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失败,但反派自我攻略了》 第1章 出门撞大运 “太虚宗封山禁客多年,今日怎得这么多人上山?” 修士屈指扣了扣柜台,“来时山道挤得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怎么,太虚宗那几个老头要摆寿宴?” “客官当真不知?”旅店老板猛地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指,虚指天机山所在的方向,“天机山太虚宗可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内有一秘宝名为阴阳纵横仪,据说这阴阳纵横仪是上古遗留的神器,可回天倒日,扭转乾坤!” 修士握剑的手倏地收紧,“逆天之物。” “太虚宗放话了——谁能唤醒神器,谁便是天命之主。这不,各门各派都赶着去凑凑热闹呢!” 说罢,老板又咧嘴拨弄起算盘。 多亏了太虚宗为神器寻主这一茬,近日旅店日日客满,赚得也是盆满钵满。 那修士还站在前台,目光落在远处的雪山,不曾动上一动。 老板分神提醒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先去凑凑热闹。” 修士正欲提步出门,却见平日云锁雾绕的天机山此时拨云见日,霞光大盛,赤金色漫延天际,将终年积雪染成血色,奇绝瑰丽。 檐角铜铃疯狂震颤,一剑修从天边御剑而来,甫一落地便冲进院门:“是花草谷!是个年不过十七的小女娃唤醒了神器!” “花草谷?这是哪个门派?没听说过啊……” “什么小门小派?神器怎会落在这种不见经传的人手里!” “放屁!”大堂里醉汉摔碎酒碗,琥珀色液体洒了一地,“定是太虚宗的人耍诈!” 一时间,人群激愤,慷慨陈词。 白玉烟杆重重磕在桌上,满室烛火齐齐震颤。 “诸位且稍安勿躁。”大堂中央,一佝偻老者笑眯眯地站起来,捋捋白胡子,“太虚宗主愿把神器拱手让人,实乃天下幸事。但自百年前,那魔头温如晦横亘出世,天下不平久矣。” “如今,阴阳纵横仪现世——太虚宗主此行便是寻求天命之人,穿梭百年,诛杀魔头!” “可那魔头专修鬼道,一身诡异伎俩,可驭百鬼,如何杀得了他?” “我也想知道!就凭我,怎么能耐得了那大魔头?” 太虚宗的某客房内,相貌清秀的少女泄愤般踢飞绣鞋,像一条死鱼躺在罗汉榻上,咬牙切齿地看向掌心新添的伤口。 “都怪你!”少女突然翻身指向窗边摇扇的蒋恒明,皱起眉头嗔怒道:“我早说了出门得卜一卦!大师兄你非不听,我说不去你还非拉着我去!现在倒好,什么拯救天下苍生,什么万民生死系于一人……我才不想当什么英雄!” 温禾搂着枕头翻身,声音闷闷的,“再过几日就是霜降,我的萝卜该冻坏了……” 蒋恒明摇扇,柔声安慰道:“莫慌。待大师兄我炼出举世大毒丹,助你一招制敌。” 阮钰撂下茶盏,杯底在檀桌上撞出清音,揶揄道:“上回你那化骨散,倒帮人魔修还涨了两成功力。况且,你可忘了太虚宗主方才是怎么说的?那魔头天赋神骨,不死不灭,寻常办法奈何不得他。” 房梁忽地传来少年带笑的声线。 “就只有那一个法子了么?” 林青时倒悬着从横梁翻下,绀青衣摆扫过温禾鼻尖,带起的尘土惊得温禾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三人目光齐齐落在少年身上。 林青时笑道:“都看我做什么?那祁老头说得还不够明白?先让那魔头尝遍七情六欲,懂得爱恨嗔痴,再趁他长出血肉心时……” “用痴骨檀、枯荣并蒂莲、神女泪三者制成的毒刃贯穿心脏,才能阻止他再生,不是么?” 让灭世魔头爱上谁?我——吗? 小师妹指指自己,不太自信地摇头,嘴上念叨着我不行,再次躺下。 “有什么不行的?师妹,我帮你。”林青时一掌拍在八仙桌上,手下是一个装饰精巧的小盒子。 “这是我前几日新制的情蛊,操作简单,实用有效。仅需下蛊之人的一滴血喂养蛊虫,再把蛊虫喂给中蛊之人,情蛊即成。到时候,那魔头就会爱你爱得舍生忘死了,小师妹!” 温禾慢悠悠挪到桌边,一半忐忑一半期待地打开木盒。 盒盖弹开的刹那,肥硕的白蛊虫抖了抖额上触须,头顶红点突然喷出粉红烟雾。 “呕——”蒋恒明以扇掩面,“这虫子怎么一股子臭屁味!” 阮钰似乎早有预料,早早退至窗边,推开窗散味。然这蛊虫气味经久不散,她捏着绣帕捂嘴冷笑:“你管这叫情蛊?合欢宗最下等的媚药也比这清雅几分。” 温禾失望地戳了戳蛊虫脑袋,手感倒是滑溜溜软绵绵的。 “三师兄,你觉得温如晦是会含情脉脉地吃下它。还是直接一言不合捏爆它?” “何必在意过程,只要结果是完美的不就行了么?” 林青时万分珍重地合上盖子,往小师妹的方向推进,好言相劝道:“师妹,你就信我一回。” 鬼域天寒地冻,风刀霜剑。 魔修阿毛粗着嗓子“哞”了一声,催促前头的几个小弟赶紧拉车。 接着,他围着金丝囚笼检查一番,总共二十八个女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些女人,虽然出身不同,有凡人、修士,也有修成人形的妖怪。但她们无一例外,都长了一张有五六分相似的脸。 温禾也混在这堆女人中。 不过她可不是被抓来的,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两日前,她抽离灵识投入阴阳纵横仪中,开启首次回溯。 睁眼醒来,便在这副魔族女修的身体里了。 她在魔族地界晃荡了两天,发现沿街都贴满了她手上拿着的这幅画像。 然后,她就主动去应聘了。 招聘人左右看了温禾不过两眼,当即就拍板让她加入魔族圣女的海选 28 现场。 温禾又打开画像看了一眼。 说是画像,其实不过画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头上又点了三撇毛作为头发。 很难看出是个人,倒像牛鬼蛇神。 这些魔修平时就是太注重实力了!应该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啊!怎么能从这令人堪忧的画技里看出魔尊到底要找谁? 温禾合上画像,无语地看着一车和自己大同小异的长相。 你别说,还真能。 牛车晃悠悠行驶过沉闷的铁索桥,桥下红色熔岩如同巨兽翻腾怒吼,溅起的岩浆落在金丝囚笼上,发出“呲呲”声。 为避免被烧到,温禾往里靠了靠。 肩膀抵住肩膀,轻微的碰撞让年轻女子抬起头来。 那双眼里平静无波,宛如深邃枯井,黑漆漆的,了无生气。 她看了温禾一眼,便撇过头去。 温禾觉得很不对劲。 车上的女人,要么是被挟持不知命运何去何从所以茫然自苦,要么本就是为魔尊而来渴望伴驾君侧所以兴致勃勃的。 这女子,二者皆不。 她是为求死。 