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作白玉盘》 第1章 蝶恋花(一)猫眼錾金百蝶簪 自太祖、太宗二帝之后,大宋已又传承了数朝。东京城赫赫扬扬、万国咸通,乃为天下之都。 晨光尚早,汴河上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漕运回城的货船在码头泊了,闹哄哄将绢布茶叶一箱箱往城中搬去。这船队是专跑两浙路的,不与寻常百姓交易。城中的贵人、官邸、政院,早早将货定了去。 玉珠抱了两卷丝绢一路穿过曲院街,又在人群中挤了许久。内城深处还安静着,这一带的坊弄却已有些热闹。茶坊酒肆、胭脂水粉铺等,打开店面的已有十之四五。卖花卖果的小摊贩们,也各自在河边寻好地段。 终于到东教坊时,身上便有些汗意了。她怕丝绢会被汗污了颜色,特意停下在坊外站了一站才进去。薛娘子被点了去荣州刺史府中唱词,首饰、衣物、琵琶一应都要最好的。如今东西都备齐了,只等着新打的簪子到。 薛娘子一手琵琶艳绝东京城,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簪子才配得上。玉珠顺手往窗下花瓶中插了一把姜花,向那容色艳丽的美人道,“娘子,我回来时绕路去了相国寺桥,特意找琳琅居问了问。只是赵掌柜还是爱答不理地,也不说簪子什么时候会到。” 琳琅居一向是做贵人生意的。要不是这次被荣州刺史府点了,那势利眼的掌柜也不会答应给自己打簪子。如今离她入府献唱只剩两日了,那簪子却还不见踪影。这岂不是存心与自己为难?薛虫娘勉强压住焦急,抱起琵琶道,“刘郎仿佛提过一位会雕簪子的小娘子,你可还记得姓甚名谁?” 玉珠想了半天,“隐约记得是姓崔。” 又补充道,“据说是位极年轻的小娘子,刚从南方来。娘子是想找她雕簪子?” 湘竹帘子被春风吹得微微晃动。薛虫娘缓缓拨着弦不语。刘乡是官宦子弟,必定是有些人脉的。与其被琳琅居吊着,不如赌上一赌?她一咬银牙,“年轻便年轻吧。都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她在教坊中苦熬了十余年,好容易才来了东京城。这次若能得了荣州刺史府的青眼,脱籍的事才能有些盼头。再拖,自己年岁也大了。只是那位崔小娘子就算有些本事,手艺却必定比不上琳琅居这样名声鼎盛的大店家。无非,是应急之策罢了。薛虫娘闭了眼,将头顶在象牙弦轴上,“玉珠,成不成,我们也只看这一次了。快去吧。 虫娘肤色白皙,不过片刻便被弦轴磕出了一道印子。玉珠知道她急,疾步往外去了。 荣州刺史是官家的表兄。如今的官家登位已有十余年。当年仁宗皇帝无子,官家之父英宗皇帝被过继给仁宗为后。照礼法,仁宗皇帝便是官家的祖父。 仁宗皇帝是李宸妃之子。李妃出身低微,孩子刚一出生便被刘皇后换去抚养。民间狸猫换太子之传说,正是从此而来。仁宗皇帝在登基后才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生母却早已孤零零去世了。 仁宗终其一生都对生母李妃愧疚不已,将福康公主下嫁给了母舅之子李伟。他膝下唯有福康公主一女长大成人,只是本该像眼珠子一般的独生女,李伟却对她百般虐待。公主数次欲与李伟和离而不得,最终在病痛中愤懑而终。 荣州刺史李徽是福康公主的嗣子。公主一生凄苦,只有这个嗣子算是一点寄慰。为表对祖父与姑母的孝道,官家对这位表兄十分优待。这样的贵人,不过一句话便能替谢虫娘改命。 无人知道那位崔小娘子住在何处,只好在她常去的茶坊中留了口信。下午时分,便有位伶俐的小侍女敲上薛虫娘的门来,“薛娘子,我们家小娘子让我问你,你去刺史府时是弹风雅大曲呢,还是缠绵小调?是穿丝绢呢?还是素衣?” 刘乡也在。他酒气未散,尚且有些醉意,“不过一支簪子罢了。只要华美夺目,只怕都是差不多的吧?” 小侍女皱起柳眉,“那可差得多了。