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失控日志》 第1章 第 1 章 沈欢说,她得去医院看看孟子羡。她讲这话时站在洗手池前,放下牙刷,右手湿漉漉的。 李廷走进卫生间,没听到似地走到座便器前,脱下半截裤子撒尿。撒了会儿,他像是宕机重启的电脑,声音隔着卫生间的隔断传来:“医院?” 沈欢正要开口,李廷喉咙里含混滚了一声,然后自问自答,哦,对,那小子在牢里被人捅了。 李廷最近总在她早上刷牙的时间进洗手间撒尿。他以往没这个习惯。沈欢认定这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她的脸上不能露出埋怨的意思,那不尊重他。 淅淅沥沥的尿声结束,马桶冲水声响起。沈欢拧开水龙头,把手又洗了一遍。 李廷今年五十二。他年轻创业时有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抽烟喝酒,搞到钱又暴饮暴食。十五年前基金做起来,他一朝得意过起犬马声色的日子,从来不会保养身体。 年纪大起来,李廷的生活克制许多,但各种毛病早就落下根了。 如今他的身体差了,愈发看重别人的尊重,解个手都得挑沈欢在边上的时候。她不能先他一步走出卫生间。留个屁股给他看,他是要记仇的。 李廷拉上裤子回卧室,边走边嘟囔了句,妇人之仁。 沈欢看着镜子里李廷略显驼背的身影。他的肩背隆起,腰腹最近也大了一圈。 她转过身面对他,靠在洗手台上同他解释。 早上助理小于给她电话,说公关希望管理层派个人去医院做做样子,外边流言传得离谱,说是财团想让孟子羡永远闭嘴,找人在牢里动的手。 “要是能说服孟子羡捧个花合个影,对我们有好处。”沈欢看着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平铺直叙地说。 李廷鼻子出气冷笑一声,不知道讥讽的是公关还是她。 她也不想去,但她是总助,总要替人擦屁股的。其他领导听到是孟子羡这烫手的山芋,不是飞去卢森堡见客户,就是赶去西苔山打高尔夫,还有一个连借口都欠奉,转头就走掉了。 李廷走到沙发边,脱下丝绸睡裤,拣起沙发上的西裤,囫囵发出个音节。 沈欢以为他愿意和自己说说怎么办,洗耳恭听呢,过了会才发觉他是嫌裤腰紧了,憋着口气提不上去。 她在心里叹了声气,在毛巾上擦擦手,走到换衣间挑了条皮带出来,站到他身侧,低下头。旧的皮带卸下来,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新的皮带圈上他鼓胀的肚皮,卡进扣子里,松紧正好。 她手上的动作很轻,卧室里只有皮带搭扣轻微的声响。 沈欢不着急,帮他系好了,再把老皮带一圈圈卷起来,放进抽屉里。 李老师,你看现在怎么处理比较合适。她问。 她读大学的时候,李廷在经管系带过两门专业课。 大四她去玄陶资本实习。公司里不讲究这个总那个总,实习生喊李廷这个董事总经理都叫廷哥、老大,只有沈欢像是还在大学里一样,规规矩矩地称他李老师。 李廷说第一回迎新吃饭,因为这声称呼,记住了她的脸。 男人总好为人师。 李廷很吃她这一套,面上的僵硬软下来,随口道,装装样子你就去呗,小子离不开氧气瓶,能拿你怎么样。 沈欢顺从地嗯了声。 二人静了会儿,她拿来衬衫陪他穿上,再递过针脚精细的羊毛背心。 过去这半年,李廷的尺码从M渐渐变成L,他自己没注意到的,因为衣橱都是沈欢替他打理。 “你要知道。”李廷忽然严肃起来,“孟子羡是头豺狼。” 深灰的羊绒衫上,她白皙的手指顿了顿。 “谁害过他,”李廷继续道:“他这辈子都想着咬断人家的脖子。” 明明说的是孟子羡,但李廷吐字里的咬牙切齿令沈欢有些胆寒。她侧过身,头靠上他的肩膀,双臂环上他的肩膀。李廷的手盖住她的,他的手掌厚实温暖,让她安下心来。 沈欢出了卧室,下楼,家庭护士姚丽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姚丽看见她,点了点头,礼貌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她知道护士问的是李廷,不是她自己。