温禾凝望女子头颅片刻,还是把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大师兄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多管闲事,她还是听话好了。 温禾闭上眼休息。 约莫过一炷香的时间,拉车的四只魔修重新幻化人形,在大哥阿毛的指挥下打开了金丝囚笼。左右两侧各站两人,指挥着车内的女人下来。 温禾抬头,陨铁浇筑的大殿坚硬冷凝,牌匾上印刻着笔力苍劲的三个大字。 阎罗殿。 “快些走,磨磨唧唧的。”一位魔修站在温和背后推搡了一把。 她挨了个趔趄,赶紧低头跟随人流进殿。 “尊主,圣女的人选都在这里。” 虚靠在王座上的青年倦怠地抬眼,指尖在白骨炼化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目光落在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几十张脸上,难得勾起唇角。可那笑并非是欢喜的,是讥诮,是傲慢,是自我嘲讽。 “就这些货色?” 阿毛正要颤颤巍巍跪下,寻求宽恕。 “罢了。” 温如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他身着玄色,衣摆镶嵌金丝,混着墨色长发,如同黑夜鬼魅无常。 温禾听说过不少这位魔尊大人的传言,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她原以为魔修大多是从妖兽修炼而来,所以长得青面獠牙不太符合人的审美。 但这位魔尊却出乎意料的,美貌异常。 温禾不露声色地倒退,魔尊虽然美貌,但像天机山万年不化的寒冰,丝丝冒冷气。 她都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了。 这边温禾倒退一步,却有不怕死的更进一步。 女子扑通跪地,伏身道:“尊主千秋万代,奴愿为尊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温如晦又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话,像听到颇有意思的笑话似的,抵唇微笑。 所有人都听出温如晦口中不善的嘲讽,低下头降低存在感。 温禾也不例外,她垂头祈望用额前的碎发挡住脸,侧目一瞥,发现跪地的女女子便是她在车上无意撞到的那个。 之后她听到那女子话中夹杂着几分颤抖,“是,奴万死不辞。” “很好。”温如晦勾唇招手,“你上前来,让本座仔细瞧瞧你。” 女子起身,听话上前。 赤足一步一步落在石阶,女子垂眼,嘴角轻勾,任外人看来自是一副心愿所成志得意满的样子。 却在朝夕间,女子身形矫捷,手腕翻出一道寒光,无可遮挡地直直斩向温如晦。那剑光凌厉,直取喉头,是奔着取他性命而去的! 温如晦似乎也没料到有此一劫,竟任由剑刃刺向喉间,破皮流血。 女子乘胜追击,更进一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飞出去。 温如晦指腹擦过脖颈上的鲜血,不甚在意地挑唇:“柳新月,好久不见啊。我们多少年没见过面了?让本座想想……我们有二十三年没见过面了,师姐。” 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寒暄。 女子嫌恶地呸了一声,“谁是你师姐?欺师灭祖,杀害同门的畜生,你也配?” “欺师灭祖,确有此事。不过杀害同门么……” 温如晦:“是哪个不长眼的被我随手杀了?我记不太清了,劳烦师姐提点提点。” “你这个畜生!我妹妹就是死在你手里,你都忘了?” 温如晦虽是笑着,声音却冷下来,“我没有杀她。” “你说了不算。” 柳新月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佩剑,剑尖掠地发出刺耳的回音。 她被仇恨蒙眼,看不清局势。一心一意只想要温如晦死。 温禾注视女子跌跌撞撞地朝温如晦再次走去,她知道柳新月必死无疑。 如果方才在车上,她与柳新月搭话,拦住她别做傻事就好了。 至少她还能活着,活多久都行。 温禾心里没来由地涌过悲伤,她不认得柳新月,这一刻却在真切地为她难过。 温如晦嘲弄地看着柳新月不自量力的丑态,“看在她的份上,现在走,你还有机会。” 她没有停。 几只赤色鬼手破开虚空抓住柳新月,把她带到空中。 脆弱的身躯如同裂帛般被撕扯,四分五裂。与之伴随的是温热的鲜血如雨水从半空泼洒。 脖颈与头颅分离,失去支撑的头落下,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 滚到温禾的脚边。 啊—— 人群尖叫,逃散。 温禾愣在原地。 柳新月没合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恨意与怒火戛然而止,只剩空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也是第一次看见一条生命转瞬即逝。 她的脚似乎长了钩子牢牢嵌在地里,难动一丝一毫。喉咙里塞了棉花似的堵住了,她张了张嘴,不幸溅到的血流到唇瓣,眼睛直愣盯着女子残破的身体。 男人重新落座,苍白的肤色底下,额上青筋若隐若现。血液里的残暴因杀戮而沸腾,一点一点灼烧啃噬他的每一寸筋脉。 温如晦闭上眼,难以忍受地发出喘息。 脖子上被剑刃擦伤的地方神迹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这副被诅咒的身体不死不灭,但代价是比常人更加敏锐的知觉,只要一点小伤,他也能感受到比常人多千倍万倍的痛楚。 几十年修行鬼道,那些怨灵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化作骨血。一旦他动杀念,识海如岩浆沸腾,灵力失控,那些蛰伏在体内的恶鬼想要争先恐后地吃掉他。 体内渐渐平息,温如晦睁开眼,殿内空荡,只有一人站在殿中。 如同施舍般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圣女,是你了。” 第2章 情蛊下给谁 红纱轻舞,水汽氤氲。 温禾窝在汤池内。 一头长发柔软地铺散在水面,时隐时现光洁纤弱的脊背。 汤池里加了草药和花瓣,温禾抓了一片花瓣在手里反复揉捻,任由身后两名女婢用布巾擦拭自己的身体。 她总觉得入选圣女似乎有点太容易了。 总不能因为其他人都跑走了,所以就随便指个人就是吧?未免也太随便了吧? 一面铜镜被送至眼前。 女婢支着铜镜方便温禾看清楚镜中的自己,笑着奉承:“圣女长得真是好相貌。” 温禾还是头一回听到有陌生人夸自己相貌好的。 