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白月光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第1章 第一章:登天云梯 一步、两步、三步……六千六百六十五步。 越向上,耳鸣越严重。 云端之间,人族所需的养气会愈发稀薄,花牧必须尽快到达顶端。 低处的喧嚷已然无法触及耳畔,早些时候还能看见些灵鸟盘旋,叽叽喳喳地。如今触目可及却只剩漫无边际的云雾,与它相映的是一道金束,直从上方打下来,是在指引修者们不要迷路。 花牧看着,意识恍惚,觉得也像传说中善人寿终正寝后,前往鬼界的引路曙光。 离金束越近,她便觉得身体越发燥热。 一层又一层,双腿麻木地抬起又落下,周而复始,头晕目眩,混混沌沌。 花牧停了步,强硬驱使心间的灵力运转,总算找回一丝清明。 这折磨,叫人分不清是死是活。 不愧是五百年才降下一次的登天云梯,够狠! 她在心中怒骂,却也是万万不敢叫出声音来的。不只因为她自知踏入高处便是天界那些神仙管辖的范畴,还因为她实在太累了,秉承着能省一点力气就省一点力气的原则,她才不会自找不痛快。 于是花牧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上路。 登天云梯,乃是执掌三界的天界,对人间修者的一种考验。 云梯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五百年才会降下一次,其位置不定,踏上时浑身灵力将尽散归还大地,只能凭借凡躯步步攀爬,因此实在艰难,凡人修者成功历成者也不过寥寥几位。 根据可靠消息,不愿透露姓名的花老爹说,仙人要考察修者是否拥有坚持不懈的毅力、履险如夷的胆魄、以及超越凡人的根骨,毕竟做神仙可是很无聊的。 第八千阶。 花牧稳住心神,长叹着吐出一口浊气,将心中的杂念通通驱散。 踏过这道阶,便要迎来雷劫了。忍过这两千阶,她便是神仙了。 做神仙、做神仙、做神仙…… 饶是幻想过无数好处,花牧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怨怼天界、以及她亲爱的老爹。 “神仙”究竟与毅力、胆魄、根骨有什么关系啊! 她只在登云梯的过程中,感受到了神似庄子里那群吃饱没事干的修者一般的刻意刁难。 像是一场神仙针对凡人修者的消除计划。 美其名曰飞升。 高傲的要命。 她皱紧眉头,尝试着用脚尖轻戳祥云,轻飘飘的,软绵绵的,看起来就很好吃。 太饿了。 想到这里,花牧囫囵吞下一口水,随之而来的不安仍在心里沸然翻涌。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花牧做好准备,屈身迈进。 刹那间, 唰唰! 一道刺目的雷光瞬间将她的视线遮了个严实。 随后直冲着她来了。 花牧暗道不妙,身体先她神识一步做出反应,急急倒腾两步加紧登梯的步伐,试图凭借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躲过雷劫的攻击。 她越跑越急促,雷电也随之跟得更紧。滚烫的热源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劈成黑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轰隆隆。 太激烈了! 她还是忍不住吐槽,所幸体力没掉链子,她抬头望去,指路的金束越来越近了。花牧一时兴奋,嘴角疯狂上扬,脚步不停迈进,同时侧身沾沾自喜地看向身后的电流。 她抱着侥幸的想法,万一真那么幸运,万一真能毫发无伤地越过雷劫。 这一刻,花牧连未来如何跟她的子孙后代吹牛皮都想好了。 咳咳,你姐姐、你姑姑、你娘、你奶奶、你祖奶奶我啊,当年越雷劫别提有多轻松了,三下五除二就将电流杀得片甲不... 下一刻,凡体的不足瞬间将她彻底击垮,她不知脚下哪根筋突然发软,竟直直地从云梯上跌落了下去。 身体下坠的瞬息,她好似看见一位位神仙在叉着腰仰天大笑。 开玩笑,这可是雷劫诶!人族飞升的唯一途径诶! 若叫**凡胎三步两步便冲过去了,也太打脸了点吧! …… 她听到了,别来无恙的尘世喧嚣。 这是不是代表,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过往的记忆被分裂成碎片在她身边周旋、徘徊。 花牧明知是看不清的,可那些画面却又真真切切的在脑海中闪过。 真要交代在这里了。她想。 …… 算了,技不如云梯,没啥不甘心的。 …… 我叫花牧,今年刚刚好五百岁整,是来自人间的一位散修。 我爹,在我刚出生时便去挑战了登天云梯,最终在不足百阶时失败,落下终身残疾。以至于我们花家成为了庄子上所有散修的笑柄。 不自量力、天赋愚钝、家徒四壁... 虽然言语刻薄,却也没说错。 我爹不擅长进攻型的法术,却很擅长制作丹药,我这多出近四百岁的寿元,以及五百岁还依旧似如十七八岁小姑娘的容貌,便是他的手笔。 只可惜,在前些年,要不是他把最后一颗寿元丹给了我... 还真是让我狠狠难受了一阵子... ……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花牧努力地撑起眼皮,入目所见便是一位白胡子老头驱使着厚重的云层飞来,接住她将要齑身粉骨的娇软身躯。 随后扶摇直上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梯,电光火石间,不知何处出现了纰漏,撞得俩人同时一趔趄,他与她一同卡在了云层里。 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尴尬,是真尴尬。 我死了,这一定是梦。花牧想。 她在“梦”里艰难地起身,却怎么也移不出云中半寸。 不是梦吗? “花牧姑娘,你愿是不愿?” 什么? 花牧回眸,只见白胡子老头捋着须子,两眼眯成一条缝,一副信手拈来的样子,偏偏半个身子还卡在云层中,看起来颇为滑稽。 她将双手用力地按在云层上,试图凭借蛮力将自己‘挤’出来,一连几回合,她连让云稍微松动都做不到。 花牧泄了力,眉眼间带着点怒意,右手攥拳悬于云层上方,力道使得她手臂抖了又抖,却迟迟没落下,暗暗气恼这朵烂云看着软还真紧实。 不过,她虽是戏多了些,但本质还是位尊老爱幼的五好修者的,更何况这位白胡子老头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花牧强压下被云欺辱的不悦,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温声回应:“老伯,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花牧姑娘,若你能帮天界找回子阳仙子的灵魂,就允你免去雷劫,直接飞升可好?”