李廷以前习惯睡前来半杯红酒,但现在他得吃降压药,不能碰酒,到了晚上就会有些暴躁。昨晚上他冲保姆金托吼了两句。 “老样子。”沈欢回答姚丽。 姚丽到楼上给李廷量血压。沈欢走进厨房,笑着和金托聊了两句。金托说这周末想请两天假,表哥一家子人来瀚城,她得招待他们。 合同上金托一年给二十五天的假期。刚到四月,她已经请了二十三天。金托是个不错的保姆,但最近李廷不好伺候,她想躲一躲,沈欢也能体谅。 沈欢在手机上给金托转了几张科技展的票,小孩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金托请假时表情有些怯懦,见沈欢并不给她脸色看,松了口气。她小声问,“那先生那边……”沈欢说我会和他讲。金托对她笑了下,麻利地去备菜了。 其实金托在与不在,李廷都不会注意,但他厌恶保姆问他吃什么。 沈欢同金托说过几次,做饭点菜的事不要去打扰李廷,可以来问自己。但有时候她没有及时回信息,金托依旧会去问李廷。 昨晚沈欢一进门就听见李廷不耐的声音,“随便。随便听得懂吗?” 李廷还烦晚上金托在厨房温着菜等他,然后在他进门的时候提一嘴,“菜温在锅里。” 他工作忙,应酬也多,作息没什么规律,这种侍奉对他而言是负担大于便利。 这事沈欢也解释过几次,金托依旧当耳旁风。 沈欢不知道金托是记不住,还是装作记不住。为什么她嫁给他后几天就能记住的事情,金托这个保姆做了五年都记不住。 李廷对金托有诸多不满,但也没提出要把她换掉,这可能是沈欢的缘故。沈欢和金托相处融洽,偶尔还能一起在沙发上看个电影。 如今李廷身体不好,更不适合换人。新来一个再磨合,他没这个耐性。 想来好笑,沈欢有时觉得金托和李廷才是一对夫妻,厨房客厅书房里时不时传来李廷的抱怨、金托的嘟囔,而沈欢像是个女儿,尽力维持着家里的和睦。 等姚丽给李廷做身体检查的这一小会儿,沈欢站在内庭院的落地窗前,抬头看院里那棵香樟树。这树有二十多年,树干斜插在院落里,遮住大半的天。 初夏的风簌簌吹过叶子,几片香樟叶飘落到浅水池上,大体是翠绿,但绿里头渗着点焦黄。香樟是常青木,眼下又是温热的春,沈欢纳闷,这树叶怎么就发黄了呢? 不是个好兆头。 李廷和前妻有个儿子,在美国西海岸一所派头挺大的私立大学读大二。这个儿子和李廷算不得亲,但逢年过节的,李望南偶尔回家住一周,和父亲聚聚。 他年纪还小,不见得有太多的想法,但他母亲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要说没有危机感肯定是假的,沈欢对自己坦白,她两年前和李廷在纽约结婚,薄薄一张婚姻证明上面压着几块红砖厚的婚前协议。要是李廷今天将她扫地出门,她至多分套城东的小房子,集团那边她是一杯羹都分不上的。 她没什么商业头脑,这几年在玄陶系的大金融事业群里打转,尽是些看着体面却没有实权的职位。她在两个文化子基金做执行理事,见一见青年艺术家,逛一逛赞助的展览,站台、剪彩、出席酒会。 她在玄陶总公司的董事会是有投票权的,但也只是李廷的一个挂件,让她以董事身份出现在年报、宣传册上,营造内部人员稳定、家族式管理的印象。 没有孩子,她做得再好,顶多能让李廷把她放进家族信托里。有了孩子,男女全不打紧,她有可能堂堂正正地坐到桌上去。 她和李廷不是没有试过,结婚以后,他们没有避孕了。但两年下来没有好消息,去医院检查,两个人都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谁也怨不上谁。 李廷全没催促的意思,不是体谅她,而是他眼中的自己雄姿英发正当年,像个旧时代的皇帝,不许谈这些事情的。 楼上响起主卧的开门声,楼梯上下来的先是姚丽轻盈的碎步,再是李廷厚重的步伐。 沈欢收回思绪,转身去客厅。 车开出云景里,转上青澜街,街道被梧桐叶织成一条浓绿的隧道。 李廷手机上一个接着一个的电话。车上不是夫妻二人的时间,沈欢明白这一点,坐在边上安静地看着窗外。