虽然花草谷的诸位师兄师姐总是会夸她容色妍丽,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但她知道这都是自家人看自己孩子的滤镜,算不得真的。 况且有二师姐的脸珠玉在前,她更不会眼黑心瞎地觉得自己是美人。 温禾仔细打量镜中人的面容,细细的眉,上挑的桃花眼,朱唇轻启,脸部轮廓恰如鹅蛋,屏息间,媚骨天成。 确实是个美人啊。她长叹,可惜只是试用。 一名女婢牵着温禾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离汤池,另一位则拿起放置在衣桁上的素色薄纱裙服侍穿衣。 “圣女往这边来,还需梳妆一番。” 温禾轻拍女婢的手,“不必了。” 搞这搞那的,比山下村子里过年杀年猪都费劲。杀猪还讲究快准狠呢,这一番梳妆打扮下来,堪比猪身上挨了千刀,凌迟处死。 在这里的每一刻都煎熬。 她只想快点见到温如晦,完成任务早点脱离。 女婢把温禾送到房门外,便神色紧张地告退,仿佛屋内是豺狼虎豹,是会吃人的怪物。 好吧,还真没差别。 温禾扯了扯嘴角,视死如归地推门进去。 温如晦斜倚在床栏,左腿支在床沿,右腿松垮地搭在床边的脚踏,眼睫低垂,容色慵懒,专心致志地把玩手里那枚早已褪色的同心结穗子。 他闻声看到了杵在门口的温禾。 “过来。” 温禾一声不响地走到床边,思忖一瞬,直接坐在地上,下颌抵在男人的膝头,乖顺的,呈现臣服的姿态,伏在他的腿上,露出脆弱的脖颈。 后颈传来冰冷的触感,薄茧擦过细嫩的肌肤,泛起红痕点点。 温禾头皮发麻,危机感如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只要对方想,就可以轻易地杀掉她。 温如晦没有再动,指尖传递滚烫的温度,颈侧血管跳动的频率出卖了她的紧张和恐惧。 她在畏惧他,显而易见。 “所有人都逃跑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温如晦低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伏在腿上,闻言颤抖的女人。垂眸时睫羽投下的阴影,遮敛了毒蛇般阴鸷的眼神。 “尊主心有法度,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温禾仰头,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况且,是那女子先对尊主动手的,她该杀。” “心有法度……”男人低笑道:“我真有这么好么?” “是啊。” 温禾见他有些松动,似乎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说辞,便大着胆子更靠近了一点。 俶尔,温如晦大笑起来,笑得眼眶湿润,胸腔不断颤抖。 “哈哈……哈哈哈……” 温禾被他笑得汗毛都竖起来,脸色发白,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过了好半晌,温如晦才停下来,气息重新平缓,又变回方恣意懒散的模样。 他捏住温禾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他。修长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她失了血色淡粉的唇瓣。 温软,柔滑。 然后指尖一点一点往下移动,指腹划过嘴唇,下颌,颈部。 最后停在喉管处。 鬼蜮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长夜和寒冷。温禾却没来由的出了一身的汗,细密的汗珠停在额上,她却不敢伸手去擦。 男人的身体没有温度,指尖划过肌肤,更像是被冷冽的刀背一点一点割开。 温如晦面色沉下来,冷嗤:“骗子。你这张嘴,倒是和她一样。” “一样的爱骗人。” 他不再给温禾任何狡辩的机会,说完便掐住了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喉间空气被大肆攫取,温禾扬起头颅想要获得更多空气,但被挤压的喉咙只能反出一阵阵血腥味。 指尖传来刺痒的感觉,双手无力地松开。濒死的感受逐渐明晰,生命如同抽丝剥茧一点点地退去。 果然,这种拯救天下的事情就不该交给她这种废渣啊! 可是,好不甘心。 眼前人的样子越发模糊,在最后一丝清明消散前,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逼出来。 “温……如……晦” 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温如晦触电般仓皇失措地松开手,望着自己的手失神。 温禾跌坐在地上,拼命呼吸。 她来不及细究温如晦为什么放过自己,争分夺秒地从识海里拿出那个装着情蛊的小盒子。 修士的识海可以根据修为的高低开拓出一定的临时空间来放置应急的物品。无奈她修为本就不高,就连这一个小盒子,也是临时抱佛脚努力修行了几日,吃了不少增进修为的补丸,才勉强塞进来的。 温禾趁温如晦心神恍惚,悄悄背过身,打开盒子,往嘴里塞蛊虫。 大胖虫子口感滑腻,细密的多足在舌尖掠过,她越想越恶心。只能逼迫自己封闭了五感,屏住呼吸,朝男人扑过去。 温如晦仍陷在回忆里无法挣脱,那些本该黯淡的过去却在此刻鲜活起来,一幅幅画卷生动地在眼前展开。 他没办法不沉湎。 而后,画卷被撕裂了。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来人洁净后的清冷幽香。他有些呆愣,竟然任凭她双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不断索取。 她站在床前,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不可避免地赋予他半个身体的重量。 他亦是鬼迷心窍地仰头迎合。 夜风从未关合的窗户溜进来,无意吹动她与他的发,青丝交叠,难分你我,灯续焰青。 温禾紧闭双眼,似是认真且虔诚地在吻他。 只有她自个心里清楚,她简直慌得不知道要怎么把那蛊虫推送到对方口中。 要伸舌吗? 啊啊啊啊啊啊!师父授课的时候怎么不教怎么亲嘴啊?不管了!权当是被赖格宝舔了一口…… 许是嘴里塞了只大胖虫子,又许是那个吻。温禾只觉得口津不断分泌,她忍不住吞咽,喉间滚了滚。 有什么东西也顺着涎水一同滚落进肚里。 温禾睁眼,那虫子滑进她的食道,却因为肥腴的身体卡在半道不上不下。她猛地推开男人,趴在床尾径自呕吐起来。 温如晦脸色阴郁,眼里愠色渐浓,似乎翻涌着惊涛骇浪。 什么意思? 是她主动要吻他的,现在又是这副模样。他就这么令她恶心? 温如晦张嘴,声音淬毒似的凉飕飕的,阴阳怪气道:“这就是你的手段么?” 