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鸷太子身边潜逃后,他发疯了》
第1章发现了一只老鼠
捞尸人
第2章一个乞丐,能穿苏绣云锦?
捞尸人
第3章何至于强迫一个小乞丐
捞尸人
第4章太子殿下
捞尸人
第5章劈柴生火,总比做土匪头子的通房强
捞尸人
第6章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土匪没料到一个姑娘家,会玩这么恶心的下三路,一时不察,竟叫她得逞。
当即捂住下体,疼到身躯蜷缩,五官挤作一团。
宋令仪不敢耽误,撒丫子往前跑。
那土匪的长相本就粗犷,被少女踹中命根子后,好似露出青面獠牙的恶鬼,阴狠狠盯着逃跑的少女。
等缓过那阵儿,土匪立马追上去。
看起来笨重的身躯,此刻却如离弦之箭般迅疾。
眼看快把人追上,一道玄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拦在少女面前。
宋令仪刹不住脚,直直冲进萧明夷怀里。
情况突然,她惊慌抬眸,仰头便撞入那汪千尺寒潭。
对上少女噙着泪水的莹润乌眸,萧明夷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土匪神色略显慌乱,毕恭毕敬拱手行礼:“老大唔——”
只听得“砰”一声沉闷巨响,壮若猛虎的土匪被萧明夷一脚踹飞数米,后背撞上石柱。
房梁微颤,抖落一地灰尘。
那土匪不敢吭声,更不敢反击,半跪在地上,抬起手背擦去嘴里的铁锈味。
萧明夷冷冷看着他,语气平静:“徐二,你知道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别么?”
徐二怯怯抬头,一言不发。
他在太子麾下多年,清楚太子折磨人的手段有多残忍。
这小丫头是太子带回山寨的,可太子将人丢在后厨院子不闻不问,他以为太子不会管,才起了歹心。
萧明夷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人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就算春天来了,也不会像畜生一样,四处发情。”
“……”徐二埋头,脸上横肉颤动。
宋令仪慢慢冷静下来,惊疑望着萧明夷的背影。
原以为这群土匪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她喊了“救命”,也不会有人管。
没想到这土匪头子还是有几分原则,竟会为她出头。
静默两息,就在宋令仪琢磨着土匪头子会怎么惩罚徐二时,就听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滚吧”。
“是。”徐二起身离开。
方才那一脚,看起来重,其实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
宋令仪乌眸睁大。
刚开始还有些不可置信,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群土匪才是一伙儿的,她只是外来人。况且山寨靠打家劫舍维生,需要人力,这土匪头子定不想损兵折将。
萧明夷回头看向宋令仪。
远处跃动的火光照亮他的五官,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大半夜不在院子里待着,想跑?”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压进耳朵里,不辨喜怒。
少女无端心颤,下意识挪开视线。
不为别的,气场太强了。
宋令仪上辈子见过很多帅哥,演员爱豆、小生硬汉,帅得各有千秋,但任何一人都不像眼前这位,气势凌厉迫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仪,就像影视剧里的皇帝……
不对,不对,一个土匪头子,怎么能跟皇帝相提并论。
“没有。”宋令仪矢口否认,声音细如蚊蚋,“睡不着,溜溜腿而已,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在萧明夷面前,少女还不够圆滑,哪怕心思千回百转,开口仍然青涩,像是初春冒尖的嫩芽。
那双幽邃凤眸带着诡异和莫名的危险,落在少女身上时,叫人不寒而栗。
“我劝你不要乱动心思,这虎头山上陷阱众多,稍不留意就会命丧黄泉,到时可没人给你收尸。”
宋令仪呼吸微窒,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警告。
萧明夷转身往主楼走,步伐缓踏沉稳,像是扣在人心上。
他方才本不想出手,毕竟时局紧张,又正值用人之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教训麾下的将士,难免叫底下人寒心。
可若不出手,这类肮脏事有一就有二。
小姑娘宁愿行乞,也不愿卖身青楼,可见是个有骨气的。既然把人领回了山寨,又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
宋令仪轻手轻脚跟在男人身后,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连前面的人何时停下都不知,一头撞上肉墙。
“……”
少女屏息回神,忙不迭后退半步。
萧明夷神情冷淡:“给你一刻钟,收拾好东西来主楼。”
“……去主楼做什么?”宋令仪弱弱问。
廊下火光流淌在男人锐利深邃的面庞,颓懒又透着风流,语不惊人死不休:“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宋令仪瞪大眼睛。
还以为是个有原则的土匪,没想到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动作快点,不然把你丢山里去喂野兽。”
“……”
大抵是土匪头子给少女的第一印象太过恶劣,她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一溜烟跑回后厨院子打包行李。
在去主楼的路上,少女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好歹这土匪头子长得不错,委身就委身吧,总比丢了命强。
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她找到机会回京,必定一纸诉状告到御前,端了这狗屁山寨解气!
思忖间,她已站在主楼前,檐下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幽幽亮着。
静谧黑夜中,这座两层的木制建筑犹如暗流涌动的深海,而潜藏在海底的巨大怪兽,随时会将她吞没。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主楼。
一楼正堂安静无声,与东西两楼又脏又臭的环境不同,这里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淡淡木质香,可见主人家是个有格调的人。
“……”
格调?
这是一个土匪该有的东西?
宋令仪揉了揉眉心,控制住乱飞的思绪。
“大爷?”她轻轻唤了声。
总得让土匪头子知道她按时来了,别给她丢山里去。
半晌,回应少女的是一室静谧。
“难不成是睡着了?”她嘀咕道。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两声轻轻的闷响,少女抬头往二楼看。
烛火幽微,一道颀长的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站在栏杆后。
少女杵在原地,看是一声没叫,实则灵魂走了有一会儿了。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来。”萧明夷淡淡开口。
第7章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令仪回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这狗男人,一声不吭扮鬼呢?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腹诽归腹诽,少女还是乖乖上楼了。
二楼走廊晦暗,唯有左边的房间亮着烛光,萧明夷抱臂倚靠门框,下颌微抬。
“从今日起,你就住那个房间了。”
宋令仪循着他的目光往后看,走廊对面有个半开门的小房间,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不等她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高大身影倏然压了过来,宋令仪被迫身躯后仰。
逆着光,男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觉那道目光迫人又冰冷。
“今日的事,再无下次,只要你安分待在主楼,没人会来招惹你,懂?”
换而言之,她若不知好歹,再生出逃跑的心思,无论落到哪种境地,都与他无关。
这应该算第二次警告了,少女迟钝点头。
砰——
关门声突兀响起。
门风撩起少女鬓边碎发,她呆呆看着紧闭的房门,错愕无言。
默了两息,少女提着行李往小房间走。月光透过窗户,依稀能看清屋里的简陋陈设。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木凳,角落里还有个洗漱用的盆架。至少比柴房的环境好些。
宋令仪简单收拾一番,平躺在床上。
周遭静谧,轻微的叹息声在黑暗中响起。
今夜发生的事,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群土匪连人都敢杀,平日逼良为娼的事儿肯定没少干。徐二没有得逞,反被教训一顿,往后指不定怎么给她使绊子。
土匪头子为了一个奴婢教训兄弟,传出去必会让底下人心生不满。
这也就不难解释,土匪头子为何瞧不上她,还让她住进主楼了。
他应该想给其他人制造一个假象。
只要让其他人认定她是老大的女人,就不会置喙他教训徐二的事,反倒会觉得徐二调戏老大的女人,挨一脚是罪有应得。
在找到合适的逃跑机会前,她不如将计就计,讨好土匪头子,让其他土匪觉得土匪头子很宠她。
这样一来,不仅能省去很多麻烦,还能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找机会离开山寨!
说干就干,翌日清晨,萧明夷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宋令仪站在门外。芰荷色的裙衫裹着纤瘦身躯,如一捧春日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翩然欲仙,让人想要采摘。
少女眉眼弯弯,抬头望着他。
“大爷,您终于醒了,饿不饿?”
“……”
眉心几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萧明夷眸光幽幽地盯着她,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小丫头精明得很,肚里指不定在酝酿什么坏心思。
“怎么了?”
“今早有肉包子和青菜粥,我给大爷端上来?”
萧明夷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抬步往楼下走,少女跟小尾巴似的紧跟着。
晚春清晨,山寨里格外安静,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犬吠。
明净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光影洒在台阶上,给山寨添了些盎然生气。
东楼饭厅里坐满了人,叽里呱啦嚷个没完。
昨夜发生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纷纷调侃徐二色胆包天,连老大的女人都敢碰。
徐二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忍下。
“不过……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有人好奇问。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洁身自好,在丹阳郡的几年里,有不少官员往府上送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就没见太子殿下收过。
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玄风。
玄风嚼了嚼包子,含糊道:“我哪儿知道。”
“这丫头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太嫩了。”
“是啊,瞧那小身板,经得住老大折腾么,别散架喽哈哈……”
“老大之前想收她,这丫头却不知好歹,嘴里寻死觅活的,昨夜还不是从了。”
“嗐!咱老大多俊俏啊,就算是城里的花魁娘子,见了都得倒贴上去……”
肆意的交谈声传出饭厅,正好被门外的二人听见。
宋令仪眉头微蹙,暗骂这群土匪粗鲁无礼,甫一抬头,对上土匪头子睇来的视线。
少女愣了一瞬。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扯唇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道:“大爷看我作甚?”
萧明夷不语,抬步进饭厅。
这群人看见老大进来,调侃的声音立马小了。不等他们起身招呼,那抹芰荷色身影也跟着进来,还坐在了老大身边。
众人吃惊。
老大的身份何等尊贵,就算纡尊降贵与他们同吃同住,从来都是单独坐一桌,谁也不敢逾矩,这小姑娘竟然……
榆木方桌前,宋令仪看着肉香四溢的包子和热腾腾的粥,面上虽一片平静,嘴里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萧明夷舀了勺清粥,慢条斯理咽下。
忽而,碗里多了个包子。
他眸光微沉,偏头去看宋令仪。
少女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剔透轻盈的眼珠盯着他,漂亮得不像话。
“这包子好吃,大爷快尝尝。”少女嗓音婉转,犹如玉振。
饭厅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等自家老大的反应。
萧明夷垂眸瞧着碗里的包子,并未戳穿少女的小心思。
随着聚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他眉头一皱,抬眼扫过饭厅众人,目光冰冷又凛冽,被他扫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戏。
宋令仪埋头喝粥。暗自庆幸这土匪头子上道,没有当众下她面子。
思忖间,忽觉有一道阴寒视线落在身上。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右前方看——徐二幽幽盯着她,眉眼如乌云压沉,配上满脸横肉,可怖极了。
宋令仪心脏猛跳,急忙收回目光。
毫不怀疑,这人侵犯未遂,被她踹了命根子,定是记恨上她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知收敛神色,可见是个张扬自大,报复心极强的人,若是私下被他抓住……一想到这儿,宋令仪端着木碗的手不禁握紧,心也沉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土匪头子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一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第8章表字无晦
吃完早饭,土匪们各自去广场上操武。
玄风与几名亲信留在主楼正堂内,向萧明夷汇报一些山寨里的事。
临了,其中一名亲信发起牢骚:“这虎头山里的陷阱太多了,昨夜巡防后山,属下差些掉进坑里。”
其余人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掉进去,再爬出来呗。”
“就你这身手,还怕一个坑,最近是不是疏于锻炼了?”
那人微恼:“那坑深得很,上面铺了一层草皮,轻易发现不了,人掉进去,不死也得瘸条腿!”
两个月前,这座寨子的土匪拦路打劫,被他们一锅端了。他们占了寨子,发现山里野兽多,之前那拨土匪在山里设了不少陷阱捕猎。
平时巡防,都得多加提防,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运气好没事儿,运气不好,掉进有捕兽夹和竹签桩的坑里,命就没了。
任他们七嘴八舌谈论,坐在上首的男人自顾自磨着箭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令仪沏茶回来,刚好听到他们在讨论后山陷阱的事,没急着进去,靠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警觉门口有人偷听,萧明夷淡淡掀眸,箭头在指尖转了转,猛地刺过去。
铮——!
锋利的箭头穿过窗棂纸,从宋令仪眼前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柱子。
她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再敢偷听,割你一只耳朵。”语气冰冷。
一切都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宋令仪慢慢回神,深吸口气,用力将箭头从柱子上拔下来,抬步进正堂。
“大爷误会了,不是偷听。”她将手里的托盘往前一递,“我给大爷沏了茶,怕打扰你们谈事,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少女眨眨眼,满脸纯然。
堂内气氛凝滞。
玄风笑着打圆场:“阿梨姑娘有心了,茶水放桌上就行。”
“好。”
宋令仪最擅长给台阶就下,将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坐在上首的男人始终盯着她,没有说话。
其余几人汇报差不多了,纷纷起身告退,正堂里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着,宋令仪颇有些不自然。
这土匪头子真是喜怒无常,难伺候。
“大爷,您生气了?”她歪头询问,眸光灿然若星。
萧明夷眸色闪动了一下。
视线冷淡扫过桌上的茶水,抬了抬下颌:“这称呼难听死了,我姓沈,家中排行第五,表字无晦,你唤我——”
话没说完,少女就抢答道:“那我唤您‘五爷’吧。”
嫌难听,偏不如你意。
“……”萧明夷扫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反对。
萧姓,乃是大渊国姓;而沈姓,是他母后的姓氏,说出来不会暴露身份。
不过说与不说,在少女眼里没什么区别。她连当今天子的年号都不知,更别提国姓了。
“五爷唤我‘阿梨’就行。”宋令仪道。
阿梨,一听就是小名或是随意虚构的名字,但萧明夷并不在乎,毕竟他也未曾告诉她真实身份和姓名。
萍水相逢,终于分别之日,交往不必过深。
…
临到傍晚。
后山巡逻换防,宋令仪提着食盒,主动去给玄风送饭菜。
她初时不懂,为何一个山寨的守备,会跟军队一样严密。后来想想,宋父抗击海寇,牺牲在丹阳郡,这陌生朝代不太平,守备严密些也很正常。
暮春时节,林子茂密,蝉鸣鸟叫不绝于耳,
玄风等人只巡防山寨的边围,并未深入后山。这会儿巡完两圈,正坐在瞭望台上偷懒。
看见来送饭菜的人是宋令仪,五个人都有些吃惊。
玄风一手搭着栏杆,笑问:“怎么是你来送饭?”
“柴大哥烫伤了手,我就替他来了。”宋令仪回答的语气自然。
柴大哥就是负责做全部人伙食的火头兵,参军之前在酒楼里做过几年厨子,手艺了得。
五个人都有些饿了,打开食盒,大口吃起来。
没人注意到宋令仪站在瞭望台边沿,目光所及之处,视线不断逡巡。
“玄风大哥,你一般要值守几个时辰啊?“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玄风咽下嘴里的菜,闲聊道:“一组要巡两个时辰,不过后山陷阱多,又没人能绕过前山突袭,我们要提防的只有山里的野兽,比巡防前山松快。”
两个时辰,那下次换防的时间就是亥时。
宋令仪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只要一日待在山寨,那徐二始终是个隐患。今早听闻后山有陷阱,或许她可以利用陷阱,让徐二受点伤,歇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样,他就打不成她的主意了。
“玄风大哥,这后山陷阱不是山寨设的么?”
玄风吞咽的动作顿了顿,几人抬头交换视线。而宋令仪背着他们,并没看见他们变了脸色。
“为何这么问?”
宋令仪摩挲着下巴,淡淡道:“嗯……你们好像并不清楚陷阱的位置。”
早上听那人的语气,似乎不知后山设的有陷阱。既是山寨里的人,为了安全起见,没道理不清楚陷阱设在哪里。
玄风抵唇轻咳:“很早之前设的了,埋得隐蔽,有人不清楚也正常。”
宋令仪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徐二多半也不清楚后山陷阱的具体位置,这几日找机会到附近看看。
“原来如此,那你们可得注意安全,别掉进陷阱里去了。”少女回头关心道。
霞光疏疏穿过山林的间隙,洒在她芰荷色裙摆上,似浮光跃金。
玄风差些看直了眼,摆了摆手,大大咧咧道:“放心,只要不踏过下面设的红线,就不会踩中陷阱。”
宋令仪淡淡一笑,没再多问。
问得越多,将来徐二出事,扯到她身上的概率越大。
土匪头子喜怒无常,不好相与,若叫他知道她的心思,定会重重惩罚她,杀了她也不一定。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二欺负过她,总不能只挨一脚就算了。
第9章徐二的死
接下来的几日,宋令仪包揽了去后山送饭菜的活儿。因性子活泼,跟谁都能唠两句,很快跟山寨里的人熟络起来。
借着送饭菜的由头,她将瞭望台西面的地形大致摸了清楚。
西边靠近悬崖,山寨的人一般不会往西巡查。红线以外,百米范围内的陷阱都只是深坑,上面铺了草皮和枯枝,很隐蔽。
宋令仪在几处陷阱边上做了标记,本打算再观望两日,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她照常去后山送饭菜,登上瞭望台,却意外看见了徐二。之前旁敲侧击过,今日值班的人里并没有他。
徐二撑着栏杆,死死盯着那道芰荷色身影,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不敢对视,心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连递食盒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其余几人知道徐二和宋令仪有过矛盾,也清楚徐二睚眦必较的性子,没让宋令仪多留,接过食盒就让人回去了。
少女前脚刚走,徐二身形一动,也要下瞭望台。
“诶!”
留着络腮胡的汉子觉得不对劲,开口叫住徐二,语气试探:“你去哪儿?”
徐二回头,做了个解裤腰带的动作,不耐烦道:“人有三急,还不许我下去撒泡尿?”
络腮胡汉子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大家都是一个营里出来的,有些事说太多,容易影响感情。阿梨那丫头现在是老大的女人,徐二再混,应该也不敢再对她出手。
纠结片刻,络腮胡汉子摆手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徐二转头下瞭望台,正要往北边的林子走,余光瞥见一道芰荷色身影蹿进了西边林子。
他脚步一顿,眼底掠过精光。
就知道这死丫头天天来后山送饭菜没那么简单,果然是想跑。
西边尽头是悬崖,等他爽完,把人丢下去,神不知鬼不觉,老大追究不到他头上。
徐二抬手搓了搓鼻头,紧跟上去。
林中静谧,偶尔有几声鸟叫。山寨拉的红线就在脚下,男人没有犹豫,一脚跨过。
见鱼儿上钩,宋令仪不敢掉以轻心,一路引着他往做了标记的陷阱走。
可一刻钟下来,沿途好几个陷阱都没发挥作用,她逐渐焦躁起来。
二人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徐二这人很聪明,知道林中有陷阱,好几次都精准避开。
眼看离瞭望台越来越远,他也不再担心被其他人发现,逐渐加快脚步。
宋令仪闷头往林子深处跑,心头愈发紧张。
越靠近悬崖,林子越开阔,伴随的危险也就越多。
慌乱间,宋令仪瞥见右前方两棵大树中间有一处陷阱,上面铺的草皮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轻易发现不了。好在她眼尖,发现悬在陷阱边沿半寸,用来绊人的鱼线。
少女没有过多犹豫,果断绕过陷阱,躲在树下。
不多时,徐二跟了过来。
因少女藏在树后,他第一时间没看到人,心头还小慌了下。环顾四周后,发现大树下露出来的裙摆,他冷冷一笑,口气嚣张:
“死丫头,上回让你跑了,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老大不在,我看谁能救你!”
这里是密林深处,远离瞭望台,靠近悬崖,山寨的人巡防不会来这里。
蹲在树下的少女心惊胆颤,两只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掌心不停冒汗。
今日原本不想对徐二出手,可机不可失,他与其他土匪换班,下次值守的时间不确定,再拖下去,等柴大哥的伤好了,她就没机会来后山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我警告你别过来!我是五爷的人,他要是知道你欺辱我,定不会饶你!”
宋令仪拔声分散徐二的注意力。
徐二本就没打算活着放过她,所以根本不怵。他缓步朝大树走,似在享受抓捕猎物的快感。
“女人而已,老大玩腻就丢了,难不成还奢望老大会娶你?”他嘲讽道。
“不如乖乖从了我,等老大玩腻了,我还能替你求求情。”
呸!
下流胚子!猥琐男!
宋令仪心头怒骂。
徐二满脑子都是那点龌龊事,根本没注意脚下的情况,等他察觉不对时,已踩到了陷阱。
唰——
伴随一声惊恐的嚎叫,大树后传来塌陷的动静。
中了!
宋令仪眸光陡然一亮,慢慢探出脑袋往后看。
陷阱塌陷处,地面露出两米宽的不规则大洞,除了最开始的嚎叫,里面再无别的动静。
少女心有余悸,不敢太快靠过去,原地等了十息,连声呼救都没听到,才后觉情况不对。
山林间寂静万分,一丝风都没有,虫鸣消隐。
她慢慢走到陷阱边沿,探头往里看——
徐二呈诡异的姿势‘躺’在陷阱底部,双眼瞪直,没了生气,密密麻麻的竹签桩穿破他的肉体,鲜血四溅,染红锋利的竹签桩。
“啊——”
少女吓得瘫坐在地。
暮春不冷不燥,她却浑身冰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乌眸里满是恐惧和惊慌。
密林外围的陷阱只是些深坑,宋令仪下意识以为所有陷阱都是那样,根本没料到这处陷阱里有竹签桩。
现下徐二死了,巡防的人长时间没见他回去,定会起疑。
思及此处,宋令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蹭掉陷阱周围的脚印,快速离开密林,回到山寨。
午后的山寨清静。
刚从主楼出来的玄风迎面碰见宋令仪,抬手招呼:“阿梨姑……”
话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少女径直从他身边掠过,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一般。
玄风没去细想少女的反常,耸了耸肩,往东楼去。
回到二楼小房间,宋令仪呆坐在桌边,脸色苍白如纸,脑子里不断浮现徐二的惨状,折磨得她痛苦抱头。
不关她的事,明明是他欺辱人在先。今日送饭菜,他如果不心怀叵测跟踪她,怎么会掉进陷阱。
她只是自保而已!
然而,自我劝慰的话,并没有起作用。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叫她呼吸困难。
第10章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穿来这狗屁地方,她的运气就没有好过!
宋令仪还未从惶恐不安中缓过神,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疲惫不堪。
思绪恍惚时,房门被敲响。
她双肩微颤,慢慢转头看向房门。
陷阱在密林深处,山寨里的土匪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徐二的尸体,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会怀疑到她身上。
宋令仪,镇定,不要惊慌,至少在他们怀疑你之前,要装作无事发生。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宋令仪扬起一抹纯然无害的笑容,眉眼弯弯:“五爷,怎么了?”
萧明夷面容冷淡,注意到少女微红的眼角,略觉疑惑。
“你哭过?”
宋令仪眸光轻闪,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睛,“方才风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这个说法过于拙劣,萧明夷凤眸微眯,懒得追究。
“既然无事,就把楼下正堂清扫了,再沏杯茶来。”
吩咐完,萧明夷转身要走,忽而想到什么,又回头看着少女,眼神莫测。
“……”
宋令仪乌眸圆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是看出什么了么?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尸体……
就在她忐忑不安到极点时,萧明夷再次开口:“沏茶的时候,记得把手洗干净。”
“……?”
宋令仪心里有一万句脏话骂过。
这句话,配上土匪头子的眼神,太侮辱人了!
流浪的时候,为了低调,才弄得一身邋遢,可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宋令仪微笑应下,跟着他往楼下走。
怕土匪头子事后觉得异常,宋令仪唇瓣动了动,觑着男人的侧颜,轻声道:“五爷不问问我为何哭?”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萧明夷淡淡道。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
很好。
脑子里酝酿了一堆话,却被男人一句话轻松堵住。
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
夕阳西下。后山巡逻已换了批人。
宋令仪蹲在地上,拧干抹布的水,慢吞吞擦拭走廊地板。
好不容易将廊庑打扫得纤尘不染,刚直起腰松口气,一个络腮胡汉子急吼吼进了主楼。
鞋底踩出一串脏污的脚印,看得宋令仪眼前一黑。
啪嗒——
抹布脱手,落入脏不见底的水盆里。
不等她为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哀泣,主楼正堂里传来谈话声:
“老大,徐二不见了。”
宋令仪心下一紧,佯装擦拭窗户,靠近偷听。
坐在上首的男人剑眉微蹙,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情绪,“他不是主动换班巡防后山么,怎么会不见了?”
络腮胡汉子叫王冲,是个校尉。与徐二是同乡,又进了一个营,关系还不错。
徐二说去解手,一个时辰没回瞭望台。他下值回到山寨,找了一圈也没见人,觉得事情不对,立马来主楼汇报。
萧明夷听完,神色一凝,掀眸望向廊庑。
“仔细找过了?”
“到处都找过了,寨里的兄弟都说没见他回来。”王冲焦灼道。
他来主楼,除了汇报徐二不见的事,还想看看阿梨姑娘在不在。
徐二这人混不吝,上回吃了闷亏,指不定记恨上阿梨姑娘了。见人来送饭,后脚跟着离开,可能不是解手那么简单。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立马赶来主楼,可阿梨姑娘不仅在主楼,看起来还完好无恙。
“老大,咱要不把兄弟派出去找找?”
长眉压低几分,萧明夷沉声道:“这几天山下局势不明,徐二不会独自下山,他不见之前,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异常的地方……
王冲想了想:“没有啊,他说去解手,一去就没回来。”
萧明夷没说话,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缕白雾,香气盈满室内。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还在山上。
“搜山。”
土匪头子低沉醇厚的声音飘出正堂,落入少女耳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她颤颤拧着抹布,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
入夜,下了一场大雨。
窗外雷声轰鸣,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并不安稳,捂紧耳朵,辗转反侧。
暴雨肆意砸响窗户,宋令仪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密林陷阱,折磨到后半夜,她彻底失眠。
天光微亮,云消雨歇。
宋令仪挂着两个黑眼圈,无精打采下楼。
因土匪头子下令搜山,此时东楼饭厅里的人,比以往少了大半。
宋令仪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土匪高声谈论:
“这徐二一夜未归,能去哪儿啊?”
“谁知道呢,老大让搜山,这都多久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昨天还跟我说去城里找花魁娘子喝酒,是不是真下山了?”
“不可能,老大有令在先,再说了,那二皇……”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塞了个包子堵住嘴。
“二皇什么,二黄前几天走丢了,别惦记了。”
大抵是意识到说漏嘴,那人瞥了眼宋令仪,打哈哈道:“是啊,是啊,走丢了,瞧我这脑子,又忘了。”
宋令仪心不在焉,根本没细琢磨他们的谈话。
低头咬了口包子,暗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夜下了场大雨,冲散了林中所有的痕迹,但尸体迟早会被发现。土匪头子很聪明,真相怕是瞒不了太久,她得赶紧下山。
她观察过了,前山守备也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马厩的钥匙除了专人保管,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土匪头子身上。
山路难行,没有马,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
宋令仪托着雪腮,勺子搅动碗里的清粥。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土匪头子不在,偷偷进他房间拿钥匙。
白天戒备森严,等晚上换岗,或许有机会下山。
后山很大,寨里人手有限,不能全部去搜山,距离徐二失踪,已过去十几个时辰,还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午后。
趁着萧明夷不在主楼,宋令仪悄悄潜入他的房间。
第11章逃跑
屋内陈设简单,整洁明亮,完全不像土匪的房间。
窗边博古架上摆放的都是不知年代和价值的瓶罐,翻了半刻钟一点收获也没有,急得宋令仪额头冒汗,转而去翻床榻。
少女单腿跪在床上,俯身翻找。说来奇怪,在她的意识里,很少有男性会喷香水,更别说在条件艰苦的山寨了,洗澡都成问题,土匪身上总会有点味儿。
可是土匪头子不仅爱干净,连他的被褥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
宋令仪凑近被褥,兔子似的仔细嗅了嗅。
动作诡异,若叫旁人看见,定要骂一句‘变态’不可。
床榻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宋令仪几乎翻了个遍,依旧没有收获,就在她快妥协放弃时,视线掠过窗边棋案。
没想到土匪头子还喜欢附庸风雅,腹诽过后,她忽然想到棋案那块还没翻过,当即凑了过去。
宋令仪扫了眼错综复杂的棋局,把目光放在棋奁和坐垫上。
掀开坐垫,少女眼睛一亮。
坐垫下面竟藏有暗格,暗格长宽约两寸,打开后,里面有好几把形状不一的钥匙。
好在宋令仪之前见过马厩的钥匙,果断选出其中一把,然后将暗格和坐垫恢复原样。
临近黄昏,霞光满天。
土匪们围在主楼外,吵嚷不停。
包围圈中心放着一把木制担架,担架盖着白布,底下依稀可见人形。
不知谁喊了一句‘老大来了’,土匪们自觉让出一条道。萧明夷缓步走到担架旁,掀开白布一角,眸光微暗。
“在哪儿找到的?”
土匪们终于安静了些,王冲站出来说:“在后山西面的陷阱里,那陷阱里有竹签桩,徐二大概是没注意,就踩了进去……”
“不过,那陷阱的位置距离红线有点远,徐二要解手,没必要跑那么远。”
萧明夷面色微肃:“你是怀疑有人引他过去?“
“这……”王冲一噎,“这属下可说不准。”
宋令仪挤在圈外,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紧张到掌心冒汗。
徐二的死疑云重重,众人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在事情没有定论前,尸体先存放在后厨院子里。
转眼天黑,山寨里依旧井然有序,各处火光跃动。
广场上时而响起土匪们气吞山河的呼喝声。土匪头子没有回房间,而是和几名亲信在楼下正堂商议要事。
二楼小房间,少女静坐其中,手里紧攥着马厩钥匙,胸间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她一定要逃出去。
暄城离京都约莫五天的路程,从虎头山往西走,不过二十里就有个小镇。只要进了小镇,土匪头子就算想抓她,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亥时已过,窗外的呼喝声愈来愈小。
一楼正堂灯灭,宋令仪从门缝窥见土匪头子回了房间,烛火燃起,她稍稍松了口气。
月色凄迷,万籁俱寂。前山换防的时辰将近,宋令仪轻手轻脚下楼。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
未免土匪们太早发现她逃走,宋令仪点燃堆砌在东南角的柴火。
不多时,山寨内火光冲天,土匪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
“不好了!走水了!”
“快提水来!”
前山换防,加上寨里走水,寨门一时间无人值守。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
两刻钟后,火势被及时控制住,寨里没有财物和人员损失。
王冲将手里的水桶往地上一砸,灰头土脸地瘫坐在地上。
“妈的!这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火!”
晚春的温度不算高,虎头山又下过雨,不可能凭空走水,必定是人为纵火。
周围人累得唉声叹气。
萧明夷负手站在廊庑下,视线投向二楼没亮灯的小房间,
“抵着换防的时间放火,老大,会不会是二皇子的人?”玄风狼狈擦汗。
“不可能。”萧明夷凝眸。
萧渡若知道他在虎头山,岂是放火这么简单。而且这火远离楼房,构不成性命威胁。
倒有一点值得怀疑。
寨子里走水,按某人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动静。
思及此处,萧明夷眸光一暗,抬步往主楼走。
“老大!有情况!”
忽然,一个光头汉子匆忙跑来,嘴里喊着:“马厩里的马少了一匹!”
萧明夷转过身,狭眸定定盯着光头汉子,电光火石之间,他似是想通了什么,调头往寨门方向去。
“玄风、王冲,各带一队人马,随我下山。”
被点到名的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但他们没有多问,快步跟了上去。
夜半三更,皓月当空,山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虎头山地势复杂,玄风和王冲各领一队人马,在岔路口分开。
及至山脚,依旧不见宋令仪的踪迹。
“老大,咱们往哪边追?”玄风偏过头颅,拔声问。
往东通往暄城,往西二十里则有一个小镇。上回在暄城城郊的观音庙遇见宋令仪,说不定人往暄城走了。
山风拂过,斗笠下的俊颜下颌紧绷,棱角分明的轮廓,眉飞入鬓,凤眸上挑,犹如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浑身散发一种傲然天地的强势。
萧明夷冷视前方,没有过多的犹豫,“王冲会去暄城,你随我去青石镇。”
“是。”
朦胧山野间,骑马的黑影如劲风般闪过,马蹄飞扬卷起一地的尘土。
暮春时节,昼长夜短。卯时刚过,天边翻起了鱼肚皮。
距离青石镇,只剩最后五里地。
宋令仪担惊受怕了一路,眼看自由在望,回望身后,却见山路拐角处,一队极速攒动的黑影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被抓回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心下一横,将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绑在马背上,而后翻身滚下马。纤瘦身躯在地上翻滚几圈,滚进路边树丛里,藏得严严实实。
背着包袱的马跑了约莫半刻钟,一队黑影就从宋令仪眼前疾驰而过。
第12章 青石镇
为首的人哪怕戴着斗笠,黑布罩面,宋令仪也能认出是土匪头子。
举目望去,天边泛起乌青色,晨雾笼罩远处的山峦,藏在树丛里的少女屏息凝神,短时不敢出去。
与此同时,自青石镇方向来的一队人马,与斗笠黑衣,策马疾驰的土匪们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锦衣佩剑,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饶是一路风尘仆仆,也掩不住他姿容如玉,光风霁月。
“表哥,这些人来势汹汹,看起来不像好人啊。”
锦衣公子淡淡乜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莫管他人闲事。”
两队人马愈行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树丛里的少女昏昏欲睡,忽而听见马蹄声逼近,吓得她一扯。
抬头仔细一看,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男人锦衣佩剑,气质温润,应该是官宦或者大户人家的子弟。
宋令仪沉吟片刻。
无钱寸步难行,更何况她包袱没了,马也没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倒不如赌一把,请这些人帮忙。
心绪稍定,宋令仪从树丛里爬出来,冲到那队人马前,挥手招停。
锦衣公子手掌勒住缰绳,端坐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投向那抹娇娜的芰荷色身影。
暮春微凉的空气里,视线交汇,一静,一惊。
“何人拦路?”身旁的人厉声喝道。
宋令仪回神,小跑上前,仰头望着那锦衣公子。
“小女子是汝阳人士,归乡途中遇到劫匪,家人都遭受迫害,小女子侥幸逃脱,不得不丢弃身上钱财保命,还请公子大发慈悲,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
怕男人拒绝,她先一步道谢:“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将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男人垂眸望着乌发凌乱的少女,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转盼流光,楚楚惹人怜。
“劫匪……不会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些人吧?”
说话之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额头还绑了一根抹额,若宋令仪没看错的话,祥云暗纹抹额中间缀的是红宝石!
锦衣公子眸光一沉。
“你是汝阳人?”
汝阳人士是宋令仪瞎扯的身份,大抵是心虚,她不敢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轻轻点头:“嗯,求公子垂怜。”
锦衣公子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旁边的少年扯唇道:“表兄,咱们还得赶路,不能耽误时间。”
少女偏头看了眼少年,深缓口气,嗓音微哽:“公子,我只需要一点银钱,不会麻烦你们的。”
少年撇了撇嘴,表兄最是冷静无情,这姑娘求错人了。
这些人都以锦衣公子马首是瞻,只要他不开口,其余人也不敢帮忙。
少女的心逐渐沉下去,唇瓣紧抿。
想不到这男人看起来光鲜亮丽,心肠竟这般冷硬,她这般哀求都不为所动。
思忖间,有物事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接住,掂了掂,很重。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回汝阳了。”锦衣公子声线平缓。
宋令仪一惊,靠手感估断,这布帛囊里少说有八十两银子,完全足够她租马车去京都了。
出手这般阔绰,先前对男人的揣度,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
宋令仪敛眸正色,朝男人躬身行礼:“多谢公子!”
“此去汝阳,山高路远,姑娘可得谨慎一些,钱财需用在正途,莫要轻信他人。”
说罢,锦衣公子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匀一匹马给她。”
“是。”
少女接过缰绳,心头触动。
流浪的几个月里,她见多了人性丑恶,这个人真算得上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少女垂了垂睫:“多谢公子提醒,祝公子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天光微亮,晨雾弥漫。
宋令仪遥望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人马,心绪格外复杂。
默了两息,她攥紧缰绳,翻身上马,绕远路往青石镇方向去。
少年回头看了眼,撇嘴嘟囔:“表哥不是不爱管闲事么,怎么一下给她那么多钱。”
清晨朦胧的光线里,锦衣公子驭马慢行,两道浓眉不动声色蹙了下。
“而且表哥是汝阳世家出身,那姑娘的口音一听就不对,定是在撒谎……”
“连鹤。”
锦衣公子开口打断少年的喋喋不休,“时局动荡,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那姑娘孤身在外,警惕些也正常。”
连鹤努了努嘴。
“那也不用给她那么多银子吧,表哥就不怕她拿钱干坏事。”
锦衣公子不语,脑海中浮现那双水光潋滟的乌眸,薄唇微勾:“她不会的。”
…
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峰,一路风尘仆仆的宋令仪,终于来到青石镇。
市集热闹,出城和进城的人赶着骡子骑着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少女驭马信步,不时环顾四周确认土匪没有跟来。置身人声鼎沸的集市,方觉一夜的惊惶已过去,心里充满了安全感。
路过一处公告墙,原本走过去的少女,又退了回来,乌眸定定盯着墙上的画像。
这个朝代不像21世纪,可以拍照且人脸清晰,墙上的画像只用水墨勾勒,明明很简陋,宋令仪却一眼认出画像上的人是土匪头子和玄风。
画像旁边的字写着:提供行踪线索,可得赏金百两!
“百两?!”宋令仪瞠目结舌。
一个土匪头子,竟然值百两?还是金子?!她要是向官府提供线索,岂不能大捞一笔!
小心思刚冒头,就被少女摒弃了。
算了,山寨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壮,官府要是剿灭不了,反倒把自个儿搭进去。
思忖间,肚子咕噜作响。
宋令仪羞赧地捂住肚子。
逃了一夜,没吃过一点东西,早已饥肠辘辘。
仗着荷包充实,少女终于敢奢侈一把,不仅进了酒楼消费,还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一遍。
大抵是饿慌了,接连两碗牛肉面下肚,少女吃饭的速度才缓缓慢下来。
刚出炉的烧麦,热腾腾,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还在爆汁。
“再来两屉烧麦!”
第13章被抓到
“来咯~”
店小二将烧麦放到桌上,看少女狼吞虎咽,衣着脏乱的模样,怕她没钱结账,咋舌道:“姑娘,这里一共十五文。”
宋令仪嘴里含着烧麦,从布帛囊里拿出一两银子,“记得补我。”
彼时,四五个身姿挺拔,劲装佩刀的男子走进酒楼,坐到宋令仪背后那桌。
酒楼每桌都有雕花隔断,这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宋令仪听清。
“确定在虎头山?”
“有人说在山脚看见他了,在不在,一探便知。”
听见他们提到‘虎头山’,宋令仪咀嚼的动作一滞,脊背往后靠,努力听清他们的谈话。
“不可大意,上回派去那么多人都吃了亏,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说话之人嗓音浑厚,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既然虎头山有线索,等吃完这顿饭,就把所有人召回来,一旦发现那人行踪,无论他带了多少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这四个字将宋令仪的思绪拉回观音庙那日,土匪头子也说过这句话。
她还记得惨死在供桌黄布外的人。
鲜血从头颅流下,眼睛直勾勾瞪着她,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恐惧和惊慌再次袭上宋令仪的心头。她呼吸微窒,手上力道一松,烧麦落地,从座椅滚过雕花隔断,滚到了后面那桌……
谈话声戛然而止。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宋令仪埋头找烧麦,椅子吱呀响个不停。
“你在找这个?”
那道浑厚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宋令仪心脏猛跳,缓缓抬头去看。
中年男人生了双三角眼,眼神犀利,似能一眼洞穿人心。
“……”
宋令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讪笑着去接男人手里的烧麦,
“谢…谢谢大哥。”
“不客气。”
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少女。
形容狼狈,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小姑娘是镇上的人?”
宋令仪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对啊,我家就住对面巷子里。”
“那你可知道虎头山?”
“不知道,我没去过。”
中年男人的视线充满了压迫感,宋令仪不敢与他对视。正好店小二过来把钱补给她,拿到钱,她立马离开了酒楼。
连马都忘了牵,一口气跑出几百米,宋令仪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她倚着胡同外的墙壁大喘粗气,脑子里不断盘旋中年男人的话。
听他们的意思是要上山剿匪,可他们也不像官兵啊,特别是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戾气比土匪都重。
胡思乱想一阵,少女使劲挠了挠头。
管那么多干什么,她没有见财眼开,去官府提供线索就不错了!虎头山那群人死不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心里好受多了,正准备离开时,胡同里伸来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唔……”
惊恐的呼声消弭在唇齿间。
宋令仪双脚胡乱蹬地,用力拍打桎梏在腰间和唇瓣的大手。
胡同阴冷静谧,与热闹喧嚣的大街形成鲜明对比。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就在宋令仪以为是酒楼里的中年男人怀疑上她,要对她动手时,桎梏在腰间的大手松了力道。
没了支撑,少女跌坐在地。
“哎哟。”
一声吃痛惊呼。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袍摆。
宋令仪猛然抬头——数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表情地盯着她。距离最近的男人,戴着斗笠,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眉眼。
“……”
果然,幸运女神不会永远眷顾她!
才逃了不到一日就被抓住,谁能有她悲催?!!
“五爷?”泠泠如山涧清泉般的嗓音微颤。
看着少女忐忑不安的神情,玄风抿了抿唇,抬手示意其余人腾出空间,留给老大解决私事。
对,私事。
在他们眼里,阿梨姑娘已经是老大的女人了,可她竟然一声不吭,纵火离山,简直……太有种了!
跟随老大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敢反抗他,而且这个人,还是老大身边第一个女人。
老大追了一夜,想来是放不下阿梨姑娘。
为免打扰到老大与阿梨姑娘谈情说爱,玄风与其余人很有眼力见的守在胡同口。
巷子里安静无声。
宋令仪怯怯埋着头,嫣色唇瓣抿了抿,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狡辩。
静默片刻,男人蹲下身子,拉下挡住半张脸的黑布,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颌,逼迫她直视。
宋令仪视线微挪,便撞入一双寒潭浮冰的黑眸。
“是你杀了徐二吧。”不是疑问,男人语气笃定。
“……”
宋令仪呼吸一窒,纤长眼睫轻闪,强压着慌乱道:“我不知道五爷在说什么。”
萧明夷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强装出来的镇定。凉薄勾唇,手慢慢挪到少女的后颈。
“再不说实话,拧断你的脖子。”
“……”
宋令仪眼角微红。
知道土匪头子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拧断她的脖子。
刹那间,积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她深吸口气,下颌微抬:“对,是我杀的。”
萧明夷凤眸微眯。
“是他欺辱我在先!”那双莹润乌眸坦荡无惧。
“你是帮了我,可你更在乎你的面子。你们蛇鼠一窝,纵使徐二欺辱了我,谁又会管我的死活?!”
萧明夷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他如果不心怀不轨地跟踪我,怎会落进陷阱,明明是他自作自受,怎能怪我不仁!”
“你要替人渣讨公道,那就杀了我吧。”
宋令仪梗着脖子看他,如同困兽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后颈,微微使劲,引起少女一阵战栗。
其实她没有说错,他们‘蛇鼠一窝’,就算徐二趁他不注意欺辱了她,只要没闹到他面前,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徐二死了,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里。
愚蠢又可笑。
比起愤怒或惋惜,他更觉诧异。
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女人,甚至于欣赏,从群狼环伺的险峰杀出一条路,若非他及时发现,恐怕她早已逍遥世间,不知所踪。
第14章萧明夷受伤
看着面前之人微微发红的眼角,他忽然觉得,她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大胆许多。
捏住少女后颈的大手逐渐拢紧,好似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就在宋令仪惊惶阖眸时,那只大手松开了。
“滚吧。”男人的嗓音又沉又冷。
宋令仪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错愕睁眼,呆呆看着面前的土匪头子。
萧明夷起身,掸了掸衣摆褶皱,“趁我没改主意,离开青石镇。”
“……”
就这么放过她了?
宋令仪心神未定,见土匪头子缓步朝巷口走,忽而想到酒楼里听到的事,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萧明夷顿步,回眸睇着她。
“有人要杀你。”
宋令仪柳眉微蹙,其实她也不确定,“镇上有你的通缉画像,提供线索可得赏金百两。那几个男人在酒楼的谈话,碰巧被我听到了,他们说要召集人手上虎头山,应该是去找你的。”
萧明夷眸光一沉,面上却不显。
看来二哥比他想得,还要疯狂得多,竟敢‘通缉’当朝太子。
不过也是,若他平安回到京都,二哥就再无翻身之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二哥这些年广结党羽,当然得用在刀刃上。
“那你呢?”萧明夷勾唇,眼神意味深长,“提供线索可得百两黄金,你为何不去官府,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
宋令仪暗自翻了个白眼,忿忿道:“我这人倒霉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音才落,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少女抬眸,恰好对上土匪头子的视线。
咻——
一支羽箭如闪电般,从土匪头子身后袭来。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呼一声“小心”。
萧明夷耳尖微动,利落拔出腰间佩剑挡下那支羽箭。情况发生得突然,若非宋令仪及时提醒,他真有可能着道。
二人齐齐朝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对面高墙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五个男人,手执兵刃,面目冷肃。
为首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在酒楼递烧麦给宋令仪的人。
“姑娘不是说住青衣巷么,怎么跑这么远?”中年男人眼神犀利。
方才在酒楼就看出这小姑娘不对劲,跟来一看,竟碰到了萧明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中年男人的视线太过凌厉,刺得宋令仪心头一紧,躲到萧明夷背后,声音又轻又惶恐:“五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想杀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闷闷响起。
玄风等人撩刀出鞘,护在了萧明夷身前。
气氛剑拔弩张,甚是微妙。
大抵是怕接下来的场面太血腥,萧明夷摘下斗笠,戴到宋令仪头上。
宽大帽檐微微倾斜,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躲到后面去。”嗓音沉冷,不容置喙。
宋令仪没有犹豫,迅速躲到杂物后面。
双方无声对峙。
萧明夷眼中邪气渐浓,唇线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巷子里霎时响起兵器碰撞的刺耳声。
只有影视剧里能看见的打斗场面,忽然挪到了面前,宋令仪既惊恐又好奇,慢慢伸头,探出一双眼睛。
与观音庙那批人不同,这几个人的身法招式明显厉害得多,与土匪们对上,一点不落下风。
场面混乱,少女却能一眼锁定那道玄袍身影。
只见男人手里的剑微转,一击刺入对手的心脏,杀意四溢,血气弥漫。
“……!”少女看得心惊肉跳,猛地抬手捂住眼睛。
天呐!
上回在观音庙没见过土匪头子出手,想不到他身手这么好,难怪能当这群土匪的老大。
少顷,挡不住好奇心的少女,五指慢慢挪了条缝。视线透过指缝,刚好看见土匪头子将一个光头佬一剑封喉,招式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到这一幕,宋令仪不禁后怕。
幸好土匪头子没有追究徐二的死,否则她这会儿也身首异处了。
兀自思忖间,巷子里的形势骤然发生了变化。
中年男人眼看不敌,竟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挽弓射中了他的心口。
萧明夷感觉到阵阵剧痛在体内轰然炸开,如无数刀片搅得心口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但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老大!”
“老大!”
其余土匪霎时惊慌失措。
玄风解决掉中年男人,赶忙去扶萧明夷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靠!”宋令仪情不自禁口吐芬芳。
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剧情!土匪头子这么厉害,竟然会中箭,这不强行降智么!
见土匪们团团围住土匪头子,根本没注意她,少女弓腰轻步往巷子另一头走,打算就这么悄悄跑掉。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
宋令仪娇躯一抖,心脏狂跳。
“阿梨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说话的土匪狐疑打量着她。
“去……去请大夫!”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容,弱弱道。
“不用了,先回山寨。”土匪道。
“……啊?”
让她回山寨,难道是要问责杀了徐二的事吗?
土匪见她反应奇怪,以为她跟老大的矛盾还没解决,‘苦口婆心’劝道:“老大是难伺候了些,但他也不容易,现在还受了伤……听哥一句劝,别闹别扭了,跟老大一起回山寨吧。”
“啊?!”宋令仪吃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床头吵架床尾和,哥从未见老大对别的女人这般上心过,你就消消气,跟我们回山寨吧。”
宋令仪哑然无言。
看来除了土匪头子,还没人知道徐二的死跟她有关。她要是一声不吭跑了,反而惹来猜忌。
土匪头子肯放她走,这群土匪可不一定。
不等宋令仪做出反应,那土匪就拉着她往胡同外走。
顾着萧明夷受了伤,不能骑马,玄风租了一辆马车,供萧明夷和宋令仪乘坐。
马车出了青石镇,一路往虎头山去。
半道遇见王冲等人,得知土匪头子中了箭伤,王冲着急得很,要不是玄风拦着,他甚至想回镇上再鞭一次尸。
马车内。
萧明夷阖眸靠着厢璧,胸口仍插着箭头,唇瓣失了血色,脸色不太好。
宋令仪看在眼里,一路坐立难安。
第15章喂药
有王冲在前开道,马车径直驶入寨门,停在主楼外。
车帘掀开。
玄风等人轻手轻脚将萧明夷抬进主楼。
“老大受伤了!”