我们小娘子是做高定的,并非是那种用现成货的人。各位若是不懂欣赏,便去找别人吧。” 什么是“高定”?刘乡不明所以,愣在那里。 虫娘平时性情高傲。但今日自己有求于人,哪还顾得上平时的规矩。她一推刘乡,起身道,“刘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小娘子见谅。我在琳琅居中定的是一支凿金嵌红宝芍药钗。崔小娘子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于我,还请小娘子明示。” 小侍女这才矜持道,“薛娘子,我家小娘子说如今离那宴席只剩两日了,时间着实太紧。若要临时给你打一支新簪子,那是不可能的了。” 虫娘大失所望,脸色也白了。在一旁陪侍的玉珠看她脸色不对,也红了眼圈。片刻,虫娘才说,“我亦知道是我强人所难。本以为能趁着这次一鸣惊人,好替自己挣个前程…” 她声音微涩,勉强道,“还是多谢你专程跑了这一趟。” 小侍女抿着嘴,“我们没说不帮,薛娘子怎么伤心起来了?我家小娘子说她手上有支半成的簪子,只是宝石还未镶嵌。薛娘子若想要,我家小娘子请你答一答方才的几个问题。” 虫娘沉吟不语,素手轻轻扫过琵琶弦。几个零碎音调如珠如玉,隐约是南方音调。美人出了神,缓缓道,“我是金陵人,十岁时家中获罪被发落成了贱籍。从前我在家中时习的是古琴,只是教坊中哪准练那样高雅的东西?这才改成了琵琶。” 她眼中有些泛酸,“为了承迎贵人,我向来都只是弹舞乐。也就是这两年有了些名气后才渐渐能弹些别的曲子。荣州刺史府的宴,我…” 荣州刺史是福康公主的嗣子,李家又是仁宗皇帝的外祖家。虫娘顿了几顿,“我想着华丽些总没错。已定下了一袭华锦绛红裙,再弹唱一曲盛世清平乐。” 这样的衣与曲,若再搭上原本那支凿金嵌红宝芍药钗,可谓是富丽堂皇了。小侍女却一撇嘴,“李家是见惯了富贵了,华丽之物在他们眼中反而讨不了好处。我们小娘子说了,薛娘子不如着素衣、唱一首婉约周词,尚且可以一搏。” 周词既是才子周彦邦之词。周彦邦词风婉约谐美,乃是时下一绝。虫娘若有所思,“周郎才气逼人,吾等都以能唱周词为荣。只是...” 只是这样的大场面怎好冒险?小侍女抿嘴一笑,垫脚向虫娘轻轻嘱咐了几句。待面露震惊的美人回过神来时,这机灵的小侍女已经一路走出院子去了,“薛娘子,机遇都是从险中求来的。不知你敢不敢放手一搏?” 这日开宴时,荣州刺史府所在的崇安巷往来无白丁。薛虫娘装束简朴,与其他教坊歌女们一道从西角门进了府。她往日里明艳高傲,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同行的教习温韵不解其意,悄声问她道,“虫娘,你就这副打扮?” 虫娘咬着唇。簪子,她还没有拿到。那位崔小娘子的侍女给她留了话,让她今日在刺史府中静候。现在想来,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下来的。许是着了魔了? 温韵点了点数,忽地道,“咦,多了一个。” 今日进府的歌女原该只有十八位才是。“琵琶,阮琴,长萧,长笛…” 她一个个清点过去。 见温韵这样,最远处一位小娘子轻轻抱怨,“啧,这样细心!” 她快步上前往虫娘肩头一拍。擦肩而过的瞬间,虫娘手中被塞入一支小小檀木匣。虫娘心跳如鼓,一手拽住她衣袖,“崔小娘子?!” 修长的年轻女郎肤光胜雪,语调中有一丝娇软的江南口音,“轻声些,别让人看见我。” 看虫娘一脸错愕,又低声道,“戴上吧。一会儿一定要唱周词。可记住了?” 虫娘突然想起去岁在贵人家陪唱之事。那府中奢华铺张,满席都是鲍参翅肚。唯有在散宴会之前上的一小盅碎冰蜜酿桃花饮又清又甜。眼前这位小娘子就正如那冰沁怡人的桃花饮一般:清清冷冷里的一丝隐约甜意,更令人念念难忘。 她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愣愣道,“崔小娘子为何帮我?” 