温禾心里咯噔一下。 强压下胃里泛滥的酸水,她挤出笑脸,转头正欲开口讨好一番,却见温如晦的手上的一簇火苗随着他眼底的杀意愈来愈烈。 她是见过眼前人的手段的。先前那无名女子的死状还历历在目,要死,她也不要死在温如晦的手里。 “不必劳烦尊主亲自动手。”温禾低头一点一点从床尾爬到地上,边爬边碎碎念:“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退到自认安全的地方,她噌地从地上爬起,然后翻箱倒柜地寻找能够无痛自杀的办法。 温如晦看着她拿起桌上灯盏后又放下,转身朝着柱子比划,蹙眉苦恼一番遂又放弃,挪着步子慢腾腾地抽出一把剑,在脖子上作出自刎的姿态。 他看得入神,竟然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火早已熄灭。 当啷—— 剑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温禾思来想去,不管是用灯盏砸头,撞柱还是在脖子上开一刀,都会疼痛,还很漫长。 可是她最怕痛了。 “要不……”温禾试探出口,“您赐我个痛快?” “要求真多。” 看来是无望了。 温禾深叹一口气,打算从地上重新捡起那柄剑。 手指刚要接触到剑柄,一只玉瓶滚落到眼前,温禾捡起来,晃了晃。 “这是?” “你不是要求死么?”温如晦掀起帐幔,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看似好意地为温禾解释道:“这是绝命丹。只要吃上一颗,你就会立马七窍流血,暴毙身亡,死得悄无声息。” 死的快,那太满意了。 温禾从瓶子里倒出好几颗,毫不犹豫地把它们一股脑吞下去,药丸不小,她一颗一颗往下顺气。 吞完后,她找了块开阔的地方,舒舒服服躺下闭眼等死。 重开! 反正横竖都是死,干嘛不找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况且,她再也不想看到温如晦那张好像别人总是欠他八百两银子,拽的五七八万的脸。 药丸入肚,不消一会,温禾便感到腹中有热流窜动。 应该是毒素发作了。再等会,她就会被穿肠烂肚,然后立马死翘翘。 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温禾脸上不自觉染上笑意,整个人如同雨后拨开厚重云层的日光,灿烂明快。 温如晦手支着下巴,坐在床榻上好奇地盯着温禾。 他搞不懂她。 既然她能为了活着而违背良心吻他,只为求得生的机会。可为什么现在死到临头了还能笑出来? 烛火轻颤,烛泪滴落在灯台上凝固。 温禾觉得这一觉睡得实在安逸,四肢百骸都好似被清洗了一遍,通体舒畅。 温如晦人虽是不怎么样,但眼光不错,这绝命丹确实是好东西。她都记不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毒发身亡的,眼睛一闭,没一会就失去意识了。 温禾闭着眼坐起来,张嘴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慢慢睁开迷蒙的双眼。 然后她不可置信地又揉揉眼。 她不是死了么?死了不是该回原来的世界了么?她在哪儿? 这地方怎么这么像魔头的老窝啊…… 她转过半个头颅,只用一只眼斜睨,发现床榻之上,那人仍然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大眼瞪小眼。 温如晦微蹙眉头,眼里的疑惑明晃晃地在质问,你怎么还不死? 但他又不开口,温禾只觉得空气里好安静,连窗外扰人的虫鸣都消失了。 僵持了片刻,她失魂落魄地开口道:“你买到假药了。” 温如晦瞬间垮脸,一贯冷冽讥讽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 这丹药还是来自于鬼市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丹修之手。据魔修们说,这丹修出品的丹药,效果颇佳,又常年行踪不定,所以物以稀为贵,很是难求。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效果极佳是指这毒药吃下去发挥的是十足大补丸的功效,难怪每回他服毒,心肠没烂,修为倒是疯狂上涨…… 温如晦又换上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朝温禾招手。 “过来。” 温禾总觉得这魔头把自己当只狗在玩。 她面色不虞地走到其跟前站定,一声不吭地看着温如晦从自己的小腹里抽丝万缕般引出一颗圆润小巧的珠子。 是妖丹。 从温禾体内被抽出的妖丹泛着暗淡的光泽,妖力低微,一看就是修为不高。 温如晦二指捏着妖丹,鄙夷地瞧了两眼。 自他坐上这个位置,魔族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其中还是不乏有个中好手,勉强能让他多看两眼。这还是头一回来了个这么弱的。把她放在鬼蜮的斗兽场里,只当前排看客,也能被妖力波及伤得半死。 他不免嗤笑道:“他们就派你这么个废物过来?” 温禾求死不成,又被他当狗似的招来唤去,心下本就不爽,火气如春笋般节节高。 是她自己要来的么?她有的选么?太虚宗那死老头话说得有理又漂亮,姿态面子都做足了,把天下苍生压在她身上,她能推却么? 有的选谁不想回家种地,非要找死来攻略你这个神经病啊! 掌心啪的一声落下,那张玉质天成的面容赫然留上鲜艳的指印。这一巴掌,温禾是卯足了劲打的,右手微麻,她心虚地把手藏在后背。 温如晦被打懵了。 他错愕地直勾勾盯住温禾,好半晌才从嘴里憋出四字:“你敢打我?” 温禾觉得好笑,她真的觉得这个男的有病。想到自己今天是注定活不成了,她说话也硬气许多。 “打的就是你!” 温禾叉着腰,丝毫不怵温如晦逐渐凉下来的气温,俯下身子平视他,好心提醒道:“小声点,我胆小怕狗。” 温如晦抛下那张对万物无谓凉薄,时时刻刻戴在脸上的假面,冷下脸,唇线紧绷,伸手去抓将他一军正神气十足的温禾。 等他抓到她,定要千般万般折辱她,他要她生不如死。 温禾自然猜到对方的想法。 温如晦都气得忘记自己会术法,要上手与她肉搏了。要是被他抓到,自己可没那么容易赴死。 于是,在温如晦抓她的同时,她也向他张开怀抱。 而后,纤小的手覆在他更加宽阔的手上,捏碎了妖丹。 第3章 收拾铺盖回家 妖丹湮灭,化作齑粉四散落下。 温禾猛然从床上坐起,腹部还残留着失去妖丹后的空虚。 环顾四周,桌上是太虚宗特有的华贵的瓷白茶盏,杯中还有未饮尽的茶水。阮钰趴在桌上睡得正熟,许是趴在桌上睡有些不适,又偏头背过温禾换了个姿势。 看着二师姐那令人熟悉的后脑勺,温禾紧绷的神经柔软下来。