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迁移》 第1章 D城的雨季 D城的雨季凉爽怡人,没有S市那般潮湿。林论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站在告示栏前。 小区告示栏这个月的主题是“童趣六一”,有很多业主的孩子画手抄报贴在玻璃展示栏下,上面的卡通人物林论能认出几个,他最喜欢那只大耳朵的比格犬。 而一张白色的讣告,不合时宜地贴在玻璃上: “家父林书严,家母陈艳于2035年6月2日,因交通事故抢救无效,不幸离世,享年……” 中午的时候下了雨,上面的毛笔字濡湿后晕染呈一团黑色的墨团,林论视线下移,跳过了疑似“家父一生朴实温厚,家母慈爱善良”的表述,视线在最后一行停留。 “由幺子林章骏执引魂幡”。 林论怔然,随后淡淡一笑,把那根未点燃的眼收进烟盒。 引魂幡,顾名思义引导亡魂,在一米左右的杆子上挂着一面招引亡魂的旗子。一般由长子或长孙扛着,走在出殡队伍第一排。 这差事往往都争得头破血流,D城有个说法,谁扛引魂幡,谁就是遗产的继承人。 林论本可以赶在讣告贴出前回来,让林章骏把他的名字写上,顺便继承遗产,但林章骏太清楚林论,直接让专门写毛笔字的老头写上自己的名字。 也正如林章骏所料,在丧事的最后一天林论才坐飞机回来。 放学的小孩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宝宝座椅上,指着讣告说:“妈妈,我的画被盖住了!” 中年妇女推着车,慢悠悠走着,“天天念叨、天天念叨,你要反了天了啊?你林伯伯和陈阿姨不在了,贴一阵子体谅体谅不行吗?今天最后一天了,妈妈要去帮忙,你乖乖在家,我去舀一碗烩菜给你吃,可好吃了。” “不要,我讨厌林伯伯。他整天骂人还打人,应该被警察叔叔抓走呢!” 小孩不满地嚷道,声音尖细,上半个身子探出宝宝座椅外,要撕掉挡住他画作的讣告。下半身没支撑,中年妇女察觉到自行车左右晃动,一回头,孩子眼瞅着就要摔倒,慌神中放开了车把,冲上去想抱住小孩。 林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小孩的肉胳膊,随着“哐”地一声,自行车倒在地上,篮子里的书包摔了出来。 小孩被这一系列变故吓得脸色发白,悬在空中愣神数十秒后开始嚎啕大哭。 中年妇女抱过孩子连连道谢,林论帮她把车扶起来,支好脚撑,整理好书包散出来的几本卡通封面的教科书,“没事我先走了,赵姨。” 赵婉云觉得这个穿着黑西装的青年看着面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名字,这么好看的小伙子,以前真见过的话,应该有印象呀。 赵婉云笑着点点头,“长这么大了啊,真懂事。” 林论回以一笑,把讣告垂下来的一个角展上去抚平。 小区空地上搭建了吃席用的大棚,一口直径一米的大铁锅咕噜噜煮着烩菜,热气升腾到灰暗的天空。 大棚容纳了十二个餐桌,此时都折叠起来,只留下一桌,供帮工的人吃饭。林论数了一下,十一个人。林论找了一圈,终于在大棚外找到了林章骏。 林章骏跟林论一样,穿着一身黑,不同的是左臂戴着一条黑色的孝布。气色很差,嘴唇苍白,下巴有胡渣,正跟一个皮肤黝黑的人交谈。那人约莫五十岁,脸上布满褶子,尤其是眼角,就算面无表情也显着三条眼纹。 林论不记得这人,但这人一开口,粗犷的声音搭配破风箱似的气嗓,林论想起了他小时候吃席,多吃了两口炸酱面就被一个拥有气嗓的中年人训斥。 啧声从林章骏牙缝里蹦出来,林章骏眉头紧皱:“两万?” 皮肤黝黑的男人是这一带红白喜事承包人,歪头掰起手指算账,“这几天的席俺们包办,你看这些饭菜啊,从采买到上桌,都是俺们亲力亲为,你也看在眼里,是不?你们家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只有你们家办席,人物业不给办,还是俺过去给人递了包中华把事情说好的。哭丧的人也是俺们找的,一条龙服务,这价格算下来,不贵。” 林章骏戳穿了男人:“哭丧的我私底下结过账了,顶多给你中介费。你这两万要是平均下来,每一桌花的钱太贵了,谁有心一查,你不怕被请去喝茶?” 承包人脸色冷下来,林章骏跳过承包人直接结账,多少有点不道义,他做了一辈子红白喜事,自是见过林章骏这样的人,但那些人没有林章骏这么年轻,“小瘪三,年纪轻轻不学点好。” “一万,多不了了。”林章骏说。 “太少了,一万五。我是高爷介绍来的。” 