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点》 第1章 林屿 A市中心的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喧嚣的人声和广播的电子音混杂成一片。 刘屿蜷缩在角落的候车厅长椅上,旁边是低头玩着手机的哥哥刘枫。 电子显示屏上的发车时间不断逼近,刘屿攥紧衣角,终于忍不住开口:“哥哥,我求你了,不要送我走,我可以不读书了,我和你一起去打工!” “别胡说八道,你回到小姨那好好读书。”刘枫皱着眉,用纸巾胡乱擦拭掉他的眼泪,“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别辜负我们的一片心意。” “可是我真的不想去小姨那,我求求你了,我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刘屿的眼泪越掉越凶,手死死拽住刘枫的衣摆。 “你才十三岁,哪个工作敢要你?而且我和爸真的没时间也没钱养你,乖,听话。”刘枫叹了口气,轻轻扯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冰冷的广播女声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G12三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请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到A1号检票口检票进站。上车时请核对车厢号,注意安全。” “该走了。”刘枫猛地起身,拖过破旧的行李箱往检票口走。 走出两步,他回头一看,发现刘屿还僵在原地。 他折返回来,一把拽起弟弟的手腕:“别磨蹭。”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隔着检票口的栅栏,刘枫盯着他的背影:“有事打电话给我,到小姨家要懂事点,知道吗?” 刘屿转过身,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哥哥转身就走,他喉咙一哽,突然喊出声:“哥哥!” 刘枫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只是高高举起手臂,用力挥了挥。 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弟弟眼里的期待,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而他是递出冷水的人。 他没法再看着刘屿饱含泪水的眼睛,不是“你去小姨家会更幸福”,是“我不想再当那个连早餐奶都分你一半的哥哥了”,是“自私的我,终于把‘累赘’两个字,藏进了这场没回头的告别里”。 这是刘屿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 车厢里混合着泡面、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浑浊空气让他胃部翻涌。 他是站票,漫长的五个小时车程里,他只能蜷缩在过道角落,倚靠住行李箱。 他本来就晕车,偏偏旁边的中年男人还每隔半小时就点燃一支劣质香烟。 刘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疼痛压制呕吐欲,整张脸褪成惨白的纸色。 “小朋友,你一个人坐车呀?” 女声穿透烟雾飘来,刘屿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到对面穿着褪色红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正从蛇皮袋堆里探出身:“瞧你小脸煞白的,晕车了吧?” 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女人在鼓胀的编织袋里摸索,掏出个表皮发皱的橘子:“吃这个压一压。” “不用了,谢谢阿姨。”他想起哥哥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女人了然地笑笑,自己剥开橘子,她把完整的橘皮叠成小船形状递过来:“闻着这个,比吃药灵。” “谢谢阿姨。”他接过,清冽的柑橘香冲破浑浊空气,像一柄利剑劈开他发胀的太阳穴。 想到要回到小姨家,他突然觉得连橘皮的味道都变苦了。他把脑袋埋进臂弯,眼泪砸在羽绒服上。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被喜欢的玩具,不然为什么总是把自己丢来丢去? 朦胧间,有双温暖的手在轻拍他的后背。 记忆里已经泛黄的妈妈的脸突然清晰,他下意识蜷向那点虚幻的温度:“妈妈......”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远去,他坠入充满柑橘味的黑暗。 —— 三十八的刘春生像条滑腻的泥鳅,没学历没本事,靠着从舅舅那偷学的三脚猫技术,在江湖上坑蒙拐骗。 这个两度离婚、坐过牢的老混混,用甜言蜜语把二十出头的王秀哄上了床。 婚姻的坟墓里,先后诞下刘枫和刘屿两个祭品。 刘春生很快撕下伪装,终日与狐朋狗友沉溺在牌桌与□□里。 王秀从抗争到麻木,最终也沦陷在麻将牌的碰撞声中。 刘屿从记事起,家里总是纠纷不断。 三岁那年某个燥热的午后,他坐在地上摆弄缺了轮的玩具车。 突然被王秀冰冷的手臂捞起,菜刀的寒光在眼前晃动。 “杀了你再自杀!”王秀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破耳膜。 刘春生夺刀时,王秀抄起的板砖让他左耳永久失去听力。 离婚像场潦草的闹剧。 王秀带着刘屿回到老家,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 林汇东用粗糙的双手,给了母子俩短暂的安宁。刘屿也随他姓,改名林屿。 王秀眼里的光被重新照亮。她戒了麻将,会哼着歌晒被子,会在睡前亲吻林屿的额头。 幸福薄如蝉翼。 肾结石诊断书像道催命符,医疗事故让王秀永远停在了手术台上。 太平间刺眼的冷光里,四岁的林屿盯着母亲青白的脸,“妈妈抱”的呼唤在停尸房回荡。 林汇东一句沙哑的“妈妈死了”,像把钝刀慢慢割开他的认知。 什么是死了,是不再能走路、吃东西吗?就像之前养的那条小黄狗一样吗?突然就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葬礼、下土时林屿都没有哭。 直到给他洗澡、哄他睡觉、送他上幼儿园的人从王秀变成了林汇东。 他抱着王秀缝的布老虎嚎啕大哭—— 原来死亡是再也没人用带着油烟味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乖宝睡觉”。 法院的赔偿金下来了,按比例分给了林汇东和王萍。 得知有赔偿金的刘春生打着爱情的旗号,在林汇东门前撒泼打滚。 怪他没照顾好王秀、怪他抢走了自己的儿子、怪他独吞了赔偿金。最终,鼻青脸肿的刘春生带着林屿落荒而逃。 回到刘春生身边,林屿发现,破败的屋子里多了个陌生女人。 “叫妈妈”的命令让他死死咬住嘴唇。 爸爸可以有很多个,可妈妈永远只有一个、且只能是给予他无尽爱和关怀的王秀。 刘春生觉得幼儿园没必要上,还浪费钱。林屿只能每天在家楼下等小伙伴放学了一起玩。 