不知她回溯花了多久,口中干渴,蹑手蹑脚地下地想倒水喝。 “小师妹。” 林青时从房梁上跳下来,动作像猫儿一般轻盈,落地悄无声息。 温禾作噤声的手势,提醒他小点声,瞟了一眼二师姐,幸而还在酣眠,堪堪放心。 林青时挑眉笑道:“无事。” 他走到桌边,大剌剌地坐下,给了桌子大力一掌,随后大声嚷嚷。 “二师姐,小师妹回来啦!” 林青时闹出的声响震耳欲聋,温禾急忙跑过去拿手堵住他的嘴,眼里的心惊胆战不是假的。 温禾最怕她的二师姐,阮钰平日里虽然对她颇为照顾,但脾气冷硬,素来说一不二,花草谷上下无人敢同她叫嚷。师父常年不在山谷,饮食起居多是大师兄蒋恒明在照料。然蒋恒明性情柔软,是个谁人都可以欺负还乐呵呵的性子。于是监督课业的担子便落在阮钰身上,与世间望子成龙的父母差不多,阮钰对她与三师兄还是很严苛的。 特别是对她。 因为温禾资质一般,不是修仙的好料子,除了卜卦学什么都要比他人慢一些,因此阮钰对她的关注也就多了许多。 “吵死了。” 阮钰幽幽转醒,美人嗔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林青时,你是不是皮痒了?” “不是师姐你说,小师妹一回来,就让我通知你吗。” 瞧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阮钰懒得与他争辩,转身抓住温禾上下打量,确认身上完好无损后,才开口:“没受伤吧?” 温禾摇摇头。 “没事就好。”阮钰见温禾神色有异,轻轻拍脸以作安慰,“饿了吧?青时去厨房让大师兄煮碗面。” 温禾望着师姐难得柔情的脸,心里泛酸,强压下的委屈如潮水般涌起,瘪瘪嘴,埋在她肩上就哭起来。 阮钰与林青时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猜到温禾回溯之时应当受了极大的委屈。前者给了个眼神,后者退出门外去找深更半夜还在厨房炼丹的大师兄。 蒋恒明跟着林青时从厨房步履匆匆的赶回来,推开门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阮钰端坐在床榻上,素日如冰雪冷淡的眸子竟然万分柔软,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温禾的脊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兽。温禾侧躺在她的腿上,被摸得平静下来,眼睛微微眯着,好不舒适。 “真是难得。”蒋恒明拿着食盒跨步进来,笑眯眯的。 阮钰自是知道他嘴里的难得是指今日她改了性子,居然不抗拒其他人的靠近,还容许温禾躺在她的腿上主动安抚。 她斜睨了蒋恒明一眼,眼神落在其背后的林青时,抄起手边的蒲扇就扔了过去。 林青时侧身躲过,“为何啊,师姐!” “亏得你出的馊主意!还敢问为什么!” 三人坐在桌前听温禾一边吸溜面条一边长话短说这次回溯所发生之事。 面条是当下时兴的三鲜面,打包在食盒里还热着。面里头加了虾仁、鱼丸、蛤蜊以及一些白菜,汤汁浓郁鲜美,温禾吃得很起劲。 蒋恒明怕温禾烫到,拿起蒲扇对着扇风,提醒道:“慢些,慢些。不够的话,师兄再给你做些别的吃食。哎——都把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等温禾把一碗面落进肚子里,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为了让师兄师姐们安心,她特意抹去了温如晦差点掐死她那一段,只说自己是自绝的。 这下,蒋恒明知晓阮钰为何看着三师弟就来气了。 他神色复杂地对林青时道:“老三,你还是把你那些虫子收一收,专心修习剑术才是正道啊……” 林青时显然关注点不在这儿,他满脑子是小师妹亲了大魔头。 小师妹被猪拱了,被猪拱了,猪。 “魔头真亲你了?他真亲你了?” “严格来说,是我亲的他。”温禾一副看淡生死,我命由天,“三师兄你还没听明白吗?” 林青时也听不进话,腾的一下站起来,撞得桌子抖动,抄起剑就要去干架。 阮钰:“你要去干什么?” “我去把温如晦杀了。” “凭你那只够杀鸡的剑法?”阮钰声音冷下来,“坐下。” 少年紧紧咬住下唇,静静直立在门口没动静,夜晚的凉风吹起他靛青色的衣摆。 “我们带着小师妹逃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林青时扬起头,语气坚定,“我们回花草谷去,这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事何须落在我们这辈岌岌无名的人手里?祁老头这么心怀天下,他自己去勾引魅惑那魔头啊!” 也不知到底在骂谁,林青时又添了一句:“臭不要脸的东西!” 蒋恒明:“慎言。” 林青时撇撇嘴。 “你打算怎么逃?”阮钰浅啜一口茶水润嗓,“你以为小禾昏睡的一整日,师兄和我没想过么?祁若衡看似以礼相待,另辟院落招待我们,且没有派人监视。但你难道没发现,今日我们这院里,连一只鸟都没飞进来么?” 蒋恒明点点头,“这地方设置了结界。想来我给师父的飞鸽传书应该也被拦在半路了。” 作为主人公一直没参与谈话的温禾,拿起缩小至拳头大小的阴阳纵横仪,仔细端详片刻,发现八卦图上的时刻已从子时变成了丑时。 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了一个时辰,是因为她回溯过一次了么?那如果让阴阳纵横仪走完十二个时辰,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 温禾对上蒋恒明关心的目光,摇摇头,“没事。” 她把阴阳纵横仪收进怀里,起身去把还在门口的林青时拉回屋内。方一使劲便感受到反向的阻力,她猜到林青时又犯犟驴毛病,只能回头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先走一步再看一步吧。三师兄,你进来呀,屋外风大,莫要着凉了。” 林青时慢腾腾地挪进屋里,重新落座。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屋舍里的气压低得不像话,空气如雨后泥土潮湿憋闷,透不过气。 温禾讨厌这种大家都坐在一起,却各有心事的氛围,她抓起阮钰的胳膊摇晃撒娇,“天还没塌呢!咱师父这么厉害,我相信她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别担心啦,横竖我就在回溯中多死几次,死多了就习惯了!” 蒋恒明见她心情好了许多,也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小师妹说得不错,师父下山采风,总会听到风言风语,大家不必太过忧心。