林章骏冷笑,“本来想给你七千,看在高叔面子上我多给你三千。只有这么多,爱要不要,你也知道我家情况。” 承包人骂了句娘,“狗日的死赌狗,一家子晦气东西。” 林章骏被骂后没什么表情,连日忙碌丧事早已让他筋疲力尽,掏出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里面是一万,你不放心可以数数。” 承包人起先看到林章骏伸手,下意识后退一步躲闪,生怕林章骏打他。但一听是钱,立马夺过信封开始点钞。 林章骏走到大棚的入口,挑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皮子一抬,看见了林论。 林论往那里一站,身姿挺拔,容貌端正,吸引了不少目光。几个吃饭的帮工眼睛都看直了,他们在现实里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要是林章骏说一句这是他哥,没人会信。林论和林章骏虽然是相差四岁的亲兄弟,但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林章骏从小脖子特别黑,去了好几家医院都说没问题,天生的,不是糖尿病。除了黑,林章骏也继承了林家普通的外貌,只能称得上小帅,而林论是个中了基因彩票的人——白净好看,三庭五眼比例趋近完美,是可以进入教科书被临摹研究的程度。 林论冲弟弟笑了笑,左脸颊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好久不见。我穿这身没问题吧,我想着要穿一身黑,就租了套西装。” 温水在嘴边,林章骏紧闭着嘴,拿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呼出来的鼻息搅动水面,而水面返过来的声音似乎吓到林章骏,他咽不下嘴里含的那口水,被呛得面红耳赤。 林论无奈地拍拍林章骏后背,“你慢点,这么大了怎么还那么咋咋呼呼的。” “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林章骏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奇怪,林论没有放在心上,他太久没见过弟弟,只在上周的电话中听到过弟弟报丧。 “前阵子离职交接没空,我现在辞职了,时间多,过来看看。” 林章骏嗤笑,“大忙人,赚了多少钱也没见给家里打过一分钱。” 林论平静道:“我和家里早已断绝关系了,但我每个月还是会打三千块回来,你不知道吗?” 空气凝固了一瞬,林章骏的表情又青又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论叹气,他打过来的钱谁拿到都无所谓,“我接到你电话后想了很多,还是回来看一眼。” 林章骏却问:“你听到了?” “听到什么?我刚到。”林论不提弟弟沾染上赌博的事,给自己舀了一碗烩菜,问弟弟:“你要吃吗?” “不用,我吃过了。” 林章骏一屁股坐在塑料凳上,低头玩手机。 林论抽出几张漂白过头的劣质卫生纸,擦干木质折凳上的雨水,林章骏翻着白眼说:“一天到晚的,穷讲究。” “我没带换洗衣服,过来看一眼就走,弄湿不好。” 林章骏坐下来,在掉漆筷筒里挑了一双毛刺较少的一次性筷子,掰开后两根筷子互相摩擦,掉下不少小毛刺。筷子处理干净了,又往碗里倒了两注香油,一注陈醋,这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饭还那么多讲究,料全加进去得了,这点便宜都要贪。” 林论拿着筷子的手一愣,“我从小就这样,香油和醋都爱吃……就像你喜欢吃辣子油一样。” “我知道。” 林章骏挑了个干净纸杯,倒满水给林论,林论喝了一口,问:“你改名了?” 提起这事,林章骏就气,“嗯,爸妈不喜欢‘林述’这个名,原因你懂吧?他们找天桥下的那个死瞎子算了个好名字,花了五千块,改成林章骏。他妈的难听死了,还半仙呢,操。” 父母当初给林论起名时,想的就是万一还有个孩子,那就叫“述”,兄弟二人分别是“论”和“述”,顺口好听。 林论讽刺地笑了。上班时一天不见得笑一回,一回来却笑得就特别频繁。林论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表情体面地面对他想远离的一切。 林论说:“你少说点脏话,不好听。” 林章骏哼了一声,表示他不会听话。 烩菜吃了大半碗,林论把微信好友二维码调出来,推到林章骏那边,“爸妈遗产我没想法,房子也留给你。