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孽》 第1章 谒鬼火(一) 外头起了簇簇声,灯笼穗帷甩在窗纸上。 梗结硬挺着,身子瘫软着,脊骨从脖颈处断了一般,来回晃荡。 像个吊死的人。 裴无量寿盯着窗纸上飘荡的细长影子,率先不请自来闯入脑海里的,便是那时常都会入她梦里的鬼魅。 那是个女人,白绫绞脖,拢一袭锦袍,孤零零,被凭空悬挂在富丽的斗八藻井之下。 失了生机的身子却如木傀儡,有人操纵般地摆动。重台履敲着面前的窗棂,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她的心上。 肝胆因将灯笼穗比作吊死鬼的联想而绞痛发麻。无量寿却不挣扎,只自罚般地侧过头去,将双眼阖上,任由光阴流逝,希冀凭此将痛感洗刷殆尽。 许是因闭眼太过用力,她感觉眼前溶开了一片混沌的星夜。 眼尾止不住颤抖,黑暗中闪烁着点点银白,似是记忆碎片,不断在脑海里闪回。 无量寿既心里苦笑,过身都不畏惧的自己竟会怕一串灯笼穗;又不解为何要那样联想,让自己陷入痛苦。 “都是自己要偿还的罪孽”。 她心中结下回答。下意识的,她又想劝服自己当下所感受到的所有痛苦都是因果报应。 原本就可以如往常那样,劝服劝服着,心境便麻木缓和了。 可偏偏,此刻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与她抗衡,念叨着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该继续折磨自己。 一遍又一遍,其间还混杂着鞋履在木板上跑来跑去而发出的吱呀吱呀声。 杂乱、不同的声音在脑子里来回纠缠,缠得人眉心酸胀难忍。 心情的反复无常很快便演变成蔓延全身的不适。无量寿仍旧不做搭理,继续紧闭着双眼,竭力咬住牙关,期盼捱到煎熬消退。 她曾总是被规训,被强迫而后麻木于压抑自我的瘴境里。 她曾错误将麻木当做黎明前必要经历的蒙昧。正如十八年前,她虽有所觉察,却还是在闺阁里得过且过,期盼不露声色地活着,便总能再见到母亲一面。 但机缘终究不能靠自以为是、苦行僧般的压抑忍耐置换,被枕边人典卖易官的母亲再没能回来。 不过一会,外头风啸更甚,还夹杂起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泼在薄窗纸上,是枉死之人对她怯懦无能的愤怒与责难。 这一次,西天佛国的菩萨还是没有眷顾她。 她还是要靠自己,她必须迈出去。 一切起自窗上那道细长影子,于是乎,让影子消失,便成了无量寿当下心中唯一的念头。 念头化成动力,无量寿不再耽于心罚,竭力克服了身体疲软,从床榻上直起了身。 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屋内只床榻旁留着盏灯,朝门口探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确认真的没人后,她才翻身踢开了盖在身上的布衾,赤脚跳到窗户那去。 一推开窗,雨花便呼进来糊了眼睛。 无量寿随手抹去眼睫上的水珠,再睁眼一看,穗帷就在眼前。 但灯笼虽挂得不高,却终究还是居高俯瞰着屋里头探出来的人;穗帷虽近却也还是要伸直了手,卯足了劲才能够着。 就当她的手将要碰触到穗帷时,雨帘中,眼前倾泻下来的光又格外晃了眼。 抬头朝上,无量寿瞧见,灯笼罩里,有着一圈黄昏时的天穹。 酡红的面靥被橙黄的天幕环绕,恍若朝阳又冉冉升起,宽慰着她的心。 只是,仿佛存心与她做对般,一眨眼的功夫,风雨击破了灯笼一隅,朝阳猝然熄灭,黑洞洞的灯罩下,穗帷又变成一个吊死鬼的形象。 刚巧,她的头就在吊死鬼的脚下,躲不过藏不掉,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双描鸾织金的脚晃过来又荡回去。 这下,无量寿没什么好再顾及的,咬紧牙关,撑住窗台,探身前扑,借力拽住了穗帷。 坚韧勃发力量,就这一拽,长长的穗帷扯着沉重的宫灯一并直直从檐枋掉下,打翻了底下的木架子,几瓶花就这么无辜丧了命,连着釉瓶一齐碎在地上,咵嚓哐当,划破风雨声。 响声极大,很快便将旁人引来。 “出什么事了?动静这么大,天!无量寿你下床做甚!风将窗子刮开了你喊一声,我来关上就是,你病还未好全,当心别又着了凉,快回去躺好,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门扉自外朝内推开,来人是与无量寿交好的韦泠泠。两个袍裤宫人跟在后头,随着她急促的步子,在途径所到之处,逐一点燃烛台。 她们敛首低眉,在延伸的明亮中,无量寿只看得见其中一位,白色的孝布微茫隐在她的袍袖内。 “我没事泠泠,也没受伤,风将灯笼吹落了而已。” 无量寿一边回应着已到了跟前的好友,一边在她的搀扶下重又躺回榻上。韦泠泠顺带着为她掖好了被角。 屋子里亮堂起来,亲近的好友就在眼前,无量寿情绪很快镇定。 眼前,韦泠泠的面容浸在烛光里,逐渐清晰,一并牵引着无量寿迷离的记忆丝丝明晰。 她好像从得了风寒卧床后,便昏睡了很久,许久都没和韦泠冷说过话了。 今日正好,趁着混沌稍退,精神尚可,无量寿好想与韦泠冷嘱托几句。 