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 第1章 初遇重逢 “砰——” 大雁山下突然冲天冒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霎那间照亮了星云,金黄秋叶狂飞乱舞,簌簌落了一地。 “是风金!” 当值的流派弟子迅速反应过来:“她在破护山阵,快追!” 殊不知,高处茂密的黑松树上半蹲着一个黑衣女子。她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明亮机警的眼睛,右手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指腹。看着守在兰台附近的流派弟子急匆匆地奔下山,方里萝长舒一口气。 五年前,她是原派默默无闻的小弟子,后来在八方来会上以一招“肃杀”名扬天下,得名“风金”,却暴气失控害死师叔,气死师父。五年后,她暗杀了师叔的二弟子,也就是现任流派掌门奇鹤道长。 表面上看,她只是多了一条罪状,实际上天差地别。五年前,她只是被流原两派的人追杀;五年后,她直接被整个修真界通缉了。 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方里萝无法忍受。为了寻找幕后真凶,她连续三晚潜伏在大雁山,终于打探到奇鹤道长的遗骨安放在兰台,明日下葬。 她还没有坏到去挖别人坟的地步,今晚是她查看奇鹤道长遗骨的最后机会。 都说风金杀了奇鹤道长,她倒要看看奇鹤道长的身上有没有“肃杀”留下的金色伤痕。 时不我待,方里萝脚蹬树干,轻点院墙,像一只动作敏捷,肆意潜行在深夜中的黑猫,双脚无声地落在兰台的院子里。 夜晚寂静无声,柔软的月光洒下来,更显静谧。方里萝稍稍用力就推开了院子正中央的那口黑色棺材,里面躺着一个面色安详的蓝袍男子,苍白瘦弱,胸前的金色八角盘龙铜镜在月光下熠熠发光,那是极品仙器——虚真镜。 见镜如见人,虚真镜的主人是奇鹤道长的师兄——千衡道长。 也就是说,棺材里的人不是奇鹤道长,她掉入了一场请君入瓮的陷阱! 果然,棺材里的人倏地睁开双眼,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紧紧绞住方里萝的脖子。方里萝心中一惊,转身欲逃,颈间瞬间传来一股冰凉。 方里萝当即僵在原地,目光瞥向横在脖子上的长剑。 流派弟子不用剑,那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谁? “师弟。”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讥笑和得意:“噢——应该是师妹,你果然来了。” 阵阵寒意从脊背涌上了方里萝的后脑,几乎麻痹了她的神经。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来自她又敬又怕的大师兄朔一,隔壁小雁山原派的现任掌门。 “咳咳——” 千衡从棺材里坐起身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随即看向一身黑衣男装的方里萝,失笑道:“流原两派比邻而居,我竟不知风金本是女子,可怜我流派弟子五年间苦苦找寻一个男人。 朔一道长,你们原派实在过分,竟为欺师灭祖的杀人凶手保守秘密。” 朔一沉声道:“家师之命,不敢不从。” 方里萝只觉得如芒刺背,此刻朔一师兄的眼睛一定像毒蛇一样盯着她,恨不得挖出她的血肉祭奠师父的在天之灵。 “师兄这是要杀了我吗?”方里萝尽力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温声问道。 “杀了你?”朔一冷笑道,“你最好的结局是跪在师父的衣冠冢前,被剜肉剔骨。” “衣冠冢?”方里萝心中一沉,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衣冠冢?无法找到遗体的人才会有衣冠冢。 方里萝想转过身询问。 “别动!” 方里萝的颈间传来一股刺痛,白皙的皮肤立即渗出了红血丝,粘腻温热,削弱了剑刃的冰冷。 “师兄,你们一定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跑不掉。” 方里萝的身体明显松懈下来,轻笑道:“不如你先把剑拿下来,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千衡笑道:“既然你能进入兰台,说明你已经用水云掌破了我的护山阵,天罗地网对你又有何用?” “水云掌?”朔一眯起眼晴,“好啊!看来不仅师父优待你,师叔也偏爱你,竟把自己的绝学都教给了你,可你是怎么对他们的?” 方里萝“嘶”了一声,朔一手中的长剑已经陷入了她的皮肤,猩红的血液像丝线一样流到她的肩膀。再这样下去她只有等死的份儿。 “若师兄执意不肯放过我,那只能看是师兄的剑快,还是我快了。” 话音刚落,方里萝的上半身迅速后倾,双脚旋即向前滑动。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朔一的长剑只在她面前留下了一道急促的银光。 朔一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失了手,但他很快明白了方里萝很聪明地利用身体惯性脱身,因为把剑抵在别人脖子上的人受到刺激时,通常会下意识地选择平行挥剑,而不是向下劈砍。她只有下腰往后躲,才能躲得过以“快”闻名的原派剑法。 方里萝一个翻身半蹲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抬起,三霜剑应召而来,剑气震飞枯黄的落叶,激起久居的尘土。 她不做赔本生意,既然来了,就要有点收获。 “人不是我杀的。”方里萝持剑起身,声音坚定有力,“我要看奇鹤道长的遗骨。” 千衡道长从棺材里走出,他高挑赢弱,背部微微佝偻,身形和语气都传递出怪病缠身的疲态:“奇鹤道长的遗体已经被火焚了。” 方里萝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看来不管是流原两派还是真凶,都铁了心要把脏水泼到她身上,甚至不惜火焚遗体,让她查无可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方里萝很快冷静下来,伸出手,“骨灰呢?拿来看看。” 千衡道长对她的话很是意外,旋即低头笑道:“这个要求过于冒犯,我不能答应你。” 这样才对,若是千衡道长轻易就把骨灰拿给她看,她反倒要怀疑骨灰的真假。 方里萝猜想骨灰无外乎就在兰台,今晚也不算毫无收获。既然遗体已焚,她便不能在大雁山多留。 看着朔一师兄那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方里萝忍不住向后退去。她身后是乱石堆积,草木丛芜的后山,非常适合藏身。 “啊——啊——” 嘶哑的叫声由远及近,方里萝脚步顿住,抬头看见成群结队的乌鸦在大雁山上空盘旋,像蜂巢的孔洞一样密密麻麻。 一只紫背灰肚的小乌鸦离开队伍,绕到方里萝面前,歪着头看来看去,似乎很好奇。 野生乌鸦不会轻易与人亲近,这显然是一只被人驯化的灵兽。方里萝大惊,这是仙门之首东山宗的信鸦! 难道东山宗的人也来了?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疾风划过的声音,两紫一白三位少年御剑而来,领头的少年身穿白色交领束腰长衣,宽大的袖子收在一对黑色皮革护腕里。他的左手腕上不知戴了一件什么东西,随着身形的走动忽闪着银光,整个人飘逸脱俗,一身的矜贵相。 白衣少年的目光扫过方里萝,月下昏暗,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拱手问好:“千衡道长,朔一道长。” 千衡微笑点头,朔一却发出几声得意的轻笑,眼神意味不明:“师妹,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方里萝莞尔一笑:“师兄,我没打算死。” 话罢,方里萝扬起三霜剑,随着剑身的快速舞动,道道金光毕现。大雁山顶瞬间狂风大作,纷飞的落叶被灵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呈龙行状盘旋在方里萝周身。 “我还有事,先走喽。” 大风夹杂着尘土碎叶,一有机会就往人眼里钻。众人纷纷以袖遮面,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方里萝脚踏秋叶,飘然奔向后山的身影。 “想跑?”朔一眼露凶光,正要去追,却被白衣少年阻拦,“道长莫急,我们和信鸦去追,您留下照顾千衡道长。” 这场大风引起了千衡的咳疾,他弯腰掩嘴,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朔一眼疾手快,扶起站立不稳的千衡,无奈之下只能同意。 白衣少年一行三人奔向后山。 橙黄秋叶在半空中铺出一条金光大道。方里萝一路踏着金叶跑到山下,直到双脚稳稳当当地落在厚实的土地上,她才弯下腰,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 说来惭愧,她身为剑修却怕高。若不是为了逃命,她的两只脚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地面。 密密麻麻的汗珠从额边滑落,方里萝还没有喘匀气儿就脚步匆匆地往前赶。 该死!山外被加固了一层不知名的阵法,水云掌根本无法破开。 祸不单行,身后不远处传来人声:“人呢?那道金光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方里萝一个闪身躲进了齐腰高的灌木丛后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听见了一个清亮温润的少年嗓音:“风起,叶落,我们兵分三路,你们往东西两个方向找。” 窸窸窣窣的踏叶声过后,后山静谧无声。 那三人似乎都走了,方里萝长舒一口气。既然水云掌无法破阵,她只好试试那道冲天金柱了。虽然金色光柱过于耀眼,动静太大,但比她在这里等死划算。 “啊——啊——” 听到熟悉的乌鸦叫声,方里萝浑身一激灵,屁股刚离开地面又坐了回去,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刺猬,尽可能地往山壁和灌木丛中间的缝隙里缩。 乌鸦沙哑的叫声越来越近,方里萝已经听到了乌鸦扑扇着翅膀的声音,沙沙的落叶声有节奏地响起,像是有人走过来了。 方里萝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儿,摸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凭借以前逃命的经验,她断定来人只有一个,并且是个男人。 “念念,不要叫。”那人柔声道。 乌鸦的叫声戛然而止,脚踩落叶的声音却近在咫尺,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方里萝的心跳上。 