先加个微信,丧事花了多少我打给你,每个月我再给你打一千。” “就一千?” “我辞职了,目前没有经济来源。况且你毕业了两年了吧,还没工作?”林论反问。 “别拿当哥那种口吻跟我说话,爸妈都不管我,还用得着你?”林章骏不耐烦道。 “也是。” 林章骏把林论加为好友,林论喝完烩菜的汤,肚子里暖呼呼的,但还有些不满足,“怎么没有炸酱面?” 林章骏见鬼似的瞪了林论一眼,压低声音骂道:“炸酱面是结婚时候吃的,你他妈傻缺啊?!” “哦……不好意思,这家炸酱面挺好吃的。”林论有点小失落。 林章骏左右看看,没人听到他们的交谈。还好,不然要他们被笑话死了。 林章骏说:“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的飞机。” “走这么快,怕有人索命么,你回来联系谁了没?” 林论觉得有些好笑,“我回来要联系谁啊?” 林章骏甩出一个名字,“我记得你跟‘冬水玉’关系不错,有告诉他吗?” 林论惊讶,说话磕巴起来,“你还记得他?他……我跟他……我跟他在S市偶然见过,他留学回来转机,我刚好出差……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林章骏神情骤然紧张,握着手机,“他找你了?” “偶遇,就说了几句话。” 林章骏飞快追问:“最近还联系吗?” “嗯?没有……我们没留联系方式。”林论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第2章 洪水猛兽 林章骏不再提冬水玉,喝了一口水压下心中的恐惧,长舒一口气,“你回来得太晚了,啥都赶不上,回头把钱打给我就行,你走后你的房间给我用了,我原来的房间变成了储物间。” 林论是临时决定来的,只背了个包,下飞机后在宾馆换上了西服才过来,听罢也不介意,他不会回来,没必要为他留出一个房间。 “我定了宾馆,在外面过夜。” “走得快点好,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林章骏话里话外赶着林论走,林论把外套兜里的烟拿出来,“你抽烟吗?” “嗯?不抽,我受不了烟味。” “跟我一样。”林论点点头,把今天买的那盒烟放桌上,“拿去给帮忙的分了吧。” 林论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讨好的意味,但他不想带着这盒烟了。 “我操,软中华啊,真货?” 林章骏抓过烟,中华啊芙蓉王啊什么的,林章骏认识的,属于高档的香烟。他见最多的牌子就是中华,红色的包装特别扎眼,谁抽上一根,周围人都起哄说要发财了。 “不知道,随便买的,你要想试就试吧。” “这么有钱啊哥。”林章骏熟练地取出一根叼在嘴里,摸遍身上的兜没找到打火机,问帮工的人借了火。 林论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他十分清楚林章骏爱说谎的毛病,“我不识货,被坑了,后面查了一下是好烟。不抽浪费了。” 林论与林章骏相处后半个多小时,林论屁股底下凳子都坐热了,林章骏才叫了一声“哥”。 林论心平气和,不跟林章骏计较,阔别五年了,除了弟弟的那通电话,他们没有交流过一句,弟弟不认自己也正常。 林章骏吸了一口烟,“这味道真过瘾,你不抽买来干啥,白瞎那么多钱,不如吃顿好的。” “想试试,但没有勇气。”林论含糊地回答。 林章骏拉开切菜桌下面的小抽屉,拿出一条黑色布条,约有一指宽。接着在抽屉里抠了半天取出一个别针,“高叔准备了两条孝布,我差点忘了。你租的西装能戴吗?看着蛮贵的,搞出一个针孔要赔不少钱吧。” 林论拿过来,孝布上有菜籽油的味道,大概是做菜时油洒了满桌,渗进抽屉里了,“没事,可以戴,大不了买了这身。你帮我一下,我一只手戴不方便。” 林论虽然辞职了,但存款还算丰厚,足够他休息好几年了。 林章骏过去给林论戴好,“这玩意老人们说要戴一个月呢,你啥时候摘?” 林论笑道:“还衣服的时候。” 林章骏也跟着笑了一声,手有点发抖,抻平孝布上面的褶子。兄弟二人这时才看起来像朋友,而不是仇人。 但他们没什么仇,林论离开前跟林章骏的关系很好,也许是五年的分别,让他们之间的感情疏远了。 林章骏找的这家丧葬承包干活很利落,赵婉云来的时候大棚都拆了,赵婉云拎着保温饭桶,装上锅底最后一点烩菜,林章骏说:“赵姨,这几天辛苦了。” 林论附和道:“辛苦赵姨了。” “别客气,街坊邻里的,多帮衬帮衬应该的。