他自己电话不停,但不喜欢她左右逢源的样子,所以在他这边,沈欢尽量少看手机。 电话间隙里,李廷高兴地说公关的小林给沈欢订到了她要的那条高定裙子。他转过来看她的脸,大约指望看到个惊喜的笑容。 沈欢说我不要了。他问为什么。沈欢说晚了两周,裙子被个小明星在电影节穿过了。 这是个借口。她不喜欢公关的林菁,长得太漂亮,人活络,领口开得低,白衬衫透光。半个小时的会,林菁能贴过来给领导添十次茶水。 哦,李廷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搞不清楚女人的这些计较,他说这个小林好像做事情有点拖沓。 沈欢嗯了声。 李廷说下次我让小邵催催。 沈欢没接茬。 以后艺象开幕式的事情,换成小邵负责吧。他说。 嗯,沈欢对他展出一个笑。梨涡浅现,开心得像个孩子。 李廷也笑,像个溺爱的父亲。 第2章 第 2 章 到了公司,沈欢先去洗手间,看到月经来了。她有子宫内膜异位,经期疼得死去活来,还影响怀孕。 前几年最难熬的时候,她还做过肌肉注射镇痛和宫内节育器。今年年初情况莫名好了很多,靠布洛芬就能熬过去,她又把节育环取了出来。 她还是想要个孩子。 有的时候她会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利用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她想。 但眼下过了三十岁,她又问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表里。 她想要孩子,想做个母亲,但不敢面对落到实处的生活,于是拿李廷财产的继承来做借口,给自己的懦弱装裱上一层唯利是图的金丝。 沈欢回到办公室坐好,联络孟子羡的律师,请他向社区矫正机构提出申请,允许公司的人去探望。 孟子羡三年前因挪用公款入狱,在滨南惩教中心服刑。那里关的多是经济犯,环境还可以。他认罪态度良好,刑期减到两年,早该出来了。 但两年前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抽还是得罪了什么人,把狱友打到颈椎关节脱位。先前的好表现全部抹消,还被转送到高安保的岐关州监狱。 半个小时后电话拨回来,说孟子羡拒绝见面,“不麻烦公司领导。” 沈欢晓得这样是没法去公关那里交差的。她让小于去楼下买个果篮。 果篮搁她办公桌上,滚圆的苹果猕猴桃和橘子很是喜气。 沈欢从抽屉里拿了张公司信笺,从呢子西装口袋抽出水笔,在上边认认真真地写:“早日康复。” 到了落款处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她的名字,公司的名字,还是李廷的名字。笔尖的墨轻微洇开,最后她把笔收回口袋里,纸笺插进花束。 她的字很好看,间架停匀有模有样。 赵启拎着这份没有落款的祝福和果篮进来时,孟子羡靠在病房的躺椅里看报纸。术后第四天了,他可以小范围下床活动。 护士给他端来午餐盒。他折起报纸放茶几上,拾起叉子。他的手很大,指骨长,骨节清癯,略突出。银色的叉子架在他苍白的指间,反射刺眼的阳光。 赵启被那锋利的金属反光晃了眼,停住脚步。他和孟子羡共事七年,挺熟了。但这双手两年前在滨南惩教中心差点扭断别人的脖子,叫赵启又有些拘谨起来。 赵启望着他手里的叉子发了会愣,回过神来,意识到孟子羡正抬头看着他。他赶紧把果篮往茶几上搁,“玄陶那边送来的。” 孟子羡瞥了果篮一眼,放下叉子,抽出花束里的信纸,歪着头看。 赵启坐到沙发上,瞅了眼茶几上的报纸。就这年头,孟子羡居然还看报纸。他翻到的那一页大半个版面写的诺研科技实验数据作假,食品药品管理局已经介入调查。 诺研科技是玄陶近两年领投的医疗器械的独角兽,这下子玄陶的合伙人可不得是一脑门子官司。 赵启记得几年前对于这笔投资,孟子羡在投委会举的是反对票,如今该是他幸灾乐祸的时候了。他看向孟子羡,但那人正对着阳光端详那张白色信笺,脸上没什么表情。 