄得像一片纸,但她已经可以日日挥刀一万下了,是断锋山上下最勤奋的人。
也是庆成心中最强大的人。
“去去去,里头啥也没有,挡得严严的,没甚看头,走吧走吧……”
庆成在别人挤过来偷看时打哈哈把人都吆喝走了。
五师姐那么要强,要是被她知道了我们特特来看她落魄,等她咸鱼翻身我们肯定要吃挂落的!才不是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呢。
庆成现在长壮实了,虽然还不太高,但和当初笑他的师兄妹堂堂正正站桩子比试一次,已经是“团”字辈的领头人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人纵使有些不服,但还是跟着走了。
山里的风疏散暑气,把天上的太阳吹往西,层林影斜,飞鸟归山。
“小月崽,你说说你,这是在闹什么。”
何妙清轻车熟路地从祠堂的窗子外翻进来,当然还带着酒,一壶剑玉春提在她手上,红色鲜亮的人就已经平添上醉意。
荆婵彼时不过十四岁,平日里乖巧的皮囊已经藏不住她犟种的本色了。
她瞥了一眼大师姐,冷淡开口:“又偷酒喝?”
“说得什么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子爱酒取之就有,我拿我自己的酒,算得了什么偷。”
何妙清就知道这丫头不听劝,师父还偏支她过来,不惜割肉似的换了壶剑玉春给她。
不过甫一起话头何妙清就放弃了,荆婵那眼神瞧着就心里有数,像她,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
于是何妙清大大咧咧躺倒在供桌上挑剑饮酒。
她喝酒从来不带杯子,只把酒壶停在剑尖,她的鹳逍剑就是酒杯,俯仰轻佻,更是美人。
断锋山的祠堂里从不供奉什么祖宗先人,供桌前只挂着一副字,是断锋山最初开宗立派的侠士途荪白写的,狂狷张扬的行草泼墨撒金占满了尺长的白娟,他写——“鉴天地两宽,独我一剑一川”。
荆婵跪在浮躁的烛光之下,师父叫她在这里参悟这副字上的剑招,何时参透,何时才能起身。
荆婵便死死地盯着那娟上游走的笔锋,既要我参,我便参破万法,还要更胜一招。
何妙清就趴在供桌上边撑头看她,边举剑喝酒,她喝醉了就长身躺在桌上。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何妙清打小就不爱读书,到现在恐怕都还是半个文盲,太白的诗她也只会背这两句,今儿不知是喝了酒兴致大发,还是半疯半痴借醉癫狂,她倒在桌上一句句高声背这首《将进酒》。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
“暮成雪——”
后面的何妙清不会,又继续似吟似唱地背回“黄河之水天上来”,背到忘了神,她突然立腰醉起,随手抛掉剑鞘,借醉拳“八仙”提膝独立斟酒站于桌上,迷蒙一双醉眼与黑暗对打起来。
浓秋群枫一叶深,万红醉烧千兆云。
何妙清恍若无人地一跌一起,一斟一酌,剑招随着那壶剑玉春愈来愈劲烈。
黑夜中那无明的敌人正举刀飞鹤式从下至下直指廉泉,何妙清醉步踉跄缓身欲跌仰去,左手提酒勾挡,右手持剑,化太极手游龙上翻扭身袭去。
虚空中的敌人转腕挑刀突转斜砍,不守反攻,好一记快慢刀!
何妙清若是不作抵挡,喉间热血便要溅洒当场,可她指剑并未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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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行至半途更添虎啸吟壮此一剑声势,而至于那夺喉而来的一刀,何妙清左手推杯卸力化解,又见八卦之感,下身立足翻身探海深取,竟是将右手鹤逍剑送得更深。
若是何妙清身前有人,剑锋早已从眉而入刺穿百会,可何妙清却是右腕往下御力——与她对阵之人乃持双刀!
荆婵眼中何妙清收放松弛的开合变得更加清晰,她是在与自己对阵。
荆婵曾听说棋艺精湛者可以盲棋对弈,到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盲局对阵,且破招的对手正是自己。
剑玉春一半进了何妙清的肚肠,一半洒了满室的酒香,何妙清醉红了一身衣,独舞于香案上之上,袖扇翻飞如戏玩般拆掉了荆婵所有的招式,螳煞退春刀三十六式刀法,被她持剑一一挑落在地。
长夏的夜生息繁茂,山里水沸如歌,虫鸣鸟叫都被祠堂内半遮的老木门隔绝了,荆婵汲汲若渴地看着何妙清舞剑,等何妙清一剑绝胜酣然睡去,荆婵还在心里一遍遍同何妙清过招,这夜过后,荆婵去找了师父,从此两耳不闻山外事,泡在祠堂参悟刀法,对着孤案上的九川乾坤剑谱,日夜挥刀千万次。
夏尽,秋泯,冬逝,春生。
荆婵在暮春之前冲关而出,师父问她:“你可想清楚了?”
她依旧不改当初,跪立如松:“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
真是……真是幼稚得可笑啊……
师父,我错了。
“喂!醒醒啊,是死是病你说两句啊?”
杜霖不知从哪捡了根木棍,贱嗖嗖地拿过来戳荆婵的眼睑,一下一下,到还有良心手上捏着劲,没给人把眼戳瞎。
这女人走着走着就晕过去了,腰一松就倒在了马上,她那匹马倒是个好的,感知到人泄力跌倒也不惊,大步沉稳地驮着荆婵到山阴处,不叫她被太阳晒到。
杜霖戳了一阵也没把人弄醒,遂丢了树枝子,想去偷荆婵的佩刀玩上一玩。
“以为你多了不得呢,没想到也是个花架子,若是没本事就甭想着装相强撑,小爷我可不会领情。”
杜霖一面想呈口舌之快,一面又怕说话的功夫荆婵就醒了,一句狠话觑着荆婵的脸色说得哆哆嗦嗦的,若是有个风吹草动,杜霖就装死噤声。
也是好笑。
荆婵早在他四处寻摸树枝的时候就醒了,只是身心疲惫,不想睁眼。
几天没正经合过眼,加之连夜赶路还未进食,与山野乱匪一番交手终于让荆婵紧绷着的弦断了,她忽地坠入黑暗,做了个梦。现梦醒了。
“嚯,晕过去还抓这么死紧,看你浑身上下就这两把刀还值几个钱了,还不肯当,且让我瞧瞧是个什么货
杜霖费了牛劲也没掰开荆婵握刀的手,只好作罢,就此放弃又叫他不甘心,于是他双手并齐使劲,终于拔掉了一只刀鞘,自得一会才凑过来细看。
只见那刀通身淬纹,锋窄而薄,刀身细长窈窕,约莫一尺寸半,刃口有一枚小小的钢印,可惜已被毁去,辨不清字。
杜霖拇指叩上那引轻轻摩挲,双手捧着刀细细把玩:
此刀近之生寒,呼之鸣震,是把绝世的好刀。
杜霖眼馋不已,挽袖欲要拔另一把来看。
荆婵突然翻转刀背压下他的贼手,杜霖马上转换姿态开始求饶保证,叽叽喳喳不休,荆婵烦了放他走开,因着调息养神懒得睁眼,自然也错过了杜霖一瞬得失神。
“姐姐,我见前头有丛山莓,我去给您摘些来解解渴,润润喉。”
“你就在此稍候,在此稍候。”
5. 沿村
就着杜霖小动物一样四处翻找的声音,荆婵斜靠着一棵参天的大树,微微睁着眼,头顶树叶如华盖,隙不容光。
因为那场梦,荆婵打破了内心多年竖起的屏障,那些空若无依的思绪是天空中凌乱的鸟,她不敢抬头看天,躲在树影下面放空自己。
人就是这样的软弱,心中分明孤立无援,就好像垫脚站在针尖上,而周围是吃人的大火,人为了立足活下去,纷纷假装着也不愿直视脚下的深渊。
荆婵顿顿地迫使自己看着一片树叶,将心底滚烫的东西再次掩盖住,渐渐地平静下来,想着在这样的深林里要长出这样大的一棵树肯定十分不易,至少几十年,多则上百年,同树类厮杀争夺,躲过不尽的天灾人祸,才根深虬结覆硕如蟒,风动无波。树的繁茂年华长过一个人的一生。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是一棵树,千帆磨难,雷霆劫尽,总能长得顶天立地。
只可惜她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一棵树,不过是一叶……障目。
“姐姐,我适才摘果子见着不远处飘出几抹炊烟,前头许是有座小山村。”
“瞧着日头也该是晌午了,这些个果子也不顶饱,不如加紧赶赶路,到村子里歇歇脚,也有热汤饭可以吃。”
杜霖用衣裳兜着一大兜子野果,他摘莓子的时候正巧前面有棵野酸角,密密匝匝压了一树,熟得快要炸开了,杜霖随便踹踹树都能捡好些。
杜霖在家时爱吃这个,每逢春夏相交丫环们都会在院子里晒上好些,等到了冬天还有干果泡茶。
他咂咂嘴到有些想这些个味道,结果分了神,捡酸角的时候脚下一时不察,给他跌到乱丛层掩的断坡下面,摔了个七荤八素,左边屁股蛋估计都裂成了三瓣。
气得杜霖把果子丢了个干净,骂骂咧咧揉着半剌屁股往上爬,还扬言要就此把荆婵丢下,自己跑路为上,任谁都欺他心肠好,真真儿是好人活受罪,恶霸懒享福。
正爬着呢,杜霖被一阵子柴烟气给呛到了,“铿铿”咳个不停,又差点松了力气掉下来,他死死抓着一把草茎才稳住身子,最后生生憋着气才爬了上去,倒在地上好一会子那脸色才从虾熟色慢慢转白,
杜霖生得娇气,在五脏庙上更是尤为挑剔,凡是腥的、骚的、油的、生的一概不吃,略有些重的调料味也不吃,居然在山里受苦受难了这么几天,碰上荆婵的那天晚上正是他夜里饿得睡不着,想着泉水里的东西好歹还算干净,就学人做了根虾杆想逮些鱼虾来吃,不多一会就听见荆婵疾驰的马蹄声,吓得赶紧丢了杆子爬到树上藏起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口热的,杜霖内心天人交战,一面是硬气小杜挥舞双拳不愿受人拿捏,一面是病弱小霖西子垂泪只想吃顿饱饭,最后没等二者焦灼打斗起来,杜霖就败给了自己的心疼——他心疼自己漂泊他乡连饭都吃不好,眼见离人憔悴,心空骤。
于是杜霖决定忍了这一时屈辱,那使双刀的女人虽然身子弱了点,动不动吹风就倒,受风就晕,但好歹能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上一挡,她那刀……若是那刀,就是歪瓜劣枣也勉强能物尽其用吧。
想通了杜霖就没什么包袱,又踹了脚树,挑着捡了些酸角,这是他自己吃的,往兜里梢梢。然后随手撸了几串莓子,树叶树枝也混在一起充数,这是放在上面给荆婵吃的,若她不识好歹不愿意吃,就是作辛苦给她看的。
杜霖回头再看一眼炊烟的位置,眼中一瞬闪过一丝精明,复又轻笑一声,优哉游哉地回去了。
“姐姐?要不然你尝一口呗,怪甜的。”杜霖兀自说了半晌荆婵也没回应,心里不大高兴,又不敢明着催,手指捏了颗果子凑到她嘴边,快吃去罢,吃了好赶路,他可不想再路上再多耽搁。
饿死了。
“你可吃过了?”荆婵抬起半边眉毛询问。
“吃了吃了,可甜着呢。”树林子里野长的果子,想也知道酸得掉牙,他才没尝呢,酸角倒是吃了,虽不如家里的,到还能入口。
荆婵屈指弹了一下杜霖手里的莓果,青红色的果子抛出一道曲线,正正好掉到荆婵的嘴里。
“装相……”
“嗯?”
“没什么,有个虫子飞过来我替姐姐赶呢。”
“嗯。”
荆婵面色不动,吃完了开始收拾佩刀,将杜霖方才摸过的地方又从头到尾擦了一遍。
杜霖见她眉头都没皱,就试探着问她:“甜……甜吗?”
“你不是吃了吗?”荆婵不耐烦地回扫一眼,眼里快要添上怀疑,杜霖赶紧接上:“我这不是怕野果子季节参差,有的背阴长势不好只结酸果嘛,万幸我是细细互相比着挑选过的,就怕酸着姐姐。”
荆婵心里淡笑,这小子果真是滑不溜手,生在世家能得富贵,生在市井的话,倒是可以凭借这颠倒黑白的舌头去做做生意,没准现已是远近闻名的奸商了。
荆婵嘬了声短促的马哨,不远处自己吃草的极星立马洒着蹄子过来,她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拿脚尖点一下杜霖的后背:“走了,村子在哪?”
从昨日夜露时分到现在,荆婵一直腹中空空,再加上激战过后晕了过去,现也有些放空疲惫,去山村休整一下也好,兴许能换些干粮。
杜霖边钻着眼睛挑衣摆里兜着的莓果,边回头找驴,又边一心三用回答荆婵的问题:“就顺着前头我摘果子的方向就是了,想来最多不过一二里地,姐姐先行,我就在后头断后。”
等他终于精挑细选出一颗指甲盖大小通红的果子,手脚并用地爬上驴身,荆婵已经过了两重弯,被夹道的野草挡住了。
“呸!呸呸呸!”
杜霖后槽牙都酸得一疼,直往外淌口水,忙不迭把那酸果子吐了,嘴里还有一股子涩劲,这女人竟敢害小爷!
“怎么了?”
“没!没事儿!差点吃了个虫子。”杜霖糊着泪回答,捂着腮帮子不知道有多恨呢。
“哦,怎么老是有虫子,我倒是没遇上。”
“呷,准是姐姐你没注意,深山老林的,到处都是小飞虫,我昨儿晚上还碰着一只指节长的对翅虫,飞得慢吞吞的还不怕人呢……”
杜霖就是随便抛个话头都能侃两句的那类人,在外结交远比荆婵这样三天蹦不出十句话的要讨人喜欢,可惜了,现在只能对着荆婵这个闷葫芦,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荆婵三岁上没了爹娘,对双亲的印象早已模糊,拜入师门后也独来独往惯了,初入山门心防难开,师兄师姐也不知道怎么与她相处,长大后地下的师弟师妹也对她敬而远之的多,以致她从小到大没有过什么正常的手足情谊。
这一路上荆婵被杜霖吵得头大,竟开始怀疑“果真有人的弟弟是这样的吗”,她把自己那些乖巧的师弟师妹们想了个遍,最终定论,若是杜霖有姐姐,那真可谓是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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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了。
不疾不徐地行了二余里,山道逐渐变得开阔起来,路边的杂草几乎被人走动的痕迹踩平,过渡了一片人植的黄竹林,山坡上被垦出星罗棋布的农田,有放牛的小童替荆婵二人指了路,大青牛甩着尾巴站在山坡上继续反刍。
“太好了!终于不用吃冷饼子咽冷水了,宝凳,咱可以吃点热乎的了,等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饭庄子,得好好接风洗尘搓上一顿!”