林论啊,你这当哥的也多帮帮你弟弟,他这阵子恐怕没睡够十个小时呢。” 赵婉云终于想起这名白净小伙的名字,林家的老大,林论。 赵婉云今天对林论的建立的好印象突然淡了。父母死了,当哥的居然在丧事最后一天才回来,但总归是别人家的事,赵婉云不好多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章骏随口问道:“赵姨,我爸妈保险那事,你们公司有进度了吗?” 赵婉云回过神。她是干保险的,在小区里挨家挨户推销,百分之八十的住户都在她那里投了保,林家父母也不例外,在她这里买了意外险和重疾险。 赵婉云一笑,让林章骏放心,“在走划款流程了,很快啊,别着急,姨给你盯着呢。” 赵婉云警惕地看了几眼林论,林论明白过来,赵婉云是怕自己跟林章骏抢保金,正在一个劲地用眼神暗示林章骏这个愣头青。 五年间,陪伴在林家父母身边的是林章骏,外人看在眼里,难免说些小话。况且林论那么些年不回来,一回来就是父母死了的时候,很难不往争夺遗产上想。 赵婉云拎着饭桶走后,林论说:“你别乱想,我不跟你争。” “嗯,我知道。” 天空突然闪了一道光,随后林论听到两声雷声,倾盆大雨霎时落下。 承包人带来的帮工们四下逃窜避雨,林章骏把软中华塞到衣服里侧的兜里,下意识拉着哥哥去楼道避雨。就像小时候一样,林论走起路来总是慢悠悠的,非要他拉着才走得快。 小区入口,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小区车栏前,驾驶座上的中年人头发白了一大半,宽额头,脸颊圆润鼓起,留着一字胡。 自动升降系统无法识别陌生的车牌号,司机摇下车窗,站岗的保安一看是高闵,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把栏杆升起来,“高爷,没认出来您,换车啦。” 高闵哈哈一笑,声音中气十足:“这么好的车哪能是我的,我给人当司机呢!” 保安讶然,谁有那么大本事,能让高闵当司机?他有这个疑问,却不敢问出口,给他十万个胆子都不敢。 保安伸长脖子往车里头瞧,后座人影的脸看不清,一旁空座位放着一个鼓起的白色信封。高闵升起车窗,将保安的视线隔离在外。 雨很快在地上覆出一层积水,无数雨滴将树叶灌木洗得清翠,几分钟后,高闵驾驶的轿车停在了一栋单元楼前的停车位。 雨势变得更凶,要把地面砸碎似的,哗啦啦恐吓无处躲雨的人。一阵浅灰白色的雨雾升腾起来。 林章骏夹着怒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回响:“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我来给你变个伞?笨得要死。”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又灭,林论低头在看天气预报,林章骏看了一眼,明天也是雷阵雨,林章骏提议:“你坐高铁回去吧,能买到票吗?” “我回去也没什么事,飞机飞不了我就在这里多待几天。S市最近梅雨季,这里也下了,但能清爽点,舒服。” “让你回就……操。”林章骏顿住,焦躁地挠头,“哥,你回去吧,你在这啥都帮不上忙,碍眼得很。” 林章骏突然截断话头实在古怪,林论问:“是你叫我回来的,林述,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赌博?” 林章骏瞪大双眼,脸色难看,“不是,我不赌……我跟你说不清,你别这样看我,我真不赌……你那么好骗?别人说啥你信啥?” 林论看着林章骏,语重心长道:“赌博不是好东西,不要沾。他们不在了,我算是你的监护人,不管你认不认。” “我没有……” 林章骏失神般喃喃自语,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楼梯台阶上,林论态度敷衍,肯定是不信他。但他没办法解释什么。 天完全黑了,林论的宾馆比较远,这个点公交早停了,只能打车回去。D城跑滴滴的人少,加上雨天,林论左等右等都打不到车。 林章骏手机没电了,林论垂着眼睛,百无聊赖地不停刷新手机页面,林章骏一会没注意,林论就睡过去了,小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林章骏望了一眼外面,暴雨下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区路灯黯淡,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哥,我先回去了,要不要跟我一起。” 