崔小娘子挣脱她的手,“找你做模特啊。” 酒香也怕巷子深。琳琅居的赵掌柜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势利眼,却正好让她捡了个漏。 模特是何东西?虫娘打开木匣一看,便再也无心追问。她手中渗出汗意,低低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温韵凑上前来,失声惊呼道,“这是…这是哪来的簪子?技艺卓绝,寓意更妙!” 虫娘轻轻将簪子仔细插入发髻之间。几位歌女看清金簪的模样,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有一位弹阮琴的歌女问道,“今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虫娘要唱何曲?吾等倾力相助,一定能让你脱了这贱籍去。” 虫娘扬眉一笑,“就唱周词。唱一曲蝶恋花如何?” 崔小娘子在木匣中给她留了字。写的是,“狂风欲摧蝶,蝶却迎风起。春明景和时,天地任自由。” 这是一支精巧绝伦、纤盈灵动的錾金百蝶簪。两层金丝细细圈出蝴蝶轮廓,蝶翼上是错金线丝卷草纹。两根蝴蝶须端颤颤巍巍,各穿一颗东海珍珠。流沙般华美的赤金之上,星星点点的深蓝宝石正顺着光线变化时明时暗,恍如活物。 随着虫娘的呼吸,薄如蝉翼的百蝶簪微微颤动。远远看去,正如一只金色夹彩的皇蝶偶然飞落在了她发间一般。鎏金钗一贯有些古板老气,却从没见过这样幻美灵动的。蝴蝶般的美人,正衬这支精美绝伦的錾金百蝶簪! 第2章 蝶恋花(二)碧玺莲花冠 刺史府有一座三面通透的两层楼阁,建在湖畔不远处。临水听音,格外有情。 安定郡王没来。主位上坐了李刺史与邹夫人,刺史家的长女李璇陪坐在东侧。其余宾客都不拘礼数,随意坐了。 虫娘今日唱的蝶恋花是周彦邦的词。他是婉约一派的才子,词风比几十年前的柳三变更含蓄轻柔。琵琶音色清亮,配着美人歌声娓娓道来,“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轣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李徽夫妻互看一眼。虫娘垂着头,眼中的泪光没被人看见。但她神色悠远、睫毛微颤,显然是动了情。歌声又渐渐响起来,“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这一曲说的是女子被迫与心爱之人分别之苦。东京城的歌女们,常唱此曲来嗔怨情郎。但虫娘今日却不是一味地婉转悲切,反而在歌中添了几分苍凉豁达之意。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而这其中最酸楚的,却莫过于千帆过尽时留下的一声长叹!席上诸位被歌声中的情愫感动,都心中泛酸。李徽一抚须,沉声道,“好!这位娘子的曲中有情!娘子请上前来。” 虫娘将眼角泪水一抹,起身作谢。她微微抬头时,乌发间的百蝶簪便盈盈扇动。镶嵌簪上的不知名宝石光华闪烁,如同猫眼一般令人沉醉。邹夫人怀中的狸花猫忽地一跃而下,绕着虫娘脚边环旋蹦跳。原来它将虫娘的百蝶簪当做了真蝴蝶。 李璇忍不住惊喜出声,“阿爹快看,是皇蝶!怎么这么巧?” 李徽颔首凝视百蝶簪,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才感叹道,“一晃已十余年了。母亲从前就爱在园中看蝶。只是她从不将蝴蝶捉来,只爱看它们自由自在的模样…” 李徽口中的母亲自然就是仁宗朝的福康公主。再过几日,刚好便是她的冥诞。席间宾客都知道公主当年含恨而终。这段往事涉及皇家密辛,众人都不敢接话。 邹夫人只生了李璇一个女儿。天下母亲,大约都会对福康公主当年的遭遇心有戚戚。