明日午时,太虚宗的人便会来此,我们可以和太虚宗主再商讨一番。” 温禾与太虚宗的宗主祁若衡只见过两回面。但她对这个据说已活了百年的老头子印象不差,是个能言善道的和善老头。 应当不会特别难说话吧…… 思索间,蒋恒明与林青时已退出厢房,往西厢房去歇夜。 阮钰从自带的包裹里拿出惯用的枕头,端正放在床头,又掏出一床被褥,睡在了外侧。 “还睡得着么?” “师姐,你不是不喜人接触吗?我睡地上就行。” 温禾眨巴着眼睛,怕阮钰生气,迅速拿上自己的枕头准备躺在地上。 阮钰似是困倦了,缓缓合上眼:“听话,过来睡觉。” 温禾小心翼翼地从阮钰身上跨过,躺在床里侧,中间空出了大半。 她一向睡眠很好,倒头就能睡着,今晚却失眠了。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温禾有些烦躁地睁开眼。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到大魔头讥诮刻薄的笑容,那张言语淬毒充满恶意的嘴唇,鲜红柔软,亲上去和他说出来的话感受全然不一样。 说出来的话,硬的。 亲上去却是,软的。 真是可怕。 翌日,日头正好。 昨夜何时睡着的,温禾自个儿也摸不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赖了一炷香的床,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洗漱。 午膳早已备好,蒋恒明端着两盘热菜,招呼林青时去厨房把两个女孩子都爱吃的甜羹端来。 等温禾随意拿了根发带简单束完发,三位同门已坐在桌前等候了。她加急步子迈进大厅,一屁股坐下,舀了一勺桂花鲜栗羹润润嗓子。 “小师妹,怎么来得这么晚?昨夜没睡好?”林青时嘴里塞了只鸡腿,口齿含糊不清,“不会是因为师姐跟你躺一张床上,怕得睡不着吧?” “林青时。”温禾剜了他一眼,“你别挑拨我和师姐的关系!” 林青时见小师妹恼怒就高兴,嘿嘿笑了两声,又塞了一口糯米团,不慎被呛到,不停干咳。 蒋恒明放下碗筷,摸着林青时的背为其顺气。 “教你们的食不言,都忘了?”阮钰眼神轻轻扫过两位师弟师妹,倒了一杯茶递给止咳的林青时。 温禾不敢再说话,开始埋头认真吃饭。 在太虚宗的这几日,膳食俱是大师兄自己准备的。蒋恒明的厨艺精湛,把他们的口味都养刁了。 抛开口味不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花草谷很穷。若是在谷里,吃喝无需担忧。原是花草谷此地灵力清纯,非常适合作物生长,自己开垦农作种植庄稼,花不了多少钱。可是下山历练就不同了,住店要钱,吃饭要钱,哪哪都要钱。这一路上,他们能省则省。有时候帮百姓处理些疑难杂事,捉几只烦人的小妖,还能获赠一些瓜果蔬菜。这时候蒋恒明就会把这些瓜果蔬菜装进全师门仅此一个的百宝袋进行保鲜。 温禾夹起一根青菜,不知道这僵尸菜是多久前的了。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不管了,修仙之躯自是百毒不侵。 咀嚼两口。 好苦。 “不准挑食。”阮钰瞥见温禾想偷偷摸摸把菜吐到桌下,拿筷尾轻敲桌面,“吃下去。” 温禾苦着脸在师姐的凝视中塞进嘴里。 “诸位小友,招待不周请多担待啊!”面容清雅的中年人挥舞双臂迈进院门,一身雪白锦袍,衣襟、袖口、衣摆均用纯金丝线勾勒出繁复的纹样。那金边随着他的幅度摆动,在阳光之下,晃得人眼疼。 温禾移开目光,趁阮钰的注意力在来者身上,偷偷吐掉青菜。 蒋恒明率先起身朝男人作揖,“祁宗主。” “恒明小友,真是年轻有为啊!跟老夫无须客气,我们都是同道的,自是一家人!”祁若衡扶起蒋恒明,又问道:“不知这几日,几位小友住的可还习惯?若是需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太虚宗的弟子。” “多谢。” 蒋恒明面带微笑,恭而有礼,令人挑不出错处。凡是涉及到外交的场合,俱是大师兄出面担当,至于师弟师妹们…… 阮钰本就不喜欢同人接触,而且她第一直觉就不喜欢这个太虚宗主。 林青时也不喜欢祁若衡,原因无他,因为小师妹的事,他看这个祁宗主上上下下里里面面都讨厌。口随心动,他嘀咕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场上的人都听见。 阮钰破天荒没有训责师弟,倒是蒋恒明出面斥责:“青时,不要胡说。” 林青时翻了个白眼,撇嘴背过身。 他一眼都不想看见这个老头! 温禾见状抓起三师兄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的顺毛。她的反应从祁若衡来时便淡淡的,然而心里却不平淡。她方才在心里盘算了半天,想不通外界传言祁若衡有一百二十多岁,但本人嫩得看上去只有三十多。 虽说问道修仙可以长生驻颜,但也只有修为到达极为高深的地步才行,且不能衰落,得时时精进修为方可维持。可是修为越高,攀升的难度就越大,修仙者往往会卡在某个临界点,难以增进。 这个祁若衡,似乎不受此限制啊。 祁若衡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少年人意气奋发是好事啊!老夫羡慕还来不及呢!” “祁宗主海涵。”蒋恒明拱手,“祁宗主今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老夫听闻温小友从阴阳纵横仪中出来了,便过来瞧瞧。说是要紧事么,倒也算不得……”祁若衡有几分为难的看着温禾,似乎不知该不该说,犹豫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昨日老夫收到密报,与魔族地界交接的地块有不少凡人消失了。幸而有人目睹到,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黑袍男子拖拽着一具棺材往秦南山的方向去了。还算是有些线索……” 蒋恒明:“秦南山……秦南山的后头不就是魔族鬼蜮么?” 阮钰:“是温如晦?” 林青时转过身,愤慨道:“又是他。” “老夫猜想也是如此。我已派了数名弟子去追踪黑袍男子,但愿能救回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可是要除掉魔头断绝根本,还是得依靠温小友这位天命之人的帮助啊。” 温禾与林青时对视一眼,后者了然地摆手道:“诶老头,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我师妹差点死在这里头!你们这事儿,我们干不了。恕难从命,恕难从命啊!” 