“快,把段从南叫来!”
段从南是山寨里少有懂医术的土匪,平时寨里的人受伤,都找他治,医术精湛。
山寨仿佛进入一级戒备,所有人都很忙碌,唯有宋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独坐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二楼寝卧内。
身着灰布衫,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床榻边,仔细查看了萧明夷的伤势。
“情况不妙,这箭虽没射中心脏,但箭头有毒。”
玄风神色紧张:“什么毒,你可会解?”
段从南淡淡掀眸,睨了玄风一眼,语调懒散:“不会。”
“你不是号称神医吗,连毒都不会解?!”王冲急色道。
本来心里就有气,被王冲这么一质疑,段从南更郁闷了。
“还有脸说?说好谁都不能下山,连采药都不行,转头就带着你们下山追女人,还受了伤!玩苦肉计呢?!”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表情无奈。
“知道老大不许你采药,你心里有气,但老大受伤了,你就退一步吧。”
段从南‘哼’了一声,而后将桌上的药箱打开,拿出一颗药丸给萧明夷服下。
这颗药丸可不简单,是他费了好几年心血研制出来,可解百毒的药丸,本打算留给自己用,今日便宜萧明夷了。
“我替他把箭头取出来,你们按药方去熬药。”
临到傍晚,天边霞光漫天。
玄风从主楼里出来,看见独坐在角落,背影孤寂的少女,暗自叹了口气。
“阿梨姑娘。”
忽然有人唤她,宋令仪缓缓回头,又困又累的表情,落在玄风眼里,全是对老大伤势的担忧。
“玄风大哥?”
玄风蹲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体谅道:“放心,老大已脱离危险了。”
“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啊?”宋令仪稍显犹豫。
“老大要是醒来看见你,肯定会开心的。”玄风语气笃定。
“……”呵呵。
开心?
确定不是杀心?
万一土匪头子醒来,后悔放她走,让她给徐二填命怎么办?
宋令仪蹙了蹙眉,脑海中倏然灵光一闪。
对啊!
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照顾土匪头子。等土匪头子醒了,看在她贴心照顾的份上,说不定就彻底不追究了。
“好啊。”宋令仪微笑应下。
恰好这时,柴大哥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宋令仪主动接过汤药,乐颠颠往主楼走。
刚到寝卧门口,就见段从南揉着胳膊出来。
“段大夫。”
少女露出清甜纯澈的笑容,还带着几分淳朴。
之前劈柴,手疼了好几天,还是段从南给她开药治好的,宋令仪心里记着呢。
段从南瞧见她,眼里露出几分欣赏,“你这丫头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勾得老大为你下山,还受了伤。”
“……”其实不是,但宋令仪不敢说。
“快进去吧,喂完药,记得替萧……老大清理下身体。”
段从南边说边往楼下走,折腾一下午,可给他累坏了。
“清…清理身体?!”宋令仪大惊,面颊不自觉浮红。
“是啊,不用太仔细,用帕子擦擦就行,不过清理的时候记得避开伤口啊。”
“要是有问题,及时来西楼找我。”
段从南嘱咐完就走了,根本没注意原地风化的少女。
清理……身体……
宋令仪靠着门框,脑子里不自觉反复回荡这四个字,心脏也跟着扑通狂跳。
上辈子活了二十六年,连恋爱都没谈过,这辈子莫名其妙成了土匪头子的‘女人’,其实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更别说看男人的裸体了。
她在门口踌躇许久,才推门进去。
室内点着烛火,床榻上的男人亵衣半敞,露出一半坚实冷白的胸膛,另一半则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胸腹肌肉分明。
宋令仪站在床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
还好没有流鼻血。
上辈子刷视频,最爱看网络男菩萨,现在真有个男菩萨在面前,她却没出息得不敢直视,视线无论落在哪儿都觉得奇怪。
酝酿了一会儿,她将汤药放在床头柜上,一手抬起土匪头子的后脑勺,一手垫高枕头。
也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那股木质香的味道愈来愈浓,充斥着她的鼻息,连苦涩的汤药气都被盖过。
安置好男人,宋令仪退坐到榻边,面颊烧得通红。伸出两根手指,一点点撬开男人的嘴。
汤药好不容易灌进些许,下一刻,又从嘴角流出来。反复灌了两次,竟一滴都没喂进去,再这么下去,汤药都浪费光了。
“……”
宋令仪气馁托腮。
瞥了眼土匪头子湿润的薄唇,忽然想起影视剧里,嘴对嘴渡药的桥段,身体好似被电了一下,摇头抗拒。
可犹疑片刻,她想到徐二的死,以及土匪头子醒来可能会后悔,顿时勇气横生。
“喂就喂,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令仪将汤药含进嘴里,紧闭双眼,俯身哺喂给土匪头子。
唇瓣触碰的瞬间,她明显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了一下。
撬唇的动作僵住。
她下意识想退开,可转念一想:亲都亲了,这会儿退开岂不前功尽弃。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将汤药渡了进去。
待一口汤药尽数入喉,再未流出,宋令仪才直起腰身,红着脸擦嘴。
刚喂完汤药,房门就被敲响。
她起身去开门,
玄风端着热水站在门外,看到宋令仪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纳闷道:“屋里很热么,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宋令仪。
见她不答,玄风也没多想,将水盆递给她,笑说:“段从南让我送来的,老大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就劳烦阿梨姑娘替老大清理身子了。”
第16章别有用心
门再次关上。
宋令仪用温水浸湿帕子,替土匪头子擦拭身体。
纤细手指握着帕子,细心避开伤口,动作轻柔,从双臂擦到肩膀,而后逐步往下,胸膛、腰侧、小腹、再往下便是男人的亵裤……
视线不经意瞥过微鼓,宋令仪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帕子避开那处,仓促擦了几下大腿,扯过被子替他盖上。
好似打完一场硬仗,宋令仪脊背冒汗,心跳如擂鼓。
回望床榻上的男人,仍安静躺着,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她心间那点羞耻感才稍稍褪去,改坐到桌边,大口灌下凉水。
到了夜里。
因段从南吩咐过,要时刻守着土匪头子,一旦有发烧或其他情况,必须及时报给他,所以宋令仪没有回小房间睡,而是在土匪头子屋里打地铺。
烛火熄灭,只留窗边一盏油灯。
室内光线朦胧。
累了整日的少女,就着地铺沉沉昏睡。
及至后半夜,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静谧的寝卧内弥漫着苦涩汤药气。
萧明夷盯着熟悉的灰色幔帐,眼里有一瞬迷离,思绪渐渐回笼,听到室内响起的细微呼噜声,两道浓眉蹙起。
他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眼就瞧见四仰八叉,睡相一言难尽的少女。
“……”
萧明夷撑着身子要坐起,胸口却像被巨石碾过,剧烈的疼痛席卷四肢百骸,叫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
“咳咳咳……”
咳嗽声突兀响起,惊醒了地上的少女。
宋令仪揉着惺忪睡眼,撑起身往床上瞅。
只见土匪头子捂着胸口,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盯着她,气若游丝:“你……怎么在这儿?”
宋令仪抿唇。
还好意思问,昏过去之前也不说嘱咐两句,其他土匪怎可能平白放她走。
不过这些话,少女只敢在心里蛐蛐,面上仍笑嘻嘻。
“五爷,您终于醒了。”
宋令仪膝行两步,凑到床边请功。
“看到您受伤,我真的好担心啊……您昏迷这段时间,除了治伤,都是我在照顾呢。”
幔帐中光线晦暗,四目相对的瞬间,萧明夷率先移开目光。
“我问的是你为何还在山寨。”
他靠躺在枕边,零碎长发贴在男人一贯冷峻阴郁的面庞。
浮在颊边的笑意微僵,宋令仪撇嘴:“您昏过去后,寨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小情侣闹矛盾,就劝我跟着一起回来。”
萧明夷斜睨她一眼:“什么小情侣?”
“不是我造的谣。”宋令仪搅动两根手指,嘴里嘟囔着,“在他们眼里,我不就是你的人么。”
声音越说越小。
男人沉默不语。
差点忘了,下山之前,他心里只有猜测,没有证据,所以并未告诉他们下山追人的缘故,不怪寨里的人会误会。
失了血色的薄唇微抿,视线不经意扫过胸口,后知后觉身上很清爽,完全没有汗津津的黏腻感。
“你是说,昏迷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嗓音低沉又喑哑。
一句话叫她回想起喂药和清理身体的场景,宋令仪双颊滚烫,迟疑点头。
两道视线在晦暗中相撞。
少女心下难为情,迅速挪开,“他们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让我给你喂药……还有清理身体。”
一个黄花大闺女和一个见不得光的土匪,明显是她吃亏吧。
反正他事后都会知道,倒不如主动交代,让土匪头子自觉欠她人情。
男人呼吸沉重几分,冷声道:“你做了?”
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宋令仪浑身火燎般发烫,不由咬了唇,偏过脸去。
“那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跟他们解释我们的关系并非那样,你下山追我,是为了徐二……”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件事不能多提,宋令仪纤浓的羽睫颤了两下。
“这种事儿,推给玄风他们做也是一样的。你照顾我,难道不是存了别的心思?”萧明夷道。
少女的乌眸猫儿般微微瞪圆:“我好心照顾你,你就这般揣度我?”
虽然揣度得对,但太让人心寒了。
萧明夷内心冷哼。
不是揣度,是这丫头平日表现得太机灵了,少有这般听话的时候。
瞥见宋令仪耳尖蔓延的旖旎绯色,男人的眸色暗了暗,视线微挪,故作平静道:“你白日说那几个人要召集人手上山?“
话题转移得突然,宋令仪愣了一下,点头道:“不过他们都折在你们手上了,应该没来得及召集人手吧。”
萧明夷垂眸。
此事不可大意,山寨已不能久留了。
“呜哇~”
少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莹莹泪花。
床榻边的油灯落下一层烛泪,屋内光线愈发昏暗。
“五爷,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睡吧。”宋令仪懒声道。
萧明夷看了眼地上的被褥,没有说什么。
窗外月色疏淡,斜照入室。
床上的男人平躺着,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稍稍垂眸便看见少女猫着腰,娇小身子往被褥里拱。最后那点困意消散,彻底失眠。
细微又均匀的呼噜声重新响起。
萧明夷想起观音庙初遇,掀开供桌垂帘,少女仰头望来那一眼。
外形的脏乱可以骗人,可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姥姥……”
少女的梦呓在静室内格外清晰,打断了萧明夷的思绪。他偏头看了眼地上鼓起的‘小山包’,喉头上下滚了滚,胸部伤口传来一阵撕扯痛感。
“阿梨?”
“……”没有回应。
萧明夷眼皮微动,心道:睡着了也不老实。
晨光熹微。
一声鸡鸣唤醒了酣睡中的少女,瞧见床上的土匪头子还没醒,宋令仪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更衣洗漱。
也就在房门关上后,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寨里秩序井然。
宋令仪一进东楼饭厅,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聚到她身上。
“阿梨姑娘!”
玄风朝她招了招手,询问道:“老大可醒了?”
“昨儿后半夜就醒了。”
宋令仪落座,莫名觉得这群土匪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第17章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正埋头吃着早饭,她桌上忽然多了一个木托盘。
托盘里是肉粥,清炒春笋,还有一碗黑糊糊的汤药。
宋令仪抬头,对上柴大哥的目光,眼神疑惑:“这是?“
“这是老大的早饭,劳烦阿梨姑娘给老大送去。”
王冲挤眉弄眼道:“听说阿梨姑娘昨日照顾老大,还给老大清理了身体?”
“……”玄风这个大嘴巴!
宋令仪双颊瞬间滚烫起来。
“诶!老王,你这问得太直白了,人小姑娘会害羞的!”
饭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阿梨姑娘可还在生老大的气?”
“老大在军营里待久了,不解风情,阿梨姑娘再气,也不能不告而别啊。”
“等老大伤好了,必须让他好~好~道歉。”说这句话的土匪,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听不懂其中隐含的意思。
实在受不了这群糙汉的打趣,宋令仪端起木托盘冲出饭厅,回到主楼。
砰——
关门声又重又突兀。
靠坐在床头的男人眉头一紧,偏过头颅去看,少女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了?”萧明夷淡声问。
宋令仪回神,将木托盘放到桌上,含糊道:“没什么,吃饭吧。”
话说完,床上的人半天没动,她转眸看向土匪头子。
四目相对。
萧明夷裸露在外的半截胸膛,还裹着白纱布,眼神坦然:“我这样子,怎么下床?”
理直气壮的口吻叫宋令仪一时噎住,抿了抿唇,闷闷睨了他一眼,而后端起木托盘,坐到床畔,伺候他用完早饭。
…
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萧明夷的伤势恢复极快,隔天就已行动自如。
虽说伤势渐渐好转,但他使唤起宋令仪,却毫不心软。
这日下午,他嫌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吩咐宋令仪烧了一大桶热水。
室外还明晃晃亮着,宋令仪提着最后一小桶热水,慢吞吞爬上二楼。
往日烧热水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干,但这土匪头子吃错药,不懂感恩就罢了,还坏心眼地让她一桶一桶提热水上楼!着实可恶!
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白雾弥漫,左侧的雕花隔断上搭着几件男子衣物。
累到头晕目眩的少女根本没注意床上无人,提着水桶,径直绕过雕花隔断。
下一刻,宋令仪整个人僵住了。
土匪头子靠坐在浴桶里,身上衣衫尽褪,热水只浸过腰部,筋肉贲张的手臂随意搭在桶边,乌黑长发一半贴在肩膀,一半垂落在紧实的腹前,那张阴郁俊美的面庞就这么撞入她的视野。
咚——
一声闷响。
水桶脱手落地,热水溅湿了地板。
萧明夷闻声睁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目光,直直刺向宋令仪。叫她不自觉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的冷血蝮蛇。
“……”
宋令仪大惊失色,慌乱转身往外跑,却忽略了湿滑的地板,脚下一个趔趄——
砰——
水花四溅。
热水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口鼻,求生欲迫使她挥动手臂,胡乱抓取可以救命的物件。
萧明夷被拍了一脸水,强忍怒意,将栽进水桶的少女拎了起来。
“咳咳咳……”
宋令仪呛了好几口洗澡水,瘫坐在浴桶边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身上,缓缓抬头,对上萧明夷晦暗不明的视线。
“你这投怀送抱的方式,怪别致的。”男人的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宋令仪羞愤欲死,逃也似的跑回对面小房间,一头扎进被褥里。
直到天黑,少女一步都没出去过。
东楼饭厅内。
萧明夷难得下楼用饭,寨里的兄弟们关心他的伤势,问了许多问题,不过最关心的还是他与宋令仪那档子事。
着实没想到,一向以公务为重,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面对众人的调侃,萧明夷本想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气氛正热烈时,忽然有人说了句:“老大,徐二的死还没个结果,大家都是多年的兄弟,可得给他个说法呀。”
谈笑声渐歇。
寨里这些人,都是忠心跟随萧明夷,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彼此有深厚情谊。
徐二死得不明不白,大家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前几日不提,是顾及老大的伤势,现下情况稳定,不能不问了。
萧明夷眸色沉沉。
蓦然回想起青石镇胡同里,阿梨走投无路之下说得那番话,心口莫名堵得慌。
徐二是自作自受,可到底跟随他多年。
那日动了恻隐之心,才放过阿梨,但情况有变,她现在还留在寨子里。
多留她一日,真相暴露的风险便大一分。若叫众人知晓徐二的死与她有关,必会对他的隐瞒心生不满。
回京之路,危险重重,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老大。”
玄风轻声问:“怎么不见阿梨姑娘跟您一起下来?”
萧明夷敛眸回神,幽幽睇他一眼,反问:“你很关心她?”
玄风怕老大误会,连连摆手解释:“属下不敢。”
“是阿梨姑娘下午给您烧热水,手上燎了两个泡,拜托我帮她要点膏药,可下午一直没见人……”
说着,他将袖兜里的膏药递给萧明夷,“要不您去给她?”
萧明夷看着那一小盒膏药,心里莫名烦躁。
暮色深深。山寨依旧平静。
二楼小房间亮着昏黄朦胧的烛光。
萧明夷站在门外,手里攥着膏药,幽若深潭的黑眸隐含着复杂纠结之色。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五爷?”
萧明夷身躯微僵,回头看她。
“您有事儿找我?”
少女似乎早已将白日的尴尬抛却,问这话时眉眼弯弯,唇角还勾着浅浅笑意。
漆黑乌眸,比烛火还要璀璨,像盛着春光的粼粼湖水。
萧明夷怔了一下,片刻后错开了视线,容色冷峻。
“嗯。”
“玄风让我把这膏药给你。”他做了个递膏药的动作。
第18章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宋令仪接过膏药,轻声道谢。
还以为要下楼跑一趟,没想到土匪头子给她送上来了,还算有点良心。
打开膏药盒子,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飘入鼻息,宋令仪用指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水泡上,冰冰凉凉,缓解了痛感。
室内的烛火给少女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昏黄烛光里,而萧明夷站在阴影里。
瞥见门外的男人一直没走,宋令仪抬起头,想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是徒劳,男人漆色的眼底犹如深渊,根本探不出任何情绪。
“五爷还有事?”
萧明夷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手上的水泡,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逐渐消弭。
“无事。”他淡淡吐出两个字,转身回到对面的房间。
“……”莫名其妙。
宋令仪耸了耸肩,关上房门。
…
次日清晨。
宋令仪照常去送汤药,走到房间门口时,恰好听见里面在议事,她没敢进去打扰,默默在门外候着。
“老大的意思是,虎头山不能再待了?”
“最迟明日傍晚启程。”是土匪头子的声音。
“老大这一回去,京都那些人该睡不着了吧。”
听到‘京都’两个字,宋令仪立马竖起了耳朵。
“天天窝在这寨子里受鸟气,等到了京都,咱必须得干它个天翻地覆!”说话的人明显很兴奋。
“……”
宋令仪眼皮一跳,兀自思忖。
青石镇有土匪们的通缉画像,可能随时会有官兵上山剿匪,土匪头子有危机感,想换个地方安营扎寨很正常。
可为什么会选京都呢?那可是天子脚下,虽繁华富庶,但机遇与危险并存。遥想北京,一块砖头丢下去,砸得都是局长脑袋。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还想干票大的。
宋令仪暗自咋舌。
土匪不就是靠打家劫舍、坑蒙拐骗么,京都百姓肯定比这里的人有钱,所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想不到啊……这年头,做土匪都这么卷,还知道拓展业务。
“再偷听,扒了你的皮。”
低沉又阴恻恻的嗓音传入少女耳中,端着汤药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宋令仪走到门口,扯出一抹笑容。
“没有偷听,我来给五爷送汤药。”
萧明夷淡淡掀眸,睨了她一眼,那眼神无端叫人心颤。
室内静默两息,其他几人很有眼力见,各找借口离开,给他俩腾出独处的空间。
宋令仪使劲儿压下紧张,将汤药放到桌上。
初夏光影明净。
她静静看着萧明夷饮完汤药,又主动揽过更换伤药的活儿,动作轻柔仔细。
猫儿般的呼吸洒在胸口,男人喉结滚动,垂眸看着跪在跟前涂药的少女,那种躁动不安的心绪又涌了上来。
宋令仪今日穿了件浅粉的对襟春衫,下搭着一条灰蓝百迭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明明很朴素无华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穿出别样的纯然清丽感。
良久,长而卷翘的眼睫抬起,迎上那道炽热视线。
四目相对,那抹嫣红翕动:“包扎好了。”
萧明夷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无知无觉地追随着少女,看她慢吞吞地收拾残余纱布和伤药,屈指在膝上轻点。
返京之日在即,徐二的死,总得有个了结。
这丫头留着也是个麻烦,倒不如……
“五爷。”少女一声轻唤,嗓音犹如玉振。
萧明夷慢悠悠转眼,望向少女。
宋令仪眉眼含笑,心里想着:反正土匪头子要去京都,不如求他捎她一程,跟着他们,路上就不怕突发意外了。
“五爷,你们要去京都?”
萧明夷无声蹙眉。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宋令仪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只是刚好听见而已。”
“你想说什么?”萧明夷眸光沉沉。
宋令仪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倏然而至的静默横扫室内。
须臾,萧明夷低声笑了笑,可那双狭长凤眸里,分明没有半分喜悦。
少女心头一紧,莫名觉得此刻的土匪头子比初见那日还要危险。
“当然可以。”
这个回答甚是意外,不等宋令仪松口气,又听他说,“只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难办。”
宋令仪额头突突直跳,望着土匪头子阴郁莫测的脸色,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徐二的尸体还停在院子里,寨里的兄弟让我给个说法,你说,是不是很难办?”
男人的语调漫不经心,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
宋令仪低下头,指尖儿颤了颤。
果然,这土匪头子喜怒无常,情绪难辩。在青石镇愿意放过她,不代表此刻还愿意。
哒——哒——
脚步声轻缓响起,仿佛踩在了宋令仪的心口。
萧明夷走近两步,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颌,迫使她对视。
“我是该把真相告诉大伙儿,让他们处置你,还是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宋令仪眼睫颤了颤,心脏猛跳。
她无比笃定,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怎么办?
穿到这狗屁朝代,吃了那么多苦,就因为一个人渣的死,要她填命,凭什么?
她还不想死。
可想有用么,她的命就捏在土匪头子手里,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
扼在她下颌的大手移到细白脖颈处。
少女眼角红红,好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掐灭她所有生气。
萧明夷眸光微暗。
胸间又开始躁动,那双狭长凤眸掠过一丝戾气,不再犹豫,五指慢慢收紧。
少女呼吸发紧,眼泪不争气滑落,滴在男人的虎口。
刹那间,萧明夷好似被火灼了一下,微微松了手中力道。
“啧。”
他眼底的戾气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赤裸又露骨的欲念。单是简单地看着,就能让宋令仪莫名生出一股子压迫感来。
第19章五爷会保护我么?
禁锢在脖颈处的手彻底松开,那种濒死的感官消退,宋令仪当即捂住脖子,大口喘气。
下一刻,身体被迫撞入一堵坚实肉墙。
她仰脸对上男人戏谑的狭眸,本想问他要做什么,话到嘴边却哽住了。那双黑眸里涌动的灼热,犹如炽热火光,要将她一点点吞噬,叫她浑身不自在,惊惶又害怕。
“五,五爷?”
她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少女,清楚这具身体有多漂亮,也看出男人压抑的欲念。
可是为什么?
土匪头子之前不是瞧不起她么,怎么会对她生了兴趣……
萧明夷低头凑到少女耳边,长臂如枷锁般牢牢掴着她的细腰,眼神愈发幽暗,“我发现,我突然舍不得你死了。”
“……”
什么叫舍不得她死了?他差点杀了她好么!
脖颈处残存的窒息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
长指撩起她耳侧一缕碎发,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京都。”
“……”谢邀,她突然不想去了。
在宋令仪颤动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不过,一个奴婢,还不值得我费心,更何况你身上还背了一条人命。”
宋令仪神色闪烁,听出了土匪头子话里的意思。
他在拿徐二的死逼她就范。
一阵僵凝的静默之后,宋令仪强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缓缓踮脚,轻啄上男人的薄唇。
刹那间,萧明夷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若……若我愿意为五爷宽衣暖榻,侍奉枕席,五爷会保护我么?”
少女耳根红透,嗓音细软,脆生生响在静室中。
她睁着盈盈水眸望他,紧张到掌心出汗。
那双幽邃视线在她的面庞流连几番,萧明夷掀唇一笑,他在想,大概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日。少女用最清澈的乌眸看着他,嘴里却说着笨拙又青涩的勾引之话。
“乐意之至。”
说罢,萧明夷搂紧掌中细腰,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
宋令仪惊愕。
这土匪头子是有多好色饥渴,竟然白日宣淫。
五指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五爷,你身上还有伤。”
男人步履未停,将她横放在榻上,“伤口快结痂了,碍不了什么事。”
随着男人压下身来,那股木质香的气味愈来愈浓,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鼻息。
宋令仪仰躺在床榻,男人遒劲有力的长臂撑在她耳侧。
大抵是头顶的视线太过炽热,她手脚都变得无措,眼神也无处安放。
萧明夷拍了拍她的腰侧,嗓音慵懒:“再说了,不是要侍奉枕席么,你出力就行。”
少女乌眸圆睁,不可置信地瞪他。
四目相对,气氛逐渐旖旎。
叩叩叩——
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
“老大,我有点事儿想跟您商量。”是王冲的声音。
察觉身下的少女颤了一下,萧明夷撩起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而后下床去开门。
门开后,王冲出于好奇,往里瞅了一眼。心道:这青天白日的,关门干啥呢?
“有事?”萧明夷反手将门关上,挡住他的视线。
王冲正色道:“是这样,徐二的尸体一直停在后厨院子也不是个办法,咱们也快入京了,我想出点钱,好好安葬他。”
萧明夷道:“这钱由我出了,买副棺材,葬在后山吧。”
“我这就去办。”
室内。
充斥土匪头子气息的被褥盖在身上,宋令仪一开始还有些惶恐,待冷静下来,想到方才说的话,以及即将会发生的事,双颊如火烧般滚烫,扯过被子蒙住脸。
一面羞赧地想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一面又觉自个儿不亏。
土匪头子容貌俊俏,身材也不错,放在上辈子,都是她一个社畜点不起,也不敢点的顶级男模了。
更何况现在情况紧迫,只能苟得几日是几日,等入了京,寻到外祖家,自然能摆脱他。
胡思乱想间,她的意识愈来愈沉重,不知不觉就酣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宋令仪日日提心吊胆,连做梦都是徐二在西边密林追她的场景。梦里总是灰蒙蒙的,她怎么都逃不出林子。
也不知为何,这一觉她竟睡得格外香甜。
梦里没有乱七八糟的逃杀追逐,而是回到了上辈子的老屋。
梨花开了。
她站在梨花林里,身上穿着姥姥裁的白色裙子,姥爷养的大黄还在她脚边乱窜……
萧明夷再度回到房间时,便看见少女酣睡的一幕,睡颜恬静乖巧,宛若海棠春睡。
一束明亮日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她酡红的面颊,看起来娇憨可人。
萧明夷凤眸微眯,旋身坐在床畔,坏心眼地用麻花辫拂弄她的鼻子。
可少女睡得死沉,咕哝一声,砸吧两下嘴,夹着被子翻过身去。
“……”
看着少女的睡相,萧明夷心里默默收回‘恬静乖巧”的评价。
临到正午,少女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睁眼,看着颜色陌生的幔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土匪头子的房间。
她猛地坐起身,掀被往里看。
“呼~”
还好,还好。
宋令仪轻轻拍了拍胸脯,蹙眉自语:“是猪吗,这都能睡着?”
正午日光正好。
她拖着步子,走到桌边,倒了杯凉白开饮下。
广场上依旧热闹,推开小轩窗往底下看,几个土匪正架着一副棺材往后山走。
宋令仪眼皮轻垂。
徐二的尸体停在后厨院子里许多天了,再不埋,就该臭了。明日土匪们就要拔寨去京都,只要尸体下葬,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的死了。
于她而言,是件好事。
整个下午,萧明夷忙着安葬徐二,根本无暇顾及宋令仪。
少女躲在小房间里,随着逐渐西斜的日头,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当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屋脊,山寨各处已点燃火把,火光辉耀。
土匪们为了缅怀徐二,晚饭做的格外丰盛,还拿了几大坛清酒助兴。
临行前的聚会,总是格外热闹,土匪们逮着萧明夷灌酒。
清酒接连下肚,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招架不住。玄风见老大不胜酒力,赶忙扶人回主楼。
第20章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窝在小房间里的少女本来已昏昏欲睡,忽闻门外有动静,脑子瞬间清醒大半。
宋令仪蹑手蹑脚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走廊光线晦暗,玄风扶着脚步虚浮的土匪头子进了对面房间。今夜热闹得很,土匪头子大概是被灌醉了。
果然,不管在哪儿都避免不了酒桌文化,山寨里的人这么多,一人一圈打下来,够土匪头子受得了。
宋令仪松了口气,瘫回床上。
她一个现代人,虽不至于把贞操看得比命还重要,但侍奉枕席这种事,她还没做好准备,能拖就拖吧。
窗外夜色正浓。
就在少女要呼呼大睡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阿梨姑娘?”
没得到回应,玄风锲而不舍地敲门,“阿梨姑娘,睡了吗?”
不好再装死的少女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装作刚睡醒,“嗯…怎么了?”
“老大喝醉了,还得劳烦阿梨姑娘照顾一下。”玄风道。
“……?”
宋令仪‘蹭’地从床上坐起,抓狂挠头。
都这么晚了,还让她去伺候,拿她当什么?土匪头子的附庸吗!?
门外的玄风半晌没听到动静,以为屋里的人又睡着了,正要敲门,就听里面传来少女的声音。
“就来。”
啪——
少女拉开房门,嘴角咧出一抹假笑的弧度,直勾勾瞪着玄风。
“玄风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五爷的。”
‘照顾’两个字,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就辛苦阿梨姑娘了。”玄风抱拳道。
“不辛苦。”命苦。
玄风转身下楼,二楼霎时间安静下来。宋令仪深吸口气,抬步往对面房间走。
室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室内情况。
盆架里盛满清水,床上的男人静静躺着,一只胳膊横挡在脸上,只露出温玉般的薄唇。
见土匪头子醉得不轻,宋令仪轻轻吐了口气,将搭在盆架上的帕子浸湿,然后走到床畔,俯身靠近。
不敢去拿开他挡在眼部的手,帕子轻柔擦过男人的脸颊、下颌、脖颈……再往下便是衣襟,见识过衣下的身材有多叫人血脉喷张,少女不免脸红心跳。
纤长手指搭在男人的衣襟,犹豫了半天,没有解开。
宋令仪盯着男人凸起的喉结,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擦过,搞那么纯情作甚?
少女拧眉,毫不客气地扯开男人的衣襟,泄愤般胡乱摩擦。
忽然,手腕被一只大手抓住。
宋令仪心脏跳漏一拍,惊惶抬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对上那双幽邃视线。
“五…五爷?”
少女的眸子很亮,即便在惊慌失措之下,嗓音也很好听,撩人心弦。
萧明夷眸光微暗,手上稍用力道。
“啊?”
下一刻,宋令仪只觉天旋地转,后背陷入柔软床榻,木质香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鼻息。
压在身上的男人身形高大,荫蔽出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察觉男人眸底不加掩饰的欲念,以及抵在腿间的硬物,宋令仪眼皮跳了跳,深感不妙。
“你没有醉?”
不是说喝醉后的男人,那啥不行嘛。
头顶落下一声恶劣轻笑,“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宋令仪。
萧明夷抬手,想撩开贴在她面颊的碎发。
宋令仪无措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少顷,微凉的指腹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叫她心头一颤。
指腹顺着眼皮往下,拈起散落的发丝,呼出的温热气息都打在宋令仪的耳侧。
其实,从少女进房间开始,萧明夷就醒了。
本来不想搭理这丫头,至少不会在今夜动她,可她倒好,擦脸不够,还解他的衣服。
萧明夷自诩是很有定力的人。
哪怕在丹阳郡,有无数官员往他府里塞女人,甚至那些女人脱光了衣服自荐枕席,他都没有动摇过。
可就在方才,少女解开他的衣襟时,他竟觉浑身血气翻涌,愈来愈难受……
幔帐内昏暗,楼下人声鼎沸。
土匪头子的目光太过热切,叫宋令仪不知所措。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弱弱道:“我有点热,你能不能别……”
男人屹然不动。
静静看着少女,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以及迫切想逃离的动作。
不再犹豫,压下身去。
汹涌的欲望传来,宋令仪连躲都躲不及。
推拒的手被锁在头顶,男人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又轮转到她的唇瓣。
额头溢出薄汗,直到她快窒息,土匪头子才放过她的唇。
宋令仪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不等她回神,萧明夷又握住她的手慢慢往下,搭在衣带上。
“替我解开。”嗓音低哑得厉害。
幔帐内的热度越升越高。
宋令仪头脑发昏,乱了呼吸,只能任由男人的手带着,解开他腰间的衣带。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
东楼饭厅里的闹腾动静直到后半夜的才停歇,而二楼寝卧里拍水声不断。
床帷间,只听得男人的粗喘与少女哑声哭泣。
饶是两世加在一起,她都没有过一段感情经验,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在她仅有的看片经验里,从未见过这样男人,在床上阴鸷发狠到极点,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
室内一片旖旎。
等宋令仪再睁眼时,迷迷糊糊间,竟不知天地为何物,耳畔有雨声残响,身下的‘床榻’颠簸不停。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盖在身上的毯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毯子是土匪头子的。
“醒了?”
低沉醇厚的嗓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
宋令仪的思绪霎时回笼,想坐起身,但仅仅是动了下腿,就觉得浑身酸痛。
她抬眸望向靠坐在厢璧的男人,昨夜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双颊攀上红晕,又想起一件让她更羞愤欲死的事——昨儿后半夜,她竟承受不住,晕过去了!
萧明夷见少女半晌不说话,眉头微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
宋令仪心头憋着气,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
第21章上药
萧明夷挑眉。
面对不乖的猫儿,他难得有耐心,端起搁置在侧边的案几上的茶水,喂到少女唇边。
静默两息,宋令仪紧抿唇瓣,忍着酸疼坐起身,而后接过茶盏,慢吞吞喝下。
毯子顺势滑落到腰间。
荒唐一夜之后,萧明夷有替她清洗过,甚至还给她换了件衣裳。
从未伺候过人的太子殿下,一整个上午都是手忙脚乱的。直到午后,抱着昏睡的少女上马车,寨里的兄弟们还起哄了好一阵儿。
对此,萧明夷本该感到厌烦,却破天荒的没有。
目光触及少女脖颈处裸露的红痕,他抵唇轻咳,压下腹部的躁动。
“……?”
宋令仪转眸看他,盛着盈盈春水的乌眸里满是疑惑。
相顾无言。
为了打破尴尬,她率先开口问:“五爷,我们这是要去京都么?”
萧明夷挪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大概五日后到京都。”
五日……
宋令仪垂眸暗忖。
还好土匪头子说话算话,到了京都,她必须想办法离开。
二人各怀心思,没再有对话。
右侧厢璧的车窗半敞,天色阴沉,细雨渐歇,吹进来的微风还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湿润芳香。
宋令仪打量车厢,空间宽敞,还特意放置着软垫,难怪她能睡那么沉。
氛围太过安静,叫她无端生出些许不自在,于是探头往外看,缓解心里的尴尬。
道路两旁是深深的竹林,地面泥泞。山寨的土匪们换了着装,或是劲装佩剑,或是锦衣驭马。除了这辆马车,前面还有好几辆装载货物的木板车。
这么一瞧,倒像是商队出行。
趁着少女探头的工夫,萧明夷回眸,静静看着她。
一阵雨后凉风袭过,少女不禁打了个喷嚏。
萧明夷眉头一紧,把人拉回到软垫上,又在少女不解的目光中,将那条毯子往上拎了一下。
“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忘昨夜发生的事,也没忘少女昏过去时,心里有多慌乱。
上午给她检查时,发现有撕裂伤,他硬着头皮找段从南要了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宋令仪的面色又红又白,摇了摇头。
“没有。”
那处确实有点疼,但这种事,她哪儿好意思说出口啊。
更何况,她和土匪头子只是各取所需,又没有感情,跟他说这些,实在臊得慌。
直至暮色四合,车队行至一座小镇的客栈外。
土匪头子下令在此休整。
客栈的掌柜和小二看见这么多人入住,乐得合不拢嘴,热切招呼他们进店,安排客房。
大堂挤满了人,饭菜的香味浓郁。
可宋令仪莫名没有胃口,先行上楼休息。
软床房内点了烛火,少女拖着步子,瘫倒在榻上,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后,身姿颀长的男人缓步入内。
烛台上的蜡烛荜拨作响。
萧明夷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而后径直走向那姜黄色幔帐逶逶垂下的大软床。
大手掀起幔帐一角,娇柔无力的少女双眸紧闭,睡姿随意地躺在被褥之间,沉沉熟睡。
本想把人叫起来吃饭,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坐在榻边,长指轻轻揉弄她的脸颊。
眼前忽然浮现昨夜,少女娇声唤他的模样。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欲念又被理智压下,得容她缓一缓。
停留在脸颊的手慢慢移至少女的小巧琼鼻,轻轻捏住——
眼看少女的脸越涨越红,萧明夷薄唇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慢慢松开,循环往复。
少女只觉梦境里的世界天翻地覆,溺毙般难受,等她醒来,才发现那股窒息感不是虚妄。
是这狗男人在掐她鼻子!
起床气加上被捉弄的愤懑,叫宋令仪不管不顾,直呼土匪头子的名字:
“沈无晦!”
“你烦不烦?!”
听到少女唤他表字,萧明夷先是愣了一下,凤眸微眯。
“你叫我什么?”
“……”宋令仪垂头抿唇。
冲动之后,是无尽的后悔。
这狗男人喜怒无常,不会因为她连名带姓叫他,就生气揍她吧?
萧明夷见她不吱声,眼尾轻挑,噙着浅淡笑意去抬她下巴:“怎么,气性这么短?”
“方才不是叫得理直气壮的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轻声嘀咕:“……是你先打扰我睡觉的。”
“你都一天没吃饭了,总得吃点东西再睡吧。”
说罢,萧明夷将桌上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舀了一勺肉糜粥递到她唇边。
闻到香味,宋令仪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着他的手,将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肉糜粥和小菜都吃干净。
喂完之后,萧明夷也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搁置行李的架子上寻觅了一阵儿。
宋令仪坐在床榻上,看他拿着一盒膏药回来。
心头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见他伸手要掀她的罗裙。
“你做什么?!”宋令仪下意识捂住裙摆。
棱角分明的俊颜闪过一抹不自在,萧明夷道:“今早发现你受了伤,伤口得抹药,不然迟迟好不了。”
那句“什么伤”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宋令仪红着脸,小声道:“我自己来吧。”
好在萧明夷没有跟她争,由着她自己上药,药膏清润细腻,还有股淡淡的药草香,抹上之后,疼痛立马减弱了些。
过了会儿,小二送来一大桶热水。
在被窝里咕涌半天,好不容易上完药的少女,刚钻出来就看见土匪头子宽衣解带的一幕。
砰——
榻间一声闷响。
萧明夷疑惑扭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小山包’,没有多说什么,绕过隔断,脱掉最后一件亵衣,坐进浴桶沐浴。
听到水声,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敢去揉后脑勺,嘴里溢出几声呜咽。
疼死了!
等萧明夷沐浴完,已是两刻钟之后。
他裹着单薄亵衣,手里拿着浸湿的帕子,毫不客气地往少女脸上招呼。
昏昏欲睡的人,被他这么一搅和,彻底没了睡意。
睁着莹润乌眸怒瞪他。
第22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
“你干嘛?!”
萧明夷幽幽乜她一眼。
丝毫没有打扰她人美梦的自觉,捏着她的耳垂仔细擦拭,“自然是替你擦脸。”
“……”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擦完脸后,宋令仪直接蒙进被子里,不再搭理他。
软床房只备了一床被褥,等萧明夷也躺进去时,里侧的少女明显身躯僵硬。
在宋令仪的观念里,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同床共枕。她和土匪头子虽有了肌肤之亲,但一没有嫁娶,二没有感情基础,跟普通夫妻不一样。
躺在一起的感觉,也怪怪的。
忖度间,少女侧过身,背对睡在外侧的土匪头子。
在她清醒的时间里,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萧明夷一向少眠,身侧骤然多了个人,耳畔还萦绕着少女轻微又均匀的呼噜声,就更难以入睡了。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萧明夷几乎是刚入睡,就被宋令仪‘吵’醒了。
盖的被子不翼而飞,里侧的人还一直往外挤,原本他还能坚守阵地,寸土不让,可架不住少女实在能折腾,要么在他身上胡乱咕涌,要么一胳膊抡他胸脯上。
最后,彻底没了睡意的男人,只能把酣睡的少女整个裹成蝉蛹,丢进床榻里面。
在这期间,少女竟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萧明夷盘坐在榻上,冷冷看着里侧的‘蝉蛹’,动了好几次的杀心,都被强按下去。
次日,晨光熹微。
不知昨夜在生死线徘徊多次的少女,晨起伸了个大大懒腰。
阳光透过窗户,室内明亮轩丽,早已没了土匪头子的身影,宋令仪不敢耽误土匪们的进程,快速洗漱完下楼。
大堂里人声鼎沸。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而后坐到土匪头子身边。
他俩一个晚起,一个明显欲求不满,引得同桌吃饭的土匪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阿梨姑娘,你昨夜是不是惹老大生气了?”玄风凑近嘀咕。
宋令仪咬了口包子,偏头瞟了眼土匪头子难看的脸色,低声道:“他惹我还差不多。”
“你俩闹矛盾啦?”
“没有,我哪儿敢啊!”
“老大天没亮就在院子里练剑,指定是在反省,你也别生气了。”
玄风自知太子殿下脾气不太好,作为太子殿下的亲信,自然得当和事佬,调解二人关系。
练剑?
宋令仪觑着土匪头子喝粥的动作。
想不到他还挺勤奋的嘛。
长得帅又勤奋,还有领导能力,这种人干啥没有出路,非要做土匪。
唉,可惜咯!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吧,二八年华的少女沦为乞丐;风华正茂的青年落草为寇。
“想什么呢?”萧明夷冷冷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丫头眼睛一转,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
宋令仪淡定转眸,“没什么啊。”
少女下楼迟,吃饭又慢吞吞的,大堂里的人都快走完了,也不见她放碗。不仅如此,还在和玄风嘻嘻哈哈聊天。
萧明夷莫名不虞,剥了颗鸡蛋,塞到她手里。
“赶紧吃,吃完上路。”
玄风敏锐察觉到老大的情绪不对,两口吃完包子离桌。
宋令仪柳眉微蹙,低头咬了口鸡蛋。
“……太噎了。”
粥喝完了,桌上又没有水,更关键的是她不爱吃鸡蛋。
想放下鸡蛋的手跃跃欲试,悄悄瞄了眼土匪头子阴沉的脸色,宋令仪心头一紧,两口把剩余的鸡蛋塞进嘴里。
“吃饱了?”萧明夷问。
宋令仪怕他又塞颗鸡蛋给她,点头如捣蒜。
趁着天儿还没热起来,队伍继续往西出发。午后经过一座小镇,队伍分成三支,除了土匪头子这一支,另外两支绕路进京。
伪装成商队的土匪们,连通关文书都能做得以假乱真,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宋令仪独占宽敞车厢,乐得在软垫上打滚。自娱自乐一阵儿后,推开车窗往外看。
远处重峦叠嶂,云卷云舒。近看山道落叶纷飞,林泉响韵。
马车右前方,一袭鸦青色窄袖锦袍的土匪头子,腰系玉带,虎背蜂腰,坐在高头大马上,赫然一副将门公子的派头。
宋令仪趴在窗口歪头看。
不知土匪头子与身边的人在说什么,脸色略显沉重。
距离京都只剩四天的路程了,大概是在担心去京都之后的职业规划吧。
“唉~”少女一声叹息。
土匪都知道规划人生,哪儿像她啊,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也不知外祖家的人好不好相处,会不会嫌弃她。原主活了十多年,没去京都探过一次亲,家道中落后,倒想起投奔外祖了,活像打秋风的穷亲戚。
红楼里的林妹妹也是孤女投奔外祖,可人家有才情,能言善辩,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
不像她。
既没有满腹的才情,也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女。
况且,以她的运气,进了京都,肯定还有一大堆倒霉事儿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队伍已行至某座城池外,城墙上洋洋洒洒写着‘原州’两个大字。
一刻钟后,队伍顺利入城。
即便霞光漫天,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
城中不允许纵马,所以扮成商人的土匪们皆下马前行。在车厢里呆坐整日的宋令仪,也跟着下马车。
街道喧闹,行人摩肩接踵,土匪们不得不放慢步调。
沿途小摊上,有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看得宋令仪眼花缭乱。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她一眼相中一支缠枝钗。
小贩极有眼力见,拿起那支缠枝钗往宋令仪跟前递。
“姑娘,看珠钗么?”
“这缠枝钗是江南进的货,城里时兴的款式……”
萧明夷驭马信步,偏头看向站在小摊前试戴发钗的少女。
“这发钗多少钱?”少女问。
“不多,不多,三两银子。”小贩笑答。
“三两?”
宋令仪乌眸圆睁,娴熟砍价:“你去抢还差不多!一两,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不卖,一两连本钱都不够。”小贩撇了撇嘴。
宋令仪放下簪子,使出欲擒故纵那一套,作势要走。
第23章流氓,土匪,无耻败类!
哪知走了好几步,也没见小贩叫住她。
宋令仪憋了股气,不肯回头去买。缠枝钗虽漂亮,但要她花三两,还是有点舍不得。
萧明夷将少女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瞥了眼被小贩收起来的缠枝钗,继续牵马前行。
过了原州城,下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在百里外。天快黑了,‘商队’只能在城中暂住一晚。
不巧的是,这两天城中有庙会,大部分客栈都客满了。‘商队’一连找了三家客栈都没有空房。
萧明夷从客栈出来,看了眼饥肠辘辘,满脸幽怨的少女,淡声道:“玄风,王冲。”
“在。”
“你们带她去对面酒楼等我,其余人随我走。”
这个‘她’是谁,二人心里都清楚。
宋令仪听到‘酒楼’,眸光陡然一亮。
“老大,要不我们去找客栈吧。”玄风犹豫道。
“不必了,正好我有点事要办。找到客栈,我会派人来寻你们。”萧明夷道。
满载货物的‘商队’继续往下一条街道去。
正值饭点,酒楼大堂坐满了客人,戏台上还有乐师奏乐。店小二热情招呼三人往楼上坐。
拿到菜单的宋令仪,简直比拿到宝贝还开心,将这家店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还叫了两壶酒给玄风和王冲。
点完菜,楼下戏台一曲奏罢。
几名乐师刚下台,掌柜就凑上去说了几句话。过了会儿,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抱着琵琶上楼,走到三人旁边那桌。
女子怀抱琵琶,屈膝行礼之后,葱白纤长的手指开始拨弄琴弦。
那桌坐了四名男子,年纪不大,单看面相就觉得是轻浮好色之徒,四双眼睛就没从女子身上移开过。
女子始终低垂着视线,手指轻拢慢捻,琴声悠扬婉转。
一曲终了,宋令仪点的菜也上桌了。
少女掰了块鸡腿,大口朵颐。
“诶,先别走。”
一名青色长袍,体型微胖的男子伸手拦住女子去路,言辞轻挑:“柳姑娘这手琵琶弹得真好。整日走街窜巷卖艺,多累呀,不如跟我回家,我保你吃香喝辣。”
说着,他的咸猪手就要往柳姑娘脸上招呼。
柳姑娘抱着琵琶,往后瑟缩了一下,“公子请自重。”
青袍男子明显不悦,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也不敢来硬的。
“柳姑娘再考虑考虑,你在酒楼里弹一天才赚几两银子?我家可是原州城有名的富户……”
柳姑娘蹙了蹙眉。
碍于客人的面子,她不好直接拒绝,落在青袍男子眼里,就是她对他开出的条件动了心。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令仪嚼了口鸡腿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谁?!”
“刚才那句话谁说的?!”
青袍男子应激似的,转身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酒楼人多嘴杂,一时也锁定不了人。
周围人各自扭头,避开他的目光,生怕惹祸上身。
见满堂无一人应答,青袍男子回过头,腆着油腻笑脸,去捉柳姑娘的手。
“柳姑娘。”
女子一声惊呼,慌乱撇开他的手,“公子,你要做什么?”
与青袍男子一桌的三人调笑道:
“害什么羞啊,刘公子这是看上你了。”
“卖艺不如嫁人,刘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城中谁人不知刘家二郎年纪轻轻就抬了好几房妾室。柳姑娘乃是良家,遇到这种情况,简直欲哭无泪。
周围人继续保持缄默。
“流氓,土匪,无耻败类!”宋令仪冷不丁又冒了一句。
“谁?谁骂的!”