杜霖听见荆婵的马叫“极星”,极夜明星,与通身漆黑锃亮、头顶雪白花菱的大马十分相衬,且流星破昼,帅气非常,也想给小呆驴起个霸气威武的名字,路上想了些诸如“准将”、“鬃雾”、“飒如电”之类的名儿,绕是杜霖这等脸皮厚的对着那张倦怠的驴脸都没叫得出口,最后还是接地气地给起了个“宝凳”,算是名副其实了。
荆婵进了村子就改步行牵马走了,山村里经济闭塞,有的山头里全村的人都只共用一头牛,连驴都未曾见过,更遑论说马,极星比一般的力马还要高大,荆婵牵着马走得慢慢的,怕吓着人。
这村子说是个村落,不过一眼就能望到头,一条道直着下去,两旁稀疏地支着几间屋子,路尽头拐个弯就是祠堂,全村有什么大事一敲锣就能听见。
村子里有些什么荆婵不知道,但指定是没有杜霖要的饭庄。
“婶子!这位婶子!”杜霖隔着老远瞧见一个跨着篮子的矮胖女人,高声叫住她就要打听:“敢问贵宝地最有名的饭庄在何处啊? ”
“什么饭庄?”
“就是饭馆子,吃饭的地方。”
“哎哟,你是城里来的吧,我们这个地方地广人稀的,村子里能走的都走了,光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可没有哪个大老爷在这开什么饭馆,就是前面道上胡老汉支了个茶棚子。”
那婶子转身要走,又给杜霖叫住了,管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杜霖都能攀上交情:“哎婶子,您是刚下地里回来吧,我瞧着您那一窝菜那叫一个鲜灵,还得是自个儿料理的菜好,和城里市场上卖的简直是两样呢。”
这样说着,实际上杜霖连平时吃的菜刚出土时候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也能精准地挑人喜欢的夸。
“是吧,我瞧着你生得好,是城里大地主家的儿子吧,旁的不敢说,乡下也就这些瓜啊果的,指定是比运到城里的好。”
“正是呢,婶子可是要回去做饭了?”
“哎哟正是回得迟了,我得快走了。”
“婶子我送送你,现家里有几口人,老人身子骨都还硬朗罢?”
“呷,家里就我和我老头子两个,都还能下地,事事自己做也没什么病痛。”
“真是有福气的,您瞧着气色也好,害,不像我姐姐,身子弱,我们姐两个因着我要读书,要上皖州投亲戚去,没想到路上遭了匪,行李盘缠被抢得精光,还给我姐姐吓晕了,好容易救过来,您看,走路这都还虚着呢。”
“……正是有几处匪呢,年前村子里还闹过一阵。”
“可叹是年生不好,幸而当时我机警,藏了几个子儿在靴子底,婶子,我通身就十个铜板,我姐弟两个又赶了一整天的路了,可问您换一顿饭否?”
“什么钱不钱的,只管到屋里来吃,也把牲口停到牛棚里去歇息歇息,近祠堂第二户开着门的就是了。”
“婶子,您真是我的亲婶子,叫我怎么谢你的好……”
6. 做客
一路上只凭着三言两语,杜霖就把人哄得找不着北,简直就成了人家亲侄子,那胖婶子拉住杜霖的手嘴上只是说“好”,那架势保不准时是要留他在家作女婿。
一来一回的,杜霖已经打听好那村妇的祖上三代,她家里老汉是姓余的,村里人也管她叫余婶,有两个儿子被充了兵,一个女儿去了娘舅家,现在还没回来,家里有个五岁的小孙子,叫做散儿。
因着在人前,杜霖也敢使唤荆婵去安置宝凳,毕竟他可是说了他俩是“姐弟”,若不是他,荆婵这个穷光蛋怎么能吃得上饭,哼,亏得小爷我大发慈悲。
杜霖心里暗暗计较,要把之前在荆婵面前出的糗都找补回来。
荆婵对待马比谁都上心,在家时唯一一次冲底下人生气,就是因为马房的没给极星拌好草料,令它生了场病。
早几年前荆婵天南海北地跑,为了这马,每下榻一处都尽力给它找最好的精料,就是没有好的,少说也要在草料里添些麦麸或者粗盐,有时甚至宁愿自己走老远的路去割几篓嫩草回来。
进了村子里,荆婵对自己能吃些什么倒是浑不在意,心里想的纯是农家养鸡养鸭的总得留些谷料,能问人要点来喂马,纵使身上没钱,也可以卖力气换。
荆婵本就要亲自料理马,杜霖为了充脸子使唤她她也没动气,捎带着也把他的蠢驴带上了。荆婵一唤“宝凳”,驴就跟她走了,惹得杜霖气它背主。
实是荆婵手里攥了盐巴,驴子凑着头就要跟过来舔。
整个小山村就尽道处有一个养牲畜的土屋,紧挨着祠堂西面,瞧着像是谷仓改的,纵深往里的布局,面阔两间略窄了些,进深倒是有个四五间。
屋子一面圈了两三个圈出来养了牛和三四口猪,一面堆着粮食和几摞猪草,两侧高高的开着几扇无棱的窗子,梁上还兼晾了风肉,闻着怪香的。
荆婵神色奇怪地看了眼猪,嗯,该吃吃该睡睡还挺豁达的。
这牲畜棚估计是全村人轮流打理的,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牛和猪的都不算瘦弱,后屁股上也没粘屎。
荆婵引着极星进到靠里的一个空圈里,再把宝凳栓在旁边,顺手都给喂了点青盐和水,准备出门找几户人家借点谷料。
荆婵出门连着走了几家院子都不见人,可是又见院门都大大地开着,烟囱还吐着烟。
许是主人家去地里给人送饭了还未归来。
“杜姑娘?哎哟,可算是找着人了,许久不见回来,就怕你没找到路。”
“小杜不是说你才受了惊,身子也不好,快回屋坐着去,歇一歇,你这些马啊骡的,我叫老叔替你照料着。”
余婶子怕是正做饭呢,一身烟熏火燎地找出来,手里还抓着只刚宰的鸡,鸡身上还粘着一点绒毛,热热地冒着气,那小子竟哄得人家愿意杀鸡招待他。
“我没什么大碍,婶子不用听他瞎说,本就是我们厚着脸皮叨扰了,寻常便饭已是很好了,用不着杀鸡宰鸭的。”
荆婵知农人辛苦,不逢年不过节的,鸡鸭不比鱼肉,在乡下是留着下蛋的,就是寻常节庆,家贫的人家也不大舍得杀一只。
叫她白吃人家一只鸡,荆婵有些过意不去,暗暗寻思等会趁着席间说话问清婶子家的田地位置,等拜别后偷偷去给人家翻犁一遍,也好过两个老人自己下地,从头到尾翻上半个月怕是都还不能下种。
“村里难得见一次外人,况且小霖还是读书人呀,他答应了给我们家散儿默本那什么‘三’什么‘经’下来,好叫他认几个字。”
“我们全家都是两眼一抓瞎,几辈子也不识数,散儿能有机会学认字,可是遇着大大的贵人了,杀只鸡有什么的,我真还觉得不够呢!真是多谢你们了。”
余婶子可谓是千恩万谢推着荆婵回家去,进门就招呼余叔割几把草送到牛棚去,自己风风火火拎着鸡回厨房,没多会又走出来喊老伴:“余大牛,走了没啊!先去塘里面摸两条鱼回来,顺道问胡老茶借点茶叶,就拿今早捡的几个鸡蛋去换,”她回灶房又冲屋里看一眼,杜霖正抱着她家散儿在地上写字,“不成,老头子——先给送点茶叶回来——你听着没啊!”
余叔刚拔腿往山上赶,听着余婶子唤又赶忙往回走,刚拿了鱼篓子没走几步,又给放回去,一刻不停游去后屋翻出块碾豆腐用的纱布,拿个小簸箕盛上米往里头卧了四五个鸡蛋,这才紧赶慢赶出门去找摆茶摊的老胡。
荆婵不知在余婶子发号施令期间打断了多少回,一叠声说“不用麻烦”,还是没劝下来,一回头瞧见杜霖正小孩逗玩着呢,他在沙地上只正经写了几个字就开始画鸟画狗,画荆婵是个大花猫。
荆婵更觉得愧对人家,臭小子,把坑蒙拐骗这起子手段用在农人家里,真是叫人不耻。
只是路上荆婵没插上话,现在更是无法拒绝,已然成了共犯了。
荆婵只好自己解了刀,准备帮着老两口把水缸挑满,来时路上她见着屋后头不远处有一口井。
交代杜霖照看好人家的孙子,荆婵在后屋找到根年久弃用的扁担,抄起两只水桶便出门了。
余婶家隔壁的院子似乎很多年没住人了,土夯的墙壁上敷着厚厚的灰,蛛网顺着墙根儿密密层层的一直结到屋顶上,房顶瓦不剩几片,草长得已有尺余高了。
荆婵路上见着的井就在这院子后面,隔着两堵矮墙,想来曾筑了土井亭,后来因荒废塌陷了。
“你来这干什么?”
四下空空,突然冒出一句怒诘,那声音如同风扯破布一般嘶哑难听,能止小儿夜啼。
荆婵目光瞬变,不自觉地握紧了肩上的扁担,不动声色地把水桶卸下来放到一边。
断垣后面走出来一个黑瘦的男人,明明是个壮年人的身量,却十分佝偻,仿佛被黄阳晒干成了一副弯弯的钩子,面颊深陷,眼白泛黄,身上破衣褴褛,比之逃难的荒民还不如。
瘦男人那双怄病的眼防备地在荆婵身上来回扫视。这人是村子里的村民?
“打水。”荆婵毫不避讳地对视回去,眼神里藏着内收的锋芒,同时左腿不动声色地后退、蓄力,随时都可以暴起将人制服,绷紧的肌肉被很好地掩饰在衣摆之下。
“这里井早干了。”
“那村里在哪打水喝。”
那男人伸出骨爪般的手指指了一个方向,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荆婵,直到荆婵面朝他一步步退回到主路上,那男人才缓缓放下手臂,摇晃着走回断墙的后面。
风勾起他悬挂在身上的烂衣,不时漏出一截嶙峋的肋骨。
荆婵警惕地回过头,压下心头的一层违和,行了百步找到另一处水井,沉默地松绞盘,打水,回程。
“哎呀杜姑娘,你说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是一挑子水,我刚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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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都快空了,您和大叔都忙着,我就自作主张拿了根扁担,您不怪我不问自取就好。”
“这……这真是不好意思。”
“婶子快帮我扶一把。”
余婶子忙帮着把水桶卸下来,沉甸甸的两个木桶,满当当装了两桶水,余婶子瞄了眼荆婵的裤脚,干爽极了,神色微动,这姑娘……
“一、二、三!起!”余婶子身材矮,腰上没什么力气,起了个号子才与荆婵合力把桶抬起来,“哗啦”一下倒进水缸,两桶水倒完了她还洒了吧汗。
“好孩子,真是人老了不如你们这些年轻的了,倒个水都费劲,”余婶锤了锤腰,拉着荆婵的手亲切地领着她往屋里走,“小杜那孩子真是的,也不说一声,叫你这么个生着病的女人去……害,等我饭做好了出来寻人才知道了,快回屋吃饭去,我叫那几个懒闲汉都等着,你回来了才准开饭。”
荆婵为人疏离,不曾被人这样热络地对待过,她握着余婶的手,略有些不习惯,只是时不时应两句话,不让人一连串子的关爱掉到地上。
握着荆婵的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像一方晒了很久的棉手帕,虽然用旧了,但因为太过舒适而舍不得丢掉。
荆婵印象里只有管氏的手是这样的,抚着她手上不平的伤疤和陈茧,疼惜地告诉她:“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也是你的母亲。”
等等……
一个务农的中年妇女,会有这样一双细腻的手吗?她的手因为常年习武早就变得粗糙不平了,荆婵见过一个老农妇的双手,骨节在积年的劳作下变形扭曲,割痕、老茧、疮疤遍布掌心,牵着他们的手像牵着一块树皮,会被那上头凸起的毛刺扎得微微疼痛。
余婶的手,竟然和富贵高门的管氏是一样的吗?
只怕是自己常年多思,习性使然生出这诸多过虑来……吗?
荆婵神色微微凝滞,跟着余婶到院子里坐下。
“家里寻常也不来客人,堂屋窄小,坐不下这许多人,我就让老余把饭菜给搬到院子里来了,刚好这时节老爷儿和煦,在外头吃着暖和,也敞亮。”
可是这婶子家里分明有两个长成了的儿子,还有个外出的女儿,家里留下了孙子,定是有儿子成了亲,把这些人头略一合计,余家的房子连站也不够站的,难不成这家人一年到头都是在院子里吃饭?
荆婵速速打断了这些疑思,许是因为枯井旁那个古怪的男人,让她有些怀疑过甚了。
余家说不定是因为家中人口骤减,未免触景伤情换了个小点的院子,把女儿送到舅家说不准是舅家富裕,能叫孩子过得好些,老两口自己干活盘弄孙子,也好有个寄托……
无论哪种情景,无非是人家的家事、旧事、伤心事,荆婵看到桌上除了临时炖了只鸡,只有些平时酱的咸菜,酥了盘不沾油的毛豆,一盘余婶带回来的小菜和一碟子时令的笋而已,众人的主食也都是杂粮米,就她和杜霖的碗里几乎都是白饭,想是先煮好了杂米饭再后面添的。
荆婵把余婶夹在自己碗里的鸡腿让给散儿,散儿两眼直放寒光,小孩馋肉不可能作假。
见此,荆婵之前所有的心思都升成愧怍,她真是……
荆婵眸中一层一层的疑色都被杜霖看在眼里,他上挑的狐狸眼不可察地漏出一点难以名状的兴奋,而这异样又飞快地沉默在杜霖眼中名为纯真的大海里。这女人还不算蠢嘛。
7. 餐饭
“杜姑娘你只管顾自己就成了,散儿可是一只眼盯锅,一只眼盯碗,不会漏了自个儿的,别偏着他吃,你也吃你也吃。”余婶扒了只肥肥的鸡翅下来钳到荆婵碗里,鸡皮微一晃荡就散了,挂着一层微黄的鸡油,香得不行。
荆婵不好再推来让去的,拂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拿筷子把鸡肉剥成细丝,卷着饭吃了,入口还隐隐有些松香,竟是用松针烘过再炖的。
鸡肉润而不腻,鲜而不浓,是极清淡素净的味道,不由得让人多吃了几口。
这些个品评赏味的口舌功夫荆婵也是跟着宋衡承慢慢学的,从前哪管吃的是个什么味道,把肚子塞满就成了,跟着他走了一趟镖,倒是吧口味养起来了,荆婵乍一回山竟有些吃不惯。
也是从简单的一日三餐上,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宋衡承。
“阿月你别总想着凑合,生个火煮点东西又费得了什么事?我来给你弄,边儿等着去。”
“这云崧金丝火腿就得配六安瓜片嘛,像你这样刀削火炙了吃简直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嘶!好痛!我吃,谁说我不吃了,你别拿走啊……”
“春夏交,鲈美菰香,待夜随风起,切一盘金齑玉脍来,再赛场酒诗,阿月,可阵起一舞乎!”