白胡子老头有耐心地复述。 有这么好的事? 花牧狐疑着打量面前的老头,衣料虽是未曾见过的款式,但实在简单朴素,瞧了半天也没见几片花纹,看起来滑滑的,也不知摸起来什么样。 如若按照传说(也就是花老爹的描述)来说,天宫中的仙人应个个贵气逼人才是。再说这灵力瞧着也就一般,救个仅有五百年修为的她,还要一起被卡死在祥云中间。 更何况刚才“走马灯”的一幕还挥之不散。 不对劲,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最终,沉思过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登天梯失败了,一定是失败了。 估计是庄子上的好心修者,使用了什么高深的法术,救了她的命。 而凭借她对庄子的了解,这定是之前哪个被她得罪的小鬼头,趁好心修者不备,虚构仙境来戏弄她,想要看她笑话! 想通了,一切都顺理成章。 花牧努力地挤出一抹‘善意’的微笑,学着老头的样子眯起眼眸,双手交相揉搓着:“哼哼...好啊,老翁,我一定会找到那什么什么仙子的灵魂,然后...” 花牧表情一变,活像个山大王一般耀武扬威,将那老头的胡子死死薅在手里,不时用力地扯紧威胁他:“你这小贼!劝你速速恢复原样!姑奶奶我饶你不死!” “诶哟..诶哟...”老头也没想到这丫头突然伸手过来,一时疼得龇牙咧嘴。 这声音叫得哀嚎,莫名的,令困住他们的固执祥云都震颤了些许,花牧见老头迟迟不作为,幻境依然没消失,手下又加重了两分力道。 眼看胡子真要被花牧扯断之际—— 一道清朗的喝声,先声夺人! “这、这位仙友!你放开天帝的胡子!” 第2章 第二章:接取任务 其实比声音来得更及时的,是一阵难以言说的疏香——松柏枝叶的草木味道,兼之初融的积雪。 循声向来源看去,来者周身气质与香气如出一辙,如朗月清风,清雅又稳重,在这被虚构的神霄绛阙内,他倒像是与之共生的仙人,寻不出一点违和。 花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身上凝结了一瞬。 真正让她茫然的,并非是这位“仙人”与话本中的谪仙描述如出一辙的脸,而恰恰是那阵香气,熟悉、却不知因何熟悉。 眼下境况也非是能搭讪的时候,手中挣扎着,剐蹭她掌心的毛躁质感,唤醒了花牧一时的怔愣,结合“仙人”所言,以及这尊不靠谱的老头…… 她恍然大悟。 还喊天帝呢?找人来一起演了是吧?可恨这么俊朗的公子,竟然与庄子里的人一起戏弄她! “不...”放。 花牧瞪大眼睛,语气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狠戾。 不待她话说完,“仙人”旋即挥袖,他如白玉修长的手中,凭空召唤出一条像是无数条水柱聚集而成的长鞭使劲儿把她从云层中拉出来,他松了手,鞭子又瞬间变为实体,将她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这一套连贯动作,至多耗时三秒。 “诶诶诶....!” 花牧慌了,下意识开始挣扎。 该死!怎么越动越紧啊,这男人!! 花牧再次抬头,眼里的慌乱无法掩饰,可还是咬着牙,颇为不忿地盯着他看。 可谁知,他连个眼神都没抛来,大抵是直接将她抛诸脑后了,只顾着俯低身子,卑躬屈膝地将老头搀起。 确认老头无碍,才循着花牧要吃人似的视线看去,眉心皱紧,随手捻了个咒,花牧便两眼一翻白,沉沉地昏过去了。 天宫与登天云梯截然不同。 筑殿的砖石不是凡尘中金、银、铜这类俗物,而是寻常人叫不出名字的,泛着透亮澄澈的光的瑾瑜美玉。于是,花牧从昏沉中醒来时,目之所及甚至要闪瞎了她的眼睛。 此地有着超脱的神性,却不显奢靡。 神台之后,是一点浓郁的红色,边界渐渐晕散成大片淡金,混合在以青蓝色为首要的宫宇中,像是晚霞落日的天际,人族只需昂头便能瞧见的光景。 如今花牧也真真身处其中了。 她晃了神,久久未能平复。 “咳咳!花牧姑娘...” 这一声如同击碎水面的石头,打破了花牧的沉浸。 …… 坏了。 花牧环顾四周,清醒了大半。 此等神域,绝不是修为不精的小鬼头能创造出来的。 她本就跪在地上,此时双腿一软,更是跌坐在地。 偏偏越是这时,她越能想起方才的造次。 花牧只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对...对不住,我以为,以为是...” 她越说,头便垂得越低,实在是难以启齿。 “以为是你庄子里的修者,戏弄你?” 天帝坐在上首,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花牧。他说得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对,于天上地下唯他独尊的天帝而言,可不就是如此吗。 花牧倒是被吓得不轻,猛地抬起头来。 “您、您知道啊......那您不生我的气吧?”只是说到末尾,声音不可控制地颤了颤。 天帝见此和蔼地笑出声,与方才在云里一般捋着胡须,虽衣着未变,但花牧却觉着气质完全不一样了。 滑滑的布料,看起来亮闪闪的,也、也很贵气逼人嘛! “帝君。” 那阵香气又出现了。 花牧下意识地看向迈入殿中的仙人,他长身鹤立,缓步而来,殿中玉石呈现的光,正好照亮他似雪白袍之上一片片浅淡的云纹。 “归云啊。” 花牧才知道原来他叫归云,她悄悄地,也跟着天帝默默念了念他的名字。 那时候她被归云单方面碾压,也没时间去仔细端详他的样貌,如今有机会,她决定放弃扼腕,好好看看这位俊俏公子,算是补偿了被绑之仇。 她就是这样好哄。 归云的眼睛最特别,明明长着一双桃花眼,却是寡淡不含情愫,黑亮的瞳珠,唯有被光照到时,会显现一点群青色,为他平添了些许深邃。 像是即将坠落的水滴。 可是花牧这般大剌剌地盯着看,自然瞒不住坐在上首的天帝,他用着人间村子里牵线媒婆才会露出的眼神,在花牧和归云之间来回周旋。 良久,天帝看够了,开口打断:“先替花牧姑娘解绑吧。” “是。” 花牧这才注意到,那条鞭子仍紧紧缠绕着她,只是力道比之先前小了不少,若天帝不提,她还以为自己早已恢复自由身。 归云两指并拢,极快地朝着花牧身上投去一丝灵力,鞭子瞬间不再桎梏,它像是有魂灵似的,飘在半空左瞧瞧、右看看是在找寻些什么。 没一会儿它感应到灵力的指引,融化进他的掌心。 没见过、真没见过,人间修者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此等法宝。花牧自是好奇,可也不敢擅动,万一这位仙人、或是那位天帝要追究她先前的无礼,那就歇菜了。 “多谢啦。”她只是微微笑道。 