一只白靴从灌木丛的侧面伸过来,接着是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剑尖像绣花针那样尖锐,让人心里麻麻的。 方里萝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间她忘记了呼吸。 白靴的鞋尖正逐渐转向她。 第2章 臭味相投 “原来你藏在这里。”白衣少年蹲下来,声音温润。 方里萝当即举起短刀扎向他的脖子,却被白衣少年捉住手腕。 方里萝惊住,旋即笑了,猝不及防地伸出另一只紧握短刀的手扎向他,却再次被他半路拦截。 “别动手。”白衣少年急声说道,“我打不过你。” 方里萝看着两个被他紧紧扼住的手腕,无话可说。 “你流血了。”白衣少年眼神向下,看向方里萝的脖颈,声音因用力显得颤抖,“外面设下了东山宗的隔山阵,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你先把刀收起来,好吗?” 他的头顶是月亮,在他的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方里萝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他充满柔情的声音里认识他,但宗门百家里多的是伪善之人,清澈干净的少年嗓音无法代表他的为人。 “你是东山宗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方里萝直视着他,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显现出黑色的影子,像阳光下的斑驳树影。 白衣少年的喉咙动了动,眼睛不知道在往哪里看。 方里萝感觉到他的双手有些松懈,迅速将他推倒在地上,右膝抵住他的胸口,反手用短刀抵住他的脖子。 “啊——”那只紫背灰肚的小乌鸦如临大敌,发出惊恐的叫声,扑棱着翅膀去抓方里萝的脸。 “念念!”白衣少年急声喝止,很快又压低了声音,“不要叫,你把人引来了。” 念念偃旗息鼓,缩起本来就不明显的脖子,单脚站在灌木丛上,别过头。 白衣少年将头转向她,方里萝这下看清了他的脸,唇红齿白,五官漂亮得像姑娘。这副精致的皮相在月光下清亮如水,纯洁无瑕。 再瞧他那副柔弱顺从的样子,跟没力气没手段的白面书生一样,但不代表他真的没力气没手段。 “你想怎么带我出去?”方里萝问道。 白衣少年认真道:“我在你身上画道破阵符,你就能出去。” “呵。”方里萝嘲弄地笑了一声,将短刀逼近他的脖子,“你还想在我身上画符?符文是能随便画的吗?你怕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你误会了。”白衣少年急忙解释,“在其他东西上面画也可以,你随身带着。” 方里萝觉得可行,从怀里摸出一条蓝色手帕:“喏,在这儿上面画。” 白衣少年点头,右手食指写写画画,手帕上逐渐显现出紫色的不规则线条,最后符文亮了一下。 “好了。”白衣少年说道。 方里萝用左手摊开手帕,上面没有任何符文存在过的痕迹。方里萝狐疑地看向他,觉得他的眼睛纯良真挚,但看起来很善良的人也可能会在背后捅人刀子。 方里萝解开右手腕上用来束袖的黑带,两三下就捆住了他的双手,他竟然丝毫不反抗,一副逆来顺受,你想干嘛就干嘛的样子。 “你是谁啊?“方里萝把短刀放回靴子里,心里琢磨着拿他做人质是否可行。 白衣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啊。” 白衣少年失望道:“我是林雾行。” “你谁?”方里萝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两天前,仙门之首东山宗对她下了一道追杀令,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追杀令上说负责抓捕风金的人就是东山宗的少主——林雾行。 林雾行喜道:“你想起来我了?” “没有。” 林雾行的笑容逐渐凝固,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躺回到地上。 方里萝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要是被林宗主和东方夫人知道她绑架了他们的独子,她的第二道追杀令很快就会传遍修真界。 “少主,少主……” “啊——啊——” 方里萝立即警觉起来,大雁山里逐渐亮起了火光,信鸦嘶哑的叫声响彻夜空。 “你快走吧。”林雾行说道,“他们来找我了。” 搞什么?捕快让凶手快走? 让她走她就走。 方里萝把他拽了起来,一路牵着他往山外跑,途中林雾行不忘嘱咐念念飞去相反的方向叫两声。 林雾行没有骗她,蓝手帕上的破阵符是真的。 确保自己真的离开了隔山阵的范围,方里萝丢下林雾行一路狂奔,听见他在背后边追边喊:“把我的手解开吧。” 方里萝脚步未停,侧头笑道:“送你的见面礼,以后见到我躲着走。” * 翌日,白水镇的荷花街上人头攒动,人声喧嚣。 方里萝早早地上山采药,拿到街头那家常去的草药铺里换了钱,接着找家铺子坐下听人闲聊。好巧不巧,让她听到了熟人的名字。 “都听说了吗?”一个瘦脸男子作贼似的低声说着,“昨夜风金想去谋杀千衡道长,被当场抓住,才发现风金竟是女子,可惜被她逃了。” 另一人道:“听说风金还绑架了东山宗的林少主,把他扔到了山脚下,差点儿把他的腿摔断。” “不会吧,林少主还能让她给绑了?” 瘦脸男子来了精神:“怎么不会!那可是风金啊,宗门百家里有名的败类。现在都在传流派掌门是个不祥之位,谁当风金就要去杀谁。” “她好大的胆子啊,流派真是无妄之灾。” 瘦脸男人:“是啊,所以今日宗门百家都要去大雁山,既是为了吊唁奇鹤道长,也是为了商议抓捕风金的大事。” 方里萝灵光一闪。宗门百家齐赴大雁山,没有人会想到风金敢在这个时间点现身。她想光明正大地混进大雁山偷骨灰,眼下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吊唁会,她没必要参加。想都不用想,那些名门正道肯定会用世间最恶毒的话来形容她。如果言语是刀,她早已体无完肤,何必自己上赶着找罪受。 这次,方里萝坦坦荡荡地走进了大雁山,一切顺利,唯独盘旋在半空的东山宗信鸦叫得她心慌。 信鸦这种神奇的灵兽,找人可厉害了。 方里萝不敢多耽搁,轻车熟路地沿小路上山,途中路过一片野生银杏林。彼时正逢十月下旬,山顶处风大,放眼望去,满目金黄的银杏叶洒落一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绚丽。 穿过那片银杏林,旁边就是水云师叔的住所兰台。方里萝置身其中,忽然有些恍惚,有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沧海桑田,世事变幻。 往事随风过,多想无益。 方里萝回头,呼吸几乎停滞。 一个白衣少年笑意盈盈地伫立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秋风吹落了金黄的银杏叶,也卷起了他的如瀑乌发和白衫一角。 这是那个负责抓她的人,东山宗少主林雾行! 好惨。方里萝在心里哭嚎,到底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是不是那只紫背灰肚的小乌鸦! 还有,他为什么在看着她笑?那么快就找到了凶手,很开心吗? 冷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方里萝面上波澜不惊,脑子里却是狂风骤雨。 昨晚她一直戴着黑色面衣,很确定林雾行没有看到她的脸,声音也做了伪装,变得严肃沉静。而她今日一袭淡紫色女衫,蓝色头巾包头,还梳了两条蓬松得快要散开的麻花辫,很明显是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农家小姑娘嘛。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方里萝顾不上揣摩那位林少主的心理,迅速跑到银杏林里的巨石后面,小心地探出头。 两个流派弟子抱着包袱,正在往兰台的方向走,其中一人埋怨着:掌门为何现在搬来兰台?刚吃过饭很容易困啊。” 另一人安抚道:“守门的时候睡一觉就行了。” 那人继续埋怨着:“说到守门,平时根本没有白日看守兰台的规矩,今日却要我们两人一队轮流看守。” “唉,今日人多眼杂,掌门担心有人偷骨灰。” 方里萝咧了咧嘴,神色尴尬地转过头,迎面对上了一个眉眼带笑的俊美少年,差点儿惊叫出声。 林雾行示意她噤声,坐在她身旁,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里萝愣住,难道他真的没有认出她就是风金?还是说,他在故意试探? 敌不动,我不动。 “我叫方里萝。” “我叫林雾行。” 方里萝吃惊道:“噢——原来是林少主啊,久仰大名。” 林雾行嘴角带笑,温声道:“方姑娘为何来这里?” 方里萝表面镇定,心里早就狂风大作:“呃……听说大雁山顶有片银杏林,深秋时节甚是好看,我便想来看看。” “你呢?”方里萝试探地问道,“林少主又是为何来这里?” 林雾行默了默,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偷骨灰。”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有人跪在地上求着他去拿骨灰。 方里萝的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连连摆手,撇清干系:“我什么都没听见。” “没事。”林雾行笑道,“我只是想看一眼骨灰颜色,不做坏事。” 方里萝小心问道:“难道你觉得奇鹤道长的死另有隐情?” 林雾行:“嗯,至少不是风金杀的。” 方里萝:“好奇怪,你负责抓捕风金,却认为她不是凶手。” 林雾行轻笑出声:“奇鹤道长离世时人在大雁山,外界传言他被风金所杀,可除了流派的人,有谁真正见到了奇鹤道长的遗骨? 况且,流派那么着急把他的遗体火焚,只留下那一盒骨灰,很难不让人心中疑惑。” 方里萝心中欣慰,只觉得找到了知心人。 自古以来,哪怕是处置一个杀人越货的劫匪尚且要有证人证物,而她谨小慎微地躲藏了五年,连奇鹤道长的真容都没见过,却被万众指责是杀人凶手。 “林少主,你心中自有是非定论,没有听风是雨,人云亦云,实在难得。” 林雾行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刚才那番话只是我的猜想,于私来说,我相信风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方里萝微怔:“你认识风金?” 林雾行看了她半晌,看得方里萝想摸出面衣戴上,又听他轻声道:“那年八方来会上,她一招‘肃杀’名震天下,我印象很深。” “那是她的来路,与她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方里萝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别的不说,她害了师父和师叔这点是事实。” 