“阿月,鹿血酒热,我……我受不住了……”
“前儿你说的那酱鸭子,我给你买来了,好家伙,爷足足在炉子边守了一个时辰!你摸摸,我头上都是汗……你嫌我!今儿就让你知道四爷的厉害……错了!阿月我再不敢了……”
“阿月……”
“阿月!”
“阿月。”
不论身在何处,会逢逆旅,宋衡承一直奉行“善食善乐”,出门在外,总要替惦念你的人努力加餐饭。
这个人的离去不是一次公然的昭告,而是一场私密的陷落,是你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都来自回忆的流沙。
他只能在与你有关的记忆里徘徊、重构、塌陷,他当然不会被遗忘,但也不会再清晰。
“姑娘,杜姑娘?丫头?怎么了,怎的突然就哭了,好好的,可是饭菜不和口味?”
荆婵怔怔地去摸自己的眼睑,触手是微凉的湿润。
泪已经晾在风中许久,仿佛晚起错过的晨露,仿佛昨日檐下的旧雪。
荆婵放任自己陷入一时的寂静,又很快地逼自己振作起来。
她不敢在还未到达岭南之前倒下,所有的悲伤都不能击中她内心的信念。第一,宋衡承有很大的可能还活着,他在信里留了一个不曾听说过的地址,她要去那里。第二,只有自己收到了绝笔,封底留了他们俩曾经走镖时约定的符号,说明这件事只有她能办到,无论宋衡承是生是死,她都会拼尽全力查清内情。
“怎的还是不回神儿啊,老余你去打碗凉水来,丫头?丫头!”余婶见荆婵望着虚空不说话,眼神也不聚焦,怕是人给累岔气儿了,看着眼睛还转着,实则已经晕过去了,余婶赶忙使余大牛去打水,自己放下碗去掐荆婵的人中。
杜霖也显得有些被吓到了,手指紧紧地扣着碗。
等荆婵捋清神绪,余婶的手都伸到她眼前了,她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使了擒拿,杜霖见了忙大喝一声“姐”,断住荆婵动作。
好悬好悬,若荆婵顺着刚才的力道将人掼之于地,余婶身上的骨头怕是早已断成几截了。
“哎哟!”余婶被荆婵攥得痛呼一声,捂着手嘶嘶地抽气。
荆婵霎时浮出一脑门的汗,赶忙去察看,余婶直说“不妨事”,率先问她“怎的哭了”,还怕她是生了什么病,别是路上不知道,松神儿了才发作出来,“病来如山倒的”,可要好好仔细身子。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家了。”荆婵垂眉低低地笑了一下,笑里的苦涩令她身上冷硬的盔甲都变得柔软起来,饭桌上却因此有些沉默。
余婶试探着张了几回口,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最后还是杜霖打破了略带严肃的氛围。
“婶子您别担心了,快坐下吃,嗨呀,您别看我姐姐长得冷冷清清的,实则是最恋家的,从小长在爹娘身边,这是头一回出远门。”
“不满您说,这趟我姐姐出来送我读书以外,也是要去皖州待嫁的,家里给配的娃娃亲,许是心里怕姐夫嫌她粗陋,不肯要她,心中不安有之害怕有之,加上路上遭遇变故,惊魂未定亦有之,这才哭了。”
“姐,我说的可是?”
荆婵对于撒谎坑骗这类的事总归不如杜霖熟练,于是垂头算是默认了。
余婶转而问起荆婵的婚事来,杜霖顺着话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又说了许多临时编出来的“荆婵的童年趣事”,逗得老两口哈哈大笑,连散儿都半懂不懂地嘿嘿笑个不停。
五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桌上的几样菜扫了个干净,不说鸡汤被喝得一滴不剩,就连那一小碗的酱菜梆子都吃了个干净,就连口舌挑剔如杜霖之流都能把碗吃的光可鉴人,跟洗过似的。
他在山里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久了,就是吃这等农林家常也觉得颇有野趣,要知道就是誉江楼顶顶有名的大师傅也没得他这一句好呢。
倒是余婶见两位客人吃得舔盆,一顿饭吃得鸡骨头都好悬没进肚,有些过意不去,深褐的脸上透着一点不明显的红色。
“嗐,这叫人做客的,啥也没剩下……本是要做鱼的,但老头子不争气,没给抓了来添菜……可是吃饱了没有,可千万别不好意思说,婶子再给煮两个蛋去。”
余婶说着这话,收拾碗筷也不太利落,觉得越补越错,差点摔了只碗,还好荆婵眼疾手快给托住了。
“瞧我糊涂的,这要什么问不问的,指定是没吃饱的,我那两个小子和小杜一般年纪的时候可是只知吃不知饱的,我问你们干啥,这就去窝碗蛋羹去。”
“婶子快别忙活,我吃得肚脐眼都快翻出来了,就您这手艺,指定是做啥都没有剩下的,就是城里也没有这般好的。要是再来碗蛋羹,我是只有吃不下干着急了,不知道便宜了谁去,怄都要怄死了,快别忙活。”
杜霖一张嘴就让人心里舒畅了,话儿翻个花儿一样的夸好,让余婶子禁不住老脸更红了,直说“哪有什么手艺”,杜霖一听,立马唬着眉毛佯装生气:“怎么没有手艺了?就说这酱咸菜,里头学问功夫大着呢,酒楼里没出学的徒弟都不准碰窖着的咸菜坛子,就怕弄错了毁了味儿,砸了招牌。”
“我说的真真儿的,您也觉得我哄您,我一会儿要走了,撕了脸皮抢您一坛子菜您才觉得真呢!”
杜霖一块帮着收拾碗筷,好话不要钱地往外洒,哄得余婶子比白得了钱还要高兴,绕是黄褐的面皮也遮不住两颊的红霞,杜霖还说要帮着洗碗,被余婶连推带搡地给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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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了。
杜霖也就嘴上说说,他连自己家厨房往哪边开都不知道呢,只是常在家里陪老封君,晓得上了年纪的人爱听什么,哄个乡野老妇简直是手拿把掐。
荆婵不会这些嘴上功夫,无言看着杜霖光说不做,还叫人家记了他的好,直把他盯得背上发寒,转头雄赳赳地搜寻源头,转头就撞上荆婵寒凉的眼睛,又泄成了小鹌鹑,讪笑,讪笑。
“去给散儿洗把脸去。”荆婵自下淡淡地扫了眼杜霖,一努下巴,杜霖忙不迭抱起散儿就往水缸边跑,跟鬼碾似的。
余老叔同荆婵一起抬桌子,说他们“两姐弟”真是感情好,自家幺姐儿上头没了哥哥,这辈子算是没缘分有这样兄妹笑闹的情谊了。
荆婵一边笨拙地捡些话来宽慰,一边后脑长眼盯杜霖的哨,见他果然不老实,捏了鸡骨头到桌下,等余叔背过身去一个弹指,“啪”地一下打在杜霖的手上,叫他吃痛,这是警告他不准拿葫芦瓢逗着散儿玩水。
“真是凶,”杜霖也只敢凑到散儿旁边嘀咕两句,“是不是很凶。”
散儿很是讳莫如深地点头,两个人头靠在一起痴痴地笑。
余叔把桌椅板凳都搬回屋子里收拾好,提上柴刀出门:“我上山里割点草去,小杜你们就在家好好玩一会,散儿平时也没个玩伴,好容易有人陪了,就在家陪他说会子话,可别嫌他。”
“诶,你是客人,怎么有客人干活,主人家反倒坐着休息的道理,况且你这还生着病呢,去歇着去。”
“别跟着了,你们从城里来的,平时不务农事,说句不中听的,就是你和你弟弟两个人加起来都还没有我老汉一个人割得快呢。”
“再说了,杜姑娘你人生地不熟的,进了林子里一晃就容易迷向,又要时时看顾你,反而耽误事,快别跟着了。”
荆婵没争得过,被余叔送回了屋。
她本想亲自去找点好的草料来喂马,再多割些猪草和余叔家换点豆谷,可是人家好心替她照料马匹,她如何好多提要求,只得作罢。
本就是临时起意歇个脚,过了午后荆婵就预备要离开的,没什么可报答这家人的,荆婵解了头上唯一一支素银梅花缀玉的簪子。
那是宋衡承自己拿银子一点点錾的,梅花蕊那么小,他也给镶了米珠,熬了不知道几天,黑眼乌鸡的,捧着这簪子到她面前,只说“此物不足贵,才敢寄相思”。
荆婵握着簪子,乌发无依地散满肩头,犹豫良久,还是把它放到余家屋里陈旧的织机上,只留头看了一眼,便不再回头,转身出门而去。
后屋零落地散着几棵晒干的木头,荆婵折了树枝把头发挽起,乌发如绸,孑然清素。
院子里响起了低调的砍柴声。
“小杜要不要歇晌啊,和散儿一起去里屋睡会儿觉,你俩睡一张床。”
“我去后林子里捡两根柴回来,你别闹人家,不准伙同人淘气,可听见没有。”余婶洗了碗出来舀水煮猪食,灶上断不了火,余叔不在她使不了斧头,得去外头捡些干柴,顺道就把散儿安顿好。
“婶子,不用费那事去捡柴,诺,”杜霖把散儿抱起来摇秋千,小孩子荡得高高的,咯咯笑个不停,“有人给您做苦力呢。”
余婶一时没听明白,等下一声劈柴的声音响起,她才急忙跑去后院子察看,干松的木头都摞了满墙了。
8. 桃花堡,桃花源
“喂,醒醒,怎么老是晕……”
谁在说话……
“……不知道戾鬶现在到哪了,看没看见我留的信号……这寨子果真……”
荆婵只觉得真气尽失,四肢仿佛脱离了躯干,不受控制,稍一运气,全身经脉都酸胀不已,天旋地转之间眯起一丝眼睛,只觉四周昏黑不见亮光,隐隐得见一截月白的衣角,又沉沉陷入黑梦。
杜霖刚觉得身后有动静,一扭头,得,又着了。
他没好气地从地牢的这头挪到那头,不和那倒霉女人待在一块,袍子一摆,大剌剌坐在地上,捡几块石头状似无意地在地上摆了几个方位,双眼微阖靠在墙边,竟悠然地闭目养起神来。
杜霖维持这姿势过了约莫一盏茶,贴壁听见了一阵为不可察地脚步,随后是一阵轻微的开门声。
哼。
杜霖冷笑着睁开眼,手里握着一枚石子,那是一步变棋,地上已是三方围迎的棋势,一枚远棋正在遥遥接应。
杜霖眼底晦暗不明,摩挲着这枚代表荆婵的棋子,迟迟没有落子。
不急,还有些局势没有探清。
且看那个传话的会带点什么消息回来。
“可看真切了?”
“真真儿的,小的那个男的很快就醒了,醒了就开始嚷嚷,又哭又闹,软脚虾似的。”
“那个女的倒是没醒,估计有几分功夫。”
离地牢不远的一间石室内,一个剃了头满身刀疤的男人正在回话,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余婶,不,应当是余姑娘。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在她那屋点了两支琴固仙,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放倒。”
余九仙不疾不徐地把脸上的老妆揭下来,屋子里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余九仙渐渐从一个五六十岁的矮胖老妇变成了一位身量纤细的曼妙女人,老妪的衣裳在她身上绷得紧紧的,两片衣襟在她胸前攥出一对深显的凹痕。
那刀疤男人见了火热地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余九仙,拖着身子蹭到余九仙身边,只手就要去摸她同样隆起的丰臀。
“仙儿,可想死我了……”
“滚一边儿躺尸去,今儿没空搭理你,四哥呢?”余九仙抬脚将那人踹到地上,两道俏丽的眉毛嫌恶地皱缩起来。
不过是个寻乐的玩意儿,也敢朝她动手动脚?□□里那点东西也值当掏出来?
余九仙立脚狠狠地在刀疤男身上碾过几道,自上而下地蔑视着,那眼神里浑是对男人最脆弱的一角子自尊的不屑,她足下的力道不断加大,直到脚下的人地鼠一样萎靡起来,发抖地咳嗽出一句不成整的话:“在……在盐池……”
余九仙蹲下身取了头上的梅花簪子来,凑到男人眼珠子前面剔他眼角粘着的眼屎,渐渐地剔出血来,剔出惊惧的呜咽来,她才大发慈悲地直起身子,如寻常挑逗一般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来:
“记住了,桃源堡里都是一家子,但也得讲求个长幼秩序不是,那句话儿怎么说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堡子里得管我叫什么?”
男人一只眼被戳得近瞎了,也不敢乱叫,倒吸着气忍着剧痛,浑身发抖地回答:“九……九姐……”
“乖,这才对嘛,找断角治伤去吧,赏你今儿晚上有‘精盐’吃。”
余九仙盯着人点了头,这才喷着冷笑走了。
“四哥。”
“来了,可知道是哪方来的人?”