归云却是怔住,而后稍稍颔首,算是承下她的谢意。 见此,天帝颇有些憨态地笑了笑,白胡子也顺着动作抖了抖,弹弹的,就像是...来时卡住他二人的祥云,只是看着软,花牧想起她薅时的手感,嗯,还是蛮扎手的。 “咳,也该说些正事,子阳再度转世,所余灵力十不存一,蕴灵树已下达最后指令,必须在这一世寻到她,吸纳她的剩余灵力,归还给蕴灵树。” “归云啊,花牧姑娘来自人间,便由她与你同去……” 啊? “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吗?”花牧有点懵了。 恍惚中,她猛然记起在云层之间,薅胡子之前,天帝说过的话。 ——花牧姑娘,若你能帮天界找回子阳仙子的灵魂,就允你免去雷劫,直接飞升可好? 啊,原来是在这时。 她连忙补充:“我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修者,帮不上你们什么的。” “你怎知,你帮不上呢?”天帝像是并不意外,手下有节奏地叩响扶手,语气淡淡:“花牧,人间修者,五百岁龄,七十年前服下寿元丹,至多能再延续你三十年的寿命……” 是了,这也是花牧不得不来登天梯的原因。 她没有下一个五百年了。 她倒是对做神仙没什么执念,可是她亲爱的老爹却将振兴花家、飞升证道这桩使命,压在他资质平庸的独女身上。 每当她修练不见成效,想要放弃修练,游戏人生度过剩余生命时,她老爹临死前苍老、又虚弱的声音一定会立即在她耳畔回荡。 以至于花牧一度认为,老爹给她下了什么密法蛊术。 想到这里,她有些郁郁:“只要拿回子阳仙子的灵力,我就可以飞升了吗?” “当然。” 天帝答的爽快,花牧却是心里没底,她怅然地看向一旁的归云,却见他也在看她,眉宇间绕着一股同她方才相似的忧郁,就像是在透过她,看着谁。 他神色收敛的很快,在花牧将眼神投向他时,便迅速地修正为他惯常的平淡。 只是花牧还是不舒服。 前往轮回井的必经之路,是一条祥云小径,此处雾气茫茫,伸手不见五指,与站上云梯的感受别无二致。 花牧不禁在心底暗自发问:天上的神仙,真能看得清路吗? 这问题不必回答,因为归云就走在花牧身前三步的距离为她引路,他走得极为顺畅,显然是看得清路的。 只是他们一路无话,祥云路的触感又发软,安静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 “追魂锁魄,这事儿不是应该交由鬼界吗?”花牧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这暂时的寂寥。 归云身型微晃了下,没有回头:“鬼界,也有鬼界做不到的事。”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总之花牧是没懂。归云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花牧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便选择了闭嘴。 反正有他在,任务用不着她费心。 “子阳仙子是星宿仙君与前南天门神将行岸的女儿,她有一位兄长名清屿,现继承其父亲的衣钵守卫南天门,若无意外,子阳也是时候接替星宿仙君的职责了。” 归云却一反常态的打开了话匣子,他衣袍上的云纹,失去了天宫内玉石映射的光,如他现在被雾气环绕的背影一般失了颜色,显得有些萧条。 花牧不是爱记仇的性子,见他开了尊口,一把薅住能提问的机会。 “星宿仙君?” “二十八位星宿中,归属朱雀神君管辖,掌管人间裁缝、衣装文绣的星官。” “哦。那我们怎么去找她呀?总不能一间间的去敲门问吧,我不知道天界有多少仙人,但是在人间,这样做绝对是不可能的,不等找到子阳,我就先……” 归西了。 “不必。” 归云摇了摇头,从长袖中取出一颗巴掌大的圆润石头,上面遍布看不懂的符文,持续向外溢着流动的金光,“这是聚灵石,蕴灵树的果实坠地所化,有它在我们便能探寻到子阳的方位,以及……” 他脚步一顿,终于转身正视花牧。 “虽然你的目标是汲取她的灵力,但是我希望,你能给她一个活着的机会。” 第3章 第三章:轮回之井 “你...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就是一小修者,都打不过你,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只看背影尚能很好的掩饰情绪,而现下他们面面相觑,花牧能清晰的透过他黑亮的瞳珠看出。 他眼里的光碎了。 氤氲笼罩着他们。 她莫名觉得心里揪得慌,也不好受。 “渡仙人,请往这边来。” 忽然间,不知哪片云中钻出一位面如硬铁,穿着铜色盔甲,打扮得像人间战场武将似的男人,他朝着渡归云施礼,随后一抬手臂,花牧眼前的云雾便不见了踪影。 可算看得清路了。 渡归云几乎是瞬间恢复了神情,“麻烦孟将军了。” 没错,归云姓渡,听着像取自超脱凡俗之意。 他方才说是恳求,可毕竟实力悬殊,压迫感怪强的。此刻由孟将军领路,他们又恢复了一前一后的距离,花牧竟然松了口气。 她暗叹,神仙不愧是神仙哪,与我等凡人的差异,真不是一点半点! 轮回井。 作为修者,花牧曾听老爹提起过。 天界与鬼界的轮回井并不相同,从这里跃下的神仙依旧可以使用自身的灵体,且没有孟婆汤的加持,记忆也不会被抹除。 神仙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需跃入轮回井穿梭到人间。 这样天界的记录官便会知晓,它们会将神仙在人间的行为通通记录在册,如有哪位神仙做出扰乱他族安危、破坏三界秩序的行径,天界便会立即对这类神仙做出惩处。 具体怎么惩处,花牧就不得而知了。 一行人停在井边,本是乌黑一片的井底,因他们的靠近而渐渐褪色,到最后甚至能清晰俯瞰三州各国,花牧一时好奇,伸长脖子眺望,想找到庄子在其中的位置。 “渡仙人,愿您顺颂时宜。”孟将军祝福道。语气却如同他给人的感觉般冰冷、不好接触。 渡归云只是点头,双手合握于胸前,还以一礼。 “喔唷,等一下!” 一道熟悉的年迈的声音传来,附近的祥云忽地紧紧凑挤,形成了一团庞然大物,浓烟为这块巨大云团填上了眼睛、鼻子、嘴巴,竟然逐渐变化成类人的模样! 这东西…… 花牧头一歪,将它拼拼凑凑,问道:“帝君?” 话音一落,渡归云和孟将军立刻就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头颅压得很低,向着云团的方向行礼。 云团笑眯眯地摆摆手,扇出一阵柔和的风,托起跪在地上的两人。 它的“躯干”忽然生出一块窟窿,锦盒顺着窟窿飞射出来,划成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小花牧,拿好了!” 