乌云在太阳面前徘徊往复,病房里明明暗暗好几回。 孟子羡轻咳一声,说让沈欢来。 沈欢是第二天傍晚到的,不知道是赶得太急还是什么,脸色有些差,鬓边的黑发泛潮。她步子匆匆地走来,脚还没踏进病房,直接眼睛一闭晕在了门口。 赵启“靠”了一声,他不知道这算是哪种谈判策略,是不是要做个大新闻。他赶紧回头去看孟子羡,那人显然也没料想到这个情况,像是出于本能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门口去。 没等他二人靠近,沈欢已经被门口的医护围了起来,撑开她的眼皮,手电筒往眼睛里照。 沈欢被送去了二楼急诊室。孟子羡想去看看,但他不被允许离开病房,于是赵启替他去。 “小心有诈。”赵启站起身,拿起手机插西裤裤兜里,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老狐狸派来的人,哪会那么简单。” 赵启在二楼找到沈欢时,她正在挂铁剂。她是缺铁性贫血,伴着子宫内膜异位一道的。赵启问她是什么病,她回答贫血。赵启说你们女人减肥减的吧?沈欢想翻个白眼,但她没有,而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搞得阵仗很大。 “可不是。”赵启刚想坐下,但边上来了个孕妇,他走开来。“孟子羡被你吓得够呛。” 沈欢仰头问他孟子羡受的什么伤。 “贯穿伤。合并肺损伤。一小块撕裂。但麻烦得很,做了胸腔引流。” 赵启的声音有些大,从头顶上砸下来,沈欢听得瞳孔颤了颤,苍白的手捏在椅子边缘。她问怎么在里边这么不太平,有没有什么公司能做的,法务那边配合检方提供了材料…… 赵启打断了她,说具体你等会儿上楼和他谈吧。 他的意思是这里说话不方便。沈欢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心想说话不方便你还喊这么响。 赵启回到病房,孟子羡问她是怎么了。赵启说是减肥减过头了。孟子羡没再问。 “我还是觉得是老狐狸派她来的。”赵启灌了一肚皮水,突然开口:“尽会来阴的。公司那么多人,公关派个秘书也成,怎么轮到她。” “也许她自己想来看我。”孟子羡靠在床上,嗓音很淡。 “我看不像啊。”赵启说:“谁送你进去的?里头三年,她去见过你?” 孟子羡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赵启越说越认定是玄陶派沈欢来探孟子羡口风,他们应该是认为诺研科技出事是孟子羡从中作梗。 等沈欢再过来敲门,赵启借口去接个电话,留他们二人单独在病房。门口是护士和管教人员。 沈欢在椅子里坐下。病房有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头顶的光像是手术台上的照灯一样盯着自己,怔得她眼睛发酸。 她抬眸望向孟子羡。在这一眼之前,她似乎已经忘记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有一双令人畏忌的眼睛。和记忆中的相同,他的瞳眸偏浅淡,眉骨高耸,在眼睑处落下深灰阴影。 沈欢只和他对视了一瞬,便收回目光。 她来前准备了几套说辞,一半为完成公关的任务,一半为打探他对诺研的看法。她还想问他这回究竟得罪了谁。她直觉这事和玄陶资本有关。有些事情李廷瞒着她,但孟子羡或许愿意告诉她。她不想始终被蒙在鼓里。 但现在看来,这些长长短短的场面话还是不必说出口,徒劳叫她自己难堪。他的视线有种穿透力,锐利得近乎无礼。他知道她来这儿的目的。 她照旧输了。 于是沈欢默不作声地呆坐了二十分钟,又站起身,走到他床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像是要找回点气势。 孟子羡仰头看她。 靠得近了,他身边有股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很多年以前,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她问孟子羡用的什么香水,孟子羡笑着答我不用香水。