青袍男子拔声一吼,再次扭头四顾。
旁边的玄风和王冲打了个激灵,生怕这位姑奶奶惹事,拉了拉她的衣角。
玄风掩唇清咳:“阿梨姑娘,老大吩咐了,要低调!”
宋令仪撅嘴不语。
真是世态炎凉。街溜子欺辱良家妇女,这么多人看着,也不知帮一帮。
恰在这时,趁着青袍男子不注意,柳姑娘撞开他拦路的手,大步往楼下冲。
青袍男子抬步追上去,路过宋令仪这桌时,她趁其不备,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掷了出去,精准砸中他的后脑勺。
“哎哟!”
青袍男子捂着后脑勺,回头瞟了眼地上的鸡腿,恶狠狠道:“谁干的?!”
依旧无人应声。
他看了眼同桌吃饭的好友,那三人置身事外般摊了摊手。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那丫头片子身边坐的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壮,特别是右边那个,一身腱子肉,惹不起啊!
青袍男子的视线右移。
桌上三人。
一个抬头望天,一个埋头干饭,而始作俑者撅嘴吹哨,根本不与他对视。
秉持着’追人要紧’的想法,青袍男子没过多追究,转身下楼。
玄风抬头,咽下嘴里的饭菜,再次提醒:“阿梨姑娘,老大说了——”
“要低调嘛!”宋令仪打断他的话。
堂堂八尺男儿,比她还胆小。土匪头子都不在,还拿他的话当圣旨。
眼看天色将黑,土匪头子派人来寻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另一条街,几人饭后慢步过去。
夜市上人潮涌动,高达数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映亮整条街道。
宋令仪一路逛过去,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瞧一眼,然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张烧饼,腰间别着中奖得来的香包,还买了好几张造型奇特的面具,而她身后的几人俨然成了小跟班,不敢怒不敢言。
正逛着,宋令仪忽然看见街口走过一个熟悉人影,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
街边逼仄幽暗的小巷内,没追到人的刘公子怒气冲冲往家走。
原州城的巷子羊肠九曲,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到刘府。
走到巷子中央,前方忽然跳出四个人来。
除了中间戴狐狸面具的少女,个个身强体壮,虎背蜂腰,一看就知不好惹。
“你们……你们想干嘛?”刘公子颤声问。
少女抬手拍了拍左右两个人的胸脯,“说词儿。”
玄风懵了一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问:“什么词儿?”
第24章打劫
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三人眼里都有些迷茫,摇头暗叹这三个土匪还是不够专业。
紧跟着,少女往前迈了一步,指了指边上的老槐树。
“此树是我栽!”
“……”身后三人。
“此路是我开!”少女又指了指地上的青石板,小手往前一摊。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瞪眼吃惊的刘公子终于回神,拔声喊道:“打,打唔——”
‘打劫’两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被王冲捂进了肚子。
王冲体型高大,刘公子在他手里跟只小鸡崽似的,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女叉腰走近,神态嚣张:“叫啊,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管你。”
玄风偏头瞧她,眼神一言难尽。
怎么感觉阿梨姑娘比他们还像‘山匪’,难道是被他们带坏了?
被王冲捂住嘴,紧锁在怀里的刘公子都快哭出来了,嘴里噫噫呜呜说着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在求饶吧。
可宋令仪根本不跟他废话,指挥玄风和另一个人搜身,把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后,还觉不足,临走前又把他身上的衣服剥到只剩一条亵裤。
空寂凄冷的小巷。
四人洋洋洒洒离去,独剩刘公子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回到热闹喧嚣的街道,宋令仪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情颇好,嘴里还哼着小歌。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不多时,几人来到落脚的客栈。
檐下挂着红灯笼,月光与烛火交织,洒在如清朗月华般的男人身上。
萧明夷斜倚门框,神色喜怒不辨,一双狭长凤眸幽幽睇着四人。
大抵是出于心虚,除了不明就里的少女,其余三人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
“老大。”三人硬着头皮招呼。
迎上土匪头子的目光,宋令仪如芒刺背,立马将钱袋藏到身后,“五爷。”
片刻静默后,萧明夷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寻你们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台阶下的四人低头不语。
好似学生时代,被班主任抓现行的坏学生,一个个成了锯嘴葫芦。
不过,一群坏学生中,总有一个会被‘特别关照’。
“阿梨。”
突然被点名,宋令仪双肩微颤。
萧明夷给其余三人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先进客栈,门口一时只剩他二人。
“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回想起巷子里的事,宋令仪下意识矢口否认,眼神故作无辜:“没有啊。”
月光照拂在少女清丽的眉眼,萧明夷神色平淡,没有去追究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因城中有庙会,客栈内除了寨里的山匪,还有了不少来此游玩的旅人,人声嘈杂得很。
未免土匪头子继续追问,宋令仪一进客栈就往二楼房间奔。进门之前,还让店小二备一大桶热水。
赶路这几天,她都没好好沐浴过。
房间门户紧闭,雕花隔断后热雾腾腾,少女卸下所有的重担,舒舒服服泡了场暌违已久的热澡。
满头墨丝瀑布般的垂落下来,少女闭着眼,昏昏欲睡地趴在大木桶边缘,裸露在水面的肌肤瓷白光泽,唇瓣水润嫣红。
热澡不能久泡。
一刻钟后,宋令仪裹上干净的白色里衣绕过隔断。
里衣的两条系带比较麻烦,她边走边系,余光瞥见床榻的方向有道人影,她眉心跳了一下,抬头看去。
土匪头子姿态慵懒坐在榻边,右手还摆弄着她‘打劫’来的钱袋。
屋内陷入一片阒静。
萧明夷淡淡掀眸,那带着凉薄笑意的黑眸朝少女面上投来一眼,“这钱袋哪儿来的?”
“……”少女眼神飘忽,沉默不语。
“我之前同你说过,这次出行,必须低调。你在酒楼戏耍他人就罢了,还撺掇玄风他们抢劫。”
萧明夷眉梢轻挑,冷声道:“翅膀硬了?”
案几上的香炉升起袅袅烟雾,室内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平日巧舌如簧的少女,此刻嘴巴好像塞进一团浆糊,半天才憋出一句:“是他调戏良家妇女在先。”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土匪,抢谁不是抢。
萧明夷眉眼压低,嗓音沉冷:“过来。”
二人之间隔了大半个房间。站在雕花隔断前的少女抬步,慢吞吞往床榻方向走。
距离愈近,愈能感觉到土匪头子周身散发的冷意。
求饶这种事,当然要讲究先发制人。宋令仪乌眸一转,‘扑通’跪在土匪头子面前,两只手心跟着往他面前一摊,哭丧着小脸:
“五爷,我错了。”
“纵使那刘公子调戏良家妇女,我也不该骂他,更不该打劫他。”
“我没把您的话放心上,您打我吧。”
‘检讨‘完,宋令仪手心往上一抬,红唇微撅,楚楚惹人怜。
萧明夷怎可能看不穿她的把戏,根本不吃这套。
“这么说,你认罚了?”
宋令仪迟疑一瞬,轻轻点头。
忽然,一只长臂陡然拉住她的细腕,不等她作出反应,便在一道蛮横力道下,天旋地转般趴在了男人膝盖上,结实腿肌抵得她小腹微痛。
熟悉的木质香气灌满鼻腔,犹如一张大网将她紧紧笼住,毫无逃脱的余地。
宋令仪惊愕不已。
这个姿势,她根本没法看见土匪头子的脸,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宋令仪努力撑起身,“五爷,我都认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次吧……”
身体刚撑起一寸,就被男人的大掌压下。
“不是说认罚么,这就想算了?”
磁沉冷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宋令仪脊背微僵,浑身发麻。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尾音刚落,一股强劲力道结结实实落在少女的臀部。
“啊!”
宋令仪一声惊呼,羞愤欲死。
活了两辈子,从没被人打过屁股,这土匪头子竟敢打她屁股!
乌眸瞬间蓄起泪花。
姓刘的当众调戏良家妇女,她仗义执言有什么错,而且她抢劫时戴了面具,根本无人会发现他们的身份。
第25章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再说了,这里远离暄城,他们又是土匪,干什么畏首畏尾的,又不是逃犯。
越想越气,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沈无晦!你凭什么打我?!”
打哪里不好,非得打屁股!还打得那么重!
萧明夷眯起黑眸。
这丫头太不稳重,带去京都迟早给他惹出祸事。本想着小施薄惩,让她长点记性,没想到记性没长,倒开始发脾气了。
修长手指扼住她的后脖颈,语气沉下:“这就演不下去了?”
“……”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宋令仪气急败坏,挣扎要从他腿上起来。可二人力量悬殊,他不过微微使劲,就叫她动弹不得。
背后落下一声轻笑,男人的语气带着几分阴恻恻意味:“看来你仍不知悔改,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宋令仪听这话直觉不妙,脸色微变,声线也有些颤抖:“你什么意思?”
萧明夷不语。
下一刻,土匪头子的巴掌接二连三落在少女臀部,打得她措手不及,又羞又恼。
薄薄的里裤根本卸不了多少力道,疼得她像脱水的鱼儿般胡乱挣扎,嘴里也胡言乱语。
“沈无晦!你个狗贼!”
“疼!”
“五爷,我知错了……”
一时间,室内满是啪啪响的巴掌声和少女的哭声。房间不够隔音,‘土匪’们自走廊路过房间,听到里头的动静,一个个目瞪口呆,低声私语:
“老大这么猛?”
“啧啧啧,都哭成这样了,老大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别听了,别听了,小心被老大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臀部的巴掌终于停了,少女已是泪流满面,抽噎不止。
察觉扼制在背后的力道微松,她忙不迭爬起来,一头扎进被褥里,哭声沉闷。
萧明夷眉心一跳,将埋在被褥里的人薅出来,板起脸道:“你也不怕憋死。”
正在气头上的少女哪儿管他在说什么,如被激怒的野猫,忘记二人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偏头甩开他的手,推开他、捶打他。
拳头落在男人的胸膛和肩膀,又毫无悬念地被他束缚住。
自小长在皇宫里,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哪怕在丹阳郡的军营里生活了几年,也不曾有人敢以下犯下教训他。
换作往常,少女这两只手,早被他废了。
可对上那双莹润含泪的乌眸,萧明夷竟什么气也撒不出了。
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被束缚住双手的少女,直接朝他扑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脖颈。
哭到微红的琼鼻撞在男人脖颈处,酸涩痛意唤回了宋令仪的理智,咬合的力道愈来愈松,怯怯后退,正好撞入那双湛黑幽暗的凤眸。
许是床榻间的光线昏暗,萧明夷此刻的瞳色显得格外幽深阴沉。脖颈处的牙印,给他平添了几分色色的野性。
宋令仪被他这般凝视着,心头警铃大作,转身就要下床。
一只脚刚沾地,身后的男人便扣上了她的胳膊,将人拉进怀里,而后低头吻上。
窗外月明星稀,雀鸟啾鸣。
萧明夷扣着少女纤薄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里衣,好似能感受到其下肌理的细腻嫩滑,长指轻轻摩挲,少女鼻间溢出几声呜咽。
扣在肩头的手松开,绵长又窒息的吻也终于结束。
宋令仪睁着潋滟水眸看他,屁股尚还痛着,可经不住他折腾。
“……我困了。”
晦暗光线间,萧明夷望着少女的瞳孔愈发幽深,思及初夜,到底不忍再折腾她。
长指拢了拢她披散的墨发,嗓音低沉喑哑:“睡吧。”
土匪头子忽然这么好说话,宋令仪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怕他反悔,忙不迭钻进被窝里。
看着床榻里侧鼓起的‘小山包’,萧明夷似是想起了什么,浓眉微拧,转身下床往外走。
听到动静,宋令仪疑惑回头。
“你去哪儿?”
萧明夷一手搭在门闩上,淡淡道:“自然是换个房间睡。”
“……?”宋令仪蹙眉。
好端端的,为何要换房间睡?莫名其妙。
罢了,换就换呗,她独占大床还安逸些。
“那你去吧。”宋令仪打了个哈欠,“记得把门关好。”
房门轻声关合。
室内静谧,烛泪在烛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床上的人安稳睡去。
翌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宋令仪洗漱完下楼,没见到土匪头子,就与玄风坐了一桌。
但奇怪的是,同桌的人自打她落座,神色就变得怪怪的,或是眼神闪躲,或是抿嘴憋笑,周围土匪看她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宋令仪极慢咀嚼着包子,身子往玄风那边微偏,“大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正在喝粥的玄风差点一口喷出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宋令仪睨他一眼,默默抬袖擦脸,没再追问。
半个时辰后,商队启程。
出了原州城,再行两日的路程便能到京都。商队一路畅通无阻,可临到傍晚,忽然下起了雷暴雨。
顶着暴风雨,商队难以前行,还好百米内有座庄子。
庄子占地很广,红墙绿瓦,门庭还有两个石狮子镇守,应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玄风上前敲门。
等了约莫十息,大门开了条缝。
门内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浑浊双眼打量了下玄风,又扫了眼商队,“阁下有事?”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商队,忽逢暴雨,道路难行,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玄风态度客气。
老者犹豫片刻,“老朽得跟主家商量一下,还请诸位稍等。”
“多谢。”
眼看大门再次关上,王冲急忙走过来问:“咋的,不让住啊?”
玄风转达了老者的话,叹道:“再等等吧。”
彼时狂风大作,雷声轰鸣,马车车窗噼啪作响。
宋令仪掀起车帘,刚探出头,就被土匪头子的剑鞘抵住脑袋推回车厢。
“雨势太大,就在里面等着。”
土匪头子磁沉的嗓音夹杂着风雨,钻入少女的耳朵,她面染薄红,没再探头往外看。
第26章伏击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大门再次打开。
老者脸上堆满了笑意,将一行人迎进庄子。
庄内宽阔,奴仆三两成行。庭院种满花木,引入活渠,池水上搭有木桥,两侧回廊直通前院堂厅。
马车和货物停置在院里,老者引着三十余人往堂厅走。狂风暴雨之下,院里的奴仆们纷纷驻足打量这群外来人,神色各异。
天色黯淡,一道闪电劈下,映亮半片天空。
宋令仪心头一惊,下意识就往土匪头子身边靠。
萧明夷垂眸,大手缓缓抬起,刚要搭上少女的肩膀,就听堂厅内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手在半空僵了一瞬,少女便进了堂厅。
“鄙人姓柴。”
“听管家说,诸位是商队,不知打哪儿来啊?”
说话之人是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看便知是这庄子的主人。
“我们自淮州城来,去往礼州。”玄风答道。
礼州与京都相邻,这么说,也不会引人怀疑。
柴员外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群人,视线扫到萧明夷时,眼神里透着诡异的兴奋,“这位公子好生俊朗,可有婚配?”
萧明夷黑眸微眯。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中年男人太过殷勤,不太对劲。
“在下姓沈,家中做古董生意,至于婚配……”
他斜眸看了眼宋令仪,淡淡道:“尚未成婚,但已有未婚妻。”
柴员外了然,哈哈大笑:“可惜咯,鄙人有一女,已到婚嫁的年纪,可眼光挑剔得很。难得见到这般俊俏的后生,还想介绍认识一下……”
宋令仪瞥了柴员外一眼,心道这人什么眼神啊。
俊俏归俊俏,内在最重要。土匪头子枭心鹤貌,把女儿嫁给他,无异于把人往火坑里推!
“诸位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饭吧?鄙人这就叫后厨备几桌酒席,给诸位接风洗尘。”柴员外眯眼笑道。
酒席?
宋令仪乌眸陡然一亮。
赶路这么多天,不是吃清粥小菜就是吃干粮,难得能吃到一顿大餐,当然激动了!
“柴员外能让我等借宿一晚,已是感激不尽,酒席就不必了。”萧明夷淡淡道。
“啥?!”
宋令仪惊掉了下巴,不可置信地瞪着土匪头子。
有得吃还拒绝,脑子没出问题吧?
萧明夷面不改色,揪住少女的衣襟,跨过门槛,拎小鸡似的拎到走廊上。
老者在前带路,一行人跟在后面。
雨势越来越大,庭院花木被雨水砸弯了腰,石缸里的水也溢了出来。
萧明夷低头瞧了眼少女气鼓鼓的脸颊,淡淡道:“出门在外,吃自己准备的干粮最安全。”
宋令仪偏过头去,不搭理他。
“就这间吧。”
老者的声音忽然响起,指了指庭院右侧的厢房,“姑娘住这间,其他人住另一个院子。客卧有限,委屈诸位挤一挤了。”
“您太客气了,我们没那么多讲究。”
王冲说完,朝土匪头子挤眉弄眼,“老大,您就跟阿梨姑娘住一间呗。”
今早老大脖子上挂了好深一口牙印,足可见昨夜战况激烈。从前在丹阳郡,兄弟们常讨论城中的花魁娘子,老大总是一脸冷淡不屑,秦楼楚馆也一概不去。没想到禁欲的人一开荤,跟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似的。
萧明夷眉头微拧。
“不必了。”
这丫头睡觉不太安分,他没必要给自个儿找罪受。
宋令仪抬眸,不知为何,总觉得土匪头子隐隐有些嫌弃她。
肯定是错觉吧?
…
直至入夜,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
陈设古朴的客卧点着烛火,周遭安静无声。
宋令仪简单洗漱过后,瘫躺在床榻上,嘴里发出长长的喟叹。
好软的床,要是能吃上酒席就更好了~
思绪纷杂间,室内烛火忽然灭了,天空一声巨响,雷电映亮整个房间。
床榻上的人猛然坐起身,警惕环顾四周。大概是身处陌生环境的缘故,她平时不怕闪电打雷,今日却格外不安。
雨声淅沥,房间里一片漆黑。
忽然,大风将床边一扇窗户吹开,冷风灌了进来,耳畔风声簌簌,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裹着被褥,下床关窗,视线扫到外面的走廊,却见拐角处有三个人影鬼鬼祟祟过来,再看对面,一道道黑色长影闪过,往土匪们住的院子去。
遭了!
黑吃黑!
宋令仪心下一沉,赶忙关好窗户。
慌乱间,她拿起木盆躲到门后,打算等贼人进来,再趁机逃出去。
不一会儿,门闩被人从外轻轻撬动。
宋令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默默计划从这里逃出去的最佳路线。
嘎吱——
门开了。
三道黑影轻步迈入房间,往床榻方向去。
藏在门后的少女静待时机,眼看三人已绕过圆桌,慢慢弓起腰身,蹑手蹑脚往门外走。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室内亮如白昼。
三人猛然回头,死死盯着门口的少女。
“……”完蛋!
气氛僵凝一瞬。
趁三人还未有动作,她将手里的木盆狠狠砸了过去,而后大步往外跑。
“救命啊!”
走廊光线晦暗,风雨肆虐。
惊惶之下,宋令仪早已将计划好的逃跑路线抛之脑后,只一个劲儿往前奔。
身后三人穷追不舍,步履稳健矫捷,刀尖映着森寒的光。
就在宋令仪即将穿过二院门时,其中一人掷出长刀,直直劈向她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宋令仪不小心踩中了裙摆,扑倒在地。
长刀从头顶飞过。
走廊尽头,蓦然出现一道颀长黑影,长腿一挥,将长刀踹进庭院,锋利刀刃甚至将花木横劈成了两半。
宋令仪吃疼,缓缓撑起上半身,看清来人后,心下又惊又喜。
“五爷!”
那三人明显愣了一下。
萧明夷手执长剑,俊颜溅上几滴鲜血,袍袖也染成了暗色,可那双黑潭般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似看死物一般盯着对面三人。
“过来。”他说。
宋令仪没有犹豫,忍痛起身,快步朝他跑去。
第27章鹤仙楼寻欢作乐
那三人提刀攻了过来,速度极快。
萧明夷眸光一凝,上前揽过少女的细腰,在她惶恐的目光中,将人转到背后,芰荷色裙摆在半空中划过一抹弯月形弧度。
与此同时,长剑横挡住一人的攻势,抬腿将其踹飞出去,动作干净利落。
肉体砸地的闷响,震得宋令仪身躯颤了一下。
该说不说,这土匪头子狗归狗,身手还真不赖,那三个歹人在他手里连十招都没挺过!
萧明夷收剑低头,目光在少女身上寸寸逡巡,直至确认她没有受伤,才道:“这庄子不对劲,得赶紧走。”
经历过生死一线,宋令仪对土匪头子简直唯命是从,紧紧扒着他的胳膊说:“其他人呢?”
“后院还剩几个杂碎,不过很快就能解决。”萧明夷嗓音沉冷。
穿过二院门。
傍晚还奴仆如梭的前院,这会儿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明夷让宋令仪先进马车,冷静嘱咐道:“在里面等着,偏台抽屉里有把匕首,你之后用来防身吧。”
宋令仪惊魂初定,弱弱问:“五爷,他们是什么人啊?”
“货物没有丢失,马车也还在,应该不是图财吧?而且他们手里用的兵器好眼熟啊。”
刀柄有一个蛇形图案,观音庙和青石镇碰到的‘官兵’,用的武器上也有这个图案。如果是官兵,没道理追这么远,都跨州界了。
天边晦暗如墨,铺天盖地的碎雨席卷而下,落在萧明夷的锦袍上,落入宋令仪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融成潋滟水光。
他眯了眯眼,薄唇轻启:“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撇嘴,偏头看向二院门。
彼时,王冲等人已解决完余下的刺客,回到前院。这场刺杀太过突然,若非他们警觉,恐怕已全部遭了道。
这些人都是二皇子萧渡派出来的杀手,与青石镇那拨人是一伙儿的。他们与这座庄子的主人提前通过气,让‘柴员外’留意太子殿下的行踪,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们。
若非这场暴雨,这群杀手还追不上来。
今夜折了好几个兄弟,土匪们的气氛略显沉重,宋令仪也不敢多问了,默默退回车厢。
简单休整过后,商队继续出发。已近寅时,雨势渐歇。
少女卧在软垫上,沉沉睡去。
直至天光大亮,商队才抵达下一个城镇。土匪头子下令在镇尾的空地休整,巳时再出发。
早市热闹,面摊小贩掀开盖子,新鲜出炉的包子香气四溢。为了答谢土匪头子的救命之恩,宋令仪忍痛割肉,买了一整屉肉包子回去,让土匪们分食。
“五爷。”宋令仪轻唤。
萧明夷掀眸,看了眼少女递来的包子,没有立马去接。
“不是让你别乱跑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低声反驳:“我就是去街上买包子,没有乱跑。”
她乌眸轻转,像是藏着撩人的小钩子,及时补上一句:“下次不会了。”
萧明夷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忽而想起放在袖兜里的缠枝钗,下意识去看坐在身旁,吃得满嘴油光的少女。
“……”
罢了,再挑个合适的时间给她吧。
…
及至巳时,队伍离开城镇,并在次日午后,抵达京都五十里外的云河渡。
云河渡是三大渡口之一,靠近京都,往来的商户巨富颇多,此地也逐渐形成一座小城,繁华程度不亚于原州城
因另外两支队伍明日才能到云河渡会和,土匪头子便下令在云河渡休整一日。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宋令仪趴在窗口朝外看,乌眸里满是欣喜。
一刻钟后,队伍停在一座雕栏玉砌的楼宇外。
楼中跑堂的小厮瞧见土匪头子,立马窜进楼通报。
不出片刻,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手执团扇,扭着细腰迎出来,热切招呼:“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萧明夷眸光微沉,看了眼马车的方向。
宋令仪刚从车厢里钻出来,好奇地四处打量,根本没注意听中年女人的话。
“五爷,我们今夜就住这儿吗?”
她抬头打量楼宇,穿来这里好几个月,还是头回见到修建得这般壮观的建筑。
“哎哟~”
中年女人摇着团扇凑上来,一双丹凤眼仔细打量少女全身,“这姑娘生得好标致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这女人说话的语气,和影视剧里的青楼老鸨一模一样,听得她心里直犯怵。
“孔寒声呢?”萧明夷沉声问。
中年女人勾着红唇道:“在楼里,请随奴家来。”
一进楼宇,宋令仪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瞪大乌眸,四处张望。
楼内富丽堂皇,琉璃灯笼高挂,整体氛围奢靡又放纵。
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入耳,空气中混合着脂粉和熏香的气味。
宾客们围坐在桌边品茗谈笑,而红绸结彩的戏台上,身段曼妙的舞姬们轻盈起舞,长袖飘飘,婉若游龙,看得台下宾客如痴如醉。
不对劲,十分有二十分的不对劲。
宋令仪乌眸微眯,瞄了眼楼内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姑娘们,扯了扯玄风的衣角。
“玄风大哥。”
“啊?”玄风附耳凑近。
“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青楼啊?”
少女的眼睛清澈明亮,看得玄风喉头一哽。
带一个小姑娘来青楼,确实不太好,但二皇子在外虎视眈眈,鹤仙楼有太子殿下的熟人亲信,是目前最安全的住处。
“呃……嗯……”
“……”宋令仪呼吸微窒。
还真是青楼!
在山寨的时候,常听土匪们絮叨什么花魁娘子、青楼名妓,一群老色胚!
还以为土匪头子有什么不一样,还没到京都呢,就领着他们来青楼寻欢作乐。
“流氓。”
少女幽怨瞪着土匪头子的后背,情不自禁骂出口。
“?”玄风惊愕。
流氓指的是老大?
阿梨姑娘好像误会了,要不要解释一下?
“其实……老大不常来青楼,只是有熟人在这儿。”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少女更气了。
第28章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青楼里的熟人,不会是花魁娘子吧?!
宋令仪重重‘哼’了一声,唾弃道:“假正经。”
玄风语塞。
好像越解释越不对劲了。
萧明夷听见少女的牢骚,微微侧头去看,刚对上少女的幽怨眼神,就见她一个甩头,撇开视线,嫌弃又愤怒。
“……”他眸光一沉。
谁又惹她了?
老鸨引着一行人来到三楼,给他们安排了雅室休息,又与土匪头子单独上到顶层。
这群土匪在虎头山憋了许久,一路上又没机会发泄,土匪头子一走,他们就召姑娘陪酒,还让舞姬乐师入室助兴。
奢靡华贵的花枝落地灯明亮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玉器璀璨无比。
八尺高的琉璃屏风后,琴娘席地奏乐,琴音婉转。几名舞姬踩着乐声起舞,身姿绰约,摄人心魄。
实在受不了这糜烂的气氛,宋令仪转头离开雅室。
喧嚣扑面而来,莺歌燕语环绕整座楼宇,极尽繁华。
少女倚靠走廊栏杆,双手托腮,思绪略微飘飞。
云河渡离京都已经很近了,要不要现在就走呢?
可现在就走的话,会不会被抓回来啊……不对,土匪头子来青楼寻欢作乐,哪儿有工夫管她。这会儿见到花魁娘子,早把她忘九霄云外去了。
可恶!
“哎哟,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老鸨摇着团扇,仪态万千朝宋令仪走来。
宋令仪回神,满脸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在顶楼,贵客已嘱咐过了,这位姑娘还不知贵客身份,让她们别说漏嘴。可老鸨在云河渡待了十数载,修得跟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这位姑娘与贵客的关系不一般。
“姑娘别紧张,沈公子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呐。”老鸨微笑道。
宋令仪抿了抿唇。
土匪头子有那么好心?
该不会为了攒本钱,把她卖给青楼吧?影视剧里都那么演,男人不能轻易相信,尤其是土匪!
“不必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照顾好自己。”
说罢,宋令仪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哪知刚走几步,肩膀就被老鸨扣住,力道不重,但她挣了几下都没挣开。
宋令仪脸色微变,这老鸨难道会功夫?
老鸨笑吟吟撩起少女的麻花辫,“姑娘这身打扮也太素了,要想拿住男人的心,光靠天生丽质可不行,还得再打扮打扮。”
“……”什么意思?
宋令仪的疑惑还未问出口,老鸨便将她拉进另一间雅室。
这间雅室并不浮华,反而分外雅致。
砰——
雕花木门甫一关上,隔绝掉外面的嘈杂声音。
老鸨和另外两名年轻靓丽的姑娘守住门口,根本不给宋令仪逃离的机会。
“你们想干什么?”
少女心里有些发怵,像只刺猬似的竖起全身利刺,不断往后退,与她们拉开距离。
老鸨敛笑,给身旁二人打了个手势,“好好打扮,我等会儿过来验收。”
验收?
宋令仪乌眸睁大,满脸不可置信。
土匪头子真给她卖了?狗贼,不得好死!
她左右瞧了瞧,目光锁定果盘里的匕首,一手拿起,刀尖朝向那两个姑娘。
“别过——”
话还没说完,匕首就被其中一个姑娘夺了去,动作太快,宋令仪甚至都没有看清。
二人将少女按坐在梨花木圈椅上,而后打开衣橱,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月白色蹙金长裙,烛火洒在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不顾少女的挣扎,二人将她身上的衣物扒了个干净,然后拿起长裙熟练往她身上套。
套完衣服,又将她按坐在菱花镜前。
解开麻花辫,长发绾成朝云髻,两朵玉石珍珠攒成的花钗缀在云鬓间,俏丽又华贵;眉心点上花钿,粉黛薄施,樱唇杏腮,犹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
宋令仪愣愣看着镜中的少女。
她知道原主生得漂亮,没想到精心打扮一番,活脱脱就是画里的凌波仙子下凡,容色出尘,艳丽无双。
能拥有这张脸,也算是老天奶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虞娘的眼光果真没错。”
“小姑娘真漂亮,难怪能得沈公子青睐。”
“哎呀,还少了一把团扇,我去取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拉回宋令仪飘远的思绪,趁她俩不注意,宋令仪猛地起身往外跑。
刚打开门,便对上来‘验收‘的虞娘。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有些惊慌。
宋令仪没有犹豫,大力将其冲撞开,夺路而逃。
“哎哟喂~”虞娘一时不察,竟闪到了腰。
屋里的两个姑娘随即跟了出来,“虞娘,您没事儿吧?”
虞娘一手扶腰,一手握着栏杆,催促道:“快,快,快把那丫头追回来!”
动静越来越大,堪称鸡飞狗跳。走廊上有不少客人,难得看到你追我赶的场面,俱是一惊。
眼看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宋令仪心里愈发笃定是土匪头子为了钱,把她给卖了。
怒从中起时,迎面撞见土匪头子和一个青衫男子并肩走来。
前方闹出的动静太大,二人想不注意都难。
裙摆随着少女奔跑的动作飘摇,粉黛薄施的小脸像颗剥了壳的荔枝,莹润又娇俏。
这是萧明夷头一回看到宋令仪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眼里的惊艳难以遮掩。
“沈无晦!你个狗贼!”少女边跑边怒吼。
尚不明情况的萧明夷眉头一紧。
是他这段时间太好说话了?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前有狼,后有虎。宋令仪别无他法,秉承着死也要教训土匪头子一顿的想法,生扑到土匪头子的身上,又咬又踹。
“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这点力道,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嘴里骂骂咧咧,聒噪得很。
萧明夷眉头紧皱,耐心明显被消耗殆尽。
一手掌住怀的细腰,抬眸瞪了眼追来的人,那几个人立马顿步,恭恭敬敬躬身行礼,不敢再造次。
虞娘紧随而来,扶着作疼的柳腰,半是哀怨,半是推诿责任:“沈公子,这姑娘着实能折腾。”
第29章跳个舞来看看
“奴家见她打扮得太素,为了讨您欢心,才差人给她打扮一番。谁知这姑娘的性子这般野,把奴家的腰都差点撞折了!”
在土匪头子怀里作乱的少女听完,霎时没了动静。
难道她误会沈无晦了?
“孔寒声,管好你的人。”萧明夷沉声道。
旁边的青衫男子折扇掩面,一双狐狸眼里满是戏谑笑意,给虞娘等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
孔寒声瞧了眼太子殿下怀里的人,眼神意味深长。
真是稀奇。
这姑娘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表字。
沈无晦?看来太子殿下对这姑娘宠归宠,却不够坦诚啊。
恰在这时,玄风听到动静开门,乍一见老大怀里抱了个女人,瞪眼震惊:“老大,您不是去谈事情嘛?”
怎么会抱个女人回来,要是被阿梨姑娘看见,岂不得闹翻天了。
其余人也纷纷探头看来。
萧明夷拧眉,冷声道:“还知道我是去谈事?让你们看着点人,就看成这样?”
玄风等人一脸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萧明夷拎着少女的后襟,进了另一间雅室,大有要算账的架势。
“老大怎么了?”玄风问。
孔寒声耸了耸肩,“振夫纲去了呗。”
…
香气馥郁的雅室内。
宋令仪感觉束缚在后襟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仓皇跌坐在地。
“解释解释。”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熟悉的嗓音散漫又低沉,“刚才骂我的事。”
虞娘给她更衣打扮,是唐突了些,但不至于骂他‘狗贼’,还揍他吧。
宋令仪埋头不敢看他。
斟酌片刻,扯出一脸哀怨的表情,“都是误会,我以为五爷来青楼,是看上楼里的花魁娘子,不要我了……”
“噢?”
萧明夷坐在软榻上,单手托腮,修长指节在面颊轻点,“我好像听到你说,我把你卖给青楼了。”
“……”有么?
刚才情况紧急,骂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宋令仪讪笑着,膝行到土匪头子面前,轻轻摇了摇他的右腿,“都是误会,五爷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呗。”
大女人能屈能伸,道个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明夷勾唇,幽邃目光像一根刺般,钉在她身上。
“凭什么饶了你?”
“……”宋令仪哑然,暗骂一句小气鬼。
熏炉里香雾袅袅,软榻侧面的镂空木架挂了一幅美人起舞图。
萧明夷双手往后一撑,坏心眼道:“跳个舞来看看。”
宋令仪僵住,蓦然抬眸看着他。
跳舞?给他?
“我不会跳舞。”她弱弱婉拒。
土匪头子坐姿慵懒,下颌微抬,颇有纨绔公子那味儿,“扭腰也不会,难道要我找个舞姬进来教你?”
“……”宋令仪瘪嘴。
“快点,少扮委屈,再拖下去,我真把你卖给青楼。”萧明夷恶劣威胁。
大抵是觉得土匪头子的威胁太假,少女仍坐地不动。
等了两息,男人眸光一沉,“跳。”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少女心脏无端跳漏一拍,慢吞吞起身,笨拙舒展双臂。
活了两辈子,宋令仪对跳舞可谓是一窍不通。小学时代,因为长相讨喜,被老师挑去艺术节文艺演出,跳的还是新疆舞。
别的小朋友学得又快又好,只有她四肢不协调,还得让老师开小灶记动作。
宋令仪努力回想动作,眼睛始终盯着裙摆,不敢抬头看土匪头子。
这里没有镜子,但从室内一片死寂来看,她的舞姿应该是惨不忍睹的。
明明只跳了不到一分钟,于她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记得住的动作全跳完了,也不见土匪头子喊停,宋令仪羞臊到双颊发烫,以为他是存心羞辱她,愈想愈气,索性摆烂,背着他蹲下身去,脑袋埋进膝盖。
萧明夷看着突然蜷成球的少女,皱眉愣了一下。
这舞跳得又烂又僵硬,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开始发脾气了?
“阿梨?”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静默片刻,他直接伸手将人拉进怀里,两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
那双莹润乌眸蓄着泪花,楚楚惹人怜,萧明夷纵使有气也撒不出了。
“这是怎么了?”
只让她跳个舞,又没打她骂她,这也能哭。
宋令仪红唇微撅,偏过头不看他,“你们就会欺负我!”
有花魁娘子给他跳舞不够,还让她跳。那虞娘也是,一句不解释,直接让人换她衣服,换谁不误会?
“让你跳个舞就是欺负?”
“你想看,就找花魁娘子给你跳呗。”
萧明夷神色微凝,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试探。
“行了,不让你跳就是了。”
“……”
宋令仪吸了吸鼻子,斜眼瞪他。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玄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大,晚饭备好了,兄弟们都在等您。”
里面无人应声,玄风没敢再催促,回到旁边的雅室。
方才听孔寒声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已有半月没有上朝,二皇子羽翼渐丰,对外把持朝政,大有监国之势。
这几个月内,二皇子派出多支暗卫前往丹阳郡暗杀太子殿下,若非太子殿下早有谋划,秘密入京,这江山就该易主了。
京都局势凶险万分,玄风去敲门也是想提醒太子殿下莫要沉迷女色,该与他们商议对策才是。
室内。
姿态暧昧的二人沉默对视。
宋令仪小心翼翼挪动着身子,坐到软榻上,“你赶紧去吧,我不饿。”
主要是方才太尴尬,她需要时间缓缓。
萧明夷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这两天就待在楼里,不许再惹祸,也别想着出去乱跑,听到了?”
盘坐软榻上的少女撇嘴,无声点头。
片刻之后,雅室内只剩她一人,她瘫倒在软榻上,心里莫名堵得慌。
叩叩叩——
房门又被敲响,宋令仪以为是玄风,懒声道:“我不吃,不用叫我了。”
“姑娘,是我。”是虞娘的声音。
宋令仪一激灵,陡然坐起身来,“你来作甚?”
第30章醉生梦死
“方才唐突了姑娘,楼主令我来向姑娘致歉。”虞娘道。
原来是来道歉的啊。
宋令仪上前开门,乌眸微挑,无声打量门外的女人,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托盘上,“这是什么?”
托盘呈着一个琉璃长颈酒壶,酒壶外形平平无奇,楼里随处可见。
虞娘红唇翕动,眼波流转间,媚态尽显,“这是楼里最好的酒,名叫‘醉生梦死’,多少人千金都难求,为表诚意,特来送姑娘一壶。”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雅室,明知故问:“沈公子不在?”
“他在隔壁。”宋令仪道。
走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虞娘不等少女同意,自顾自迈入雅室,将托盘放在圆桌上,
宋令仪虽有不满,但心里还记着土匪头子的叮嘱。
避免起争执,说话态度还算客气,“酒送到了,你可以走了吧?”
哪知对方根本不在乎她的‘逐客令’,旋身坐在桌边的月牙凳上,托着雪腮道:“不急,咱们随便聊聊呗。”
“姑娘与沈公子认识多久了?”
宋令仪蹙眉。
土匪头子是惹了多少风流债,这青楼老鸨竟这般关心他的事。该不会是替花魁娘子问的吧?
思及此处,少女莫明生了较劲的心思,瞎掰道:“记不清了,得有好几年了吧。”
在虞娘微微惊讶得到目光中,少女娇羞落座,青葱玉指捋了捋胸前一缕秀发。
“自打遇见我,五爷身边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这次入京,也是他主动要带着我的……”
听着少女半是炫耀半是烦恼的诉说,虞娘欲言又止。
原以为太子殿下将这小姑娘带在身边伺候,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这般宠爱她。
不对啊。
既然宠爱,为何不把真实身份告诉她呢?
虞娘媚眼微眯,转念一想:
太子殿下行事谨慎,岂是她能揣度的。这姑娘受宠归受宠,却空有美貌,没有家世,能否入东宫伺候都得另说。
“原来如此,姑娘与沈公子真是情深义重啊。”
作为过来人,虞娘忍不住轻声提醒:“不过,比起情意,更重要的是名分。沈公子龙章凤姿,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你得早作打算才是。”
名分?
宋令仪垂眸暗忖。
沈无晦长得是俊俏,可他是土匪,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压寨夫人’听起来威风,走出去还不是人人喊打。
这老鸨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见到个帅哥就走不动道。
难道天底下的姑娘都瞎了不成,为一个土匪前仆后继,简直滑稽可笑。
心里不屑,但她面上仍笑嘻嘻点头:“自然了。”
虞娘笑了笑,将托盘往少女面前一推,“这酒是好东西,姑娘可得好好利用,待哄得沈公子晕头转向,‘名分’还不是手到擒来。”
送走了虞娘,宋令仪好好端详起桌上的酒壶。
打开盖子闻了闻,酒香醇厚,但她不怎么喝酒,分不出酒的好坏。
虞娘说它‘千金难求’,应该是想让她借花献佛,讨好土匪头子,以求得名分吧。
一心记挂着入京寻亲的少女,根本没将虞娘的话放心上,转头瘫回床榻酣睡。
…
与此同时,隔壁雅室气氛凝重。
“陛下龙体欠安,久不理朝政,以首辅和霍将军为首的朝中重臣频频上书,奏请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派出的暗卫一直没寻到殿下踪迹,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孔寒声道。
云河渡是京都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鹤仙楼背靠太子的势力,加上楼内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商贾巨富,他的消息甚是灵通。
众人围坐圆桌,俱是拧眉肃目。
反观坐在软榻上的太子殿下,仍是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
“不过,陛下病得蹊跷。朝中大臣入宫探病多次,都未得陛下召见,唯一一次召见,还是隔着帷帘。”
孔寒声看着萧明夷,嗓音低沉:“外界有传言,陛下病重是假,遭到软禁是真。”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惊诧。
这些年,二皇子深受皇恩,为了上位,私下没少搞小动作,偏偏陛下对他纵容到极点,从不追责,调太子殿下去丹阳郡,也是为了给二皇子铺路。
可太子殿下的地位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霍家手握重兵,陛下都得忌惮三分,只怕上午宣召废太子,下午霍家军的铁蹄就要挥师南下了。
海寇已平定,迎太子殿下回京是早晚的事。
一旦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与皇位就彻底失之交臂了,以他的性子,岂会甘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连暗杀太子都敢,软禁天子,倒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砰——
王冲怒捶桌案。
“老大,咱到底何时入京?”
他已迫不及待想取萧渡的项上人头了!
萧明夷垂眸:“不急,要想彻底除掉萧渡,总得师出有名。”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
孔寒声勾唇,悠悠道:“未免夜长梦多,二皇子定会逼陛下禅位,再排除异己。再过五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宫中设宴,宴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那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萧明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我已联系京都守备,何猛和王文州大概明日午后抵达云河渡,等汇合之后,再秘密入京。”
“是。”
众人商讨了许久,直至月上中梢,才各自回房休息。
萧明夷推开隔壁雅室的门,室内安静无声。
那壶‘醉生梦死’原封不动放在桌上,他缓步走到软榻边,屏息看着酣睡的少女。
柳眉画作远山黛,薄唇娇嫩如樱,莹白脸庞因熟睡泛着淡红,娇慵动人。
萧明夷喉头微滚,从袖兜里拿出那支缠枝钗,打算放在她枕边就走,刚弯下腰,少女蓦然翻了个身。
他心下一紧,立马直起身,缠枝钗也收回手里。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榻边的玄色身影,脑子还有些发懵,“五爷,你回来了。”
她慢吞吞撑坐起身,仰脸道:“不是说吃饭,怎么那么久?”
第31章没有花魁娘子,只有你
“与王冲他们商量些事情。”
萧明夷没有细说,少女也识趣没有多问。
睡了许久,难免口干舌燥,宋令仪走到桌边,在茶壶和酒壶之间犹豫了一下。
这酒千金难求,干嘛要便宜土匪头子,是咸是淡,总得她先尝尝。
少女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明夷注意到她的动作,视线投向桌上的酒壶,漫不经心问:“哪儿来的酒?”
宋令仪浅酌一杯,辣得柳眉紧拧。
“虞娘送来的。”
还说千金难求,喝起来也不过如此。
这般一想,她替土匪头子也斟了一杯,“这酒是虞娘给我的赔罪礼,叫‘醉生梦死’,五爷要不要尝尝?”
少女眉眼弯弯,眸光灿然若星。
”醉生梦死?”
萧明夷眉梢微挑。
修长指节微屈,在檀木桌面一下又一下轻敲着,“你可知这酒为何叫‘醉生梦死’?”
宋令仪乌眸转了转。
她从前没来过鹤仙楼,哪儿知道为什么,总不可能喝了真的会‘醉死’吧。
萧明夷见少女神色懵懂,薄唇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它其实是一种合欢酒。”
合欢酒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
“……”宋令仪瞠目看他。
反应过来后,拍着胸脯咳嗽不止,大有要把刚才喝下去那点酒水,呕出来的意思。
该死的老鸨,说得那么隐晦,原来是在酒里加了料!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功效上来了,宋令仪觉得浑身燥热得很,根本不敢看身旁的土匪头子。
“我……我出去吹吹风。”
也不管萧明夷什么反应,她直接就往外面走,脚步飞快。
雅室的门拉开一条缝,不等她出去,又被身后探来的大手关上。
关门声震得少女心头发麻。
两道身影在门内重叠,宋令仪转过身,手肘抵住土匪头子的胸膛,惊惶抬眸,深深凝着他的眼睛。
“五爷……”
萧明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挑起她的下颌,俯身轻啄她香软的朱唇,低沉嗓音哑得厉害:“怕什么?”
少女极慢的眨了眨眼。
初夜之后,她涂了两天的药,身上红痕遍布,昨日才消完。
问她怕什么,自然是怕再遭罪了。
羞赧的话没有说出口,下一刻,腰间被炽热大手牢牢地掴住,热意好似要将她融化,不等她做出反应,整个身子陡然悬空。手臂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长睫微微颤动。
土匪头子抱着她往床榻边走,低头望来的视线,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
宋令仪没有忘记与他的交易,这种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躺平就是了。
幔帐垂下,高大身躯如玉山倾颓般压来,少女盘好的朝云髻被压得凌乱,熟悉的木质香无孔不入侵袭她的感官。
萧明夷将她的手腕扼在身体两侧,慢慢十指交握,吻也不似之前的热烈,像在与她渡气调情。
直至身下的少女快呼吸不过来,才放过她,转而带着她的手搭在衣带上,轻声诱哄:“解开它。”
宋令仪呼吸微乱,头脑也不太清醒。
见她半晌没有反应,萧明夷俯身轻啄她的嘴角,“亲过好几回了,还学不会换气?”
宋令仪娇嗔瞪他一眼:“我笨,比不上你身经百战。”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萧明夷轻轻‘啧’了一声,语气情绪不辨:“你又知道了?”
“花魁娘子嘛,我都知道。”宋令仪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五爷英明神武,俊逸非凡,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我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越说越离谱,萧明夷眸光微沉:“哪儿来的花魁娘子,玄风他们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还没入京就逛青楼,还需要他们说么,白日让你找花魁娘子给你跳舞,你不也没否认。”话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猜到她是生了某种误会,萧明夷俯首于她颈间,闷笑几声,嗓音压得极低:“没有花魁娘子,来鹤仙楼,一是为了等其他人,二是与鹤仙楼的老板相熟,住在别处,总归不安全。”
“……”
明知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宋令仪却还是信了,短短几句解释,心里的气无端顺了些。
静默两息,她又羞臊起来。
既然没有花魁娘子,那她发脾气说得那些话,岂不是闹笑话了么。
“我没有吃醋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情感洁癖而已。”少女眸光躲闪,胡乱解释道。
握着盈盈细腰的掌心不禁拢紧,男人嗓音低哑:“只有你。”
“?”宋令仪微微怔愣。
似是懵懂,似是不信他的话。
萧明夷直勾勾看着她,重复道:“没有花魁娘子,只有你。”
简单一句话,却像流星坠落般砸在少女心头,撩人而不自知。
宋令仪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低声嘟囔:“我又不在乎。“
声音很轻,含糊到几乎听不见。
萧明夷没有听清,覆手去扯她的衣带。剥去层层叠叠的裙衫后,掐着少女的下颌,追着那两瓣嫣红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太深,太重,呼吸也被掠夺,像是叼住猎物的猛兽,要将她吞吃下去,而她也只能被迫承受。
幔帐之内,木质香与馥郁甜香糅杂。二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少女受不了想逃跑,土匪头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捉回来。
临到最后,少女又是哭着晕过去的。
萧明夷轻抚她潮红的面庞,忍不住低头啄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怀里的人蹙眉咕哝,才起身去打水,给两人都清理一番后,拥着少女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朦胧,鹤仙楼内依旧热闹喧嚣。
今夜大概是最后一天的安稳日子,土匪们各怀心事,或是趁着夜色练武,或是在室内辗转难眠……
第32章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天光未亮,室内一片漆黑。
床榻上的少女缓缓睁眼,迷迷糊糊间,只觉浑身上下,哪处都疼。
头顶传来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她稍稍抬眸,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去看紧搂着她后腰的土匪头子。
鼻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姿势极度暧昧。
萧明夷闭着眼,满脸餍足。
窗外透进微弱星光,映在他的脸上,光线晦暗,看不清细微神色,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轮廓。
宋令仪鬼使神差地抬手,指腹轻轻触碰他的眼皮、鼻尖、薄唇,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
目光久久落在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庞,就在她要收回手时,细腕忽然被捉住。
少女心脏跳漏一拍。
惊愕之中,对上那双幽邃凤眸,眼底是一片清明,全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下一刻,揽在后腰的手无声收紧,她稍一低头,鼻尖便碰到男人滚动的喉结。
“怎么醒这么早?”他问。
“不知道。”少女刚睡醒的嗓音,黏黏糊糊的。
之前从未醒这么早过,而且昨夜被狠狠折腾一番,按理说她应该日上三竿才会醒。
萧明夷低声笑起来,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额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
默了两息,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握着细腰的大手,逐渐往下,轻轻拍了拍,“那就继续。”
“?”继续什么?