林雾行察觉到了她的低落,轻声说道:“传言真假难辨,你别当真。” 方里萝挤出笑容,摊开双手:“我和流原两派的人没什么交集,传言是真是假都跟我没关系。” 方里萝靠在身后的巨石上,看向远处的湛蓝天空,在心里喊道:“有关系,关系大了去了!” “唉……”方里萝把手放在肚子上,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饿了?”林雾行像是终于在一团乱线里找到了线头,他手心朝上,小声问道,“我只有一些梨膏糖,你要吃吗?” 方里萝笑了起来,心想刚吃完早饭哪有那么饿,但她还是拿过一颗梨膏糖放进嘴里。 “你刚才想说什么?”林雾行指的是她刚才叹的那口气。 方里萝自然不会告诉他,思索片刻后笑道:“我想说你长得真好看。” 林雾行睁了睁眼,耳根通红,垂眸道:“这糖都给你吃。” 方里萝也不再客气,把他手心里的梨膏糖全拿了过来,放到自己手里慢慢吃。 空气突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方里萝再次探出头看向兰台门口。那里已经站了两个昏昏欲睡的流派弟子。一大早就犯困,流派什么时候能跻身大宗门之列,好心的方里萝为他们忧心。 只能等到天黑再偷骨灰了。只是,该怎么把这位林少主支走呢? 方里萝微微低头,看似在玩手指,实则在偷看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默默抠衣角。 方里萝从他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护腕上戴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手镯,半面紧挨着镶了六朵做工精细的紫玉雕花。 手镯这种饰物一般都是女子戴的,尤其是这种色泽纯正,温润如脂的白玉镯,让人一看就觉得它应该出现在一个尊贵典雅,肤若凝脂的高门贵女身上,但此刻它在林雾行的手上却无半点违和之意,反而与他温润如玉的气质相得益彰。 再向上看,方里萝凝神观察着他的脸。他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天仙,白皙的皮肤里透出莹润的光泽,忽而抬眼,忽而垂眸,连带着浓密的长睫都在颤动。 他时不时地抿起嘴,似乎有些紧张。 方里萝心想,东山宗少主肯定是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紧张是应该的。 林雾行忽然转头扫了她一眼,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就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垂下眸去。 方里萝的嘴巴动了动。他看起来那么害羞,怎么能指望他先说话呢。 因此,方里萝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刚张开嘴,林雾行却率先开口。 “一起偷骨灰啊。” 第3章 联手做贼 喜大普奔! 方里萝简直求之不得,但还是装作为难的样子:“听起来好有趣,但是,可以吗?” 林雾行愣了愣,失笑道:“当然。我需要人帮忙,你可以帮我吗?” 他嘴角挂起,眼眸明亮,语气情真意切,方里萝怎么能忍心拒绝。她按耐住心里的激动,点头道:“好吧,我试试。” 林雾行咧开嘴笑了,下巴朝兰台的方向顶了顶:“我去引开他们,骨灰盒就放在堂房的桌子上,你帮我带点出来,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还有这样坐享其成的好事儿?方里萝看着他脚步悠闲地走向兰台,不知和那两个流派弟子说了些什么,三人一起往山下走了。 方里萝当即起身走向兰台,没想到兰台外面竟然被设下了结界。 流原两派师出同祖,虽然所修的术法不同,但内里的精髓仍是相通的。 方里萝想到了水云掌。这是一套绝妙至极的术法,共有二十四式,既能强身健体,又能疗伤,还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和化刚为柔的防御力。 方里萝凝神聚气,半蹲着挥动双臂,右手掌心迅速汇聚起一团金气。她缓缓旋转手腕,下一瞬,右手隔空打在结界上。那团金气撞到无形的结界上,就像雨滴落在水面,泛起的涟漪向四周一层层散开。 结界果然破了。 从昨晚的护山阵到今日的兰台结界,流派设下的阵法都要用他们自家的绝学来破。这算什么?原汤化原食吗? 趁着林雾行未归,四周无人。方里萝轻手推开兰台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单层小院,约有十馀间房。 她走进正对着院门的待客堂房,脚下是被人夯平的石块。屋内陈设简单,家具老旧,打眼一看,正对门的高台上点着三炷香,安放着一个黑色木盒。 方里萝双手合十拜了拜,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黑色木盒,里面是灰白色的粉状物,凑近闻了闻,好奇怪的味道。 方里萝看了看四周,从西面临窗的书桌上找来了一张草纸,一分为二,干净利落地抓了两把骨灰包好。 偷完东西马上就溜是一个贼最基本的要求。 方里萝本想给林雾行留下一包骨灰就下山,但她刚做完坏事,想给自己积点德,便如约回到银杏林的巨石后面。 过了很久林雾行才回来,久到方里萝差点儿以为他在整顿人手包围她了。 他似乎是跑来的,说话时还喘着粗气:“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方才碰见几位同修,耽误了些时间。” “没事啊。”方里萝笑了笑,把一包骨灰递给他,“我就拿了那么多,够吗?” “够了,多谢。”林雾行看了一眼骨灰包便收了起来。 方里萝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林雾行不疑有他,回道:“你可曾听说过烧鱼一番?” 方里萝:“那是谁?” 林雾行道:“烧鱼一番是术士,听说她上通仙界,下连幽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有一个奇门术法,名叫骨灰辨术,可以通过骨灰看到亡人临死前的场景。” 方里萝恍然大悟,她手里有奇鹤道长的骨灰,若是能找到烧鱼一番,她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她在哪儿?”方里萝急声问道,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便笑了笑,“我很好奇这么厉害的人长什么样子啦。” 林雾行笑道:“我目前也不知道,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但有一个人曾接触过她。” “谁?”这次方里萝显得很自然。 “杏林鬼手,风吹雪。” 风吹雪,鬼虫谷风家第四女,传闻那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医学奇才。五年前的八方来会上,原本负责为修士疗伤治病的风吹雪用她手里的那件仙器——百草的藤蔓,打败了一只约有十丈高的三尾黑狼,让方里萝印象深刻。 鬼虫谷距离大雁山不到十里,现在动身完全来得及。 方里萝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甜甜地笑道:“林少主,我还有事,先走喽。” “方姑娘。”林雾行起身喊住她,声音里带着笑意,“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方里萝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转身笑眯眯道:“真的吗?那真是太好啦。” 一回头,方里萝就收起了笑脸,脚底抹油似的跑下了山。 寻找真相的路况总是曲折的,风吹雪不在家。 方里萝一直等到天黑才往家的方向走。偌大的樟树林里凉风习习,四下无人,小鸟穿林打叶,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 正当此时,左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嚎。方里萝当即停住脚步,屏气静听,似乎是两只狗在激烈地搏斗,接着是动物痛苦的呜咽声,那声音时远时近,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动物撕咬皮肉的声音。 多半是动物在捕食猎物。方里萝放下心来,继续前行,路过那声音时,她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明朗的月光照耀出一个黑色人影,正弯着腰迫切啃食着什么,起起伏伏之间,血肉渣滓横飞。 那黑影像是有所感应,缓缓转过头。视线交汇之时,那黑影发出一连串诡异的笑声。 方里萝倏地睁大了眼睛。那黑影是人形,却没有人脸,通体黑色,只有两眼冒着绿光,像两团诡异的鬼火漂浮在空中。 是妖邪!妖邪不除,迟早要去祸害百姓。 方里萝迅速挥去一刀。那黑影侧身躲过,短刀深深地插进他身后的树上。那刀带着凌厉的杀气,黑影脸上的两团绿火烧得更旺,嘶吼着冲着方里萝。 方里萝甫一抬手,手中的三霜剑洁亮如光,是一把难得的宝剑,在月光下更是反射出道道光影。 那黑影手里并没有武器,他的身形快得惊人,是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鬼魅。他似乎无意于发起进攻,而是带着戏谑和恐吓的态度穿梭在方里萝四周,把她当成了笼子里的困兽。 黑影的戏耍行为激起了方里萝血液里的好胜因子,手中的三霜剑登时染上了一层金光,挥舞间剑气凝结成柳叶状的碎片,化为利刃,如剑雨般刺向黑影。 人形黑影霎那间化为一团黑雾,发出刺耳的奸笑,黏腻尖利的嗓音像石头摩擦着头骨:“是你,风金。” 方里萝惊住,这非人非鬼的怪物竟认出了她。方里萝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通,她少时久居小雁山,那年八方来会上她看不惯淇水派的黑水引欺负她师兄,出手教训了他,除此之外,她从未与人交恶。 “你是谁?” 那怪物呵呵笑了几声:“我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方里萝喝道:“少啰嗦!你就是那个蓄意栽赃我的杀人凶手吧。” 怪物笑道:“你还是很聪明的嘛,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你,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模仿出肃杀留下的金色伤痕呢。 怎么样,被宗门百家通缉,只能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四处躲藏,这滋味不好受吧?” 方里萝冷声道:“死东西,有本事现出人形痛快地打一架,姑奶奶拎着你的人头喂狗!” 那怪物大笑:“既然有人帮我对付你,何须我动手呢?” “你是怕动手以后,我认出来你的招数吧?”方里萝挽起双臂,哼道,“你放心,早晚我会把你揪出来。” 