只是话刚到嘴边,屋外长廊上一声女子尖叫在不远处破开,紧接着又是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一连串响动虽很快便遁于风啸里,却还是打断了无量寿开口说话的念头。 想到那阵持续好一会的吱呀吱呀声,无量寿覆上了韦泠冷的手。 “泠泠,出什么事了吗?” 猝不及防被问,韦泠冷先是断了弦,片刻方才醒过神。 一时被无量寿发出的动静吸引住了注意,心中挂怀,她竟差点忘了适才看到的那诡谲画面。 “没有…没什么…。” 若不是亲眼所见,韦泠泠如何也不会相信。再者,她知晓无量寿,素来便不信鬼神之事,又没亲眼瞧见,她生怕说了她也不信,愈发心里怵惕,喉头一上一下翻滚,久久联不成话。 “罢了,你有难言之隐不说就是了,我自去看看。”说罢,无量寿撑住床沿,翻坐起身,趿起蒲履便要朝外走。 “别!你病还未好,别下床,会受凉的,快躺着盖好被衾,我说与你听就是了。” 最终,对好友的关心还是占据了上风,韦音泠不再纠结,斟酌了字句,回应了无量寿的疑问。 “突然起风,我看天要下雨便抓紧去收后院晾的衫子,刚回到廊上,便瞧见影殿那头…里头有鬼火在飘!” “轰隆”。 突然一声响,雷鸣恰好与“飘”字一并炸开,不偏不倚埋住了韦泠泠陡生的惊呼。 出其不意的惊雷,吓得韦泠泠抖落了臂环的帔子。她折腰去捡,抬头时恰对上无量寿那张融不进灯火里的脸,茧白如水中月却又更像是镀了层银。 “我真没有胡说,也没看错,你知道的,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屋外马毛猬磔,又是一道闪电如利剑般劈在窓纸之上。无量寿的眼眸于闪烁的光影间,跟着雷电曝灭一齐燃烧又熄去。 因着瞧见好友脸上神色晦明,还未从惊吓中回神,韦泠泠心又绷了起来。 亲密的朋友不信任自己,这无疑是对敏感、习惯依赖的人一道最重最狠的判处。 她立刻便自顾自地以为无量寿是不信自己的说辞,更加失了举措,慌里慌张就要自白。 “泠泠,我当然信你啊,我只是…没想到真的有鬼火,我还以为我昨天是病得不轻,脑子糊涂看恍了眼。” 一语惊人,谁能料到对方早已看见过,亏她还在想说与不敢说间反复无常。 “哎呀,你真讨厌,既是早看见了你为何不与我说啊,亏我还害怕你不信我,瞧瞧我刚才跟个什么样,滑稽死了!” 感觉是被人刻意捉弄了,韦泠泠的脸色从苍白红成了一团霞云。只是埋怨的话刚脱口而出,她骤然醒过神来,自己真是蛮不讲理。 她怎么忘了,昨天无量寿还病得厉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呢,又哪里有精力与自己说谈。 想到这,韦泠泠忙不迭便握住了床上女郎的手。那手凉得可怕,更加让她愧疚。 “对不起啊,我真是蠢钝如猪,猪油糊了心,长了一对猪招子是非分不清……” 她还想继续说,却被一根崖柏般坚韧的手指止在了檀唇之上。 “好啦,没事道歉做什么,我这几天病着一点荤腥没沾,活像个比丘尼,你这一连串猪搞得我好馋野猪鲊现在。” 甫一说完,恰合时宜的,无量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一下便惹得刚还挂着八字眉的韦音泠噗嗤笑出了声。 “哎呀,真是对不住,你瞧你病了这么些时日,消减了不少,是该多吃些补回来才是,你且等会,我这就去东厨。” 韦泠泠稳了稳无量寿的手,不巧垂眸览尽掌下那曝露的青紫血管,嶙峋如枯枝般,棱棱刮过她的心。 “不行,还是得让医官再来趟,我不能擅自给你开小灶,倘若加重耽误了病情那就不好了。”韦泠泠温言劝慰道。 “先垫点肚子吧,巨胜奴可以么?我这便去讨碟来。” 韦泠泠急吼吼起身,窄袖却被一股力拽住。 “别走,别离开我泠泠,我不饿,我只想你在这里陪我,再多陪我一会。” 不过转瞬,无量寿脊背瘫软回榻上,额头突然渗出汗珠来,声如蚊呐,独抓住韦泠泠那只手,奕奕地颇有力劲。 “阿宗,快去陵台找韩令,请他让主药来,速速!” 韦泠泠扑回无量寿身旁,神色焦急,催促一旁的侍女去寻人。 没束白色孝布的侍女闻言应声而退,人影错综中,无量寿心口淤堵着气,眼神游离,不经意瞥到那位束白色孝布的侍女眼神似紧咬着她。 没等她仔细端详,韦泠泠关切的面容便横亘在她眼前,占据了目之所及之处。 “无量寿你别吓我,刚刚不是还尚可么?来,快服些药。” “好了泠泠,别灌我喝药了,多亏有你,我现在好多了。” 裴无量寿被韦泠泠扶起来搀住,靠在肩上饮汤药,喂了大半碗,脸色终于是红润了稍许,精神头也回转了好多。 “那就好,适才吓死我了,天,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好么,好生诊疗治病,说真的,这些日子你缠绵病榻,我这心跟油煎火烹一样。” “不要哭,不要为我哭泠泠,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嘛。” 无量寿从韦泠泠肩头起开,转身用指腹拂拭掉她情不自禁淌下的泪水,又拉过了她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 “多亏有你这些天的照顾,一定很累吧,还有医官,如若不是你对陵台令有恩情,我怕是便要被迁至别室,准备后事了。” 鼻息又沈哀,无量寿背过身咳弯了头。她徐徐挪开些和韦泠泠间的距离,唯有手将二人还连在一体。 “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的,倘若捱不到机会了,下辈子我也会当牛做马回报你的。” “你别这么想,你我是至交,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并不劳烦,什么后事不后事的,我不准你再说了,好端端的,怎生如此消极?” 止不住淌的泪刹时断了流。韦泠泠总觉得无量寿话里有话,有隐瞒她的。只是还不等她继续开口,无量寿也感触到她的话,脸上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将话题岔开去。 “泠泠,除了你之外,还有人看见了鬼火么?” “张美人,武才人也瞧见了,我收了衫子回到廊上恰巧碰见她们从东厨出来,还是武才人率先瞧见那影殿里有鬼火在闪,指给我们看,这才让张美人和我将那鬼火瞧得真真切切。” 重又迂回鬼火上来,韦泠泠暗感自己好友对此事莫名在意。但她来不及表露疑惑,裴无量寿已转头去问这房间里除她俩之外第三个人了。 “团儿你呢?你,还有和你住在一起的宫女们,你们可曾有瞧见那鬼火?” “回婕妤话,奴与她们都瞧见过。” 名为团儿的侍女半张脸没在角落的黑暗里,一字一句回复完后,再没发出一点动静。 “天娘嘞,原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莫不真有鬼怪作祟吧,真真要把我吓死不偿命,欸!无量寿你快躺回去,你病还未痊愈,身子骨弱,不过鬼神罔惑,不值你冒险。” 这下韦泠泠再没法多去想旁的杂的了。然而还不等她从团儿的回话里醒过神,那厢无量寿已是强撑着下了床。 “走吧,泠泠,我现下好多了,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带我去廊上吧,去瞧瞧那鬼火还在不在,你们都真切瞧见了,只我没有,就模糊看见过一次,那做不得数,这回我定要仔仔细细地看个清。” 语罢,无量寿自曲屏后旋出,她只在外头束了件碧罗衫,掖进青纱笼裙里。 面前便立有从宫里带出来的镜台,无量寿细细比照着镜中映照的模样,病容未褪的脸上,两枚黑沉的眼珠,亮得发光。 她顺着镜台方位,凝望出了窗外,似是要穿透窗棂,飞跃长廊,登时便去半山腰。 “倘若这世上真有鬼怪存在,那人世间作恶之人早该被诛灭了,又哪里还会有这许多冤屈苦恨,且去瞧瞧吧,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大行皇帝头上装神弄鬼吓唬人,如此肆意妄为,想必……定是位地位显赫,德不配位的主吧。” 灯笼斗拱叠影下,临到门槛过头处,无量寿眺望着远处影殿方向,喃喃自语道。 第2章 谒鬼火(二) 迈过门槛,走到外头,顺着廊柱一根根数过去,无量寿瞧见。稍远处回廊的阑干旁,已是拥了不少的人。 挤在前头的朝后退,后头闻声从四方游来的朝前拥,但不凌乱慌张,如潮水过滩一般,后浪推前浪,前浪退居后浪下。 “猪血入池沼,引鱼竞上钩。” 前边人头攒动,不知为何,无量寿脑海里浮上来这么一句,在蒲津渡,从渔民嘴里听来的谚语。 她眼前又涌现出未出阁前,在柳宅后园瞧见的那一幕。 翠绿荷叶下,密匝匝浮出十数个赭面的头,怒目圆睁样。 无量寿忘不掉,当时血水散得极慢,如若不是红鲤颇多,分食迅猛。那一圈暗色、腥臭的水垢还没法随碧波荡漾而湮灭在大宅院日日夜夜的灯红酒绿里。 裙裾如鱼尾,宫灯照清波。静水无澜的地砖上翻涌起白浪,推挤出深处的记忆。 她渐渐想起,那天她们宰的其实不是猪,而是个人。 不,那算不得人,不忠不义,为虎作伥,怎能算得上人呢?顶多算个猪狗不如的孽畜,还是个没骟过而味重的老孽畜。 怪不得鱼群那般饥渴,她仿佛还能闻见那股既令人恶心作呕又令人痛快淋漓的味道。 腥臭中混着丝丝甜。 在无量寿认知里,没有人是生来便将血腥融入自己生活里的。但今日景象重叠交错,她方懂得,对于饿了许久、被圈禁的红鲤而言,纵使血水残渣,却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饕殄盛宴。 她是其中一尾红鲤。 自那天后七个寂夜里,与血色同根而生的红色总使她窒息。她尝试过许多法子去忘却鱼群争相饮血的场景,但最后,她的养母制止了她的自逃行径。 目睹侍女依次搬走锦帐、漆盘、妆奁,屋内一切朱红色的物件。裴宅的新女君、无量寿的继母崔姰却视若无睹仍着如皮肉钩织而成的衫裙,突然进入她的寝阁。浑身通红,像一团生于天雷,势要燃尽山林的野火。 她迫近榻上发抖的幼女,却止步于她面前,不逼迫将她从榻上拉起,只将朱丹红的领巾轻裹在她头上,往常不苟言笑的面孔上嘴唇翕动。 “你母亲的宝辇起程那天,她也是穿着像我这身的红裳踏上的不归路,无量寿,你不该害怕红色,你该牢记这抹烈火焚至最猛烈之时才会熔炼而成的红色才是。” “斯人已逝,往后的日子,我,我们必然伶仃,但不能溺于哀伤,坐等被他们生吞活剥,我们必须要复仇,必须要啖食渴饮仇敌的血肉,去劈出条生路来,铭记愤怒的力量,不要忘却像血一样鲜艳的红。” 绿意盎然的树被焚去枝条的束缚后死去,但胸腔里涌流着的红隐隐的火,又让灰扑扑的炭重活了过来。它势要在被火反噬成灰前,爆燃出它第二段暗红色的生命,去将林野中仗着洞穴庇佑的的豺狼虎豹吞没。 崔姰瞳中熊熊的烈焰,自眼睑处迸发,裹住年少的无量寿,重塑了她的肉身,将她也度成了嗜血的红鲤。 一尾獠牙锋利,堪称水中猎豹的红鲤。 