祁若衡长叹,“可是老夫听闻,这温如晦张榜重金在寻阴阳纵横仪的主人,那不就是温小友吗?” 第4章 第二次重启 “他找我干什么?” 温禾腾地站起身,动静大的打翻了桌上的汤碗,桂花鲜栗羹湿哒哒淌了一地。 祁若衡虽不知道温禾在阴阳纵横仪中所发生之事,但也看得出来少女肉眼可见的害怕慌乱,遂安抚道:“应是听到神器投主的消息,有些好奇?不过温小友且放宽心,老夫早已在此设下结界,隐匿气息。只要不轻易离开,那魔头想找到诸位,可要多费些功夫了!”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 把软禁解释成保护。 四人俱是不吭声。 林青时的情绪外显,坐在凳上按捺不住,率先丢筷子走人。 大师兄一副管教无方的自责模样,朝祁若衡作揖赔礼,暗暗分了个眼神给温禾,示意她赶紧跟着出去。 温禾摇头。 这些事本就因她而起,她又怎么好意思就这么甩手不管? “祁宗主的意思是,想软禁我们?” “温小友这话可不对。”温禾这话尖利,祁若衡却不生气,似乎只是听到了小孩儿不合时宜的闹脾气,笑眯眯道:“这四处都是魔头的眼线,他还出重金悬赏温小友,听闻仅是有关温小友的消息都高达万金!这魔头狠厉无情,如果他知道温小友可以凭借神器剿灭他,有朝一日落在他手里,又当是如何?” 还能是如何。 届时是生是死…… 纤细如玉的指节轻轻包裹温禾的手,遗失的体温渐渐回暖了一些。 她沉吟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语气坚定。少女的眼睛明亮,似能轻易扫除世间阴霾。 “我会重启阴阳纵横仪,再试一次。” “只不过……”温禾眨眨眼,“需要太虚宗的另外一个法宝——周天袋。” 温禾讨要周天袋的理由很简单。她的识海狭小,能够容纳的东西不多,顶破天也最多装下两个小匣子。上回穿梭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带了那没派上用场的情蛊。 在魔族地界的那三日,她修为低下,只能捡捡路边的垃圾吃,睡在桥洞底下随便过活这个样子。 再来一次,她铁定不能亏待自己! 大师兄的豪华干粮套餐,装! 大师兄的十全大补丸,装! 二师姐的简易美容觉小床,装! 三师兄的虫王…… 林青时第八次向小师妹献出他的绝命毒宠,遭到了对方言辞激烈的拒绝。 但他不服输,献宝似的把大毒虫塞给温禾,逼得后者疯狂躲避,整个身体都在拒绝。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惹得院中梨花树枝头悄悄冒出几朵。 阮钰坐在亭中抚琴,琴声幽婉,却夹杂着师弟师妹你追我逃的尖叫。 指尖掠过琴弦,她蹙眉道:“林青时,再犯轴,信不信我把你的蛊虫全扔进河里喂鱼?” 二人一同停下脚步,总算是安静了。 温禾缓缓睁开眼,腹中火烧火燎,她是被饿醒的。 左顾右盼,屋内陈设简单,桌椅用的都是普通的料子。想来这副身体应该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是凡人。 她倒是无所谓是仙是魔还是人,反正都跳脱不出三界之中。只不过,若是魔,便能近水楼台,离那魔头更近一些。 肚子又发出一声抗议。 温禾翻身下床,找出鞋子往脚上套。突然她的屋门哐当一声,从外向内被推开。 一相貌粗糙凶狠的彪形大汉冷冷地破门而入,腰间大刀被擦得锃亮,因着日头反射出刺眼的光。 温禾伸手挡在眼前,默不作声地重新往床内靠近。 我靠,不是吧! 运气这么差,第一天就被绑匪绑架了? 她心里盘算着打赢这大汉的胜率有几成,却听那绑匪夹着嗓子柔声柔气地喊她。 “乖囡,跟爹爹一起吃早饭吧!这几日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可把爹心疼坏了。”说罢,男人走上前轻轻拉动温禾的胳膊。 看女儿不动,覃争义以为女儿还在因为前几日被人说胖而生气,打抱不平道:“我们囡囡哪里胖了!爹瞧着可正正好,不胖不瘦的,可讨人喜欢!是那些相媒的眼睛坏了,不知好坏的蠢东西!爹肯定给你找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才能与我们囡囡相配!” 温禾总算听明白了。 眼前这绑匪是她亲爹,还是个极宠溺女儿的爹。这下,她看见男人那张凶巴巴的脸都感觉面目亲和了许多。 她放下心,不再抗拒便宜爹的拉扯。 覃争义看乖囡被说动了,眉头一展,喜不自胜地拉着温禾就要往外走。 嘴上还嘟嘟囔囔,“爹今天让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咱们这几天没吃的,全都吃回来!” 温禾看了看自己,扯动男人的衣袖,无奈道:“爹,我没换衣服呢……” 覃争义连连说好,让温禾回屋换衣服,自己在屋外等候。 早膳就吃大猪蹄子,属实有些油腻。但在覃争义的热情鼓动下,温禾还是啃了两个猪蹄。直到肚子涨的反胃,她还打了个饱嗝儿,覃争义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往温禾碗里夹菜。 温禾仔细打量起这个便宜爹。男人外貌粗犷,甚至可以说有些狰狞,有道疤痕深深的从额头贯穿眼角,更加显得骇人。 不过她能感受的出来,覃争义真的很爱女儿。 温禾从小是个孤儿,在亲戚家之间辗转过活了数年,受过冷眼,受过薄待。总算在七岁除夕那夜,偷溜出门顺着人群看花灯,撞上了四处游历的叶不归。 叶不归,她的师父。 虽然她这师父生性潇洒不羁,把她捡回去丢给大师兄就急匆匆又外出游历了。但温禾还是很高兴,那晚她恰好心血来潮,丢下姨母要她洗的碗,逃出去看花灯,然后被叶不归带回花草谷。 从此便有了归处。 覃争义爱女儿的人设在她心里加分不少,温禾见便宜爹吃得迅速,怕他噎到,好心提醒。 “慢些吃,不着急。” 这话本就寻常,覃争义却听到了什么戳心窝的话似的,一大男人眼睛红红的,轻轻诶了一声。 …… 温禾拨了几下菜,不禁怀疑这原身是有多不好相与,她要不要继续维持骄纵的人设。当她眼神落在便宜爹感动得要哭出来的脸上…… 还是算了。 温禾天可怜见的夹了一筷子往覃争义碗里添。 覃争义哭的更大声了,埋头扒饭,发出水牛哞哞声。 “大当家。”与覃争义形似的“绑匪”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温禾也在,恭敬地叫了一声少当家。 哦豁,我爹竟是土匪头子! “铁蛋,怎么了?” “当家的,兄弟们发现有一只商队正上山来呢!咱们要不要干一票?” 覃争义想到寨里有个把月没开张了,兴致勃勃地起身,从腰间取下大刀,换了一柄更大更威猛的,跟着兄弟走到门口,回头招呼温禾, “走,跟爹去长长见识!” 温禾很想说不用,可覃争义的下一句霸道的砸得她晕头转向。 “乖囡看上什么,随便挑!” “好嘞!