不等少女反应,高大身躯覆压上来,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摆出纠缠的姿势来。
“不要了,松开……”宋令仪泣声求饶。
“阿梨说岔了,是你该松开些。”
窗外细雨绵绵,室内亦是水声不断。
待到云消雨歇,天光已大亮。萧明夷将幔帐挂上两侧的金钩,慢条斯理穿上衣袍,放纵一夜,眉眼间还未褪去的情欲餍足让他看起来颇有人情味。
身后床榻之上,少女墨发散乱堆叠在身侧,神态恹恹地躺在沾染浓麝气息的被褥里,累到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饿了没,可有什么想吃的?”
见宋令仪不应,萧明夷旋身坐到榻边,浓重阴影紧紧包裹住少女的娇躯。
“我让他们做肉糜粥如何?”
宋令仪明显不想搭理他,扯过被子盖住脸,嗓音闷闷:“都行。”
被褥外安静无声,就在她以为土匪头子已离开床榻时,又听他说:“我有事要离开几天,你就待在楼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找虞娘,等我回来。”
口吻像在哄孩子。
大概萧明夷自己也没想到,从前没有放在心上,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间的少女,会无声无息在他心里占据位置。
沉默片刻,宋令仪慢慢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疲惫乌眸,嗫嚅道:“你要去哪儿?”
其实想问有没有危险,话到嘴边,莫名说不出口。
京都寸土寸金,达官显贵遍地都是,但拓展业务可没那么容易,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官兵拿住。
相处这么久,她并不觉得土匪们缺钱,他们身强力壮,年富力强,干什么没有出路,为何非要打家劫舍呢……
看出少女的担忧,萧明夷眸光深了几分。
“就在鹤仙楼里好好待着,其他的不用多问。”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朝床榻里侧背过身去,闷声道:“我要喝粥,还要吃枣泥糕。”
床畔的玄袍身影起身离开,不多时,房门开合声落下,室内陷入沉寂。
不似寻常青楼,鹤仙楼白日也宾客如云,只因这里不止有美人舞姬,还是大渊最有名的赌坊。
二楼赌场人声鼎沸,有人赢得盆满钵满,得意忘形;有人输到倾家荡产,还想着敛财打翻身仗。
正值午后,另外两支队伍先后入楼汇合。
睡了半日的少女终于舍得起床,闲来无事,问了虞娘后,去顶楼寻土匪头子。
顶楼清静,仅有的四间雅室只供给财力雄厚的贵客。
虞娘说土匪头子在走廊右侧的天字一号,少女端着沏好的茶水,轻步走到雅室外。
周遭静谧,开了半扇的窗户内传出一阵阴柔又低沉嗓音:
“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你想把那姑娘留在我这儿,总得给点好处吧?”
坐在榆木方桌边的土匪头子下颌微抬,淡淡乜了孔寒声一眼,“你想要什么好处?”
孔寒声挑眉,有些意外。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这小姑娘还真不一般呐。
“这倒不急。”
“不过,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太子妃的位置定是不可能的,侧妃或是良娣也行,位分给得越高,他还可趁机会巴结一下。
宋令仪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须臾,不带丝毫情绪的熟悉嗓音在屋内响起:“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语气寻常,好似在聊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宋令仪的面色僵了几分,心口被无形攥紧,呼吸一时间跟不上,停顿一瞬。
她掐了掐自己手心,阵阵酸胀感涌入胸腔。明明就不在乎名分,为何会觉得难过呢……
沏好的茶水最后还是没有送进去,托盘孤零零放在窗口。
那抹缃色身影慢吞吞下楼,背影透着些许落寞。
顶楼雅室内。
孔寒声摇着折扇,往半开的窗户外瞧了一眼,悠悠道:“好像都听见了,不去哄哄?”
察觉走廊上的少女已离开,萧明夷眸光微暗,轻斥道:“多事。”
听见也无妨,这丫头老爱惹事生非,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入东宫,更别提执掌中馈了,迟早要吃大亏。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反省反省,改改性子。
孔寒声摇了摇头,眼神意味深长。
看来太子殿下对女儿家的心思是一点都不了解,不过也对,万人之上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至于偏宠一个小姑娘。
据他所知,这位阿梨姑娘是个孤女,之前还流落暄城街头乞讨,身世可怜得很。
或许太子殿下对她,也只是玩玩而已,毕竟容貌只是皮囊,要想长盛不衰,家世和气度一样都少不得。
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第33章见红?
黄昏时分,霞光漫天。
土匪头子领着一众土匪离开鹤仙楼,宋令仪待在房间里,并未去送行。
雅室静谧,一夜荒唐后的痕迹都已清理干净。
微风灌入室内,珍珠玉石串成的珠帘轻轻摇晃,缃色身影趴在窗边软榻上,一动也不动。
良久,只听得一声叹息,缃衣少女翻了个身,娇美面容挂着一丝怨色。
没什么大不了的,感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她才不需要什么名分,更不需要土匪头子娶她!
云河渡离京都城已经很近了,土匪头子不在,她必须想办法进京了!
一想到这儿,少女像枯木逢春般焕发生机,猛地坐起身往外走。
刚推开门,就见门口左右各立了两个人。
还没搞清状况,那两个男人听见开门声,齐齐转头看来,“姑娘要去哪儿?”
宋令仪蹙了蹙眉。
“我想出去走走,不行么?”
“楼主特地吩咐了,您只能在楼内活动,不能出去。”
“……”宋令仪。
狗贼!走了还找人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行,我就在楼里走走,不出去。”
她刚往外迈出一步,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随即也动了,察觉不对,宋令仪诧异道:“这也要跟着?”
“楼主吩咐了,不管您去哪儿,都得跟着。”回答得一板一眼,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砰——
房门关上。
宋令仪气冲冲往软榻一坐,拿起旁边绯罗蹙金的隐囊猛捶了几下泄气。
不能离开鹤仙楼,走哪儿都有人跟着,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该死的土匪头子,果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报应!
一连两日,无论宋令仪去哪儿,都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跟着,完全没有机会逃脱。
鹤仙楼的人虽把她看得紧,却不曾亏待她,甭管她要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都能给她送来。
虞娘怕宋令仪无聊,还会派歌姬舞姬来,给她唱歌跳舞聊天解闷。
…
这日傍晚。
虞娘正在大堂招呼客人,一名灰袍小厮快步凑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虞娘春光满面的脸色霎时大变,瞪眼惊恐道:“当真?”
灰袍小厮点了点头:“云竹姐去看了,确实有血。”
“完了,完了,完了。”虞娘只觉两眼一黑,差些昏过去,好在灰袍小厮及时把她扶住。
顾不得生意和宾客了,虞娘扭着柳腰往楼上跑,推开三楼雅室的门,就见少女‘气若游丝’地躺在软榻上,月白裙衫还染着斑驳血迹。
虞娘大惊失色,快步上前。
“阿梨姑娘,怎么会这样呢?”
宋令仪慢悠悠睁眼,用气声道:“……方才跌了一跤,忽然见红,我才想起来癸水推迟了一个月。”
“哎哟,你这也太不上心了!”虞娘急得不行。
若真有了孩子,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孩子啊,金贵无比!要是在鹤仙楼里流产了,等太子殿下回来,甭管是何缘故,她人头不保啊!
片刻之后,四名小厮抬着舆辇下楼,虞娘一边在前赔罪开道,一边絮叨叮嘱那几个小厮动作小心些。场面滑稽又怪异,简直难得一见。
偏偏舆辇上的女子戴着从头遮到脚幕篱,众人就算好奇,也不知她是谁。
舆辇抬出大门,差点冲撞到一名锦袍少年。
少年闪身避开,掸了掸衣袍,皱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身边的赌坊管事腆着笑脸道:“小公爷息怒,虞娘一向稳重,大抵是碰到什么急事了,才会这般莽撞。”
被称作‘小公爷’的少年眉宇微舒,没再追究,大步进了鹤仙楼。
赌坊管事跟在他后面,擦了擦额头冷汗。
这位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晋国公府年轻一辈就这一个男丁,当成宝贝疙瘩般宠爱,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那厢,舆辇一路抬到医馆门口。
医馆里的大夫听说是见红,眉头一皱。
鹤仙楼女子接客之前都会吃药,怀胎的情况甚是少见。就算怀了胎,楼里也有法子流掉,不至于这般大张旗鼓送人就医。
“张大夫,这孩子一定得保住啊!”虞娘神色紧张。一路小跑过来,鬓边碎发都汗湿了。
张大夫好奇归好奇,没有多问,“知道了,知道了,去外面等着吧。”
从进门开始,这句话就说五六遍了,至于那么紧张嘛。
帷帘拉上。
张大夫正要给少女把脉,床上的人猛地撑坐起来,吓得他后退半步,两眼呆愣。
对此全然不觉的少女扒着窗户往外看,动作灵活,哪儿有方才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
鹤仙楼的人仍把守着医馆各个出口,根本不给她逃脱的机会。还以为出了鹤仙楼就能找到机会逃走,没想到守得还是这么严。
“你……”
张大夫刚张嘴,就被少女‘嘘’声打断,“大夫,我没有怀孕。”
“……”看出来了。
张大夫轻咳两声,问:“姑娘,你这是何意啊?”
少女嫣红唇瓣微微下撇,低垂着头,乌眸湿润,一副可怜无助的凄惨模样。
“大夫有所不知,我家在暄城,父母逝世后,让我入京投靠亲戚,不料途中遇见山匪,把我掳了去。”宋令仪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土匪头子和鹤仙楼是一伙儿的,我若不谎称怀孕,他们就要逼我接客……”
张大夫大为震惊。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命途如此多舛。
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他向来瞧不起做皮肉生意的鹤仙楼,眼看小姑娘哭得可怜,根本不疑有他,甚是同情小姑娘的遭遇。
“岂有此理,简直目无王法!”
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轻轻点头,“还请大夫替我在虞娘面前转圜一二,若叫土匪头子知道我没有怀孕,定会打我骂我的。”
张大夫闻言,满脸愁容:“替你瞒住他们不难,可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等月份一大,还是会穿帮的啊。”
“大夫放心,只要能瞒住一时,我自有法子脱身。”
张大夫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第34章good boy
他在虞娘面前似模似样地应付一番,又开了几贴安胎药,嘱咐他们把人带回去,要好好照顾。
不止如此,药包里还塞了少女点名要的另一味药。
舆辇抬回鹤仙楼。
虞娘简直把宋令仪当金疙瘩般看着,生怕她哪里磕了碰了。她说不想费劲爬楼梯,立马腾出一楼的雅室;她说想吃什么,当即就让后厨做,甚至多派了两名婢女伺候她。
看守比往日更严了。
次日清晨。
后厨仆妇来送饭,宋令仪将张大夫给的迷药下在饭菜里,佯装没胃口,把一桌子丰盛早饭留给婢女和小厮吃。
不出半刻钟,五个人皆倒地不起。
宋令仪匆忙换上婢女的衣服,朝后门方向溜去。
还未出后门,身后便传来一阵慌乱动静,大概是虞娘发现她不见了,正差人各处搜寻。
不敢再耽误,宋令仪加快脚步往外走。
后门外是供宾客停马车的宽阔小巷,彼时停了不少华贵马车。
周遭除了马车,再没有遮蔽身形的事物,宋令仪没办法,一头扎进某辆马车的车厢。
几乎是刚躲进车厢,楼里的打手和小厮就从后门追出来了。她屏息凝神,透过姜黄色胡桃纹帷帘,看见几名小厮从车厢旁边过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到处找找!”
“每辆马车都检查一下,找不到人,回去都得受罚!”
听到他们说要检查马车,宋令仪吓得不轻,身体紧贴厢壁,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眼睁睁看着外面的打手靠近。
“你们几个干嘛呢?!”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厉声喝止。
宋令仪透过帷帘往外看,一名青年搀扶着醉酒的少年朝马车这边过来。
“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么,惊扰了我家小公爷,拿你们是问!”
那青年的态度嚣张得很,几名小厮都被他唬住了,杵在原地弯腰赔罪。
“赶紧滚。”
青年神色不耐地挥手,没跟他们过多计较,扶着醉酒的锦袍少年来到马车旁,说话的语气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小公爷,您快上马车休息休息,奴才这就送您回去。”
锦袍少年虽醉酒,却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缓缓睁眼,瑞凤眼里盛满了迷蒙雾气。在青年的搀扶下,踩着杌凳进车厢。
车厢较为昏暗,偏台上的香炉残有余香。
意识微醺的锦袍少年瞥见车厢内有一道黑影,还未叫出声,就被扑来的黑影捂住了嘴。
青年驾车驶出小巷,忽闻车厢内有动静。
“小公爷,您怎么了?”
无人应答。
街道上人来人往,青年不好停车查看情况,只当少年是睡着了,没有多想。
马车摇摇晃晃,一阵微风拂过,掀起窗帘一角,和煦日光顺势投进来。
少女将少年稳稳压在身下,一手捂嘴,一手抵住胸膛。
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的少年,瑞凤眼里除了滔天怒意,还有震惊和错愕。
一缕日光洒进来,少年衣袖上的金线闪闪发光,片刻后,他看清少女的真容。
逆光里脸蛋白皙水润,乌眸清澈如水,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极了。身上穿着鹤仙楼婢女的衣服,大概是偷跑出来的,方才那群人就是在找她吧。
“我劝你安分些!”
“要是让外面的人发现,信不信我撕票~”宋令仪低声威胁,用毛笔抵在少年腰侧。
误以为那是匕首的少年惊诧瞪眼,不敢再乱动。而后,宋令仪抽出他的衣带,将他双手牢牢绑住。
两刻钟后,马车顺利离开云河渡,驶上官道,鹤仙楼的人也并未追上来。
车厢静谧,两道交缠的影子投在厢璧,看似暧昧,实则危机暗藏。
被压在身下的锦袍少年摆烂般阖眸假寐,一点儿没有作为人质的紧绷感,懒散又肆意。
正惬意时,少年的脸颊被轻轻抽了两下。
他猛然睁眼,瞳孔黑亮,带着几分顽劣阴戾。
换做旁人,定会被他的眼神吓退,可宋令仪却大胆得很。
微微倾身,勾唇道:“让他靠边停一下。”
说话间,抵在他腰侧的毛笔轻轻顶了顶,动作充满威胁感。
少年深深憋了口气,嗓音带着怒意:“停车!”
太过突然,帷帘外的青年双肩一颤,急忙勒马停车。
“小公爷,怎么了?”
“让他走远点。”宋令仪低声道。
少年暗暗翻了个白眼,按她的话照做。
青年摸不着头脑,不过主子的话,他不敢不听,往旁边的林子走了几步,恰好尿意袭来,背着马车解决。
官道宽敞,前后无人,两侧是树木丛生的密林。
宋令仪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情况后,拍了拍少年的脸蛋,笑吟吟道:“good boy。”
“……”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少年气得眼尾微红,明显桀骜不好惹。湿润纯黑的瞳孔里,仿佛燃起熊熊大火。
姜黄色胡桃纹帷帘掀起一角,身材娇小的少女悄悄钻出去,往京都的方向狂奔。
等青年解决完生理问题,哼着小歌回来时,听见车厢里传出阵阵闷响,他这才觉得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
自家小公爷不仅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块破布!
“小公爷!”
青年吓得两股颤颤,赶忙替少年松绑。
“蠢才!蠢才!蠢才!”
少年的双手一解放,就朝青年头上胡乱招呼了几下,“你他娘的是榆木脑袋吗?笨死了!”
青年捂着脑袋求饶:“小公爷息怒啊……”
少年发泄完,才想起更重要的事,咬牙切齿道:“给我追!“
“把那死丫头找出来,不把她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推测少女从云河渡出来,应该是要进京城,青年驾起马车往前追,可一路都没见到人影,小心翼翼问道:“小公爷,那丫头长什么样啊?”
少年回想那张脸,舌头抵腮,一双墨瞳幽戾。
死丫头长得还挺漂亮,等找到她,先毁了那张脸,再砍掉两只手!
直至马车进城,都未寻到少女的踪迹,可少年怎是善罢甘休之人,径直去京兆府“报官”,把画像交给京兆府尹,让他们找人。
第35章争执
晋国公府小公爷陆潜,家世显赫,是京都城出了名的小霸王。
他说要找人,京兆府尹岂敢拒绝,当即把画像分发下去,加派人手在城中搜捕。
京兆府衙门一片肃静。
陆潜坐在政事堂内,姿态懒散,耷着眼皮瞧对面的京兆府尹。
“多久能把人找到?”
“应该不出一日。”京兆府尹笑答。
陆潜眯了眯眼,明显不满府衙的效率,“我只给你们半日的时间,找到人了,立马送去金樽楼。”
京兆府尹不敢置喙,连连点头:“是。”
陆潜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昨夜在鹤仙楼与几个好友赌博宿醉,今早又折腾那么久,他这会儿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沐浴更衣之后,再回国公府。
等送走这尊大佛,京兆府尹长长松了口气。
也不知画像上的姑娘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竟让他这般大动干戈。以小公爷的性子,人送去金樽楼,怕是小命难保咯。
与此同时,宋令仪已坐着牛板车来到东城门外。
‘西京城’的牌匾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字体飘逸洒脱。
城门口人山人海,都是进城做生意的。视线透过城门,隐约可窥见京城的繁华富庶,也正如她即将到来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一刻钟后,宋令仪顺利进城。
正所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京都景色绝非暄城或淮州所能比拟。
尚不知已被京兆府通缉的少女,正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一路东瞧西看,烧饼、甜糕、酥酪填满了肚子,才想起此行入京的目的。
晋国公府在皇城外围。青瓦红墙,占地颇广的三进大宅院,是开国君主御赐下来的宅子。
正门檐下挂着黑底泥金匾额,上书‘晋国公府’四个大字,此乃前年翻新府邸时,当今圣上的亲笔手书,匾额左下角还盖着圣上的私印。
临近午时,日头正盛。
街道上的行人挑担牵驴,叫卖吆喝。
晋国公府的仆人攀着梯子擦拭屋檐,忽见一名绿衣少女站在门庭处,不由好奇看去。
宋令仪抬头瞧着气派的国公府大门,不由萌生退意。
晋国公府如此显赫,原主的母亲抗拒婚事,下嫁宋父,早与外祖家断绝了往来,如今宋家落魄,国公府的人不一定欢迎她。
“你是谁啊?”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走,赶紧走。”仆人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态度十分恶劣。
宋令仪回神,唇瓣嗫嚅了两下,那句“来投亲的宋家表姑娘”没出息地说不出口。
默了片刻,少女退到左侧墙角蹲着,埋首平复心绪。周遭喧嚣,愈发映的她孤寂落寞,好像被露水打低了头的花朵。
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从她面前驶过,停在国公府的大门前。方才态度恶劣的仆人,看清马车里的人,立马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行礼。
宋令仪侧头瞧了眼。
一名身着绯色鷩冕,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稳步下马车。他眉宇间蕴着愁色,目不斜视迈入国公府大门。
仆人继续擦拭门口的红柱,瞄见墙角的绿衣少女,眉头皱了一下。
哪儿来的穷酸丫头,一直守在门口,不会是想捣乱吧?老太太近来身体不好,府中愁云密布,要是闹到主家面前,他免不得要受罚。
这么一想,仆人快步走到宋令仪跟前,呵斥道:“说了赶紧走,这儿是国公府,要饭就去东市。”
“……?”
宋令仪陡然站起身,怒瞪那仆人。
年纪不大,还有两副面孔呢。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我在这儿蹲着碍你什么事儿了?这条路是你开的,还是你的狗窝啊,我又没在你跟前晃,你凭什么说我……”
小嘴跟连珠炮似的,怼得那仆人一愣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仆人从未见过这般口齿伶俐的丫头,当下与她互怼起来,谁也不饶谁,惹得路人频频驻足观看。
“谁人在此吵闹?”忽然,一道严厉女声响起。
仆人立马收声,转头告状道:“青月姐姐,这丫头拦在门口,我赶她走还不走,反倒骂起来了,实在粗鄙得很!”
被唤作‘青月姐姐’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秀丽,气质清冷婉约,她略略扫了眼绿衣少女,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些许轻蔑。
宋令仪秀眉微蹙。
本就心生怯意,不敢进门认亲,这下又与府中仆人起了争执,再进门认亲,定会惹来他人笑话。
思忖间,只见一位衣着华丽,品貌端庄的妇人从国公府内出来,身后还跟了几名婢女。
青月转身行礼,轻声道:“夫人,马车就快备好了,这会儿日头大,您要不在堂厅里等?”
华服妇人神色略显着焦急,摇头道:“老安人方才醒了,又在催促老爷去淮州找人呐。裴二郎今日回京,我得赶紧去问问有没有消息。”
宋令仪听不见她们的交谈,但看妇人的穿着打扮和气度,大致猜得出她的身份。
宋母逝世前,与她简单说过晋国公府的人。
老国公有两子一女,承袭爵位的是长子陆探微,也就是她的大舅舅,大舅舅娶了云阳王氏女,云阳王氏是本朝的四大世族,门第显赫无比;二舅陆函之是礼州都督,掌地方军政,二舅母是内阁大学士家的独女。
在宋母下嫁宋父之前,大舅舅与大舅母便成亲了,姑嫂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眼前的妇人,多半就是大舅母王氏。
仆人见她一直盯着夫人看,推搡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国公府岂是你能耍横的地方。”
宋令仪一不留神,险些栽倒,慌乱之下扶住石墙,凹凸不平的墙面将细嫩掌心刮得生疼。
这处的动静引来王氏注意。
她瞧了眼绿衣少女,觉得甚是眼熟,“她是?”
青月道:“说是拦路的,方才还与府中仆人起了争执。”
王氏蹙了蹙眉,又仔细瞧了瞧绿衣少女,见她转身要走,赶忙道:“把人叫过来。”
第36章认亲之路
青月微微吃惊,但还是照做了,几步下石阶,拔声唤道:“姑娘且慢!”
宋令仪脚步顿住,缓缓回头看她,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青月款步走来,嘴角还挂着浅淡笑意,“是我家夫人想看看你,姑娘请随我来。”
宋令仪没有应声,鹅蛋脸上的细眉拢起。
与自恃国公府门第显赫,便耀武扬威的仆人不同,眼前的姑娘看似态度亲和,实则高高在上,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国公府何等气派,即便是奴仆,也比普通富户有见识得多。
犹疑片刻,她弯眸一笑:“好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多苦都吃了,总不能在最后一刻退缩。
宋令仪跟随青月来到王氏面前,迎着那道赤裸裸的打量目光,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原先离得远,王氏还有些不确定,现下仔细一看,这绿衣少女与离家多年的小姑子真有七八分相似。
她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令仪面不改色,垂眸暗忖。
大舅母与宋母相处过,应该是猜到她的身份了。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与宋母的相处也不多,表现得太刻意,容易暴露。原主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是天真单纯的年纪,她必须利用这份天真单纯,获得国公府的信任。
少女抬眸,乌眸清澈如水,嗓音带着怯意:“请问……这里是晋国公府么?”
王氏眸光微变,看了眼青月。
“这里是晋国公府,姑娘来此,是有何事?”
少女剔透如琉璃的乌眸透着无辜,无所适从的手指反复扣弄裙衫,“我姓宋,从淮州来此投奔亲戚……方才在门口徘徊,仆人却赶我走,两位姐姐漂亮面善,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听到她姓宋,从淮州来,王氏面露惊讶之色,神色格外复杂。
“你说来投奔亲戚,可有什么凭证?”
宋令仪衣襟里掏出一枚青玉凤纹佩,乌眸蓄泪:“这是阿母离世前给我的,让我带着它来京都。”
看见青玉凤纹佩,王氏心跳骤然一紧,看向少女的眼神也明显殷切了几分。
这绿衣少女不止容貌相似,年纪也大致对得上,还有青玉凤纹佩做信物,应该假不了了。
“好孩子,快随我进府。”
王氏主动牵上宋令仪的手,触感温热,若有似无的名贵香气拂过鼻息,叫少女心头无端酸涩。
………
晋国公府宽阔华丽,雕梁画栋,粉墙黛瓦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中种了各色花木,哪怕不应季,在园丁的照料下,也开得灿烂热烈。
行至前厅,屋脊高耸,檐上四角高高翘起。廊庑下,婢女如云,个个颔首低眉,齐声向王氏行礼。无处不透出主家的威仪。
王氏将少女引至前厅,让她稍坐片刻,而后领着青月往后院去。
婢女奉上热茶,偷偷瞄了眼坐在侧边交椅上的绿衣少女,“姑娘请喝茶。”
“多谢。”宋令仪淡淡一笑。
婢女缓步退下,偌大的前厅内只余少女一人。
厅内安静无声,兽角博山炉里升起袅袅白雾,随处摆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彰显着主家的财力。
过了约莫一刻钟,伴着王氏轻声招呼的声音,前厅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静坐在侧边交椅的绿衣少女转头看去——
率先进来的是在大门外见过一面的中年男人,不过他身上未着官袍,已换了身广袖常服,眉眼肃穆,不怒自威,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的国公爷。
紧随其后的是王氏,及一众神色凝重的仆妇,她们一进门便逮着少女打量,生怕看漏一寸。
陆探微走到首位,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沉甸甸如有实质的视线投向少女。
“小姑娘,你身上的玉佩,可否给我一观?
不同于应付王氏和青月的游刃有余,宋令仪心头莫名紧张,取下玉佩递给他,头颅始终低垂着,不敢与他对视。
陆探微接过玉佩,托在手心里仔细查验。
青玉凤纹佩是老国公在世时,定制给三女儿陆燕娴和裴家的订亲信物。用料讲究,雕刻精美,整个大渊找不出第二枚与之相同的玉佩。
他沉着端详一阵,眼神无波无澜。
“你叫什么名字?”
王氏与陆探微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一眼便瞧出他对少女的态度有了转变。
又见少女低着头,以为她是害怕,宽慰道:“别怕,这位是国公。”
宋令仪抬眸,眼神纯然:“我叫宋令仪。”
在少女抬眸看来的一瞬,陆探微冷肃的脸上微微动容,所有的猜疑与警惕,在这一刻荡为灰烬。
不止是容貌相似,连眼神都像极了三妹。
作为国公府小姐,三妹自幼锦衣玉食,在家人的娇宠中长大,不知世间险恶,对待感情亦是天真无邪,轰轰烈烈。为了下嫁给穷酸举子,不惜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
父亲震怒之下,不允许家中人再与三妹联络。直至去年冬月,父亲离世,家中操办完丧事,才听闻淮州传来的另一则噩耗。
宋召战死于丹阳郡,三妹缠绵病榻,于年初病逝淮州。母亲闻讯,悲恸之下,晕厥了两日。
裴家乃乌衣世家,岂是一个穷酸举子可比,若三妹听从父母之命,或许就不会落得病逝异乡的下场了。
一想到伤心处,陆探微眼睛微红,喉头哽塞:“你跟你母亲实在太像了。”
不等宋令仪吱声,旁边的仆妇们声泪俱下附和道:
“是啊,是啊,表姑娘的眉眼简直跟三小姐一模一样。”
“方才进来时,老奴还以为是三小姐回来了呢……”
“……”宋令仪眉头微蹙。
这些人也太夸张了吧。
王氏捻着绣帕擦了擦眼角,感慨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母亲也是个心狠的,竟一次不曾回京都看望。”
“孩子,你这几个月去了哪儿,又是如何进京的呢?”陆探微问。
淮州城与丹阳郡相邻,时局动荡不安。这几个月,他派遣了许多人去淮州城接外甥女,却一直没有消息。
不止宋家在淮州城的宅子已人走楼空,也无人知晓外甥女的去向。
消息传回京都,本就卧病在榻的老太太受了刺激,病情又加重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外孙女。
陆探微和陆函之几乎发动了所有人脉寻人,却收效甚微。
前段时间,有消息称在暄城见过宋令仪,陆探微本打算告假,亲自去一趟暄城。但裴家二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人。
陆家与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并未因一桩未成的婚事生了嫌隙,更何况裴家二郎性情温润,处事谨慎,让他去暄城,陆探微也能放心。
“阿母去世之前,让我拿着玉佩入京投亲,可我不曾来过京都,也未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路上迷茫得很,难免走岔了路,入京便迟了些。”
宋令仪深知一个孤女,只身入京很难让人信服,她又补充道:“阿父战死丹阳郡之后,宋家失了顶梁柱,除了要操持阿父丧宜,阿母吃药也需用钱,短短两个月,家里便入不敷出了。后来,阿母遣散了家中奴仆,只留了三名昆仑奴护我入京。”
“前几日,我们在云河渡遭遇劫匪,昆仑奴为了护我,不幸遇难……”
还未听完她的坎坷遭遇,王氏就已泪如雨下。这些年,老安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念着燕娴和外孙女,可公爹固执得很,不止不帮衬宋家,连封书信都不许寄。
若能早些知道宋家的困境,外甥女也不至于遭受这么多磋磨了。
其余人沉默震惊悲伤皆有之,陆探微更多的是愧疚,若他和二弟能多劝劝父亲,或许今日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你说在云河渡遭遇劫匪,可有受伤?”陆探微问。
宋令仪垂眸摇头,颇为伤感:“有昆仑奴护着,不曾受伤,只可怜他们年纪轻轻不幸殒命。“
她没打算说扮乞丐的事,晋国公府家大业大,个个金尊玉贵,若知道她做过乞丐,说不准会嫌弃她,私下里笑话她。
寄人篱下本就处于弱势,再叫府中人笑话,她今后的日子,必然更加难过了。
“这劫匪着实可恶,国公可得替表姑娘出口气啊。”其中一名仆妇道。
陆探微没有说话,眼神沉着犀利,似在酝酿筹谋什么。
默了两息,才道:“孩子,这一路辛苦了,你祖母很早之前就命人把芝兰苑打扫出来了,那是你阿母未出嫁时住的院子,等会儿让大舅母带你去看看,缺什么只管说,不要跟我们客气。”
正当宋令仪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感到无所适从时,一只带有热度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好孩子,你外祖母一直念叨你呐。”王氏红着眼睛,笑容温和,“等会儿随我去请安吧,老安人见了你,必定欢喜,病情说不定就好转了。”
“外祖母生病了,很严重么?”宋令仪蹙眉,语气紧张。
她未见过外祖母,也不是真正的宋令仪,但不妨碍她为了获取宋家人的好感,摆出关切担心的模样。
王氏叹了口气:“你外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听闻你母亲病逝,悲恸之下,晕了好几日……”
前厅陷入一片伤感。
忽然,走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透过窗户投影,隐约可见是位梳着双螺髻的年轻女子。
“阿父阿母,听说姐姐找到了,快让我瞧瞧!”
少女嗓音清亮,容貌娇俏,提裙迈过门槛,视线在一干人等中逡巡,最终落在绿衣少女身上,杏眸闪过一丝惊艳。
“这位就是表姐?”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后来的少女,身上穿着芰荷色穿花蝶裙衫,双螺髻上珠翠繁复,耳垂、脖颈、手腕都戴着光华灿烂的首饰,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唤她‘表姐’,年纪应该略小些。
王氏温声介绍道:“令仪,这是你表妹阿妤,知道家里在寻你,一直念着想见你呐。”
陆妤笑容灿烂:“表姐长得好漂亮。听阿母说你比哥哥小半岁,今年得有十六吧?”
少女太过热情,但这份热情里不掺杂任何恶意,宋令仪并不反感。
她微微一笑:“正好十六。”
“我今年刚及笄,表姐来了可真好,往后府里就有人陪我玩了。”陆妤杏眸弯弯,神态俏皮可爱。
大渊女子十四岁及笄,换作现代,正是初升高的年纪,别说谈婚论嫁了,连牵异性的手都得小心谨慎。
宋令仪顿了顿,轻声问:“不是有表哥么,他不陪你玩儿?”
陆妤唇瓣微撅:“他坏得很,从来不带我玩儿。”
说着,她上前牵住宋令仪的手,因碰到了手心的伤口,宋令仪瑟缩了一下。
“咦?”陆妤捧起宋令仪的手,秀眉微拧,“表姐的手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宋令仪并不想小题大做,“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王氏给青月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去备些伤药,而后适时切断姐妹二人的闲话,“阿妤,祖母可醒了?”
老夫人缠绵病榻,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且每日一醒,就得念叨陆燕娴和外孙女。如今人找着了,自然得第一时间带去老夫人面前。
陆妤摇了摇头,苦着脸道:“祖母辰时醒了一回,吃过药,这会儿又睡了。”
宋令仪眸光微动。
原以为认亲会很麻烦,至少刚来时,她心里是没底的。没想到,宋家人不仅很快接受了她,目前来看,对她这个外甥女还很重视。
这其中态度转变最大的莫过于晋国公了。
陆探微缓缓起身,退却威严,神色松弛且柔和:“既如此,就先带令仪去芝兰苑休息吧,赶路辛苦,让后厨备洗浴用的热水,再备着吃食。”
王氏点头应下,吩咐仆妇去安排热水和吃食,又亲自领着宋令仪往芝兰苑去。
穿过垂珠门楼的二道门,进入宅邸后院。
院中郁郁葱葱,层楼叠榭,比柴员外的庄子还豪华几个档次。
第37章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着去见?
宋令仪垂头看了眼身上这条绿色裙衫。
这是她为了撑面子,忍痛花了五两银子买的新裙衫,可比起晋国公府,她这点小心思,显然不够看。
“令仪,这三位都是伺候过你母亲的嬷嬷,我将她们调去芝兰苑伺候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千万别和大舅母见外。”王氏温声道。
宋令仪笑着应下,“多谢大舅母。”
…
前院。
光影斑驳的廊庑下,跪了一人。
青月款步走到他面前,下颌微抬,冷声道:“自己动手吧。”
那人抬起头,赫然就是在大门口与宋令仪起争执的年轻仆人。他哭丧着脸,哀求道:“青月姐姐,我真冤枉啊,我当时也不知她是表姑娘,如果知道,定然不会……”
青月皱眉:“你该庆幸表姑娘不追究,这事儿也没闹到国公面前,否则你这层皮都别想要了!”
“掌嘴五十,你自己来,已算格外开恩了。”
这几个月,国公府为了找到表姑娘,费了多少心思,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若叫国公和老夫人知道府中下人欺负了表姑娘,定严惩不贷。
仆人慢慢抬起手,重重扇在脸上。
一时间,整个走廊都是清脆的巴掌声。扇到最后,仆人的脸颊红肿破皮,嘴角渗血,看起来狼狈极了。
…
金樽楼。
二楼雅室茶雾袅袅,暖香馥郁。
八尺高的琉璃山水屏风后,锦衣玉冠的俊美少年靠躺在软榻阖眸假寐,姿态慵懒肆意。
叩叩叩——
雅室门被敲响,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颔首走进来,恭敬行礼。
“卑职见过小公爷。”
少年眼皮微动,并未睁眼,只懒声道:“人找到了?”
“回小公爷,卑职们搜遍全城,依旧没搜到画像上的少女的下落,人或许没有进城。”青袍官员谨慎答道。
陆潜睁眼,绷着嘴角,眼底是惯常的黑沉冷冽,“没找到人,还敢来见我?”
“……”
青袍官员颔首低眉,紧张到脊背冒汗。
室内静默,气压愈来愈低。
恰在这时,房门又被敲响,进来的是在陆潜身边伺候多年的小厮,也是今早驾马车的青年。
阿筑神色慌张,嘴里不停喊道:“小公爷,有大消息!有大消息!”
软榻上的少年‘啧’了一声,语气不耐:“干什么吵吵闹闹的,没看到京兆府的官爷在么,你能不能稳重点?”
被点到的青袍官员身躯一抖,浑身发麻。就算吵破了天,他也不敢说什么呀。
大抵是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太重大,阿筑根本没管少年的轻斥,缓了口气,继续嚷道:“小公爷,是表姑娘,表姑娘找到了!”
话音未落,陆潜陡然坐起身,剑眉紧拧:“你说什么?”
“谁找到的,不会是裴昭那个死鱼脸吧?”
听到陆潜直呼裴家二郎姓名,还骂其‘死鱼脸’,青袍官员震惊又错愕。
裴家二郎出身乌衣世家,文采斐然,八岁拜入文麓山书院,十五岁便能代师辩经,是京都出了名的英俊才子。与纨绔小公爷简直是两个极端。
阿筑摇头:“不是,人是自个儿找上门的,小公爷要不回府看看?”
涉及家事,便不好在外人面前谈论,陆潜抬手示意青袍官员退下,而后起身坐到棋盘前。
“回去作甚,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着去见?”
关于姑母的事,他早就听说过。为了一个穷酸举子,得罪祖父,气病祖母,还与家里断绝关系,实在可笑。
本以为那举子有能耐,结果在淮州城干了那么多年,也就是个校尉,比起裴家,根本不够看。
况且姑母一家去了淮州城那么多年,未回京都看望过一次,一朝落魄,倒想起来京都投奔了。
父亲和二伯要动用人脉、要去淮州城接人,这些他都管不着,但那孤女理直气壮上门投亲,就不值得他高看一眼。
“可老夫人一直念着表姑娘,对表姑娘极为重视。”
“您难道忘了,国公允许您出府,还是您亲口立下军令状,要找到表姑娘呐!”
“人都自个儿找上门了,您再不回去,国公那边说不过去呀。”
阿筑跟个老太婆似的,在陆潜耳边喋喋不休。他掏了掏耳朵,态度依旧散漫:“那又如何?”
“他们又不知道我在金樽楼,明日再回府也一样。而且今晚有宫宴,我若提前回去,定会被老头儿抓进宫赴宴,我才不要回去。”
“可……那是陛下的寿宴啊。”阿筑惊诧。
自家小公爷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陛下的寿宴都敢缺席。
陆潜捡起一颗翡翠棋子把玩,“陛下都病多久了,早朝不上,却要办寿宴。”那二皇子多半没憋什么好屁,他才不去。
后半句话,他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总之,今日诸事不宜,还是待在金樽楼最稳妥。”他道。
阿筑没了办法,他一个仆人,也不好干涉主家太多。
“等会儿再去催催京兆府,一个小丫头都抓不到,还怎么为民请命?小爷报案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饭桶一群!”
“……”阿筑。
那也叫报案,确定不是威逼?
若叫国公知道小公爷为了找个小丫头,让京兆府大张旗鼓的全城搜捕,必定震怒。
不过陆潜不在乎,今早受的屈辱,他势必要加倍奉还。
那丫头的眼睛很漂亮,要是把它挖下来,她应该会哭得很惨吧……
哒——
他在棋盘落下一子,眸光黑亮,压着几丝嘲讽。
“对了,裴昭回京没有?”
阿筑道:“裴二郎今早回的京。”
不知自家小公爷与裴二郎有什么过节,打小就不对付。
陆裴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到他俩这一辈,也就面上关系过得去,私底下没少较劲,不过都是小公爷单方面的较劲。好在裴二郎为人豁达,从不会在长辈面前说小公爷的不是。
陆潜冷哼一声,手指轻叩棋盘,揶揄道:“口口声声说要替老头子找到外甥女,去暄城逛了那么久,也没见他把人带回来。想在老头子面前出头,属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8章上蔽天听,下乱朝野
阿筑撇了撇嘴,内心腹诽道:总比您立下军令状要找人,却跑去鹤仙楼赌博宿醉好吧……
“你还待在这儿干嘛?”陆潜幽幽瞪了阿筑一眼。
阿筑懵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催京兆府找人,“奴才这就去催!”
…
与此同时,晋国公府内乱成一团。
老太太的病情突然恶化,晋国公慌忙入宫请太医,一直折腾到傍晚,老夫人的病情才稳定下来,却仍不见转醒。
宋令仪为表孝心,一直守在老太太的病床前,直至王氏来劝,才回芝兰苑休息。
事发突然,晋国公已向宫里递信,要留在家中照顾,今夜的帝王寿宴,国公府便不出席了。
今夜月明星稀,芝兰苑一片静谧。
主屋朦胧灯火投在庭院中,粉衫少女坐在雕花隔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撑着窗台往外看,眉眼沉静。
院里种满了海棠花树,只可惜开花的季节已过,只剩一树绿叶。听仆妇们说,宋母尚在闺中时,最喜欢西府海棠,这些花树都是老国公花重金,派人从外地买来的。
今日在外祖母床前尽孝,老人家病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着宋母的闺名,足见老人家对宋母有多疼爱。
从前不理解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人,可如今这人是她‘亲娘’……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母有错么?
一个从小拥有一切的大家闺秀,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确实很傻很单纯。
可宋父虽官职不高,待宋母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爱惜。他舍不得宋母忍受生子之痛,除了一个女儿,便再没让宋母怀过孩子。对唯一的女儿也是倾尽全力疼爱。
若遵从父母之命,嫁的郎君不一定有宋父好。
宋母没错么?
为了一个男人,伤害最爱自己的父母,远离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临到死了,还得求娘家善后。
“唉~”
寂静中,只听得一声轻浅叹息。
少女抬头望月,脑子里忽然掠过土匪头子的脸,吓得她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
…
今日宫中设帝王寿宴,凡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官眷皆可参加。
大殿乐声靡靡,教坊舞乐彩裙飘扬。
称病罢朝多日的宣元帝终于露面,但与往常的宫宴不同,今夜明显少了些热烈气氛。满座大臣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宴席快过半,看着台下身姿曼妙勾人的舞姬,帝王兴奋之下,多饮了两杯酒,苍白面庞染上酡红。
几名重臣看在眼里,心中愤愤不已。
趁着献礼的环节结束,二皇子主动举杯,示意众臣共同敬帝王一杯。
以张首辅为首的重臣们神色肃穆,迟迟没端桌上的酒杯。
“张大人这是何意?”
二皇子黑眸微眯,将杯盏轻放在桌案上,嗓音沉冷:“今日是父皇寿辰,尔等不举杯同庆,难道是对父皇不满么?”
“非也!”
张首辅霍然起身,怒视二皇子。
“陛下大病未愈,本不宜饮酒,二皇子当加以劝谏,而非一而再地让陛下贪杯!”
大殿倏然安静下来。
宣元帝重重咳嗽了几声,视线投向张首辅,“朕的病情已稳定,这段时日多亏了老二,朕才能安心养病,不过多饮了几杯酒,张卿莫要苛责了。”
张首辅深吸口气,走到高台前,拱手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平定丹阳郡的海寇,您龙体欠安,该早日召太子殿下回京才是!”
“太子殿下是储君,能力出众,必能替您分忧解难。”
宣元帝酌了口酒,并未表态。他何尝不知太子的能力,可太子与他不亲近,和皇后一样,不会顺他心意。霍家手握重兵,若让太子处理朝政,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思及此处,宣元帝抬手扶额:“今夜是朕的寿宴,不谈政事,这事儿容后再议吧。”
“陛下!”
张首辅明显不肯罢休。
自陛下称病罢朝以来,他们进宫探病,十有九回见不着人。今夜不提,太子殿下归期难定,再拖下去,二皇子一党必会借机上位。到那时,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海寇已平定,太子殿下功不可没,您若迟迟不召太子殿下回京,恐寒了功臣们的心呀!”
另外几名重臣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道:“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一党的人紧跟着请奏:
“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宣元帝脸色冷了几分,将手里的杯盏重重搁在桌上。心中虽气这些大臣不肯顺从,但还存有几分理智。
北边有霍家虎视眈眈,朝中又有大半臣子是太子的人,加上太子刚立下军功。这个时候一意孤行,明显对他不利。
“既如此,那就——”
“父皇!”一直在旁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骤然起身。
走到这一步,他绝不能让父皇下旨召萧明夷回京,哪怕是传口谕也不行。
“父皇龙体欠安,张大人想让五弟回京,存的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微臣一心为陛下着想!朝政总不能一直堆着不处理,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能力有目共睹,让他回来替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萧渡轻蔑一笑:“五弟能替父皇分忧,难道我就不行?”
张首辅面色通红,也不装了,直指二皇子骂道:“自陛下抱病,递进宫的探病牌子有几回到过紫宸宫?丹阳郡的援军迟迟不发,东部的灾情不闻不问,甚至有地方传来消息,周围几个城镇,竟有太子殿下的通缉画像!”
“上蔽天听,下乱朝野,简直罪无可恕!”
此话一出,满殿如死一般寂静。
少顷,二皇子一党的大臣站出来反驳,与张首辅为首的大臣高声争辩,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砰——
高台上的宣元帝怒拍桌案,因情绪激动,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朕还没有死呢,大殿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经过张首辅一骂,宣元帝震怒之余,对二皇子终于有了些警惕。
他钟爱淑妃,自然想给她们母子世间最好的一切,但立太子为储君是大势所趋,他不能轻易更改。故而这些年,他对淑妃母子,一直竭尽所能的弥补。
第39章逼宫
没曾想,老二仗着宠爱,竟干出通缉太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老二,张大人说得,可属实啊?”
萧渡神色复杂一瞬,转而低声笑起来:“父皇指的是什么?”
这些年,他对萧明夷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父皇默许的呢,当时不问责,这会儿倒在群臣面前装起贤明了?可笑。
宣元帝攥着杯子,脸色阴沉到极点:“传朕旨意……”
“父皇现在召五弟回京,未免太迟了吧。”萧渡拔声打断宣元帝的话,俊逸面庞因贪婪和亢奋而扭曲。
不等宣元帝理解清楚萧渡的意思,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稳健脚步声,银色盔甲在黑色中攒动,并随着萧渡一声令下,涌入金殿。
群臣惊愕不已。
纵然是二皇子一党的大臣都明显不知所措。
二皇子这是要逼宫啊!
宣元帝脸色倏然绷紧,额角青筋突起,咬牙道:“你个竖子!朕还没死,你竟敢谋反!”
一切尽在掌握中,萧渡露出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我不谋反,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您把萧明夷接回来么!他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等他回来,焉有我的立足之地!”
“成王败寇,萧明夷一旦上位,咱们父子二人就得黄泉相见了!”
宣元帝气到面部通红,情绪也过分激动,重重咳嗽几声,竟咳出了血,看起来骇人极了。
太监想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却被萧渡一剑拦住去路,吓得跌坐在地。
其余内侍战战兢兢低着头,根本不敢动。
银甲卫很快将殿中的局势控制住,除了几名英勇反抗的武将,根本无人能逃脱金殿。
萧渡提剑站在高台上,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宣元帝,享受他目光中的惊愕、惶恐与愤怒。
“父皇,您老了。”
“竖子咳咳咳……”宣元帝脊背佝偻着,双手颤动不止。
“反贼!你不得好死!”
高台下,大臣们的怒吼声不绝于耳。谁都没想到二皇子会在帝王寿宴上逼宫谋反,困在宫中,根本没法搬救兵。
萧渡转身俯视众人,长剑立于身前。
“诸位大人莫急。”
“今日只要肯顺从我,便是有从龙之功,待我登基,必会给诸位大人加官进爵。”
“我呸!”
一名年轻文臣朝他唾了一口,“乱臣贼子!休想让我等臣服!”
萧渡嘴角挂着狂狷浅笑,语气不气也不恼:“徐大人别急,知道你一心追随太子殿下。”
“不如我先送你下去,要不了多久,你的太子殿下就会下去找你的。”
说罢,他给一旁的银甲卫递了个眼神。
那银甲卫没有犹豫,将那名文臣拖拽到金殿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那名文臣的女眷哭得肝肠寸断,不断哀求萧渡手下留情,怀中的孩童虽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哭得涕泗横流,一直嚷着要找父亲。
萧渡没有丝毫动容。
略略扫视大殿,沉声开口:“还有谁要追随太子殿下的?”
大半群臣埋头不语。
“二皇子就不怕得位不正,被世人诟病嘛?!”张首辅怒道。
历朝历代的天子,无一不在乎身后的名声。谋反、弑父、杀兄,桩桩件件,足可叫他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怕?”
萧渡似是听到笑话一般,放声大笑。
“我若是怕,还能走到今日?!”