堂堂一朝公主、仁宗皇帝的独生女儿竟被驸马活生生搓磨至死而求救无门,可不是令人不寒而栗?只是那驸马偏偏又是李徽礼法上的父亲。邹夫人犹豫再三,“公主温和慈爱,可惜…可惜天不假年。” 李徽愈发不语。福康公主病死前被李伟囚在房中,甚至被炭火灼伤了皮肤。一片沉默之中,李璇身边坐着的那位年轻贵女忽然开口,“这歌女倒颇为有心,宁可自己不施粉黛也不愿抢了蝶恋花的锋芒。可见她一心尊重公主。” 她声音清泠,口音却是软软地。竟有些耳熟。薛虫娘心中一震,抬起头来。李徽也回过神来,“正是。” 他看向声音的主人,“幼训平日里不爱这些场面,竟也听进去了。想来是你娘常与你说起。” 崔幼训抿嘴一笑,不语。她乌发雪肤,容貌虽不算绝美,一双杏眸却流光闪烁得令人过目难忘。李璇恋恋不舍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接话道,“词好,歌好,簪子更好。看来这位薛娘子与蝴蝶有缘。阿爹要怎么谢她?总不能让人笑话我们小气。” 李璇今日是主人家,穿了一袭苏织深湖绿锦缎襦裙,头上新戴了一副粉色宝石莲花冠。远远地,只见花冠雕工卓绝、宝石莹润如水。宾客们都不由自主看向她父女二人。 李徽含笑颔首,向虫娘温和问道,“这位娘子姓甚名谁,怎地年纪轻轻却有这许多的苍凉忧思?尽管说出来,也好让吾等替你参详参详。” 崔幼训听到这里,又一抿嘴。 只要让百蝶簪与蝶恋花勾起李徽对福康公主的思念,虫娘便能得到当年那段旧事的加持。他为人温和稳重,对贱籍也一贯有怜悯之心。薛虫娘今日注定会心愿达成。幼训向李璇打个眼色,静悄悄退了席。 刺史府的园子就是从前福康公主的私产。她死后,这园子本是被握在李伟手中的。几位宗室女睹之不忍,几番拉扯才将园子改到了李徽名下。几十年过去,园中郁郁葱葱、繁花似锦。绿荫浓浓,风中尽是草木芬芳。幼训一路慢慢逛去。 树荫下是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其中一位仿佛是方才宴上的琴师。他比站在对面的郎君矮了足足一个头,举止之间娇怯怯地。声音也阴柔,“李郎,我方才的曲子奏得好不好?” 那名叫李郎的贵公子仿佛轻笑一声,“好极了。” “是么?李郎惯会甜言蜜语!” 琴师满面通红,将桃色信筏往那李郎怀中一掷,“呐,拿去!这次可不许掉了。薄情狠心的冤家!” 撞破**现场,幼训默默掉头。那李郎君却眼尖,笑盈盈开口唤住她,“崔小娘子?” 他也不管方才那位琴师,不紧不慢地走到幼安面前来。这陌生郎君清贵挺拔、凤目薄唇,瞳色比寻常人要浅许多。修长眼尾微笑时微微上挑,显得额外地神采潋滟。最难得的是神态悠闲自在,一望而知从未低头讨好过人。远处几位歌女见了他,都羞红了脸痴痴笑起来。 幼训心道有妖气。淡淡地,“哦,是你。” 方才在席中时这人就对自己远远打量个不停。自己说话时,他更笑眯眯撑着脸看了许久。若不是在做客,这样的浪荡登徒子打死算数。 贵公子脸上闪过一丝好笑,“崔小娘子不认识我?我姓李,单名一个深字。” 她与李徽算是沾着远亲,却也并不是谁都认识。李家人多,有一两个纨绔也不奇怪。幼训敷衍道,“不认识。李郎君让一让。” “现在就认识了。” 李深站着不动,并无让开的意思。他浑身都是玩世不恭的纨绔调调,却又俊朗矜贵到了极点,“崔小娘子,听说琳琅居突然接了笔大生意,这才临时将薛虫娘的单子甩开了。又听说,这笔大生意是供给宗室的。” 崔幼训缓缓挑起眉毛。 “咦,对了。小娘子的母家不就是宗室么?这可真是巧了。” 他略微弯下身来,似笑非笑道,“如此想来,薛虫娘方才在席间唱的蝶恋花大约也是小娘子授意的。敢这么大剌剌地勾出那段旧事的,也就是那几户人家…” 自作聪明!幼训蓦地冷笑一声,往他小腿上狠狠一踢,“登徒子!谁管你是李深还是李浅?再多事,我就将你抹了脖子拖去汴河中沉河!” 居然踢得这样用力!李深险些痛出声来,深深倒吸一口冷气,“嘶…你怎么偷袭!” 幼训面不改色,“琳琅居中都是些俗物。戴了我的百蝶簪,虫娘才能一飞冲天。