那怪物沉默了几瞬,旋即大笑几声,往树林深处飞去:“我静候佳音。” “休想逃!”方里萝气愤至极,顾不上怕高,脚踏三霜剑去追。 夜色如墨,月光偶尔被乌云遮盖。一黑一金两道细长的身影如流星般接连划破夜空,穿梭在群山茂岭之间。 方里萝掐起剑诀,提速跟上,足下剑声嗡鸣,衣袍猎猎作响。那怪物化成的黑雾像骤风削断树枝,如一滴墨融入墨池般消失无踪。 方里萝在一处山坳里停下,乌云吞噬了月亮,触目之处皆是无尽的黑暗,静得连风声都不曾听见。 她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了**的东西,像是人体或动物的骨骼,莫不是进了那怪物的老巢? 前方有白影忽地飘过。方里萝只迟疑了一瞬便提剑去追,刚到白影掠过的地方,背后突然袭来两道凌厉逼人的剑气,一左一右将方里萝夹在其中。 那怪物竟还有帮手!方里萝转身挥去一剑,剑气荡开金色的光影。那两人持剑来挡,却仍被剑气逼得向后连退几步。 那是两个成年男子,身形高大,看不清面容。方里萝只瞥了一眼,那两人便齐齐持剑刺向她。三人缠斗不休,剑刃碰撞时迸发出白色的火花,铁器碰撞的清脆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格不入。 几招后,方里萝发现那两人所使的招数相同,应是出自同一人的教导,且不是阴毒诡谲的邪派剑法,武力应在中上乘,只可惜不是她的对手。 她可不是闲来无事陪他们耍剑的,方里萝连出数招打得两人猝不及防,一个翻身绕到两人身后,飞檐走壁般往他们的背上各踹了两脚。 那两人向前趔趄了几步,摔了个狗吃屎,嘴里不停地往外面吐泥巴。方里萝脚踩一个,剑指向另一个的后颈:“说!那怪物在哪儿?” 脚下的那人叫唤着:“哪来的怪物!真是贼喊捉贼,我们是来抓你的!” 方里萝心想没道理,一路以来她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她,怎会暴露身份? “难道你们是……” 方里萝还未说完,就被趴在地上的另一人打断,他伸出手向前呼喊:“少主,少主快救我们。” 方里萝抬头去看,月下的白衣少年飘然而至。 老天爷,他怎么阴魂不散啊! 第4章 枯木开花 林雾行走上前来,笑得情真意切:“方姑娘,又见面了。” 方里萝呵呵笑了两声:“是啊,真是太巧了……” “少主,你认识她?”方里萝脚下那人名叫风起,他惊讶道,“她不是我们要抓的妖邪吗?” 方里萝触电般收回脚,跳到一旁,悄悄观察林雾行的反应,只听他语气淡淡地说道:“那妖邪已经逃走了。” “方姑娘。”林雾行又道,“方才我们追妖邪至此,她与方姑娘身形相似,风起和叶落错认了,多有冒犯,请见谅。” “没事没事,我就猜是误会。”方里萝打圆场,笑容纯真无邪,“其实我也是追赶妖邪才到这里来的,还把他们认成了妖邪的帮手,我们还进行了友好的切磋呢。” “友好的切磋?”被方里萝持剑抵住后颈的人名叫叶落,他得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说道,“若不是你想从我们嘴里问出妖邪的下落,恐怕我早就被你一剑捅了个对穿。” 方里萝哑口无言,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好了。”林雾行瞥了一眼叶落,“小声些。” 叶落只能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言,改口道:“少主,既然妖邪逃了,那我们快回东山吃饭吧。” 林雾行并未接言,而是走到方里萝面前,温声道:“方姑娘,天黑路险,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方里萝连忙摆手。除非她脑子进水了,才会让抓她的人送她回家。 “不过,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方里萝轻声问道。她只顾追那怪物,没注意自己往哪个方向走了。 林雾行笑道:“这里隶属清湖镇,方姑娘住哪里?” 方里萝压根没听过清湖镇的名字,回道:“我住白水镇上,离这里远吗?” 林雾行略加思忖:“嗯,约有三十里。方姑娘,我明日正好要去白水镇的鬼虫谷,为了节省时间,今晚打算在白水镇过夜,不如我们同行?” 方里萝尚在犹豫中,就听叶落说道:“少主,我们不是要回东……” 剩下的话被一旁的风起捂在嘴巴里。风起笑了笑,催促道:“哎呀,既然都要去白水镇,那我们同行就好了啊,快走快走。” 方里萝抠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御剑,还是不要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众人愕然,她修为不低,竟不会御剑。方里萝却在心中窃喜,“不会御剑”这一点已经足够把她和罪大恶极的风金区别开了。 林雾行却笑道:“没关系,我会御剑。” 话罢,林雾行扔出手中那把黑凛凛的长剑,站了上去,对她伸出了手。 “别害怕,我扶着你。” 林雾行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她再拒绝反而显得矫情,况且她的确怕高,光靠走路,三十里的路能把她的腿走断。 深呼一口气,方里萝没去接他伸出的手,自己小心翼翼地伸出脚。 林雾行默默收回了手,往后方挪了挪,让方里萝站在他前面,这样他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方里萝的安全。 “多谢林少主。”方里萝抬头看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几乎要被他秀气精致的五官摄去心神,慌张地低下头。 风起见状微微一笑,拉走闷闷不乐的叶落,说道:“少主,我们先行一步,稍后在城门口见。” 林雾行“嗯”了一声,低头看向她的发髻,温声道:“方姑娘,要不你抓着我的衣服吧,我怕你摔下去。” 这也是方里萝最害怕的事情,她只能捏住他的衣袖。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方里萝慌乱地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总之她心里跳得厉害。 林雾行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准备好了吗?要走了。” 方里萝“嗯”了一声。纵使她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御剑向上升空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握紧了林雾行的胳膊,右手捂着眼睛,特别像小孩子在捉迷藏,仿佛数够了十个数就要睁开眼寻找藏起来的小伙伴。 林雾行情不自禁地想笑,但不敢再发出笑声。此情此景下,他的笑声很容易被她误认为是嘲笑。 而方里萝已经顾不上维护自尊心了,只是捂着眼睛,紧紧抓住面前那人的胳膊,喊着:“慢点慢点慢点……” 其实他们的速度已经足够慢了,林雾行意识到不对,问道:“你怕高吗?” 方里萝轻轻应了一声。 十一岁那年她学会了御剑,没过多久她就撞到了大雁山和小雁山中间的裂谷结界上,幸好师父眼疾手快救了她,她瘫软在地上,趴在师父身上哭,哭得师父都笑了。那种翻天倒地,从万丈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和濒死感到现在都会让她从梦里惊醒。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怕高,可修士怕高,说出来好丢人,也没人相信。 “不过没关系,恐惧是可以被克服的。”方里萝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看不见他们飞了多高,但明显感觉到高度逐渐下降。她双腿发软,心还是跳得厉害,恍惚间,方里萝总觉得林雾行靠了过来,似乎抬起了一条胳膊,绕到她身后。 一路无言,直到风声逐渐停了,耳边传来闹市特有的喧闹声,头顶上方的林雾行突然开口:“我们到了。” 方里萝缓缓放下右手,睁开眼睛。 城门后是熟悉的荷花街,正值晚饭时分,大街上人声鼎沸,炊烟四起,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出炉。 方里萝跳下剑,心还在跳着:“林少主,太感谢你了,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方姑娘。”林雾行突然喊住了她。 方里萝回头,看他利索地收起了剑。 “林少主还有事吗?” 林雾行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林少主,听起来很生分。 方里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随后高举右臂,一边往城里走,一边摆手笑道:“那林雾行,再见啦。” 林雾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挂着笑容。叶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站在街边翘首以盼,隔着纷杂的人流,他精准地看见了林雾行。 “少主!”叶落跑了过来,埋怨道,“你总算来了,风起已经不知道勾搭多少姑娘了,我都没眼看。” 风起也走了过来,反驳道:“我就跟那些姑娘说了几句话,就成我勾搭别人了?” 叶落刚满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他好像还没有开窍,听见风起的话,叶落只觉得他脸皮厚得恬不知耻,没再搭理他,转而对林雾行说道:“少主,那个女妖精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林雾行愣了好一会儿:“哪来的女妖精?” 叶落说道:“就刚才那个怕高的啊。风起说她是故意装柔弱,就是想趁机接近少主,和少主同乘一把剑。” “不许再这样说了。”林雾行肃然道,“她真的怕高,也不是什么女妖精。” 叶落被他的反应惊到,低下头道:“哦,我知道了。” 三人往街中心走,林雾行突然轻声问道:“风起,她真的想接近我吗?” “啊?”风起的身子歪到一边,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满眼的狐疑。 “没事。”林雾行留下两个字,快步走在前面。 风起看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悠悠然说道:“真是老树逢春,枯木开花啊。” 叶落把头凑过来,茫然道:“什么意思?现在不是秋天吗?” 风起摸摸他的头:“你还小,听不懂是正常的。” “不许摸我的头!”叶落大怒,“你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好么!” 三人找了一家临街的小摊坐下,每人要了一碗番茄鸡蛋汤面,外加三盘炒菜。 