花牧闻言伸手去够,不轻不重的盒子落入掌心,打开后只见里面容纳着一颗看起来很普通的丹丸。 “这是能替你捱过轮回井的神药,是你的故人为你求来的。” 故人? 花牧看向偌大的轮回井附近,她勉强称得上认识的两位神仙,好像都和故人这词不沾边。 渡归云脸色如常,唯有右手紧攥成拳,青筋在他的衣袍的掩映下呼之欲出。 花牧看着有点害怕,便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刻,云团化作的天帝也不见了,祥云们晃了晃肥滚滚、毛绒绒的身体,按部就班返回原本的工作岗位。 花牧叹了口气:不想了,不管是哪位故人,有机会见到再报偿就好啦。 她抬头吞下丹丸。 天界本来没有风,但轮回井附近总是有着簌簌微风的。因为这是神仙去到人间唯一正规的途径,而风也自人间来。 徐徐清风携起渡归云的一片衣摆,他站在那里,颀身修长,月白的残影翩翩,刺痛了花牧的眼,他靠近井旁,即将倾身一跃。 ——别,别走。 倏然,沉静的女声像一块巨石坠下,将花牧原本静默无波的心激起千层浪,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空虚与寂寞。 好冷啊,好痛苦,好害怕…… 五百年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底的虚无几乎要将她吞噬,鬼使神差的,花牧伸手拽停了那片晃荡的衣角。 花牧愣了,渡归云愣了,就连孟将军也愣了。 渡归云受力只得一滞,他转身,只见花牧的额前已然布满了汗珠,看起来极为痛苦地在忍耐着。 花牧也不知为何,在看到渡归云预备纵身一跃时,她的心竟像被尖刀刺过一样难受。直到攥紧他的衣裳,见那道残影在她面前消散后,她,才松了口气。 甚至,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那道女声说:幸好。 哪门子的幸好? 她吸了吸鼻子,艰难抬起自己的头,小脸满是痛苦地皱成一团,对上这位高他半头的神仙眼眸,问:“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她离得太近了。 呼吸喷洒在渡归云面前,他看见那双眼睛,微褐色的,正因着痛苦震颤着。 “我…” “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娇俏中含着笑意,破坏了当下本就不合时宜的氛围,花牧吓了一跳,连痛苦都不顾,她忙不迭地松开了那片衣角,又后退半步,与渡归云拉开距离。 来人是位女子,准确的说是位仙子,她姿容美艳,一袭暮山紫色云裳,更衬她肌肤白皙,颦笑间是凭谁见了都移不开眼的妩媚灵动。 花牧也不意外。 这是她初次瞧见真正的仙子,此时此刻只想说一句:话本诚不欺我。 若说祥云路最大的缺点,便是踏之无声。不速之客不声不响地不请自来,渡归云只得将花牧的问题暂且放下,他无奈道:“无城。” 无城似笑非笑地,眼神先从渡归云脸上扫过一圈,再移到花牧的脸上。倏地,她眼神一亮,瞬移到花牧面前,激起丝丝缕缕的尘烟。 花牧再次被神仙的强大震惊到了。 至少在人间,她从未见过移动速度如此之快的修者。 无城亲昵地挽起花牧的手,“你就是花牧姑娘?难怪帝君夸你好看,我见着也很是欢喜呢。” 其实花牧也漂亮,在庄子中没少被长辈夸赞,眼睛又大又有神,哪怕身穿平头百姓的粗布麻衣,也难掩她夭桃秾李,眸清可爱。 只是缺什么便想得到什么,大抵是人的天性,花牧自是羡慕无城身上的出尘之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没觉得这样不好。 可是听到无城这样说……花牧的脸仍是羞红了几分。 “还是仙子姐姐你比较漂亮。” 她忽地“咯咯”笑出声来,细长的指甲轻柔抚过花牧脸颊,惹得她脊背处毛孔一阵紧缩。 “好甜的嘴儿呀,可比那位说话中听多了。”话落,她挑衅似的朝渡归云抬了下眼。 花牧也随之看去,渡归云泰然自若,像是并不在乎。 “我是来给你们送行的。” “子阳一事,清屿哥很在意。”说着,无城挑起花牧胸前的一缕乌发,漫不经心地笑着,“归云哥,花牧姑娘,你们一定要把她的灵力平安带回来呀。” 她声音娇嫩,语气懒散,既风情万种,又似话中有话。 花牧有些悚然,她莫名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 还不待她反应,那根曾缠绕过她的长鞭,骤然化作利刃般袭来,削断了花牧几根发,阻隔在她与无城之间。 花牧这才发现,渡归云眼中那抹惊艳的群青色,并非只有光照到时才会显现,在他做出攻击姿态、或是动用他的本命法器时,澄澈且深邃的颜色,只会更加显眼。 “踏遍人间万里。” “下凡间,走遍三州,我也定会寻到她。” 他的声音里尽是笃定,长鞭也似与主人心有灵犀,有意无意,对着无城的眼睛倾泄寒光。 挑衅呢。 哪怕花牧再迟钝,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可是,且不说她的灵力自从踏入登天云梯后已尽数消散,就算她有灵力,猜也知道,压根不是这几位神仙的对手。 但叫她坐以待毙也是不现实的,她准备赤手空拳的搏一次,就像先前对抗天帝那样。 无城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哼笑一声,放下花牧的头发,手挽成花,与她衣裳相近的淡紫华光一缕一缕环绕着臂弯,她驭使灵力,轻飘飘地推了花牧一把。 花牧却像受了很大的力道,踉跄好几步,在渡归云面前咫尺距离停下。 她心里惴惴,好险,差点没刹住。 “青霄。” 渡归云再一厉声,那名唤青霄的长鞭,便以极快地速度冲回了渡归云的掌心里。此外,他再没看其余人一眼,而是走近轮回井,还以花牧一个背影。 “花牧姑娘,该走了。” “来啦!” 毕竟是搭档。两位神仙间,花牧对渡归云的信任更高些,不过,秉承着谁也不得罪的想法,她还是扯出笑容来,朝无城挥手告别。 快被忘记存在感的孟将军,也适时现了身,他像一开始接引花牧和渡归云时一样冷淡,抬起手臂,为无城指路,“无城仙子,您也该回去了。” 无城没说话,隔着一定距离,静静地看着一前一后跳下轮回井的身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她才勾起嘴角,任凭长长的拖尾铺散在祥云之上,不疾不徐地离去。 “呵,一路顺遂啊,归云哥。” 好困啊…… 花牧感觉自己仿佛陷进了睡不醒的梦里,周围是寒冰雪地,冰锥垂满了她家屋头的柳树杈子,花老爹却穿着夏日的薄衫,坐在院子里,拿着蒲扇,扇啊扇。 花牧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裹紧厚厚的棉袄,开口想问:爹你不冷吗? 