“萧明夷回不来了,你们不臣服也行……”他眸光陡然一沉,“就跟徐大人一样,去黄泉路上,等着你们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吧。”
…
半个时辰前,皇城外围。
明月清辉之下,东华门血溅成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百具尸首,全是萧渡安排在宫外接应的人。
解决掉最后一人,玄风挽剑擦过衣袖,回首看向伫立在宫门口的太子殿下。
“殿下,咱们何时进宫?”王冲喘着粗气问。
那抹玄袍身影逆着月光,饶是手里的长剑尚在滴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的气质。
“再等等。”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
宫外的蝼蚁都被解决,就剩萧渡身边的银甲卫,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宫里的火烧得越旺,群臣越是激愤,局势对他就越有利。
夜色暗涌。
京都城十万人家,灯火阑珊,一片风平浪静。
隔了一条筒子河,萧明夷麾下的百名将士及京都守备军聚在宫门外,蓄势待发。残存的杀伐之气,给他们平添了几分恢宏气势。
静默等待良久。
萧明夷睥目,语调平淡,似寻常闲聊般轻松:“进宫,救驾。”
黑压压的队伍如乌云般遮月般涌入皇宫,迅速替换掉二皇子部署,占据宫中各大要道。
与此同时的金殿广场上。
银甲卫将不肯臣服二皇子的大臣们团团包围,手中弓弦拉满,只等二皇子下令,便就地射杀。
有想出宫通风报信的宫婢与内侍都被银甲卫就地格杀,尸体横躺在大殿角落,血水蔓延,染红花纹繁复的地毯。
萧渡已彻底疯魔,竟将宣元帝提到大殿外,要他亲眼看着臣子被射杀。
宣元帝本就病情未愈,受了刺激,再吹点夜风,整个人犹如风中摇摆的蒲苇般恍惚。
“儿臣感念父皇的养育之恩,不如这样,父皇交出玉玺,写下退位诏书,儿臣便饶了他们。”萧渡道。
局势已尽在掌握,他有得是时间慢慢耗。
拿到玉玺和诏书,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君主,杀萧明夷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宣元帝慢慢侧头看他,鬓发微乱,腮帮鼓动几下,“休想!”
萧渡眼神一冷:“父皇不会还想着有人会来救驾吧?”
“皇宫已被儿臣的人围住,您没得选了。”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
汉白玉露台下的银甲卫收到讯号,拔刀一砍,就近将两名衣着华贵的大臣斩杀。
大殿中的女眷们哭嚎更甚。
宣元帝痛苦阖眸,不敢多看一眼,可萧渡仍在他耳边不断低语:
“父皇这是怕了?”
“放心,只要您交出玉玺和诏书,儿臣一定让您安享晚年。”
第40章成王败寇
“您不是一直不喜欢五弟么,传位给儿臣有什么不好?”
“儿臣做了皇帝,母妃便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可与您共享后世香火……”
宣元帝额头青筋突起。
这都是他酿出的祸事,怪他对淑妃母子的一再纵容,怪他没有察觉到老二的狼子野心,甚至屡屡包庇老二,纵容老二对兄弟出手。
仔细想想,皇后与太子也挺好的,他是昏了头,才会专宠淑妃,偏爱老二。皇后出身将门,巾帼须眉,性情耿直洒脱,虽不似淑妃温婉体贴,待他确是一片真心;太子能文能武,德才兼备,立他为储君,乃众望所归……
“你住口!”
宣元帝拼尽全力一吼,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朕绝不会把江山交给你这个竖子!”
“你若担得起弑父篡位之罪,担得起因你大乱的江山,那就动手吧!”
萧渡瞳孔微张,笑容愈发狷狂,沉沉‘好’了一声:“父皇就好好看看,儿臣担不担得起!”
说罢,他提起长剑,猛地劈向宣元帝。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如闪电般袭来,击中剑身,打破它原本的轨迹。
铛得一声——
长剑脱手。
萧渡不可置信地瞪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右手发麻微颤。
广场上接连几声闷响,银甲卫口吐鲜血栽倒,如黑云压境般的京都守备军布阵以待。
队伍前方,一支冷光寒冽的箭矢犹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萧渡。
被解救的大臣们回头一看,那道弯弓搭箭的玄袍身影,不正是太子殿下么!
“太子殿下?!”
大臣们连声音都在颤抖,兴奋到难以置信。
萧渡恶狠狠看着那道玄袍身影,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萧明夷,你还真是命大。”
“比起二哥,孤确实命大。毕竟今夜,就是二哥的死期。”萧明夷勾唇,晦暗幽深的凤眸几乎是肆无忌惮,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萧渡胸膛起伏,低低笑起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五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二哥指的是宫外那几百个杂碎?”
闻言,萧渡再无方才的镇定,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被他桎梏在手里的宣元帝,眼里亮起希望的火光。
“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萧明夷薄唇轻扯,幽如深潭般的眸子无波无澜。
宣元帝霎时冷静下来,看向萧明夷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复杂。
太子无诏回京,分明与老二存了同样的心思。
什么救驾,他只是为了皇位!
可太子出现的时机太好了,解救群臣,平定叛军,加之救驾有功,他不好再问责无诏回京的事。
“咳咳咳……”宣元帝咳嗽得厉害。
看来他确实老了。
今夜过后,皇位已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萧渡嘶吼着,气红了眼。
他不甘心!
筹谋了这么久,竟还让萧明夷钻了空子!
一群饭桶,连个人都堵不住,还让他平安回京!
银甲卫受令,提刀冲锋,与萧明夷的人厮杀起来,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萧渡瞧了眼宣元帝,不再犹豫,将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提着人进殿。
金殿里的大臣和女眷们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宣元帝被随意扔在地上,衣冠散乱。
“玉玺呢?”萧渡目眦欲裂。
等了两息,也不见宣元帝开口,他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父皇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萧渡高高举起长剑,面庞阴暗扭曲到极致。
见状,其余大臣不再保持缄默。
银甲卫基本都在殿外对抗太子殿下,二皇子大势已去,他们若默不作声,事后保不准会被当作叛党处置。
也不知谁开了头,在一片“护驾”的呐喊声中,大臣们提着木凳长棍,前仆后继冲了上来。
余下几名银甲卫及时出手,护在萧渡面前。
萧渡看着这群反抗的大臣,笑得愈发癫狂,长剑胡乱挥砍,伤了好几个大臣。
大殿乱成一团。
陷入半昏厥状态的宣元帝被女眷们护在身后,大臣们没有武器,只能动用一切可用的东西去抵抗。
喧闹之中,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穿过雕花木门,插入萧渡的后胸,暗红血色在雪青色锦袍上逐渐晕染开来。
二皇子瞪着双眼,猝然倒地。
大臣们全部僵住。
金殿外的叛军已被格杀殆尽,周遭忽而安静下来。萧明夷缓步走进金殿,俊美无俦的面庞染上一缕血色,看起来阴鸷又邪魅。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大臣纷纷丢弃手里的桌椅板凳,伏地高声跪迎: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
女眷们在太子殿下阴沉的目光中退至两边,露出挡在身后的宣元帝。
萧明夷垂眸看着地上的父皇。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君王,此刻狼狈躺在地上,银丝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双鬓,病痛折磨得他脸色惨白,整个人毫无威仪可言。
宣元帝虚目望着萧明夷。
老二输了,他也输了。
“送陛下回紫宸宫,召太医诊治。”萧明夷道。
话落,很快有内侍宫婢进殿,将宣元帝抬上御辇,糟乱的金殿也被清扫干净。
宴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可群臣没有得令,也不敢离开,一个个鹌鹑似的候在殿里。
今夜过后,京都就要变天了。
陛下病重,哪儿受得住这等变故,太子虽无诏回京,但他抗击海寇,救驾有功,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时局不安,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顺应时势上位,朝野谁敢置喙。
“殿下。”张首辅老眼含泪,询问道,“您为何会出现得这般及时?”
萧明夷略略扫了眼群臣,轻笑道:“孤平定完海寇,一直在丹阳郡等父皇传召,却不想来了几波杀手,宣称是二哥派来刺杀孤的。”
“孤与二哥手足情深,怎能轻信,只好传信京都问个清楚,不曾想书信一直遭到拦截。孤怕京都生变,便率部下入京查探情况,途中躲过好几波埋伏,好不容易才混入京都。”
第41章回鹤仙楼
群臣默然。
照萧明夷一箭射杀萧渡的架势,这手足情深的说法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但张首辅对萧明夷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在他的印象里,太子殿下受沈皇后和卜太傅悉心教导,自幼天资聪颖,恭谨温良,不仅文课挑不出毛病,还精通骑射武艺。且此次平定海寇,军功卓绝,堪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是文武百官心里的完美储君。
可张首辅全然不知的是,在丹阳郡磋磨的三年,早已将萧明夷的心性彻底改变。
从善如流,温良恭谨的面具下,是群臣看不见的熊熊野心。
“如此说来,二皇子是早有预谋啊。”张首辅紧着眉头。
有大臣义愤填膺,怒道:“陛下病重,二皇子迟迟不让援军支援丹阳郡,明摆着要致太子殿下于死地。”
“海寇暴虐,若是攻破丹阳郡,必会大肆屠杀百姓!”
“还好丹阳郡守住了,不然二皇子的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激愤之余,也有小部分大臣在忐忑不安。
他们曾是二皇子门下,虽未参与逼宫谋反,却在朝堂上阻止过太子殿下回京,如果太子殿下要追究,保不住乌纱帽是小,人头落地是大。
金殿嘈杂。
萧明夷心头莫名烦闷,稍稍抬手,群臣霎时噤声。
“今晚诸位大人受惊了。”
“父皇尚在病中,孤甚是担忧,就不多留诸位了,都早点回府歇息吧。”
话音方落,群臣纷纷行礼告退。
张首辅与卜太傅一道往外走,行至大殿门口,卜太傅回头望了眼高台上的太子,眼神格外复杂。
“怎么了?”张首辅问。
卜太傅无声摇头。
作为教育太子十几载的老师,他自觉对太子还算了解,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见到的太子变了许多,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出来。
群臣散去,金殿很快安静下来。
萧明夷负手站在高台上,狭长凤眸望着那张龙椅,眼底似有暗潮汹涌。
过了良久,玄风进殿。
“今日赴宴的大臣中,不乏有二殿下的党羽,殿下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萧渡已伏诛,要不了多久,逼宫谋反的罪名就会传遍京都。至于那些在朝堂给太子殿下使绊子的大臣,依他之见,就该趁此机会一起清理干净。
“不急。”
萧明夷的语气散漫玩味:“孤才回京,处理得太急,容易叫京都人心不安。”
“那太子殿下这会儿要去紫宸宫看望陛下么?”玄风问。
那双幽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眉梢微挑,冷哼道:“孤若这会儿去紫宸宫,他还能安心养病?”
天家父子,哪儿有那么多温情。
更何况他今夜当着群臣的面,亲手射杀了父皇曾经倾注心血疼爱的儿子。
父皇应该在恨他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今夜过后,大权在握,朝中再无人敢忤逆他了。
原以为这场夺权的游戏会更腥风血雨些,没想到这么快就摆平了。无甚意思,实在乏味。
恍然间,萧明夷脑海里浮现一张狡黠又娇俏的小脸。入京多日,也不知那丫头在鹤仙楼有没有闯祸。
“回鹤仙楼。”
玄风错愕。
明早在朝堂上少不得要费心力应付文武百官,现在去鹤仙楼接阿梨姑娘,一来一回两三个时辰,殿下今夜怕是不能好好休息了。
“殿下,天色已晚,要不由属下去云河渡接阿梨姑娘回京吧?”
萧明夷淡淡睨他一眼,缓步迈下高台。
那丫头胆子大,又爱惹祸,太早接回身边,恐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留在鹤仙楼,至少省心一些。
玄风挠了挠头,不明白太子殿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金殿外。
银甲卫的尸体都已抬走,血泊也被清水冲刷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仿若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萧明夷下令其余人回营休整,只带了玄风一人低调出城。
夜深人静,官道幽暗,急促的马蹄声格外突兀。
二人临近子时抵达云河渡,这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喧嚣,鹤仙楼前宾客如云。
马匹停在后巷,小厮看见来人,如同见了鬼一般,哆哆嗦嗦进楼通报。
还是三楼那间雅室,萧明夷进屋没见着人,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玄风侯在走廊上,瞧见迎面走来的虞娘,刚要抬手招呼,却发现她步伐微乱,神色慌张,好似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儿。
相识多年,还是头回见虞娘露出这番神情。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虞娘瞥了眼雅室的门,快步凑到玄风身边,面带讨好之色:“玄风,平心而论,虞娘从前待你不薄吧?”
“……”玄风噎了一下。
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见他不说话,虞娘就当默认了,苦着一张脸,说话也没头没尾:“唉!你这回可得救救我啊,我这几天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我已经很尽力看着人了,哪知——“
“等等,等等。”
玄风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嗅出一丝不对劲,古怪地看向虞娘,问:“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阿梨姑娘出事儿了?”
虞娘眼神闪躲,嘴里含糊道:“应该没出大事儿吧。”
话音未落,雅室的门突然开了。
门后的男人脸色阴沉,虎视鹰扬地睨着虞娘,嗓音冷洌:“她去哪儿了?”
走廊气氛沉寂一瞬。
虞娘心如擂鼓,硬着头皮道:“阿梨姑娘她……她偷跑出去了。”
闻言,玄风陡然瞪大了眼睛。
阿梨姑娘与太子殿下感情稳定,这才几日不见,怎么会想着偷跑出去呢……他悄悄瞄了眼太子殿下的脸色,心里替孔寒声和虞娘默哀。
走廊不方便谈话,三人旋即进了雅室。
“说清楚,怎么回事。”萧明夷道。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虞娘便两股颤颤,连声音都在微颤:“阿梨姑娘她…怀孕了……”
“什么?!”
玄风控制不住出声,反应过来后,立马捂住嘴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比起惊讶,萧明夷脸上更多的是迷茫。
第42章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那天阿梨姑娘见红,奴家及时送她去就医,哪曾想阿梨姑娘偷摸买了迷药,还下在饭菜里,伺候她的人全被药倒了。”
大抵是怕太子殿下怪罪她看管不力,虞娘话里明显在替自个儿找补,“事发之后,楼主和奴家派了许多人出去找,直到现在,楼主都还没回来呢。”
萧明夷凤眸微眯,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旁人不清楚,但他还不清楚么。
他与阿梨的房事并不频繁,且体谅她年纪还小,两次都有做措施,最近一次还是在五天前,就算怀孕见红,也不该这么早。
那丫头是狡猾,但虞娘和孔寒声也都是老江湖了,怎么还会着她的道,连怀没怀孕都查不清楚。
萧明夷眼中戾气愈浓:“传孤令,加派人手,沿着云河渡方圆百里追查,京都也得找。”
“是。”玄风和虞娘齐齐应道。
…
室内静谧,光影交错。角落里的花枝落地灯明亮,窗缝偶尔传进几句轻吟浅唱。
萧明夷独坐在软榻边,垂眸看着手里未能送出去的缠枝钗,身影竟格外孤寂。
会跑哪儿去呢?
在虎头寨时,还求他带她一道来京都,为何要偷跑?
难道是因为那日听见他与孔寒声的谈话,心里生了别扭?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心头莫名焦躁。
一个女人而已,换做从前,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况且此女狡猾多变,心思千奇百怪,本就不合适留在身边。
可是……
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心头那丝慌乱不是假的。
得知她偷跑的那一刻,好似回到丹阳郡被海寇围困的那段时日,不安、焦灼、惶恐的情绪齐齐涌上来,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萧明夷自问不是那种,只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付出真心的一类人,今夜随他入宫平定内乱的人,哪个不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
罢了,多思无益。
他眼底划过一抹冷戾,握着缠枝钗的大手骤然攥紧。
既然留不住,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
次日清晨。
芝兰苑内光影明净,雀鸟啾鸣。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盯着韶粉色幔帐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晋国公府。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表姑娘,醒了么?”询问的人大概是怕惊扰了她,声音放得很轻。
宋令仪清了清嗓子,开口让门外的人进来。
红蕖推门而入,朝宋令仪屈膝见礼,而后朝门外招手,“都进来吧。”
数名婢女颔首低眉,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里是各式各样,浮翠流丹的裙衫以及珠钗,阵仗过于奢靡,差点叫宋令仪看花了眼。
她坐在床榻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红蕖浅笑道:“夫人说表姑娘赶路辛苦,行李带的不多,难免有缺漏之处,便吩咐奴婢们准备些衣裳首饰和日常用具。”
“这也太客气了吧。”宋令仪喃喃道。
“老太太尚在病中,若瞧见表姑娘衣着太过简朴,免不得多添几分忧思。”
除了伺候过宋母的嬷嬷,王氏还派了几名年轻侍婢到宋令仪身边,红蕖便是其中之一。她在晋国公府伺候多年,性子活络,又与宋令仪年纪相仿,做贴身侍婢再合适不过。
侍婢们伺候宋令仪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铜镜中的少女略施薄黛,便有倾城之姿,一袭颜色淡雅却不失贵气的湖色裙衫,端的是标致雅韵,皎若明月。
还未装扮完,便见另一名侍婢云瑶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表姑娘……”
她走得急,险些被地毯绊倒,红蕖正替宋令仪篦发,蹙眉斥道:“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两婢同在府中伺候,关系很是亲近,如今听得红蕖责怪,云瑶也不恼,只边拿眼睛往外瞟,边上前低声道:“方才青月姐姐来了,说小公爷回府,让表姑娘去前院见人呢。”
一听到‘小公爷’,红蕖脸色微变,篦发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宋令仪眼睫轻垂,敏锐察觉到两婢的情绪不对,轻声问询:“昨夜外祖母病情加重,怎不见表哥回府呢?”
云瑶抿了抿唇,回应的语气微妙:“小公爷知道国公和老夫人担忧表姑娘,为表孝心,主动揽下找您的任务,这才不在府中。”
宋令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看来外祖家的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相处嘛。
大舅舅和大舅母和蔼可亲,表妹活泼伶俐,而这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热心又孝顺。
所谓否极泰来,她的运气终于好起来了!
…
前院,花厅。
昨夜闹出逼宫谋反的大事,陆探微一早便入宫觐见,打探消息了。
陆潜特地挑陆探微不在的时间回府,本来想直接回房歇息,路过花厅时,恰巧被王氏逮到,硬拉着他见见新来的‘表妹’。
等人期间,王氏将昨日的事与陆潜一一说了,包括玉佩和外甥女的样貌,经几个伺候过小姑子的嬷嬷鉴定,必是小姑子的女儿。
陆潜往侧边交椅一靠,神情略冷淡,态度也很敷衍。
在他看来,这位表妹是真是假,是神是鬼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府里多张嘴吃饭罢了。
王氏瞧了眼陆潜懒散肆意的坐姿,轻斥道:“没个坐相,好歹是初次相见,怎么也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陆潜正了正坐姿,目光往外逡巡,语气戏谑:“这么久没来,别是还在屋里睡大觉吧。”
“你以为谁都是你呐?”王氏嗔怪似的瞪他。
说话间,门外走廊响起了动静。
随着几声侍婢的招呼传来,一抹湖色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陆潜缓缓掀眸看去,神色霎时僵住。
少女容貌娇俏,眸光灿然若星。
“舅母安好。”
王氏笑容温和,对这位外甥女是越看越喜欢,抬手招呼她坐下,转而介绍道:“这位是你表哥陆潜,这段时间为了寻你,一直没回府,今早才回来。”
宋令仪落座,顺势往对座交椅一看,对视的瞬间,笑容渐渐消失。
不为别的,这位表哥的脸极为熟悉。
正是昨日在马车上,被她挟持了的少年!
第43章老太太醒了
陆潜的眼神幽暗阴戾,直勾勾盯着她,好似蛰伏在丛林里的野兽。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
敢情京兆府搜遍全城搜不到的人,是进了国公府的门,跟他玩儿灯下黑呢?!
陆潜脸色难看,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阿母,你确定她是姑母的女儿?”
之前的不以为然化作巴掌扇在他脸上,又响又疼。
这死丫头从鹤仙楼跑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鹤仙楼婢女的服饰,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姑母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嫡小姐,知书达理,精书画通音律,怎么可能教养出举止粗俗,混迹青楼的女儿!
宋令仪眨眨眼,故作无辜:
“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这个小白脸就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
明明在鹤仙楼鬼混,却要装孝顺称在外头找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王氏深知儿子的脾性,瞪了陆潜一眼,斥责道:“阿潜,你怎么说话呢?!”
平时待人接物傲慢些就罢了,外甥女刚找回来就这种态度,之后还如何和睦相处!
“她明明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潜跟吃了闷亏似的,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什么?”
王氏皱眉,只觉儿子愈发没有规矩了,哪儿有女儿来的体贴乖顺。
宋令仪也在看他,一双乌眸圆溜溜水灵灵的,似在说‘是什么,你说呀,你敢说吗?’
“……”
陆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死丫头狡猾得很,现在戳穿她,肯定要把鹤仙楼的事抖出去。
要是让老头儿和阿母知道他去了鹤仙楼,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祖母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没…没什么。”
话落,少女脊背微松,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陆潜一直紧盯着对座的少女,目光炯炯,自然没有错过她微妙的小表情。
该死!
还真让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王氏没好气儿道:“既然没什么,就少说几句。”免得叫外甥女生了误会。
陆潜瞪着瑞凤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氏。
这死丫头才来府上多久,阿母不怀疑她身份真假就罢了,还处处维护她。
宋令仪乌眸一转,开始茶言茶语:“舅母莫气,大概是我来得突然,表哥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说罢,头颅低垂,佯装委屈伤心的模样。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俏皮抬眸,冲着陆潜挑眉,乌眸里满是挑衅。
“……”陆潜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咬紧下颌,周身尽是阴沉之气。
这死丫头还真能装!
“别管他,他就这性子,浑得很。”王氏温声安抚。
宋令仪浅笑道:“昨日见到阿妤表妹,觉得她伶俐可人,格外亲切,没想到表哥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舅母当真是好福气啊。”
被刚入府的小辈这么一夸,王氏乐得合不拢嘴,而旁边的陆潜就笑不出来了。
昨日在马车上捆他、威胁他、打他脸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懂事。还夸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非明就是挑衅!他陆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这时,青月从门外进来,神情略激动:“夫人,老太太醒了!”
“听说表姑娘找回来了,急着要见呢。”
王氏面上一喜,嘴里边念叨着“太好了,终于醒了。”,边牵着宋令仪的手往外走,完全忘记了陆潜。
外祖母住的院子在西边,是晋国公府最大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应有尽有。因生病的缘故,院里的丫鬟婆子比往常多了一倍。
王氏牵着宋令仪进主屋,陆潜则跟在几步之外。一双瑞凤眼死死盯着那抹湖色身影,如同丛林中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暴起扑人的野兽。
主屋充斥着草药气,门窗紧闭,光线较为昏暗。
宋令仪轻车熟路地绕过九尺水墨屏风,一眼便瞧见靠躺在床头喝药的外祖母,与昨夜相处,气色好了许多。
“老安人快看,谁来了?”王氏笑道。
老太太抬头,瞥见站在屏风前的少女,浑浊双目怔愣了片刻,嘴唇翕动着,好半晌才发出声音:“燕娴……”
一声‘燕娴’,唤得王氏和伺候的婆子眼眶微红,喉头哽塞。
还是宋令仪先反应过来,走到床榻边,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外祖母,我是令仪。”
老太太泪眼含珠,望着与女儿极为相似的少女,旋即反应过来,女儿已经去世了,眼前的是外孙女。
她反握住宋令仪的手,握得很紧,温热的触感叫宋令仪鼻尖酸涩。
“好孩子,你这段时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老太太捋了捋宋令仪鬓边的碎发,眼里盈满的怜爱,“这么多年了,还是头回见你,你跟燕娴年轻时真像啊。”
宋令仪眼睫轻垂,抿唇不语。
穿到陌生朝代好几个月了,她早已习惯自己的霉运体质,无论吃再多苦,都能独自面对。严格意义上来说,陆家人不算她的亲人,所以面对大舅舅、大舅母以及表兄妹时,她能虚与委蛇,演出他们喜欢的模样。
可现在面对老太太,她所有的伪装都濒临崩溃了。
老太太很慈祥,像她的姥姥。
听陆家人说,老太太是因为受了宋母离世的打击才生病的,而且生病期间,一直念叨着要找到外孙女,她真的没法不动容。
“一开始是有点苦,但是都过去了,舅舅和舅母待我很好。”
宋令仪嗓音微哑,强扯出一抹笑意来:“这还是外孙女头回来京都,您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带外孙女出去转转,可好?”
王氏偏过身去,无声擦拭泪水。
“好……”老太太笑了笑,应得有气无力。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绣枕,拿出那块青玉凤纹佩,轻放到宋令仪手里。
为了让老太太安心,仆妇们特地将这枚玉佩留下来,好叫老太太第一时间看到,知道外孙女已找到了。
“这是你外祖父给你阿母定制的玉佩,也是你阿母从国公府带走的唯一的物件,要收好。”
第44章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鼻尖一酸,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望着幔帐感慨道:“一晃都这么大了……当年得知燕娴生了女儿,本想去淮州城看望你们,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肯,非要你阿母先低头。”
“可燕娴看似温柔乖顺,其实跟老头子一样是倔脾气,这么多年不曾回来看过一次。”
与其说怨怼,老太太眼神里更多的是黯然和哀伤。
“咳咳咳……”
几声轻咳,将众人的心吊了起来。
旁边的嬷嬷立马劝慰道:“老太太,您尚在病中,不宜忧思过度啊。”
宋令仪乌眸微转,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动听。
“其实阿母也很想念外祖母,在淮州城的时候,阿母常与我说起您。若是阿母还在,定不愿见到外祖母悲痛伤身,缠绵病榻。”
少女懂事乖巧,老太太瞧着心里也好受了些,眼神慈爱:“你是白露那天生的吧,这些年,虽不能亲自去淮州城看你,但外祖母每年都偷偷给你准备了生辰礼……”
说到这儿,老太太不免惋惜,喃喃道:“若能早些见到你就好了……阿妤的及笄礼操办得很热闹,你若在京都,及笄礼定然跟她一样热闹。”
老人家最爱喋喋不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以重复好多遍,宋令仪安静听着,一点儿不觉烦。
这种被念叨着的感觉真好。
上辈子大学毕业,她一直留在羊城工作,极少有机会回老家陪伴姥姥姥爷。老人家不会用智能机,教了好几次才学会打视频通话,可学会之后,姥姥姥爷怕打扰她工作,很少给她来电。
每月仅有的几次通话,老人家都会念叨着问她吃没吃饱,钱够不够用,又怕城里的菜不新鲜,硬要给她寄些自己家种的菜……
思及此处,眼泪顺着宋令仪眼眶落下,脸颊蹭了蹭老太太的手背。
“来京都之前,我很担心外祖母不喜欢我,怕寄人篱下,会被嫌弃。”
听少女这么一说,老太太眼里满是心疼,手也微微颤抖。
“可现在不担心,有外祖母您念着我,有舅舅和舅母的关心,我真的很开心。”少女眉眼弯弯,甚是明艳动人。
王氏擦了擦眼角,轻声道:“老安人一直想见令仪,这下见到人,总该安心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叹道:“这段时间辛苦你跟探微了。”
都说世间婆媳大都相看两厌,可老太太是个很开明的人,对小辈慈爱宽和,很少会展露出尖锐的一面。而王氏出身名门,自然懂得敬重长辈。
婆媳二人相处十多年,虽不曾有过矛盾,但关系称得上淡然无味。
如今一句由衷的宽慰,竟叫王氏无端心颤。
“都是一家人,谈何辛苦,令仪孤身在外,作为舅母,我也很难安心啊。”
气氛伤感凝重,老太太瞥了眼屏风旁的陆潜。
“阿潜。”
跟雕塑似的在屏风旁站了半天的少年身形微动,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祖母。”
陆潜缓步走到床榻边,本想揶揄几句老太太找到外孙女便忘了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家人里,他最在乎的就是祖母。
自陆妤出生后,他便被老头子丢给祖母教养。
老太太看似严厉,其实心肠最软。不止教会他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还会在老头子误解他时,站出来维护他。
“前几日醒来怎么不见你?”老太太道。
“阿潜知道老安人惦记外孙女,在国公面前立了军令状,出门寻令仪去了。”王氏笑说。
宋令仪和陆潜默契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当真?”
只一句简单的询问,却像有千斤压在陆潜心口。
不愿撒谎骗老太太,更不想让老太太失望。
立军令状,只是为了出府玩乐。刚开始是觉得那么多人在找,根本不缺他一个。而且姑母太过无情,这么多年不曾回京看望过祖母,害得祖母忧思过度,根本不配让祖母惦念。
可方才看见祖母与死丫头的温情场面,他心里也有些许动容。若是他不曾骗家里人,早日寻到表妹,或许祖母就不会病情加重了。
骗都骗了,不在乎多骗一次,只要祖母开心就好。
少顷,陆潜轻轻“嗯”了一声。
老太太笑了笑,朝他招手。
“祖母这些年没白疼你。”
陆潜在床榻边蹲下,稍一抬眸就对上少女意味深长的眼神,似在嘲讽他的说谎欺骗老太太。
二人对视。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硝烟弥漫。
静默间,老太太将陆潜的手搭在宋令仪的手背上,搞得两个当事人觉得惊诧又反胃。
“阿潜,令仪初来京都,你要替祖母好好照顾她,不许欺负她……”
陆潜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照顾表妹的。”
这诡异的‘温情’,叫宋令仪一阵恶寒。
小白脸比她还能装,金像奖年度最佳男演员就该颁给他!
“令仪。”
听到老太太突然唤她,少女惊讶回眸。
“外祖母,怎么了?”
“你都十六了,燕娴有没有给你定亲事?”老太太自动屏蔽宋父。
“……”这怎么回答?
宋令仪在淮州城待的时间,还没在外流浪的时间久,就算宋父宋母有这方面的打算,她也无从得知啊。
不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宋家一介破落户,就算定了亲事,那户人家也巴不得撇清关系吧。
“还没有呢。”她道。
老太太眼神一亮,又问:“那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愣了愣,脑子里莫名浮现土匪头子的脸,恍惚两息,她立马摇头:“没有!”
老太太喃喃念了几个“好”字,温声道:“你的婚事,外祖母必须要好好把关,咱们晋国公府的孩子,就算是皇子也配得。”
“……”宋令仪抿唇不语。
倒不是觉得老太太的话夸张,而是她才来京都,心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果可以的话,在外祖母跟前多待几年尽尽孝心,也很不错。
第45章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王氏怕聊得太久,打扰到老太太休息,适时出声让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儿。
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到廊庑下的表兄妹,气氛剑拔弩张。
少年抱臂倚靠着红木巨柱,眼眸深黑熠亮,冷哼一声:“别以为进了陆家的门就能高枕无忧,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清算呢。”
宋令仪挑眉,根本不怕。
“什么账,我怎么没印象呢……”
手指挠了挠脸颊,故作恍然:“噢~表哥说的是你去鹤仙——”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眼疾手快捂住了嘴,他心虚瞟了眼过路的仆妇,低声威胁:“死丫头,你敢抖出去,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宋令仪眨了眨眼,扯开他的手,气势毫不示弱。
“小白脸,是你说要跟我算账的,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而且是你撒谎骗外祖母和舅母,我没有当众戳穿你,已经很够面子了吧。”
顾及周围还有奴仆,她并没有高声怼他,语气平淡似寻常闲聊。
二人的距离极近。
陆潜弯唇,眼神冰冷:“光说我?
“你不也是从鹤仙楼里出来的,那块青玉凤纹佩怕不是你偷来的吧?”
宋令仪乌眸明亮莹润,却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挑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敢说出去吗?”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已经把小白脸的性子摸了个大概。他这种人,最好面子,而且好不容易瞒过家里人,讨得外祖母欢心,怎么可能为了跟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作对,暴露真相,让老太太失望。
陆潜黑眸微眯,舌尖顶了顶腮。
“你该庆幸祖母挺喜欢你,否则在这深宅大院里,我有几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宋令仪挑眉,乌眸微转,看向他身后。
“舅母!”
陆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快速后退两步。
日光在廊庑投下斑驳光影,王氏偏头看去,少年少女站在不远处,气氛和谐又美好。
“老安人喝过汤药又睡了,你俩也别在这儿守着了。”王氏笑容温和,转眸看向少女说,“你刚入府,很多地方都不太熟悉,就让阿潜领你在府里转转吧。”
不等宋令仪想个理由拒绝,旁边的陆潜伸了个懒腰,嗓音散漫:“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府里又不是没人了,哪儿用得着我。”
王氏脸色微沉,碍着外甥女在场,不好太过严苛。
“你才回府,怎么就没时间了?”
“昨夜没睡好,回去补个觉。”陆潜说得理所当然。
王氏深吸口气,正准备说他两句,胳膊就被宋令仪挽住了。
“舅母,表哥这段时间为了寻我,肯定很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休息吧。”宋令仪甜声道。
王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眉眼柔和:“还是你懂事。”
说罢,剜了陆潜一眼。
“……”陆潜。
到底谁是亲生的?
心头莫名烦闷,他抬步往院外走,与少女擦肩而过时,那双幽暗沉戾的瑞凤眼微垂,暗昧不明地瞪了她一眼。
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朝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回敬。
…
午后,芙蓉榭。
池塘里的荷叶茂密,锦鲤嬉戏,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亭台传来少女的谈笑声。
“表姐见到我哥了,觉得他人如何?”
对座的粉衫少女咬了口糕点,实话实说:“长得挺俊俏,就是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陆妤笑容愈发灿烂,完全没有听到自家兄长坏话,该有的生气反应,反倒像遇见知己一般,频频点头。
“他这个人就是难相处!”
“小时候还特别爱捉弄我,阿母让他给我洗一下脸,你猜怎么着?”
“他嫌冬天的水冷,直接把我按水盆里,呛了好几口水!”
陆妤滔滔不绝地控诉着,甚至越说越激动。
宋令仪实难想象这对亲兄妹的关系竟这么微妙,替她斟了杯茶水,劝道:“别生气,喝口水润润喉。”
陆妤忿忿一饮而尽,‘砰’得一声,把茶杯砸在石案上。
“他是京都城出了名的纨绔小霸王,不过你在外面,可别轻易报他的名号,小心被群殴。”
“……”路人缘这么差?不至于吧。
宋令仪不太想谈陆潜,主动转移话题。
“阿妤,今日怎不见舅舅啊?”
提起这个,陆妤脸色微变,左右瞅了瞅,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后,勾手示意宋令仪靠近些。
宋令仪附耳凑近,就听她小声说:“因为京都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宋令仪的心脏好似漏了一拍,联想到土匪们曾说要将京都搅个天翻地覆,心头莫名紧张起来。
“什…什么大事?”
陆妤眯了眯眼:“二皇子在陛下的寿宴上谋反!”
“好在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控制住了局面,否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要说这太子殿下,当真是英明神武,器宇……”
宋令仪的注意力全在她第一句话上,完全没听清陆妤后面在说什么。
只要不是土匪头子出事儿就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宋令仪心下一惊,懊恼自个儿不争气,竟还想着他。
暗忖间,手臂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抬眸看着陆妤,问:“怎么了?”
陆妤眯眼笑得意味深长,“等祖母身体好些了,家里准备办场宴席,广邀陆家的亲朋好友。阿父阿母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将来也好说亲事。”
说到亲事,宋令仪有点排斥。
当然,能入陆家长辈眼的男子,家世肯定不差,只是她不想匆忙嫁人罢了。
陆妤没察觉表姐的异样情绪,继续问:“你可知裴家二郎?”
宋令仪摇头。
“陆裴两家是世交,祖父原本想把姑母嫁给裴家家主,可姑母不愿意,两家才退了亲事。但那对作为定亲信物的青玉龙凤纹玉佩没退,另一块还在裴家。”陆妤道。
“所以呢?”宋令仪没听懂。
难不成宋母没嫁成,要把她嫁过去?
裴家能愿意?
第46章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
宋母为了嫁宋父,跟家里的关系闹得那么僵,裴家定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两家虽未结亲,但关系依旧很好。”陆妤杏眸亮晶晶的,似盈了春水,“前段时间,阿父收到消息说暄城有人见过你,裴家二郎便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你了呢!”
“……”啊?
宋令仪扯了扯嘴角,敢情她和裴家二郎的‘缘分‘在这儿啊。
这么说来,她还得谢谢这位裴家二郎了。
“这位裴家二郎跟我哥可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温文尔雅,才高八斗,京都好多贵女都心仪他呐!”陆妤道。
“也包括你么?”宋令仪托着雪腮,淡淡道。
陆妤顿觉羞涩,捂着微烫的脸颊说:“才不是,表姐别打趣我!”
“对了,宴席那天,会有许多世家公子赴宴,祖母不是想在京都给你定一门亲事么,表姐到时仔细看看,若是有顺眼的,直接与祖母说便是。”
宋令仪对此表现得很平静,“到时再说吧。”
…
今日早朝,宣元帝下旨将监国大权交给太子。
为了安心养病,宣元帝移居瑶泉行宫,朝中政务皆由太子定夺。
萧明夷上台后,立马拨款救济东部灾区的百姓,还派了御史台的官员前往东部灾巡查,以防当地官员贪污赈灾款。
而后派官员传信宝华寺,接皇后娘娘回宫。
自太子奉旨讨伐海寇之后,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沈皇后对宣元帝的昏庸失望至极,便搬去了宝华寺,说是为国祈福,一住就是两三年。
日薄西山,霞光笼罩皇城。
身着四品武官袍的玄风大步迈过金水桥,往东宫方向去。
走到东宫殿外,刚好听到吱呀一声,近侍推开雕花木门,几名吏部官员自门内退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同朝为官,玄风免不得要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宣元帝罢朝多日,官员们在处理公务上难免懈怠,今日太子寻他们问话,好几处答不上来。太子虽不曾苛责,但他们自觉惭愧无地,以袖掩面而去。
玄风挠了挠脸颊,望着紧闭的殿门,琢磨片刻,询问太子身边的近侍。
“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近侍低声道:“奴才可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只是……今日召见的大臣,无一不是苦着脸离开的。”
玄风‘嘶‘了声。
“大人快进去吧,殿下一直等着您呢。”近侍催促道。
雕花木门推开,玄风抬步进殿。
殿中幽静清冷,唯有落笔疾书的沙沙声响。
萧明夷坐在黑檀木桌案后,伏案忙碌。
与寿宴那夜一身冷冽威严的玄袍不同,今日他一袭绛色提花绡长袍,玉带金冠,冷肃俊颜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玄风撩起官服衣摆,略微躬身,做出行礼姿态:“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殿中静默几息,那道伏案忙碌的身影才抽空抬头。
“平身。”
“谢殿下!”
萧明夷握着狼毫,笔尖沾了沾砚台里的朱砂,继续批阅奏折。
“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玄风埋着头,心虚答道:“回殿下,微臣还未寻到阿梨姑娘的下落。”
沙沙的书写声停了。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抬起头,视线刺过来,沉甸甸的目光如有实质。
“这都两日了吧,连个小丫头都寻不到?”
明明极轻的语气,却叫玄风心头无端一紧,硬着头皮继续说:“但微臣查到了些线索。”
萧明夷翻开一本新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嘴里淡淡道了一声:“说来听听。”
“就在阿梨姑娘偷跑当天,京兆府拿着一张神似阿梨姑娘的画像在城中搜查,据说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报案,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勒令京兆府的人全城搜捕。”
翻阅奏折的手顿住。
萧明夷缓缓掀眸,“预谋不轨?”
以那丫头爱闯祸的性子,倒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好像是叫陆潜吧,离京之前见过几次,性子跳脱,惯爱惹是生非,与那丫头不遑多让。
“不过京兆府没有搜到人,小公爷只派人催过一回,后续也没追查,京兆府推测画像上的女子应该没有进城。”玄风道。
萧明夷往椅背一靠,姿态散漫随意,长指在桌案上轻点。忖度片刻,才道:“去安排一下,孤要见陆潜。”
“是!”
玄风躬身退出大殿。
窗外红霞渐渐凝成紫光,殿中点上烛火,把黑檀木桌案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好不容易批阅完堆积的奏折,萧明夷浅浅松了口气,抬手揉弄酸胀的眉心。
近侍捧了杯热茶过来,轻声道:“殿下,您自卯时起就没歇息过,政务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再过两日皇后娘娘就回宫了,见您这般辛苦,定然忧心。”
近侍名唤冯同,自幼在太子身边服侍,深得太子和沈皇后信任,是东宫头号大太监。
萧明夷喝了口热茶,道:“玄风可有传消息来?”
“回殿下,玄风大人去了趟晋国公府,没见着人,听府中仆人说小公爷大概是去金樽楼喝酒了,您要不等明日——”
话音未落,便见桌案后的男人骤然起身。
“殿下,您难道要这会儿出宫?”冯同惊诧。
萧明夷幽幽睇他一眼,似在烦他多话。
冯同识趣噤声,不再多言。默默看着太子殿下走到博古架边,从堆叠的画轴中抽出一幅,拿在手里往殿外走。
暮色四合,皇城各处亮起星点烛火。
赶在东华门落钥之前,一辆黑漆平顶的华贵马车辚辚驶出宫门,往城东方向去。
金樽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能在此处消费的人,皆是城中的达官显贵,即便入夜,楼里依旧热闹。
马车停在门庭,立马有小厮上前热情招呼。
换了身常服的玄风亮出镇抚司令牌,问:“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在?”
小厮迟疑一瞬,余光瞥见有人下马车。
那人掸了掸衣袍褶皱,周身气质矜贵,小厮一瞧便知其身份不简单,忙不迭点头:“在的,在的,小的这就引几位爷进去。”
第47章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二楼雅室。
陆潜正与几名官宦子弟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听闻晋国公府来了位表姑娘,一个个都好奇得很。
“小公爷的表妹模样如何,漂不漂亮?”说话之人带着几分醉意,言辞轻佻。
慵懒斜坐在软榻上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修长手指间夹弄着白玉酒杯,淡淡道:“怎么,你对那丫头感兴趣?”
这话意味不明,旁人倒不知该怎么接了。
气氛略显僵凝之际,少年再次开口:“模样是其次,那丫头太过精明,谁要是打她的主意,无异于引火上身。”
闻言,其余人面面相觑。
凡世族官宦家的女子贵女无一不注重名声,能让小公爷做出这等评价,看来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不仅品行有缺,还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他们心里那点好奇,霎时烟消云散。
陆潜啜了口酒,视线略略扫过眼前这几个官宦子弟,薄唇微勾。
听祖母的意思,是想在京都高门子弟里挑一个,给死丫头做夫婿。
得罪了他,还想安安稳稳嫁人,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他偏不如死丫头的意!品行不端、性情恶劣的名声一旦传开,看京都有几户人家敢要她。
一想到这儿,陆潜心里憋的那口气就顺畅多了。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室内满是谈笑声,根本无人在意门口的动静,也没人去开门。
两息之后,只听得‘砰’一声巨响。
众人悚然扭头,齐齐看向门口,视线触及那道缓步而来的玄袍身影时,个个骇然失色,惊惶不安。
除了稳坐在软榻上的陆潜,其余官宦子弟忙不迭起身跪拜。
“参见太子殿下!”
雅室光线昏黄朦胧。
陆潜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气宇轩昂的玄袍身影,懒散起身行礼。
“殿下与小公爷有事要谈,还请诸位公子回避。”玄风一丝不苟道。
这群官宦子弟如释重负般逃离雅室,留下陆潜独自面对太子殿下。
房门再次关上,室内沉寂。
萧明夷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往月牙凳一坐,玄风等人静静立在他身后。
陆潜丝毫不慌,姿态依旧随性散漫。
“不知太子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话落,只觉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目光,朝他刺了过来。
萧明夷浓眉微折,无声打量对面的少年。
晋国公就这一个儿子,惯得是无法无天,整日与狐朋狗友混迹酒场,成何体统。
陆潜读出对方眼神里的淡淡轻蔑,心头不爽到了极点,偏偏他是太子,打不得,更惹不得。
“是有一事。”
萧明夷屈指在桌案上轻点,嗓音微沉:“孤听闻小公爷前几日拿了幅画像去京兆府报案,不知画像上的女子可有找到?”
那双瞳色偏浅的瑞凤眼漫不经心扫了眼对面的几人,眼皮垂下,暗忖了片刻。
太子亲自来金樽楼寻他,就为了问这件事儿?
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不可能啊,死丫头是淮州人士,来京都才几天,连晋国公府的门都未出过。
“那丫头狡猾得很,京兆府一直没消息。”陆潜眸光一转,“画像上的女子也得罪过殿下?”
萧明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拿出随身带着的画轴,徐徐展开,绿衣少女的灵动娇俏跃然纸上。
“小公爷要找的人,可是她?”
陆潜垂眸,一眼认出画像上的少女就是宋令仪。
“不是。”他下意识否认。
无论太子是出于报仇或其他目的,陆潜都没有必要认下这幅画。一来,他跟死丫头的账还没清算;二来,太子分明看不起他,有本事自个儿查去,他无可奉告。
就算将来太子知道画像上的少女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又如何?
单凭一幅画像,他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而且有晋国公府作保,太子要动人,总得掂量掂量轻重。
萧明夷下颌微抬,幽邃又摄人的目光在陆潜脸上游移几番,明显不信他的话,继续试探:“小公爷可否说说,那姑娘是如何得罪的你?”
去鹤仙楼赌博宿醉的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陆潜依然那副不着调的样子,面不改色道:“前段时间出了趟城,半路遇到那丫头,她觉得我英俊潇洒,器宇不凡,便死皮赖脸要跟着我。”
“……”玄风眉头一紧。
怎么有人能这么自恋,自夸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我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怎可能看得上一介庶民,当即拒绝了她,哪知这人心肠歹毒,不仅窃走了我的钱财,还想对我图谋不轨……”
陆潜声情并茂地胡扯一通,完全不管对面几人是什么反应。
眼看问不出有用的信息,萧明夷收起画像,准备带人离开。
无论陆潜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他实在不想跟一个浪荡子弟浪费时间,反正只要阿梨还在大渊,寻到人是迟早的事。
可陆潜这时却玩起了坏心眼,话锋一转:“京兆府不是没找到人么,九华山那边有个土匪寨子,我猜她定是土匪寨子里的人。”
“听闻那群土匪穷凶极恶,说不定太子要找的人,也在寨子里。”
萧明夷的身形定在原地,回眸看他,眼神沉冷复杂。
九华山距云河渡不远,可他从未听说山上有土匪。如果陆潜说得不假,迟迟寻不到的人,倒真有可能被土匪掳了去。
几人随即离开雅室。
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驶上冷清街道,玄风驾马凑到车窗边。
“殿下不必担心,阿梨姑娘机灵得很,不会出事儿的。”
车厢晦暗,看不清萧明夷的五官眉目,嗓音喜怒不辨:“立即派人去九华山查探清楚,一旦有线索,即刻来报。”
玄风应了声“是”,而后给另一名随行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回镇抚司调人。
乌云蔽月,车厢静谧。
那道端坐的玄袍身影靠着厢璧,修长手指反复摩挲那支缠枝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48章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次日,晨光熹微。
宋令仪给老太太请完安,刚从院里出来,就碰到了陆潜。
还真是冤家路窄。
腹诽之后,本想趁周围无人,直接绕道离开,哪知陆潜竟翻过木栏,挡了她的去路。
宋令仪后退半步,神色警觉:“你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拦路的少年眼神未动,定定盯着她。
一双瑞凤眼洞若观火,晦暗而幽深,藏着这几天不曾显露的审慎。
“你这段时间可有招惹过什么人?”
“……”宋令仪。
不明白小白脸为什么这么问,但一想到入京前委身给土匪头子的事,难免心虚几分。
“没有啊。”回应的语气不似之前那般有底气。
陆潜长腿信步上前,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紧逼,“当真?”
“嗯哼。”少女挑眉,故作松弛。
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陆潜浓眉微压侵略性十足,混着淡淡白檀香的气息灌入少女鼻间,静默间,她心如擂鼓。
“你不认识太子殿下?”
“……”
搞这么紧张,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宋令仪双肩微松,没好气儿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来京都才多久,打哪儿认识太子殿下?”
“要不你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少女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清明坦荡。
陆潜眉头紧皱。
看来死丫头没有说谎,那为何太子殿下要拿她的画像寻人?
难道是他认错了,那幅画像上的人不是死丫头。
这么一想,陆潜心头莫名松快了些。
“想得倒挺美。”他微微倾身,毫不客气地怼道,“陆家能收容你,给你一口饭吃就不错了,你该时刻警醒、感恩戴德。想攀东宫的高枝,也得看自个儿配不配。”
宋令仪乌眸圆睁。
麻痹!