廊外淅淅沥沥,风裹着水珠落在她的衣袖上开花。 手臂上遽然生麻,低头瞧,淡青色经纬下已是浮了无数个小疙瘩。 她不知这些是肌肤寒凉而生的还是复仇烈火燎烫的疮痂。凭当下的心态而论,她更趋向认可是后者留下的痕迹。 风卷阴云,眼前光怪陆离的人鱼重叠场景随潮水消退。无量寿挺头,一步步继续朝前走。 越朝前走,眼前围观的人群模样就越清晰。 近乎是每个人都被所看到的事物吸去了魂魄般,在那一方廊道里,隔着庭中的植株,仰面瞪视着远方,无人有心思留意趋近的影子。 她如游鱼般无声潜入人群之后,凭着身形高挑,隔着琼英墙顺着珠晖目去探那水障里的虚实。 暮色苍茫,又没有月华,除却檐下灯照映亮几株芭蕉,庭除皆没在晦暗里。白日鳞次栉比的歇山顶此时也被夜雨冲淡,化成数纹深色的水波。 沉沉幽冥里,唯有那山腰高台方向,几丛舍利子般剔透的亮影,不为风雨摧折,好似扎根在半空中。散出的光线如无形的根须,探入正凝视它的生灵眼眶,像吸食土壤里的养分般吮吸魂魄。 脚下莲花砖碎裂,无量寿掉落回蒲州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寝阁,她只看得见阿娘那架遗落的画屏。 翠羽已被虫蛀掉了色,波斯宝石也脱落下来,泛着绿光、滴溜溜朝她脚边滚来。 她连忙凑身去拾,可眨眼,绿宝石菱方的身子膨大成一团浑圆的菩提子又迅速消解做一颗小小的凤凰泪,洒回到了画屏上,湿晕开来,混着陈旧但不模糊的记忆,苔藓一样蚕食掉画屏,融成一摊黑水。绿宝石又变回了遥遥荧荧的鬼火,朝她扑闪着眼眸。 骤然变故,虽止住了脚,无量寿还是因匆匆退步而踩住了笼裙,一下便失了平衡。 “智光!”还好,从远处传来的高声唤醒了稍许被雨水浸泡的神志,在即将碰触到阑干的刹那,她伸手勉力攀住了廊柱。 步摇珠石叮当,引得画中人顾盼。 “我道是谁悄无踪,原来是病西施,瞧瞧如今模样可是比那跳掌上舞的赵宜主还要身轻如燕了,怪不得走路没个声响,身子都没大安吧还出来受风做甚?” 从丽人堆里木然走出个女郎,姿态若规整的楷体口舌却如游蛇。一壁冷不丁地挖苦;一壁瞳眸里栖着孤傲的光,灼灼盯着无量寿不放。 “哎呀,天娘,也不等我就穿这么薄出来了,忘了你自己病还没好么,喊你你也不应 ,刚才没摔到磕到哪里吧?来快披上,别受凉了。” 韦泠泠匆匆从远处赶到了无量寿身边。脚一伸,身子一闯,也不顾后头本想朝前一步的柳苓则被挤得踉跄,只自顾自地挡在当中,先仔仔细细将无量寿上下迅速都看了遍,再连忙将手中捧着的披袍覆在了她身上。 等这边妥善照顾好了,韦泠泠这才有闲心转头去收拾那头。她将呆愣像木人的好友拱卫在自己身后,回过身冲着刚整理好披帛的柳苓则开口道。 “柳婕妤何必咄咄逼人,倘换你不慎染了风寒,想必凭你那只读圣贤书不事射猎的砚台身只怕现在连床都下不来吧。” 同是拣择入选的嫔御,韦泠泠也断不是胸中无词藻的人。她反唇相讥的功力并不逊于出身诗书人家的柳苓则,更不必说此刻心中窝着好友被欺的怒气,言语上只会比柳苓则更加尖锐,也更加不留情面 ,毫无顾忌。高亢的声量如蒺藜,刺得柳苓则素白一张脸上渗出血来。 “是,你说的没错,我确身子纤弱,可我至少守礼,不像你们,妇仪闺范尽抛了去!” 韦泠泠的话甫一说完,柳苓则端正的五官已然支离破碎开来。但她仍挺着脖子,手掖在袖中,维持着庄重的姿态,昂首想将视线放在裴无量寿发髻高度之上,却终究不能如愿。 她只得仰视着无量寿若置身六界之外的淡漠神色,眼睁睁看着面露嫌弃的韦泠泠庇佑着无量寿朝离她远一些的位置避去。 “呵。”看着眼前二人举动,她生生将要到嘴边的话重咽了回去。 待无量寿眼神不再放空,越过韦泠泠的肩膀便看见,柳苓则黛色的长眉下那双眼珠倏忽灰败,接着眸光一紧,冲她露出恶意的尖牙。 “往日那么敏捷勇毅,打得一手好马球的女郎,身子骨不是该很健硕才对么?怎的才出宫不久说病就病倒了?” 锁定了目标,柳苓则也没了顾及,脚下寸步未移,眼刀却好似乘风自四面八方朝无量寿飞去,步步紧逼发问,丝毫不留待裴韦二人解释的余地。 “水土不服?我看未必吧,这离京兆府不过百多里连关中都没出,连水与东内里头的都是同源。都是一齐来这的,又都住在一起,怎就偏生你一个人病了旁人都没病?只怕是这不慎染了风寒也不过是…” 蛇嘶的声音潜藏,不着急将话说全,却吐出疑惑的种子,在围观者心中发芽。 “对呀,要说受了风,可这平日里都是无风闷得像蒸笼,就算下雨天会刮些风,关窗不就好了,哪怕受了些风也不至于病了还病那么久吧。” 人群里窜出了质问的枝叶,华盖渐次铺展开来,越来越多带着怨怼的声音结成了果。 “可不是,倘若要说是因为贪食了寒凉的食物,但这破地方又不像宫中还能提供些时新水果、酥山冰酪,哪里又会吃太多凉的呢?” “都在说些什么?病了就是病了还要追根究底?我看你们哪里是没病,一个二个的疯病不轻!” 四周纷杂的碎语钻耳,韦泠泠只觉身上锦背子厚重闷人。她懒得多费口舌,剜了挑事的祸首一眼,趁着其余人被她吼住的片刻,回头便去替无量寿换下披袍,为她在里面添上了锦背子。 “别理她们,一群没有主见人云亦云的可怜虫,不过是借邪风发泄内心阴郁苦闷罢了,你别放心上。” “说谁可怜虫呢!韦鸣玉你既要偏心,怎不见你主动替这个痨病鬼去干她要干的活啊!” 廊上人密,韦泠泠对着无量寿的一番肺腑之言不凑巧被某个耳朵尖的给听了去,恰巧这位耳朵尖的是个认死理的主,霎时又擦出火来。 “按规矩轮流洒扫奉食,大家伙都轮了好几轮了,偏她一人自打来了这一次活计都没做过,全让旁人干了去,凭啥?