在食客饮酒划拳的喧闹声中,林雾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去看,刚挑起的一筷子面像泥鳅般滑落回碗里,激起的汤汁溅了对面埋头吃面的叶落一脸。 街对面是一个闹市里的僻静小巷。 方里萝站在狭窄的巷子口,正从旁边那位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手里接过一摞枯树枝。 “婆婆,都说好了我帮您砍柴,您怎么又自己去外边捡柴火了。” 夏婆婆是方里萝的房主,小巷里的房屋都是她的家产。她看见来人是方里萝,笑道:“是你啊,小娃娃,别看婆婆的背已经弯了,但我这副骨头还硬朗着呢,闲不住,倒是你,怎么回来那么晚?” 方里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手抱着那摞树枝,另一只手搀着夏婆婆往巷子里走。方才她担心林雾行悄悄跟踪她回家,在街上七拐八拐乱走了一通,这才回来晚了。 但方里萝肯定不能如实和夏婆婆说。老人家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她是个修士,还是一个正在被人通缉,臭名昭著的邪恶修士。 “我去书摊看话本了,没注意时辰。” 每次方里萝躲在外面修习,回来晚了,都会用这个理由。 夏婆婆知道她爱听话本,也爱看话本,点了点她的头,笑道:“你啊你,又去看话本,总说想见见话本里的人,看了这么久,你见到了没有?” 眼前莫名闪过林雾行一袭白衫站在银杏树下的样子,方里萝说道:“真的见到了,就在山上,还对我笑来着。” 夏婆婆笑着看了她一眼,只当她在说胡话。 方里萝和夏婆婆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小巷深处。林雾行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见了对面一脸哀怨的叶落。 “你的脸上怎么全是水点子?”林雾行问道。 叶落闭上了眼,呵笑了一声:“少主,你难道没有觉得碗里的汤变少了吗?” 林雾行看了看碗里快坨成一团的面,问道:“你偷喝了?” 叶落嗤笑出声,用手狠狠搓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汤点子全都搓匀了。 风起在旁边拍腿大笑,引得叶落咬着牙说道:“你给我分析一下少主刚才看见什么了,能让他握不住手里的筷子,把汤全都溅在我脸上。” 林雾行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他低头看了看拿着筷子的右手,作为东山宗少主,他自小行为举止便被严格教养。握不住筷子,溅落汤汁对他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失态。 风起笑够了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林雾行,感叹道:“老树逢春,枯木开花,俊男靓女,无尽的遐想啊。” 叶落:“不说人话,滚!” 林雾行倒是听懂了,脸颊泛红,沉声道:“好好吃饭。” 第5章 共进午餐 考虑到林雾行三人今日也要去鬼虫谷,为了和他们错开,方里萝上午便去了茶馆听书,却不想遇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说书人,名叫“了了先生”。 了了先生是一位奇人,初来乍到就在荷花街上掀起了一股听书热潮,茶馆里外座无虚席。他不仅熟知流原两派的开山旧事,性情来历也让人捉摸不透。在兢兢业业讲了两个时辰的书之后,他竟当众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了。 方里萝坐在茶馆外的棚子下歇息,心中疑窦丛生,暗自猜测了了先生要么是小雁山上的花草树木成精了,要么就是流原师祖思凡下界了。 方里萝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饭馆门前,风起正热情洋溢地挥着手臂,他旁边站着眉眼含笑的林雾行和瘪着嘴的叶落。 天杀的,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捕快来找凶手了。 方里萝默默收回视线,只当自己眼瞎耳聋,站起来没走几步,身后有人急声喊住了她:“方姑娘。” 方里萝继续装没听见。 “方里萝。” “……” 方里萝转过身来,双手背后,露出热情灿烂的笑容:“好巧啊,不过你们不是要去鬼虫谷吗?” 林雾行笑道:“原本一早就要去的,但是听说风金曾在荷花街出现,我们便多留了会儿。” 方里萝:“……风金,在哪儿?” 林雾行笑出声:“这个保密。” 抓人这种事确实不能走漏风声,不然嫌犯可能会闻风而动,伺机逃脱。 方里萝:“那你们继续找,我先走啦。” 林雾行急忙叫住她:“方姑娘,一起吃午饭吧,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关于风金的消息。” 叶落闻言走到两人中间,急声道:“少主不能说,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女人。” 方里萝本来不想去吃饭,被叶落这么一说她偏要去。她不仅要去,还要好好打听打听风金的消息,气死他。 四人坐在了饭馆二楼的雅间,点完了菜,房门一关,屋里安静得蚊呐可闻。趁着方里萝在四处打量房间,风起凑到林雾行耳边,低声说道:“少主,你要主动挑起话题啊。” 林雾行不想那么快向方里萝交待风金的下落,他看向风起,用苦恼的表情和无措的眼神暗示他:“我该说些什么?” 风起把头藏到林雾行后背,压低了声音。 叶落好奇地问道:“你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风起逗他:“我们在商量什么时候给你娶个媳妇儿。” 方里萝没忍住笑出声来,叶落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把椅子往林雾行旁边拉了拉,说道:“我不娶媳妇,我要永远和少主游历人间。” 林雾行往旁边躲了躲:“可是我要娶。” 众人哄堂大笑。叶落的脸皱得像苦瓜,方里萝趁机逗弄他:“我给你解释一下,就是以后你家少主就要和媳妇儿一起外出云游了,不带你,不带你哦。” 叶落气得拍桌而起:“不吃了!” 林雾行的声音里残留着笑意,打开门,招手喊道:“伙计,那道糖醋里脊不要了,有人不吃了。” “不行,我吃。”叶落担心吃不到最爱的糖醋里脊,急忙跑下楼嘱咐伙计。 方里萝笑够了,抬头看着对面垂眸带笑的少年,忽然发现这位看起来温润如玉、端正有礼的林少主其实也有调皮的那面。 林雾行突然抬眼,两人的视线交汇之际,方里萝飞快地躲开了。 叶落和那道糖醋里脊一起上桌。饭吃到一半,他忽然说道:“对了,我刚才在楼下看见流派的人了,好像在挨家挨户找人。” 方里萝被米饭噎了一口,自然地接过林雾行递来的水,这才觉得喉咙里畅快了起来。她现在对“找人”这个词很敏感,总觉得是来抓她的。 风起嘴里塞满了饭菜,嘟囔着说道:“肯定是找风金的,听说昨晚千衡道长发现有人破了兰台的结界,动了奇鹤道长的骨灰。” 叶落接着道:“因为风吹雪曾在吊唁会上请求看一眼奇鹤道长的骨灰,流派的人便去了鬼虫谷,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跟疾散人闹得不太愉快。” 方里萝做贼心虚,便问:“林雾行,流派的人也去问你了吗?” 不等林雾行答话,就听叶落说道:“大胆!你敢直呼我们少主的名讳!” 方里萝直起身道:“你家少主又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还不让人叫他的名字了?” 叶落满脸通红:“反正你不能叫!” 方里萝笑:“叫一声也没事,是吧林雾行。” 叶落拍桌而起,林雾行止住笑容,抓着叶落的衣服,把他拽回到座位上:“是我让她叫的。” “少主——”叶落耸拉着个脸。 方里萝继续往碗里夹菜:“你们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啊,或者叫我小方和小里也行。” “但是……”她竖起筷子,表情无比地认真,“绝对不能叫我小萝。” 林雾行想了想,说道:“那我叫你方里吧,可以吗?” 方里萝愣住,笑道:“也可以啦。” 林雾行也跟着笑了,随即说道:“方里,流派的人没有来问我。” 方里萝点头,放下心来。 叶落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当然不会去问我家少主了,少主做事一向光明磊落,绝对不可能去做偷人骨灰的龌龊事。” 方里萝:“……对对对,你家少主天下第一好。” 叶落骄傲道:“那是自然。” “真的吗?”林雾行笑着问。 叶落:“真的啊。” 林雾行:“不是问你。” …… 方里萝蹭完饭就想溜,不想林雾行的话拦住了她:“方里,你等会去哪儿?” 方里萝:“我……我随便转转。” 林雾行说道:“要不要一起去鬼虫谷?那里风景很好。” 方里萝求之不得,眨了眨右眼:“你热情邀约,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林雾行笑道:“多谢赏脸。” 风起看着两人谈笑风生,饶有趣味地弯起了嘴角。叶落却低声嘟囔着:“又带她,又带她,真是太讨厌了。” 方里萝全当没听见,起身要走,一个紫背灰肚的乌鸦晃晃悠悠地从窗外飞来,落在林雾行的左肩上,长喙亲切地磨蹭着他的脸颊。 方里萝心中警铃大作,慌忙别过头,生怕那乌鸦太过机灵认出来她。 不巧,这一切都被林雾行尽收眼底,他介绍道:“方里,这是我的信鸦,它叫念念。” 方里萝不得已转过头,假装正在挠头发,用胳膊挡住了半边脸,低声道:“养得真好,胖乎乎的。” 听到有人说自己胖,念念浑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发出伤心的呜咽声。林雾行见状笑着拂了拂它的背,小胖鸟慢慢地不生气了,委屈地趴在林雾行的肩颈处,像一个生闷气的三岁孩童。 林雾行道:“念念年纪小,是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它是东山宗的信鸦里找人最厉害的。” 念念闻言欢快地扑棱着翅膀,绕着房间飞来飞去。 东山宗的信鸦是一种神奇的灵兽,生长在神秘的迷津森林。几百年前,林家先祖外出除妖时在一群苍鹰口中救下了一只偷跑出来的小乌鸦。为了感谢林家先祖的救命之恩,那只名为“花花”的小乌鸦便与林家先祖结契,自此,花花及其后代便成为了林家的信鸦,负责为东山宗打探并传递消息。 每个东山宗弟子在十七岁时都会得到一只信鸦。信鸦们灵性十足,只认东山宗的身份,不认人,若主人离开了东山宗,信鸦便会与其破契,不再受其驱使。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方里萝连忙改口道:“念念,我的意思是你肉嘟嘟的很可爱。” 好哄的念念双眼发亮,飞到方里萝的肩上,热情地在她的右脸上蹭来蹭去,惹得方里萝身上发痒,缩起脖子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林雾行正色道:“念念过来,不能随便蹭漂亮姐姐的脸。” 