她说孟子羡你真够装的。 后来他们分手了,她在某个黎明才结束的舞会上碰见一个男人,身上有和他同样的味道。她由着那个男人领她回到他的公寓,在厕所里把一瓶一瓶的东西的盖子打开挨个嗅过来。 找到那瓶子她不由得失望,那不是什么名贵的男香,是到处超市都有卖的大路货须后水。她失望透顶,拎着包离开。 她坐在清晨的街头哭,刚开始以为哭的是自己曾经爱上过那么平庸的男人,然后又觉得原来那份爱那么独特,它让生活中平庸的东西显得独一无二。 想到这里沈欢意识到她今天来这里是个错误,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孟子羡握住她的手腕。 病房里又陷入沉静。 离开他,他哑着嗓子出声,跟我道个歉,以前的事就过了。 嗓音没有太多的起伏,但在沈欢听来像一根抻得极细的丝弦,令她惴惴不安。 她用力挣了下手腕,没能挣开。孟子羡的力气很大。她问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自己信吗,欢欢。他看着她问,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沈欢说你放手。 他长久地看着她,然后自嘲似地笑了笑,松了手。 沈欢逃也似地离开了。 李廷这周在美东,回到澜城是周五中午,晚上又安排娄和泰来家里吃饭。 沈欢没去公司,中午李廷开门进来,她看他脸上灰扑扑的,头发耷拉在额头,几天没洗了。 他出差时公文包里塞件衬衫两条内裤就走。去的时间一长,他又不爱用酒店的洗衣服务,自己在洗手池里瞎搓,衬衫时常皱巴巴的。 沈欢站起身迎到门口,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弯下腰替他拿了拖鞋摆好。她提议说:“娄和泰那边不如改周六吧,我刚刚还和他爱人一起练普拉提,他们这周末没安排。” 李廷踩掉皮鞋鞋跟,“早就讲好的事情,改什么时间?” 沈欢担心他太累,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于是她借口说自己痛经,不想招待人。 “你上楼呆着,”李廷脚趿着拖鞋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用不着你。”他说:“变来变去哪像个样子。” 他去厨房,约莫是要亲自交代金托晚上多做点菜待客。但他脾气急,说两句又得骂人。 沈欢跟进厨房,“等会儿我们去超市买龙虾,让李老师先上楼眯一会儿。” 她开口温温柔柔的,李廷板着的脸舒缓下来。他在厨房潦草洗了把脸,抓过厨房擦手巾一抹,转身上楼去。拖鞋在第二阶楼梯上绊了下,他踉跄半步抓紧扶手,低声骂一句。 沈欢对着金托嗔怨,拖鞋脱了胶还就不肯换,家里穷得就差他这一双鞋。李廷看向她,嘿嘿笑了,马上换马上换,他说。金托埋头擦餐桌,闷声吃进这冤枉。家里的拖鞋都是开了春刚换的,沈欢也知道。 沈欢和金托四点多回来,李廷在外边花园的香樟树底下讲电话,来来回回地走,脸色焦灼,大约又是诺研的事。诺研是玄陶底下一个封闭式基金投的,没到时间不能赎回,但出资人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这些老朋友都是李廷多年来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四年前李廷同孟子羡掀桌子,LP们担心集团里军心不稳,走了一小半,剩下的都往这个项目里投了钱。 一个项目踩错不至于让李廷这般不安,沈欢猜测公司还遇上了别的麻烦。 金托去厨房备菜,沈欢打算上楼换身居家服。 楼上的廊灯都关着,主卧的房门也虚掩。沈欢没穿拖鞋,光着脚踏进柔软的地毯,不紧不慢地上楼,经过走廊,推开房门,忽然撞上从卧室里出来的姚丽。 沈欢被她挤得往后退了半步,站稳了凝神看。姚丽身上挂着护士的挎包,血压计的管子露在外面。