这个继母倒是好心肠,夏天家里没有装空调,会在夜里摇着蒲扇为他散热、驱赶蚊虫,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刘春生狗改不了吃屎,继母含泪离去的背影,让十二岁的刘枫被迫长兄为父,又当爹又当妈。 刘春生好几天才回一次家,刘枫一放学就得赶着回家照看林屿。 五岁的林屿蹲在附近的沙地堆沙,把肮脏的沙粒往嘴里塞时,被放学回来的哥哥一巴掌打落:“怎么什么都往嘴里塞?” 林屿可不懂这不能吃,他只知道哥哥打了自己,于是就放声痛哭起来。 夕阳把两个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背着另一个,嘴里还叼着半融化的棒棒糖。 “好吃吧?”刘枫问。 “好吃!”林屿甜滋滋地回答。 弟弟的回归,让刘枫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至少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有了等待他归来的人。 林屿时而模仿电视里的明星手舞足蹈逗他开心,时而又任性撕毁他的作业本,让他气得牙痒痒。 记忆闪回到妈妈在世时,刘枫对弟弟的厌恶像根扎在肉里的刺。 那次给林屿换尿布时失手让他滚进臭水沟,妈妈举着扫帚追打了他三条街。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妈妈总把最大的鸡腿、最新的玩具都留给弟弟。 如今这份怨恨早已变质。他恨林屿像个沉重的包袱,让他不得不放弃放学后的篮球时光;却又在深夜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时,感到一种酸涩的满足—— 这世上至少还有个人需要他。 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一年后,王萍风尘仆仆从C市赶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刺痛。 五岁的林屿孤零零在沙堆里刨坑,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回到他们家,四周乱糟糟的,冰箱里也只有半瓶发霉的辣酱。 “跟我走!”王萍红着眼眶斩钉截铁地说,姐姐王秀初中辍学就供她上大学,她不能接受姐姐的孩子过着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至少要接受教育。 恰巧醉醺醺回家的刘春生勃然大怒,两人本就看对方不顺眼,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刘枫被父亲“你们走了我怎么办”的哭诉绊住了脚步,而林屿却悄悄攥住了小姨的衣角—— 那张与母亲七分相似的脸,是他无法抗拒的温暖。 王萍和老公黄建斌在C市开着一家餐饮店。 店对面的出租屋里,挤着六口人:爱吐痰的外公、总把假牙泡在茶杯里的黄奶奶、爱乱发脾气的表弟黄承宇。 原本总是被照顾的林屿,突然成了照顾别人的那个。要给外公倒尿壶,要哄表弟吃饭,要忍受姨丈嫌恶的眼神。 从前总因为老人卫生问题而争吵的夫妻,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他“要不是你非要接他回来...”这样的对话时常在深夜爆发。 林屿蜷缩在上铺的被窝里,数着墙上的霉斑直到天亮。 但比起在爸爸家的日子,这里确实好了太多。至少这里有热乎的饭菜,干净的衣服,有不会突然醉醺醺出现的大人。 幼儿园成了他的避风港,虽然那个叫江熠的男孩令人讨厌,但每天清晨系鞋带时,他都偷偷期盼校车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至于为什么讨厌江熠? 林屿刚转来那天,把小姨送的布偶举得老高:“我叫林屿!谁要和我玩‘拯救小企鹅’的游戏?” 一般小朋友上幼儿园都是哭闹的,内向的,可他这么开心的还是独一份。 班里的小朋友们都被他的活泼震惊了,一个劲都说要和他玩,林屿却看见后排的那个男孩正把积木摆成歪歪扭扭的火车轨道,对自己的出现视若无睹,连头都没抬。 他花了三天时间观察那个叫江熠的男孩。发现他总是默默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其他人交流。 “我们一起搭积木吧!我会搭带烟囱的房子哦!”第四天,林屿拿着块红色积木蹲到江熠身边。 江熠的睫毛颤了颤,指尖却把积木推得老远:“你太吵了。”积木滚到他脚边,他看见江熠耳尖红得比积木颜色还亮,像颗偷偷冒出来的小番茄。 林屿的开朗是藏不住的热闹。 会在排队时给前面的小女孩编草辫子,会把从家里带来的橘子分给门卫爷爷,唯独在江熠面前总碰软钉子。 第2章 江熠 幼儿园的晨光里总是上演着相同的戏码。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唯有林屿蹦蹦跳跳地奔向滑梯,而江熠则沉默地躲在角落摆弄积木。 林屿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总是被妈妈追着索要亲吻的男孩,会对这样的幸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那种胸口发闷的感觉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是一颗名为嫉妒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手工课上,林屿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蹦到江熠身边:“我们一起玩吧!” 江熠连头都没抬:“你好吵。” 冷淡的拒绝像盆冰水浇下来,林屿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总是热脸贴冷屁股,他心想这人可真没劲。 孩子们总是敏锐地察觉异类。 很快,推搡、藏文具的恶作剧开始在江熠身上上演。林屿也跟着起哄,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曾想靠近对方的念头。 某个闷热的午后,林屿不小心尿床了,他慌慌张张冲进厕所,正好撞见正在洗手的江熠。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湿漉漉的裤子上,从来没见江熠笑过,可此时,对方的嘴角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从那天起,就像中了魔咒一般,所有狼狈时刻都会与江熠不期而遇—— 被番茄汤弄脏的衣襟、摔跤时崩开的裤线、回答不出问题的窘迫...而那个讨厌鬼永远站在最佳观赏位,眼里闪着洞悉一切的光。 林屿觉得对方一定总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 可是一次午睡时,他踢掉被子,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看见江熠站在他的床旁边,正举着自己的枕头盯着自己,刚要喊“还给我”,就见男孩突然把枕头往他脸上一扣:“笨蛋,会落枕的。” 他的小脸还埋在枕头里,皱着小鼻子,这个总是板着脸的讨厌鬼,居然碰他的枕头! “哼!”他气鼓鼓地扯下枕头。 