嗓子像是被什么不明液体糊住,无论怎么都说不出来。 她担心老爹病出个好歹,还要靠她没日没夜的照顾,便一遍一遍的大喊、一遍又一遍的大喊…… “花牧?...花牧姑娘?” 谁啊?花牧懒得抬眼。 不知是谁家点了柴火,烘得整片庄子都暖洋洋的,村民们成群结队地围着火堆跳舞,花老爹也穿着薄衫混入其中,只有花牧并不满足这点热意。 还是冷,太冷了。 她迫切地想离热源更近,甚至一步一步地往火堆里走去了。 没人阻拦,或者说,他们大概也看不见花牧。 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空洞的,只有花牧,心满意足地踩进火里。 好暖和呀…… 随后,一滴冰水,毫无预兆地降落在花牧脸上。 她猛地睁眼。 “抱歉。” 花牧抬起头,见渡归云眉头皱起,满脸歉疚地看着她,她有些不明所以,被梦里的场景搞得云里雾里的,到现在也没完全清醒过来。 不过,脸上的触感不似作假,花牧迷迷糊糊地用袖子擦去脸上水滴,她定睛一瞧,却见水滴染红了她的袖口! 腥味接踵而至。 醒了、花牧彻底醒了。她抬起脸,朝着水滴坠下的方向看,曾经半遮半掩,把她吓到的满手青筋,此刻正缓缓向下淌着鲜血。 “渡归云...你在流血吗?”她声音有些发颤。 渡归云立即收回目光。 “聚灵石需要倚靠仙族的血才能启动,花牧姑娘……”话说到一半,他微抿着下唇,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静默了半晌后,他低声:“你能先放开吗?” 放开? 花牧下意识抚了抚环抱之物。等等,环抱? 她连忙松开双臂,那股从梦中绵延到现实的热意也随之退散。 花牧抬手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他一句:“抱歉。”便难为情地转过身去了。 渡归云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刚才大腿被花牧牢牢锁住,他连动都没法动,若不是见花牧睡得实在太死,怎么叫都叫不醒,他险些要怀疑她是有意在报之前的被绑之仇。 况且,渡归云也是头一次与人间女子相处,他不知道女子的骨骼是否都如花牧一般,环抱他时,就像是大腿处缠了一圈毛绒绒的线团,柔软得不像话。 总归,狠不下心去扰她清梦。 他们如今浮在空中,被一颗巨大的水球笼罩其中,说是水球,实际其内却并没有水,粼粼波光覆盖在表面,只是造成了像是颗水球的假象而已。 不过,这招实在多此一举,因为未曾修练的凡人根本觉察不到这颗水球。 又没人看,掩饰完全没作用嘛。花牧在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再一想,她近期已见识过了不少天界的稀奇法宝,有一件华而不实的,其实也见怪不怪了。 水球载着他们持续地前进,渡归云将血滴在聚灵石之上,金光渐渐蜕变成暗灰,向着远方某处抛出一条指引光线。 他沉声:“花牧姑娘,我们快到了。” 花牧顺着他的话往外看,他们的身下,是一座小县城的光景,今朝热闹得很,青天白日,行人如织。 可惜,以花牧的视角只能瞧见小人们密密麻麻攒动着,齐刷刷涌向一处地方。 好像是家戏院。 她闭了一侧的眼,试图看得更清楚点。 “是那里吗?”花牧的手戳着水球内壁的一点,指给渡归云看。 渡归云忽然觉得浑身发麻,整个身体皆颤了下。他愣愣地转身,耳廓已红得彻底,便也不顾礼义廉耻,伸手包裹住花牧的手,将她的指尖移下来。 “花牧、姑娘,你先别动。” 花牧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彼时离得近,她很轻易地又嗅到了独属于他身上的香味,好熟悉啊,之前还不确定,现在,那股香气有意无意地打着圈儿往她鼻腔里钻,她更加确信这种气味,绝对不是第一次闻到。 花牧有点烦躁。 始终想不出因何熟悉,这股怨气也牵连到了香味的主人。 尤其是方才那场乱七八糟的梦结束以后,她能明显感知到,灵力充沛了满身。 有了实力,便有了底气。 有了底气,便什么也不惧。 之前小心谨慎的花牧已经不复存在了! “为什么不能动?”她的手灵活的从他掌心中绕出来,故意再次贴上内壁,大有你越不让我做,我越是要做的架势,“他们又看不见。” 渡归云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偏他又控制着水球行进,一时间也奈何不了花牧。他别过头去,花牧见此,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不以为意地来回戳着那个位置。 “怎么啦渡归云,你控不稳方向啦?要不然,你教教我吧,说不定我能比你飞得更……” 被花牧戳弄的位置,忽地破开一个小口,外界随之涌上一阵强大的吸力,花牧无可抵挡,半个身子都被吸了出去。 “快……我不说了,你快救我上来!”花牧的双手牢牢把住水球破裂的边缘,她将灵力运行到掌心,试图施咒自救。可那股吸力远比她更为强大,花牧的灵力在它面前完全不够看。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渡归云小心眼的报复,直到她越来越乏力,灵力被压制地丝毫使不出来,才意识到不是啊,这吸力,说是奔着她的命来的都不为过。 不至于吧,哪有这么大的仇怨。 花牧快撑不住了:“渡归云…”风吹得她眼睛疼,泪水不受控地往外涌,“你跟我讲我实话,帝君、那个天帝老头,是找我来给你抗伤害的吧?” 渡归云闻之一愣,这话没法回。她此刻咬牙切齿地,跟薅天帝胡子的表情如出一辙,渡归云冷不丁想起,那时候的花牧真像一只野性未褪的小兽。 他因此确信不疑,如果眼前的姑娘因他所伤,她绝对会第一个呲起对抗敌人的獠牙,狠狠朝他咬一口。 花牧若是能听到他的心声,也定会一拍大腿:真是懂我!要是我比你强,现在抗伤害的就是你了! 吸力挟着狂风乱骤,渡归云神色一凛,青霄从他的袖口中蹿出,冷冽的寒光再度缠住了花牧的身躯。 那道吸力也似早有准备,它控着花牧连续翻了好几个身,脱离青霄的纠缠,速度之快甚至转出了残影。 渡归云本就没使太大力,就怕青霄一不小心误伤花牧,哪知被吸力钻了空子,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认真的神色,青霄随后直逼着狂风的风口而去。 吸力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捞出花牧后,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花牧的身体没了束缚,冲着地面急速坠落。 “花牧姑娘!” 第4章 第四章:青青子衿(一) 咚咚锵、咚锵! 