“无非就是那两处的人,管他是谁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儿也不好放人家分离,一块剁了就是了。”
“你还是那副急性子。”
“四哥~我已改了不少了,现听话着呢。”余九仙嗓子里仿佛埋了具钩子,痴痴缠缠勾得人酥了千肠,热意喷起。
她微一欠身,顺着一张大手滚到一紫袍男子的怀里,若是杜霖在这里,自然认得出被余九仙称为“四哥”的男人正是不久前他抱在怀里的散儿。
这一窝寨子里的人都练缩骨功,娈童老四正是满山遁地乌龟里缩功大成的头号大王八,有缩骨还颜、身轻如意的变幻神功,坐着桃源堡的第三把交椅。
而那余九仙正是排行第九的千面娘子,缩骨功夫随不如其他王八学得精,但论制毒炼香、改颜画皮也算有些本事,在堡子里凭着这份手艺,也有点子地位,据说是从底下三流盐工升上来,如今很是受散四的宠爱。
散四抱着余九仙,也不避人,像把玩物件儿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余九仙的身子,周围黑瘦的盐工俱不敢往这里看,生怕被余九仙醉欲的眼睛扫到,那是要被丢进火池活活烧死的。
“有功夫在这里玩闹,不如去审审人,年纪小就知道贪玩。”
此话刚落,余九仙的右脸上被隔空轻扫了一个巴掌,不大不小的清脆响声溅到四周,与当众调情无异。
余九仙娇滴滴地扶着脸从散四身上下来,朝着“余叔”恭恭敬敬地拜身:“九儿知道了,这就去,只是怎么个审法,还请二爷给个示下。”
“您知道的,我这病时犯时不犯的,没得一时手重了,给那身软娇弱的小公多戳了几个洞,若是二爷还留有他用,没说清楚,小九可不一定能交出人来。”
“余叔”还是顶着那张风霜饱袭的沧桑面孔,只是身形不再是羸弱的老人,而是浑身肌肉虬结的壮汉,穿着一身无袖的黑衣,身上纹着盘错的巨蛇,通身蛮族的健硕打扮与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放在一起显得十分割裂。
“余九,有时候听话是个不错的优点,但太蠢了可就没有那么讨喜了,”“余叔”音调平直地张嘴,脸上的肌肉如木偶一样受人牵动,“我们在东山才损失了一批货,你告诉我,那两个人你要怎么审?”
余九仙被他身上骤然发散出来的绣龙线吓得掉了脸色,忙不迭叩头跪下去,竭力稳住声线:“回……回大爷,余九知道了。”
“去吧。”
余九仙低低地弓着身子出去,刚出门洞就换了一副阴翳的表情,随着余九仙胸脯的起伏,她的脸上浮起明暗交错的红纹。
“呼——不生气,生气了要长皱纹的,好好儿办事去,不生气……”
余九仙不断调整呼吸,手指死死地扣在墙缝里,五根指甲都近乎断裂,甲床的游离线全染上了骇人的乌黑色。
好不容易压下了这阵子发病期,余九仙后背全汗湿了,不敢耽搁,脚步蹒跚地前去地牢审人,墙上留下五条暗沉的血迹。
说是地牢,不过事更深的地下,整个桃源堡都在岁丰村的山岙之下,除了地上掩人耳目用的村子,几乎都掩藏在极深的洞穴之中。
这些山穴有的是天然溶蚀而成,有的是后来开凿而建,总之是大套着小,小连着大,一只蛾子飞进来,怕是生了一堆子孙都不一定能飞得出去,叫什么堡子,叫蚁窟得了。
若不是这些人狡兔三窟太难找到,他至于这么以身犯险,漏了破绽给抓到此处嘛。
杜霖朝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这牢子恐怕背靠着一个巨大的水溶洞,老是顺着墙壁传来空旷的水滴声,听得杜霖有些昏昏欲睡。
哈欠都打了不知多少个了。
“起开!你那俩狗眼不要早叫人剜了喂猪去,少在这碍姑奶奶的事。”
杜霖侧听见一声临怒的厉喝,随之是有人脑子触地的碰撞声。
哎哟,听着就怪疼的,杜霖皱着脸去抚自己的后脑勺,想借着这点幻痛挤出点眼泪来,在人来前摸了两把灰在脸上,眉峰一软,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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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天生的狐狸眼,就是一副凌乱的可怜相。
好无助,好害怕。
“什!什么人……”
地牢里只有顶上开了一隙小石窗,外头的天光一尺尺漏下来,只有一页薄如宣纸的脆弱光线,打到地上刚好可以照出洞里无风飘浮的飞毫。
要说能不能照见人嘛,杜霖眯着眼睛挤出泪花朦胧都看不清。
听着像是个女的,穿的老菜梆子似的一身衣裳。
嘶,感觉又有几分熟悉。
“小杜,怎的都吃了一顿饭了,还没记住我是谁?”
“……余……婶?”
杜霖脸上冒出恰到好处的不可置信,实际心里已经吐了八百回了,真是搞不懂这群学什么缩骨功的怪人,好好儿地非要把五脏六腑捏成一团,断骨重填,“大”人不当要当“小”人。
要他说,能长这么大可不容易,想他家里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子,配种似的生了一窝,也没活下来几个。
余九仙站在黑暗里翻找刑具,那些粘着污血的铁器因着她手指的拨动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再给你次机会。”余九仙脸上跳动的经络渐渐舒缓下来,她面带微笑低头沉醉地挑选着——
“姐姐!余姐姐!……这是哪儿啊,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今儿玩钢叉就很好,
“别急啊,都说了今晚要下雨了,留你们在家住一晚,谨防山崩路滑。”
“不……不打紧,就是下雨也没什么,这么诺大个林子,哪里没有躲雨的地方,我现在就要走了!开门!我要出去!”
杜霖心情淡淡的配合着余九仙,这样的戏码他听也听腻了。
“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呢,我说,叫你别走,听清楚了?”
地上昏迷着的荆婵手指为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杜霖余光微闪,随即一脸惊恐地扑到牢门上,实则用身子暗暗将荆婵挡住。
“你这是私囚良民!你放我出去!我要高官,我爹是县令,你这是……这是绑架朝廷命官之子!”
余九仙听到这话满意地笑起来,有官儿好啊,好啊好啊,让她看看是哪家人底下的走狗,跑到不该来的地方□□标记来了。
“喂!你快放我出去!”
“嘘——”余九仙右手捏住一柄两齿的钢刀,左手放到唇边,“小点声!”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杜霖耳廓一动,一只手掼地飞快地向后滑退。
一柄黑森的钢叉近乎同时地刺破那层薄膜的微光,划出一线粼粼的寒光,直取杜霖右肩而去。
“要死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荆婵飞夺而出,两手呈太极式,阴阳交擒,从两端劫下那柄势头狠辣的钢叉。
再一眨眼,攻受之势易也。
荆婵从苏醒起就一直观察着黑暗中余九仙的动向,虽看不见人,但从脚步、声线、抛刀种种习惯,大抵能判断出对面是身量比她稍矮的女性,会武,但手力不足。
荆婵定定地瞄准黑暗中的某处,身上药劲虽未全过,但腰腿带手,荆婵擒住叉柄的左手随臂尽远端挥去。
两具钢齿以远超刚才的迅猛之势,在空中雷射而过,飞入黑夜,分毫不差地钉入余九仙的神庭。
余九仙脸上致死都是享受凌虐的笑意。
“原来还能动,我还以为你被那两支香给熏死了呢。”
杜霖揭了那副乖巧羸弱的脸孔,一脸冷漠地看着荆婵,嘴角浮出一点轻蔑的笑意。
荆婵无言地靠坐下来,刚才那一击她强硬行气,现在丹田真气混沌一团,正满身乱窜。
她压抑着体内的毒香,开始缓慢运气,一边在心里梳理这几个时辰之间发生的事情。
9. 何故
荆婵打了个坐禅,护住心脉,自丹田分出一缕乱逆的根气,不敢贪多,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就停下稍事休息。
这毒香实在蹊跷,不伤人性命单单封人关窍,愈是习武至深愈要受其摆布,但凡行气运功就如受经脉寸断之痛。
荆婵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强压下余毒,固本归元,一时竟浑身汗湿。
面对杜霖,她强撑着不露出异色。
“余毒不清,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杜霖一扫之前吊儿郎当的面目,嘴角擒着点似有若无的笑,一眼就看破荆婵的境况,说这话也不为着落井下石,单单是陈述事实罢了。
“你算计我。”
“说笑了,人这一世不是别人算计你,就是你琢磨着算计别人,算计来算计去的,还不是因果注定。”
杜霖头也不抬,双手伏在地上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荆婵都有些气笑了,这厮人前人后两幅面口,一张讨巧装乖,一张圆滑世故,这重重面具下面恐怕是一腔子无情的冷血,一席话下来,仿佛他自顾自将荆婵拉进这趟浑水里是他妈天注定的事情。
从见面起,这人就藏着两样打算。
一是利用她假借名目,潜到这荒村之中,她作明饵,他为暗钩,钓的是这一整个窟窿的大鱼。
二是……二怕是也有两层,此人早在树上探勘清楚,若是她武功高强,大可一路粘上好多个保障,若是她本事不够,那在来路上就是用来填给那队乱匪的金蝉褪,而他杜霖,自然是脱壳重生的真黄雀。
如此看来,他早早儿预料好了那层匪患,那支弓刀齐备的小股势力恐怕不是什么无名的山匪,而是往来山村的“盐商”。
这人好狠的心思,好绝的算计。
若她荆婵只是个夜骑出城的普通人,早不知被他推出去死了多少回了。
可就算荆婵身怀绝技,也还是被层层利用至此,打从杜霖进来余氏村落起,他就知道这荒村底下的勾当。
余家村早就被弃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除了少出几间房被打扫出来掩人耳目,用作往来周转的临时落点,其余的房舍怕是都如余家旁边的院子一样蛛网怕了满墙了,怪不得余家那两人轮番地阻拦她出门,这是提防她将村子里的实情看穿了去。
再回忆起在余家用饭时的种种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蹊跷,不说那“余婶”有着一双与年龄远不相符的细嫩双手,就是这家人对待农忙的态度也太过闲适,时值春耕,余家人却不慌不忙地要劝人午睡歇晌,就连宋府里她那两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姑子都知道“乡村四月闲人少”,真正务农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待客耽误农时?如此看天吃饭的生计,晚一天便是少一石粮食,少一份租税,误了这一春不知道要多少难捱的秋冬来还。
恨只恨这一家子都太会拿捏人心,每每荆婵起了疑虑,都手段高明地利用荆婵的怜悯来转移注意,不过是言语上的转圜,一下就使得荆婵那些防备警惕变得下作起来,使她自己用自己心里的底线道德作茧自缚。
正因为面对的是老弱妇孺,这招才更有效用,也更显阴毒。
还有那个宛若枯骨的黑瘦男人,怕是……怕是这寨子里受尽压迫的盐工……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杜霖的计算之内,他只在“余婶”设计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投毒之时,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
司务台榷盐使。
司务台是直隶皇帝的庶务司,只受皇命调度监察天下庶务,所辖事物大到传递军事,小到稽查偷盗,都有接受通管的领使。
司务台没有机构衙门,只有一十二协令官,分统底下数百领使,这榷盐使就是刑狱官手下的稽查使,所辖不是监调盐务,而是抄剿为患数载的“梦柯盐”。
梦柯盐,燃素香,不是黄粱寝,不是南柯欢,是醉那天地神仙之欲醉,享那金奢靡烂之绮享,一梦入魂,忘诸般大千红尘,埋一切罪妄贪嗔。
这样好的仙丹绝妙,只有一处代价,要你残残终生为其奔波,受其消磨,投其死生。
从鸿禧五年起,这毒盐之患就遍布全国,朝廷苦之久矣,哀宗大行前在司务台设下榷盐使,颁下遗诏敬告诸天,要剿尽天下梦柯毒盐。
好个司务台榷盐使,好个杜霖。
昨夜林中初初照面,荆婵就觉得杜霖腰间玉坠子有些熟悉,不是寻常富家子弟惯常佩戴的玉玦、玉璜之类,二是一件小巧精雕的玉圭,上头伏着一只小兽。
当时荆婵心中积事不曾细看,现在冷眼端详,那雪玉灵巧的小兽不是狴犴又是什么,刑狱宫四衙判听、狱讼、稽查、处刑,正对着谛听、獬豸、狴犴、睚眦四兽,这一窝子盐工怕是在杜霖大摇大摆进村之时就已知晓了,自以为掩饰设计能捉拿一个榷盐使下来盘问情报,那曾知杜霖眼在局外,而身在局中,故意漏出破绽来与人怀疑,为的就是一举杀入盐窟,直取腹地。
连荆婵的本事他也算计在内,赌得便是荆婵心有秉持,不溃大义,她连山野恶匪逼命都会出手相救,得知此地实为盐窟难道会放任自流?
余家人在利用她的良善,杜霖何尝不在考察她的秉性?
江湖出身的人身上都带着很显见的气质,叫做善恶由心,这样的人往往看似自由来去实则牵挂最深,简单的一点正义、公理、承诺就能拴住他们,供人驱驰。
荆婵的确不会放任这盐村不管,但不代表她能纵容他人随意谋算,荆婵是难见的利刃,既然他杜霖强要驾驭,就不要怪她出鞘太快,余锋反噬。
“那你可料到这般行事,会有果报?”
荆婵瞬入黑影中犹如鬼魅般缠到杜霖身后,鹰爪直取杜霖喉头,低下头冲他耳边冷冷地轻喝一句,她能感到手中人随着她的呼吸立毛而起。
她是浓夜里栖身的黑豹,这小子,呵,不过是爪子都没长齐的小猫。
就算她身上经脉被封,连刀也不知去向,杀他也依旧和杀一只鸡一样简单。
只是荆婵站在杜霖背后,看不见他脸上逐渐划开的癫狂笑容,只有他知道这战栗来源于骨髓里的兴奋。
杜霖双眼亮得可怕,他笑着,却分外冷淡地张口: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不必晦法度,果报将自消。”
“这么多阴尸恶鬼都不应报,你说,什么是果报?”
杜霖的眼神快要将周围的黑暗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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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个洞。熊熊大火早已燃烧。
“我就是果报。”
——
“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
那天生我何故!生我何故!何故!何故!何故!
!!!何故?
荆婵的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眼前又是那深不可测的断崖烈火,火中煎熬着万万具焦骨,它们有的张牙舞爪地露出和荆婵一模一样的脸来,新的“荆婵”在骨中出生,又受到业火焚烧而死去。
“阿月,是你说的,救苍生不如救一人,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你能救的人,你也不愿救了吗?”
“你只需要看我一眼,我便得救了。”
“阿月,求你救我,你能救我,唯你救我。”
她救不了苍生,救不了断锋山上下一百四十八口人,救不了为她而来的宋衡承。
齐钧,求你告诉我,为何天生我坚韧,又屡屡贱我命运?
为何赐我解救世人的刀法,又夺走我存在于世的牵挂?
你能不能告诉我?
荆婵多年来积攒的心魔就此爆发,一时间真气内乱,催发毒素,她体内霎时陷入冰火两重天之中,一时热意焚心,骨如蚁蚀,浑身灼烫,转瞬又陷入刺骨的冰寒之中,呵气成霜。
杜霖自然也感觉得到身后的人已然毒发,不多时就会力竭晕倒,心悸,耳鸣,陷入幻觉,血枯而亡。
他渐渐敛尽笑意,站在原地等着荆婵自己不堪折磨懈力倒地。
真是可惜,还以为遇到了故人,同样的一把双刀,不过是似是故人。
也对,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还是五岁?那一任螳煞刀已经是二十岁了,是他娘的故交,过了这么多年,想也知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双刀遗在这女人手里,当真不值,等了却这一桩差事,他就把刀寻回来,就……让它和娘呆在一起吧。
可杜霖料想之中的倒地声并未响起,相反的,他的脖子上袭来一阵劲风。
“咳……咳咳!”