同来奉陵,就她那么金贵啊吹了点风就病来如山倒了?” “泠泠。” 千钧一发之际,裴无量寿拉住了好友宽博衣袖下捏紧的拳头,莞尔一笑熨平了她的怒容。 “既是冲我来的应当我自己解决才是,你能站在我这头为我驳了这么久我已经很感动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刚平复的眉头又垂委下去,只是还来不及表露担忧,韦泠泠整个人就已被一道颀长的身影盖住。 “来,披上,你自个还穿着轻薄呢我病了你可不能有恙。” 韦泠泠只能任由织满团窠纹的披袍将自己裹住,耳畔兔绒綷縩。无量寿边给她穿衣,边将话头递向适才那位语气最不客气的女郎。 “桂仙,我自己没看顾好身子,你有善心替我做了这么多,多谢你,等我病好了轮到你值守了我会替你的,你替我五日我便替你十五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的恩德我定会偿还的。” 一拳打在棉花上,再喷薄的怒气也没得引火的线。顾美人本嗓子眼里还淤堵着,可当看到那面苍凉莹白的水晶盏悠悠转过来,不知怎的,呼吸间,她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抹开了。 “我没有,不是我替你值守,你不欠什么,哦不,你只是不欠我的但你欠了六娘的,是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帮你兼顾你搁下的活计。” 不带眨的黑瞳仁吸魂夺魄,顾美人是不敢再盯着看了。她着急挪开目光,语气听得出慌张。但她还是没忘了继续替自己好友说话,是先前那位附和柳苓则发声的女郎。 “陵台丞照着我们生辰八字排了序,两人一对,轮流着朝夕上食、安置盥洗用具、拂拭床帐衾枕…我们是被分在一起的,你病中那些日子,虽说帮你也算是我分内事,可独我一人,若是白日,倒不算什么,夜里…我真的很害怕。” 好友为自己出头,自己也不能做缩头乌龟。朱才人把心一横,从顾美人袒护下挺身而出,怯声怯气,朝无量寿与她身旁随时防御架势、才不久呵斥了她的韦泠泠表露出自己的心迹。 “抱歉,让你受累了,淑君,还是说的那样,你的恩情我定会偿还的。” 无量寿嘴角绽出抹笑,如炎夏冰鉴般。镇定了朱才人和顾美人的心。 “还真是有担当呢,只是不知你究竟要如何替人值守偿还欠下的恩情?” 冲突平息,但仍有人并不满意。 “倘若不是朱才人有顾美人这样一位同是吴郡出身,又自小结识的发小,只怕现在还打落牙齿混血吞呢。有些人,嘴上说着好,但自己到底有没有放心上,究竟有没有说真话,怕是自己都不清楚吧。” “你们也真是傻,三言两句就叫人糊弄了去,她尚不知陵台的安排你们难道也不知?按生辰八字排的序岂是说替代就是能替代的?无量——裴智光,到了如此境地,你蒙混人的伎俩还是很拙劣。” 从朱、顾二人身后走出,柳苓则嗤笑出声,将一些词吐得很重。她仍旧端庄,嘴唇抿做一把横过来的刀。 “柳娘子。” 这一回,无量寿率先开了口。 “之前在宫里,某与娘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芥蒂没有解开么?不若趁现在大家都聚在这里,当面将误会芥蒂说开吧,就像适才那样,娘子看可好?” 说话间,她带着对素昧平生之人的礼貌,但对这份礼貌,柳苓则并不买账,甚至,她终于是难以继续维持端庄了。 她发泄般扯掉碍事的披帛,轻纱甫一委地,廊道那头齐齐驶来了一列羊皮灯笼。断开的急泪只来得及随昏黄的光点闪烁,随后便泯灭在一大团明亮里了。 第3章 谒鬼火(三) “诸位贵人都在这赏雨纳凉呢。” 众人闻声转身,离得稍近的无量寿偏头便看见映得泛黄的圆领袍上,簇着一张獐头鼠目的脸——陵台丞徐恩的脸。 他好似看不到旁侧雨夜里的异样,直面众女,瞳仁左右转,肆意扫视着,不知在期待看到什么。无量寿只察觉得到他眼神里蛰伏的贼光一点点黯淡直至无存。 “行了!都别搁这杵着,已是亥时了。” 徐恩翻了个白眼,囊袋般的嘴角下垂,灯把一侧脸照着。 后头跟随的小黄门本还被突然映入眼帘的那几团绿莹莹鬼火吓得呆愣,眼珠刚能转动就赶巧瞅见前头灯影下突兀出半面沟壑纵横的黄土坡。 他连忙回神凑到徐恩面前,毕恭毕敬地应答到还不曾说出口的话。 “禀徐丞,今夜亥时当是徐美人、武美人、顾美人三位娘子奏筚篥。” “哟,你这后生倒是有眼力见。” “明公折煞奴了,做奴才的倘若连揣度上意都做不到哪里来的脸皮继续做奴才呢,这都仰赖明公往日里教导有方啊。” 小黄门心花怒放,眉毛飞进幞头里去。然而,刚抬头迎上徐恩打量的目光,下一刻,当着廊道里所有人的面,他便被徐恩抬腿一脚,怼着脸给蹬飞出去。 “死狗奴!我什么时候教你揣度上意了?自作聪明的蠢材!” 那一脚极重,徐恩又是因善蹴鞠而发家的。而小黄门不过舞勺之年,身子骨单薄,本就承不住。在众人的目视下顿时便有血混着牙飞溅出去,又翻滚间后脑磕在了柱础上,当场就红染幞头,来不及求饶昏死过去,被徐恩命人抬了下去。 “腌臜玩意儿!竟敢含沙射影我。” 没听见求饶,徐恩尤不舒坦,阴狠朝渐远的人影低声骂了一句。回头看丽人们或多或少因见了血光,脸上有了他想看见的惊惧,他肺腑里终于升腾起些许快感。 但他还是不满足,扫视间留意到畏缩的朱淑君,瞬间,垂颓的赘肉又堆起弧度来。 “奴忆起来,往日这个时候,因临近寒食清明,大行皇帝斋戒茹素,一日除了朝食午膳,夜里亥正总还是要进些素馅毕罗、胡饼。” “事死如事生,诸位贵人仰赖大行皇帝福光环照,得幸继续侍奉大行皇帝,自当尊奉大行皇帝生前喜好行事,今夜便先罢去乐舞吧,改为献食,一年到头,夜里献食也不多几回,让奴算算,今夜献食该谁了?” “亥时,呀!按生辰八字算,该是朱才人了,才人娘子,请吧。” 徐恩假模假样当着众人面,半眯着眼捏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掀开肥厚的眼皮,似笑非笑乜斜朱淑君,拿腔拿调地说。 “且等一下,中官,妾实不知这皇历究竟怎么算的?怎就又轮到朱才人了,前日辰时是她,昨日酉时也是她,今日怎还是她?不知可否请中官为妾阐明一二,妾也好估算日子,妥善筹备,好生侍奉大行皇帝啊。” 徐恩顺着这刺耳讨嫌的聒噪去看存心与他作对的人。他本想借势杀鸡儆猴、可一见适才的话出自柳苓则之口,涌上脑的嚣张也不得不浇盆冷水抑制。 “呀,柳娘子,中响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来不及给您道喜,您大人有大量,定不会与奴一般计较的,您好事将近,奴也会借陵园每日供奉的香火遥祝您此去顺遂,平步青云。” 他嘴上这么说着,阴毒的小眼睛眯成条蚯蚓样的缝。 违心之语如湿粘的生鱼入肚,柳苓则并不想将这番用心险恶的话咽下,当作无事发生。前面已然失了所谓体面,何惧再失一次。她几乎是迅速做出反应,赶上徐恩抬头不怀好意准备打量的瞬间,照着他那奸邪小人的嘴脸狠狠啐上一口。 “我呸,阉狗!收起你那弯弯鸡肠,别打量我不知你是什么意图!” 被当头一喝,饶是徐恩往日仗着陵台二把手的位置跋扈似山大王,仓促间也被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手只胡乱在脸上抹,怔愣地不敢相信素日沉稳的“诸生”会当众朝他吐唾沫。 “再敢拿你那鸡爪子指我试试看呢?信不信我回去后立刻派人来,将你这一双鸡爪子砍了去,你大可试试,看我会不会像你一样,凭借点微薄官身,仗势欺人。” 柳苓则觇覩着徐恩神色,说出的话字字在他心上戳出冰窟来。 “旁人尚且不知,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吧,离开这我将奔赴怎样的前程,教养的是何等尊贵人,也许不能即刻朝你发难,但待我深得信重了,稍稍开口,怕是落到你头上都算得上是滔天大祸吧。” 看着眼前这欺软怕硬的阉狗又惧又气,柳苓则不知心里有多痛快。 “你这讨嫌的不如狗的货色,不就是不满我仗义执言么,想着把我拉下水,不需你来说,我怕脏了我的耳,我自己来说!” “真要反了天啦!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大行皇帝底下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体统了!” 眼见局势马上失控,徐恩便开始发挥他胡搅蛮缠、恶人先告状的天性了,哪怕去了势,他的功力也丝毫不减,甚至因着被剥夺走男人的象征,心肠随着肉身,残缺扭曲,而愈发得心应手了。 天家威严大过天,哪怕此刻在不远处山体深处地宫里,大行皇帝的肉身都已经腐烂得不成样了,但却仍有阉竖可搬出他的淫威来震慑活人。身为奉旨守陵的先皇嫔御,顾虑牵挂甚多,柳苓则只能按捺,缄默下去。 跳脱的飞鸟被皇权的大山轻而易举扼住了咽喉,卑鄙的虫豸在欢欣鼓舞。徐恩心底对先皇早年间打压的忌恨,此刻因为得利而被他亲自暂时抛去。他开始在心底歌颂圣主万岁,另一面,对不能亲自折断面前飞鸟的翅膀,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她乘风飞出穷巷而感到莫大的失望与愤懑。 “懂得闭嘴就好,柳娘子,切莫怪老奴多嘴,我这可是为着你考虑啊,您啊金枝玉叶,眼瞅又得舒国太妃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更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毕竟是同在这陵园奉守着大行皇帝,您又在奴下边受过几天教导,就算从这出去了,总也代表些咱们敬陵的脸面不是?” “这老阉狗,说话腔调真是恶心,那嘴脸真想给他一脚踹烂!” 韦泠泠站在无量寿旁侧,她看着柳苓则跟徐恩拉锯,虽才有过冲突但心底却实打实地钦佩柳苓则,希冀着柳苓则能胜出。阉竖卑鄙,竟拿死人压活人,这下即便她有心助力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了,其余人也是如此。 她一壁用只有身旁人能听见的声音叫骂着,一壁伸手去拉无量寿,想将她不动声色拉到自己身后,用身躯去遮护,哪怕她的发髻只打的到无量寿下巴尖。徐恩肆意妄为,她害怕他那粘稠的目光捕捉到自己好友。 只是,当她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找不着人。惊诧回头,身旁已没了无量寿的身影。 看到柳苓则那隐在薄如蝉翼经纬下攥紧的拳头,哪怕他看不真切她的神色,脑海中构想的难堪狼狈确也能让他心中快活。只是,这还不能够,于是徐恩又将目光重新锁定住。这一下,他懒得再装样,血盘大口直冲着朱淑君张开。 “正事要紧不容再耽搁了,朱娘子?可也有话要问奴?若是有,我这便让人将你请至寝殿,您亲去问大行皇帝吧,这规矩不过是奴奉遗诏定下的。若是没有,那敢情好便不必大费周章了,您啊服服帖帖遵奉咱的令,独自一人去献个食,祷告一番也就成了,您说您要选哪一种呢?” 这下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纵然顾桂仙再想庇护好友,周旋也好、拼命也罢,却都是不能够了。她只能凶狠地瞪视着徐恩那些去而复返的走狗,伸着讨命的手朝她们扑来,将好友从自己身后带走。 “哎呦!”公鸡打鸣般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夜。徐恩龇牙咧嘴,视线顺着那只给他重击的手推移,庄严宝相在火光的辉映下成了金刚铁面。 “明公,既轮到朱娘子了,便由我去吧,前几次都是她替我,现下我病好了,也该还恩了。” 无量寿俯视着徐恩说道,神色平静无波。 “既是按黄历,我与朱娘子生辰一致,想必替了她这回也算不上犯冲吧,既然之前明公都安心让朱娘子一人做两人该做的活计,那么这回只让我去也合乎规矩吧?” 她声音沙哑,犹如鬼嘶。比夜色还深的瞳仁紧锁着下边面皮发颤的阉人,扼住他的手卸劲。随着无量寿的手缩回,徐恩猛地像是被一股强风推到,朝前踉跄,摔在地上。 不等徐恩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廊道渐渐愈发亮堂起来。紧接着无量寿身形一晃,手肘不偏不倚击在徐恩太阳穴,他怨毒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崩灭在塌扁的舌头下了。 “妾见过韩明公。” 众人正呆愣,便见无量寿福身下去,随着徐恩断线风筝似的身子彻底倒下,陵台令清瘦的面孔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裴娘子快免,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外头飘着雨呢,夜也深了,您还是好生安歇吧。”陵台令朝无量寿回以拱手,蹀躞带上的银熏球叮当作响。 “原本韦娘子派人来请,我这便急急带着医官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们不在寝阁内,耽搁了功夫,还请您见谅。” “无碍,您太客气了,妾现下还好,只是被吓得不轻罢了。” 无量寿拿袖抚在胸前,边平整呼吸,边伸出指尖,点了点地上。陵台令这才看见,脚边竟躺着一坨肉,已是不省人事了 。 “欸,这是怎么回事?”陵台令神情纳罕 ,却拿乌皮**靴蹬了蹬肉囊。众女看在眼里,也皆是痛快之意,原本对无量寿的崇敬因陵台的人来了变成了对她的担忧,这下是终于安心了。 徐恩跋扈,纵然被大行皇帝厌弃,从紫微近侧外放到此偏僻不祥之地,也依旧仗着自己曾是天子亲随,毫不尊重上峰。如今,人只要有气性,自然也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 “回禀明公,先前妾缠绵病榻,如今好转,得知前面好几回都是朱娘子一人做了本该两人该做的,侍奉大行皇帝的事,心中是在过意不去,想着既然朱娘子一人做了这么久,想必也不是非得两人不然就犯冲。” 无量寿照样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只是姿态由不容触及的强势稍稍平复做谦和。 “妾与明公您皆是知恩图报之人,适才徐丞来临时变了规矩,乐舞改作了献食,又轮到朱娘子了,妾这便想着替朱娘子去,却不曾想徐丞怎么也不愿,非得叫朱娘子一个人去谁来也替不了,妾刚想再与他说理,不曾想他突然就栽倒了。” “明公明鉴,妾何其无辜,突逢此变,真真是吓人一大跳。” 说罢,无量寿的脸色又白了三分,淡淡两抹眉山垂委着。 “是啊,明公明鉴,是徐丞突然自己栽倒不省人事的,可不关裴娘子什么事啊!” 韦泠泠率先附和,紧接着人群里附和声此起彼伏起来。就算徐恩那些走狗想说什么,可面对一个素来跟他们主子不合的上峰和一群团结的女人他们的声音也只有埋没的份。 一旁缄默已久的柳苓则送上了最后的助力。 “猝然栽倒,莫不是急病发作吧,我先前打发日子时看过医书,这症状倒像是某种疫病发作,还是快些拉下去与旁人隔绝起来吧可别害了下宫上下,哦对了,这些个亲随们也该一并隔绝才是!” 于是,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徐恩并着那些个被堵住嘴的走狗们很快就消失在廊道上。 “裴娘子,您身体还未痊愈不然今夜…还是让朱娘子去吧,您要报恩 ,也得等您痊愈不是?” 看破陵台令眼神中除却担忧,还有试图遮掩的张皇。无量寿不置可否,只直视着面前人,瓷白的肌理愈发衬得她目光坚定。 陵台令也不是愚笨之辈,既知晓了女郎不会更改主意,也不好再阻止了。他轻叹一下,松口道。 “好吧,便如娘子意,请娘子随我来吧 。”他一壁为无量寿让出道来,一壁吩咐余下女郎,“夜深了,诸位还请早日歇息吧,逢上清明,明日新的一天可有的忙呢,都散了吧。” 就在他说的时候,众人开始挪步之际 。陵台令回首,那道高而柔美的身影已然在灯火葳蕤下渐次朝远去了。 