锣鼓一响,观山镇立刻恢复了往日的肃静,归处茶馆中所有被吸引而来的看客,皆是屏息凝神,更有多半,连嘴里的瓜子仁都忘记了嚼。还有部分,来得晚了,座席一抢而空只能买站票,就算如此,他们也甘之如饴。 因着那位名伶足有半年多没开过腔,这一朝开箱的消息放出,三州之内,凡以戏迷自称之人,无一不想亲临现场再听一曲她的折子戏。 日头快要落了。 一小片浮光爬上青瓦砖墙,侧幕红绸随风而动,鲜而耀眼。那女子粉面桃腮,青帔粉衣,迤迤然地来,又顺眼低眉,唱词咬字道是梦回莺转,情韵悠长。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美!美啊!此等妙音理应是天上之物啊!” “我从营州驱车而来紧赶慢赶,为的便是听一听传闻中的青衿的嗓子,果真名不虚传,如今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是能把她娶回家,嘿嘿……” 最后这句是一位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说的,他像是陷入了抱得美人归的美梦里,乐得颧骨上的肥肉一堆叠,眼睛都看不见了。 一段唱罢,掌声轰鸣,四面八方的赏钱,被噼里啪啦地扔了上去。 而在四处哗然作响的途中。 砰!!! 花牧掉下来了。 青瓦、房梁、以及戏台的红木地板,皆被花牧砸出一个大坑。 浮光穿透窟窿,尽数洒在她身上,她揉着摔得一酸的腰,从坑里缓慢坐起身。头发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面容几乎被完全掩盖,也算替花牧免去了些许尴尬。 众人皆是被吓了一跳,好些个不知是心虚还是恐惧,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归处茶馆。一时间,场面陷入混乱。 一位胆大的看客愕然:“什么东西?” 一位更胆大的看客还真敢答:“是鬼不是?” 是是是,你花牧奶奶还是厉鬼呢…… 说来也奇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还没使出灵力,花牧竟然一点也没觉得疼,只是不可避免有点腿软——她爬不出来了。 “需要帮忙吗?”青衿弯下腰,朝花牧伸出手。 戏妆还没褪,落在花牧眼里姹紫嫣红的。 刚才很是惊险,只差半尺距离就能将青衿砸进地里了,可她却淡然的很,见花牧迟迟不作为,还神态轻松地朝她扬了扬眉。花牧将手放进她手里,没等使劲儿,就被青衿直接薅出来了。 这下是不得不佩服了。 姑娘好臂力。 后台跑出来一位小丫头,她看了看房顶,又看了看戏台,满目疮痍真是没眼看,最后忙闭上眼睛碎碎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先说服自己。 鼓足勇气后,她才站到台中央,气沉丹田道:“抱歉,抱歉,今个儿戏台已经没办法演出了,我们老板娘说,往后各位客官若是想再来茶馆看戏,喝茶,无论座席满不满,可随时凭票据入场一次。” 这位小丫头也不一般啊,嗓门之大整间大堂都能听清楚,末了还深深鞠躬补了一句:“实在抱歉!” 剩下的胆子大没跑走的,也多半被这小丫头几句话打发了,他们当然愤愤不平,嘴里埋怨着:“唉!这叫什么事儿呢!”脚步也没停着往外走。 谁让花牧如今这副模样实在瘆人,凌乱不堪的从天而降,总能让人往鬼神之说上想,更有甚者直接溜到戏台之上,一边痴痴地望着青衿,一边又对小丫头说,他认识哪门哪户的修者,能替茶馆驱驱邪祟。 小丫头笑着承了好意,又笑着将他请出去了。 “我不是鬼,我是人。”花牧向后拢了把头发, 露出一张灰头土脸,“我刚才正放纸鸢呢,谁料纸鸢飞着飞着挂到了树上,爬上树后下不来了,想着踩在屋檐上歇歇脚,哪承想脚一滑,就摔下来了……” 她这次确实是说谎不打草稿,可谁让修者与凡人也是有分别的,世间万物皆是蕴灵而生,修者可驱使、操纵灵力,而凡人不可。早在数万年前,修者与凡人便自然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可是能使用灵力多厉害啊,许多凡人是明知自身不可为,也想从修者那里取取经,毕竟哪怕只学来一招半式,也能强过大多数的凡夫俗子。 不过修者们几乎是不愿与凡人有牵扯的,既是怕红尘烟火气扰了他们的修炼之途,也是知道无法驱使灵力的凡人,无法食用延续阳寿的丹药,羁绊太深,只会多生祸端。 小丫头狐疑地打量着花牧,她附在青衿耳边:“青衿姐姐,是不是得把她交给老板娘啊?” “不用。”青衿直截了当,“我来处理。” 虽然事出有因,可是砸了人家的店也是事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花牧自知不能耽搁太久,她在腰上摸了摸,等一下,荷包呢?她那么小的荷包呢? 对了,她是险些飞升的人,哪里还用得着银子。 花牧的手掌狠狠拍响自己额头,想与她们打商量:“我,今天,没带钱。不过不过不过,我可以回去取,你们只要等我……半个月,半个月就成。” 小丫头见状恍然大悟,明显、实在明显、简直不能再明显了。“跟她废什么话,这女子定是听说青衿开箱,被谁家派来砸场子的!” 她柳眉微蹙,指着旁边收拾破烂杂物的几位伙计,怒道:“你们,给我把她抓起来!” “误会,误会啊,我真不是……” “等一下!”一道男声,瞬时自茶馆门口传来。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 花牧登时快流下眼泪了,她做作地转过身,这一刻,在她的世界里,周围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花牧心说,渡归云啊渡归云,你可终于……等会儿,大哥你谁啊? 他站在门口,浮光便只能透过缝隙打进屋里,彪形大汉咧出完美的八颗牙齿,满脸兴奋:“我、我想好了,我要迎娶青衿姑娘!” 一时间全场陷入寂静,伙计拿着本该为花牧准备的麻绳,进退两难。 小丫头遇事总是顶在第一个:“客官,青衿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 上次青衿封箱,便是因为有位男子碰巧瞧见她没添妆的脸,顿时惊为天人,哭着喊着要娶她回家。如今妆还没卸呢,竟又被人盯上了。 “不,不是,你没见到青衿在台上看着我的眼神,那是爱,爱的呼唤!她在向我祈求,让我救她出来,我的青衿哪……”大汉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这一通闹剧足以吸睛,本已人迹罕至的归处茶馆,霎时间又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咦!