什么!
杜霖瞳孔紧缩,此刻的震惊不是作假,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掰荆婵钳住他脖子的手,鹰爪一般的手指在他颈上留下三个深陷的凹坑。
那手捏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喉咙,而是他的心肺,窒息感传遍四肢百骸,越挣扎,那只手就握得越紧。
可这女人应当已经神志不清了才对,难道是凭着本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来不成?
杜霖眼前闪过层层黑影。
呼吸!我要呼吸!
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救……咳咳……救,”
杜霖还是第一次因为无法呼吸达到濒死,那双精于掩饰的狐狸眼睛透出一点真正的忧伤,这次真的要死了吗?真的可以死了吗?
他忽而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枫叶如火的院子里,高高地荡着秋千,娘站在那里。
杜霖放下双手不再挣扎。
就在他意识快要消失之前,锁在他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荆婵重重地倒在地上。
10. 逃脱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杜霖往前扑倒在地,意识一瞬间回神,他抚着脖子张大喉管大口大口呼吸起来,空气擦入他的气管便是一阵灼烧的剧痛。
杜霖涕泪交加地跪在地上咳出几口血,缓了许久,老风箱一样破败的呼吸声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触手摸上脖颈,明显地感觉到有坑陷不平的五个指印,仅是晾在空气中都隐隐作痛,不用看都知道是紫黑一片。
这鹰钩爪忒标准了,这人不是使刀的吗?反擒那手钢叉用的太极手也不简单,到是有点子好奇这女人师出何处了,能得螳煞刀或许真不是巧合。
杜霖回过头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荆婵,见她即便失去意识也因为毒素逆窜不得安宁,忽而一下疼得蜷缩起来,忽而又满头大汗,嘴边时不时漏出一两句呓语。
他突然不想她就这么死了。
反正打他生下来开始,想要他命的多了去了,这女的好歹算救他一命,比那群真想他死的下手轻多了,瞧这也还算顺眼,还是走火入魔了动的手,罢了罢了,琴固仙这毒专克的是内劲深厚的人,取的是琴固山观棋的典故,应的就是这毒洗身而过,就如时间飞逝,人的脏器也迅速老化死去,内力越深,毒发越快,若要细算起来也是他陷她中的毒,救人一命权当积德罢,平时造的杀业太多了,总得时不时还上一点以示心意。
杜霖给自己劝好,终于从地上不知道哪条石缝里找出一截短木签子,捏着指甲盖捡了好几次才把它拾起来。
“成,就这个吧。”
杜霖啪嗒啪嗒把手上沾的灰拍掉,拿着这根木签到牢门的锁头上一阵捣鼓,光线太幽暗,本就视物艰难,杜霖手扭成了兰花儿指,眼睛都快熬瞎了才听到这破锁头子“咔哒”一声响。
“几时不干这营生,都生疏了不少。”
杜霖抬手推门,这地方应当是熬死了不少人,连栏杆都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一道一道互相交叠,像从绣斑里流出来的泪。
即便这些血已经干透了,杜霖还是感到一阵恶心,总觉得手上都沾满了粘稠腥臭的血液。
这地方若是他治下,非派人好好整改清洁不可,审讯环境太恶劣了,办事效率都会直线降低。
杜霖从怀里取出一方绣着小胖橘猫的帕子,揪着没绣花的一角,细细地把摸过门的手指头捻了又捻,簇着眉头站在原地,娇气得了不得,如果不是他脖子上骇人的指印,很难相信他才刚经历生死一线。
“公子。”从这窟深洞顶上降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黑衣男子,朝着杜霖恭谨一拜。
“哟,来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就这么点子路,怎么没给你把腿走瘸啊?”
杜霖头也不抬,继续搓着帕子擦手。
“公子恕罪。”黑衣男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回答却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都说了,出门在外,公事在身,要称职务。”
“榷盐使恕罪。”
跟个木头似的,没意思,怎么他身边的人不是冰块就是木头,戾鬶和古戚都是这死德行,路上遇到的蹚煞刀也跟人欠了她几千两似的,回头让小嘚儿给他算算八字,这准是命里犯了什么了。
“得得得,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去里头救人去。”
戾鬶从怀里翻出一个两指宽的白瓷瓶子,从里头抖出几粒米粒大小的丸药,举头进去找倒在地上的荆婵。
“慢着,”杜霖把人叫住,伸手把药夺过来,“爷自己来,这么大的恩情,可不能假手于人。”
“你过来给我做个见证,这女的要是不认账你就给我攮她。”
说着杜霖就扯着戾鬶往里走,支使他把荆婵翻过来,他伸手把住荆婵的下巴,也不急着喂药,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这女的说不上多好看,和她外露的冷淡气质一样,她的五官也是冷硬的,眉宇之间总是积攒着什么愁绪,老是下意识地想要皱眉。
这是心里装着事,不肯宽心,这样的表情他多在上峰的脸上看见,那些人都挑着许多重担,每天殚精竭虑的,老得都很快的。
“喂,你叫什么?”杜霖掰过荆婵的脸逼问道,这一下带动了她不断翻动的眼睫,从上面抖下来一滴汗。
杜霖想到了她在余家怔忡掉下的那滴泪。
她的一切都是冷的,只除了这双眼睛,干净得犹如林深处不谙世事的野鹿,就连杀意迸现的时候也依然显示出直白的纯粹,好像透过她的眼睛,这世上的黑与白,是与非都不再复杂,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
和杜霖面带上的虚假单纯不一样。
杜霖看见她就像在一个巨大的酒色林子里看见一个误闯进来念经的秃头和尚一样稀奇,这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生长环境未免有些太好。反正和他不一样。
“……齐钧……”
“你叫琦君?”
“宋齐钧……”
“姓宋?嘶,搞不好有点来头,你是哪里的宋?”
“宋……齐钧……”
“我知道了,宋琦君,我问你是哪家的宋,怎么听不明白话呢?”
戾鬶在一旁栽着,戾鬶不懂,但戾鬶不问。
为什么公子非要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对话。
而且好像再不喂药,这位应该要死了,手腕上都有黑线了,要不还是提醒一下呢?
可是公子脾气他从来揣测不清楚,谁知道他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还是不说了,免得被罚,前阵子古戚就被罚回老家了,这回才没跟出来办差。
戾鬶嘴唇抿得紧紧的,当自己不存在。
“咳咳咳!”
“娘诶,吐血了!药呢,药药药!”
“……公……榷盐使,在您手上……”
“嗨呀,怎么不提醒我,这人死了我还怎么挟恩相报啊?”
戾鬶大吃一惊,但还是稳住面无表情的冷酷脸庞,公子不愧是公子,连挟恩相报都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杜霖撒糖豆一样把药丸子往荆婵嘴里灌,完了还嫌不足,怕人死了,伸手去掏戾鬶怀里剩下的。
这下无欲无波的戾鬶也坐不住了,护着药瓶子就开始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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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窜。
这药是玉漱小姐重金找程家劫……啊不是,买来的方子,能活死人,肉白骨,销百毒。
虽然戾鬶怀疑只有最后一条是真的,但这药还是贵得能把他拆了再卖一百二十回,而且是零售,打包的话还得再添八十回。
“这么小气干嘛,人还没醒呢,都给了药了,没救醒不是更亏吗?”
“已经很够了,那人只要不是头牛就能活。”
戾鬶在前面跑,杜霖在后面追。
“你给我站住!这谁的药?”
杜霖下一句“这是爷的药”还没说出口,戾鬶就脱口而出:“是玉漱小姐的,她吩咐我好好替公子掌着,少了一颗都要去报给小姐的。”
“若要救人,就这三粒,多一粒也没有!”戾鬶想了想,接着补充:“半粒也不行。”
“好你个戾鬶!爷再问你一遍,谁的药!”
“玉漱小姐的。”
杜霖扑到戾鬶身上手脚并用就要强抢,戾鬶只是扭着身子不断躲闪,也不敢还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家主子拍晕了。
“……宋衡承,等我找到你……第一件事就是打死你,再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
荆婵不知在梦里见到了什么,突然爆喝一声,又晕过去,眼角沁出一点不为外人见的湿意,一下就被垂下的一缕头发拭掉了,像某个人温柔的手指。
不知是药见效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荆婵慢慢松了一身防备的气势,陷入安稳的沉睡。
“她刚说谁?”杜霖挂在戾鬶身上问。
“回公子,好像是——宋……衡承?”
“哪个宋衡承?”杜霖也不管什么称不称职务了,若是那人,嘶——这宋琦君跟他是结仇还是结怨,要不要拉偏架啊。
“感觉像是……宋南府的四公子,好像曾听见人叫他的字,是个什么‘钧’来的。”
搞半天不叫宋琦君啊,字来字去叫得你侬我侬的,看来是关系匪浅了,说不定是宋家给宋衡承那厮雇的打手,没给钱,才与人结了梁子,那就说得通了,这女的穷得叮当响,原来是被骗了啊。
能经此一遭傍上宋家的人,也不算亏。
若是戾鬶听见自家少爷如此清奇的脑回路,定然会觉得无语,号称堂堂天下首富的宋氏,居然会欠人钱吗,别是您私心过甚,偷偷给人家摸黑料吧。
“得了,瞧这样子她应该是没事了,你在这看这,爷去办点事。”
说着杜霖就从戾鬶身上蹦下来,朝牢门外走去,越过一个摆满了各式刑具的长桌,到先前余九仙所在位置。
本该躺着一具尸体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
果然啊,杜霖在心底抖出一声冷笑,王八除了会龟缩之术,还学会了弃尾求生啊。
杜霖擒着笑用脚尖勾起地上的衣衫,连带着一张姣好的女人脸。
“送出去报信的也该到了。”
隔墙的一处暗道尽头,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普通妇人满脸是血,脸上浮出毒蛇一样阴暗的表情,从她的眼睛依稀可以辨出,此人就是逃脱而去的余九仙。
11. 境遇
“你就这样儿回来了?”
盐池滚滚沸腾着,升腾的蒸汽偶尔会带起滚烫的盐水,“噗”的一下飞溅出去,掉到周围搅盐水的盐工身上,又“刺啦”泯出一个洞。
这些都算作牲口的损耗,盐工们黑瘦的脸上没有表情,抄动着巨大的盐铲一圈一圈地围着盐池走动,他们既不会去看远处高升起来的那个石座,也不会去看近旁贴地跪着的女人。
“……回……回四爷的话,那二人很是会阴谋算计,佯装招供哄骗于我,等我开了牢门,那女的从背后偷袭,他二人合力奋起,势要杀我啊,四爷!求您做主!”
余九仙虽然埋首跪着,心里却十分阴毒地想着要把这群羞辱她的渣滓通通杀掉,只等她补救完这桩事,让四爷消了气,她自会把这些踩高捧低的贱/种全部变成盐煤、盐肥、盐晶!去死!通通去死!敢盯着她看,心里笑她落魄!一群卑/贱的盐蛆,去死!去死!去死!!
“哼,”散四朝下喷出一声冷笑,余九仙肩膀登时颤抖起来,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计较,再一张口就换了语气,“这回失了一张皮可长记性了?且去换身衣裳,梳洗打扮了再出来吧,可别让人瞧见你这幅不整顿的样子。”
散四言语暗含警告,余九仙是他一手提上来的,还有他用,养了那么久的一身皮相就这么给毁了,他心里不是很高兴。
余九仙战战兢兢提裙出去了,散四招来一个手持钩索的巨大男人,抬眉叫他伸出手来,往他手心撒了搓雪白的盐末,淡声吩咐道:“不必留活口了。”
那人傀尸一般别无反应,只是转过头朝着地牢走去,山一般的躯体缓缓移动,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微微颤动。
散四在座中无意识地抚着尾指上的玉扳指,神色莫测。
……
余九仙一路上遇着人就杀,瞥见人就灭,所有见着她这幅样貌的人都死了,她踩着这群人的脏血回到自己房中,唤下人抬热水进来梳洗。
不多时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婢,恭顺非常地指挥杂丁把浴桶放下,退身就要出去。
“缎儿?”
那女婢听见余九仙唤自己,下意识地循声看去,见到余九仙歪着头坐在妆台前,铜镜里反射出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沟壑不平,鼻塌嘴厚,只有那一双眼睛还算看得过去,也不过是寻常颜色罢了。
缎儿见到这幕,只觉得全身血液凝滞,忙低下头去,祈祷余九仙并没有发现她刚才慌乱瞥见的那一眼。
“过来,帮我选个簪子可好?要这粉蔷薇的还是这个黄栀子的?”
“你抖什么呀?怎的,见着这个样子就不认识我了?”
“都叫你平日里少做那些粗活儿,只管交给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做得了,瞧瞧,手都粗了。”
“都不好看了。”
“今儿来桃源堡第几年了?谁带你来的?”
“哦,她呀,没见着就对了,她早前儿就被我推了银子给了三爷,现在是十五姨奶奶,过得可滋润了。”
“躲什么,我说你戴得就是戴得,瞧瞧,多好看?天仙似的,你面皮儿白,戴粉的最是好看。”
“饶命?瞧你,我又不要你的命,我只是实在喜欢你这张脸,养了整整五六年,若不是今天遭人暗算,我都舍不得来取。”
“嘘——别躲了,乖一点—— ”
“啊—— 啊啊啊啊!!啊!!!!”
“你听见什么声儿没有?”这地方简直跟个迷宫一样,洞连着洞,窟连着窟,还黑黢黢的,杜霖都兜了好几个圈子了,也没走出去,忽的听见一声尖叫,但很快又消失了,杜霖怀疑自己魔怔了,遂问戾鬶听见没有。
戾鬶背上驮着尚未苏醒的荆婵,还挂了一包杜霖让他背的包袱,还是他自己的外衣脱了打的,装了一兜子见不得人的东西。
回去得换身衣裳了。
“问你话呢。”
“啊?”