她头发没扎起,散乱在肩头,躲开沈欢的目光,小碎步迈得急,越过她就往楼梯去了。 “姚丽。”沈欢把廊灯拨开,手虚按在开关上,眼睛略微眯起。 姚丽背对着她停住脚步,过了两秒,转过身来礼貌地对沈欢笑了笑。 暖色灯光打亮了这个娇小女人泛红的脸。姚丽的胸罩松垮在白色护士服里,扣子约莫还没卡上。 沈欢像块木头似地呆愣在走廊里,良久回过神来,张开嘴巴。 姚丽倒是先开口了。刚帮李廷检查了身体,他去楼下开会,她借主卧的厕所用了下,洗了个手。 沈欢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她应当是生气的,指着这位小护士的脸骂她,拽着她的手臂到丈夫那里对峙。再不济她得冷脸对姚丽说你今后不必来了,工资结到月末。 沈欢想要做出体面的应对,但是脑海里尽是眼前这个女人裸着身体的样子。姚丽平常总是穿着护士服,偶尔戴着口罩,她像是第一回仔细看到她的脸。 姚丽的两颊是年轻女孩才有的婴儿肥。头顶的光线透过磨砂灯罩射下来,在她脸上晕出金色的光泽。 楼下“叮咚”的门铃响起,该是娄和泰和他爱人鲁小凡来了。 沈欢对姚丽说,麻烦你了。 姚丽说完就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听到沈欢的话,抬起头来再觑她一眼,舒了口气,转身跑下楼去。 第3章 第 3 章 夫妻俩来做客,鲁小凡带了个海南黄花梨的观音来。鲁小凡说这艺术家是福建莆田的木雕世家,后来又去弗洛伦萨拜了个西方雕塑的师父。 “中不中西不西的。”娄和泰边换鞋边笑着自嘲:“我们俩没这个造诣,带来让沈欢来掌掌眼。她有品味。” 观音个头不大,阖眼端坐在圆润的莲花底座上,禅心寂定,连着盒子塞进沈欢手里。她笑着揣好观音,转身走去一楼书房,把它搁桌上。两滴眼泪掉在木观音的净瓶上,沈欢拿指尖抹掉,揉了揉眼睛,再从书房出去。 李廷惯常地和娄和泰一直在讲集团里的事情,情绪越来越高昂。刚开始四个人说好不喝酒,但氛围上来了,李廷又要沈欢去楼下把那瓶人头马拿来。 他喝了酒就不能吃降压药,会起药物反应,所以沈欢不大赞同,低头吃鱼,不出声。他转头看她一眼,重复一遍,语气里是不容商量了。沈欢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地窖。 李廷喝了酒愈发畅谈,阔论公司的十年、十五年规划,娄和泰主要是点头仔细地听,偶尔出声发表意见。 出于礼貌,娄和泰主动问起沈欢夏天打算去哪里旅个游,说鲁小凡为去马丘比丘徒步做准备,天天在马路上竞走。 李廷说媒体总是抓着玄陶融汇的用户增长率不放,“增长率增长率,普惠金融最容易搞的就是增长率!”他指着沈欢,上课点名似地,“你来说说。” 她有些走神,脑子转回来,回答说多给福利就能拉新,但烧的是投资人的钱。 “烧的是投资人的钱,”李廷着重划线,“又不是媒体的钱!”李廷接着说哪个投资人要是去听记者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他就离住天桥底下不远了。 他说现在重要的是把利差慢慢做上去,储蓄的利率再往下压,放贷的广告投放要更精准,“一个往上提,一个往下按,才有我们的空间。” 他俩又聊一会儿,娄和泰转而问沈欢今天怎么特别安静,菜也不怎么动。鲁小凡在拆螃蟹,她说沈欢不爱吃海鲜,这一桌子都是给我们弄的。 李廷摇着郁金香杯,有些失落道只可惜现在信贷资产打包不好卖了,钱回笼太慢转不起来,把我卡死了。 李廷说这套东西搞了十年,越来越难做,早年太把后台的大数据啊风控模型当回事,现在红利期过去,才知道那会儿就该撸起袖子加油干,抢到手里就是好的。 “话不能这样说。”娄和泰摆摆手,“前年那几个暴雷的银行你忘了?” 李廷目光盯着玻璃杯里静静晃荡的酒液,他说我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地培养,这些年融汇的几个大策略都是你定的方向。 