林论愣了一下,抬起头,林章骏看得清清楚楚,哥哥的眼睛亮了,但很快黯淡下去,“不用麻烦,我多加点钱,总能打到车回宾馆。” 林章骏心说,问题不是这个。 林章骏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室外,似乎有洪水猛兽潜藏在黑夜的雨幕中。 林论没有注意到弟弟的神情,他在打车app里又加了钱,“你今天早点休息,忙了那么久,辛苦你了。以后缺钱了微信啊电话啊都可以问我要钱,前提是理由得正当。” 林章骏抿着嘴,拉住林论往电梯走,“别那么多废话。” 林论甩开林章骏的手,“不去。” 林章骏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别害怕,出了什么事我……” 林章骏眼睛一酸,把“我保护你”四个字掐死在喉头。 林论愣住,林章骏低着头,把哥哥拉进电梯,电梯缓缓上升。 家里的门锁换成了指纹锁,林章骏打开门,脱掉外衣,给林论拿出一双拖鞋。 屋里很冷,林论缩着身子,家里的摆设基本没变过,只是墙上多了一副巨大的猛虎下山图。 林章骏检查了下软中华有没有沾上水,回头一看林论在发抖,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一条毛毯给林论,“新买的,没用过。” 林论道过谢,开心地披上弟弟的毛毯,拉开椅子坐下,说不定这是林述专门给他买的呢? 林论不能接受弟弟的新名字,这辈子都不能接受。五年后再次与弟弟相见,弟弟浑身带刺,出口成脏,还沾上了赌博,对他没有好话说。 但林论莫名有一种感觉:林述还是喜欢他这个哥哥的,那么细心,能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林章骏坐在林论对面,点燃一根线香,淡雅的香味逐渐弥漫在客厅,“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能远走高飞。” “我知道。你要是在这里混不下去,就来S市找我,我地址是……” 林章骏喊道:“不要告诉我!” “也对,给你说你记不住,我发你微信。” “别给我说!操!你能不能少跟我说你的事?!” “林述?”林论担忧道,“你……你看起来很累,你该休息了。” 林章骏咬着下唇,瞪着林论,看起来在逞强,“我不会找你,你过好你自己就够了。” 林章骏想多看几眼哥哥,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哥哥,然后明天,哥哥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多好。 眼睛太酸了,林章骏撑着额头,“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地方吃人,哥。” 林论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成熟又坚强的合格监护人,他走过去,俯下身拍拍弟弟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不管你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是你哥。” 林论在心里默默数着,这是林述今天第四次叫他哥哥,还有一次就五次了。 这样算下来,他离家的五年里,每年能平均分配到一声“哥”呢。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呀。你随时来找我,虽然我不是大富大贵那种,但养你一阵子没问题。” 林章骏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一声门铃打断了他,“叮——咚——” 林章骏浑身的汗毛竖起,这个时间,他只想到一个人会来。 “我去开门。”林论说。 “别去!” 林章骏死死拽住哥哥的衣角,“客人能认得你吗?五年都不回来了,谁知道你啊?我去!” “你这个状态去开门不太好。”林论知道弟弟爱面子。 “关你屁事,坐着去吧你!”林章骏抹了把脸,恶狠狠道。 第3章 时移世易 门外站着高闵,林章骏一愣,不是那个人。