江熠已经回到床上,背对着他躺下,小被子盖得整整齐齐的,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林屿撅着嘴把枕头拍打了好几下,好像要把江熠碰过的地方都拍干净。可是...可是刚才江熠说的话,让他心里痒痒的,像有只小蚂蚁在爬。 “谁要你管...”他小声嘟囔着,却偷偷把枕头摆得端端正正的,学着江熠的样子躺好。 午睡室里依旧安静,林屿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偷瞄一眼江熠的方向。 这个讨厌鬼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林屿越想越不明白,最后气呼呼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决定手工课要好好报复他! 午睡结束的铃声刚响,林屿就迫不及待地冲向积木区。 他故意把积木搭得歪歪扭扭,就等着江熠过来时“不小心”碰倒。可直到手工课结束,江熠都没往这边看一眼,那个讨厌鬼正专心致志地完成老师布置的折纸作业,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更让林屿恼火的是,这个独来独往的家伙居然包揽了所有小红花。每次评比墙上江熠的名字后面贴满的红色花朵,都像在嘲笑他的徒劳努力。 “人家江熠啊...”王萍的夸赞总在饭桌上响起,林屿闷头扒饭,却觉得米粒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团乱麻,每当他看见江熠被推搡时想伸手,下一秒又会因为对方淡漠的眼神而故意撞得更用力。 最让他害怕的是,偶尔捕捉到江熠望向自己时,那目光里竟带着几分了然的怜悯。 六一儿童节那天,教室里挂满了彩带。小朋友们围成一圈,互相分享带来的零食。 “林屿,给你小熊饼干!” “我的果冻分你一半!” “薯片给你吃!” 林屿面前很快就堆满了各种零食。 他转头看见江熠一个人坐在角落,面前除了自己带的一些小零食以外空空如也。虽然平时很讨厌这个家伙,但林屿还是趁人不注意,偷偷往他那边扔了两包小饼干。 毕业典礼排练时更搞笑。 他们班要表演《宁夏》,老师选举领唱的时候,首先就选中了十分优秀的江熠,可江熠明明样样都厉害,偏偏唱歌跑调跑得离谱。 “江熠,你唱得跟鸭子叫一样!”小朋友们哄堂大笑。 老师只能无奈地拍拍手:“林屿,你来教教江熠吧。” 林屿是这群小朋友里唱得最好听的,又不怯场。 他得意极了,挺起胸膛走到江熠面前:“跟我唱,宁~静~的~夏~天~” 江熠板着脸跟着唱,结果调子跑得更远了。林屿笑得直不起腰,却没注意到江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可他心里却好生得意,终于也有他把江熠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刻。 老师又拍拍手说:“林屿,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 平时大大咧咧的林屿,一站到教室中央就像变了个人。他挺直腰板,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清清嗓子唱起来:“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 清澈的童声像山间的小溪,在教室里流淌。小朋友们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连最调皮的几个也睁大了眼睛。江熠呆呆地望着他。 “在我心里面~宁静的夏天~”林屿唱完,甜笑着,深深鞠躬。 “哇!林屿是大明星!”小朋友们欢呼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头看向江熠:“来,我再教你!”他难得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教着。 江熠抿着嘴,努力跟着唱:“宁...宁静的夏天...”虽然还是跑调,但比之前好多了。 “对!就是这样!”林屿开心地拍手,眼睛亮晶晶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屿总会在午休时拉着江熠去角落练歌。虽然江熠还是唱不好,但林屿发现,这个平时板着脸的家伙,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他开始没有那么讨厌江熠了,还总是时不时想带上对方一起玩,虽然对方还是喜欢独处。 一次放学,林屿发现江熠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精致的手工小风铃,正是他最喜欢的天蓝色。他刚要伸手去摸,江熠却猛地抢走:“别碰!” “小气鬼!”林屿撇撇嘴,“喝凉水!” 江熠没说话,只是红着脸把手工风铃塞进了书包里。 “喝了凉水变魔鬼!”林屿却不依不饶。 江熠背上书包起身就走,林屿背着书包也跟在后边,嘴里还不停念叨:“祝你一路顺风,半路失踪,飞上太空,掉进屎坑聋。” “你!”江熠回过头,红着脸瞪着他。 林屿“略”地一声朝他吐个舌,就跑走了。 两人就这样“冷战”,一直到拍毕业照那天,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照片里,江熠站在最左边,林屿站在最右边,中间隔着整整三排小朋友。 毕业典礼那天,林屿跟班里最调皮的几个男生打闹时,瞥见江熠站在一旁。他穿了件新衬衫,手里拿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见林屿看过去,江熠顿了顿,默默把盒子塞进了书包。林屿“哼”了一声,又继续和几个男生一起玩了。 林屿哼着歌把幼儿园毕业证书塞进书包最底层时,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 整个暑假他都在幻想没有江熠的小学生活—— 新朋友、新老师,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盯着他出糗。 开学那天他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正当他百无聊赖地用橡皮擦着桌面时,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熠穿着熨得一丝不苟的校服站在那,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林屿。 更可怕的是,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家伙,居然径直朝自己走来! “这里有人吗?”江熠的声音比幼儿园时低沉了些,手指却已经搭在了邻座的椅背上。 林屿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拒绝的借口,对方就已经放下书包坐了下来。 “阴魂不散...”林屿小声嘀咕着,故意把椅子往过道那边挪了挪。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盯着黑板,却还是用余光偷瞄江熠,看见他正在把铅笔按长短排列,连橡皮都摆在规定的夹角,这种强迫症般的整洁让林屿浑身不自在。 幼儿园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吧?