他说你十几年前从华尔街回来,脑子里全是运通啊大通啊那一套,这些国际大行体制早僵化了,成天在风控模型里这边调一度那边拨一下,没有大刀阔斧开拓市场的格局。 娄和泰是是是地点头,“但是老李……” 李廷说孟子羡那小子也是海归,但和你恰恰相反,什么都干得出来,你看多行不义必自毙,把自己弄进去了,我们都要引以为戒。 娄和泰闷头喝茶。鲁小凡看了沈欢一眼。 提到孟子羡,娄和泰不好评价什么。李廷记错了,融汇刚做起来那几年,风控这块的几个主管都是孟子羡从美东挖回来的,带队的也是他。孰功孰过,陈年旧事,李廷都算到了娄和泰头上。 李望南不成器,李廷这些年带着娄和泰与孟子羡,两个人都像他的儿子。如今一个与他反目成仇,另一个仍是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边。他似乎想把孟子羡从记忆里抹去,不知道是出于失望还是忌惮。 终于感受到了饭桌上凝滞的氛围,李廷哈哈咧嘴笑,放下筷子,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右手抓住沈欢拿着餐巾的左手。沈欢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 她忍住了。 晚饭后沈欢陪鲁小凡去花园散步。物业会定期做内庭院的杀虫,但春天到了,飞蚊还是随处可见。鲁小凡凑她耳边问,“老李和前妻那官司打完啦?” 她们的这个太太圈每个礼拜有场读书会,消息灵通。 鲁小凡猜沈欢还不清楚状况呢,仔细嘱咐她,“我听说老李把她手里总公司的股份都买回来了,也不打算给他那个儿子。这是好事哇!” 沈欢不说话。 鲁小凡说:“你加把劲,去公司里担个有实权的位子,做点业绩,说不定过几年就是正经执行董事了。” 沈欢终于被逗笑了。鲁小凡这一套套兵法不知是娄和泰那里听的,还是太太读书会记录的心得。 我还是别给人添乱吧。沈欢说。 鲁小凡问你咋不能出息点,你看他前妻,人在大洋彼岸,还伸手过来吃拿卡要呢。 别这么讲,常悦晴也算初创班子了,她对公司有自己的想法,不只为私利。沈欢说。 行,我尖牙利嘴,你善解人意。鲁小凡挥开脸上的虫子。 拿得走是人家的本事,沈欢说,落我手上我也捂不住。 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今天姚丽的事像是长在沈欢柔软心底的毛刺。嫁给李廷的时候签下婚前协议,不要钱,结婚这两年她在公司不争不抢,不要权,今天和姚丽这遭让她明白了,其实连人也没要到。 她安慰自己这几年过得算是滋润,但鲁小凡的话像是搅动死水的一根桨,暗暗怂恿她再争一把。 睡前沈欢坐在床头擦头发。发梢的水珠滴在枕头上,洇出一小圈深色。她忽然觉得这床恶心,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坐了片刻,她再次站了起来。 这屋子里没有她能坐的地方。 李廷在阳台边打电话边抽烟,眉头紧锁。 待他拉开玻璃隔断进来,沈欢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她把姚丽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李廷哦了声,进卫生间,开了水龙头洗脸。 照合同上的是一万,沈欢说,要不再多点,她提供的服务不止这点。 李廷仍俯在洗手池前,哗哗地洗脸。沈欢咽了咽口水,不出声地等他。水声终于停了。李廷拿毛巾擦脸,慢悠悠地走到厕所门口,脸上写着愠怒。 像是父亲看着做错事的孩子。这时候你给我找什么麻烦,嫌我手上事儿不够多吗。 沈欢不知道他气什么,气他自己被发现了,还是气她的措辞里有讥讽的意味。 她还在找自己的问题。 他只看着她,并不说话。他越不说话,她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对他喊起来,你不道歉吗,你出轨了! 李廷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听她骂了两句,他毛巾往地上一甩,爱过过,不过滚! 