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寒暄过后,林章骏问:“高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高闵递过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林章骏不敢收,“您都给过礼了,不合适,真不合适……” 高闵压低声音,笑着说:“不是我的。” ……操。 林章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高闵身高一米八,林章骏看不到他身后有没有人。 高闵抖了抖信封,“收下吧,挺多钱的,我家那位小孩出手挺阔绰的。你这阵子手头应该很紧吧,保金还没下来呢?” “还没有,赵姨说在划款了。” 高闵看到门垫上的鞋子,林章骏的脚大,旁边突然出现了小一截的鞋,高闵了然地眯起眼睛笑了。林家父母死后,林章骏就把遗物全部清理收拾到储物间,不可能是林家父母的鞋。 高闵摆出长辈的架子问:“家里来人了,谁呀?” 林章骏半天不说话,高闵说:“这么见外呢?真伤叔的心,叔帮了你那么多。” 林章骏近乎屈辱地坦白:“我哥……我哥回来了。” 高闵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小论啊,好久没见过这孩子了,让我瞅瞅。” “叔,晚上了……”林章骏想拦住高闵,高闵抬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看了林章骏一眼,高闵眼睛做过手术,一双眼呈浑浊的棕色。林章骏心里一颤,脱力般放下阻拦的手。 高闵把信封拍在林章骏胸前,林章骏后退一小步,撞在橱柜上。 高闵穿着湿鞋踩出一连串黑色的脚印,林论捧着热水,门口的交谈听得七七八八,“高叔。” 林论正要站起来,高闵拍着林论的肩膀,借着巧劲把林论按了回去,上下打量,眼里都是欣赏,“客气啥,你胖了啊,以前瘦得风都能把你吹走了,叔叔看得都心疼,你在家自己做饭吗?” 高闵的语气和眼神让林论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在评价一件商品似的。高闵以前是这样吗? 林论客气道:“嗯,就随便做两个菜糊弄着吃几口。林述麻烦您了,他从小不怎么听话,有什么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哈哈哈,哪是我照顾,林述自己争气着呢。一个人在外面苦吗?” “刚开始有点不适应,后面慢慢就好了,高洋最近还好吗?” 高闵说:“早死了。” 林论无比尴尬:“对不起……我不知道。高洋他……” “没事,别往心里去,洋洋肯定不想见到你难过。我还要谢谢你对洋洋的照顾呢,你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林论对高洋的印象还停留在老实,戳几下都不会理人的小闷葫芦。 高洋是高闵的儿子,高闵离婚后,高洋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闵经人介绍,拎着牛奶和水果上门,请年级第一的林论给高洋补补课。 高闵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叔以后有没有荣幸尝到你的手艺,你看新闻了吗,S市又爆发流感了,你不如回来呢,还能多帮帮你弟弟。他现在一个人,连个对象都没有,可怜得很。” 林论四两拨千斤,“我也在跟他商量以后怎么办,还没商量出结果您就来了。” “哈哈,我的错,不该打扰你们兄弟二人。那钱我带到了,就先走了。有空叔叔请你们吃饭啊。”高闵临走前,驻足在猛虎下山图前,赞叹道:“这老虎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威风。” 林论和林章骏把高闵送走后,林论径直走向卫生间,拿了拖把脱干净高闵留下的脚印,林章骏抓着信封,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高闵是来警告的他吗?还是来看林论的情况?不管是什么目的,这老王八来,果然没有好事。林章骏今晚注定睡不好了。 林论收拾完,“这些钱有几万了吧?信封都快塞炸了……高叔以前这么有钱吗?” 信封被林章骏扔在桌上,“哥,你要不拿着?鬼知道他这些年干了多少亏心事,钱不干不净的,给你了。” 第五次…… 林论暗喜,林章骏这是第五次叫他哥了。不错,他在五年间可以每年分配到一声“哥”了。 