而那曲蝶恋花,又正能疏解李刺史对福康公主的思念之情。这样三赢的事,如何不好?” 她说的是三赢。那么还有一赢,自然是她的錾金技艺一战成名。李深也不知是真夸奖还是阴阳怪气,“是,好极了。谁不说一声崔小娘子神机妙算呢。” 向湖对岸一扬下巴,“有人来了。” 远处,席上客人正零零星星退出来。贵女们都聚在湖边。 李璇的宝石莲花冠已被众人偷偷讨论了半晌了。此时近看,原来这花冠上是用莓浆果冻似的粉色碧玺雕出了几朵形态各异的重瓣莲花。不知是谁这样大胆,竟又在冠子的半侧边处用带皮青玉雕了一朵小莲蓬,半隐半现在莲花之间。 粉色的碧玺柔和润泽,配上这一抹青玉不但毫不俗气,反而生动无比。若说薛虫娘的錾金百蝶簪是明艳,李璇的碧玺莲花冠则是清雅绝伦。见众人都**辣盯着自己看,李璇矜持道,“这是幼训送的,她非说我戴着好看。她说这粉色碧玺叫做…叫做马卡龙色。” “马卡龙?从未听过。想必就是她手下雕冠子的匠人吧?” 贵女们又羡又妒,“我们怎么从没被她赠个冠子、手钏的?若再要去找别人打副一样的,又怕东施效颦。” 李璇红了脸,含笑客气说,“幼训久居吴郡,去年才刚回汴京。自然还有些认生。过段时间便与诸位熟了。” 金玉不值钱,幼训肯为她花心思才值钱。 顺着风,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隐约传到她耳中。幼训一笑。她心满意足,不再与李深计较,“你走哪边?不许与我走一道。” 李深伸出手,“我瘸了,走不动路。需得有美人搀扶着才好。正所谓,得见美人,神魂振奋…喂!喂喂喂!” 是幼训重重地一捶他的手臂。琥珀色的杏眸因为怒气而愈发明亮,李深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又偷袭?” 她家不是清流名门么? 崔幼训不搭理他,自顾自挑了条僻静小路离开。她就连背影也是理直气壮地,“读书人的事,能叫偷袭么?” 远远地,几位风流郎君招呼李深,“咦,潜之,你怎地有些跛脚的样子。可是前几日在百花坊与美人们玩马球时受伤了?早让你别玩得太疯,你偏偏要什么舍命陪美人…” 风度优雅的贵女微微回首,眯起明眸对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李深哑然失笑,对好友道,“无事,无事。” 第3章 蝶恋花(三)田黄螭龙印 虫娘一战成名。她将话传了出去:琳琅居不愿做她的生意。是崔小娘子雪中送炭,凭着一支灵动绝伦的猫眼百蝶簪替她逆天改命。但若有人现在想去找她,那已然是太晚了:那日在刺史府中的诰命、贵女们都在排着队给崔小娘子递帖子,哪轮得上别人。 琳琅居从此无人问津。汴京城瞬息万变,云起云舒都是眨眼的事。 崔幼训起得晚了,正慢吞吞挑早点吃。她从小独自在吴郡长大,去年才回了汴京。她阿娘不愿见她,单独给她拨了个宅子。倒是十分自由自在。 来传话的李璇陪着喝了半盏茶,才犹犹豫豫道:“幼训,琳,琳琅居已被人买下了。那掌柜的原本不肯的,但架不住买家出了大价钱。也真是的。汴京这么大,怎么偏偏就有人和你抢?” 什么?!幼训愣在原地。李璇一叠声安慰她,“不急,不急。我让我阿娘去打点打点,不如再找个别的店买也罢。” 幼训一摆手。她趁着这次做空了琳琅居,正准备抄底买到自己手上。是谁抢先一步买断了琳琅居?绝不能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她来不及梳妆打扮,一路冲出门去,“阿璇去我书房中看看。前几日练手雕了个珊瑚戒指,你喜欢就拿走。我改日再约你。” 琳琅居的小伙计闲了一早上,原本要是殷勤迎上来的。等看清了,却一撇嘴。进店来的这小娘子穿着一袭青衣,挽着素髻。时下织染以红、紫、黄、翠等色为贵。而靛青染料廉价,是庶民之色。见她净挑最贵的看,小伙计粗声粗气道,“不能碰!碰坏了赔得起么?” 台面后头的副掌柜赵亮心中大骂这小伙计没眼色。