他突然爆发的嗓音吓得她喉头发紧。她想虽然李廷在外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但惯常对她还是温和的,鲜少这般凶神恶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到的是这个,这床上沙发上地上躺过别的女人,她还屎里淘金地细数他的好。 她抓上手机冲出卧室,到了一楼门口,她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没什么朋友,平常来往的都是李廷的关系。大半夜的搞这出,传出去会让两个人都难堪。 她想难堪又怎么样,这日子我不过了,我搬出去,和他慢慢打官司,就像常悦晴那样,三年五年的,让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再不济我不要他一分钱,当青春喂了狗,这样去换回尊严。 下了这个决心,哪怕算不上什么切实的计划,她心里顿时好受些了。她想也不急于一时,大半夜的。以李廷的个性,他今晚又不会下楼来找她。她干脆在沙发上睡了。 可能是那一架吵得太疲惫,也可能是没有边上起伏的鼾声,她很快睡着了,再睁眼时,遮光窗帘已经升起,阳光透过亚麻纱帘照进来。 李廷坐在餐厅吃早饭,他像是不记得两个人昨晚的争吵,看她醒来,叫她快洗漱了,小笼包还热的。沈欢在沙发上呆坐。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按讲姚丽早该来了,但不见她的人。 李廷走过来,在沈欢身旁坐下。 他在手机上看日程表,说他打算排个临时董事会,“就两周后吧。常悦晴那边的股份回来了,我希望你多参与公司的事情。这样,你在总公司担一个副总,管融汇这摊子。” 沈欢傻了似地陷在沙发里,她想对这个男人大吼大叫,她想说我不过了,要滚你滚。 李廷接着说,昨天我想了想,融汇之后不要再重资本走路,转做咨询。把我们风控那些大模型推出去给地方银行,他们要的就是稳健。“娄和泰会帮你,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沈欢微微吸了口气,她想这算是交易吗,他给她一个做事的机会,她别再拿姚丽的事找他麻烦。 他说:“这块做起来好上手,接触的人也多,做是个新科技项目,做得不好关系也不大,算是我的一个尝试失败了。模型和数据都是现成的,我先投四百万,用来跑客户,之后我们看进展。你觉得行不行?” 沈欢没有回答,她盯着空空如也的茶几哭了。 她这样一哭,就是从了他的安排,李廷笑着说唉哟眼睛都肿了,那个护士你处不来,我让她别来了。 晚上李廷让司机带他们去一个冷餐会,地方在一家酒店的天台,远处城市的灯火铺满落地窗。天色未黑透,黄铜烛台上火光点起。 李廷给她一个深蓝丝绒盒子,上边是烫金的花体字。她把盒子打开,里边钻石项链闪着微光。 李廷全程没有提一句自己的婚外情,但事情就被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盖进厚实地毯里。 入席前李廷拿了张酒店房卡。沈欢知道他的意思,她得向他表明她心里过了这道坎。晚宴上她喝了不少酒。 进了酒店房间沈欢借口要上厕所,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晕开的黑色睫毛和鲜红唇角,配上鸢尾蓝的缎面裙,她像只掉了毛的鹦鹉。 她听见李廷在外边踱步,他没有在讲电话,今晚对他而言也挺重要。 沈欢推门出去,站在落地窗边脱掉李廷的西装和羊绒背心,解开他的衬衫扣子。没有衣装的衬托,他的肩膀显得瘦弱,肚子有些大,肚脐眼周围挂着几根毛。 在吊顶的玻璃反光下,她像个干瘪的鹦鹉似地铺在床上。但渐渐地她也开始享受这个夜晚的亲昵,凑上去亲吻他,大声地呼吸,身体里的酒精也在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