真想给他两巴掌!
怼完人的陆潜心情格外好,哼着小曲儿,径直绕过她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杵在原地的少女深吸了好几口气,内心不断劝慰自己:
不要跟傻×生气~不要跟傻×生气~
要在晋国公府生活,就得跟小白脸长期相处,一直闹矛盾,只是给自个儿找麻烦。
不要气~~
少女阖眸,慢慢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里的怒意却半点没消。
不行!
进一步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
少女陡然回头,幽幽盯着那道锦袍身影。
九曲回廊之下,是深约一米的池塘,岸边垂柳条条,周围没有仆从,很安静。
快走到回廊尽头的陆潜,听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一瞥,什么都还没看清呢,一团黑影猛地撞上他的小腹。
一阵强烈的滞空感后,池塘炸出剧烈水花声。
少年如一根葱倒栽进了水里!
陆潜虽性情纨绔,却擅长骑射,身体健壮得很,放平时根本不可能被少女轻易推倒。
可怪就怪在他毫无防备,根本没料到会有这出。
直至天旋地转,污浊池水灌进耳鼻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哈哈哈哈哈……”
陆潜扑腾两下,从池塘里站起来,抬头望向栏杆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宋、令、仪!”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想捏死少女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宋令仪毫不畏惧。
“本姑娘在此,有何贵干?”
陆潜恶狠狠盯着她,气到一时说不出话。
自懂事起,京都就没有人敢这么戏弄他!死丫头不止一而再地挑衅他,还把他推进水里,当真是奇耻大辱!
“你给小爷等着,看我上去不扒了你的皮!”
等他?
除非她脑子瓦特了!
宋令仪伸出两个拳头,竖起左手食指转了转,右手随之慢慢竖起中指。
“……”
陆潜看不懂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看清少女脸上的鄙夷和嘲笑。
等他上了岸,少女早已不见踪迹。
院里的仆妇看见小公爷浑身湿透,脑袋上还顶着淤泥,一个个吓得不轻。
“小公爷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掉池子里去了?”
“快回屋换身衣裳吧,别染上病了……”
仆妇们你一言我一语,陆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老太太的院子也不去了,扭头往芝兰苑走。
…
与此同时,宋令仪一路小跑回芝兰苑,恰巧在庭院门口遇见来寻她的陆妤。
瞧着少女满面春风的模样,陆妤笑问:“表姐有何开心的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作无事发生道:“没什么。刚才跟外祖母院里的丫鬟讲了个冷笑话,我觉得好笑罢了。”
捉弄陆潜的事,还是别告诉陆妤的好。
两女亲昵互挽胳膊往里走。
“什么笑话?”
“猫会喵喵叫,狗会汪汪叫,鸭会嘎嘎叫,你猜鸡会什么?”
“咯咯叫!”
“……当然不是啦。”
陆妤红唇微撅,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缠着宋令仪撒娇要答案。
“表姐,快告诉我嘛……“
“我跟你说……”
彼时,震怒中的陆潜来到芝兰苑外,一眼瞧见两女凑在庭院里嬉笑,尤其是陆妤,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花枝乱颤。
误以为死丫头把他掉入池塘的事告诉了陆妤,少年羞愤到耳尖滚烫,怒吼一声:“宋令仪!”
“……”
“……”
庭院里的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陆妤乍见兄长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只觉惊诧又好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侍婢们不敢明目张胆笑,一个个埋着头,憋得身躯微颤。
经陆妤这么一问,陆潜立马反应过来,咬着后槽牙道:“少管闲事儿,我跟宋令仪有话说,你们都滚出去。”
小公爷平时不着调,难相处,却少有这般发火的时候,陆妤和侍婢们俱是一惊。
“表姐……”陆妤有点害怕生气中的兄长,想问问表姐发生什么事了。
可转头一看,原本站在身边的表姐,突然不见了。
只听‘砰’得一声,主屋房门猛地关上。
一团黑影疾风般冲过去,踹得房门梆梆响。
“死丫头,滚出来!”
院里的人发觉不对劲,红蕖与云瑶对了个眼神,立马去账房请夫人。
第49章挨了一巴掌
踹门声震天响。
陆妤纠结着,不敢轻易上前劝架。
主屋内,宋令仪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背死死顶住房门。
也不知木门结不结实,别被小白脸踹坏了。要是晚上睡觉没有门,多没安全感啊。
踹门的动静持续许久,突然又没了。
“……?”宋令仪蹙眉。
慢慢转过身,扒着门缝往外看。
廊下没有人。
难道是小白脸踹累了,打算放过她了?
就在宋令仪松了口气,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时,软榻后的雕花隔窗传来动静,她偏头看去——
小白脸竟然从隔窗翻进来了!
动作迅疾利落,湿透的锦袍在软榻上晕出一大团污渍。
不过这已不是重点,直戳戳朝她袭来的少年,黑眸晦暗沉戾,像要吃人一般。
“……”小命危矣!
宋令仪心中警铃大作。
主屋就这么大,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眼看少年越来越近,少女立马发动祖传技能。
举手投降。
“表哥我错了!”少女高声喊道。
可陆潜岂是认个错,就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人。长臂一挥,钳制住少女的后颈,力道蛮横又无礼。
“不是很嚣张么,道什么歉啊,继续笑啊!”陆潜咬牙切齿。
宋令仪被迫仰头看他。
羽睫扑闪,莹润乌眸里盈着怯意。
少女天生一副小白花模样,平日只要不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就会显得十分柔弱,楚楚惹人怜。
可陆潜心里清楚,死丫头嘴上说着求饶的话,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露出獠牙,反扑他一口。
宋令仪轻轻扯了扯陆潜的衣角,弱弱求饶。
“表哥,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才怪。
猝不及防地撒娇,叫陆潜嘴角抽了抽,低眸道:“拿开你的爪子。”
“……”
宋令仪迟疑一瞬,松开他的衣角。
主屋外的人不知里面的情况,担心小公爷欺负表姑娘,纷纷跑到房门口劝架。
陆妤奋力拍门,‘大义灭亲’道:“陆潜!你要是敢欺负表姐,我就告诉阿父,让阿父好好教训你!”
“你再叫,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收拾!”少年低沉恶劣的嗓音隔着门缝传出来。
拍门的动静骤然停止,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桎梏在后颈的力道加重,感受到少年冷谑的目光,宋令仪呼吸微停。
“死丫头,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说吧,先挖眼,还是先断手?”
那双瑞凤眼睨着她,幽亮眼睛里满是玩世不恭的谑意。
宋令仪心下一沉。
“可不可以,都不要……”
陆潜低眸瞧她,弯了弯唇,皮笑肉不笑。
“你说呢?”
“……”大概是不行了。
气氛僵凝之际。
背后的房门发出‘咚’一声巨响,日光霎时盈满室内。
宋令仪来不及回头看清情况,就被撞门闯入的陆妤和侍婢们撞进了陆潜怀里。
毫无防备的陆潜,再一次往后栽倒。
“唔——”
一阵天旋地转后,耳边传来少年的闷哼声。
周遭仿佛静止了几秒,宋令仪慢慢睁眼,对上那道浓黑迫人的视线。
陆妤和侍婢们看着叠在地上的二人,倒吸了口凉气,直至陆潜瞪了她们一眼,才后觉闯了祸,立马作鸟兽散。
寂静横扫室内。
淡淡的花香气味侵入鼻息,陆潜俊脸凝固,连着呼吸都有瞬间的停顿,面上却是不显的。幽暗晦涩的瑞凤眼盯着少女,冷声道:“压够了没有?”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
回过神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顾不得身上的织锦流云裙又湿又脏,朝陆潜递出手,作势要拉他起来。
少女的手白皙纤长,若有若无的花香气息好似还没散去。
陆潜眸光暗了暗,拍开她的手起身。
“我衣裙脏了,你赶紧出去。”宋令仪语气还算自然,心里却尴尬得很。
须臾,陆潜忽然就笑了。
“死丫头,你觉得咱俩的账,能这么算了?”
余光瞥见廊上有人在偷看,宋令仪莫名硬气了几分。
“什么账,难道是我方才推——”
话没说完,就被陆潜一个眼神瞪回肚子里。十六七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更何况他跋扈多年,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知道他的糗事。
陆潜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坏意更甚。
下一刻,陡然袭来的悬空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惊呼出声。
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全都翻转过来。
“表姐!”
陆妤差点惊到下巴,眼睁睁看着兄长将表姐扛在肩上,大步往院外走。
“小白脸,你要干嘛!”
“赶紧放我下来!”
“表哥,我认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如果说宋令仪之前仗着有外祖母撑腰,不信陆潜敢断她手脚,那么这会儿,她是真慌了。
陆潜眼神邪肆,扛着少女一言不发往池塘走,府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却没一个人敢管。任凭肩上的少女如何蹬腿挣扎,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宋令仪头脑充血,慢慢挣扎不动。
不多时,踏上熟悉的九曲回廊,耳畔响起少年低哑又恶劣的声音。
“死丫头,不是笑得很开心么,小爷现在就把你丢池塘里滚一遭,看你还开不开心。”
说话间,陆潜已站在了栏杆边。
“陆潜!”
华服妇人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快步走来,神情怒不可遏,斥道:“你要干什么?!赶紧把令仪放下!”
救兵来了!
宋令仪慢慢抬头,哭丧着脸喊:“舅母,快救救我啊,表哥要把我扔池塘里去。”
少年眼神一冷,周身升起腾腾戾气。
“臭小子,快把人放下!”
王氏的语气明显加重,握着绢帕的手气到颤抖。
静默两息,陆潜舌尖顶着腮帮子,将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放。
宋令仪头脑发晕,还好红蕖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踉跄栽倒。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回廊。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气氛浓重又压抑。
陆潜偏着脸,黑沉冷冽的眸底掠过一丝惊诧和哀伤。长这么大,无论犯什么错,阿母都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过他。
看见少年脸上的红痕,宋令仪眼睫轻颤,几缕心虚飘过。
第50章剿匪
打过之后,王氏也逐渐冷静下来,深吸口气:“令仪犯了什么错,你要把人池塘里丢,往日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陆潜面无表情,喉间滚动得有多剧烈,怒气便有多重。
“跟令仪道歉。”
“……”陆潜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母,光看见他要丢死丫头,没看见他身上也一团糟么?
“道歉。”
王氏厉声重复一遍,听得宋令仪心肝俱颤,偷偷瞧了眼陆潜难看的脸色,捉弄人的快感霎时烟消云散。
“舅母…其实我……”
话没说完,少年不以为然冷嗤了声:“凭什么要我道歉,是她先招惹的我,丢池塘里淹死也是活该。”
啪——
又是一巴掌。
像一道惊雷落下,包括陆妤在内的一群人,个个噤若寒蝉。主母向来温和从容,少有这般大动干戈的时候,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去祠堂跪着,抄十遍佛经,在你阿父回府之前,不许出来!”
说罢,王氏怕自个儿心软,领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离开。
陆潜杵在原地,眼里冰霜凝固。
“哥哥……”
陆妤本想安慰两句,可陆潜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怕了,拉着宋令仪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
午后,京都下了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积水沿着皇城的绿瓦不断流下,在青石板上激起小小水花。
玄风顶着瓢泼大雨来到东宫。
明德内,一阵仓促脚步声打破了殿内静谧。
“殿下,玄风大人有事求见。”冯同弓着身子禀报。
雕花窗棂半敞,空气中的潮湿土腥味被熏香掩盖,身着绛色暗纹锦袍的男人坐在桌案后,清嘉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沉冷寂。
听得禀报,萧明夷将奏折反扣在桌,淡声道:“让他进来。”
“是。”冯同躬身退出。
不多时,身着武官袍的玄风入殿,脸色沉重:“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慢悠悠掀起眼帘,语气还算温和:“何事奏报?”
玄风皱着眉,袍袖下的拳头握紧。
“回殿下,九华山那边确实有一伙土匪,行踪诡谲不定,专门抢掠过路行人。当地百姓多次报官,却因二皇子的不作为,迟迟没有官兵前去清剿。”
殿内气压愈发低了,玄风嗓音发紧:“微臣一路追查,得知土匪前几日劫走好几个年轻姑娘,年纪皆与阿梨姑娘相仿。”
萧明夷脸色阴鸷,狭长凤眸定定盯着玄风,语气一点点沉下:“只是年纪相仿,可有追查清楚?”
“微臣拿着阿梨姑娘的画像查问,有知情人说那些姑娘里,有一个与画像上的少女模样相似。”
听完禀报,萧明夷呼吸急促一瞬,眼里似有浓云翻涌。
不过离开五日,她就敢玩偷跑。
早知如此,就该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着。
窗外天色阴沉,暴雨如注,殿内亦是一片惨淡昏暗。萧明夷静坐许久,只觉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开条裂缝,就连呼吸都觉刺痛。
“殿下……”见桌案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玄风谨慎抬头看了眼,惴惴出声:“微臣已派人去查探土匪的具体下落,一有消息,就将其一网打尽。”
萧明夷眼底划过一抹冷意,紧握五指,目光黑涔涔地盯着窗外,“传孤旨意,即刻让殿前司禁军副统领点兵两百,孤要亲自踏平那九华山。”
“……”什么?!
玄风错愕。
太子殿下与阿梨姑娘的感情是不错,可朝中政务繁忙,这些事交给镇抚司办即可,哪儿用得着亲自领兵。
再者说,太子殿下之前总嫌阿梨姑娘性子跳脱,京都有那么多贵女,失了这个,总有更好的顶上。太子殿下向来薄情寡性,岂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
可劝也无用,冯同已去传旨。
一个时辰后,萧明夷换上玄袍黑甲,禁军整装待发,自东华门而出,赶赴九华山。
纵使九华山连绵十里,地势再优越,土匪们也难藏匿身形。
天刚擦黑,镇抚司小旗官寻到山寨具体位置,上报不到半个时辰,漫天火光里,禁军杀入山寨,生擒寨中一干匪徒。
刀枪剑戟的交戈声逐渐停歇。
那道玄袍黑甲的身影手持长剑,伫立于石阶之上,面庞在厮杀中沾染了土匪的鲜血,沿着下颌滑落,透着一丝不羁的邪性。
残活的山匪战战兢兢跪地,眼里满是恐惧。
萧明夷手拿方帕,慢条斯理擦去脸上的血,“山匪劫来的人都找到了?”
禁军副统领颔首道:“回殿下,都找到了,却没见到画像上的女子。”
少顷,玄风将土匪头子押至石阶前,此人满脸横肉,生得凶神恶煞,右腿被玄风一剑砍废了,这会儿渗血不止。
土匪头子深知今日难逃一死,疼得骂骂咧咧:“老子认栽了!要杀就杀,给个痛快!”
话音未落,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嗤笑:“痛快?”
“尔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得太痛快岂不便宜你了。”
土匪头子头颅稍抬,对上那道阴寒得如刀子割肉的目光,心脏无端颤了两下。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威严?而且带来的兵身手矫健,寨里的人在他们面前跟新兵蛋子似的,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你是京兆府的人?”土匪头子试探道。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搭在了他的脖颈处,稍有动作,便会身首异处。玄风神色冷肃:“我家主子的身份,岂是你能探听的。赶紧交代清楚,这几日掳来的姑娘都在哪儿?”
闻言,土匪头子大概猜出他们的来意,但这几日劫掠的姑娘衣着朴素,不像权宦人家的女子,如何就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寻仇?
思忖间,余光瞥见一支羽箭袭来,胸口霎时一阵剧痛。
土匪头子脸色惨白,哀嚎不止。
再看石阶之上,那位沉稳如山的玄袍首领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他的脑袋。
那双漆黑凤眸如古井般无波无澜,看似平静却又透出几分狷狂,“还不如实招来?”
第51章一个不留
土匪头子捂住胸口瘫坐在地,额头汗流不止。
“所有姑娘……都在……庑房里。”
“撒谎!”玄风瞪目斥道,“这与当地百姓报的失踪人数分明对不上!”
土匪头子惊惶看着对准他的那支羽箭,好似阎王的催命符般,随时会取他的性命。
“啊——”
下一刻,羽箭射穿了土匪头子的左肩,摆明是不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我说,我说……”土匪头子疼得撕心裂肺,白着脸嚷道,“掳来的女子……等寨…寨里的兄弟们玩腻,就杀了埋后山了。”
萧明夷眸光陡然一沉,下颌咬紧,握着弓箭的手青筋暴起。
缓了两息,才哑声开口:“一个不留。”
那群苟延残喘的土匪听到这话,顿时肝胆俱裂,情绪激动起来,忙喊冤枉:“不是啊,那些个女人都是大当家抓的!”
“对啊,他一个人就得占俩,根本轮不到我们啊!”
土匪头子也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平日里一起吃香喝辣的兄弟立马就背叛了他,当即破口大骂:“少他娘的推卸责任,人是我抓的,但你们敢打包票说没过手吗?!麻子!是你说那些姑娘都是附近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还都是雏,撺掇我去掳人的!”
旁边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身躯抖了抖,深怕玄袍男人一箭射杀他,拔声反驳:“你怎么能推给我呢!那些姑娘掳回来,可都先进了你屋里!”
土匪们唇枪舌剑,倏然间,一支羽箭破空袭来,精准射穿麻子的喉咙。
一阵死寂中,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痛苦呜咽着,瞪着一双三白眼,直直栽倒在地上,鲜血自喉咙处喷涌而出,染红了泥地。
见此情形,其余土匪僵在原地,惊恐看向石阶上的男人。
“聒噪。”萧明夷睥目看着他们,展开随身携带的画轴,“看清楚了,你们掳来的女子中,可有画像上的人?”
土匪们仔细辨认一番,个个面露迷茫,低声私语。
“你见过么?”
“你见过?”
“这姑娘漂亮多了,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
土匪们摇头,纷纷表示没见过。
玄风一惊,当地百姓分明看见阿梨姑娘是被这群土匪们掳走了,怎么会没见过呢?
他惊惶看向石阶上的太子殿下,正好迎上那道幽幽睇来的目光。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出来,且愈来愈清晰:当地百姓投告无门,镇抚司的人又恰好在查阿梨姑娘的下落,他们故意这么说,是想引镇抚司的人上山剿匪!
禁军副统领虽不知画像上的女子是谁,但看太子殿下的神色不似之前那般冷硬,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这群土匪要如何处置?”
萧明夷悠悠迈下石阶,眼里没有丝毫波澜:“不是说了,一个不留。”
背后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哀嚎声,萧明夷翻身上马,望着明月清辉笼罩的山野,漆黑眸底逐渐晕出一抹瑰丽。
…
与此同时的京都城。
陆探微与京兆府尹商议过后,准备趁夜色上山剿匪,队伍于东城门整装待发。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报——”
临到队伍跟前,捕快翻身下马,躬身禀报:“启禀国公,刚收到消息,太子殿下已率禁军剿灭了九华山的土匪,这会儿已在回程路上。”
陆探微和京兆府尹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吃惊。
剿灭土匪哪儿用得着太子殿下出马,难道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沉吟片刻,陆探微对京兆府尹说:“今日辛苦李大人了。”
“哪里,哪里。”京兆府尹连连摆手,态度客气,“这段时间公务繁忙,下官一时疏忽,才叫九华山的匪徒如此猖狂。国公爷主动为民请命,下官惭愧得很呐。”
“九华山的土匪祸害乡里,光是剿匪,难平民愤呐。”陆探微语气微妙。
京兆府尹笑容僵了一下,应和道:“国公爷说得是,所以下官打算自掏腰包,给受害的百姓分发抚恤金……。”
陆探微笑了笑,满意点头:“为官之道,在于体察民情。这事儿本是李大人的职责所在,如今太子殿下已率军剿匪,回头免不得要问责,李大人要是能落实抚恤金,太子殿下那边也好交代了。”
京兆府尹哪儿敢置喙,连连点头称“是”。
谈话间,官道上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朦胧暮色之中,一队黑影朝城门奔来,各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驭马之声如虎狼咆哮。
为首之人玄袍黑甲,英俊不凡,赫然就是太子殿下。
看见聚集在城门口的官兵,萧明夷忽的一个勒马,缓慢行进,而他身后的数百禁军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勒马缓行。
队伍逐步逼近,京兆府尹深怕被太子殿下追责,颤巍巍垂首迎接。
顷刻间,萧明夷已骑至跟前。
“参见太子殿下。”陆探微拱手见礼,态度不卑不亢。
旁边的京兆府尹也跟着呆呆拱手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微微歪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陡然袭来,“国公爷,您怎会在此?”
“回殿下,听闻九华山有匪徒作祟,臣便与李大人商议剿匪之事,未曾想太子殿下先行一步歼灭匪徒,臣等只得在此恭候了。”陆探微道。
“噢?”萧明夷悠悠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京兆府尹身上,似是刚发现他也在,语气戏谑:“李大人也在啊。”
京兆府尹身躯一抖。
“京兆府统辖京都二十四县,九华山匪徒猖獗,当地百姓曾上报京都,李大人身为府尹,迟迟不派兵剿匪,孤还当李大人公务繁忙,尚不知情呢。”
这番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味,京兆府尹怎会听不懂,赶忙跪地请罪:“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萧明夷的眼神冷了几分,道:“看在李大人已觉悟出兵的份上,你这顶乌纱帽,孤暂时不摘了。”
“微臣叩谢太子殿下!”京兆府尹心头一松,差点哭出来。
第52章替陆潜抄书
陆探微看了眼禁军队伍,本想多问两句,但瞧着京兆府尹两股颤颤的惊恐模样,暗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时辰不早了,孤还得回东宫处理政务,二位大人请便吧。”萧明夷驱马进城,聚拢在城门周围的禁军紧跟在后。
片刻间,犹如风卷残云,数百骑人马奔入城门,消失在长街尽头。
京兆府尹擦了擦额头冷汗,大喘一口气:“今日能避过一劫,还得多谢国公啊。”
“李大人该感谢的人是太子殿下,往后可得谨慎些里。”陆探微道。
京兆府尹哭丧着脸,附和点头。
…
夜色浓重。
陆探微回到府中,已是亥时三刻。
葳蕤堂内巨炷高擎,青月提着灯笼引路,将白日发生的事与陆探微一一说明。
“什么?”
“这个竖子尽会闯祸。”
门口传来陆探微的斥责声,处在内堂心不在焉的王氏抬头瞧了眼,脸色沉沉:“阿潜屡屡闯祸,还不是因为我们平日太娇惯他了。”
陆探微听出夫人语气里的恼怒,阔步迈入内堂,颇有讨好的意味:“夫人莫气,我这就去祠堂教训那浑小子。”
“事儿都是早上发生的,这会儿再去有什么用?”王氏哀怨似的瞪他一眼,“署衙早已下值,国公怎回来得这么迟?”
去九华山剿匪的事,陆探微怕家里人担心,还未与王氏提过。当下喝了口热汤,将城门的所见所闻与王氏细说了一通。
庭院静谧,廊庑烛火朦胧。
一道黑影猫着腰快速掠过窗外,往祠堂方向去。
葳蕤堂与祠堂相隔不远,少女小心翼翼摸过去,恰好听见内堂里的交谈声。
“太子殿下亲率禁军去了九华山剿匪?”
是舅母的声音,语气很吃惊,还有些不可置信。
“我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
剿匪?
窗外的少女顿步皱眉,什么匪值得太子率军,难道是沈无晦?
“什么土匪,值得太子殿下出马?”
“我哪儿清楚,据说是为了找人,那群山匪烧杀抢掠,欺辱妇女……”
接下来的话,少女没敢再继续听了,缓步朝祠堂走,呼吸急促,眼底也有几分慌乱。
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今日之果分明是罪有应得,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消息或许与沈无晦相关,心里就莫名难受。
恍惚间,她已走到祠堂外。
祠堂内香火旺盛,墙壁镶嵌的鎏银花枝灯映亮室内。
自门外往里看,锦袍少年头颅低垂脊背微弯,安静跪在蒲团上抄写经书。
失魂落魄的少女稍稍回神,提着食盒跨过门槛,轻步走到少年身边。
陆潜耳朵微动,知道有人进来,却故意不做反应,等人愈靠愈近,才猛然偏头。
暖黄光线中,那双瑞凤眼幽冷沉戾,直勾勾望过来的瞬间,吓得宋令仪往后一缩。
“你来干嘛?”陆潜拧眉。
“……”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将食盒往他面前一放,心虚道:“听说你整日没吃饭,我特地去厨房拿了几碟糕点,你将就填填肚子吧。”
彼此沉默间,陆潜打量着她,眼神似在说‘你会有那么好心?‘。
知道今早的事,自个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宋令仪唇瓣嗫嚅两下:“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
陆潜挑眉,甚是意外。
死丫头竟然会认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该不会还想玩我吧……”陆潜迟疑,低眸看了眼食盒,“糕点里藏毒药了?”
宋令仪瞪眼:“怎么可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打开食盒,三样糕点各尝了一口。
“这样总信了吧。”
陆潜没说话,懒懒偏过头去继续抄写佛经,态度十分冷淡。
看着少年脸上红肿没消的巴掌印,宋令仪也没了脾气,抿了抿唇,默默坐到另一个蒲团上。
祠堂氛围太过沉静,她原本还在构思如何哄人,可想着想着,忽然就跑偏去想太子殿下剿匪的事。
“喂……喂!”
耳畔一声炸响。
盘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双肩一抖,惊惶偏头:“你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吧!”陆潜语气冷硬,“你一直坐这儿干嘛,看我笑话呢?”
“才不是,我送糕点求和,你不理我就算了,还这般揣度我。”活该没朋友。
“用不着,拿着食盒赶紧走。”少年像刺猬似的竖起浑身尖刺。
宋令仪咬唇。
按她以往的脾气,早就拿着食盒走了,可今日推他下池塘,还告状舅母,害他挨了两巴掌,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同在屋檐下,往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关系老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拉不下脸的人,而且主动求和也不丢人。
“表哥。”少女弯眸轻笑。
陆潜眼皮微动,见鬼似的乜她一眼,“有话好好说,别整这死出。”
“我真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为了证明她求和的决心,宋令仪主动搬过案几,抽走陆潜手里的狼毫,“大不了剩下的经文我替你抄了。”
少女伏案,模仿前文字迹,认真誊抄经书。
搁在案几右角的青纱灯透出暖色烛光,洒在她的墨发、额头、鼻尖,侧颜犹如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叫那清冷骨相都温柔了几分。
窗外天色漆黑一片,祠堂檀香弥漫。
陆潜姿态慵懒盘坐,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静静看着少女,耳畔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好不容易抄完一篇,少女掩唇打了个哈欠,陆潜眼睫轻颤,眼神瞬间挪开。低眸瞥了眼食盒里的糕点,伸手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口,甜腻在嘴里爆开。
味道还行。
陆潜又吃了两口,余光发现少女在看他,视线抬起,迎上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庞。
“好吃吧?”宋令仪微微歪头,献宝似的说,“这是淮州那边的传统糕点,我可喜欢吃了。”
淮州的糕点……
陆潜脸色变了又变,迟疑开口:“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宋令仪摇头,边抄写着经书边说:“我哪儿会做这些啊,舅母知道我喜欢吃,特地让后厨学着做的。”
第53章沈皇后回宫
原来是这样。
陆潜眸光微暗,没有说话。
宋令仪偏头瞄了眼,以为他是白日挨了两巴掌的阴影还未散去,轻声开口:“其实舅母打了你,心里也很难过,舅母一下午都待在葳蕤堂里,我方才过来的时候,都还在里面呢,应该是在等你抄完经书。”
陆潜幽幽乜她一眼:“那你还不抄快点。”
宋令仪语结。
真拿自己当大爷,多余安慰他,
直至月上中梢,最后一遍经书才抄录完。少女拿起纸张,对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口气,转眸去看陆潜,却发现他已就地睡着。
默了片刻,少女拿出一张新纸,迅速勾勒几笔,而后将这张纸盖在了少年身上,轻手轻脚离开祠堂。
晚风吹动烛火,四周安静无声。
在少女跨出祠堂大门后,懒躺在蒲团上的少年缓缓睁眼,拿起盖在身上的纸。
‘经书本姑娘已经抄完了,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不许再找我茬了,嘿嘿~’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能想象出宋令仪狡黠又俏皮的语气。
“……”无聊。
陆潜将纸张随手放到一边。
案几收拾得整齐,誊抄完的纸张叠放在右侧,字迹隽秀,但笔画连接处有些生硬,看得出在努力模仿他。
…
次日,太子殿下率禁军剿匪的事传遍京都,百姓交口称赞太子英明神武。
但朝中重臣却对此颇有异议。一群乌合之众,哪儿用得着太子和禁军出马;再者说,朝堂公务繁忙,太子殿下当以政务为重,这等小事交给京兆府便是,不能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早朝刚下,萧明夷乘舆辇回明德殿。
雕花红木殿门大开着,宫人们颔首低眉,一片肃静。
察觉气氛与往常不同,萧明夷睨了眼冯同,后者躬身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在里面呢。”
闻言,萧明夷眉头微拧,抬步进殿。
明德殿是太子接见群臣的场所,布局与金銮殿相似。大殿明亮轩丽,身着燕居冠服的沈皇后高坐黑檀木桌案后,随手拿了本书卷翻阅,瞥见太子进殿,将书卷往案上一放,神色从容。
“儿臣参见母后。”萧明夷恭恭敬敬躬身拱手行礼。
沈皇后仔细打量面前的太子,淡淡道:“你瘦了不少。”
“在丹阳郡三年,儿臣每日都得练兵,不比京都的日子松快。”萧明夷神色沉静,继而又说,“母后提前回宫,怎不派人知会一声,儿臣好做准备。”
“哪儿用得着那么多虚礼。”沈皇后拂了拂手,从容起身道。
母子二人缓步往侧殿走,在棋案两端落座。
今早天气阴沉,殿内点着儿臂粗的铜烛,烛火映亮母子二人相似的五官轮廓。
沈皇后出身将门,不仅相貌殊绝,眉眼更有几分英气,萧明夷继承了沈皇后的美貌,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鬓角若裁。
哒——
殿里不时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本宫今早回宫,听闻太子率禁军剿匪,这是何故啊?”
“九华山土匪侵扰百姓已久,官府不作为,儿臣只得率军剿匪,安定民心。”萧明夷语气寻常。
“噢?”沈皇后眉梢微挑,落下一子,“太子心系百姓是好事,可本宫怎么听说,太子上山剿匪之余,还拿了幅画像寻人,寻的还是位女子。”
萧明夷的棋艺进步了不少,一心二用,思索棋子的落处的同时,还想着如何应付沈皇后的问题。
“此女随我入京,前段时间却不知所踪,玄风收到消息称与九华山土匪有关,儿臣剿匪寻人,互不耽误。”
好一个互不耽误。
沈皇后没说什么,脸色却沉了几分,若叫群臣知道太子剿匪的真正目的,免不得要传出些风言风语。
不过,东宫尚未选秀,太子忙于政务,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错。
“此女是丹阳郡人士?”
萧明夷垂眸,漫不经心赏玩手里的翡翠棋子。
经此一问,他才发现自个儿对阿梨的了解极少,甚至连她家在何处、真实姓氏都没问过。一开始是不在乎,后来是放在心上,却不自知。
“不是。”他道。
在暄城遇见,大概是暄城附近州县的人吧。
“那她家世如何?”沈皇后又问。
既然太子想留在身边,总得问个清楚。若是家世清白,就封个奉仪,待生个一儿半女再晋位分。
“她无父无母,家境贫寒。”
沈皇后落子的动作僵住,陡然抬眸看向太子,眼神凌厉:“太子喜欢她什么?”
这样的家世,连东宫门槛都碰不到,京都秀气端庄的贵女有不少,何至于留此女在身边,平白惹人非议。
喜欢她什么?
萧明夷沉默片刻,眼神复杂。
他曾设想过相伴一生的女子会是何模样,大概是家世显赫、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可这三样,那丫头样样不沾,所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沈皇后刚回宫,不想因一个女子,与太子生出龃龉。态度缓和了些:“既然你喜欢,寻到人后,留下便是。”
哒——
落子声清脆,沈皇后嗓音温淡:“只一点,待政局稳定,太子妃的人选也该定下来了。京中适龄贵女众多,办场选秀充实东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萧明夷抬手按了下眉心,到底没有反驳,“儿臣知道。”
一局下完,已是半个时辰后。萧明夷的棋力虽然进步了不少,终归比不上沈皇后花费许多时日打谱的琢磨功夫。
沈皇后来东宫主要是看望太子,现下人已见到,又说了会儿话,便起驾回永宁宫了。
………
大抵是寻回外孙女的缘故,老太太的病好得很快,脸色也红润多了。趁着精神头儿还不错,便与国公夫妇商议,将宴席定在了月中。
国公府宴客,阖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前段时间老太太病重,谢绝所有探病的帖子,这场宴席除了向亲朋好友介绍宋令仪,也是给亲友一个看望老太太的机会。
辰时刚过,宾客陆陆续续入府。
老太太高坐大堂上首,等着宾客来见礼。陆探微领着陆潜去正门迎客,王氏则在内宅忙碌。
第54章陆家宴席
在青月的再三催促下,表姐妹二人才携手来到前院。
今日的陆妤特地打扮过,一身茜红色织如意纹裙衫,配上雪色内衬,珠钗繁复,甚是明艳。
而她身旁的少女就稍显‘朴素’了些,一袭雪青色织锦流云裙,下配一条缕金云缎裙,头梳同心髻,上缀海棠珠花,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素雅清婉。
打扮虽朴素,却掩不住少女的高雅气度,光看那张瓷白脸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黑,端的是般般入画,玉软花柔。
陆妤尚在发育阶段,身形还未长开,脸蛋还有婴儿肥,算得上端庄秀丽。可今日打扮完,再见到自家表姐,仍会被少女举手投足间的清雅出尘所折服。
王氏瞧见认真打扮后的外甥女,笑的春风拂面,拉着她在花厅迎客,与一众官眷交谈。
这些官眷本就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心存好奇,乍见少女容貌,一个个明里暗里试探起婚配的事。
王氏听出她们话里的意思,三两句应付了过去。老太太交代过,外甥女的婚事得由她把关,马虎不得。
长辈们谈笑风生,旁边的宋令仪为了迎合,一直保持着得体笑容,脸都快笑僵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离开长辈们的交际圈。
廊庑光影明净,奴仆如梭。
少女低头缓步独行,少顷,视线里出现一双织金黑靴,烟墨色袍摆在日光下泛着金光,贵气十足。
似是怕少女撞进怀里,陆潜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嫌弃道:“走路不看路?”
“……”宋令仪皱眉抬头。
自祠堂替他抄过经书,表兄妹的关系有所缓和,称不上兄友妹恭,却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一连好几天,这位小公爷除了睡觉时间,就没在府里待着。
彼此沉默两息,少女檀口微张,正想说点什么,就见一群年纪不大的公子哥互相调笑着走过来。
“小公爷怎么在这儿?”
“连鹤说要玩投壶,咱们要不赌一把。”
几个公子哥儿走到陆潜身边,打眼一看面前的少女,话音戛然而止,连眼睛都看直了。
“……”
宋令仪被看得尴尬极了,捋了捋鬓边碎发,轻咳两声。
陆潜偏头一看,发现哥几个的眼睛直勾勾往表妹身上看,忍不住用手肘戳了一下,拧眉道:“嘛呢?”
那公子哥吃痛掩腹,缓了口气,问:“阿潜,这位姑娘是谁啊,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潜撇嘴,没打算搭理他们。
倒是宋令仪,想着来者都是客,得大方得体,不能给外祖母丢人。屈膝见礼道:“诸位公子安好,我是小公爷的表妹。”
“表妹?!”
几个公子哥瞠目结舌,惊讶到差点破音。
“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你表妹模样丑陋,性情古怪么?”那公子哥低声腹语。
陆潜剜了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说过死丫头模样丑陋,顶多就是说她性情恶劣。
看这群公子哥儿的反应,宋令仪也大概猜到陆潜没少在他们面前说她坏话,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表哥,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罢,转身往走廊另一头去,余下一群公子哥逮着陆潜问东问西。
府中设了不少游艺项目,投壶、六搏、蹴鞠、射覆。这群公子哥一路簇拥着陆潜来到回廊尽头,这片空地围了不少人玩投壶游戏。
眼看一名少年掷出的箭矢砸中金壶又落在壶耳外,在场公子均是唏嘘不已。
少年戴着祥云暗纹抹额,投壶失利后,秀气眉眼间萦着淡淡郁闷气。
“连鹤,你这也不行啊。”
“一会儿可得自罚两杯酒啊……”
“哟,小公爷来了。”
“上回小公爷一连投了好几次双耳,今日又得出风头了吧。”
连鹤转脸往右看,一道磁沉的嗓音划破长空。
“换壶,取矢来。”
黄金的贯耳壶放上,分开两耳的壶是最难投掷的,陆潜双手轻轻一动,手中的双矢齐齐射出。
“小公爷连中贯耳!”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连鹤面露不屑。因表哥裴昭的缘故,他与陆潜的关系算不上好。倒不是表哥与陆潜有仇,表哥豁达,品行高洁,自不会与陆潜计较,只是他见不得陆潜处处针对表哥罢了。
那厢,宋令仪踱步到偏厅外,这里设有未出阁女眷的席面,一群年轻小姑娘聚在一起,较之正堂和花厅,要吵闹许多。
甫一进去,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轻视……
原以为陆妤在偏厅待客,没想到扫了一圈也不见人,宋令仪自觉不能就这么走了,慢慢挪到席间坐下。
晋国公府这场宴席的主题,就是把宋令仪介绍给京都的达官显贵认识。眼前这些穿红着绿,打扮华贵的姑娘,都是和晋国公府门当户对,或者说门第稍逊一筹的贵女。
当年陆燕娴为了穷酸举子与国公府断绝关系的事,京都知道的人不少,这群小辈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虽然各个努力装出笑脸,但明显对宋令仪有轻视之意。
哪怕少女今日穿戴贵重,身旁婢女环绕,而且神态自若,从容大方,这群贵女都不太看得上。
可即便如此,因国公府的关系,这群贵女还是要把表面工夫做足,不敢对她出言不逊。
这不,宋令仪落座不久,就有好几名贵女围了过来。
刚开始还能和睦相处,说笑一阵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其中一个圆脸粉衫的少女故意道:“听闻是宋姐姐主动寻上国公府投亲的,淮州离京都那么远,宋姐姐路上肯定没少吃苦吧。淮州到底是偏壤之地,不比京都繁华,宋姐姐今后可享福了。”
听出圆脸粉衫少女话里的奚落之意,其余贵女掩唇暗笑。
宋令仪心里不舒服,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承妹妹吉言。不过吃苦倒是其次,外祖母之前因担忧我的去处而缠绵病榻,我心里实难安宁。如今能常伴外祖母左右,有她老人家庇护,今后就算想吃苦也难了。”
嘲讽不成,反叫她炫耀了一番,圆脸粉衫少女的脸色微变。
第55章原来他就是裴昭
这番话除了炫耀,还暗含警告。
国公夫妇孝顺,宋令仪能得老太太的心,往后的荣华富贵必不会少。
能听懂的贵女绝不会犯蠢到跟她做对,可圆脸粉衫的少女听不懂,也不是善罢甘休之人,轻哼一声,讥笑道:“都说偏壤之地出来的姑娘多少会有些小家子气,可今日看宋姐姐大方得体,一点不像小公爷说得那般性情恶劣。”
国公府设宴,大家都很好奇这位表姑娘,难免多打听几句。
宋令仪袖下拳头紧握,深吸口气,假笑道:“我初来乍到,表哥只是不习惯罢了,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我要是听进去了,岂不坏了我们兄妹二人之间的感情?”
回答客气而疏离,一句话就把矛头对准圆脸粉衫少女,她脸色苍白,气结不语。
众人尴尬相对,一时室内无声。
倏然间,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名临窗而坐的贵女似乎窥见了什么,惊喜道:“哎呀……是裴家二郎来了!”
贵女们闻言,面上俱是欢喜,纷纷起身到门窗处偷看。
满座唯有宋令仪无动于衷,甚至隐隐有些嫌弃。
为何这动静跟在机场见到顶流明星似的?裴家二郎说到底就是个出身好的读书人,怎值得这群名门贵女如此追捧,他是头上有犄角,还是身后有尾巴。
刚好众女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少女冲着几个没来得及挤过去看的贵女淡淡一笑:“表妹还在外招呼宾客,我不好一直待在偏厅,诸位请便。”
说完,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往门口去。
走到廊庑,少女的脸色立马冷下来。
穿来这破朝代,运气就一直没好过。之前觉得陆家人亲厚,待她不错,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今日受到的闲言碎语和有色眼光,又将她的心态打回了原形。
少女越想越气,连廊庑都待不住了,径直往走廊尽头走。
前院宾客盈门,正堂和花厅满是欢声笑语,宴酢之声。知道那群公子哥在东侧院落,宋令仪不想见到陆潜,特意避开。
晋国公府处在皇城外圈,占地颇广,亭台楼阁无一不雅,假山池水无一不美,曲廊蜿蜒碧瓦朱甍,精致绝伦。
少女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往前走,行至繁花垂柳处,寻了处池边凉亭,倚着美人靠坐了会儿,思绪放空。
微风划过池塘,凉亭对面的长廊传来说话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只见舅父与一名郎君并肩同行,言笑甚欢。
那郎君身着月色锦袍,后背侧对着她,身形秀美清瘦,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年纪应该不大,约莫二十左右。
二人正说着话,陆探微忽而往凉亭扫了一眼,瞧见自家外甥女独自坐在里面,活像个被排挤的小可怜,眉头微蹙。
“令仪,你怎么在这儿坐着,阿潜阿妤呢?”这俩小混蛋,光顾着自个儿玩。
那郎君转头看来,融融日光清洒在他身上,只静静站在那里,便如站在明月高台般高雅。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刚好能看清他的相貌,长眉俊目,气质斯文清贵,乍看之下甚是眼熟……细想一下,不正是她在青石镇郊外遇见的好心郎君么!
忖度间,陆探微已带着那郎君来到凉亭外。
“阿昭,这位便是我的外甥女令仪,之前你还去暄城寻过人,今日碰见,正好认识一番。”
宋令仪心思百转,看得出舅舅十分满意这位后生,应是与国公府交好的世族公子,怎么会这么巧,竟能在京都相遇。
裴昭微笑道:“姑娘妆安,在下姓裴,名昭,字鉴之,家中与国公府是世交,初次见面,还请姑娘莫觉唐突。”
“……”宋令仪抿唇。
原来他就是裴昭。
除了愕然,少女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
青石镇郊外遇见那日,她谎称是汝阳人士,路遇劫匪,不得已才求助,若那天坦诚相告,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磋磨了……
可转念一想,那日的她狼狈至极,就算认回国公府,也免不得叫旁人误会她的遭遇。这个朝代的女子重名声,若是被误会清白有损,定会被人唾弃看轻。
看裴昭神情陌生,应该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眼睫微垂,暗自松了口气。
“裴公子安好。”
池塘水面粼粼闪着波光,少女仰脸一笑,眸光灿然若星,叫人挪不开眼。
看着这双明眸善睐的眼睛,裴昭神情微滞,又很快恢复沉静。
陆探微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对外甥女说:“今日来了许多跟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怎么不跟她们交往,反倒独自坐在这儿?”
“方才在偏厅坐了会儿,觉得闷,出来透透气。”宋令仪道。
小姑娘间的龃龉,没道理说给长辈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探微没有多想,碰巧回廊上有小厮来唤,他简单吩咐几句,便撇下两个小辈往前院去了。
凉风习习,绿荫渐浓。
凉亭气氛安静,宋令仪望着面前的文雅青年,心里生出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姑娘。”青年语气柔缓,笑的斯文俊秀,“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宋令仪敛眸,收回心神,下意识想藏起那段难堪过往。
“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裴昭的神色一如既往柔和,笑意不改:“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气氛陷入片刻的凝滞。
忽而,面前的少女轻笑起来,笑声如泠泠泉水般清脆动人。
“姑娘笑什么?”裴昭有些懵。
“裴公子不觉得方才那句搭讪的话很俗套么?”话虽如此,宋令仪眼里并没有嘲讽之意。
裴昭愣了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摇头失笑:“是在下唐突,叫姑娘生了误会。”
说罢,拱手致歉。
“……”宋令仪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想。
原本是想活跃气氛,顺便打消裴昭心里的怀疑,可这人不仅看起来板正,说话做事更是礼貌到极点。
第56章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换作从前,宋令仪定会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经历这么多,方知这般坦诚又高雅的人,实属世间难得。
“我的意思不是觉得你唐突,是觉得……”她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儿,“觉得你很可爱。”
脱口而出之后,宋令仪才觉这话有多社死。
夸一个身高八尺,姿容俊朗的青年‘可爱’,对方应该会觉得她有病吧。
哪知对方只是笑了笑,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羞赧。
“谢姑娘夸奖。”
“不……不客气。”
宋令仪暗叹,这裴家二郎果真是体面人呐,怪不得这么多人追捧他,简直具备了当代顶流完美品质。
“表姐?!”
回廊响起一声惊呼。
二人闻声看去,廊上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清一色的妙龄少女,齐齐看着凉亭方向,眼里隐隐充斥着敌意。
当然,宋令仪心里清楚,那些敌意不是冲着裴昭,是冲她来的。
自担旁边多了个女子,任谁都得警惕吧。
“裴公子,失陪了。”宋令仪自觉拉开距离,抬步往回廊走。忽略少女们聚来的目光,拉着陆妤离开。
震惊之后的陆妤忙拽着宋令仪刨根问底,眼里没有愤怒,全是对八卦的渴望:“表姐,你之前不是说不认识裴家二郎么,怎么会跟他单独在凉亭里,还聊得很好的样子。”
宋令仪讪笑道:“碰巧遇见罢了,原本舅舅也在,但中途有事走了,我俩就随便聊了几句。”
陆妤明显不信,笑得意味深长:“我都看见了,你俩笑得那么开心,哪儿是随便聊聊呀。”
这丫头怎么满脑子八卦,宋令仪撇了撇嘴,扯开话题:“别说这个了,你来找我干嘛?”
“想给你介绍个朋友。”陆妤扬唇一笑,抬手指了指迎面而来的绯衣少女,“喏,她来了。”
宋令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绯衣少女步伐轻盈,眉宇英气,不似寻常大家闺秀般体态瘦弱,透着匀称矫健之美。
“文萱!”陆妤热情挥手,又轻声向宋令仪介绍道,“她叫霍文萱,前两天刚随皇后娘娘回京。”
怕宋令仪初来乍到,不知‘霍家’,又补充了两句:“霍家镇守北境,军功赫赫。沈皇后就是文萱的姑母,这几年皇后娘娘在宝华寺为百姓祈福,一直由她陪着。”
“姑母?”宋令仪瞥了眼绯衣少女,问道,“那为何皇后娘娘姓沈,她姓霍呢?”
“呃……”
陆妤眨了眨眼,正琢磨该从哪儿开始解释,就听霍文萱淡声道:“姑母是随我祖母的姓。”
沈家也是将门。多年前,匈奴犯境,先帝下旨讨伐,沈家满门忠烈,年轻一辈仅剩一名女眷。那年恰逢沈皇后降生,便让沈皇后随了沈姓,目的是让沈家有后,不至于家族凋零。
“对对对。”陆妤点了点头,主动牵上霍文萱的手,姿态亲昵,“文萱,这位就是我表姐,漂亮吧。”
宋令仪没想到这姑娘耳朵这么好,随口一问,竟让她听见了,尴尬一笑:“霍姑娘安好。”
霍文萱颔首应和。
“一直听阿妤提你,现下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还说呢,方才想带你见表姐,转头的工夫就不见你了,跑哪儿去了?”陆妤鼓嘴道。
说到这事儿,霍文萱就来气,眉眼生出几分愠意:“我听说楚家那位在东院,便去瞧了眼。”
“楚睿珩?”陆妤唇角笑意愈深,“你俩的亲事定下都快三年了,这还是头回见面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陆妤轻轻‘啧’了声,眼神似在说她明知故问,“自然是样貌了,可还满意?”
“太斯文了,就一柔弱书生,和表哥根本没法比。”
听霍文萱提到‘表哥’,宋令仪倏然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不正是她的表哥么,作为亲戚,她应该知道太子殿下剿匪的事儿吧。
可两女聊得正欢,宋令仪根本插不上嘴,就算插上了,问剿匪的事,也显得太过突兀。
斟酌良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大抵是她心里挂着事,面上看起来心不在焉的,霍文萱瞥见后,主动问道:“宋姐姐有事儿?”