至于林章骏后面说了什么,林论没听进去。 林章骏看林论无动于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便没好气道:“不要就不要,白给的钱,傻子!” “如果你管不住钱,可以先让我给你存着,等你需要给我发消息。” 高闵说的那些话,林论听进去了不少,又一次试探道:“要不你收拾东西跟我去S市吧,那里机会多,你还能跟我住,家里房子留着或者卖了都行。” “去个屁,我在这里好得很,管好你自己吧,我一分钱都不给你!” 林论电话响了,是滴滴司机,问他现在人在哪。 林论忘了取消打车,app一直在搜索合适司机,终于找到一个肯接单的。 林章骏听到林论要走,夺过手机挂电话,“走啥啊,你睡我那屋,今晚在家过夜得了。怎么了,见外啊?” 林论眨眨眼,“……好。” 林论冲了个澡,用的林章骏的毛巾,两兄弟的东西经常混着用,林章骏没说什么,林论就心安理得地用了。 林章骏把被褥铺好,拿了备用的被子睡沙发。雨停了,林论才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照得黑夜如白昼。楼下传来车辆的驱动声,一辆车悠然驶离了小区。 高闵命令接了打车单子的手下原路返回,侧过头道:“来都来了,真不上去?现在还能反悔啊,别一会到家了开始生气啊。” 一道声音清澈好听,柔和得像是初春里江南水乡的雨:“太晚了,时间不够。” 高闵耸耸肩,“死脑筋。”而后,呵呵笑了两声,“你心情不错呢!” 人到了一定年纪,看到小辈谈恋爱总有一种看好戏的乐呵心态。 林论次日六点就起来了,坐上第一班公交回宾馆。天空灰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还有雷阵雨。 林章骏哈欠连天,送林论到公交车站,林论叮嘱道:“有事可以来找我商量……” “滚滚滚。” 林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拔地而起的高楼,心里止不住感叹,五年来老家发展得太快,他昨晚查了一下房价,一平方米的价格直逼二线城市。 龙越宾馆是废弃的破招待所改造的,门外一道红色的铁门,今年刚刷的漆。林论小时候在这里玩过,很多小孩翻门进去闹腾,然后语气夸张地编造关于招待所的鬼故事。 林论喊了半天才叫醒打瞌睡的前台开门,房间在二楼,水泥糊的楼梯又窄又高,林论差点没摔下去。 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差,但每个房间都干净整洁,床铺铺得板板正正,桌上没有一丝灰尘。林论回到房间先把西装换了,西装上有不少折痕,摘下孝布还能闻到手臂上的油味,估计得直接买下来了。 林论下楼续了几天房费,前台刚想说住满一周可以优惠,一抬头,林论早已不见踪影。 林论先吃了早餐,儿时经常吃一家名叫陈小红包子铺的包子。面皮软嫩,馅料新鲜,虽然位置偏僻,但慕名而来的人很多,每天都要排一条长龙。 如今陈小红包子铺周围建起了商圈,一栋商业写字楼,一座大厦,共占地约两千平方米,好不气派。可惜的是商圈是单行道,并排只能容纳两辆车。 包子铺随着时代变迁住进了新门面,地址不变,木质招牌鸟枪换炮变成了LED灯,但店主审美不行,蓝底红灯,丑得让人心酸,在一排排富有设计的时尚招牌里格格不入。但没劝退排队的人,反而因为过于扎眼,又出了一次名。坊间都说,在D城不吃一次陈小红包子,就没办法算作D城人。 陈小红包子铺门口悬挂着一台电视,上面播放着本地新闻。林论排在队伍末尾,距离包子铺有十米远,等待期间打开房屋监控app,突然“咦”了一声,他记得上次看的时候,监控是正对着门,现在怎么正对着他的床? 肩膀被拍了一下,林论吓一跳,高闵爽朗的声音传来:“这么巧,你也排队呢?” 高闵拎着两袋子包子,一个小袋子里装了三四个,另一个大袋子装了大概有三十多个,“吃什么馅的,叔给你,不用排了。” “不用,叔,一会就到我了。” “拿着,跟叔客气啥,你回来叔还没请你吃饭呢!” 高闵折回去扯了塑料袋,从大袋子里给林论挑桃儿似的挑了五个又大又圆的包子,“你以前喜欢吃粉丝馅的,我记着呢,刚好这袋子都是。” 林论无奈,“谢谢叔,钱我打给您。” “你这样叔叔生气了啊,跟我客气什么,呵呵呵……” 高闵好像越看林论越喜欢,眼里的慈爱都要溢出来了,但林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高闵跟林论走在街上,高闵问:“在这里待几天,有什么打算?” “我先去买几身衣服,我出来没带行李。” “就是,咱这么好看的小伙,当然要穿最好的,叔给你买几身去。” “叔……” “又客气了,你看你,”高闵叹气,“你那么照顾洋洋,我应该做的。