“……”
果真是无言相对寂寞处,话不投机半句多。
杜霖觉着戾鬶这症状是调理不好了,只能他自个儿忍忍,谁叫自己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吏,哪里去有那个闲钱去找使唤得力的人。
他朝后瞥一眼趴在戾鬶背上的荆婵,给她多记挂上一笔账,除了那三粒保险子,还得分说个救济费、安置费、人力费来,反正她若是没钱也能朝宋家要,下一笔差事的银子这不就有了吗。
荆婵不清楚杜霖心底的盘算,沉梦深陷于一处烟波浩渺的幻警之中,只见得一片旷无边际的莲池,一条白玉搭就的曲折水廊,尽出有一小楼两重的水轩,乌瓦银墙,仙鹤飞绕,隐隐可见闪烁的宝气珠光。
恍一站身在此地,荆婵忽地就忘却了自己身处何方,又要去往何处,内心一片纯净无染,倒像是刚刚出世一般。
她抬手拨过眼前迷扰的野云,踏脚走上水廊,只轻轻跨了一步,周遭景象犹如风动,眨眼境迁,在眨已至那水榭楼台的门前,荆婵抬头一看,之间那高悬的匾额上头现出三个字——苔月轩。
门廊下挂着两只琉璃华彩的风铃,不见铃环,也无风衔动,却能隐隐听见有如翠鸣的铃声。
荆婵在廊下驻足,却发现不是双耳听闻的,而是一刹那的惊觉感受,慧若智心觉照,应夫存在而存在,心聪而闻。
单是站在这下头,荆婵就顿觉敞见觉悟,似要脱世而去。
“月君如今是历劫凡去,可别乱了司命劫数,快进来坐,咱们两个多时未见,今儿拾得机缘召你来此,也可好好叙旧一番。”
苔月轩内送出来一句仙音,同那铃声一样无声无形,但荆婵心中已然明晰。
随此话音落下,荆婵面前那两扇虚掩着的素竹门往两侧打开,隔着一道云母照壁,荆婵看见里头隐隐有一个俏丽的人影在翻手煮茶,轩内茶香馥郁,清灵神秀。
荆婵抬步入内,珠帘影颤,声若击节,周遭陈设,无不是聚绕灵光,世界大千无不在其中,最令人神颤的当属壁上挂着的一面方镜,可鉴山海,心随影动,荆婵凝神观之险些要坠入其中,周身冷云缥缈,向下看去,竟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何地方。
“月君,”一只圆莹皓洁的素手轻轻牵过荆婵,“月君请。”
荆婵又重回到苔月轩中,见得身前一抹素着紫裙的背影,头戴重宝花冠,青丝不束,悬垂如瀑,泛泛九天。
当真仙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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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敢问仙子,此身何处?”
“身在原处,在无风波处,在足下空处,在你心观觉处。月君这话问得忒俗了,若问何处,你不问你自己,到来问我作什么?”
“那方才镜中又是何处?”
那仙子轻声笑道:“是月君当年斩剑劈断的一座山。”
荆婵心里一时升起诸多问题,想要求问,那仙子递了一杯月白的清茶至她手中,她接来一饮,又将这诸多烦恼忘了个干净。
二人于是品茗对谈,话中辩论珠玑,只不提那镜中事,一番论道下来,那仙子冲荆婵微微福身,却手不再斟茶。
“受教了,我在此处接引诸位仙子往来渡劫,明日已是最后一位了,先前晓劫回宫的云螭仙子托我向月君带一句话。”
荆婵也放下茶盏敬听。
“云螭此番下凡投身是为还五百年前在东海孕母的生恩,本是要历满因果劫数,经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现只经历爱别离之一难,就因故凡销,十分惦念她这一世凡间的母亲,只求月君替她多多照看一二,等有因离去,她再去还报恩情。”
“我又从何识得她母亲?这有因又是谁?又如何离去?”
“云螭说只去找山中闲居的一只野鹤便是,月君与此鹤有缘,命里自会相见。”
“至于那‘有因’,”那仙子抬手捏了个不知什么诀来,朝荆婵身上轻轻一推,荆婵瞬至天云之外,“天机不可泄漏,月君此劫苦痛消长,云螭仙子与你留了一道妙解锦囊,报你替她看顾养母的恩情。”
荆婵只觉灵台轻动,下一瞬就仰身坠落云霄,魂魄归体,神清复明的那刻荆婵就忘记了梦中事,只有左手手心隐隐发烫,像是落了一粒香灰在她手上,余烬犹炽,灼得她手心一痛。
荆婵彻底醒来,已无异样,不过是手心长了颗痣。
“公子!!”
只听当空一声巨响,戾鬶手持一把匕首,挡下超他掷来的铁锁,“铿”的一声兵铁相接,竟爆出一连串的火花,飞溅在地。
而那抛掷铁锁之人,犹如一座铁石筑成的小山,高逾六尺,黑压压竟地占满了半个山洞,一只手青筋纠缠起挥动锁链,一只手握住杜霖的头颅,生生将他提离地面三尺。
杜霖在他手中早就晕过去了,烂菜一样垂耷着身子,戾鬶一面与这座小山艰难抵抗,一面拔步奋起欲要抢身救下杜霖。
那人握住半截链子,握力挥拳,铁一样的拳头带着寂灭一切的恐怖力道超戾鬶逼来,他不得不后退抵挡,不过两息,二人已经开天辟地般过了数招了。
这人高大壮硕道堪称恐怖,动作却一点也不笨重,速度快得称奇,戾鬶不慎被他的拳风擦到,额角瞬时留下一串鲜血,啪嗒啪嗒往地上滴。
“公子!”戾鬶双眼直锁在那只锢住杜霖的手上,心急如焚,也不管身上伤情如何,再不做抵挡,只一味攻向那处。
洞内瞬时炸开数朵血花,戾鬶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侧倒在地,而杜霖整个脑都都因为挤压变得逐渐青紫色。
荆婵瞳孔震缩,想也不想,飞身夺去,如蛇影幻行,一个抬腿瞬踢踩碎那肉山一只左眼,逼他吃痛松手,荆婵借力再向前探身半步,一气救下杜霖。
12. 迫战
“公子!”眼见杜霖被救下,戾鬶不顾身上的伤势挣扎着要飞身过来,被荆婵出言喝住:“别动,你想找死大可以再叫大声些,最好是让人知道我们聚在一处,一链子绞死才叫便当。”
戾鬶扭头朝那健硕如山的男人看去,那人左半张脸已被鲜血糊住,他怒啸一声,捂着半只眼睛,甩动钩索向周围胡乱劈砸,石壁上应声出现一个又一个碎坑。
见此他只得生生刹住脚步。
“你是杜霖的护卫?”
戾鬶警惕地点头,这女人身法极快,出手狠辣,单独对上她自己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公子此前还说什么要“挟恩相报”,不知二人关系如何,单说公子平时那半疯半癫的性格,两人怕是有仇。
这可就不好办了,公子现被把持在此女手中,若是有仇……再加上那座肉山,戾鬶额角不自觉地落下一滴汗,他稳住架势没有去揩,不知道是汗是血。
荆婵将杜霖平躺放在地上,杜霖早已烂虾一样晕过去了,脸色铁青,脑门上印了五个钢戳似的指印,脸上还挂了两道鼻血。
荆婵掰过他的手给杜霖送去一丝内力护住心脉,再一探脉搏,居然还算沉稳,甚至各处经脉都较常人宽阔,荆婵的那丝内力甫一渡进便被自然吸收掉了,隐隐有自生自哺之势。
荆婵不由心下一惊,这人身上毫无历练痕迹,竟是天生汇虚引气的体质,修行练武不遇瓶颈,说是悟道根苗也不为过。
蒋绝棍……也许并没有困囿于过去,他选择成为杜霖的武师也许不是自弃,真正自弃的是荆婵自己。
而故人的徒弟差点被自己一手掐死,荆婵视线转到杜霖脖颈儿上那几道清晰的紫痕,不由一顿。
当时自己心陷魔障,加之毒发,两相交缠之下让她生出幻觉,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一时下了死手……还是这小子救了自己。
“……还有药吗?”
戾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黑漆的小檀木盒抛过来,荆婵接下后发现不是给自己用的那个,只是一方小盒子却用了重漆螺钿来配,置于掌中却仿若无物,闻之隐有暗香,似有安神清心之效,打开盒子只有一颗指尖大小的紫丸,她取出喂给杜霖服下,不过片刻,杜霖的脸色就已恢复如常。
“哗——”
周遭的空气突然被某样巨物撕裂搅碎——是一柄九钉流行锤!原来那人拿着的不是钩索,而是流星重锤!那陨铁大小的巨锤一直坠在男人山一样的身子后头,因他此前只用与锤相连的铁链攻击,竟无一人发现!
“小心!!”戾鬶心跳一窒,这个距离!赶不过去!
荆婵眉眼一颤,立时抓住杜霖双肩将他拖拽起来,负于肩上,那巨鼎大小的铁锤已要压至荆婵眼前,若是碰到,必是头颅碎裂,血洒当场!
“嘭!!!”
铁锤触地震出惊天一声巨响,整个石洞为之一颤,击碎的石块顷刻间化为齑粉散了一室。
逼仄的空间很快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荆婵怀里横抱着杜霖,听得见自己胸腔深处“咚咚”的响声。
刚才那一息之间,荆婵将体内连绵的内力用到精绝,从丹田中抽调出来,只集中在手眼腿脚上头,瞬时如有实质,可见荆婵手脚上显出银色的脉络,双眼如璨珠一般。
只此一刹,她眼中万事万物都慢了下来,那摧枯拉朽袭来的流行铁锤有如定格一般寸顿移动,她眼中光华一闪,双手抱起杜霖,双足铁踏沉深,地面硬生生裂出几道缝隙。
之间一隙犹如霹雳的银光闪过,戾鬶眼前激起一片浩瀚的烟尘,直刺到他双目之中,可他宁愿忍受目如刀刮的剧痛也要盯住那爆裂的中央——”笃笃笃”心跳也随着冷滞下来,仿佛有大手扼住戾鬶的咽喉,公子!怎么办,快想办法救公子……
烟尘还未散尽,灰白的石粉将那半壁的巨大身躯挡住,戾鬶来不及看清那苍烟当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只见得半空中跳起一串微弱的火花,擦破空气,眨眼便将这半室糜烂点燃。
“趴下!”
“嗡——嗡……”
爆炸响起时戾鬶脑中是一片惨淡的空白,耳鸣声次第响起,贯穿了他整副身躯。
他听到荆婵那句叫他掩蔽的提醒,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随即是天地齐响的巨荡——火在这狭窄的洞窟开出黑花,戾鬶朝着洞顶的亮光冲去,火舌在他身后翻滚叫嚣,伴随着撕吞一切的热力伏在他灵魂之上舔舐。
等一切将息,半空中散开一场狂乱的血雨,没有一点迟滞,携着斑驳的肉碎轰轰烈烈砸落在地。
“咚、咚、咚……”
心跳还在。
戾鬶双目几近决眦,血流上涌,映红了整颗眼球,而身体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爆炸的余韵。
“呼——呼—— ”
戾鬶攀在岩壁上,因为精神太过紧张竟然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现在反应过来才顿觉胸口憋闷,仰头吸入空气的刹那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那女的简直疯了。
他从未见过人用这样不顾死生的方法进攻,简直是带着同归于尽的势头,她是要求死吗?
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得先救下公子。
戾鬶腰腹收紧,单手掌住石壁上凸起的砾石,一边向下搜寻杜霖的位置,一边取出一支袖珍的信铳朝着洞顶欲要发射。
“啪!”戾鬶握着信铳的手被对侧飞来的石块打断。
戾鬶飞速寻踪看去,在对侧洞壁地下有处折叠的弯墙,荆婵带着杜霖刚好能够容身,二人除了衣角沾了点灰,并无大碍。
荆婵见戾鬶注意过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双眼紧盯着戾鬶,不动声色地朝他摇头,直到他把那枚信铳收回袖中。
戾鬶贴在墙上,神色不解,难道——
被炸成这样,那人还能活着不成?
“喝啊——”
随着一声爆喝,整个石洞内响起巨铁破空的挥舞声,并且愈来愈快,犹如飓风刮起,此等摧枯拉朽的力量击打上四周的石壁,瞬间在灰白的岩体上留下深邃的擦痕,无数道擦痕互相交叠,竟连成了大片的坑洞,那男人居然还活着!
戾鬶此刻顾不上惊讶,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铁锤搅起的风浪给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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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死死抓住岩壁,一瞬也不敢放松,怎么会有人拥有如此暴虐的力量,那流行锤怕是有万钧之重,居然能这样被人提在手中自由挥舞?
恐怖!
除了恐怖还是恐怖,戾鬶心里面从未如此直白地被一种情绪填满过,地下那座小山一样的生物真的是人吗?
被炸得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血肉,若是常人,早就被活活疼死了。
荆婵站在底端的风暴之中,更是丝毫不敢放松,驭起浑身真气抵挡,她身后还有昏死过去的杜霖,若她退了,杜霖会瞬间被那柄毁天灭地的铁锤打成肉泥。
她不能退。
哪怕为了故人,她也会保下杜霖的性命,就当——再梦一场昨日罢。
没有刀,就用拳!
荆婵双拳攥起,看准时机隔空朝着巨锤游走过的石壁挥去,拳锋还未撞上巨铁,就已被其周遭的乱流搅散。
没关系,再来!
荆婵再挥一拳,又被打散。
再来!
再挥,再破。
再挥,再破。
再挥!再破!
荆婵出拳的速度越来越快,隐隐带上螳煞刀意,出拳的气势不断攀升,直到某个临界点,荆婵不再加注内力,凌空与那狂乱的铁旋风对轰着,每次出圈的力道都惊人地一致。
这样的虚空对击无疑是对人内力的巨大考验,要打出这样力量的拳,要打出这样速度的拳,那出拳之人究竟有着怎样雄厚的气海?
戾鬶的认识在今日不断被刷新,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荆婵,他已经看不清她挥拳的动作了。
不过几息,荆婵已经挥出了数百拳,她的额角逐渐被汗沁湿,不过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拳与铁互相摩擦产生的热力使得荆婵所在的半隙空道成了燃烧的锻炉。
可就算她有连绵不绝的内力又如何?面对的是那种量级的坚铁,一切的阻挡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等等,流行锤的速度好像在……变慢?
戾鬶细细地分辨着,没错,真的变慢了。怎么做到的?
荆婵当然也注意到了,眸中更添一层凌厉,腰腿沉蓄,这次挥出的拳不再收势,集中一点,达到顶峰。
石室内似有凤鸟啸鸣。
戾鬶此时才真正看清,荆婵从始至终并未朝着锤头进攻,而是朝着巨锤扫过的一处陷痕不断挥拳,直到那处石壁被拳与锤链共同击打出一个深坑,阻滞了抡锤时惯性的力道,使得其盘旋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而此刻荆婵用出全力,是要将那深坑的顶端击碎,就算是万钧玄铁也能借用其势,迫使其陷在碎石之中。
显然,挥锤的男人已经注意到了,伸出手来握住铁链,要强行将流行锤停下来。
荆婵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飞身祭出一拳,化用蹚煞刀“退春”一式,带着如有凝实的霜寒,一举击碎层岩,只听一声持续波传裂响,自坑底到洞顶的岩石顷刻间轰然坍塌,被那退春的肃寒坚实地冻结在一起。
巨锤停下了,连接它的那根粗/大的铁锁崩得刚直,发出最后一声落败的涩鸣。
13. 怀疑
“呼……”
荆婵浑身外放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上因为战斗迸发出的热意却久久不能消散。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听凭心意的调动全身的真气,只是不留余地地将磅礴的内力注入到每一拳之中——
然后心无杂念地全力挥出!