宋令仪犹疑一瞬,还是问了。
“霍姑娘,我听闻太子殿下前段时间率军剿匪的事了,真的好威武啊!就是不知这九华山的土匪什么来头,怎值得太子殿下亲自率军呢?”少女佯装崇拜。
剿匪这事儿,霍文萱也有所耳闻,但姑母不让多问,她只将知道的部分说出来。
“九华山的土匪在当地盘踞已久,为祸乡里,作恶多端,百姓上报多次也不见官府派兵剿匪,恰好镇抚司查案,涉案之人可能在山寨,表哥率军剿匪,也是为了查案。”
原来如此。
宋令仪羽睫轻垂,心头松了口气。
土匪头子来京都不久,太子殿下剿灭的土匪定不是他们。
等等!
关心这些做什么?
往后大概不会再见到沈无晦了,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这位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沈无晦想拓展业务怕是难了,若识相些,就该赶紧回虎头寨,免得被一网打尽。
胡思乱想间,眼前陡然凑来一张大脸,吓得宋令仪娇躯一抖。
“干……干嘛?”
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会吓唬人。
陆妤眯着眼,努嘴道:“表姐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啊。”宋令仪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宴席快开始了,咱们回偏厅吧。”
前院觥筹交错。
三女一进偏厅,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若说之前朝宋令仪聚来的目光是好奇和打量,这会儿更多的是忿忿与鄙夷。
好在宋令仪不是个脸皮薄得人,从容落座。
宴席开始,侍婢们端着浆酪和菜肴鱼贯而入。有陆妤从中活跃气氛,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凝重,但也没好多少。
宋令仪原以为安静吃东西,就可以避开其余贵女的找茬,可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比如接下来,坐在对面的圆脸粉衫少女又忍不住了,吹眉瞪眼地诘问:“宋姐姐不是刚来京都么,怎会认识裴二郎?”
这话问得很微妙,活像宋令仪是攀权附贵的心机女。
第57章人生第一个绯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令仪憋了一肚子火,面无表情道:“我何时说过我不认识裴二郎?”
她自认是个不爱吃亏的人,但今日场合特殊,在座都是宾客,不好撕破脸。
既然要传自担的绯闻,那就传呗,反正气得不是她。
不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别好过了。
在座贵女一听这话,就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一个个神色紧绷,面露敌意。
究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圆脸粉衫少女彻底不装了,言辞轻蔑:“裴二郎是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你。”
本来还兴冲冲吃瓜的陆妤,当即冷了脸色:“王瑾,你别过分了啊!表姐是晋国公府的人,也是这场宴席的主角,你再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告给阿父听。”
“陆家与裴家是世交,宋姐姐认识裴二郎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你们……”霍文萱略略扫了眼在座贵女,眼神犀利,“咄咄逼人,难道这就是你们作为官家女眷的礼数?”
此言一出,贵女们噤若寒蝉,那挑刺的少女更是脸色苍白,再不敢开腔。
桌案下,陆妤轻轻碰了碰宋令仪的手,以示安抚。
偏厅宴席过半,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来请,让宋令仪去正堂见人。
正堂与偏厅不同,里面坐的都是雍容华贵的官家夫人,宋令仪一进去就像误入兽林的小白兔,好在有老太太庇护着,只需赔笑便可。
在座的官家夫人都是老油条,打量老太太喜欢这位外孙女,就可劲儿夸,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趁着亲朋好友在场,命人取来库房里的南珠项链,当众给外孙女戴上。
满座贵妇人无不震惊。
南珠乃是贡品,唯有皇亲才可佩戴,这串项链不仅有十八颗南珠,还嵌了金镶和田玉。据说是先太后所赠,无价之宝,就这么送人了,足可见老太太对这位外孙女的喜爱和看重。
宋令仪上辈子是小镇做题家,要论对珠类的研究,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圆珠笔的滚珠。不知南珠的价值,心里自然没有太多波澜。
直到回了偏厅,陆妤悄悄跟她说了这串项链的珍贵程度和来历,吓得宋令仪差点把它供起来。
…
宴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
表姐妹二人送走霍文萱,手挽手往后院走。趁着无人,陆妤笑问:“表姐这回看见人,觉得裴家二郎如何?”
宋令仪蹙眉,想到那帮女孩的花痴样,就对这位‘绯闻对象’敬而远之,淡淡道:“挺好的,是我从前没遇到过的类型,不过这样的人接触起来,肯定很难相处吧。”
“为何?”陆妤吃惊。
明明上午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说人难相处了。
“嗯……”宋令仪红唇微撅,措了下辞,“感觉他像话本子里的谪仙,不食人间烟火,只需喝露水就能饱腹,举止风雅,饱读诗书,至少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法跟他有共同语言。”
再者说,裴家是权贵,裴家二郎承担家族重望,依照影视剧里的套路,这样的人定会娶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八面玲珑的女子。
这些特征都跟她搭不上边。
实话说,得知裴昭就是青石镇郊外遇见的青年时,她心里有过悸动,毕竟是在她低谷期,给予过她善意的人,怎可能无动于衷。可那份悸动只是短暂的,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陆妤兴奋点头,“说起来京都倾慕他的女子有很多,可裴二郎二十有一了,仍未有婚配,遗世而独立,可谓真仙人。”
“咳咳!”
二女聊得正欢,忽闻身后传来轻咳声,齐齐转头看去,陆潜站在不远处,神色莫辨地看着她们。
女儿家讨论的话题太私密,陆妤不禁面染薄红:“哥哥怎能偷听我们讲话呢?!”
陆潜冷笑:“你俩大庭广众发花痴,我偶然路过而已,这也叫偷听?”
“什么发花痴,随便聊聊罢了!”陆妤咋咋呼呼地反驳。
像被窥见心事的小孩,陆妤说完脸更红了,反观旁边的宋令仪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在陆潜朝她看来的时候,忿忿偏头,撇开视线。
“……”陆潜。
又是哪儿惹到她了?
他抬手捏住陆妤的脸蛋,把人扯到一边,而后凑到宋令仪面前,眉眼稍厉:“听人说,你跟裴昭那厮早就认识了?”
“什么时候?”
“在哪儿认识的?”
“你不是才回京都么?”
一连串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甩过来,宋令仪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下颌微抬:“关你什么事儿?”
小姑娘间传传绯闻就罢了,一个男的那么八卦作甚,不对,陆潜也是个碎嘴子,在外面胡乱造她的谣!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宋令仪抬指戳了戳陆潜的胸口,开始秋后算账:“你凭什么跟人说我性情古怪?还乱说什么了,都如实招来!”
陆潜心虚,薄唇嗫嚅两下:“没别的了,而且你性情本来就不好。”
“嗯?”宋令仪挑眉,眼神威胁。
“我就说了一句,其它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跟我无关。”
“那我认识裴昭的事,也跟你无关,闪开。”
抬手一推,面前的少年纹丝不动,她只好绕过陆潜往芝兰苑方向走。
一旁的陆妤冲陆潜搞怪吐舌,然后紧追上去,徒留下脸色难看的少年杵在原地。
…
关于这场宴席,老太太抱有另一层目的。
外孙女快十七了,亲事还未有眉目,老太太想趁着自个儿还有精气神的时候,把这桩事定下来。可问了外孙女好几次,每次都找借口扯开话题,久而久之,老太太就不问了,顺其自然。
其实这也不怪宋令仪,宴席那天忙着对付一群小姑娘,哪儿有工夫相看儿郎,唯一有印象的异性就是裴昭,但那人是远观不可亵玩的谪仙,她不敢肖想,也无福消受。
原以为宴席遇见裴昭只是个生活小插曲,就算再见面,也不会很快。而那些绯闻,也会随时间消逝。
没想到过了几日,二人又在街上碰见了。
第58章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陆妤奉王氏之命要去国公府的铺子里清账,顺便拉上无所事事的宋令仪。来京都这么久,还未好好逛过,宋令仪便领了红蕖云瑶出门。
今日天清气朗,贩夫走卒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热闹繁华。
缃衣少女倚着车窗,撩开帘子一角,不住往外张望着。大抵是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坐车要坐车窗位,戴着耳机听着歌,一路看窗外风景,心里才不会空落落的。
如今没那电子条件,习惯却不曾改,好在大渊民风不拘束女子抛头露脸,否则舅母也不会让表妹去铺子清账了,这叫提前熟悉业务,将来好执掌夫家中馈。
“表姐往外看什么呢?”陆妤问。
宋令仪从车窗扭回脑袋,笑吟吟道:“看街景啊,除了来京都的第一天,我还没好好逛过呢。”
自穿来大渊,她也见识过好几座城池,可没有一次的心境,能像今天这般轻松。
“那今日我陪表姐好好逛逛。”
“你不是要去铺子清账么,正事要紧,不必陪我,有红蕖云瑶在,我也丢不了。”
说完,她继续探出窗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铺子外。十余名伙计聚在门口,一看到主家的两位姑娘下车就恭敬行礼,态度热情,活像现代街头的开业剪彩仪式。
平日嘻嘻哈哈不着调的陆妤,这会儿态度正经,一板一眼学着王氏的威仪,简单寒暄几句后,由管事领到后面去清账了。
宋令仪在铺子里小坐片刻,到底闲不住,领着两婢往街市上走,路遇一家书局,就想着挑些话本子,回去与陆妤分享。
走进去转了一圈,却发现这书局与她想象中的不同,都是些正经典籍和书画,根本没有封面艳丽的话本子。书局中往来的也是些文人雅士,瞧见有女子进来选书,打量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
就在宋令仪准备无声无息离开时,书局掌柜忽然扬起笑脸,往门口迎了几步,那些个文人雅士也跟着往门口凑,热情招呼。
“裴二郎,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嗓音,紧跟在身后响起:“诸位,别来无恙否?”
宋令仪眸光轻动,像是在印证这场巧遇不是幻觉,缓缓扭头看去,一道高大的月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未见的青年身着月白色鹤纹圆领长袍,腰佩白玉带,面如冠玉,眉眼温柔含笑,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时,有一瞬的怔愣,而后恢复淡笑。
“宋姑娘也在,竟这样巧。”
宋令仪:“……”
看自家姑娘发呆,红蕖轻咳两声,替她回道:“我家姑娘好学,路过书局,便进来挑些书籍。”
裴昭闻言,又瞧了眼两手空空的宋令仪,嗓音柔缓:“原来如此,文轩书局不止架上这些典籍书画,还有不少藏书,不知宋姑娘想看什么,在下可推荐一二。”
那书局掌柜连同周围一圈文人雅士都望向宋令仪,猜想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仅能让裴家二郎主动招呼,还这般贴心的推荐书籍。
宋令仪被众人看得脸上发烧,什么藏书典籍书画,她哪儿有那慧根啊,进来就是单纯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而已。
她一时噎住,静默两息,才道:“呃……我是想看看诗集来着。”
裴昭眼里掠过一丝惊诧,“不知宋姑娘喜欢哪位诗人的诗?”
“……挺多的,裴公子喜欢哪位诗人或者哪本诗集,可以推给我看看。”宋令仪强作镇定,暗自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裴昭不疑有他,挑了几本诗集出来,涉及他的专业领域,聊起来可谓是滔滔不绝,宋令仪虽听不懂,但会恰到好处的给点回应。
外人见了,无不面露敬仰。
裴家二郎可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这位姑娘玉骨仙姿,也不知是哪家贵女,竟能与他共论诗词歌赋,堪称秀外慧中啊。
一刻钟后,宋令仪告别裴昭,自书局款步而出。
红蕖和云瑶左右跟着,三人怀里满当当地抱着摞了半臂高的书籍。
俗话说: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在文人才子面前不好用学问装哔,但买点书充充面子总行吧。
彼时,街道上行人熙攘。三人抱了一堆书,不方便再逛下去,宋令仪打算先回趟铺子,把书放下再逛。
刚走几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行人纷纷退避至街道两边。
宋令仪尚不明情况,就被两婢护着退到街边。
顷刻间,嘈杂声逼近,十数双铁蹄踏过长街,蹄声犹如阎王的催命符,行人莫不快步让路,以避其锋芒。旁边的几名低声议论——
“好像是镇抚司办案。”
“那马车里的人又是谁啊?”
“那谁知道呢,听闻朝廷最近在查一桩贪腐案,好多官员都落马了。这个方向,估计是去某个官员的府邸吧。”
听到镇抚司的名号,宋令仪眸光一亮,脑子里立马闪出八个大字: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想不到这大渊朝也设有镇抚司,太拉风了吧!
数匹高头大马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一地飞尘,风卷起马车帷帘,宋令仪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朦胧光影间,竟看见一张酷似沈无晦的侧脸。
“……”纳尼?
是幻觉吧,一定是。
土匪头子怎么可能坐镇抚司的马车,坐囚车还差不多。
镇抚司的铁蹄一过,街市恢复热闹,行人再次布满街道中央。
“姑娘?”
红蕖轻轻唤了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您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快回铺子吧。”宋令仪笑了笑,领着两婢往铺子走,刚好也是镇抚司过去的方向。
陆妤这会儿还在清账,看到她搬回这么多书,差点惊掉下巴。
“表姐,你买这么多书干嘛?”陆妤翻了翻面上几本,“还都是诗集,你要参加诗会啊?”
“随便买的,陶冶情操嘛。”宋令仪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这时,店铺掌柜端来杯热茶,随口道:“今日真是好大的场面,太子殿下亲临户部侍郎府,说是查贪污案呢。”
第59章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府的门庭已布满镇抚司的人,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停在正中央。
萧明夷单手撩开车帘下车,负手而立,冷冷吐出一个字:“搜。”
十数名锦衣卫冲入侍郎府,女眷们护着年幼的孩子瑟瑟缩在角落里,任由他们在府中大肆搜查,一时间翻箱倒柜的动静和哭闹声不绝。
那道玄袍身影缓步迈入庭院,角落里猛然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冲着他的方向小跑几步,举起手里的泥巴,往他后肩处砸去。
“坏人!”
萧明夷蓦然回头,一股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晦暗的目光,刺了过去。
玄风看得心惊胆颤:“殿下可要更衣?”
”不必。”萧明夷抬手掸了掸肩膀,眼里情绪莫辨。
一名侍郎府的女眷赶忙冲出来,将行凶的小小身影揽进怀里,半是惶恐半是急切道:“稚子年幼无知,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贪污罪,涉案官员论罪当诛,女眷充入掖庭,成年男子一律发配边疆,虽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女眷怕太子殿下因此降怒,连稚子也不放过。
“殿下!”
一名锦衣卫疾步来报:“后院池塘里有东西。”
那女眷的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萧明夷将她微妙的反应收进眼底,抬步往后院池塘走。
池面荷叶舒展,层层叠叠,岸边繁花垂柳,有数名锦衣卫宽衣下水,剥开青翠荷叶,在水里一阵摸索,竟掏出好几个块裹着淤泥的金条,朝岸边拔声喊道:“殿下,水里有金条!”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
池塘另一面有多人紧跟着附和,手里的金条在日光下闪着晃眼灿光。
萧明夷伫立在岸边,狭长凤眸里蕴着怒意。户部侍郎原是萧渡门下,东部爆发蝗灾,赈灾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到了东部竟剩不到十分之一。
这户部侍郎嘴硬得很,昨日审问不出结果,他便亲自带队来府中搜查,果然发现端倪。
“抬回镇抚司,继续审问,务必揪出底下所有蛀虫!”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一箱箱的金条抬出户部侍郎府,惹得围观百姓怨声载道,怒骂不止。
“东部饿殍遍野,这户部侍郎家里却搜出这么多金条!”
“造孽啊!这群官蠹哪儿会管百姓死活!”
人群之中,一抹缃色身影正努力往前挤,被挤落在后面的红蕖云瑶,不断踮脚环顾,寻找自家姑娘的身影。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少女很快挤到前排,看着那一箱箱金灿灿的金条,情不自禁‘哇’了出来:“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太子殿下出来了!”
围观群众立马骚动起来,挤得少女东倒西歪,差些摔倒,好在有旁边的妇人扶了下,勉强站住身形。
与此同时,萧明夷阔步迈出侍郎府,略略扫了眼围观的百姓,径直往马车的位置走。玄风随行在侧,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待宋令仪向妇人道完谢,抬头往马车方向望时,只看见一道身长鹤立的玄袍身影弯腰进了车厢,马车两旁有数匹高头大马护行。
玄风背对宋令仪,抬起握着马鞭的手,喝令道:“回镇抚司!”
这声音和背影好熟悉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
不等她细思,两婢已挤到她身边。
“姑娘,您在看什么呢?”云瑶顺着少女望的方向看去,街道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人群,除了攒动的人影,什么都没有。
宋令仪垂眸。
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京都十万户人家,背影和侧脸相似的人不在少数,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侍郎府的热闹散去,三人又在街头逛了一会儿,买了糕点和首饰。回到铺子时,陆妤正好清完账。
回程途中,宋令仪按不住心中好奇,问了陆妤关于太子殿下的事。
“说起太子殿下,那可真是了不得。据阿父说,太子殿下自幼天资聪颖,书看一遍就能背,诗是提笔就能写,精通骑射不说,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即便有金尊玉贵的储君身份,待人接物依然恭敬无为,特别温良。”
陆妤双手托腮,满眼崇拜:“最难能可贵的事,太子殿下还很俊俏呐!”
“……你见过?”宋令仪讷讷问。
“小时候见过一回,那一年……太子殿下还未及弱冠,祖母寿辰,太子殿下携礼来府上祝寿。”陆妤回想着,脸上露出沉醉笑意,“用俊雅威仪,温润如玉来形容也不为过。”
听完陆妤的形容,宋令仪心头刚冒出的小小声音又压了下去,只轻叹一声。
“表姐叹什么气呀?”陆妤好奇。
“没什么。”
宋令仪摇头,心道投胎真是门技术活儿。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
日子平淡朝前过,处在晋国公府后宅,宋令仪甚少能听闻城中的新鲜消息。每日晨起问安长辈,掐着时间摆弄院中花草,随王氏请来的教书先生读书习礼,至于那些买回来的诗集,只翻了几下就放角落吃灰。
这日清晨,少女去老太太的院里请安,正好碰见王氏也在。
“再过几日便是裴家老夫人的寿辰宴,我记得库房里有件西域进宫的碧玺手钏,你替我送去吧,”
主屋里传来老太太与王氏的交谈声,宋令仪没有立马进去打扰,在廊下站了会儿。
王氏道:“儿媳省得,听闻裴家想趁寿辰宴,替鉴之相看新妇,鉴之二十有一,也是时候成家了。”
老太太端着汤碗,瞧了眼王氏的神色,不难猜其心思,淡淡道:“鉴之看着随和,好说话,实则极有主见,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娶新妇的事没那么容易定下。”
闻言,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幺女已及笄,择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风华正茂,乃是上佳人选,可小姑子悔婚在前,两家关系虽一直不错,但再议亲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第60章金玉良缘
她主动说这些,其实是想请老太太从中说和,促成此事,可老太太这么一说,摆明是不愿管了。
顿了半晌,王氏叹道:“老安人所言极是。”
主屋的门开着,婆媳二人的对话传到宋令仪耳朵里,少女只觉不可思议。想不到如裴昭这般的风流才子,也逃不出长辈的催婚。
…
很快便到裴家老太太寿辰宴当天,国公夫妇携三个孩子赴宴。
虽说老太太无意撮合裴昭与陆妤,但王氏也没有就此断了心思。陆裴两家门当户对,裴昭年少扬名,是她看着长大的后生,人品贵重,处事沉稳。若能与裴昭定亲,幺女的后半生,也就不用她操心了。
今日天还未亮,王氏就压着幺女狠狠一通打扮,挽着云鬓,头簪蹙金步摇,脖颈带了一串沉甸甸的赤金璎珞,身上的夕岚色裙衫也是新裁制的时兴款式,连袖口裙边都镶了金丝,庄重又华丽,真有国公府嫡女的气派。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裴家门庭。
宅邸位于城东,府邸与国公府差不多大,今日布置得花团锦簇,金梁彩栋。
表姐妹二人互相搀扶下车,宋令仪刚站稳,陆潜就凑了过来,坏笑调侃道:“哟,陆妤你这身打扮也太隆重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赴的是宫宴呢。”
“……”陆妤皱眉。
女儿家脸皮薄,就算穿得再好看,被人调侃一通,也会生出些不自信来。
“你烦不烦,少说两句会死啊?”宋令仪手肘使劲怼了他一下,眼神责备。
陆潜吃疼,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去掐宋令仪的后颈。
“死丫头,你还真下得了手。”
王氏回头看了眼嬉闹的三人,叮嘱他们快跟上。
国公夫妇赴宴,裴家家主裴廷猷亲自出府门来迎,长辈们寒暄,小辈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在旁边杵着。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曾与宋母有过婚约的裴家长辈,与舅舅的年岁差不多,身形清瘦,谈吐温和,如今官居内阁大学士,乃国家高级秘书和参政顾问。
听闻他是裴家老太太的次子,本无缘家主之位,奈何长兄英年早逝,便担起了家族重担。
“这位就是令仪吧?”裴廷猷视线微挪,笑容温润地看着少女。
陆探微本来没打算着重介绍外甥女,但裴廷猷主动询问,他也大方回应:“是啊,你前段时间不在京都,还没见过她。”
说着,他朝少女招了招手,“令仪,快来给你裴伯伯见礼。”
突然被点到,少女略显局促:“裴伯伯安好。”
人人都说宋令仪与宋母有八分相似,最相似之处便是眉眼,屈膝行礼的角度,刚好把肖像宋父的下半张脸挡住。
裴廷猷瞧着少女的容貌,有一瞬的愣神,唠了几句家常,便让仆妇领着三个孩子先去四方阁了。
“这孩子的眉眼,竟与燕娴一模一样。”裴廷猷惊叹道,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陆探微朗声大笑,仗着与裴廷猷过硬的交情,腹黑调侃:“连你也这么觉得吧,当年阿父命人打造一双青玉龙凤纹佩,本想结成一桩金玉良缘,可你跟三妹到底是没缘分。不过,那枚凤纹佩现在令仪手里,鉴之还未成婚,你身为二叔,要不撮合撮合?”
裴廷猷愣了愣,好似真在思量这番话的可行性。一旁的王氏侧目,不赞同地睨了眼陆探微。
小姑子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怎好再撮合两个小辈。幺女也就算了,与裴家老太太和长房夫人聊聊,或许能成,外甥女可就难咯。
注意到自家夫人的眼神,陆探微抵唇轻咳,正色道:“开个玩笑,裴兄莫要介意。”
裴廷猷但笑不语,引着国公夫妇往院里走。
那厢,陆潜被几个相熟的公子哥拉走了,表姐妹二人则去了女眷席面。
步入盛夏,天气炎热,女眷席面特地设在三面环水的四方阁。
二人走在林荫遮蔽的小道上,陡然听见前方的四方阁内传来说笑声。
也不知陆妤听见了谁的声音,脚下一顿,脸色微变。
“怎么了?”宋令仪疑惑。
陆妤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没什么,进去吧,等会儿跟我一道行礼便是。”
待二人入席,见到那位众星捧月的少女后,宋令仪立马明白表妹方才为何是那般反应。
贵女们的目光聚来,陆妤笑容得体,向坐在长案中央的少女行礼道:“长阳公主安好。”
都道京都贵女,灿若繁花。
这位长阳公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身份高贵,容貌姝丽,身着一件茜红色织锦花缎长裙,端端正正坐在长案正中,周围有一堆贵女环绕着说奉承话。
宫里的皇子公主不少,这位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却是自幼养在沈皇后膝下,那份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她闻言,眼眸抬起,先挑剔地看了眼宋令仪的着装,又瞥向陆妤,娇声道:“今日总听旁人提起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还当这位妹妹是天仙下凡,现下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环绕长案的贵女们掩唇偷笑。
陆妤蹙眉,正要开口理论,就听旁边的表姐直起腰杆道:“公主说的是旁人的看法,我可从未说过自个儿是天仙下凡,有什么意见,大可私下里说,何必初次见面就恶语相向。”
也不知是霉运缠身,还是她没有同性缘,怎么遇到的贵女一个比一个难相处。
宋令仪粗略扫了眼,在座贵女基本都是熟脸,上回被陆妤和霍文萱怼了,就想着抱大腿报复回来吧。
长阳公主似是没想到少女会反驳,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姑娘口齿伶俐,却连尊卑都不分了么?竟敢说本公主对你恶语相向。”
“……”宋令仪心头郁闷。
这种表面淡淡然,实则高高在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公主。”陆妤及时开口,“我表姐来京都不久,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第61章见识
长阳公主勾唇:“若本公主说不呢?”
满座气氛陷入僵凝。
恰在这时,霍文萱走了进来,只朝长阳公主简单颔首,明知故问道:“怎么都僵着呢?”
一众贵女移开目光,不敢与其对视,端坐长案中央的长阳公主收起软刀子,娇笑道:“没什么,妹妹来得真早,快坐下吧。”
霍文萱在宝华寺陪沈皇后礼佛三年,深受沈皇后看重,长阳公主并不想与她生出龃龉,哪怕关系一般,面子工夫也得做足。
霍文萱淡淡应了一声,而后一左一右牵上陆妤和宋令仪入席。
众人脸色微变,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教训宋令仪,怎么霍文萱来得那么巧!
长阳公主喝了口热茶,心知霍文萱有意给两女撑腰,那她退一步便是。同在京都,往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三女落座,仆妇们随即端上浆酪点心。
席面氛围恢复正常,欢声笑语不断。就在宋令仪以为今日份的社交危机已解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彼时,有人兴奋招呼了一声,“裴姑娘来了。”
宋令仪扭头看去,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气质淡雅,穿着一袭沉香色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头上簪着珠花,款步迈入四方阁,并在宋令仪对面的位置落座。
“表妹,她是?”
陆妤咽下嘴里的点心,介绍道:“她叫裴菱,是裴伯伯的独女。”
难怪。
宋令仪扫了眼散坐在周围的贵女们,难怪这群人这般‘兴奋’。
上辈子的她开智晚,上小学的时候,每到期末考试发成绩单,总会有邻居阿姨拦路询问她的成绩,看她考得差,就会笑嘻嘻安慰。直到她懂事了才后觉,那是嘲讽,是比较,是看她不如其他孩子的窃喜。
与眼下的场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伯伯与宋母的金玉良缘未成,各自成家之后,生得又都是女儿,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比较。
宋家已然落魄,她又是孤女,按家世来算,她完败。
“为何陆家设宴那日不见她赴宴呢?”
“裴伯伯前段时间去了礼州,裴菱也一起去了。”陆妤小声答道。
交谈间,对座的裴菱端起茶杯,举手投足尽显端庄仪态,宋令仪看在眼里,暗赞这位裴妹妹的教养。
群芳环绕的长阳公主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道:“这透花糍口感软糯,豆香四溢,外形也做得精细,诸位快尝尝。”
她说完,旁边一名贵女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说起来,宋家姐姐来自淮州,那里地处偏僻,又靠近连年战乱的丹阳郡,宋家姐姐应该没机会尝到这般可口的点心吧。”
周围贵女们或团扇掩唇,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
“……”宋令仪。
得,一块点心也能绕她身上。
“两地风俗不同,有何可比较的?”宋令仪微微一笑,“在座都是金尊玉贵的高门贵女,生于天子脚下,长在富贵窝里,识遍京都的勋贵,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四方阁外的林荫小道上,隐隐传来脚步声。
“可世界之大,居于一方天地,见识到的不过是世面的某一面。知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知晓世道艰难之处,懂得敬畏人和物;知晓众生不同,事物皆有阴阳两面。向上看的世面是世面,向下看的世面也是世面。”
宋令仪道:“淮州偏僻不能与京都相比,所以妹妹觉得我吃不起精美点心,不够有见识。”
被少女当众戳穿小心思,那贵女脸色一变,撇过脸去。
“可我不这么觉得。”
“我生于淮州,知道战争的残酷,见过许多儿郎穿甲离家,到头来只剩一方衣冠冢,你轻飘飘一句‘连年战乱’,背后是十万将士的血,是数万百姓的流离失所,亦是太子殿下在丹阳郡艰苦奋战的三年。”
满座沉默。
短短一番话,不仅反驳了那名贵女暗讽她没见识的话,还咬文嚼字,把话题扯到太子头上,这下轮到那名贵女慌神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那贵女脸色发白,说话也磕磕巴巴,目光频频投向长阳公主,深怕惹长阳公主不满。
对座的裴菱抬头看向宋令仪,眼神略显愕然。入席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把目光放到对方身上。
陆妤唇瓣微张,愣愣看着自家表姐,好半晌,才道:“表姐,你说的话好有深度啊。”
宋令仪偏头,冲她挑了下眉。
“你只是什么?”霍文萱冷冷剜了她一眼,“知道说错了话,还不赶紧把嘴闭上。”
那名贵女满脸惶恐,低下头去。
殊不知四方阁内的话,都落到了几名路过的世族公子耳朵里。
“这是哪家的姑娘,口齿这般伶俐?”
“淮州来的,应该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吧。”
“噢~鉴之兄上回不是赴宴了么,对这位表姑娘可有印象?”
几名世族公子把目光齐刷刷聚向裴昭。
而当事人好似根本没听到他们说的话,眼皮微垂,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少顷,才道:“非礼勿听,太子殿下应该快到了,走吧。”
那几名世族公子闻言,没再废话,绕过四方阁继续往前走。
…
裴家是书香门第,女眷席面,不是一味品尝浆酪糕点,还得吟诗作画,比拼才艺。
京都官宦都会请夫子入府教习,这群贵女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
婢女们端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分别放在每一位贵女面前,这次是以夏景为题作画。
宋令仪握着狼毫,环顾四周的贵女都已斟酌落笔,特别是对面的裴菱,才画了一半,就能让两旁的人频频称赞。
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空白纸张,宋令仪心虚不已。
裴菱和裴昭是兄妹,兄长才名远播,作为妹妹肯定也不遑多让。她一个工科女,对吟诗作画可谓是一窍不通,再待下去,岂不成了众人嘲讽的对象。
“哎哟~”宋令仪忽然捂住肚子小声叽歪。
第62章太子就是沈无晦!
“表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妤立马关切道。
宋令仪哼哼唧唧:“……肚子好疼,拿不动笔了。”
对座的裴菱注意到情况,轻声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
少顷,那婢女快步走到宋令仪身边,福身道:“姑娘可是不舒服?我家老太太请了位大夫来府上坐诊,这会儿应在内堂,奴婢扶您到海棠阁休息会儿,再去请段大夫给您诊治吧。”
有机会离开四方阁,正合宋令仪的意,她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海棠阁靠近前院正堂,亭台四周栽种着许多花木,诸如茉莉、栀子、蔷薇、兼大片的垂柳和芭蕉树,各色花木错落有致。
亭台内设有软榻。
婢女扶宋令仪进去坐下,看她捂着小腹,脸色难受,有些不放心,特地唤来另一名婢女照看。
“宋姑娘且在此处等候,奴婢这就去请段大夫。”
说罢,那名婢女疾步往前院走。
海棠阁内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再加上无人找茬,宋令仪待在这儿,只觉心旷神怡。
隔了约莫一刻钟,亭台外的走廊传来说话声:
“段大夫,烦请您走快些吧,宋姑娘身体不舒服,正难受着呢。”
“莫慌,莫慌,我酒都没喝完就跟你过来了,已经够快了。”
靠坐在软榻上的少女闻声,立马坐直身体。
这大夫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
宋令仪起身,视线越过繁茂的花木,往走廊上看,美目随着二人的走近,陡然大睁!
婢女身边的大夫,不就是段从南嘛!敢情‘段大夫’就是他啊!
没有老熟人相见的喜悦,宋令仪心里唯有焦虑。
虽不知段从南如何混成裴家的座上宾,但他若知道了她的身份,定会告诉土匪头子。到时候,土匪头子上门讨‘债’,很多事都瞒不住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好在海棠阁两端是通的,一边是往前院正堂,一边通向花园游廊。趁照看的婢女不注意,宋令仪提裙往反方向跑,速度快到像见了鬼。
等婢女带着段从南进来时,亭台里早已没了人影。
“宋姑娘呢?”那婢女质问。
“方才还在这儿,突然就不见了。”
段从南拂袖道:“那姑娘够灵活的,估计肚子也不疼了,我回去继续喝酒,有事儿再叫我。”
…
与此同时,宋令仪疾步穿行于花园走廊,大株大株的芭蕉树遮挡了部分日光,微风拂过,廊庑阴凉舒爽。
“太子殿下这边请。”
院中碎石小道传来裴伯伯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脚步声,有几道窸窣人影正朝游廊靠近。
太子殿下?
宋令仪脚步顿住,想到表妹对太子的评价,以及街上的匆匆一瞥,便忍不住好奇这位太子的样貌。
她探头往碎石小道看,却在看清为首之人面容的一瞬,脸色大变,小脸莹彻如雪。
为首之人仪态端方,穿着绛色提花绡锦袍,袍角处以银线刺下繁复的五爪龙纹,大半的墨黑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熟悉的脸庞含着和煦浅笑,俨然一副温雅君子的形象,哪儿还有曾经杀人如麻的土匪模样。
土匪头子就是太子,这简直比做梦还荒诞。
少女掐了掐掌心,生疼。
短暂的呆滞过后,就是巨大的哀戚涌上心头。
原来‘沈无晦’这个名字是假的,‘土匪头子’的身份也是假的,虎头寨里的人不是土匪,而是太子麾下的将士。
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不想给她名分,还把她丢在鹤仙楼……
小道上的交谈声越来越近,宋令仪顾不得多想,立刻掉头往反方向跑,掠过一处拐角时,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拖进角落里。
那人捂住她的嘴,后背是冰凉的墙壁,浓重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直至萧明夷走过,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宋令仪才稍定心神,拍开了面前人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还想问你呢。”少年后退半步,勾唇坏笑,“你慌慌张张干嘛呢,欠钱遇到债主了?”
“……”宋令仪眸光轻闪。
绝不能让陆潜知道她入京之前委身太子的事。
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没有啊,我看见那么多人,露怯不行么?”
“露怯?”陆潜眼神嫌弃,一双瑞凤眼似在说’你也知道露怯?’。
宋令仪继续强辩:“过去的是太子,又不是普通人,我怕失礼嘛。”
陆潜沉默两息,脑子里不禁回忆起宋令仪刚回国公府时,太子拿了幅画像来金樽楼寻他的事。难道画像上的人,真是宋令仪……
这丫头性格跳脱,胆大得很,连他的马车都敢劫,惹到太子也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今日这般慌张,定是怕太子寻仇。
“诶。”宋令仪戳了戳陆潜的胳膊,扯开话题,“你不在内堂待着,来这儿干嘛?”
陆潜眸光微转,掩下眼底的复杂情绪。
“随便走走而已。”语气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前段时间,太子拿了幅女子的画像来寻我,画上的人还跟你有几分像。”
“……”宋令仪。
不会那么背吧。
可陆潜为何没有告诉太子呢?
疑惑刚起,面前的少年又说:“不过我觉得画上的人漂亮多了,应该不是你。”
“……”
“我看太子殿下那天的态度,画上的人应该是得罪过他,你今后最好绕着点,别上赶着找罪受。”
宋令仪眼睫猛颤了颤,心里愈发紧张不安,袖下的手紧攥着,尽量冷静地答:“我又没有得罪过太子殿下,有什么好怕的。太子殿下手眼通天,想必早就找到画像上的人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那可不一定。”陆潜哼笑一声,最后提醒道,“你最好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太子殿下剿匪那日,也拿了幅画像,九华山土匪的下场你应该知道吧?”
“……”宋令仪呼吸微滞。
沈无晦剿匪,竟然和她有关?
难道是觉得她投靠了另一波土匪,气急败坏,就把匪寨一锅端了?
第63章作画
她还没忘徐二的死,若是叫太子抓到,定会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国公府保不住她,入京途中委身于他的事也瞒不住了,外祖母该如何看她……
一想到会看见外祖母失望的眼神,心口就难受得紧。
暗忖间,少年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那土匪寨里一个活口都没留,听说死状凄惨得很。以太子殿下的手段,等找到画像上的人,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宋令仪双肩微颤,即便强作镇定,也掩不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惶恐。
咽了咽口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他抓他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宋令仪扭头往外走,又怕遇到太子的人,随手折了片芭蕉叶挡头上,疾步往四方阁的方向冲。
沈无晦就算再神通广大,都不可能去女眷席面,眼下只有四方阁是安全的,她必须赶快回去。
…
碎石小道有林荫遮蔽,用芭蕉叶‘遮阳’,看起来有点诡异。
等宋令仪回到四方阁,早已是汗流浃背。心不在焉的坐在位置上,连陆妤跟她说话都没听见,一连叫了她好几次,才有反应。
“怎么了?”宋令仪呆愣愣道。
陆妤努了努嘴:“这话该我问表姐才对,你不是肚子疼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我又不疼了。”
怕被看出异样,那双莹润乌眸微转,偏头时绽开笑来:“阿妤,你的画呢?”
陆妤淡淡道:“表姐回来得巧,方才婢女把我们的画都收走送去内堂了。”
“送去那里干嘛?”
“互相鉴赏咯。”陆妤用下巴指了指外面,“喏,婢女们把内堂宾客作的诗送来了。”
婢女们捧着宣纸鱼贯而入,又将卷起的纸张一幅幅展开,供贵女们鉴赏。
席间满是笑谈声,唯有少女焦虑到咬手指甲。
她对鉴赏诗画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担忧等会儿回去会不会碰见沈无晦。
不对,他不叫沈无晦。
大渊皇室姓萧,应该是萧无晦,但不排除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彼时,贵女们的画作都已送到内堂。
内堂坐的都是年轻世族公子,长辈席面在正堂,按理说萧明夷该去正堂落座,但他除了政务,与一众老古董实在聊不到一块,便来了内堂。
有太子殿下坐镇,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活跃。在座公子哥儿赏画也只敢点到为止,不敢在太子殿下卖弄。
看完最后一幅画作,裴昭眉头微蹙,询问面前的婢女,“为何不见宋姑娘的画?”
那婢女愣了一下,似没想到自家公子会观察得这般仔细,连缺了谁的画作都清楚,颔首道:“回公子,婢女取画时,宋姑娘并不在四方阁。”
旁边的公子哥调笑打趣:“往年品鉴诗画,鉴之兄从不主动关心某位姑娘的画作,品鉴完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今日怎关心起宋姑娘了?”
裴昭面不改色,淡然一笑:“褚兄莫要多想。宋姑娘兰心蕙质,敏而好学,我曾偶遇她进文轩书局挑书,也向她推荐过诗集,关心她的画作不足为奇。”
话音刚落,陆潜抬步迈入内堂,几名相熟的公子哥儿拉着问他去了哪儿,还嚷嚷着要罚他的酒。
陆潜本就心烦,随便敷衍两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上首的位置。
萧明夷垂着眼,修长指节间夹着个小巧的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婢女捧的画作,也不知他有没有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
四方阁外。
一名小厮疾步走来,与长阳公主的婢女耳语了几句。
只见那婢女脸色微变,转身往阁里走,视线不经意瞥过宋令仪所坐的位置,来到长阳公主身边,附身掩唇耳语。
“什么?”
长阳公主先是一惊,而后又是愤怒,再次确认:“他看了我的画,当真什么都没说?”
婢女迟疑点头。
得到回答,长阳公主将气到微微颤着的手指藏入袖底,偏头乜了眼宋令仪,慢条斯理道:“宋姑娘方才离席,还未作画吧,不如现作一幅,给诸位姐妹品鉴品鉴。”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不容拒绝。
宋令仪心下一惊。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怎么又提到这事儿了?
满座期待的目光纷纷聚来,特别是陆妤,杏眸亮晶晶的,常听祖母说姑母年轻时,是京都有名的才女,表姐由姑母教导,在文采方面定不逊色于任何人。
对座的裴菱静静看着宋令仪,因长辈之间的渊源,她也好奇这位宋姑娘的文采如何。
婢女已拿来新的笔墨纸砚。
宋令仪蹙着眉头,迟迟没有提笔。
“宋姑娘怎么了,难道是不会作画?”有贵女笑问。
陆妤立马护起犊子,大声反驳:“胡说什么呢!我姑母可是才女,擅长丹青,表姐自然也会作画!”
“……”宋令仪唇角扯了扯,心头有些无语。
她可从没说过自个儿是才女,就她的画画水平,放到学前班还够看。
但陆妤有一点没说错,宋母是才女,作为才女的独生女,诗词歌赋样样不通,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也太假了。
怎么办……
一旦在这么多人面前露怯,定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女怀揣着忐忑心情提起画笔,笔尖沾了沾墨水,深吸一口气,郑重落笔。
周围人的目光聚焦纸上,眼神从好奇、轻蔑到疑惑、沉思,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
寥寥数笔之后,宋令仪放下画笔,将桌上的画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口气,大方举在胸前展示。
这幅画极为简单,四尺白纸之上,仅有一只猪不像猪,鱼不像鱼的动物。
贵女们窃窃私语,都不知这是什么。
“宋姑娘莫不是随便乱画,敷衍我们吧。”
“就是,你画上的东西,我们从未见过,就算要敷衍,也得寻个正常点的物事吧。“
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
宋令仪眸光一亮,煞有其事道:“非也,非也。”
“诸位姐妹画夏景,很多都靠想象,乃是理想派,可我是写实派,此乃海豚,在大海中生活,你们没见过很正常,不必惊讶。”
第64章妙手丹青
淮州毗邻沿海的丹阳郡,她见过海豚很正常,不会暴露,正好可以忽悠这群内陆长大的小姑娘。
陆妤摩挲着下巴,出于对自家人的滤镜,竟觉表姐说得十分有道理。
“文萱,你见过海豚么?”
霍文萱摇了摇头:“没见过,但宋姐姐画的会不会有点简单了?”
面对亲友的质疑,宋令仪也面不改色:“写实,就得摒弃一切想象出来的东西。我这只海豚,画得惟妙惟肖,只可惜在座的姐妹都没有见过海豚,不然肯定会称赞我的。”
长阳公主皱眉不悦。
这丫头的画明摆着连新手都不如,光靠一张嘴就想唬住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既然裴昭想看她的画,倒不如将这幅画送过去,让他好好见识见识这位宋姑娘的文采,断了那些心思。
这么一想,长阳公主的眉宇舒展了些,浅笑道:“宋妹妹妙手丹青,可我们没见过海豚,不好品鉴,不如送去内堂吧,皇兄和裴公子见识广,定能欣赏你的画。”
其余贵女立刻连连击案附和,都等着看好戏。
“……”宋令仪石化了。
不是吧,这么玩儿?
霍文萱看出长阳公主的用心,提声道:“宋姐姐身体不适,这幅画是临时所作,细节打磨还不够精细,且内堂那边已送去不少画作,再单独送这一幅,平白叫旁人误会宋姐姐摆谱,刻意与众不同。”
关键时刻,还得是姐妹啊!
宋令仪看着霍文萱,就差眼含热泪了。
可长阳郡主根本不吃这套,打定了主意要宋令仪出糗,怎会轻易退让,当即让婢女取画,往内堂送去。
宋令仪呆坐下来,今日明明是艳阳高照,心头却觉乌云密布。
原以为随手一画,反正这群贵女不懂,糊弄两句就过去了,这要是给那群公子哥儿看了,不得私下蛐蛐她胸无点墨么!
尤其是陆潜,肯定会笑话她的!
真是丢人!
“表姐,你咋了?”陆妤还跟没事儿人一样问。
霍文萱轻咳一声,眨眼示意陆妤少说两句。
陆妤懵懂:“文萱,你眼睛不舒服么?”
“……”
“表姐是担心自家的画作无人欣赏?可我觉得表姐画得挺好的,往后有机会,可以带我去淮州么,我也想看看海豚……”
少女叽里呱啦,根本没注意自家表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色恹恹。
…
内堂。
婢女将宋令仪的画卷缓缓展开,一只似猪非猪,似鱼非鱼的动物跃然纸上。
满座沉默片刻,顾及太子殿下在场,都压着笑意,不敢笑得太大声,
“呃……”有公子哥儿凑近瞧了眼,“这条……是何物啊?”
婢女颔首道:“回公子话,宋姑娘画的是海豚。”
“鉴之兄,这位宋姑娘还真是兰心蕙质啊,画的画也是,一目了然哈哈哈……”
举画的婢女绕着坐席走了一圈,停在太子殿下面前。
坐在上首的男人缓缓掀眸,看到这幅画,却出奇得没有笑。
作画之人画功拙劣,若非刻意敷衍,定是胸无点墨。
可这幅画却叫他莫名想到阿梨,如果让她来作画,大概也是这般惊世骇俗。
举画的婢女继续绕行,掠过陆潜面前时,少年只头疼扶额,多看一眼都觉羞赧。
这死丫头敢不敢再笨一点,不会画就别画么,这幅画在人前展示出来,不招笑才怪。
举画的婢女最后停在裴昭面前,
因公主的婢女特地吩咐过,所以她逗留了很久,就想看自家公子的反应。
散座附近的公子哥儿痛苦憋笑。
“鉴之兄不是关心宋姑娘的画作么,如今送来了,你看了这只‘海猪’,有何感想啊?”
说话的公子哥儿甚至连画的动物名字都没记住。
周围笑声更甚。
裴昭看着这幅画,神色凝重一瞬。
“山海经注中说:‘今海中有海豨,体如鱼,头似猪’。豨者,猪也,褚兄唤它‘海猪’,其实也对。”
那姓褚的公子哥愣住,难道裴鉴之真知道‘海猪’是何物?
“裴某从未见过海豚,以前读到此篇时,实在想象不出‘体如鱼,头似猪’,心里总有疑惑,今日看到宋姑娘所画的海豚,惟妙惟肖,也算解了裴某心中的疑惑。”
陆潜没想到死鱼脸会替死丫头说话,心头讶异,面上却不显,跟着说:“体如鱼,头似猪,不就是我表妹画的这样嘛,有何可笑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威胁。
“……”
满座笑声骤停。
能让裴家二郎说‘惟妙惟肖’,还真是不易。无论出于女儿家的面子,还是陆小公爷和裴家二郎的有意维护,他们都不敢再笑了。
………
内堂发生的事,很快传回长阳公主耳朵里。
原以为会让宋令仪在众人面前出糗,没想到裴昭会当众维护她,气得她差点把桌案上的杯子摔了。
婢女小声安抚:“公主别生气,就算裴二郎有意维护,也不代表什么,陆裴两家是世交,或许是出于对兄妹……”
话没说完,就被长阳公主咬牙打断:“不管出于什么,本公主都不允许!”
主仆二人的动静稍大,引得在座贵女频频侧目。
尚不知内堂发生什么的少女,托着雪腮,两眼放空,整个就是心不在焉的情况。
先是撞见太子殿下,知道他是土匪头子,再是被逼着作画,贻笑大方。
天爷呀,这倒霉日子是人过的吗?
“这葡萄好甜,表姐快尝尝吧。”
看出自家表姐心情不好,陆妤尽所能的安抚,塞了颗甜甜的葡萄进表姐嘴里,“怎么样,甜吧。”
宋令仪叹了口气,味同嚼蜡。
“别担心了,那边有陆潜在,你是他表妹,他肯定不会放任别人笑你的。”霍文萱安慰道。
“……”
不说还好,宋令仪已经想象到小白脸回家后,对她大肆嘲讽的模样了。
就在少女心灰意冷时,霍文萱的婢女快步走来,将内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三人。
第65章关于婚事
宋令仪又惊又喜,没想到裴昭这人还挺够义气,竟然替她解围了。
“表姐还说与裴二郎没什么,他在人前都这么维护你了,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陆妤八卦坏笑。
“那是裴二郎人品好,不会因为我不擅长作画而嘲笑我。”
陆妤和霍文萱相视一笑,满脸写着‘你看我们信不信’的表情。
宴席临近尾声,宋令仪害怕撞见太子殿下,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回到马车上。
彼时暮色降至,裴府门庭陆陆续续有马车离开。
靠着厢璧假寐的少女忽然听见大门处热闹起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太子殿下与长阳公主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
檐下点了灯火,门庭处站满了人,笑谈声不断。
国公夫妇携两子上前行礼,萧明夷视线掠过陆妤和陆潜,似是没看见想看的人,笑意淡了几分。
见此一幕,躲在车厢里的少女将车帘盖下来,局促不安地深吸两口气。
直至离开裴府,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忐忑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夜深人静,少女抱了两壶果酒去翠芜院寻陆妤。两女对坐在软榻上,才两杯酒下肚,陆妤便面色酡红,状态微醺了。
趁着她醉酒,宋令仪问起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方知‘沈无晦’这个名字并不全然是骗她的。
太子姓萧,名明夷,字无晦。
三年前被陛下派去丹阳郡抗击海寇,去年冬天,丹阳郡遭海寇围剿,因二皇子从中作梗,援军迟迟不到。宋父身为淮州城校尉,知道丹阳郡的困境后,挺身而出,率兵驰援,最终战死沙场。
这算是他俩缘分纠缠的起源吧。
后来在暄城郊外的观音庙遇见萧明夷,应该也非偶然。
以萧明夷的个性,必不会再对二皇子顾念手足之情。二皇子谋求储君之位,他便秘密入京,揭开二皇子的阴谋。
观音庙、青石镇、入京途中遇到的杀手,都是二皇子派来阻止萧明夷入京的刺客。
也就她傻,什么都不怀疑。
想到这儿,宋令仪长叹一口气。
之前在虎头寨的时候,她逃过两次,都说事不过三,萧明夷大张旗鼓找她,总不可能是良心发现,要娶她,定是觉得遭受到背叛,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唉,小命危矣。
“表姐,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了?”陆妤睁着迷蒙杏眸,懒声问。
“没什么,今天在裴府碰巧遇见了,随便问问。”宋令仪打哈哈敷衍。
“怎么样?”陆妤陡然凑过来,挑着眉说,“太子殿下是不是跟我说得一般俊俏?”