而且跟你交谈的时候,我总觉得洋洋还在。” “高叔,你要是想找人聊天,可以随时找我。” “你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洋洋每天回来三句不离他林论哥呢。” 高闵眼眶泛红,指腹刮去眼角的湿润,“你说怪不怪,我总觉得能记得洋洋的人,只有你和我了。人老了,就是容易伤春悲秋,走走走,我去把包子放车上,咱俩看新衣服去。” 高闵像是想起什么,“你还记得你同学吗?那个叫冬水玉的。” 林论怔住,“记得……吧。” “巧了,我刚才还见着他呢,这不,就在那边呢。” 顺着高闵手指的方向望去,露天咖啡厅坐着一个披着黑西装外套的人,桌上放着两杯喝完的咖啡,正支着脸百无聊赖地玩起纸巾,桌子边缘搭着一把一米左右的长柄黑伞。 林论停下脚步,高闵喊了一声,冬水玉望过来,在看到林论的那一刻,像孩童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就算没吃到嘴巴里,也值得提前欢呼雀跃。 惊讶,欣喜,还有怀念,三种情绪交织,冬水玉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论视线最终落在冬水玉右眼的白色眼罩上,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冬水玉微笑,耳朵尖尖发红,“嗯,我很想你呢,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还……还行吧。” 两个人对视许久,高闵露出了媒婆才会有的算计笑容,“小论要买身衣服,你们搭个伴儿得了!” 高闵拎着包子走了,冬水玉温声细语道:“这个时间开门的店不多,我们先散散步吧?” 林论自从见到冬水玉,嗓子就像是被鱼刺卡住了,说话磕磕巴巴的,“好啊。” 冬水玉一笑,弯曲的伞把在手臂上,给林论介绍起五年间D城的发展,讲得头头是道,林论不禁感慨,“南边那片荒地居然都开发成了学区,小时候还以为是坟地呢,林述要跑去玩还被我骂了。” “嗯,发展得快,南边那块的房价也涨了,你可以买一套玩玩。” “再说吧,目前不打算买房。” 冬水玉的步伐慢下来,“你打算定居在外地了?” “还在犹豫呢,我户口还没迁出去。”林论欲言又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很好,”冬水玉说,“但是有的地方不好。” “你的伤还好吧……” “都好了,不信你摸摸看。” 冬水玉抓着林论的手,放在头上,林论手一抖,鼓起勇气覆上去。 冬水玉说:“可以揉揉看,连疤都没有留呢。” 林论按照冬水玉说的揉了揉,“真的没有,圆溜溜的大脑袋……” “嘿嘿。” 冬水玉傻乎乎笑了两声,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看着林论,好像在等着林论给他顺毛。林论后知后觉,赶紧整理冬水玉头发,冬水玉的嘴角勾起。 天空传来一声闷闷的雷声,林论眼前落下了一张钞票。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声,天空飘来更多的纸币。没错,纸币——钞票和冥币混在一起,活人的**和死人的通货在风中簌簌落下。 林论也抬起头,没有注意到冬水玉温润的表情骤然变得阴狠。 冬水玉心情急转直下,他再三吩咐过,今天不准发生任何坏事。 林论还在,冬水玉敛去阴翳,拂去林论肩膀上的冥币。不少人蹲在地上捡钱,但有一部分人看到里面有冥币,面露惧色,走路都避开这些纸币。 一辆白色面包车飞快行驶在街上,大雨落下,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黑影。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同时,冬水玉迅速甩开伞,漆黑伞面撑开,完全挡住身侧,有什么液体泼溅在伞上。 接着冬水玉若无其事将伞竖起,为他和林论挡住瓢泼大雨。 伞上暗红色的液体被稀释,伞檐滴下淡红色的水珠,很快就只有透明的雨水流下。 冬水玉苦恼道:“我们快走吧,你家里刚出事,沾染上这些东西太晦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