有一瞬荆婵甚至觉得丹田的气海经过如此高强度的消耗居然变得更轻盈了,那多年来再无松动的瓶颈似乎快要破开了。
荆婵于是静心下来试着行气,适才鏖战过后几近枯竭的根气以奔流涤荡的冲力迅速在筋脉中流转,所行之处似有微微饱胀之感,行满一周归元丹田竟已充溢泰半,比之寻常近乎快了一倍不止。
荆婵按下心中惊异,再探气海,发现内中真气比之从前,竟隐隐透出一分清质,好比浩瀚无际的烟波之海生出了一滴无依而聚的垂露,在无实的气海之中少得几乎察觉不出,但的的确确有了某种无法叙说的变化。
荆婵觉得自己丹田之气正处在变与未变的不实玄妙之中,感之无存,行之又有,若是硬要竭尽感知去寻找那缕清气,就如镜里寻花,总是隔着一层,明明是自己的气海,凝神自观却有种隔靴搔痒的异样之感,荆婵索性退观而出,既然看不出究竟,就弃到一边顺其自然好了。
要知道,人之气本浊,由浊转清是为精纯,要达到气之精纯必先做到聚气本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不息,汇为源流方可悟道化清,为这一息清气,少则岁经磨砺数十年或可一遭开悟,多则是穷其一生也不得窥见法门。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少了些气运都不见得能有真造化。
荆婵数年未在武道之事上用心,当年断锋山一事后她就再无意于追逐武道,自封在宅中,不问江湖诸事,似乎真的安心做起宋南府的四奶奶来了,她亦以为自己抛却陈事,已甘入俗尘,为一普通妇人,同宋衡承历尽平凡烂旧二三事,最终葬得一捧黄土成空,往后俯仰百年,再谈无名。
谁知今日平添了这诸多境遇来,荆婵适才追本溯源,可探到体内留有一残息,乃是某种药引在斗战中与荆婵体内的寒煞之气相消炼化,竟无意见促成了荆婵化生出半缕清气。
荆婵不动声色地向后瞥去,杜霖仍沉沉昏迷着,并不知道自己给的三粒丸药促成了什么可逆乾坤的变化。
“这位……女郎?”戾鬶缘这洞壁飞速地攀越而下,降至荆婵面前,途中看了一眼由荆婵制造出的近乎半个洞窟的大片塌陷,自问做不到仅凭单纯的空拳就能在石上砸出那样一个巨坑,就算借着流行锤的重量也很难办到。
而且荆婵挥出如此重拳持续了至少一柱香的时间,此人除了额角挂着一层薄汗,连气息都不见多少紊乱,胸口起伏同常人快跑三里的频率几乎一致。
戾鬶看不穿面前女人的实力,更不知此女底细,只能一边小心出言试探一边朝杜霖身躺的角落挪移过去,此举有暗示侵犯他人领地的意图,若此人身体下意识出现防备,那便是并未认同他们同处一营,如此,戾鬶便会第一时间跃至杜霖身边,他就是拼死也要将公子救走。
“荆婵。”
“荆婵小姐,多谢小姐出手相救。”
戾鬶见荆婵自然地让开身位容他通过,还自报姓名,心中最坏的境遇依然破除,朝着荆婵抱拳致谢,更多了几分真意。
若没有她,兴许自己已经与那个挥锤的男人同归于尽了。
而公子……公子会因为自己的失职命丧于此……
戾鬶眼中各种难言的情绪交杂着,将地上的杜霖扶起来,搭上他的手腕,沉默地将真气渡过去。
戾鬶本就伤重,被那巨锤砸到后背,留下四五处深可容指的血洞,流出来的血染尽他一身黑衣,顺着衣角往下滴漏。
荆婵见他自身都难保了,还拖着一身伤强行渡气给别人,这样下去,杜霖醒了看到的就是一具耗尽生机而亡的尸体。
“我已探过他的脉象,并无大碍,不过是缺氧昏陷过去,何况我已用内力替他催引出药力,想必他不多时便会醒来,你又何必自损。”
“……你不懂,”戾鬶转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我死可以,公子不可以有事。”
荆婵直直地看着戾鬶漆黑的双眼,那双眼睛似濡雨的澜夜,深沉的眼底透出某种宿命般的决绝。
她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为了存下一个念头,可以毅然走向绝命的眼神。
荆婵不由陷入了恍惚,仿佛某些东西,虽然已经绝望了,但它依然存在,这世上总有人要带着这份决绝走下去,走到那条唯一能通往光明的路上去。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那条路已经走到了结尾,有的人还在,有的人不再,这条路以她为始,又以她告终,她怎么会不懂?
她的耳边仍然可以听到那些声音。
“阿月姐姐,我们从此北上,打下齐袁老贼的狗头如何?”
“婵姐……虽然我什么也不会,还时常倒霉,但……但我也想随你们一起去看看,可以吗?”
“阿月,哎呀!哈哈哈哈——你也并非无所不能嘛,就这庖厨这一事上可就……哎!救命救命!”
“小月崽,不许为我痛哭,要为我高唱挽歌!只是……记得把我的剑带给洛川,叫他不必再等我。”
“阿月,人生几十年拆开不过几句是非,有的是人浑浑噩噩不知是非就埋土三尺了,我今日便要看一看这黑白,证一证这对错,身死,无悔。”
“……”
她从未有一日忘记这些声音。
“公子……”戾鬶只来得及在杜霖悠悠转醒之时唤他一声,就力竭不支倒下了。
“?”杜霖醒过来看着昏厥过去的戾鬶更是满头雾水,这人使了邪法了?现在又时兴什么冒违天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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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命之法了?若真灵验,他那死人老爹早不知换了几百条人命了,还轮得着戾鬶用来救他,恐怕才出娘胎就死在亲爹手上了。
荆婵忙探手查看戾鬶的情况,触手脉象迟沉,似乎并非给杜霖渡送真气所致,倒像是某种……中毒?
杜霖则是先前那味保命药救回来的。
“劳烦取一下他腰上的匕首。”
杜霖身上还有些乏力,说句话都喘,面若金纸,很难说他和戾鬶谁更虚弱。
荆婵面带犹疑,不知杜霖取刀来意欲何为,准备先用内力稳住戾鬶体内情况再说。
“你若现在给他渡气,他不出一刻便会暴血而亡,”杜霖冷脸朝着荆婵说道,“刀给我。”
杜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冷得不能再冷。
荆婵取了戾鬶腰间别着的蓝刃匕首递给杜霖,只见他想也没想就往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那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杜霖仿若未觉,挪动身子将手腕送到戾鬶嘴边。
杜霖的血甫一碰上戾鬶的嘴唇,原本呼吸平静的戾鬶立马颤抖起来,四肢浮出纠缠不清的黑线,好似皮肤之下有无数条鼓动撕咬的线虫,就连戾鬶的脸上也显现出犹如火烧般的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变成了死尸一样的青白色。
戾鬶除了本能地吮吸杜霖手腕上的那点血液,只对身上疼痛有基本的反射,倒在地上不断扭动着,简直像……中了蛊毒。
荆婵没见过人蛊毒发作的样子,倒是遇到过一个不成气候的蛊师,将蛊毒的效用传得浑如招引鬼神一般,只要用了蛊就可以对人掌控随心。
杜霖平静地看着戾鬶将自己腕上流出的血舔舐干净,再面无表情地拿起刀又在手臂上划下一道更深的伤口,荆婵这才注意到,杜霖的手上有不少粉色的浅线,隐蔽非常,没有留下起伏不平的疤痕,想是有许多珍贵药膏养起来的。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放血,动作间的熟稔都到了游刃有余的地步,知道从什么角度下刀能不伤根本又能流出更多血来。
戾鬶身上的黑线随着血液的摄入而平静下来,最终隐没到皮肤之下,神色也渐渐恢复正常,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最后竟像婴儿一样恬静地睡去。
这幅场景在荆婵眼中渗着诡异,这样血养的关系除了蛊,也像盐,梦柯盐。
这人真的是来勦盐的榷盐使吗?
一路杜霖上不管是心计还是言语,都算不上正派,榷盐使的信物虽独特,却也不是不可伪造,此人年岁不大,举止更是娇贵,更没有一技之傍身,还有无数珍贵名药傍身,处处都证明此子实为富家出身,他有如此家世,也会舍本逐末来当个区区榷盐使?恐怕撒些银子买个官当还要便当许多。
再者,此人能面不改色地割血自残,与其显露出的天真面貌极不相符,到底那副面孔才是真实?此人真实目的究竟为何?
诸般疑问涌上荆婵心头。
14.戏将军
“与其在那来回琢磨,不如直接问我。”杜霖举着匕首又往手腕上划下一刀,原本转圜过来的脸色又因着失血逐渐变得苍白,只除了嘴唇,显出妖异的红色,他的眼神已截然不同了。
狐狸的本色直白地暴露出来,荆婵这才注意到他的瞳色周围过于浅淡,而瞳孔如一颗大漆珠子,里头仿佛陈腐着欲望的丝网,那些阴暗潮湿的触丝要盘结出一个漩涡,牵引着人往下掉。
杜霖身上的气质一瞬间变得诡谲莫测起来,那层幼稚纯真的面孔像纱一样从他身上揭开,可底下露出的却仍然是重重迷障。
他直勾勾地盯着荆婵,衣襟半开,本来月白的湖锦竹云袍沾上了污秽,袖口破了一截,露出一截骨感的手腕,血顺着那手蜿蜒地爬下来,被他微一倾斜悉数滴进戾鬶嘴中,戾鬶刚刚平静下来的身体又不自觉地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皮下破体而出,只是这次没有出现那些缠绕不清的“黑线”。
荆婵眉头逐渐蹙起,眉间拧出一道化解不开的褶皱。
她的确有许多怀疑,从余家村开始,不,从遇到那伙“山匪”开始,她就处在杜霖的喻示之中,这里到底是不是他所说的“盐窟”,他的印信从何而来,他将自己算计在内的目的是什么……她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夜里蹲守在林中,引出这一干事来,是要阻止她前往岭南。
但荆婵很快就将最后一条给推翻了,若是专为阻拦她而来,何必大动干戈救她,只等她毒发身亡就是。
荆婵思及此眉目更添一重晦涩——她还欠了杜霖一次救命之恩。
即便此人算计重重,心思狡诈,但荆婵最不愿欠的,就是恩义。
“再不问,就只能等我们都死了,过奈何桥的时候再问了。”
杜霖用上他惯用的口气,吊儿郎当地朝着荆婵挑眉一笑,那双犬眼配合着带出一丝狡黠,冲着石室的中央,那血肉模糊的男人蔑去。
仿佛他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荆婵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洞壁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
洞中似有似无地飘散出一缕馥郁的浓香。
梦柯盐?!
荆婵曾经也遇到过痴迷梦柯盐的人,这些人大多是些富家子弟,常日里纵情声色日夜颠倒,早早地被盐与酒色掏空了身子,走在大街上冷不丁遇见一个和白日撞鬼差不多。
那会大概是梦柯盐刚制卖的时候,这类东西跟前朝的“五石散”一样率先在上层圈子中风靡,又比“五石散”多了许多精妙的幻象,甚至被一些癫狂的诗人奉为圭臬,称其为“启诗嗅”,只需浅浅地闻上一口就能得见天宫桂阙,飞升仙界,写出赛比太白的仙中之诗来。
可是很快的,这些用了梦柯盐的人就现出了异常的痴傻,只有嗅盐才能神志清明,愈是如此,愈不能脱离此物。
由是朝野上祸乱四起,四民不务生计,上闻奏大怒,下令禁盐。
自灵宗到哀宗朝司务台添设刑官专掌稽盐,最初几年到还有所成效,梦柯盐一祸已近乎绝迹,现如今……王朝上下司马乱政,各家只沉心政斗,盐乱竟又渐渐复起,曾听说只在北面边陲之地有几处积留已久的盐窝子,没想这东西竟人鬼不觉地漫过岷江都到卧云来了,再过鸠山就是皖州……到了皖州,那举国境内,将无所不至。
荆婵在嗅到到梦柯盐烂香的那刻眼中就浮出一丝狠戾。
绝不能让整个地方继续存在下去!
在她飞身暴起之前,杜霖随手将那把沾血的蓝刃匕首扔到她手中。
“接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狂悖的笑,“如果你要弄清楚一切就拿下对面那个人,要活口。”
荆婵脑中一瞬间闪过些什么。
那柄特殊的匕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烁的弧线,最妖质的蓝和最鲜艳的红,融合成一体,血没入刀刃之中,刀锋被粹上蓝焰的温度,落到荆婵手中竟真的有些发烫。
本已经倒在地上犹如血人一般的男人,此刻已经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握住铁链,居然想要靠着蛮力直接将巨锤从封嵌的墙体中拔出来。
他的左手还残留着一些飘着青烟的盐粒,那双早已失去正常神志的眼睛似乎都恢复了短暂的精明,身上不断淌下的血河被某种外力强硬地截断止住,整个人似是如注神力般容光焕发,周身气势节节攀升,较之未受伤之前更具压迫。
那截粗如常人手臂的铁链被强悍的力道拉扯成一根直棍,连一丝颤抖也无,铁链尽头连接的石壁正在逐渐崩解,受荆婵内力冻结的石块随着墙内巨锤的移动,像糖壳一样被轻易地碾碎在地。
而此时的荆婵已飞身落至铁链之上,绞刀朝着男人喉头袭去,刀上炽热的气息逼得男人仰脖后退。
一招过后,男人双手握住铁链高抛起来,逼得荆婵被迫跃离铁链表面,男人的铁拳随之而至。
那拳风太急太重,竟隐约带着刚硬的内劲,荆婵自知不可硬接,于是绷紧腰腹,借力在空中旋身躲闪。
劲烈的风声划过荆婵耳侧,这拳是直指她眉心而去,却在中途突然弯折,朝着荆婵的腰腹顿击而去,荆婵再要提气扭身已经来不及了,被这拳结实地打中她的侧腰。
荆婵不由闷哼一声,痛感顺着侧腰一点蔓延开来,竟将她半侧身子都麻痹了。
她明明看准了男人出拳的方向,若要转向击打她的侧腰,除非他的拳能手腕能倒折过来,难道……
好在失去知觉的是左侧半身,而她将匕首握在了右手。
荆婵顺着受击的方向自然落地,翻手将匕首藏在手臂之后,身形微闪,卖出一个破绽,另一拳果然又至。
既然心有疑虑,那就验证它!