这人我认识的,临街卖猪肉的朱阿三!” “哦哟,真看不出来,阿三还是个情种哩。” “这个啊,就叫人不可貌相,阿三哦,我们支持你!” 围观群众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清楚事情原委只知道起哄,朱阿三听见有人为他打气,顿时更加相信青衿“爱”他,只是碍于面子薄不好意思说,他朝着外面挥挥手,作罢就要往里进。 青衿眉宇间闪过一丝厌烦,旋即握上花牧的手:“姑娘,先随我进来吧。”随后拉着花牧,头也不回地往后台走。 小丫头见之递了个眼神,伙计们便迅速将朱阿三围挡在外。 “你们,你们要带我的青衿去哪儿?小杂碎,我警告你,别想拆散我们有情人……” 朱阿三一看青衿被带走,原先那勉强剩下一点点的体面荡然无存,言行粗鄙无状,是装也不装了,他身材又高,四肢又壮,伙计们清清瘦瘦的不是对手,只靠人数优势使他无法迈进茶馆内。 小丫头轻笑了声,心说,朱阿三一定不想知道他那位“前辈”的结局。 ——那可是被剜了脸皮,惨死在自己挖的坟冢里啊。 他有些急了,“奶奶的,今天要是带不走老子的婆娘,老子朱字倒过来写!”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就算婶可忍,花牧也不想忍了! 花牧脚步一顿,“婆娘?”她松开青衿的手,双臂环胸,足尖点地,轻盈地跳到朱阿三面前,嘲弄道:“喂,人家认识你吗?” “你猜猜,她为什么要在唱戏中途看你一眼?答对啦,是很惊讶,哇噻,原来三州内还有这么恶心的嘴脸啊!”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男人太把自己当回事,当街叫嚣强娶,想倚靠舆论叫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伏诛?他也配?! “姑娘!”青衿喊道。 花牧转身,收敛起方才的张牙舞爪,安抚地朝她笑笑:“算啦算啦,交给我吧,可能抵不上我欠的债,不过。”她指了指争执中伙计掉在地上的麻绳,“待会儿就别绑我了吧?” 花牧真是被绑出心理阴影了。 朱阿三一时间被花牧说懵了,反应过来后,又开始骂骂咧咧,脏得不像话。花牧捂住耳朵,单独伸出食指:“闭嘴闭嘴闭嘴。” “朱阿三是吧,你要是能打得过我,我就允许你单独见青衿一面,如何啊?”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选自(昆曲《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青青子衿(一) 第5章 第五章:青青子衿(二) 众人看了看虎背熊腰的朱阿三,又看了看娇小玲珑的花牧。 “喂!!”小丫头急得快从戏台上跳下来,“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 青衿玉臂一伸,拦在她身前。 她神色漠然、又不容置喙,纵然小丫头再急,见她如此,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哦哟好姑娘哇,好端端的挡人家姻缘做什么哦。” “诶呀,你没听姑娘说,人家根本不想嫁嘛,强人所难可不得行!我支持姑娘!要不是当初听了我娘的,盖头一遮便嫁给我家那口子,我也不至于……” “那也用不着打架啊,她那小胳膊小腿,不是我吹,我一手能撅折仨!” …… 议论声此起彼伏,多数都是在劝花牧莫要以卵击石,也有极少部分仍在支持朱阿三,明里暗里斥责他人根本不懂爱情。 爱情?爱情就是胁迫? 花牧听得想笑,她虽没与人结成过眷侣,却也见过几对双修修者,哪个不是你情我愿,如这般厚颜无耻不知耻也后勇的小人,真真是五百年来头一遭见! 朱阿三只觉被挑衅,“臭乞丐,老子不打女人!” 花牧眉一挑,“是不打,还是不敢啊?” 朱阿三气急:“你……” “没想到啊,你连像小指腹一点大的困难都不敢面对,比都不敢比,还好意思说要娶青衿,哎呀,真替你臊得慌!”花牧在气人一道上颇有心得,年少轻狂的叛逆阶段,她也曾把花老爹气到捂着胸口骂她不孝顺。没想到年岁渐长,这一招还有用得上的一天。 “你,你,你……”朱阿□□了几步,他硕大的胸肌被气到发抖,“好样的,臭乞丐,老子倒要看看你被打趴下的时候,还能不能跟现在一样油嘴滑舌!” “你别妄动,青衿姐若是出了岔子你担负不了,一切等老板娘回来再说!” 小丫头比花牧矮半头,她到底是从戏台上爬了下来,这会儿凑到花牧旁边,像是小大人似的,说出来的话与她年龄极为不符。 发髻上垂下两枚樱桃坠子一晃一晃的,有点可爱,花牧觉得有趣,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相信我,输不了。” “………把手拿开!” “要打架了!要打架了!” 好事群众越聚越多,足足将归处茶馆门口围成一个半弧。花牧和朱阿三站在半弧中心,松松腕子、转转脖颈儿,都在等着对方先动手。 “朱阿三,来啊。” “老子不打女人,但要是女人先打了老子,那老子于情于理都不能被女人欺负了!”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见过找打的,没见过挑着理由讨打的。 好吧。花牧叹了声气,颇觉可惜。 “那先说好,谁哭鼻子,谁丢脸哦!” 花牧捏着指骨作响。她压根没打算用灵力,毕竟老爹对她的要求是飞升,哪怕在修者里平庸如她,为了劳什子坚持不懈的毅力、履险如夷的胆魄、以及超越凡人的根骨,经过花老爹五百年的摧残,她的身体也早已到达寻常人难以匹敌的水准。 见朱阿三已做好就位姿态,花牧攥紧拳头,赤手空拳,奋力一击捶上他的肚腩! 一下,就一下,朱阿三只觉得是一道残暴的力道穿透皮肤击碎了他的丹田,他的五脏六腑皆为之一颤,霎时间,他单膝跪地,双臂紧紧地缠着腹部,呼吸变得极为困难。 朱阿三想哭。 朱阿三真想哭。 疼,疼啊,好疼啊!!! 他忽地一呕,地面上瞬时出现一滩水渍,还散发着难闻气味…… 嗯,花牧给他打吐了。 一击定胜负! 人群中瞬间涌上一阵热烈的欢呼。花牧像是所有胜利者那样,对着她的支持者招手道谢,惭愧又嘚瑟的笑意霸占了她满脸。 欺负小辈,她是真的很惭愧。 不过管教小辈,也是她作为曾奶奶辈的分内之事嘛。 “我就说这姑娘行,身手一看就利索。” “得了吧,刚才就你为阿三叫的最欢。” “我刚来,你是说那位瘦瘦小小的姑娘,打倒了那位人高马大的……壮士??” “我的天啊,打的黑拳吧……” 小丫头也松了口气,她年纪小,心事总是挂在脸上,现下嘴上不说,眼角眉梢的笑意却骗不了人,她转过身,想与青衿分享这份喜悦,可彼时的戏台之上,哪里还有青衿的人影。 人呢?又不见了? 她环顾一周。 朱阿三的面子几乎被花牧扫进了地里,像他这般自尊心重的人,旁边为花牧贺喜的欢笑声越大,他就越是难受,而哪怕是凡人,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会爆发出他原先无法想象的力量。