亲爹,我来咯~” 虎牙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温禾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覃争义边上,他们身后浩浩荡荡跟了熊虎寨的十几个弟兄。 从弟兄们只言片语中,她总算拼凑出一些信息。熊虎寨占据虎牙山不过三年,可随着熊虎寨劫财的名头愈发响亮,走这条路的商队的数量也越来越少。 这支商队是这两月来,规模最大的一支。 覃争义在一处悬崖边,抬手指挥兄弟们停下。 从他们这个地方往下看,正好能看瞧见整支商队,几辆运货的车上装的满满当当,会武的镖师约莫五六个,后头零零散散七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从。 领头的是个衣着不菲的中年人,骑着马摇摇晃晃的,一副喝醉酒神志不清的模样。 覃争义不屑地轻笑,势在必得地指挥队伍分成四队,从四个方向一起包抄过去。 安排完,他笑着问温禾想跟哪一支队伍。 温禾摇摇头,“你们先去吧,爹。我后头跟上就成。” 覃争义顺从女儿心意惯了,便也不再相劝,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扯了扯马头往西面下山去了。 温禾慢悠悠地骑着小马从较为平坦的小道下山。 等一会打起来刀剑无眼的,伤到她怎么办?她才不去凑这个热闹,上一回凑热闹一不小心当上救世主了呢。 走那半道上,隔那老远就听到熊虎寨的兄弟们齐声高喊:“冲啊!” 人群中爆发惊叫,“是劫匪!是熊虎寨!” 然后是一阵刀剑碰撞的叮铃哐啷。 等温禾赶到,熊虎寨众人已在进行收尾工作,该抢的货物都检查一遍,从每个人身上搜刮银两和可以变卖的首饰。 覃争义用大刀掀开车帘,里头藏了个千娇百媚的柔弱美人。 美人看见覃争义的脸,吓得失声尖叫。 听到自家妻妾的声音,领头挣扎着要爬起来相救,被路过的弟兄一脚踢到在地。 覃争义把美人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三遍,沉声道:“脱下来。” “什……什么?” “叫你把衣服脱下来,听不懂是不?” 男人的声音自带威压,美人哆哆嗦嗦地往下扒衣服,又羞又恼,难以受控地落下泪来。 温禾不太喜欢覃争义的做法,喊了一声“爹”。 “诶,乖囡!” “你别这样。” 温禾不确信覃争义会不会听自己的话,下一秒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车帘,着急解释道“不是,囡囡你听爹说。爹只是瞧着她衣裳漂亮,想抢来给你。爹没想给你找后娘!” “真没想!” 不是劫色啊……温禾放下心,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叫她别脱了,这衣服花里胡哨的,我不喜欢。” “怎么会,你前几日还说想要这种贵小姐的衣裳呢!怎么就不要了!”覃争义转过头凶巴巴地对车里人道:“脱!还有头上那花儿珠儿的,全给老子脱下来!” 温禾想过让覃争义金盆洗手的,但她不是他真正的女儿,没有立场。 还有个原因,温禾垂下眼睫。 她刚刚一路上从熊虎寨的人们口中得知,覃争义他们那些抢来的钱其实都接济给虎牙山附近穷苦的百姓了。 甚至还有一部分,专门供养附近的小孩儿上私塾。 难怪熊虎寨的日子过的也很普通。 劫富济贫,其实也不算坏。 那边弟兄们还在忙活,温禾骑马又绕了两圈。 除去那几个会武功的镖师,剧烈反抗被打了一顿,其他老弱妇孺并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到了有些精神不济,蹲在地上颤抖。 哦,此外还有一人。 少年容色突出,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人群里很是亮眼。他五官分明,眉眼清俊,芝兰玉树般靠在一棵青翠繁茂的老树下。个子颀长,体型却瘦削,脸色苍白到能看见隐藏在皮肤下的青色脉络。 少年与旁人不同的气质让温禾多看了两眼。 第一眼疑惑,第二眼温禾被实打实吓了一跳。 这不同寻常的人不是旁人,偏偏就是那大魔头,温如晦。 温禾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骑马欲与其擦身而过。少年却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目光与温禾迎面撞上。 少年的眼神凉薄,是干涸的井,万年枯寂。 温禾忘不掉那天濒死的记忆,心跳擂鼓,只得闭眼假装若无其事地经过。 “啊,今天的太阳真大,真刺眼。” 少年望了望不知何时阴云笼罩,随时要下雨的天,冷哼。 蠢货。 温禾自然不知道少年版魔头心里是怎么嘲讽她的。不过他说什么,她也不是很在意。 骑着小马回到覃争义身边,温禾盘算着怎么样让覃争义把温如晦带回山寨。 虽然她对温如晦有阴影,但是该完成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带回熊虎寨,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监视,她也安心。 这边弟兄们处理的也差不多了。 覃争义颇有好生之德,挑选几名弟兄,把商队一路护送下山。 商队的人们原以为今日小命难保,见此情形,很是疑惑地一路三回头,搞不懂这寨主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除了那位被扒光的美人。 她的衣裳被覃争义献宝似的拿给温禾。温禾作势要把衣服还回去,覃争义难得不顺从女儿。温禾说什么他都不同意还,最后温禾只能从自己身上脱下外套,丢进车里给人换上。 温如晦眸色微动。 跟着商队离开,必然会从温禾他们边上经过。 少年离开时,温禾没忍住还是瞟了两眼。不知道这大魔头少年时过得是有多惨,脚上的鞋破旧不堪,露出大脚趾一个透气。身上的衣服更是褴褛,约莫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上头十来个补丁。 真穷。 心跳的更加厉害。 覃争义看自家女儿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的,那只算命老道看了都说有福气的耳垂竟悄悄染上红晕,心里有了几分打算。 完蛋。 闺女放着山寨里一堆孔武有力的儿郎不喜欢,看上这肩不能挑水不能扛的小白脸了。 覃争义心里幽幽叹气,罢了罢了,乖囡喜欢最重要,大不了就把这小白脸养在山寨里,让囡囡高兴就好。 他望着快要远去的背影,喊道:“给老子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