林屿在心里想着。 “真巧,又和你一个班。”江熠突然开口,吓得林屿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对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昆虫图鉴》推过来:“上次你说想看的。” 林屿瞪着那本书,想起自己三个月前在幼儿园随口提过的话。 一种被监视的恐惧顺着脊背爬上来,但更可怕的是心底泛起的那丝隐秘的雀跃,原来有人会记得他随口说的小愿望。 下课铃响时,江熠突然凑近他耳边:“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尿裤子的事。”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林屿瞬间从脖子红到额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裤链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我、我没有...”林屿结结巴巴地反驳,手指颤抖着迅速拉上拉链。 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突然远去,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江熠直起身子,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却出奇地认真。他轻轻拍了拍林屿的肩膀,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同学互动。 林屿却僵在原地,不确定江熠究竟是善意提醒还是另有所图。 成为同桌之后,虽然能感觉到江熠的明显示好,但是林屿还是觉得他总是透露着一股怪异的感觉,所以开学了一个星期,他们还是没怎么说话。 开学的第三周,林屿觉得上小学了什么都好,就是同桌是江熠很不好。可他也终于确信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不是背乘法口诀,也不是写歪歪扭扭的汉字,而是江熠。 第3章 千纸鹤 “喂,你的胳膊又过线了。”林屿用铅笔戳了戳两人课桌中间那道用尺子画出来的三八线。 江熠总是把手臂往林屿那靠,所以他出此下策来对付。 江熠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手臂缩回去,但林屿知道过一会儿他又会把手臂放过来了。 窗外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江熠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屿偷瞄着这个奇怪的男孩,今天对方又穿了熨得笔挺的校服,连红领巾的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最让林屿生气的是,明明大家都在为写字歪歪扭扭发愁,而江熠的作业本像被施了魔法,每个字都工整得像印刷体。 “看什么?”江熠突然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林屿慌乱中碰掉了橡皮,看着它滚到江熠那边。 “帮我捡一下。”他说。 江熠盯着地上那块沾满铅笔灰的橡皮看了三秒,从书包里掏出湿巾,小心翼翼地捏起橡皮放在湿巾上面,这才递过来。 “你有病啊!”林屿一把抓过橡皮,“橡皮不就是用来擦的吗?脏了又怎样?” “我有洁癖...”江熠的耳尖微微发红,低头继续写作业。 林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放学铃响,他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教室。 跑到校门口时,他突然想起水壶忘拿了。 折返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看见江熠还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什么在折。 林屿蹑手蹑脚地靠近,猛地拍了下江熠的肩膀:“在干嘛呢!” 江熠明显抖了一下,迅速把桌上的东西扫进抽屉,但林屿还是看见了,那是一只白色的纸鹤,翅膀上还用铅笔画了花纹。 “哇,你还会折这个?”林屿的好奇心瞬间压过了敌意,“能教我吗?” 江熠抿着嘴摇了摇头,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林屿趁机往抽屉里偷瞄,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几只不同颜色的纸鹤,每只翅膀上都有不同的图案。 “这些都是你折的?”林屿眼疾手快地拿起一只蓝色的,发现翅膀内侧写着小小的字:希望今天能和林屿说上话。 空气突然凝固了。 江熠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把抢回纸鹤塞进口袋,刚准备跑就被林屿拉住。 “可以送一个给我吗?”他说。 江熠看了他一眼,丢下手里那个纸鹤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林屿手里拿着纸鹤,站在原地。他盯着纸鹤上的字迹,不懂江熠写这个有什么意思。 但他突然觉得这个讨厌鬼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回到家,林屿正在洗菜,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走出厨房看见黄承宇正翻他书包。 “别碰!”他冲过去,纸鹤已被撕成两半。 黄承宇念着翅膀上的字,林屿伸手抢,两人扭打在一起。 王萍尖叫着喊来黄建斌,两个小人被强行分开。 皮带抽在背上时,林屿没出声,直到被脱光衣服按在地上,衣架砸在皮肉上才闷哼一声。 “反了你!敢打弟弟!”黄建斌怒喝。 林屿一身光溜溜的被他踹到走廊,身上是皮带痕,腿脚上是衣架痕。 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路过的邻居都在笑他,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纸鹤碎片发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个破纸片跟黄承宇打架,明明江熠那个讨厌鬼平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忽然很想问问江熠,为什么要折这么多纸鹤,为什么要写那句话。可转念一想,谁要和那个洁癖鬼说话。 他就这样一直在心里乱想着,后来听见黄建斌在门里吼:“认错就滚进来!” “对不起…”林屿说, 门开了,暖黄灯光里,黄承宇咬着苹果冲他笑。身后的电视里在播儿童钙片广告,妈妈和孩子抱在一起,画面甜得刺眼。 第二天,班会课上。 “同学们~”班主任李老师戴着圆圆的眼镜,笑眯眯地拍着手,“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成立小手拉小手学习小组啦!” 林屿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轻轻举起手:“老师!