第4章 佛陀语(一) 青龙门内排列的石像生正做着美梦,齐齐梦到它们回到了诞生那一刻起,那时它们还是刚抵达京兆的巨石,眼前还是长安的繁华。 突然,睡梦被连串由远及近、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打破。微弱的光亮仓促地逐个映照出它们肃穆的模样,惊扰了它们的宁静,伴随阵阵泥水溅落的声音。 水花飞溅声从山麓飞到山坡上去,来不及冲上山脊飞入云霄便中道崩殂,被山腰处层层隐没在暗夜里的树林吞噬。待到一行人走至山脚下直通山腰的步道时,这回声便也就彻底消弭了。 “裴娘子,您首次献食,便由我来为您引路至碑亭吧,那儿岔开了两条路,一条通寝殿一条通影殿,到那儿了我会为你指方向,小心脚下且随我来吧。” 陵台令侧过身来,打量着面前的女郎。她站在五步远的地方打着油纸伞,身后石灯丛丛的火光勾勒着她的轮廓。 他看不清她发髻上的钗环,唯可见满面玄色缭绫耸出道白玉砌做灵巧的山脊;他辩不出她心中究竟作何想,唯那两瓣上下掩映似平静山水的绛朱,使他明白,成算自在她心中。 “你们先回去清点清明天子谒陵要用的法器,接下来的路有我引领就行。” 将随从都打发了去,陵台令提了盏纱灯,亲自在前为无量寿开道。 待拾阶而上数十步有余,雨也渐渐小了。很快的,便只听得到虫鸣吱呀,其余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这时,陵台令方才安心将伞收起,开口道。 “娘子,今夜实在不是好时候,那位是来了,可早前便吩咐了谁都不得打扰,您这就去怕是太过显眼,不若咱们还是明日再寻机会来吧,大王的筹谋是重要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陵台令言辞恳切,可无量寿却不接话,只愣愣看向他身后。 “娘子,大业未成,实在是不宜轻举妄动啊!” 正当陵台令又拿出往日还在殿院做殿中侍御史时死谏的态势。琥珀核里,星火曳动,无量寿重将视线与他的对齐。 “那些青绿幽暗的火,是徐恩安置的?” 她开口他才明白她在看什么,于是陵台令拱手朝无量寿回禀道。 “是,不知徐恩用了什么法子,燃起那许多聚在影殿前,明明我与徐恩得了令不让人过去就成了,他却偏要多此一举,还真是阉狗,这么会讨好。” 说起徐恩,陵台令心中又泛起鄙夷来。他乃昌黎韩氏,又是明经科出身,若不是受那场祸事牵连,他也不至于被除名,后虽得起复,待遇却天差地别。更不至于来这偏僻地,还与一阉竖共事 。 幸而,苍天不负,终究是攀得了大树,虽险但却是唯一飞黄腾达的机遇了。也正是因为险,才要事事小心,尤其是当下,眼前女郎举措莫测,实在令他提心吊胆。 偏偏大王信重这位女郎,大业半数成算皆仰仗她施为。他不过是环节中的一环,远不如她重要,只能在旁辅佐。 陵台令自持清高,纵然表面再尊重的样子都做得出,就像对徐恩那般。但自始至终偏见与轻视从来都萦绕在他心里。 他又开始打量,无量寿依旧在看同一个方向,视线不曾移过。 “呵。”遥遥看着那隐在林中、微茫的青绿,无量寿脸颊颤了下。“怪不得得先皇倚重呢,看来除却球打的好外,炼丹也善于呢。” “又是个该死的。” 话说着,又起风了。灯罩里火焰摇摇欲坠,无量寿亮着的眸子骤然与峨眉连成了墨黑的窟窿。不知是风吹,还是惊惧,目睹一切,听去所有的陵台令只觉骨头像荔枝被湃在冰里,从脚麻到头。 “呼。”无量寿接过纱灯笼,拿手捧着,往里吹了吹,燃出信笺被焚烙起的卷似的笑。起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灯笼重又回到陵台令的手上时,这笑意也就没了。 “您的灯,要灭了,妾给您续上。” 她语气轻飘飘的,像绫罗般柔和。但落在陵台令耳里,这便是白绫勒脖布帛撕扯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一座八角亭拨开了幽冥出现在了二人面前。门洞大开,凭借梁上的灯无量寿能瞧见,亭内立着块石碑。 “明公,有劳您了,接下来的路,妾一人走就成,该走哪条去影殿来着?” 陵台令听着无量寿照旧温和的语气,却是怎么也没法轻视,拿胡子看人低了。他心中了然,眼前女郎虽有菩萨观音相却是个听苦水但不度苦人的护法金刚,任凭说什么都不会弯折半分她心中已经成型的主意。 “罢了。”他终究认命,心甘情愿诚服了。“顺着左边这条路,一路往上穿过林子便是了,您一切当心,下官在这碑亭里候着您。” “不必等我,您事务繁多哪里能再麻烦您呢,横竖山道不复杂,我也不惧黑。” 无量寿看着碑亭里那块碑说道。 “当然,还是有地方要再麻烦您一下的,若是可以,可否将绛纱灯留给我 。” 她嘴角略扬,语气带着黄口小儿般的轻快。 “自然,那下官这便回去了,您当心台阶湿滑,上边不比下边,好些覆了青苔的。” 陵台令将绛纱灯搁下,照旧朝女郎拱手,也不管她正专注盯着石碑,究竟看没看见他的示礼。 “境随心转,心随境灭。” 他离去时,背后,那屹立不动的女郎似是看着石碑,口中念到。 偈语绵绵,叠叠击在碑亭的瓦上,淅淅沥沥作响,好似谁在哭泣。 影殿西阁,几幢树形灯架将室内照得宛若白昼。重重帐幔里头,垂挂着的御容像被烟熏火燎着。重重帐幔外头,最临近香案处的地衣上,跪着一免冠束发,停不住拭泪的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