没人会关注失败者的状况,他一跛一跛地朝着花牧背后走去…… 他浑身像是漫着黑气,阴郁郁地,骤然举起硕大的拳头,攒足力气,狠狠地砸向花牧的头。 “小心!”小丫头尖声喊道。 花牧闻声利索地转过身,拳头近在眉睫,她有些不爽,心说这人玩不起,不吱一声就偷袭,她手下偷偷捻了个诀,这次非要给他个厉害点的教训! 不等花牧出手,一道冰棱飞速掠出,直打在朱阿三手腕关节处。 “啊!” 他受击一痛,惨叫一声,冰棱随之缠上他的腕,如霜的寒意席卷而来,朱阿三高举手臂,动弹不得,像是被冻僵住了。 小丫头再一次松了口气,她双手合十,朝着四处虔诚地拜了拜,将她能想起的、真真假假的各位神灵感恩了个遍。 幸好得上天庇佑,花牧没输,青衿无碍,她总算没辜负老板娘的信任…… 等下。冰棱?三月天的观山镇哪儿来的冰棱? “渡、归、云!”花牧这一声咬牙切齿,愤恨之余竟也有一丝难明的哀婉。 哀婉,当然哀婉,让他一个人从天而降摔下来试试! 来又来得那么慢,在天界时,他们的厉害花牧也是见识过的。这次耽误这么久,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花牧姑娘。” 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围观众人纷纷有意无意地为他腾出一条路径,渡归云的手还淌着血,聚灵石乖顺地躺在他手里,被血色润得发亮。 有几滴血珠,降落到他似雪的衣角,仿若绽了数朵红梅开放,为这位脱俗的仙人,平增了不少艳色。 他太好看,或者说他与凡人太不同了,本意起哄的群众,此刻多半都看痴了神,但总有先回过神来的,那人瞅瞅花牧,再瞅瞅渡归云,顿觉豁然开朗。 “哎呀!我说姑娘为何绝不屈从呢,原来真正的情郎,长得这般非凡啊!”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反驳他。 “不对不对,你来得晚不知道,那姑娘是替青衿挡的灾,她呀,是真正的女侠!” “对了对了,是女侠,至于这位公子...我看啊,与那姑娘也不太相配……” “得了吧,你就是看公子长得俊!相中人家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之际,朱阿三托了托他被冻僵的手臂,谄笑着对渡归云:“公子,我,我,方才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没别的意思,您就请高抬贵手?”这会儿姿态之低,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方才的张狂联系到一起。 花牧和小丫头,嘴角皆是一抽。 “半炷香后,自然无碍。”渡归云扔下这句,不再理会。他走近花牧,花牧却灵活一跳,又蹦到了朱阿三面前。 “也不一定啊,这位公子是善人,可我不是,我特别坏。我呢,最想看到的就是一些口出狂言的无耻小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舌头被一点一点拔下来,却又无力反抗,想要哭着求救,又发不出声音来……啊,只是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 渡归云闻之蹙眉,道:“花牧...”话说一半,被花牧笑盈盈地一记眼刀打断。 她还没消气呢! “姑...姑奶奶,我,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早知道你们都是修者,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造次啊……”朱阿三牙尖发颤,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 “哦~所以说,是因为我们是修者,你迫于武力才屈服,而不是你真的认识到自己有错,唉,既如此,也只能为你涨涨教训。渡归云,去拿钳子来。” “不,不,不是...我,我错了,我磕头,我磕头。”朱阿三作势跪了下去,一只手臂僵直只能保持原样,另一只手肘弯曲,偏斜着身子磕得砰砰作响,不似作假。“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逼着青衿嫁给我,也不该依仗身强体壮,就欺负旁人,更不该……不该卖肉缺斤少两。” 嚯,还有意外收获。 花牧不置可否,一旁围观的人可就不乐意了,他们本来看着朱阿三还有些怜悯,此时牵扯到自己的利益,可谓是瞬间激起众怒。 “我说那天买了足两的肉,我家那口子怎么没吃饱呢,原来是你这混账搞的鬼!” “我逢人还说,朱家阿三心眼实诚,人好肉更好,你怎能……” “散了散了。这混球就该被收拾,往后咱们也别买他家的肉了,看看他还能给谁缺斤少两!” 朱阿三充耳不闻,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命重要,他忙道:“姑娘,没别的了,真没别的了,求你救救我,别拔我舌头……”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囫囵不清,大抵真是怕极了,下意识将舌头含了起来。 “那青衿,你觉得……”花牧一顿,低头问小丫头:“青衿呢?” 小丫头摆摆手:“不知道啊。” 花牧轻咳了两声,两指提溜着朱阿三的衣角,拽他起来:“那,姑且扰了你的舌头,往后若是再犯,我可就要把它拿回来了哦。” 朱阿三连连点头称是,接着怕花牧后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人群中还啐骂着他,此时见他跑走,也跟上去想讨个说法,一瞬间如作鸟兽散。 一点冰蓝的灵力,趁机溜到了花牧掌心,他道:“花牧姑娘。” 是渡归云的声音。仅有她能听到的传音。 花牧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笑是笑这半天除了这四个字他什么也没说,气是气除了这四个字他真打算什么也不说啊! 她于指间释出一点橙黄灵力,掷给渡归云,语速如飞似连珠炮:“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第一呢我不是神仙,轮回井束缚不了我,第二呢,我也没有用灵力,都是拳头硬碰硬的打,第三呢,我也没打算真拔了他舌…” 冰蓝灵力一亮,渡归云终于打断:“花牧姑娘。” “我是想问,你无碍吧?” 她语塞。 “……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