我要和王小虎一组!”余光里,江熠正用尺子量着课本边缘,像在完成什么精密测量。 王小虎和他是同一辆校车的,两人性格很玩得来。虽然和江熠关系比幼儿园好点了,可他还是更喜欢和活泼开朗的同学一起玩。 “林屿和江熠一组~”李老师的声音像晴天霹雳。 “啊?”林屿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为什么啊?” “因为你们是同桌呀,”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这样讨论起来最方便了。” 林屿气鼓鼓地趴在桌子上,用铅笔使劲戳着橡皮,又用尺子切分橡皮块。 “现在请每个小组的小朋友牵着手,表示你们要互相帮助哦。”李老师继续说道。 林屿不情不愿地伸出右手,上面还沾着橡皮屑和铅笔灰。江熠看了看他的手,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湿巾。 “你干嘛?”林屿瞪大眼睛。 “擦手。”江熠认真地抽出一张湿巾,先把自己的手擦干净,然后又抽出一张递给林屿。 “我才不要!”林屿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看到李老师期待的眼神,只好接过湿巾胡乱擦了擦。 当两只小手终于碰在一起时,林屿惊讶地发现江熠的手又软又暖,像小猫的肉垫一样。 江熠突然凑过来小声说:“你手上有彩虹糖的味道。” 林屿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早上确实偷偷吃了两颗彩虹糖,可是江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看到你嘴角有蓝色糖渍。”江熠像是会读心术一样回答,嘴角微微上扬。 “哦!”林屿觉得江熠有时真神,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斟酌了一会,又开口,“你折的纸鹤,能不能再送我一个?” 江熠没有问原因,只是红着脸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递过去。 “谢谢!”林屿放在手心里把玩,感觉身上的疼痛都消散了不少。他很喜欢千纸鹤,可惜他手不巧,他一直幻想自己能变成千纸鹤,带着翅膀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他不知道,千纸鹤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停在掌心。如果想要自由飞翔,他要成为一只草原雕。 二年级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同学们,下周我们要举行风筝比赛!”李老师拍着手宣布,“两人一组,可以做也可以买。” 教室里立刻响起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王小虎!”林屿喊着,对方立刻扭头看向他,会意地比了个大拇指。 “林屿,”李老师突然点名,“你和江熠一组吧。” “啊?为什么?”林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因为上次数学测验,江熠考了满分,而你...”李老师推了推眼镜,“需要有人辅导。” 全班小朋友都“哇”地起哄起来,有几个还做着鬼脸。 林屿只好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偷偷瞄了一眼江熠,看不出对方的情绪,但是看到对方耳朵泛红。 放学路上,他踢着石子生闷气。路过文具店时,他看见江熠站在风筝货架前,正认真比对两种不同材质的骨架。 “喂,”林屿快步走过去,“你准备买哪个?” 江熠似乎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风筝差点掉在地上:“我...我想自己做。”他小声说。 “你会做风筝?”林屿瞪大眼睛。 江熠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手工制作大全》,翻到做风筝的那页,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 周六早晨,林屿按照地址找到了江熠家的小区。保安听说他找江医生家的孩子,热情地亲自带路。 穿过游乐设施区域、花园,一栋米白色的复式楼房出现在眼前。林屿站在铁门前,突然有些踌躇,小姨家拥挤的两居室和这里简直是两个世界。 门铃响过三声后,江熠打开了门:“进来吧。”他侧身让出通道,声音里藏着一丝林屿从未听过的轻快。 客厅中央的大桌上铺满了制作到一半的风筝。有雄鹰、有金鱼、还有一串用丝线串联的蝴蝶,每一只翅膀的花纹都各不相同。 “这些都是你做的?”林屿的指尖悬在一只红蜻蜓风筝上方,不敢真的碰触。 “嗯,”江熠点点头,指向墙上的一张全家福,“爸爸教的。” 照片里,穿着白大褂的江医生搂着妻子和儿子,幸福的微笑洋溢在脸上。 江熠从储藏室抱出一捆细竹篾和几卷彩色绢纸。 “今天我们做燕子风筝。”他说着,手指灵活地将竹条弯成流畅的弧线,用棉线绑紧关节处。 林屿学着他的样子尝试,却总是把胶水涂得满手都是。 “这样不对。”江熠突然靠过来,握住了林屿的手,引导着他将竹条按在正确的位置,“要顺着纹理固定,不然容易断。” 林屿突然打破所有偏见,真心地感叹:“你手真巧。” 江熠的动作顿了一下:“因为没人陪我玩,”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能自己做东西。” 林屿愣住了。 他想起每次课间,江熠总是独自坐在位置上看书;想起体育课分组时,江熠永远是最后被挑剩下的那个;想起幼儿园时自己曾经为了合群,也跟着大家喊过江熠怪胎。 “那个...”林屿挠了挠后脑勺,“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因为以前我找你玩,你嫌我吵。” “不是的...”江熠摇摇头,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林屿却笑了:“那就是我误会了,以后我们一起玩!” 江熠看向他,开心地点点头。 小朋友的讨厌或许藏着懵懂的羡慕与嫉妒,看他总是安静读书、独自完成精美的手工,便下意识用“怪胎”的起哄掩盖心底的向往。 可友情的种子早在对视时悄悄发芽:一句“一起玩”便能冲破所有隔阂,友情的建立往往只需要一句话。 误会在对视中消散,笑容在阳光下绽放,从此并肩的身影,比任何玩具都更珍贵。 第4章 朋友 三年级那年,流感来势汹汹。 周一早晨,林屿发起了高烧。 “小屿,把药吃了。”王萍摸了摸他的额头,她的肚子因为足月大的行动不便,林屿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她按摩浮肿的腿脚。 烧的迷糊的林屿蜷缩在被窝里,睡不着,只能脑袋恍惚地数着墙上的霉斑。 外公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黄奶奶正在大声抱怨假牙找不到了。他想起今天有重要的数学测验,但脑袋昏沉得根本起不来床。 三天后,林屿终于退烧返校。 推开教室门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课桌一尘不染,书本整齐地码放在右上角。