这小娘子虽然穿得朴素,却是雪肤明眸、乌发如缎,被小伙计冲撞了也不生气。这样的仪态,寻常富贵人家养不出来。他们在汴京城做生意的,看人哪能只看衣装?赶紧迎上去陪笑道,“小娘子,我姓赵,是店中的副掌柜。小伙计不懂事,小娘子莫怪。这台面上您若有看得入眼的,只管与我说便是。” 幼训微微颔首,“赵掌柜与我母亲倒是本家。烦请拿那副红宝錾金团蝠冠给我看看吧。” 要命要命,她母亲姓赵!赵亮后背隐约起了一片汗,“不敢与尊慈称本家!不敢与尊慈称本家!” 崔幼训打量他一眼。赵亮看着三十出头,眉毛与嘴角往下耷拉着,总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但他眼神机敏,与人周旋时不卑不亢,倒是很难得。自己从前来琳琅居时都是大掌柜的招呼,倒没见过他。 她这才说起手中的红宝团蝠金冠,“赵掌柜,红宝石虽然与金极搭,却总有些老气。我这是买给年轻的夫人的,不如改用明珠、绿松镶嵌。” 赵亮一愣,“小娘子高见。明珠明亮莹润,与金冠相映必定绝美。可是明珠太过娇气,不易镶嵌。因此匠作们一向只用低价河蚌珠拿来镶嵌,品质自然就粗糙些。至于这绿松嘛…” 绿松搭配金器是古法,如今哪有人这么做的? 幼训仿佛早就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魏晋隋唐以降, 宫廷中就喜爱绿松的天蓝水碧之色。绿松石与金器搭配时华美大方,到了我朝倒不多见了。大约是因为...” 赵亮不由自主接话道,“是因为我朝饰物追求轻盈精致,与浓郁粗犷的绿松石不搭。” “赵掌柜真有见识。怎么只做了个副掌柜?” 赵亮没想到她竟这么直接,一时张口结舌。崔幼训也不尷尬,笑盈盈等他说话。 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己了。赵亮终于捋顺了舌头,苦笑说,“小娘子莫要取笑我。我是老掌柜捡回来的孤儿,给阿弟打个下手罢了。” 哦,原来如此。又是位不得志的聪明人。幼训一笑,转移话题道,“其实要说华丽璀璨,莫过于点翠了。只是太祖皇帝曾在开宝五年下诏‘禁铺翠’。点翠要拔下活翠鸟羽毛才能有耀眼灼目的翠色。太祖皇帝仁厚,不忍见生灵受苦,这才下令严禁。其实翠羽虽然夺目,但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若是翠蓝色的宝石能被打磨成精致薄片…” 那岂不是既有点翠之夺目,又不必点翠之残忍了?能模拟翠色的宝石可不止绿松一种!赵亮只觉心中怦怦乱跳,压着嗓子道,“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省力!幼训笑眯眯,“听说你们的匠作坊就在这条街上?” 这一路下来怎么仿佛被她牵着走似地?赵亮恭恭敬敬一作揖,“我带小娘子过去。作坊中都是新货,还请您给掌掌眼。” 幼训不说话,转头往身后看去。赵亮不明所以,“小娘子?“ 她四下打量了片刻,才蹙眉道,“无事,我还以为有人。赵掌柜带路吧。” 如此,便拖到了傍晚时才回府。 府中却静悄悄地。小侍女们在廊下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出。照往常,活泼些的早就迎上来讨要糕点了。幼训暗道不好。摒息走进厅堂中,果然看见一袭暗紫织锦裙的美貌贵妇坐在黄花梨高椅上。她凤目微挑、眼风凌厉,一看便是顶高傲的人物。 这尊大神怎么来了。她叹口气,自觉跪下,“阿娘。” 临安县君不说话。崔幼训也跪着不说话。她那个爹憎恶她,但阿娘看她也挺不顺眼。许久,临安县君才冷冷道,“不孝女。后日你那步步高升的爹要摆宴,总归会喊你去露个脸。既如此,想来你是不去你阿舅家了?也是他白疼你了。” 幼训又叹口气。她来这里五年了。在这个世界里,她也姓崔。只是这个崔家的暗流涌动,她依旧很不习惯。 崔家一门二阁老,五代七进士,实打实地是清流中的清流。