风起递去一个探究的眼神,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很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念念蹭过不少人的脸,在大街上看见好看的人都要去勾搭一下,也没听他家少主说过不能蹭。 念念不听,换到左边继续蹭方里萝的脸,蹭完脸又去蹭脖子。方里萝笑得更欢了,没去细究林雾行的话。 叶落未满十七,没有自己的信鸦,看着念念与方里萝十分亲近,心里痒手也痒,一把掐住念念的脖子把它抢了过来,放到手心里揉捏。 念念嘎嘎叫了两声,晕了过去。 方里萝惊道:“它怎么了?” 林雾行瞥了一眼念念:“它装的。” 见方里萝仍面露担心,林雾行从叶落的手里接过念念,念念立刻生龙活虎地飞了起来。 叶落埋怨道:“每次都来这招,对喜欢的人热情得像是喝了两斤酒,不喜欢的就装晕。” 风起笑他:“原来你知道念念不喜欢你啊。” 叶落瞪他:“你去死行不行!” 风起左右摇晃着身体:“我就不死,我有信鸦,舍不得死。” 两人站起来又是一顿好打。 念念大概觉得他们两个很是吵闹,站在林雾行的肩膀上,一人一鸟相对无言,实际上在以奇怪的方式交流着。不一会儿,念念便飞走了。 林雾行拿剑起身:“风起叶落,奇鹤道长的死因尚有疑点,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找风吹雪,你们去找风金的下落,有事信鸦联系。” 正在互殴的风起和叶落百忙之中应了一声,从屋里打到屋外,从楼上打到楼下。 林雾行早已习以为常,带着方里萝走了。方里萝却发现他们走的那条路并非去往鬼虫谷。 她担心林雾行开始怀疑她的身份,而他热情邀请她同行就是为了寻找她是风金的证据! 方里萝试探着问:“风金那边有什么下落?” 林雾行的语气稀疏平常:“她隐匿在市井之中,没什么下落。” 方里萝松了口气,又问:“除了你和流原两派,还有人要抓她吗?” 林雾行说道:“准确来说只有我,流原两派人手不足,且对我有恩,这才求助东山宗帮忙抓人。至于其他宗门,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都是煽风点火看热闹的,并不是真的帮忙。” 原来,她只需要提防林雾行一人就行了。 方里萝问道:“你能不能把我招入麾下,让我跟着你一起抓风金?” 她会做一个最得力的助手,致力于传递各种风金的假消息。她在北边,就跟林雾行说风金在南边;她住在荷花街,就说风金住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坳里。总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怀疑林少主身边跟着一个反派风金。 林雾行笑道:“求之不得。你的衣食住行我全包了,每天还有银子拿。” 方里萝:“我可不是为了钱,只是有一颗惩恶扬善的心。” 林雾行:“我就是看中了你这颗善心。” 方里萝开始当一个殷勤的狗腿子:“林少主喝点水……林少主坐下来歇会儿……要捶背不?要捏手不?” “林少主,你的梨膏糖我能吃点不?” 第6章 高空遇险 方里萝和林雾行行至十里,眼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峰。山峰高耸入云,峰顶云雾缭绕,宛若仙人圣境。半山腰处隐约可见一条黑色长蛇从一峰咬向另一峰,尾端缀着一个人影,像荡秋千似得在空中飞快地滑出一道弧形。 林雾行御剑去找那人影,很快便归来:“是风吹雪,她等会就下来。” 方里萝:“你带着她一起下来啊。” 林雾行一怔,笑道:“她不上我的剑。” 方里萝心里想笑,林少主好像被嫌弃了。 不多时,那条百草的藤蔓带着风吹雪一路落到了山脚,动作轻盈得像是一片随风飘扬的绿叶。 风吹雪身穿素雅的绿色长衫,袖子和裤脚都被撸了上去,背着一个竹编背篓。她刚落地,方里萝就迎了上去,一边帮她取下背篓,一边说着:“风吹雪,你太厉害了,爬那么高都面不改色。” 风吹雪看着方里萝,似在回忆。 “哦……”方里萝这才想起介绍自己,“我叫方里萝,是一个散修。” 风吹雪挑挑眉,移开目光,把背篓里的草药全部拿出来分类摆放:“找我有事吗?” 方里萝看向林雾行,见他走上前说道:“吹雪姑娘,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她叫,烧鱼一番。” 风吹雪整理草药的手顿住,随即问道:“你们找她做什么?” 林雾行回道:“我们找她通灵。” 风吹雪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但并未多问,低着头继续整理草药,就在方里萝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风吹雪开口道:“我上次见她是两年前,那时她手持约七尺长的紫檀木杖,顶端是一个木头玄鸟,身上斜挂着一个盘子大的单面红腰鼓,白皮鼓面上画着一横一竖两道复杂的红色祭文,中心还有一个蓝色龙纹,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好,已经很详细了。”林雾行十分感激地笑笑。他早就在风吹雪开口时唤来了念念,念念听完后哑哑地叫了两声,飞走了。 但方里萝却是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笑嘻嘻地凑在风吹雪身边,指着她的右手腕问:“风吹雪,你这个藤蔓仙器到底有多长啊?” 风吹雪平静道:“不知道,反正够用。” 方里萝又随便指着一捆草药:“风吹雪,这个叫什么啊?” 风吹雪头都没抬:“石上莲。” “那这个呢?” “黄精。” “还有黄色的,像花一样的那个叫什么?” “连翘。” 风吹雪走到哪儿,方里萝就亦步亦趋地跟到哪儿,总是恶作剧般从她身后探出头,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一向冷淡的风吹雪竟然出奇得有耐心,对方里萝有问必答。 两个人沉浸在一问一答里,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林雾行心中苦闷,走到方里萝身边,以手掩嘴,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声音不够大,方里萝没有反应。林雾行捂住胸口,用力地咳嗽起来,这次终于引起了方里萝的注意。 “你怎么了?”方里萝问道。 林雾行清了清嗓:“嗓子有点干。” 方里萝立刻转头:“风吹雪,他嗓子干应该吃点什么药?” 风吹雪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喝点水。” “哦,风吹雪说让你喝点水。” 林雾行:“……” 不知等了多久,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风吹雪想趁着天亮再采一些药材,被晾在一旁无人理会的林雾行终于听到方里萝说走了,但她说的却是:“啊,你怎么还没走啊?” 林雾行:“……我,我在等你一起走。” 方里萝:“等我做什么呢?” “等你一起去找烧鱼一番。”林雾行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不是说好我们一起查明真相吗?” 方里萝愕然。她随口说出的话,林雾行竟当真了。罢了罢了,他是长得好看的捕快,她是十恶不赦的凶手,她和他在一起除了有生命危险,其他什么危险也没有。 方里萝:“行,但你要听我的。” 林雾行连连点头,张开嘴笑了。 许是烧鱼一番不好找,念念一直没有回来报消息。方里萝想着这将是一场远行路,便打算回趟家收拾东西,只是这位林少主有点难办。 “我想回趟家,要不你先去找风起叶落,等念念那边有消息了,我们再在荷花街汇合。” 林雾行却道:“我得和你一起回家。” 方里萝:“……请你自重。” 林雾行笑道:“方里,你误会我了。你不知道念念何时会带回消息,总不能让你天天去荷花街上守着吧。我跟你一起回家,认认路,到时候一有消息我就去你家找你,这样好不好?” 林雾行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带他回家就是带狼入羊窝,风险太大,万一哪天她的身份暴露了,连老巢都会被一锅端了。 方里萝便道:“那你去荷花街找间客栈住下,我每天去找你一次,一有消息我们就动身,怎么样?” 再坚持下去只会让她觉得被冒犯,林雾行便道:“好,那我们现在回荷花街?” 方里萝点点头。 一想到回去还要再走十里路,方里萝双腿发软,揉了揉膝盖,可怜兮兮地说道:“你能御剑带我回去吗?我脚疼得很。” 林雾行看了一眼她的膝盖,又看了看她的脚,笑道:“我正有此意。” 两人像上次一样面对面站在剑上。这次起步平缓,方里萝依旧一手捏住林雾行右上臂的衣服,一手捂着眼。 林雾行是万万不敢随便碰她的,但又怕不安全,便说:“方里,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柱子,扶哪儿都行。” 高空之中大风刮过,方里萝没听清楚他的话,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林雾行加大了声音:“我说,你扶着我。” 方里萝只顾着紧张了,没去细想他的话,回道:“你又不怕高,却要我扶着你,你还是不是人?” 林雾行反应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她想到哪里去了,他只是担心她站不稳摔下去,不是他需要被别人来扶的意思。 算了,解释不清楚。 “冒犯了,方里。”林雾行在她耳边喊道,随即右手紧握住她的左小臂,又往她面前走了走。 方里萝的心猛缩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他突然的触碰。 五年前,她随师父去东山参加八方来会,师父也是这样握住她的胳膊,当时她悬着的心立刻放回了肚子里,甚至还敢通过指缝观察沿途飞快变化的风景。 那时她的感觉是安心里带了些害怕。 现在她的感觉,是害怕里带了点安心。 林雾行见她没有抗拒,嘴角不自觉扬起,只顾着看她,以至于没注意前方隐匿在黑夜里的巍峨高山。 他大惊失色,快速将方里萝扯到怀里,将剑急速调转了方向,在高空中划出一个圆形,擦着山峰的边缘呼啸而过。 惊险的时刻过去,林雾行紧张得胸口剧烈起伏,圈着方里萝的那条胳膊不自觉紧了又紧。 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也就是在剑调转方向的那一瞬间,方里萝迫于惯性睁开了眼睛。万丈高空之上,漫天的黑暗突然袭来,张开血盆大口像要把她吞噬,脚下村镇的点点灯光像跳动的鬼火,跳得她头晕目眩。 “我要下去!”方里萝紧闭着眼,把脸埋在林雾行胸口,声音颤抖。 两人刚落地,方里萝的双腿软得站不住,快要从林雾行的怀里滑下去,被林雾行急忙捞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林雾行的声音在抖,心在抖,放在她后脑勺的手更是在抖。 “别害怕,方里,落地了。” 方里萝的眼泪已经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在他怀里不停地抽泣,哭得林雾行的心都在发疼。 “我再也不敢了。”方里萝抬起头,眼泪哗啦啦地流,像是从筛网里漏出来的水帘。 