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工整的课堂笔记。 “这是...”林屿问。 前桌的女生转过头:“江熠帮你记的,他这几天一下课就帮你抄笔记。” 林屿转头看向正在写字的江熠,对方左手虎口还留着打吊针的胶布痕迹。 “谢谢你!”林屿翻遍书包,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辣条,“我请你吃这个!”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江熠这种洁癖狂魔,怎么可能碰这种油腻的零食? 果然,江熠摇摇头:“不用了。”但这次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两秒,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努力压抑某个即将成型的微笑。 放学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林屿站在一年级教室外等黄承宇,雨水开始噼里啪啦砸在走廊栏杆上。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江熠手里握着雨伞走到他身边。 “要...要一起走吗?”江熠说。 林屿摇摇头:“我得等表弟。” 话音未落,就见江熠把伞塞进他手里:“那你们用这把伞。”说完,就作势要冲进雨幕。 “等等!”林屿一把拽住他手腕,“等我表弟一起走吧?” 江熠怔了怔,望着被拉住的手腕,点点头。 他们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渐在地上,泛起涟漪。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屿突然问。 他不懂为什么,只是忽然发现江熠和别的同学对自己都不一样。 找别的同学借橡皮要拿贴纸换,江熠却把橡皮直接送给自己。 体育课自由活动,找别的同学要跳绳,条件是“玩十分钟要拿一颗玻璃弹珠换”,江熠总是在自己忘记带水时,默默递过一瓶水,林屿以为也是要交换的,江熠却说“不需要交换,就是给你带的” 找后桌借彩笔,对方扬起下巴:“用你的奥特曼贴纸换,我要戴帽子的那个。” 江熠却在他对着空白画纸发呆时,把整盒彩笔推到他面前:“喜欢哪个颜色随便拿。” 林屿总以为“得到”要先“付出”,但江熠的好从来不用等他张开手接,就自己落进他的铅笔盒、爬上他的作业本、浸进他的水杯,还带着笑说:“不需要交换哦,因为…你是我的同桌呀。” 别的同学对他好,总像在玩交换游戏,可江熠的好不一样,他没帮过江熠,没借过卡牌,甚至总把江熠教他的口诀忘记。 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啊转,最后变成一句没头没尾的想法,就像书里看到的“种下的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 可向日葵为什么要转呢? 江熠的睫毛颤了颤:“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猝不及防烙在林屿心口。 他想起小姨越来越敷衍的应答,想起姨夫永远皱着的眉头,想起黄承宇说的“外人” 第一个朋友吗?因为是第一个,所以是很重要的吗? “林屿!”黄承宇背着书包走出来,照例直呼其名。 这声呼唤让林屿回过神来,他朝江熠笑了笑:“嗯!” 三个男孩挤在一把伞下走向校车站,江熠的肩膀紧贴着林屿的,雨声轰鸣中,林屿突然希望这段路再长些,长到永远走不到尽头。 王萍生完孩子后,林屿的放学时间多了一项固定任务。每当小表弟黄智杰扯着嗓子哭嚎时,他就会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像捧着一件易碎品似的将那个扭动的小肉团搂进怀里,手臂随着哭声的节奏轻轻摇晃。 日子久了,林屿竟成了照顾黄智杰的行家。换尿布时他会哼着动听的儿歌、冲奶粉时他总要把奶滴在手腕内侧,反复确认温度、哄睡觉时得像不倒翁似的晃悠着身子,这些琐碎的技能,他早已烂熟于心。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哀叹声中,同学们个个掰着手指盼假期。唯独林屿暗自希望永远不用放假。 虽然江熠不过比他大一岁,可在江熠身边时,他总能想起那个记忆里已经模糊成影子的哥哥。 江熠的好就像一针针细密的线脚,把林屿心里那个破洞慢慢缝补起来。 他弄丢江熠的自动铅笔,江熠只是眨眨眼说“正好想换新的”、林屿不小心把墨水甩在他校服上,江熠笑着指那块污渍说“像不像一只小企鹅”、就连林屿赌气说再也不要理他,一整天梗着脖子不往右边看,江熠也不恼,会往他抽屉里塞零食。 这些细碎的温柔让林屿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那个总有人替他擦眼泪的午后。虽然哥哥的面容已在记忆里褪成模糊的剪影,但那种被妥帖安放的安全感,正被江熠一点一点重新拼凑完整。 美术课画我的同桌时,林屿笔尖在画纸上游走,嘴巴却忍不住上扬,对方正襟危坐的样子像被老师点了穴。 等到最后一笔画完,他才忍不住笑出声:“你好呆啊!” 江熠尴尬地眨眨眼,接过画纸,被林屿的画技惊艳到了,画像上自己的五官都被很好的展示出来了。 林屿挑眉:“怎么样?我厉害吧?你等下也要给我画那么帅哦!” 江熠点点头,耳朵已经开始泛红:“我尽量…” 林屿还是第一次在他嘴里听到尽量这个词,毕竟江熠平时可是全优的,在自己心里打分的话,百分制,对方就是98分(扣2分因为唱歌太难听了。) 经过林屿耍帅的摆了好一会动作,江熠皱着眉在画纸上涂画后。 林屿接过画纸,盯着纸上三个连在一起的圆圈—— 脑袋是最大的圆,身体是椭圆,四肢是四条火柴棍。 他当场崩溃了:“你画的是什么?”眼神里满是疑惑。 “你呀。”江熠眨眨眼,“这个是你的鼻子,这个是你的嘴。” “好吧,没看出来,那我怎么有三个眼睛?”林屿指着一个黑点问。 “是你眼角的痣。”江熠回答。 三个一模一样大的黑点,确实看不出是痣,林屿在心里又给他扣了2分,他们俩简直了,一个做手工厉害画画丑,一个画画厉害做手工差。 林屿默默把这个火柴人画像塞进了抽屉,又掏出美术书鉴赏起来,不再说话。 江熠察觉到微妙的情绪,又开口:“要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屿本想拒绝,但看对方眼神里的乞求,只好答应。 他这次不耍帅,举起两个剪刀手,呲着牙,嘴角都笑僵了还在硬撑。 等到江熠把画好的画递过来时,他盯着画里那个头发像爆炸头、眼睛眯成两条线、剪刀手歪得像被风吹歪的小树苗的“自己”,在心里又扣了对方2分。 这是一幅形容不出来的画,但是丑得相当直观。 林屿画的江熠,江熠倒是马上收到书包里了。 江熠画的两**屿,林屿倒是塞在抽屉里,再也没想起来过。 今年运动会,江熠终于能参加跑步项目了,他站在50米短跑的起跑线上,微微弓着身子,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 终点有林屿和他们班的同学,正在跳起来朝他打招呼。 发令枪一响,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把其他选手甩在身后,轻松拿下冠军。 林屿兴奋地一把抱住他:“江熠!你也太厉害了吧!” 江熠被圈在怀里,也开心地拍了拍对方的背:“你待会也加油!” 没过多久,轮到林屿的立定跳远比赛。