男人单手搅起铁链欲要将荆婵脖子捆住,再看荆婵脚步未稳,把住锁链顶步近身,挥拳向荆婵面门杀去。
荆婵瞬间调起真气护体,再全神凝起注意看着面前冲袭而来的铁拳。
慢一点,再慢一点。
荆婵额角渗下一滴汗,双眼在无人看清的一瞬间转变为如月辉般的银色,那拳头之下有一重交叠的影子。
果然如此,荆婵心下了然,此人为何突然爆射/出强悍的内力,为的就是这个!
那道影子是挥拳太快的残影,却也是真正的拳头,而上面那层影子是由那道坚实如真的内力构成,因为这偷天换日的技巧,化实为虚,弄虚为实,令荆婵一时错判,受了一击。
而现在,荆婵虚晃的步影突然踩实,右手握拳假意与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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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虚拳相接,脸上是破釜沉舟般誓要硬拼的神情。
男人因为梦柯盐而过度红润的脸上露出一抹得色。
哈,上当了。
荆婵右手在快要与拳影相接的瞬间,突然变换手势,将藏在腕后的匕首用两指叼住弹出,刀锋逼出的一刹那短暂抛空转为握姿,劈手向下突刺而去,此刃饮血即燃,荆婵握着刀把的手都能感到滚滚的热度,蓝刃没入有如飞石的铁拳之中,荆婵点步退腰,躲过这无法停下的迅疾一拳,而握刀之手稳若定格。
只听“刺啦”一声,男人的手掌被他自己冲拳的惯性削下半块,掉落在地的断掌断口整齐,且已被凝血烫熟。
这一手换刀悬刺叫作“戏将军”,是何妙清想出来的一种锻炼人反应能力的游戏,混迹在门内专挑小弟子一起玩,赢了大堆糖瓜不说,还掀起了一阵“戏将军”对武的小浪潮。
这游戏玩起来简单至极,不过是藏一根木棍到手心里,双手握拳朝下与人相碰,互相大吼一声就可快速翻手出击,一手出击一手抵挡,若是木棍刚好下刺中对方的手,便是获胜;若是被截住,便输了一局;若是“双刀”相遇,那就凭对打获胜,谁先挑翻对面的木棍谁便是真将军。这游戏好就好在两人相对即可“对兵”,五六个人一起也可“列军对垒”,既练反应,也练心计,更能过招拼拼实力,锻炼一帮小弟子可说是恰到好处。
只有荆婵知道,这一折“戏”,是何妙清为了躲懒想的 ,那一旬轮着她领着小弟子们做早课练功,她晚上爱喝酒,往往喝到烂醉才罢休,自己未出师时就没正经上过几日早课,现在醉心饮酒更是起不来,脑子一灵想了这么个主意。
师父得知此事气得朝何妙清呼巴掌,她撇下一句“寓教于乐才能叫人乐意去练功”,拎着酒壶便不知道跑到那座山外去了,师父见着门内的小弟子竟真的互相练了起来,整天琢磨着当将军,练功认真了不少不说,连闯祸惹事的都少了,一时间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随她去了。
荆婵过去孤僻惯了,手痒想玩一玩也拉不下脸子,于是连着几日都抄着刀满山去寻何妙清“切磋”。
她也没说要玩什么“戏将军”,上来一字不提就真刀真枪强逼何妙清接招。
荆婵日日追着她打,就连最爱找人比斗何妙清都忍不住骂她“魔怔了”,她都被荆婵追着砍了半月了,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这小妮子进步忒快,逼得她晚上都少喝了许多酒,泡在武堂偷偷练剑,何妙清的剑招都快被荆婵吃尽了。
直到旬日快过去,何妙清才咂摸出味来,荆婵在对局中似乎老是爱借拳突刺——
好么,这是山门内第一傲娇的五师妹来找她玩“戏将军”来了。
何妙清苦苦地熬着这阵子“戏将军”的风头过去,算是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何滋味,下一旬再不敢弄什么幺蛾子出来了,老老实实带着小弟子们上早课,只不过是师弟师妹们在堂“之乎者也”,她倒在梁上睡觉罢了。
师父都有些奇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酒窖日日防备何妙清偷袭,居然也没等来偷酒贼。
只是那一整年山门都再没出过什么“戏将军”、“醉贵妃”之类的“寓教于乐”小游戏了。
15.迷雾
“喝啊——”
洞顶的石笋因这声震吼而摇晃,发出犹如涩笑的沙沙响声,有的甚至因为相连的震动“啪”地碎裂,撒豆一样散在洞底,碎石弹溅起的声音让毕江混沌的脑袋浮出了片刻清明,有些熟悉,像蛊盅里的“哗哗”响个不停的骰子。
那声音简直在他的血流里淌动,响声抚过的地方便是一串战栗。
是陆点花还是肆?压大还是压小?
他从来不下场开盘,即使他早在旁观看过成百上千次赌局。
直到现在他也看不清楚,桌上到底该压“大”还是“小”。
那方长长窄窄的桌子上有双变幻风云的手,有张说定乾坤的口,他开口“大”便是大,开口“小”便是小。没有一次例外。
只要进了那地方,闲与庄都不会赢下桌上的筹码,那些金的银的红的白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通通都会变成他们欠给台庄的债。
他只知道,欠了债不还钱的,不会竖着走出台庄。
要那身家的财来还,要那亲举的泪来还,要那渴热的血来还。
还不上的,要么一纸身契签成黑工,要么散碎切了卖成尸料,骨、皮,毛、肉、油,样样都是宝,样样都是钱呐!
毕江是台庄的打手,押运,和解肉工。
毕竟台庄的曹老板捡他来,大发善心将他养大,也是要还债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都是他欠给台庄的债。
有什么要烧起来了,自他幽暗的灵魂深处,黑钱滋长的骨肉要烧还作黑色的大火。
不对!不对!!是真的火,要从肉里面烧起来了!
周遭的空气因着一簇幽冥的蓝磷火沸腾扭曲,艳丽的蓝焰自毕江的手臂中窜起,而那炽烈的中心却是足以碎骨的戾寒。
“啊啊啊啊啊啊啊!”
毕江沉沦盐梦之中早已失去神智,同样也感觉不到痛苦。骨肉融化破碎的痛苦连梦柯盐也无法麻痹。
剧痛使得毕江短暂地摆脱了梦柯盐的遗韵,脑中有许多久远的记忆被串联起来,毕江宛若稚儿的目光逐渐恢复神智,又在记忆回流的过程中飞速地陷入绝望。
原来就连世上最贵最好的东西也不能给他带来幸福。
好疼啊。
好痛!痛痛痛痛痛!骨肉在痛!内脏在痛!脑仁也痛!
痛死了!
求你,能不能不要再痛了!
神仙大人,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操/你娘的!杀了我!
荆婵在原地保持着劈刀的姿势,眼中掠过一丝诧异,此人明明适才爆怒而起,拳至半空却不知为何忽然停顿,仿佛被人戳中了定穴。
荆婵毫不犹豫地抓准时机,步攀而上,左手作太极式擒拿卸力,右手持刃斜劈而下,邪异的蓝刃匕首宛若无阻地没入男人的骨肉之中。
刀刃刺破血肉的那一霎,荆婵感觉手中的匕首仿佛活了一般在尽情吞咽,汩汩涌流的鲜血被迅速吸入宝蓝的弯刃之中,截露在男人手臂之外的一半刀身渐渐深暗近墨,直抵靛色深沉的顶点——爆发出吞噬万古的蓝色炽火。
荆婵迅雷之间飞身跃出一丈开外,险之又险,若是荆婵反应差了微豪,恐怕就要被那诡异的蓝火圈噬住,烧成一具残骨。
绕是身经百战如荆婵,此刻后背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匕首……
“没想到愨酉在你手里竟能融血成焰,”杜霖不知何时拖着身子站起来,声音还透着虚弱,“但这样给人烧没了可就不太妙了。”
杜霖从袖中取出一块冷玉,直直地朝着蓝焰的中心走去,灼灼地烈焰却不至他身,他在一片蓝幕中仿若无觉地蹲身下去,将冷玉放置到刀柄的一处凹陷之中。
而同处大火的毕江却从手臂开始被火焰啃食,直至整具身体都成为蓝焰的养料。
他在火中无声地嘶吼着,因为蓝色的虚影发出的尖锐啸声盖过了洞窟内所有的声音,毕江眼里属于神智的光点在狂舞的火舌中变得蒙顿灰暗。
他听得见,那是地狱的恶鬼匐在他的骨血上嚎叫。
幽蓝的火光在四壁灰白上暧昧地游走。
光丝缠缠地缠绕到荆婵身上,她只感觉到一阵寒冷,皮肤上的汗毛随着光影的撩拨瑟瑟地竖立起来。
她在害怕。
这滚烫的火源中央流露出与她同宗同源的寒绝之气,诱着她扩大心中的毁灭欲望。
荆婵丹田内沉寂数年的寒煞在她的血脉之中又露头翻涌,逼得荆婵调动起全身真气来镇压。
「为何压抑?」
「为何苦囚?」
因为放纵即是罪孽。
「不,懦弱困汝牢笼,仇恨解汝超脱。」
「为何避我?」
不过心魔。
「吾即汝意,吾同汝心,你避无可避,也逃无可逃。」
荆婵的气海生出了幽蓝的倒影,她双手虚握,聚起真气凝成蝴蝶双刀,朝着那道模糊的影子杀去。
荡起的刀意铮鸣着将祂击散,那蓝影下一瞬又随风重聚,不远不近地临空悬飞,如幻如实,如露如烟。
荆婵举刀,祂竟轻笑迎着刀锋的方向俯冲过来,甫一触碰刀尖便轻易地消散飘去。
如同垂落纯白缸中的一滴浊墨,在水里渐次漾开妩媚交缠的墨线,线头又淡淡地释出远空初色的烟蓝。
浊墨溢在刀尖上游戏徘徊,突然一甩尾,抖出睥睨天下的一声冷笑:“懦夫。”
寒煞的魔障凝生出和荆婵近乎相同的脸,伸指吹弹,真气幻作的双刀化成残蝶引舞散去,仿佛这把双刀是她单方容允下诞生的一个玩笑。
瞧瞧,凡你所能皆我所会,杀我?
“哈!”
气海之中应声两级颠倒,纯白的空间一念成了无尽的漆黑。
如果说“有”是一种可感的明了,那现在荆婵的气海就是填满未知的“无”,好比眼盲欲视,耳聋欲听,不知所感为何物,一切所得皆空。
寒煞凝生的“荆婵”伸出一截藕玉的手臂,眼尾曼挑,伸臂圈住本真纯净的荆婵往黑渊深处坠去。
两人在荆婵的心境之中交叠,打斗,盘旋,纠缠。
心瞬一念,便已斗过数百招。
二人之间外貌上的差别在战斗之中似乎变得越来越小,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是浊念的精妙模仿所致,还是荆婵自己堕入了欲望的尘网之中,只除了一双眼睛——
寒煞是荆婵的心魔炼生,双眼飞斜上挑,黑森的瞳孔里是诱人深陷的漩涡。
荆婵与寒煞越想彻底将对方吞噬便越无法分割,身法变幻神速,在虚无中宛若浑源一体的阴阳双鱼。
而原在桃花堡洞窟的荆婵,因为镇压寒煞,身上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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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溢散出寒气,缕缕玄寒自缚盘绕,已透过她身上的衣物凝结成霜。
“说,裴卿藐在何处?”
杜霖蹲在毕江身边,冷艳看着莹润的百玉将刃口积的生血缓缓吸出,逐渐变得血红无比,毕江身上层层叠烧的幽蓝碧火也随着祭血的吸出而逐渐熄灭。
但他的扭曲挣扎却没有因此而停止,瘫在地上依然犹在火中炙烤一般,嘴里无意识地流露出癔语,:“曹爷!曹爷……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别卖了我……”
“我问你,裴卿藐在哪!”
杜霖没了耐性,一把扯过毕江的头发,将话悉数堵到他耳边问道,脖子上爆出了条条虬结的青筋。
毕江还是重复着那些话,一张脸都快烧糊了,往下扑簌掉屑,压根儿没听见杜霖在问什么。
杜霖心中亦知,只是……只是这条线他左右查了足足五年才有了线索直指此处,他等这个结果太久了,戾鬶的情况怕是等不起……
还得吊着这人的命才行。
此番是他失算了,没想到荆婵居然身怀至阴之气,愨酉引气为焰,差点就把这条线给断掉了。
杜霖眉头紧锁,牙根恨得痒痒,几度想要直接掐死毕江,最终还是深吸着气忍下来,捏着拳回头去取保险子。
“怎……”
杜霖回首竟呆在原地,洞中已结了半壁坚冰,寒气缘着地缝生长扩散,以荆婵外中心肉眼可见地向四处蔓延。
距离荆婵不远的戾鬶眉目上已经挂上霜棱。
按这势头下去,整个洞窟都会被冰封起来。
棘手。
杜霖心下一沉,从未见过有人的真气能如荆婵这般狂虐,真气散溢结出的冰几乎同真正的天地霜寒无二,这是……寒煞?!
若是寒煞,便没那么棘手了。
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嘛。
“看来竟又让春儿给算着了,呵,此行出门逢有缘人,”杜霖拍拍屁股起身,因为放了一池子脑子里一阵晕眩,差点没栽到地上,“也没给二爷我个警示,这么个有缘会让小爷我有他/妈/的血光之灾啊。”
杜霖蹒跚着往荆婵所站之处走去,身子虚得发颤,几次都差点摔倒,短短十数步,冷汗就黏了杜霖满头。
放血加上魂朔丸的副作用齐加在杜霖身上,叫他内腑沉坠,腔子里如填了铅石一般,若不是他还有一念撑着,早就倒下了。
杜霖停在荆婵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内里只有冰冷的探究,伫立良久,直至他的眉毛也挂上洁白。
杜霖忽地笑起来,先还只有喉结在微微震动,后来他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胸腔快要因他的大笑而散架,眼泪不断地从他的眼眶中碎落。
可他的眼中依然只有阴沉。
直到他的月白的衣裳上也有了一层薄霜,他才垂头止住了狂笑,抬起手放到唇边。
血顺着他的牙齿流下来,粘稠的锈味在他嘴里散开。
杜霖再抬眼面上仅存浓烈的恨意,仿佛这就是他千重面孔下面的真实,他抬起手把血擦到荆婵的唇边。
“春儿说我此去必将大仇得报,看来是真的,天要我救你,那我便顺应天意而为。”
“你既站在了这条路上,就不要怪我拉你入局,这盘棋,我等了太久了。”
洞中的冰寒在慢慢褪去,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