她的便宜爹崔渊尚的就是面前的这位临安县君。临安县君是安定郡王之女,汝国公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宋太祖开国时,弟弟太宗亦有汗马功劳。太祖死时儿女尚幼,便由太宗称帝。从此,大宋帝系皆是太宗后人。而安定郡王是太祖之孙,一向只是挂着些虚职。论门第,临安县君是极高了。论实权,姓赵的却反而不如姓崔的蒸蒸日上。 临安县君与崔渊在幼训刚出生时便已决裂,两人分居已久。幼训心中暗暗感叹大宋时的婚姻破裂与二十一世纪的一样棘手。 临安县君瞥她一眼,“吾问你话呢。你脸上那什么古怪样子?” 这位县君十几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重逢时自然没看出什么破绽。其实崔幼训早换了新魂了。幼训眼观鼻鼻观心,“父亲升了大学士,离入阁也就只剩一步之遥。给他庆贺的宴席上少我一个不少。我自然是该去贺喜阿舅添丁才是。已经订了一副宝石头面给舅母。” 临安县君冷哼一声,“你倒会讨巧。” 幼训从前那个世界有句俗话:宁要讨饭娘不要皇帝爹。县君大人虽然将她丢在吴郡,但也毕竟让她吃饱穿暖了。崔渊再青云直上,却也从没管过她。这两人之间孰亲孰轻疏,她还是有数的。她情绪稳定地回应县君,“应该的。” 临安县君仿佛几拳打到了棉花上。这女儿从小被扔在吴郡,是由宫侍带大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了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她绝不是像自己。更不是像崔渊。倒是有几分像那个人…高傲冷漠的贵妇迅速移开眼神,拂袖而去。 县君一走,府中氛围又松快起来。小侍女们给幼训摆了六菜一汤的清爽晚宴,小厨房还特意加了一道桃花冰酪。又聚在花园池边点了莲花灯。等府中都睡下时,已是深夜了。 四下寂静无声。 窗棂被敲响两声。幼训一愣,缓缓推开窗。 院子里是一道高挑的身影,阴影中看不清脸。只见一袭简单黑衣,身侧的窄刃直刀微泛寒光。看见幼训震惊的脸,他微微一颔首,竟还算是打了个招呼。 夜黑风高,有人打劫!原来下午在琳琅居时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大约是自己当时露了富,招来了贼?幼训小心翼翼,“好汉可是求财?我库房中有一匣子珍珠…” 黑衣人不答话,将手中的物件向她扔去。 幼训一把接住,低头一看,“这是个私印。用的是枇杷黄,印上的螭龙雕工也是内廷样式。好东西。” 田黄石是印章石材中的极品,以黄色为贵。黄色中又分金黄、枇杷黄、桂花黄、熟栗等色。她手中的这块螭龙印章油润凝腻、似玉非玉,正是用俗称枇杷黄的极品田黄。枇杷黄只比上贡的金黄田黄差一档,有一克一金之称。 黑衣人终于开了口。他音色低沉冷漠,“这是我仇家之物。崔小娘子博闻广识,不会不知道。螭龙印不是等闲能用的。” “你怀疑这是宗室中的物件?” 幼训恍然大悟。那么他并不是求财,而是寻仇了。赶紧撇清道,“绝无可能。大宋宗室从无实权,说一句谨小慎微也不为过。枇杷黄价贵,螭龙又与五爪金龙相像。宗室中谁敢大剌剌地用这个印,是嫌死得不够快呢?我外祖父就是太祖皇帝之孙,我骗你做甚?” 黑衣人面无表情。泛着寒光的刀锋缓缓压向她纤细的脖颈。 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幼训眼前闪过爸妈温柔的眼神,家楼下芬芳的桂花树,学院长廊的宏大立柱,一觉醒来时身在大宋的那个瓢泼雨夜… 她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白瓷茶壶,向黑衣人头上狠狠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