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力摆动,双腿猛地一蹬,整个人像只灵活的小青蛙一样,落在沙坑最远处,稳稳拿了第一。 江熠站在旁边,嘴角微微上扬,将水拧开递过。 “厉害吧!”林屿接过猛灌了一口。 江熠没说话,笑着点点头。 最后是两人三足比赛,他们一起报名的。 林屿兴致勃勃地用绳子绑住自己和江熠的脚踝,信心满满地说:“我们肯定能赢!” 江熠虽然没说话,但默默调整好步伐节奏。 或许是当了太久同桌的缘故,他们的默契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比赛开始,其他组的同学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绑带,有的甚至因为步伐不一致而摔成一团。 而江熠和林屿只是对视了一眼,连话都没多说,就同时迈出了第一步。 “喂,你步子别太大!”林屿嘴上嫌弃,脚下却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节奏。 “你也是,别乱晃。”江熠低声回应,手臂却稳稳扶住林屿的肩膀,帮他稳住重心。 他们不像其他组那样磕磕绊绊,他们的步伐出奇地一致,仿佛共用同一个大脑。 左、右、左、右,林屿甚至不需要再喊口号,江熠就能精准地跟上他的速度。 “哇!他们怎么跑那么快?!”旁边的同学目瞪口呆。 跑到一半时,林屿的鞋带突然松了,差点绊倒自己。 江熠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别停,继续!” 林屿咬咬牙,干脆甩了甩脚,直接把松掉的鞋带甩到一边,继续往前冲。 最后十米,他们几乎是飞奔着冲过终点,把第二名甩开一大截。 林屿喘着气,一把勾住江熠的脖子,笑得灿烂:“看吧!我就说我们是最强组合!” 江熠被他拽得微微踉跄,却没推开他,轻轻“嗯”了一声。 阳光洒在领奖台上,他们胸前的金牌闪闪发亮。 或许,当同桌久了,连心跳的节奏都会变得一样吧。 第5章 结拜仪式 当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通知单发下来时,林屿盯着纸片发了好一会儿呆。 从去年开始王萍要参加黄承宇的家长会,黄建斌要忙着店里的生意,没人有空参加他的家长会。 江熠已经看着他呆滞良久,突然开口:“我妈可以一起参加,如果你小姨没空的话。” 林屿摇摇头:“不用,我小姨会来的。”虽然他知道不会来的,可是他觉得这种事情别人家长帮忙很怪。 家长会那天,林屿在教室看着同学们的家长陆陆续续来到教室,王萍始终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了开完会,就在他准备自己走回去时,江熠妈妈何雅鸥突然叫住了他:“林屿同学,我们送你回去吧?” 林屿盯着眼前妆容精致的女人,目光落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江熠那道线条利落的鼻梁,果然分毫不错地复刻了眼前人。 他本想拒绝,但是见到一旁的江熠眼神里的期待,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车上,林屿有点局促,也不知道和江熠聊什么,只能坐在后排不停盯着窗外看。 路过那家渴望已久的蛋糕店时,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妈,我想吃蛋糕…”江熠突然开口。 林屿猛地看向他,怎么那么巧,他也想吃。 “林屿愿意一起去吗?阿姨给你们买。”何雅鸥问。 林屿觉得自己应该拒绝,毕竟小姨总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可他好馋,还是没忍住点头了。 何雅鸥带着两个孩子去蛋糕店。 “买一送一哦。”她眨眨眼,给林屿和江熠各买了一个奶油杯。 甜腻的奶油在舌尖化开,终于吃到梦寐以求的奶油杯了,和想象里一样甜,可林屿却尝出一丝苦涩。 在家里,好吃的基本都是黄承宇才能吃的,他要是敢偷偷拿一块饼干,准会被姨丈瞪得缩手。 “好吃吗?”江熠小声问。 林屿点点头,突然发现江熠的奶油杯几乎没动:“你不喜欢?” “给你。”江熠把自己的杯子推过来,“我...我不太爱吃甜的。” “那你还说想吃蛋糕?”林屿不解。 “是想啊,吃了觉得太甜不喜欢…”江熠说。 “甜的多好吃啊!吃的心里美滋滋哦!”林屿突然站起来,举着奶油杯转了个圈,还故意用夸张的颤音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奶油沾在他鼻尖上,活像只偷吃的小花猫。 江熠“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耳尖却悄悄红了。 “哎哟,你怎么这么可爱呀?”何雅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阿姨我还会学动物叫哦!”林屿放下奶油杯,做了个猪鼻子,“噢~” 江熠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手里的叉子都在颤。 林屿趁机凑过去,把最后一口奶油抹在他脸颊上:“江大学霸,你脸上沾到知识啦!” “林、林屿!”江熠手忙脚乱去擦,结果越擦越脏,又一只小花猫。 何雅鸥笑得前仰后合:“难怪小熠总和我们提起你,他从小到大都没带同学回家玩过呢,他——” “妈!”江熠打断道,整张脸瞬间红透,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林屿一把勾住江熠的脖子:“那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了!现在开始结拜仪式!” “什、什么仪式?”江熠的声音都在发颤。 “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林屿突然卡壳,挠了挠头,“啊不对不对,是兄弟对拜!我看《水浒传》里都这么演的!” “你...你刚才说的是结婚的台词...”江熠小声嘟囔。 “哎呀差不多嘛!”林屿豪迈地一挥手,指向门外,“来来来,先对着那棵大树拜,就当它是天地了!” 何雅鸥悄悄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两个活宝。 “等等!”江熠突然挣脱,“结拜不是这样的!《三国演义》里应该是...”他一本正经地比划,“要焚香告天,歃血为盟...” “歃血?!”林屿眼睛一亮,抓起蛋糕刀就要往手指上划,“这个刺激!” “不行!”江熠扑过去抢刀,两人差点撞翻桌子,何雅鸥赶紧扶住咖啡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最后江熠死死按住林屿的手腕:“用...用吸管代替就行...”他抽出两根吸管,“这个就当是酒杯...” “也行!”林屿豪迈地把吸管插进同一杯柠檬水里,“来,干了这杯血酒!咱俩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他们表情庄重得像在完成什么神圣仪式,两根吸管重重碰在一起。 林屿猛吸一大口,结果被酸得整张脸皱成包子。 江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两人松手时,吸管不知怎么缠在了一起,就像命运不知不觉中早已将他们系在了一起。 重新回到车上,又恢复了沉默,林屿继续盯着窗外。 