突然觉得头发松松散散,方里萝摸了摸发髻,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来了。 “头巾也被吹跑了。” 林雾行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我赔你一个新的。” “我那条也是新的。”方里萝委屈死了。 还没戴热乎呢就掉了。 林雾行笑道:“那我赔你两个、三个、四个……你要多少我买多少,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方里萝第一反应是这得花多少钱啊。白花花银子的重量把她砸醒了。 意识到她还在林雾行的怀里,方里萝猛地一下弹开:“买!到荷花街你就给我买。” “买,买。” 到底还是走了两里路。刚到人声鼎沸的荷花街,方里萝就钻进了一家高级成衣店,让掌柜的把店里最贵的头巾拿出来。 富贵人家都戴金银玉簪,头巾这种东西不值钱,一般都是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或者用制新衣剩下的布料做的,很少有人专门去店里花钱买,也很少有店铺卖。但有些成衣店会将布料物尽其用,制成精美的头巾、手帕和发带等饰物。 林雾行看着她试戴样式各异的头巾,突然明白了他那严肃的爹陪他美丽的娘逛首饰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笑着。 只不过,方里萝从不询问他的意见,她认真地对着店里的铜镜左右相看,觉得自己戴哪条好看就买哪条。 她最终挑了一个轻粉色缀着蓝白碎花的绢布头巾,和身上的粉衫正相配。 得到补偿的方里萝心里舒坦多了,瞧着林雾行都顺眼了些。 林雾行说道:“多买几条吧,可以再选几件衣服搭配。” 方里萝大跨步走出店门:“谢谢你了,但我只需要一个头巾。” 第二天傍晚,半死不活的念念飞进了林雾行宿下的客栈,看样子累得不轻,刚和林雾行汇报完消息就躺在他床上睡着了。 晚饭过后,方里萝出来消食,顺便去找林雾行打探消息,得知念念找到了烧鱼一番,方里萝打算明天一早就动身,但林雾行看了看睡着的念念,提议明天下午再走。 等到隔日下午,方里萝把要用的东西和重要物品都装进了乾坤袋,刚走出院门准备和邻居夏婆婆打声出远门的招呼,就见一向清静的巷子口热热闹闹地聚集了不少人。 有妇人的声音热情地喊着:“小公子年岁几何,有无婚嫁啊?” 一男人大笑:“小公子看我,小女年方十六,正是适婚的好年纪,你快随我回家成亲去吧。” 巷子口金子铺的王娘子感叹着:“啧啧啧,这公子长得真俊,婶婶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婶婶金子多啊,你跟着我过不吃亏。” “这小脸儿,我摸摸,哎呦又白又嫩!” “我量量这腰有几尺。” 方里萝大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竟然公然调戏美男,大胆! 她也去。 方里萝走到人群最外围踮起脚,只见巷子口右侧街边,林雾行脸色微红,模样娇羞,局促地站在一辆精美雅观的白马雕车旁边,浑身上下像是长满了虱子一样挠啊挠。 “非礼勿动,婶婶,非礼勿动。” “勿什么动啊!婶婶什么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 方里萝看见王娘子拍了一下林雾行的屁股,说有弹劲儿;徐娘子用手丈量他的腰,说真细;郭屠夫在掐他肩膀和大臂的肌肉,又在他的胸前摸了一把,说真结实,适合给他当女婿。 天呐,要是叶落在这儿可不得把他们都砍了。 “方里!”林雾行向她招手,艰难地拨下一只只试图伸到他脸上的手,挤开人群把她拉到了马车后面,从车里搬出来一张踩凳。 “快上车。” 方里萝就这样被连推带拉地上了马车,林雾行紧接着大跨步上来,啪地一声关上了厢门,把那些大叔婶子们劝他别走的声音隔绝在外。 接着,他掀起马车前窗的帘子,伸出右手在那马夫的背上划拉了三下,马车开始向前走动。 林雾行这才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沾了沾额头上的细汗。 方里萝看着他那副劫后余生的狼狈模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林雾行,以后你再来荷花街可要小心了,别被人掳走当小夫君了。” 林雾行表情哀怨:“方里,连你也打趣我。” 方里萝笑够了,开始观察起马车。这马车内部就像一间宽敞的卧房。人从车后面那扇门进来,正对着的是一个可供两人并肩躺下的卧床,上面铺着枕头和绣着金丝的薄被;马车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对开门窗户,窗下是两排铺着绸缎垫子的长座,其中一个长座中间摆着一张小茶桌。 方里萝问道:“你这车从哪儿雇来的?这么气派。” 林雾行回道:“不是雇的,我让念念回东山宗传信,让人连夜送过来的。” 方里萝惊讶道:“这么快。” 念念昨晚才回来,东山镇距离荷花街将近千里,过来至少也要四五天,这马车却隔天下午就到了。 林雾行道:“此车名叫百里辇,一日可行五百里。昨天跑了一夜,才过来没多久。” 方里萝看了眼完好无损的茶桌:“跑那么快,这车要颠散架了吧?” 林雾行笑道:“这个表面上是马车,实际上是一件灵器,开启后整个马车离地一掌,速度再快车身都无碍,人在马车里更是如履平地。” 他掀开了前窗的帘子,继续道:“方里,你来看。” 方里萝挪到窗边往前看,驭座上坐着的马夫竟是一个陶俑假人,那陶俑背后刻有一个圆形铁盘,圆盘上面有一长两短三根铁针,分别指向不同的数字和方向。 “这圆盘是什么?”方里萝好奇道。 林雾行耐心解释:“圆盘是用来控制马车的。那三根铁针里最长的那根指的是方向,中间那根表示距离,最短的那根代表速度。圆盘中间的按钮代表让马车随便走,还有车夫旁边的那个轮盘,那是用来自己驾车用的。” 方里萝惊叹万分,如此一来,这马车,不,是这灵器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可以自行到达目的地,也可以由人来亲自控制。 “这么好的东西,一定很多人想要。” 如果水云师叔还在,她一定砸锅卖铁买下这件灵器送给他,让他舒舒服服地坐着马车去遨游天下。 “可惜只有这一个。”林雾行笑道,“其它的好说,只是那匹白马是玄冰铁制成,不可多得。” 方里萝张了张嘴巴,趴在前窗上朝前看,没想到车头那匹威风凛凛的白马竟也是假的,动起来跟真的一样,连毛发都栩栩如生。 “方里。”林雾行突然喊道。 方里萝回头:“嗯?” 林雾行低下头,温声道:“对不起,那晚我御剑差点撞到山,吓到你了,以后这马车就给你用。” 方里萝一怔,他特意推迟到今日下午再动身,就是为了等这马车过来,好让她坐吗? 那天天黑,谁也没想到前面会有一座那么高的山,方里萝自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不用了,那天你也吓得不轻。而且你已经给我买过头巾了。” 林雾行紧接着道:“头巾是因为我才丢的,我自然要买给你。那天让你受惊了,是我不好,这车是我送给你赔罪的。” 不知为何,方里萝的脸突然有点发热,用手捂了捂脸,低头道:“不用了,我只要头巾就够了。” 林雾行坐近了些,看着她头上戴着的那条粉色蓝碎花头巾,刚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就见方里萝急忙往旁边挪,眼睛看向别处,说道:“我真不要,你再说我就下车了。” “别。”林雾行伸出手就要拦,“我不说了,你需要用的时候就拿去。” 方里萝轻轻“嗯”了一声,依旧躲避着他的目光。 车内突然陷入安静,方里萝轻声道:“林雾行,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点?” “好吗?”林雾行反问道。 素不相识,他却信任她帮忙偷骨灰,请她吃饭,以看风景的名义邀请她一起找风吹雪和烧鱼一番查明真相。她怕高吓哭了,林雾行紧张得把她抱到怀里哄,不停地道歉,给她买头巾,送她百里辇。 简直好到让方里萝害怕了。 “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我没什么东西回报你。” 林雾行的嘴巴动了动,垂眸道:“我不觉得我对你很好,我只是做了些我该做的,想做的,不用你回报我。” 方里萝看向他,问:“那换成别的姑娘呢?你也会这么对她吗?” 林雾行看着她,沉默了。 片刻后,林雾行轻声问道:“你讨厌我这样做吗?” 方里萝摇摇头,声音越说越低:“我,我怕你图谋不轨……” 图钱,她没有;图色,她可能有点姿色;图命,这个她真的有! 林雾行被她逗笑了:“我图跟你在一起开心,这算图谋不轨吗?” “这——当然不算了。”方里萝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别过头不去看他,“但是你以后别对我这么好了,不然你以后对我不好了,我会难过的。” 万一以后林雾行发现她就是风金,会不会气得哭出来?不是没这种可能,他看起来像是会被气哭的人。 方里萝捏起大拇指和食指,说道:“你对我好一点点就行了,我也对你好一点点。” 林雾行低着头笑,偷偷看她。她说起来话总是神采飞扬,带着孩童的纯真和少女的娇俏,像神秘山谷里刚化作人形的精灵,让人感到开心,又让人很想逗逗她。 “嗯,那你给我揉揉腿。”林雾行向她伸出左腿。 方里萝难以置信,踢开他的腿:“让你对我别太好,不是让你虐待我。” “噢,这样啊。”林雾行收回腿,双手撑在身后,摇头晃脑,最后笑道,“那你想想还能为我做点什么吧。” 方里萝猫着腰,飞快地挪到茶桌旁边坐下,擦了擦桌上她盯了很久的红苹果,咬了一口:“我能帮你解决掉吃的,这些都不能放,可容易坏了。” 林雾行笑出声,无奈得直摇头。 第7章 偶遇青岚 夜色如墨,百里辇内点起一盏暖黄的烛灯,马车慢行在偌大的树林里,凉风习习,四下无人,周围只有玄铁马蹄的哒哒声和鸟儿的啁啾声,十分助眠。 方里萝是被林雾行叫醒的,两人在杉井镇歇下,把百里辇停放在了街头专门帮人看顾马匹的地方。 赶了半天路,总算见到了鲜活的人气儿。热闹的花街上人来人往匆匆,晚饭时分饭香四溢,小摊贩们大声吆喝着叫卖,饭馆跑堂的把抹布随便往肩上一甩,热情地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方里萝和林雾行都没什么胃口,随便找了一家街边面馆,各要了一碗炝锅面。 正默默吃着,林雾行突然说道:“方里,你在这等我一下。” 他很快就拿着一把糖葫芦回来了,递给了方里萝一个。 “吃点糖葫芦,开开胃。” 看着酸甜的糖葫芦,方里萝嘴里不自觉地流口水,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喜滋滋地笑:“好吃,你也吃。” 见她笑了,林雾行才拿起一串糖葫芦吃。 街市喧嚣,他们的周围却安静得格格不入。两人专心吃着,偶尔相视而笑,糖葫芦是甜的,心里也都是甜的。 最后两个人把没动的糖葫芦分给了路边的小孩儿。 那些半大的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糖葫芦,兴奋地尖叫,围着方里萝和林雾行绕圈跑,逗得两个人喜笑颜开。 