经过一家玩具店,他想起去年生日,王萍答应给他买他喜欢了很久的变形金刚,却因为黄建斌说浪费钱作罢,可黄承宇的生日却收到了包装精美的遥控汽车。 那股难受的劲又涌上心间,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妈,我想...买个玩具。”江熠突然开口。 林屿的心跳漏了半拍。江熠是会读心术吗?他悄悄转头,看见江熠正望着自己。 “可以啊,但是很晚了,我们得先把林屿送回家。”何雅鸥说。 “林屿,”江熠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愿意陪我一起去逛逛吗?” “好兄弟,可以的!”林屿点点头,完全忘了要早回家的事。 玩具店里,林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这个标价368元的变形金刚的包装盒边缘。 江熠正在货架间穿梭,时不时举起一个玩具给何雅鸥看。每次江熠说“想要”,那位温柔的女士就会笑着点头。 林屿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有人往他心里塞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江熠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帮我挑。” 林屿跟着他穿梭在货架中间:“那个数学魔方很适合你...” “你平时都玩什么玩具?”江熠眼里含笑问。 除了便宜的贴纸是林屿能得到的玩具,就没有其他的了,林屿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江熠之间隔着什么,不只是货架上那些他不敢开口要的玩具,还有江熠随口就能提出的要求,和何阿姨永远温柔的“可以啊”。 “就...都有玩...”林屿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他想起昨天黄承宇故意踩脏他的作业本时,小姨说的“男孩子别这么小心眼”。 现在江熠眼里闪烁的快乐让他胸口发紧,他分不清这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三年级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阶级差距,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有些距离不是好兄弟就能跨过去的。 江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直走向刚刚林屿呆着的货架前,取走了那个变形金刚:“包起来。”他说得干脆利落。 江熠在家一定很幸福吧?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得到,不需要考虑什么。林屿在心里想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不懂这叫自卑,只是隐约觉得江熠家的空气似乎更轻盈些,想要什么就能说出口,说出口就会有人认真听。 而他在小姨家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愿望咽回去,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多占了一寸不该占的地方。 收银台前,林屿盯着自己开胶的鞋尖。 突然,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塞进他怀里。 “给你。”江熠说。 “啊?”林屿瞪圆了眼睛,“这不行,这太贵重了!”他慌忙推拒。 江熠摇摇头:“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想送你的!” “可是我什么都送不了给你...”林屿说。 “不需要呢,你收下吧!”江熠的力度加大了一些,让对方无法抗拒。 何雅鸥笑着揉乱两个男孩的头发:“林屿你收下吧,小熠第一次交朋友。” “从我的零花钱里扣。”江熠转头对妈妈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何雅鸥温柔地笑着点头:“好。” “可、可是我...”林屿结巴的说着。 “没有可是啦,快收下!”江熠笑盈盈说。 林屿低头看着怀里的礼物,包装纸上印着小小的星星。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江熠是圣诞老人吗?把他想要的东西都给他了。 何雅鸥的小轿车缓缓停在巷子口,林屿抱着书包跳下车,转身朝车里挥挥手:“谢谢阿姨!江熠明天见!” “明天见。”江熠摇下车窗,目光追随着林屿的背影,直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何雅鸥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她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熠,”她启动车子,声音依然温柔,“妈妈很高兴你交到了好朋友。” 江熠转过头,脸上的笑容还挂着。 “不过,你们现在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林屿那孩子...挺活泼的,但成绩好像不太稳定?”何雅鸥说。 江熠的笑容消失,沉默不语。 “这次月考,”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你语文只考了98分。” 江熠的身体微微一僵。 “阅读理解扣了2分,”何雅鸥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作文虽然满分,但字迹不够工整。” 江熠低下头:“下次我会注意...” “妈妈真的很高兴你交到了好朋友,”何雅鸥话锋一转,“但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要明白,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花时间。” 江熠眉头紧皱:“妈...” 何雅鸥笑了笑,红灯亮起,她优雅地踩下刹车:“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朋友之间要互相促进才对。就像你教他学习,他要是也能在别的方面帮到你就好了。” 江熠抿了抿嘴。 “对了,”何雅鸥从包里拿出一张宣传单,“少年宫新开了奥数班,张教授亲自授课。妈妈给你报了名,下周开始。” 江熠盯着手里的宣传单。 “小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和他交朋友,妈妈不反对,但妈妈希望你不会被他影响。”何雅鸥说。 “知道了。”江熠回答。 “到时候的全国奥数竞赛,你必须拿到一等奖,你是要考重点中学的人,妈妈不希望你被任何人...或任何事影响。”何雅鸥说。 江熠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知道了吗?”何雅鸥又问。 车内气压越来越低,沉默了好一阵。 “知道了。”他最终低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