一片欢声笑语中,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显得十分违和:“去去去,没钱你吃什么饭!别耽误我做生意。” 方里萝转身去看,不远处的小饭摊前站着一个局促的白衣少年,看起来和叶落差不多大,面色涨得通红:“我只有两文钱,你给我做半碗面就行。” “都像你这样,我生意还做不做了?快走快走!”饭摊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声吸引来不少看热闹的食客目光。 那少年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快步跑开,路过林雾行身边时,他不小心撞上了林雾行的半边身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少年弯腰连声道歉,抬起头,表情忽然变得欣喜,“林少主,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林雾行和方里萝对视一眼,茫然道:“小兄弟,你认识我?” 白衣少年脸上掩不住的惊喜:“当然啦,你是东山宗的林少主,我们流派弟子都认识。” 方里萝下意识地去摸面罩,又因为行为太过突兀而放弃。老天爷,她这是什么运气,已经跑到几百里开外了,居然还能遇见流派弟子,是不是要她跑到天涯海角才行? “哦,忘了介绍,我叫青岚。”那少年说道。 青岚…… 这名字有点耳熟,仔细回想后,方里萝想起那天她去大雁山偷骨灰,偶然路过一间屋子,听见有人怒其不争地大喊:“青岚!你非要闹到人尽皆知,不可开交的地步才肯罢休吗?” 青岚撕心裂肺地喊道:“没错,我就要杀了风金,为奇鹤师兄报仇!” 当时方里萝听到这句话,悻悻地逃走了,后面的话没有再听,但她已经知道这个青岚对风金的恶意极大。 青岚注意到方里萝,收起笑容:“这位姑娘是……?” 受到关注,方里萝立刻老实了。 林雾行介绍道:“这位是方姑娘。” 方里萝向青岚点头微笑,不敢大笑,不然会和追杀令上的画像有八分像。 纵然如此,青岚还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林雾行,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忽然喜道:“好般配!原来两位是道侣。” “……不是。”方里萝咬牙假笑。 林雾行倒是笑出了声音,拍了拍青岚的肩膀,语气里掩不住的笑意:“走,青岚兄,我请你吃饭。” 方里萝在后面牙都咬碎了。 三人来到了街中心的一家酒楼。林雾行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青岚兄,想吃什么随便点。” 青岚看着眼花缭乱的菜单,却只要了一碗云吞面。饭一到,他就狼吐虎咽地吃了起来,看样子饿得不轻。 为了不引起青岚过多的注意,方里萝默默坐在一旁打量着他。他看起来是十七八岁的文弱书生,面色苍白,身形瘦削,这个年龄比流派第二批招收的弟子大,但又比第一批招收的弟子小。 但不管青岚是哪一批入门的,流派的人一向都是结伴而行,他却独自一人跑到了三百里之外的杉井镇,身上穿的也不是流派弟子的水蓝色山茶花纹校服,而是脏兮兮的白衣。 林雾行显然也心有疑问,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问:“青岚兄,你怎么独自跑到这里了?” 青岚急忙咽下一口热汤,烫得他捂着脖子呲牙咧嘴,待嘴里清净后,他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林少主,方姑娘,我是偷跑出来的,如果流派的人向你们问起我,还请两位一定为我保密。” 林雾行与方里萝对视一眼,问道:“这又是为何?” 青岚突然把碗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脸上掩不住的愤怒:“我要去抓风金,为奇鹤师兄报仇!可我灵力低微,千衡师兄不许我下山,担心我白白葬送了性命,我只能偷跑出来。” 方里萝注意到他称呼奇鹤和千衡两位道长师兄,心下知晓青岚是首批入门的弟子,可她对青岚一点印象也没有。 林雾行又看了眼方里萝,见她表情沉思,便转而劝慰青岚:“千衡道长的顾虑不无道理。青岚兄,东山宗已经在全力寻找风金了,想必很快就有下落,你还是快回大雁山吧。” “不!”青岚的声音突然提高,紧紧抓住了林雾行的胳膊,“林少主,让我跟着你一起找风金吧,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为师兄报仇!” 方里萝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反复喊着一个字:冤,冤,冤啊。 “我……”林雾行一时语塞,飞快地瞟了一眼方里萝,“我已经让别人去查风金的下落了,我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带着你不方便。” 见林雾行有些为难,青岚倏然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把林雾行吓得快要跳起来,急忙去拉他:“青岚兄,快起来,有话好说。” 青岚执意不起,眼含热泪,哭道:“林少主不知,我是孤儿,在大街上饿得快要死了,是奇鹤师兄路过给了我一口吃的,把我带回了大雁山。我资质平庸,没有仙缘,但他还是向师父求情收下了我。奇鹤师兄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无辜惨死在风金手里,我就算不要这条命也要为他报仇血恨!” 青岚向前跪走几步,紧抓住林雾行的长衫,近乎乞求地说道:“林少主,千衡师兄有病在身,维持流派已是不易,面对风金那是有心无力,你消息灵通,一定能最先知道风金的动向,青岚求你了,就带上青岚吧。” 青岚说着说着就要磕头,吓得林雾行急忙去捞他起来,却还是晚了半步。 林雾行觉得他接了一个烫手山芋,求助般看向方里萝。 方里萝瞪他一眼,心里暗骂,谁让你带着他来吃饭的?这下好了,粘上你了。 “你先起来。”林雾行说道。 青岚看着瘦,实际上挺沉的。林雾行废了好些力气才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叹了口气:“我真的有私事要做,不能带你。你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放出来。” 话音刚落,青岚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林雾行无奈扶额,方里萝更是一掌拍上了自己的脑门,恨不得把自己拍晕过去。 旁边的食客闻声而来,目光来来回回审视了方里萝和林雾行好几眼,最后弯下腰问青岚怎么了。 青岚不理,只对着林雾行哭:“林少主是好人,你的私事一定很快就会办完,马上就能去找风金,对不对?就让我跟着你吧。” 林雾行忽然眼眸一亮,道:“我的两个同伴正在找风金,要不然你去找他们,我这就问问他们在哪儿。” 青岚顿了顿,似有心动,结果又趴在了林雾行的腿上,拉住他的胳膊开始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个走投无路的小娘子求公子收留。 一声巨响,方里萝忍无可忍,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起来!” 林雾行被吓得抖三抖,青岚瞬间收住哭声,不用人扶自己就起来了,坐回座位的时候忍着泪抽泣了两声。 旁边的热心食客都被她的声音和表情吓退了,快步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吃饭。 再继续生气她的暴气都要被气出来了,方里萝平复了心情,说道:“第一,有话好好说,可以哭,不许再跪;第二,林雾行……” “在!”被点名的林雾行立刻端坐,笑道,“有什么吩咐?” 看他那副谄媚的样子,方里萝在心里给了他一记白眼,问道:“要不我们带着他?” 林雾行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马车坐不下。” 方里萝瞪着他:“怎么坐不下了?” 再来三个人都能坐下。 林雾行嘟囔着:“坐是能坐下,就是人多走得慢,耽误事儿。” 我信你个鬼。 方里萝无奈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带他一起去找烧鱼一番,正好让他亲眼看看奇鹤道长的真正死因,比你到时候和流派费尽口舌地解释好使多了。” 林雾行仍在犹豫。青岚却眼明心慧,看出了谁当家作主,急忙道:“方姑娘,林少主,我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方里萝对他挑了挑眉,皱了皱鼻子,林雾行忽然笑了,对青岚点了点头。 * 第二天,方里萝一行三人根据念念的描述来到了一个水面布满红色浮萍的湖泊前。 冷飕飕的凉风刮过,青岚打了个冷颤,谨慎地看向前方:“林少主,方姑娘,这里有点阴森森的,你们来这里找谁啊?” 林雾行无奈道:“青岚,我劝过你别跟来。” 青岚干咽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细细看去,这地方之所以让人觉得阴森,是因为它的四面都是高山,阳光几乎完全被高山完全挡住,只有日出时分才会有几缕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在西面的山顶上。 湖泊中心和后面都长着红色的水杉林,也幸好这里长的是喜阴的水杉,才能在这经久不见日光的地方长成一片森林。 方里萝忍不住问:“烧鱼一番真的在这片水杉林里吗?” 林雾行说道:“念念说它们只见到了一个女子背着一个蓝色龙纹腰鼓,不过念念从没找错人,应该就在这儿。” “它们”指的自然是其他信鸦。信鸦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它们互相合作,消息共享,做事既高效还不会出错。 方里萝倒不是真的觉得念念找错了地方,而是难以置信烧鱼一番这么能跑,正常人会来这种鸟不拉屎、阴森恐怖的地方吗? 不会。 所以方里萝在心里默念烧鱼一番不是正常人。神婆果然与众不同,青天白日下放着好地方不去,偏偏跑到这么一个阴森僻静的地方,百里辇放这里半年都没人偷,亮闪闪的金子也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落层灰。 “先进去看看吧。”方里萝说道。 水杉林里透露出诡异的安静,连飞鸟都不曾有。一行人逐渐走到了森林深处,四面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水杉树,方里萝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又是一阵阴凉的寒风刮过,青岚缩在林雾行背后,怯怯诺诺地说:“林少主,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女子在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