“……”宋令仪。
是挺俊俏,如果他不是土匪头子的话。
“不过俊俏也只能看看咯。”陆妤仰头饮了口果酒,咂了咂嘴巴,”如今陛下移居行宫养病,由太子殿下监国,东宫虽未有妃嫔,但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定会挑家世顶好,对他有助益的女子。”
闻言,宋令仪眸光轻颤。
‘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那日在鹤仙楼偷听到的话,蓦然回荡在耳边。萧明夷警惕得很,怎可能不知她在窗外,那句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什么改性子,不过是他糊弄小姑娘的把戏,她才不要被PUA。
…
裴府书房。
今夜月明星稀,府中各处燃着灯火,书房安静。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坐在书案后的裴廷猷抬起头,“进来。”
那抹月白色身影缓步而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二叔找我?”
“今日司马大儒与我提起举荐你入朝的事,你怎么想?”
书案后响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裴廷猷起身坐到窗边圈椅,抬手示意裴昭在对面落座。
大渊做官主要靠举荐,看重官员的道德品质。司马大儒是裴昭的恩师,文麓山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深受皇室和世族敬重,能由他举荐入仕,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裴昭并非满腹经纶,却没有雄心抱负之人,入仕为官亦是他心中所愿。此事二叔一直都知道,为何要单独唤他来书房问询。
裴廷猷笑了笑:“除此之外,二叔找你来,还是为了另一桩事。”
“二叔请讲。”裴昭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旁的世族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膝下早已儿女环绕了。今日是你祖母寿辰,广邀京都的达官显贵,也是为了给你相看适龄女子,你今日看过她们作的画,迎客时也见过人,可有心仪的姑娘?”
长兄早逝,身为二叔,在婚事方面不好多掺和,但架不住老母亲和长嫂的催促,作为家主,他只能拿出态度,硬着头皮问了。
“你即将入朝为官,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可不能再推脱了。”
裴昭默然半刻,才道:“侄儿之前尚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二叔既然提了,侄儿今后会上心的。”
裴廷猷眼神一亮:“这就对嘛。”
顿了顿,他又不说:“今日鉴赏诗画的事儿,二叔都听说了,你跟这位宋家姑娘熟识?”
“算不得熟识,见过几次面。”裴昭道。
裴廷猷对侄儿还算了解,若只是泛泛之交几面之缘,他不至于这般维护。
“这位宋家姑娘,二叔也见过,容貌姣好,端庄大方,跟她阿母长得很像。”语气颇为感慨。
裴昭心念一动。
二叔与陆家老太太的三女曾有过婚约,后来退婚,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二叔会很排斥提到陆家那位,今夜竟主动提起了。
“当然,二叔说这话并不是刻意撮合你们,只是想告诉你,若是对那宋家姑娘有意,不必顾及太多,二叔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裴廷猷品了口热茶。
镏金鹤擎博山炉熏香袅袅,书房静了片刻。
其实裴昭心里很清楚,二叔这番话隐含试探之意。
如果他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按照他的个性,接下来就该撇清与宋姑娘的关系,以证自己并无求娶之心,可他却没有。
第66章静觉寺
少顷,裴昭起身作揖:“多谢二叔。”
裴廷猷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压下嘴角,按捺住笑意。
这小子还真看上宋家的小姑娘了,如此坦诚,倒也不易。
望着侄儿丰神俊逸的面庞,裴廷猷颔首:“谢什么,陆家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外孙女,婚姻之事又不能咱一家说了算,一切还得看人家小姑娘的意思。”
得了二叔这句话,裴昭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作揖:“侄儿知道了。”
……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京都哪户官宦的宴席帖子,宋令仪都一一谢绝赴宴,就怕遇到萧明夷。
但始终在后宅躲着,总不是个办法,八月初秋,天气凉爽,老太太的身体也日渐康泰,便想着去静觉寺烧香拜佛,小住几日。
京都有二十四县,静觉寺在觉水县,距京都城较远,宋令仪得知后,主动说要陪老太太一起去。能透口气的同时,还不会碰到萧明夷,简直两全其美。
这天阳光明媚,晴朗高阔。
挂着国公府旗帜的华贵马车辚辚驶出西城门,往觉水县方向去。
静觉寺位处山顶,坡多路陡车马难行,上午出发,直至申时三刻才到。
等国公府一行人在寺庙中安顿好,天色已暗了下来。
山野间升起薄雾,乌云凝空,浓云似要压塌这座宏伟古朴的寺庙。
宋令仪住在右厢房,红蕖替她收拾床铺,透过窗户看见阴沉沉的天色,蹙眉道:“好像要下雨了,山顶寺庙不比城里,晚上要冷许多,姑娘可得盖好被子,莫要染了风寒。”
倚在门框边的少女懒懒‘嗯’了一声,其实她很喜欢下雨天,这种天气最适合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坐在电视机前,来一碗螺蛳粉,放一部喜欢的电视剧……
“表姑娘。”
嬷嬷的一声轻唤,打碎了少女的所有遐想:“老太太唤您去佛殿呢,快随老奴来吧。”
少女轻叹口气,嘴里应了句“来了”,抬步往庭院门口走。
刚上山时,静觉寺里的香客还挺多,香火旺盛,这会儿看天色不好,香客们趁雨还未落下,纷纷乘马车下山。
古刹一片幽静,檀香袅袅。
少女随嬷嬷来到佛殿,一群僧人跪坐在殿中听白眉老和尚讲佛,老太太也在其中。
殿内佛像庄严,金身闪耀,少女自觉收敛心性,跪坐到老太太身边。
佛殿烛火幽微。
宋令仪双手合十,膝下枕着蒲团,耳畔萦绕着老和尚低缓沙哑的嗓音,简直比数学课还催困,她听着听着就开始歪身子,眼皮跟粘了米浆似的睁不开,努力挣扎几个回合,意识渐渐模糊。
“令仪。”
老太太的声音轻轻响起,少女双肩一抖,立马清醒:“嗯?”
“外祖母,怎么了?”
“下雨了,你替我拿件外氅来吧,顺便也给你自己添件衣裳,别着凉了。”老太太目光慈和,嘴角挂着浅淡笑意。
不知何时起,淅沥雨水砸响窗棂高檐,殿中烛火摇曳。
“好。”少女面染薄红。拿衣服这种事,本轮不到她,老太太定是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特地给她寻个机会出殿醒神。
宋令仪走出佛殿,吸了口寒凉秋风,精神清醒多了。
阶下花枝冷艳,周遭清净,伴着雨声慢行倒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后院厢房,正好碰见红蕖出门,她手里拿了件外氅,披到宋令仪身上。
“姑娘怎么回来了?奴婢以为您还在佛殿,正准备把外氅给您送去呢。”
“我实在没那慧根,听了一会儿就困。”宋令仪倚着廊柱嘟囔。
红蕖笑了笑,宽慰道:“奴婢之前也听过一回主持讲佛,那会儿年纪小,也差点睡过去。您现在心无所求,听佛经如同听天书,自然会觉得困,待日后心里有了牵挂,就不会觉得困了。”
倒也是。
心有所求,才会拜佛。
主仆二人拿着老太太的外氅送去佛殿,彼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雨夜微凉,老太太便没让宋令仪继续听主持讲佛。
…
次日。
晨光熹微,山野间薄雾冥冥。
宋令仪在斋堂用了顿寡淡无味的斋饭,正往佛殿走,余光瞥见庙门处来了香客,扭头便看见一个熟脸。
那姑娘一袭青楸色罗裙,眉目清秀,正是多日未见的裴家姑娘,裴菱。除她之外,还有两位贵妇人,按年纪来猜,应是裴家的两位夫人。
三人身边婢女环绕,还有小沙弥在前引路。
“姑娘,好像是裴家两位夫人,咱们要不要去见礼?”红蕖问。
宋令仪靠在廊柱后,默默观察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不擅长应付陌生长辈,为免气氛尴尬,还是跟老太太一起见人吧。
“娣妇可见过那位宋姑娘?”
说话的妇人仪容端方艳丽,正是裴昭的阿母关氏;而她旁边的妇人虽容貌平平,却有一身书卷气,气质清冷矜贵,是裴家的家主夫人襄氏。
“上回家宴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襄氏淡淡道。
“菱儿应该见过,那宋姑娘品行如何?”关氏又问。
自家二郎有主见,迟迟不考虑成家,连有了心仪的姑娘,都不与她商量,还是家主告诉她的。初闻二郎心仪陆家表姑娘时,她大吃一惊,还好老太太不曾反对,否则这桩婚事难成。
裴菱性子随了襄氏,淡然道:“家宴见过,但没说过话,品行不知,但容貌确实漂亮。”
谈话间,一行人已至佛殿外。
嬷嬷凑到老太太身边,悄声提醒了两句,而后搀扶老太太起身,来到佛殿外。
“老太太安好。”关氏笑吟吟上前请安,“多日不见,您的气色比之前更好了。”
襄氏与裴菱也跟着福身行礼,热切寒暄了几句,
宋令仪瞧时机差不多,从角落里走出来行礼,而后退至老太太身后。
就在少女以为今日的社交已完成,暗松一口气时,关氏倏然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视线上下打量:“哎哟,这位便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令仪吧,长得可真标致啊。”
第67章太子殿下在寻人?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
宋令仪正懵着呢,就听见老太太说:“老身常来静觉寺礼佛,往日约你们家老太太,也不见你们跟来,今日怎么想到一起来了?”
关氏娇笑道:“这不巧了吗,听闻静觉寺求姻缘很准,二郎迟迟未有婚配,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焦虑了,今日特地请娣妇陪我一道上山拜拜。”
说罢,关氏朝襄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别呆着不说话。
襄氏眼睫微垂,淡淡道:“老太太上山礼佛,一住就是好几日,小姑娘怕是待不住吧,正好菱儿也随我上山了,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定然能聊到一块儿去。”
老太太听出妯娌二人话里有话,面上笑意浅了几分,“令仪,裴姑娘头回来静觉寺,你领着她四处看看吧。”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裴家人,颔首应了一声“是”。
晨雾笼罩山野,寺庙佛音袅袅。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满是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参天古树,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
大抵是觉得尴尬,二人一路上都未交谈过。宋令仪自认不是内向的人,但面对裴菱不同,除了父母那辈的纠葛,她俩还被外人拿来比较,裴菱不一定喜欢她,愿意与她同行,应该是出于长辈们的要求。
行至一座凉亭,宋令仪率先迈进去,撑着木制栏杆深吸了口雨后的新鲜空气,神色松弛。
裴菱则是安静坐着,默默盯着少女伸懒腰的背影看。
一直这么尬着也不是个事儿,宋令仪转过身,后腰倚着栏杆,问:“裴姑娘今年几何?”
“十四。”
这是宋令仪听到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清冷稚嫩,与她本人的模样很贴。
“我快十七了,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极富有感染力,回荡在小姑娘耳边。裴菱眼神微动,想到大伯母临行前的叮嘱,轻轻唤了声:“姐姐。”
宋令仪没想到裴菱这么‘乖’,讪笑道:“上回在裴家宴席上,没机会跟你说话,还没谢谢你替我请大夫呢。”
“姐姐是客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裴菱淡淡道。
宋令仪瞧着小姑娘端正的坐姿,觉得她跟裴昭还挺像,兄妹俩都一板一眼的。
气氛又陷入片刻的沉寂。
裴菱垂眸,两只手不安绞动手帕:“姐姐……打算一直待在静觉寺么?”心里时刻谨记大伯母的叮嘱,不止话题转的生硬,语气也很生硬。
不过宋令仪心大,没有听出来。
“外祖母只是在静觉寺小住,我应该也待不了多久。”
“我的意思是……觉水县风景不错,姐姐要不要与我一道去逛逛?”
“这个啊……”宋令仪拧眉苦恼。
小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找个人陪玩很正常,可她答应过外祖母不乱跑,要下山的话,还得征求外祖母的同意。
裴菱像是怕被拒绝,紧张到羽睫扑闪个不停。
犹豫一会儿,宋令仪笑了笑:“可以!”
“不过我得跟外祖母说一声,妹妹且在这儿等等我。”
裴菱双肩微松,淡笑点头:“嗯。”
须臾,那抹芰荷色身影消弭于山林小道,来到佛殿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没瞧见外祖母的身影,连裴家两位伯母也没看见。
正纳闷她们去了哪儿,走廊另一头传来交谈声。
老太太与裴家两位伯母缓步走来,看见佛殿外的少女,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裴姑娘呢?”
少女乌眸弯弯,摇着老太太的手臂,甜声撒娇:“外祖母,听闻觉水县风景如画,我想去看看,只玩半日,酉时之前一定回来。”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裴家妯娌,叹道:“你这丫头跳脱得很,要你整日坐在佛殿里,岂不压抑天性了,去吧。”
“谢谢外祖母!”
少女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转身提裙下石阶,往凉亭方向小跑而去。
“你们也看见了,老身这外孙女活泼好动,而鉴之性子沉稳,也不知二人能不能聊一块儿去。”老太太望着那道芰荷色身影,眉宇间萦着淡淡愁绪。
关氏立马笑说:“鉴之平日是闷了点,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得一动一静才好呀,性格若是太相似,相处起来反倒没了感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旁的襄氏没说话,但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
皇城,东宫。
受太子殿下宣召,玄风到殿外时恰巧撞见候在门外等内侍通报的刑部侍郎。
二人互相见礼,不多时,冯同便从明德殿中出来,垂首恭敬道:“二位大人请一并进来吧,太子殿下正等着呢。”
大殿明亮轩丽,玄风与刑部侍郎一同进殿,一撩衣摆就要跪地行礼。
上首的男人头也不抬:“行了,都别跪了。”
“玄风,让你查的人,还没有下落?”
玄风自知办事不力,垂首答道:“回殿下,微臣已派人寻至暄城,却依旧没有阿梨姑娘的下落。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殿下在寻人?
刑部侍郎心头一惊,之前略有耳闻,原以为是乱传的谣言,没想到是真的。这位‘阿梨姑娘’,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太子殿下这般重视。
萧明夷放下狼毫,身体往椅背靠了靠,沉甸甸的视线投向阶下二人。
“你的罪,孤稍后再算。”
“赵侍郎。”
刑部侍郎躬身道:“臣在。”
“石韬的案子,查得如何了?”萧明夷沉声问。
自二皇子逼宫谋反,宣元帝移居行宫,太子受命监国,大权独揽。一开始怕朝野动荡,没有立即清剿二皇子的党羽,前几个月,太子以彻查贪污案为由,清理出一批尸位素餐,且效忠过二皇子的文臣武将,也饶恕了一批为官清明的臣子。
石韬曾在军中任职,不仅是二皇子的党羽,还涉及贪墨军械。太子监国之后,他溃逃离京,至今下落不明。
贪墨军械是不可轻饶的重罪,是以萧明夷直接下令刑部追查,刑部侍郎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
第68章太子殿下要去觉水县
“启禀殿下,通缉画像早已下发各州各县,近三个月未有消息传回,想来石韬窜逃后并未离京太远。近来刑部四处追查,收到消息称在觉水县有人见过石韬。”刑部侍郎道。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以一个散漫随意的姿势,手肘搁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经心轻点,“可有派人去探查?”
赵侍郎身躯明显僵硬了,硬着头皮道:“臣已派了四名刑部官员前去查探,但今早觉水县传回消息,那四人竟离奇消失了。”
“离奇消失?”萧明夷语气加重,眼神愈发沉冷,“孤相信刑部和刑部官员的能力,可赵侍郎觉得离奇消失这个说法,有说服力么?”
赵侍郎头埋得越来越低,立马纠正措辞:“今早有在觉水县附近发现四具尸体,身上有多处骨折,面部也被割得血肉模糊,难以判定身份……”
其实赵侍郎并非有意瞒报,而是镇抚司势大,若据实禀报,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将这桩案子移交给镇抚司。刑部探查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功劳不能全让他人抢了。
殿中气压愈低。
静默两息,上首忽然传来一道蕴着怒意的低沉嗓音:“玄风。”
“微臣在!”玄风应道。
萧明夷骤然起身,眼里似有浓云翻滚:“即日起,石韬的案子由镇抚司和刑部共同负责,你现在立刻回镇抚司点十名锦衣卫,随孤赶赴觉水县。”
“是!”
“殿下要亲自去觉水县?!”赵侍郎惶恐,赶忙劝道,“那石韬狡猾得很,身边还有几名高手,为太子殿下安全着想,还是让刑部和镇抚司的人去吧。”
“若孤是只顾自身安危,任由贼子猖狂肆掠之人,丹阳郡早就丢了!”
太子殿下在臣子面前一向沉稳内敛,极少当众发怒。
可石韬残杀刑部官员,赵侍郎瞒情不报,已触及太子殿下的底线,玄风跟随太子殿下多年,一瞧便知殿下已濒临发怒的边缘。
赵侍郎惭愧低头,不敢再说反对的话。
…
觉水县地处京都西边六十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静觉寺山脚还有一大片茶田。
两女乘马车下山,各带了一名侍婢,后面还骑行着一队侍卫。
宋令仪推开车窗,眺望齐齐整整的良田以及山脚错落有致的村落,只觉心旷神怡。
少顷,她回头看向裴菱,乌眸似盈着潋滟春水般动人,“妹妹可有想去的地方?”
裴菱一时愣住,想了想:“前面就是滏水,不如把马车停在那儿,我们沿着河边逛逛?”
觉水县依滏水而建,马车行至瀑布聚流的河畔,河畔不远处是一大片茶田,茶农背着竹篓四散摘茶。
两女沿着滏水漫步,忽闻一阵悠扬琴声,曲调轻快舒畅。宋令仪翘首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却见河畔建有一座高大宽阔的亭子,顶部铸有青铜兽,飞檐之下有四根巨柱,稳稳伫立在水中。
亭中有两名青年男子。
穿雪青色竹纹锦袍那位坐在长案边,两手抚琴,神情专注;另一位身着烟墨色圆领袍,背对滏水,看不清面容,应是在聆听琴音。
宋令仪眯眼往亭子看,抚琴之人甚是眼熟。
“亭子里的人好像是你哥哥。”她说。
身旁的小姑娘眼神略显慌乱,轻轻‘嗯’了一声,“真的好巧啊,宋姐姐,咱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宋令仪犹豫了。
亭中氛围实在风雅,贸然过去打搅不太好吧,而且看样子亭中还不止两个人。一名穿着灰色素衣的老人从河畔边撩起鱼竿起身,身后还跟了名锦袍少年,少年手里提着鱼篓,嘟嘟囔囔走进亭子。
一曲终了。
裴昭自长案边起身,身长鹤立,侧脸俊美依旧,与亭中三人笑盈盈交谈。
须臾,似有人提醒,亭中四人齐齐向两女看来。
裴菱深吸口气,挽住宋令仪的胳膊,同时挥手让侍卫们离远些。
“姐姐,那位老人是司马大儒,大渊的文坛泰斗,咱们可不能失礼,还是过去打声招呼吧。”
宋令仪对大渊文坛丝毫不懂,但听裴菱这么说,应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便默默跟着过去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亭中四人,除了那位司马大儒,她都认识。圆领袍青年是霍文萱的未婚夫婿裴睿珩,锦袍少年则是在青石镇郊外见过,是裴昭的表弟,名叫连鹤。
裴昭稍显意外:“阿菱,宋姑娘,你们怎会在这儿?”
“阿母与大伯母去静觉寺礼佛,正好宋姐姐陪陆老夫人在寺里小住,我二人便约着下山游玩。”裴菱始终垂着目光。
还在捣鼓鱼篓的司马大儒,倏然抬头看向宋令仪,捋了捋花白胡须,道:“这位宋姑娘眼生得很,可是国公府表姑娘?”
原以为安静躲在裴菱身后,打完招呼就能开溜的少女,神色紧张起来,恭敬答话:“小女名叫宋令仪,正是国公府的表姑娘。”
司马大儒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徒弟,捻须微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画‘海猪’的姑娘,今日得见真人,果然不同凡响啊。”
“……”
宋令仪柳眉微蹙。
这位司马大儒还真会聊天,作为文坛泰斗,定然看不上她那点微末功夫,能让他有印象的画作,是在侧面印证她的画功抽象么?
司马大儒见少女神情多变甚是有趣,便诚恳的温言道:“老夫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姑娘的画作有趣,你阿母也曾拜入文麓山书院,依礼你得唤老夫一声‘太师公’。”
楚睿珩与连鹤有些吃惊,文麓山书院声名远播,有多少文人才子想攀关系攀不上,司马大儒竟主动让宋家姑娘唤‘太师公’。
“太师公。”宋令仪恭恭敬敬作了个文士揖。
趁其余几人的注意力分散,裴昭将裴菱拉到一旁,低声道:“阿菱,你实话实说,阿母和二叔母为何会去静觉寺?”
迫于兄长的威仪,裴菱只好将事实全盘托出。
第69章心意
寿宴过后,裴廷猷得知侄儿心仪陆家表姑娘,满心期待侄儿能主动与陆家表姑娘交往,可是等了近两个月,侄儿那边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只好把这事儿与关氏说了。
关氏本就焦心裴昭的婚事,深怕他学那些大儒修身养性,迟迟不成家。得知裴昭有心仪的姑娘,立马打听陆家表姑娘的行踪。
哪知这位表姑娘奇怪得很,自裴家寿宴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不容易才让她等到机会,便借着礼佛的由头,拉襄氏一道上山相看。
说来也巧,裴昭这两日随司马大儒来觉水县讲学,关氏就想着给二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裴昭皱着眉:“阿母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
“不是胡闹,大伯母已经与陆老太太商议过了,若陆老太太不同意,宋姐姐也下不了山。”裴菱一本正经道。
裴昭闻言,转而看向宋令仪。
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少女没了先前的拘谨,正与司马大儒侃侃而谈,年过半百的司马大儒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还真被一个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楚睿珩和连鹤只愣愣看着,都插不上话。
亭中气氛诡异又和谐。
裴菱轻咳一声,在表哥连鹤看过来时,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别干坐着。
连鹤心领神会,立马抄起司马大儒的鱼竿和鱼篓。
“夫子,您不是说要钓一条大鱼么,这鱼篓还是空的呢,晚辈陪您再钓一会儿吧。”
司马大儒的笑声戛然而止,刚想说‘今日就钓到这儿吧’,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跟着站起身,恢复平日风雅自在的模样,捋了捋花白胡须:“走吧。”
楚睿珩也很识时务,随便寻了个借口,与裴菱一道离开了亭子。
留在一脸懵的宋令仪,讷讷嘀咕:“怎么都走了……”
裴昭神色不变,温声道:“听闻宋姑娘随陆老太太在静觉寺礼佛小住,山上清静,宋姑娘可觉得枯燥?”
“还行,外祖母很照顾我,而且才第二天,就遇到裴妹妹上山礼佛,我俩作伴同游,不觉枯燥无聊。”宋令仪扬起笑脸。
少女眸光粲然,一如初见。
裴昭低眸瞧着少女的笑颜,有片刻恍惚。那日青石镇郊外遇见她时,她形容狼狈,可那双莹润乌眸却清澈如水,叫他记忆深刻,后来在国公府再见,他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裴昭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上回推荐给宋姑娘的诗集可看完了?”
说到这个,宋令仪浑身僵硬如刚脱模成型的石像,上回在裴家作画已丢了一次人,不能再撒谎了。
她垂着头,如实道:“谢裴公子好意,其实那些诗集我都没看……也看不太懂,我对诗词歌赋什么的了解不多。”话音顿了顿,“裴家寿宴那天,还得多谢裴公子替我解围。”
大抵是早有预测,裴昭没有太过意外,嗓音柔缓:“诚如宋姑娘所言,世间有多面,不会吟诗作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为此羞赧。”
“……”宋令仪陡然抬起头。
那天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要不说裴二郎是京都顶流呢,这气度,这风范,简直甩其他世族公子八条大马路。
“陆家与裴家乃通家之好,宋姑娘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兄长’。”裴昭道。
“好啊,那你也别唤我宋姑娘了,唤我‘令仪’即可。”
裴昭浅笑。
一阵河风拂过,吹得青年的雪青色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端的是翩然出尘,华贵雅致。青年略微颔首,便如仙鹤般矜贵,姿态温和,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飘然感。
宋令仪看直了眼,脑子里倏然想起那日听见外祖母与舅母讨论裴家办寿宴,除了给裴老太太贺寿,还为了给裴昭相看合适的贵女。
也不知这般清风朗月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心头有疑惑,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那位姑娘的心意。”裴昭抬眸,目光直勾勾投向对座的少女。
“……”
宋令仪沉默了,笑容也僵了一下。
诚然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份尴尬来得很没道理,甚至还有自恋的嫌疑,但类似的情景,在影视剧里已发生多回了。
气氛没来由的沉寂。
纵然与萧明夷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宋令仪到底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觉得与前任有过一段感情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怎可能会对她负责。
想想被乾隆遗忘在大明湖畔十多年的夏雨荷,知书达理,貌婉心娴,这样的人都会被辜负,她又算得了什么。何必为了一个不会娶她的人伤心。
“兄长要在觉水县待多久?”
少女没有追问,裴昭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大概还需几日。”
“那我之后要是觉得山上生活枯燥,可以再来寻你吗?”宋令仪抬眸望着他笑,乌眸灿然若星。
大渊朝虽不似前朝那般忌讳男女大防,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未婚男女之间却也不鼓吹密切交往,怕被误解为私相授受。
裴昭没有明说心仪之人是谁,她便以隐晦的说法回应,如果裴昭拒绝,就证明心仪之人不是她,那她也不会太尴尬。
“自然可以。”裴昭嘴角一弯,笑容斯文俊秀,“觉水县风景秀美,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
宋令仪点了点头。
二人又闲聊一阵,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隐有大雨之兆。
因承诺过老太太在酉时之前回到静觉寺,宋令仪不想食言,便沿着河畔去寻裴菱。趁着雨还未落下,两女与司马大儒郑重行礼告别,搭乘马车返程。
可天不遂人愿,二人行至半途,阴沉沉的天就像被刀豁开了条口子,雨水砸得车窗噼啪作响,道路泥泞难行。
即便天气不好,车轱辘陷入泥地两次,宋令仪的美好心情也未受丝毫影响,依旧心胸明朗。
第70章遇到劫匪了
马车一路载风载雨。
行至山脚,众人忽觉地面颤抖,一阵急促又凶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侍卫们察觉情况不对,赶忙将马车围在中间。
红蕖掀开车帘往外看,朦胧雨幕中,突然冲出二十余骑凶神恶煞的匪徒,个个手持长刀,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响彻天际。
对方来势汹汹,侍卫们随即拔出佩刀,严阵以待。
红蕖赶忙落下车帘,神色惊惶:“不好了……咱们好像遇到劫匪了。”
闻言,宋令仪皱着眉头:“太子殿下几个月前刚清剿了九华山土匪,难道这些人是漏网之鱼?”
此次出游,她只带了十名侍卫护行,对方人多势众,真要打起来,可能讨不到好处。
裴菱小脸苍白:“姐姐,咱们改道回觉水县吧,县里人多,这群土匪有所顾忌,应该伤不了我们。”
“来不及了。”宋令仪拧眉沉声。
这雨太大了,过来的时候,车轱辘就曾陷进泥洼两次,要回觉水县,说不定半道上又会卡住。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车厢外便响起铁器交戈的动静。
这伙匪徒甚是凶悍,眼见人数对比悬殊,挥刀就砍,鲜血喷洒在车帘上,吓得裴菱和两个婢女失声惊呼,身躯往后缩作一团。
宋令仪有过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乞丐’生活,回京途中也经历过不少事儿,面对土匪来袭,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她掀开帷帘一角查探情况——这群匪徒出手极为利落,国公府家养的侍卫战力不低,即便人数悬殊,也不该这般难打,半刻钟不到,就倒了大半。
而且这群匪徒的招式还很眼熟。
在虎头寨时,土匪们日日晨练,一招一式她都看得烂熟于心了。
“不好。”宋令仪心下一沉,脊背冷汗直冒,“他们不是山匪,是官兵。”
“官兵?”红蕖惊愕,“可是官兵怎么会劫我们的马车呢?”
宋令仪紧盯窗外,思绪纷乱。
这群人大概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逃兵是死罪,马车挂了国公府的旗帜,他们应该是想劫持人质潜逃。侍卫抵抗不了太久,绝不能坐以待毙。
“快,跟我走。”
趁匪徒还在与侍卫交战,宋令仪拉着其她三人下马车。
四人疾步冲进路旁的密林。
初秋季节,林中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盖住了潜藏的危险,越往深处跑,越有可能碰到猎户设的捕猎陷阱。
匪徒们分做两半,一半对付剩余的侍卫,一半进林子抓捕宋令仪等人,嘴里犹自喊着‘别让她们跑了,快抓住她们’云云。
耳畔萦绕着匪徒们的高亢暴喝,激得四人肾上腺素狂飙,硬生生与匪徒们拉开了距离。
但裴菱自幼养在深闺,缺乏锻炼,能跑这么久已是不易,体力即将透支,可身后的匪徒依然穷追不舍,小姑娘心头恐慌到极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姑娘!”
裴菱的侍婢心乱如麻,赶忙去扶。
“别管我了,你们快走吧。”裴菱低低哭起来,自知逃不掉,她不想连累她们。
宋令仪没有犹豫,吩咐两婢把人扶到她背上。她虽不会武,但体力还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外流浪那么久,还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观音庙遇见萧明夷纯属意外,若换成普通人,她脚下生风,早跑没影儿了。
裴菱才十四岁,若放任她落入那群恶人手里,不知会遭受何等折磨。宋令仪没有英雄情节,只觉得小姑娘叫她一声‘姐姐’,她可干不出关键时刻抛弃朋友的事。
雨势越来越大,不到半刻钟,几人的体力渐渐降下来,后头再度传来匪徒呼喝之声。
“啊——”
耳畔响起一声惨叫。
宋令仪偏头看去,一支羽箭插进了翠莘的脚腕,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红蕖想去扶人。
“小心!”
宋令仪伸手扯开红蕖,另一支羽箭自红蕖鼻尖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树干。
不过须臾间,匪徒已追上来。
宋令仪心头一凉,提着一口气将裴菱和红蕖护在身后,心头默默盘算了一番说辞。
“我们做个交易吧。”她不止声线在颤,袖下的双手也在剧烈颤抖。
面前这群匪徒笑了笑,神情狰狞又嗜血,语气带着蔑视蝼蚁的意味:“死到临头,还想着跟我们做交易,你且说说筹码。”
“我认得你们用的招式,你们是逃兵。”
宋令仪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当逃兵是重罪,但我是晋国公府的小姐,只要你们放了我们,我可以让阿父免了你们的罪责。”
眼下这种情况,如果直接说她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这群人定会觉得国公府不会重视一个表亲的死活,倒不如博一把。
为首之人神色微变,冷谑道:“陆大小姐好眼力,只是我们的罪,就不劳国公爷费心了,劫了你们,哥几个另有作用。”
今日情况危急,太子亲自带队来觉水县追捕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人甩掉。原以为难逃一死,却遇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当真是天助他们。
只要劫持了国公府的人,太子岂敢轻举妄动。
而且这几个姑娘年轻貌美,等逃过此劫,还能好好享受一番。
看匪徒露出邪恶贪婪之色,四人满心恐惧,翠莘紧抱着自家姑娘,低声哭起来。
宋令仪忍住恶心,开始虚张声势拖延时间:“我祖母就在觉水县,她老人家身边的侍卫有近百人,你们要是敢欺辱我,迟早受凌迟之刑。可若是图财,大可写封信让她们送回去,祖母看到信,无论你们所图多少,都能满足你们。”
时间紧迫,为首之人没耐心跟一个小姑娘废话,直接下令绑了带走。
一名粗眉壮汉拿绳绑住宋令仪的手,见少女漂亮矜贵,竟然心痒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张水灵灵的小脸。
宋令仪乌眸一凝,偏头避过。
那壮汉没得逞,心生恼怒,掐住少女的下颌,另一只手又朝她面上伸来。
“啊——”
下一瞬,杀猪般的惨叫响彻密林。
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粗眉壮汉伸出的那只咸猪手正直楞楞插着一枚羽箭。
第71章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看那羽箭的深度,已然刺穿那壮汉的手掌,鲜血不断从伤处涌出,疼得他龇牙咧嘴。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惊住了。
宋令仪懵了一瞬,抬眸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数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破雨幕,持刀刺向这群凶神恶煞的逃兵。
须臾之间,两边短兵相接。
血水裹着雨水喷溅而下,渗入泥地。
十米开外的巨树下,一抹弯弓搭箭的颀长身影如草原鹰隼般锁定猎物,挽箭的手稍微一松,冷光寒厉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射穿其中一人的脑袋。
耳畔是少女们的惊叫声,宋令仪喉头哽塞,浑身血液僵凝,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紧,就连指尖陷入掌肉都不觉得疼般。
完了。
是萧明夷。
他有没有看见她?
应该没有吧,雨这么大,密林情况又复杂,他离那么远,应该看不清她的脸才对……
双方战力悬殊,锦衣卫如饿狼噬羊般,转瞬间将面前这些逃兵啃食干净,只余几名乌合之众还在负隅顽抗。
宋令仪乌眸微转,示意红蕖搭把手,二人抬上翠莘,往来的方向奔逃。
“姐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吗?”裴菱紧紧抓住宋令仪的衣角。刚从惊惶中回神的小姑娘,明显对宋令仪多了几分依赖。
“谁知道那群逃兵有多少人啊,万一又来人怎么办,咱们赶紧走,千万别回头!”宋令仪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姑娘。
而裴菱也没有丝毫怀疑,愣愣点了点头。
眼见同伙被灭的十不存一,余下几名逃兵背抵背,长刀横在胸前,寻找突破的机会。
“石韬,你恶贯满盈,还不快束手就擒!”玄风拔声喝道。
断眉壮汉眼睛猩红,双腮紧咬到发颤。
“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你们一起!”
他微微动了动眼球,视线越过重重人影,望向那道头戴斗笠手持弓箭的玄袍身影,心下一横。
“杀!”
石韬嚎叫着朝萧明夷冲去,奋力砍杀的动作大开大合,隐有千军万马之势,连续撂倒了好几个拦在面前的锦衣卫。
“殿下!”
玄风惊惶回头。
却见太子殿下面上没有半分波澜,仍是气定神闲地站着。
杀红了眼的石韬,往前挥刀一劈,却连萧明夷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沾到,就被身形凌厉如鬼魅的男人如困兽般被踩在了地上。
半张脸被黑靴重重碾入泥地,石韬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一字一顿:“萧、明、夷!”
萧明夷嗤了声,勾着唇线冷冷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竟敢直呼孤的名讳。”
脚下力道陡然加重。
石韬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起,两颗眼球也凸出来。
在他脑袋被太子殿下踩爆之前,玄风及时开口:“殿下!他现在还不能死,微臣得把他带回镇抚司审讯。”
半晌,萧明夷慢慢收回脚。
玄风暗自松了口气,招来属下把人带走。
“那几个人呢?”萧明夷扫了眼四周,语气平淡。
方才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但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形与阿梨很是相像。
林中情况混乱,玄风也没注意,“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吧。”
萧明夷眸光微暗,两道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留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其余人收队回京。”
“是!”
…
那厢,宋令仪等人出了密林,正好碰见锦衣卫在处理侍卫们的尸体。
这些都是萧明夷的人,定然见过她的画像,要是让他们看见脸,肯定瞒不住。
这么一想,她当即抓了把泥糊在脸蛋上。
“姑娘?”红蕖惊诧。
“嘘!”宋令仪示意三女噤声,“赶紧上马车,其余别多问!”
其中一名锦衣卫注意到她们,撑伞上前,替她们遮雨。
“敢问四位可是国公府的人?”
宋令仪顶着一张乌糟糟的脸点头,急切道:“大哥,我这婢女的脚踝中了箭,你有没有药,或者替她处理下伤口也行。”
那名锦衣卫瞧了瞧翠莘的伤口,正色道:“这伤必须马上处理,我带有止血的伤药,姑娘且忍耐一下,我替你把箭拔出来,再去觉水县寻医。”
锦衣卫常出任务,受伤是家常便饭,伤口的基本处理很是娴熟。
彼时雨势渐歇,他替翠莘拔箭止血,又将身上的蓑衣让给她。雨后的路泥泞难行,乘马车随时有陷进泥坑的风险,太耽误时间,最快的办法就是骑马进县。
裴菱忧心忡忡的送走侍婢,回到马车上。
车厢安静。
宋令仪后知后觉自个儿忽略了一个问题:侍卫们战死了,马车无人驾驶,她怎么趁萧明夷不在的时候,溜回静觉寺呢?
这是马车,又不是轿车,她的C1驾照可不顶用,万一失控翻下山怎么办。
三女大眼瞪小眼。
“阿啾!”裴菱突然打了个喷嚏。
初秋天气微凉,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三人直哆嗦。
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人呢?”
“回太子殿下,都在马车里。”
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潮水般涌遍宋令仪全身。
环境纷杂,她却能感觉到那人在逐步逼近。
淤泥掩盖得住失了血色的面庞,却掩不住她眼里的慌乱。
裴菱深深看了宋令仪一眼,赶在车帘被掀起前开口:“敢问是太子殿下么?”
帘外的人停了动作。
“我们淋了雨,形容狼狈,不宜面见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萧明夷眯了眯眼,放下搭在车帘上的手,嗓音低沉:“你们都是晋国公府的人?”
“回太子殿下,臣女是裴大学士的女儿,此行是与国公府的姑娘一道回静觉寺,家中长辈还在静觉寺等候,可否请太子殿下派人送我们一程。”裴菱道。
“国公府哪位姑娘?”
裴菱侧目看了眼宋令仪,反问道:“太子殿下问岔了吧,国公府能有几位姑娘?”
萧明夷眸光凝然,想起在裴家寿宴时,陆潜旁边那位。
大抵是近几个月既要找人,又要处理政务,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他竟怀疑上晋国公府的人了,随即自嘲一笑,顿觉没了意思。
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第72章一看到官兵就胃疼
他瞥了眼守在马车旁边的锦衣卫,对方微微点头。
“殿下放心,卑职这就护送裴姑娘和陆姑娘去静觉寺。”
听到这话,宋令仪脊背微松。
看来是蒙混过去了。
风雨初歇,上山的路有锦衣卫护行,一切都还顺利。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静觉寺山门处。
宋令仪下车时,脸上的淤泥湿一块干一块,看起来滑稽极了。
护行的锦衣卫憋着笑意,躬身拱手道:“既已将三位平安送到,我等就先行下山了。”
三女屈膝行礼道谢。
直至锦衣卫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宋令仪才彻底松了口气。
寺庙里佛音袅袅,宋令仪本打算回后院厢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再去佛殿寻老太太,哪知刚进寺庙,就被老太太身边的嬷嬷看见了。
倒不是直接认出满脸淤泥的人是宋令仪,而是先认出旁边的裴菱和红蕖,再看中间女子穿的衣服,才认出来是自家表姑娘。
“哎哟,天爷呀……”
“表姑娘下趟山,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嬷嬷大惊失色地叫唤,当即就把老太太和裴家伯母从佛殿里嚎出来了。
三位长辈一瞧见她们的模样,也跟着不淡定了。
旁边二人还好,只是发髻散了点,衣裳半干不湿,宋令仪就不一样了,活像进泥坑里滚了一遭,若不是那身衣服,谁也认不出她来。
那双水灵灵的乌眸望着老太太,唇瓣委屈地撅着,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楚楚可怜的小鸟,可怜至极。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老太太心疼不已,紧握着外孙女的手,又急又忧。
宋令仪将山下遇见逃兵的事,以及太子殿下及时出手,锦衣卫护送她们回来的事说了。关于脸上淤泥怎么来的,则被她刻意隐去。
众人听得心惊胆颤。
关氏转身对着佛殿方向拜了拜:“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你们能平安回来便好。”
老太太脸色凝重:“你们先回厢房换身衣服,湿衣服穿久了,容易着风寒。”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三女往后院厢房去。
始终拧眉不语的襄氏,此时叹了口气,吩咐随行的嬷嬷把消息递回裴府。
“老夫人,今日除了太子殿下,还多亏了国公府的侍卫拼死相护,裴府愿出一笔抚恤金,安抚这些侍卫的亲眷。”襄氏道。
老太太朝佛殿的方向虔诚合十,缓声道:“侍卫忠心护主,他们的身后事,老身也会妥善安排的。”
…
寺庙条件有限,仆妇们打了三桶热水,供三人简单擦一擦暖暖身子,以免寒气入体。
待宋令仪收拾干净,外面天已擦黑。
裴家两位伯母原打算今日下山,但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最后决定在寺庙留宿一夜。
后院厢房,烛火朦胧。
宋令仪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拿了块麦饼,看起来散漫随性。
红蕖靠坐在床榻边,手里也拿了块麦饼。
今日经历生死一劫,她对自家表姑娘临危不惧的表现佩服极了,只有一点觉得奇怪,实在按捺不住,便问了出来:“姑娘今日为何要把脸弄脏呢?”
而且在马车上的时候,裴姑娘也很奇怪,为何要误导太子殿下以为车内的人是二姑娘,而不是表姑娘。
“这你就不懂了吧。”
东拉西扯什么的,宋令仪是信手拈来:“我这个人有个老毛病,一看到官兵就胃疼,特别是锦衣卫,你也知道镇抚司有多厉害,锦衣卫煞气有多重吧,要是被他们盯着看,我肯定疼得几宿几宿睡不着觉!”
“……”红蕖想了想。
原来还有一看见官兵就胃疼的病,回去得请个大夫替姑娘调理调理。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是姑娘,不是你看见官兵就会胃痛么,怎么还怕锦衣卫的人看见你呢?”
床榻上的少女僵了一瞬,硬扯道:“我这个是双向的,不管是我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我都胃疼。”
红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又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姑娘得了这个病,怎么不跟公爷和老夫人说呢?将来您要许配人家,万一给您许了个军营出身的武将怎么办,那不天天胃疼了。”
“……”宋令仪。
这丫头还真好骗。
不过她的婚事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未来的郎婿肯定不是武将。”宋令仪挑眉一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姑娘怎知?”
红蕖刚问完,突然反应过来,裴家两位夫人来静觉寺的事有点蹊跷,而且今日下山,自家姑娘还与裴二郎独处了一会儿。
“难道……难道是裴二郎?!”红蕖兴奋道。
宋令仪没反驳,只说:“你可小声些,叫别人听见两个未婚女子私下议论未来郎婿,多丢人啊。”
“怕什么?”红蕖眉眼弯弯,笑说,“裴二郎可是少有的才貌双全的世族公子,能和他议亲,传出去也是件长脸的事儿,老国公和三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
裴昭是挺好,但她自觉也不差,既然要议亲,就不能把自己放在低位上,夫妻之间,何必分个一高一低,一主一辅。
不过,这个道理对红蕖来说,定然惊世骇俗。
宋令仪咽下嘴里的麦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得先让外祖母同意。”
“这还用说,老太太肯定同意呀,陆裴两家是通家之好,若能结成姻亲,是件大喜事呢!”
希望能顺利吧。
宋令仪望着幔帐顶,思绪飘忽。
身份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暴露的一天。嫁给裴昭,有陆裴两家做后盾,萧明夷想跟她算账,总得顾及国公府和世族的面子。
除此之外,裴昭是她来到这个地方,流浪那么久,唯一给过她善意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嫁人不能只看对你好不好,得嫁本身品性就很好的人。
第73章再续一段金玉良缘
次日,天刚蒙蒙亮。
厢房门就被砰砰敲响。
床榻上的‘小山包’烦躁地翻来翻去,甚至用绣枕盖住脑袋,都隔绝不掉烦人的声音,
“谁啊?!”
少女猛地坐起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了个懒腰。
“姑娘,是我!”
是红蕖的声音,带着些许急切。
意识迷蒙的少女打了个哈欠,而后拖着无精打采的身躯下床开门,懒声道:“什么事儿啊?”
红蕖瞧见自家姑娘这副懒散模样,心下一慌,赶紧把人推进屋,再反手把门关上。
“姑娘,裴二郎来静觉寺了!”
“昨夜得知您与裴姑娘遇险,他担心得很,一早便上山看望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吧。”红蕖轻笑道。
“慌什么,不是有裴家伯母和裴妹妹在嘛,他肯定先去看裴妹妹。”少女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回到榻边,身躯往后一倒,打算再眯一会儿。
“哎呀!”
红蕖一时情急,快步走到榻边,“裴家夫人和裴姑娘早起了,这会儿已去斋堂用饭,裴二郎正在院门口等您呐!”
“什么?!”
少女的瞌睡彻底无了,猛地撑坐起身,乌眸睁得老大,说话也有些结巴,“你…说他…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院门口等着您呐!”红蕖无奈重复一遍。
…
一刻钟后,收拾齐整的少女急步匆匆出门,穿过庭院,来到院门外。
绕过月洞门,先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桂花香气,视线微挪,一抹清瘦挺拔的月白色身影静静立在桂花树前,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透着股矜贵出尘的公子气。
宋令仪吸了口气,轻声唤道:“兄长!”
裴昭闻声回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我来得仓促,可有打扰到你休息?”
宋令仪微微一笑,连连摆手:“没有,怎么会,我一向觉少。”
“昨日发生的事,我都听家仆说了……”
以为他要说些安慰的话,宋令仪怕气氛变得太凝重,便笑道:“其实没什么,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但遇到危险,都能化险为夷,昨天也是有惊无险,根本没受伤。倒是你家的婢女,脚上中了一箭,还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
裴昭笑得异常温柔。
看她这般振奋,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大概是没什么事了。
二人相伴往佛殿去,寺庙走廊幽静,裴昭偏头看着身侧侃侃而谈的少女,清晨的和煦日光照在她白净如玉的脸上,似起了淡淡烟霞色,柔美动人。
快到佛殿时,老太太正好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裴家两位夫人和裴菱。
关氏远远瞧着同行的青年少女,笑得合不拢嘴:“令仪和我家二郎当真是般配,走在一起,连周围景色都黯然失色了。”
老太太会心一笑。
原以为外孙女和裴二郎的婚事,还得再观望观望,可今日天不亮,裴二郎就赶上山来看望外孙女,是个有心之人。
二人相处融洽,能再续一段金玉良缘,对陆裴两家来说,也算一桩美事。
“既然般配,两个孩子就早些定下吧。”
得了老太太这句话,关氏大喜:“老太太放心,我今日回去便让人着手准备下聘的事。”
老太太道:“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令仪没了爹娘,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不想让外人在婚事上看她笑话,三书六礼,一个流程都不能少。”
听懂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关氏立马道:“那是自然,裴家在聘礼上也绝不会亏待了令仪。”
裴菱静静杵在栏杆边,望着有说有笑走来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宋姐姐了,也知道外人在拿她们做比较。裴家寿宴时,她表面不在意,其实心里并不喜欢,甚至有些看不起宋姐姐,看到那幅‘海豚’,还窃喜过对方的蠢笨。
可昨日的经历,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陆裴两家关系好,但她们仅有几面之缘,换成是她,未必能做到宋姐姐这般无私勇敢。
胡思乱想间,宋令仪已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裴妹妹!”
裴菱回神,羽睫扑闪:“嗯…怎么了?”
“你今日就要下山么?”她问。
裴菱点了点头:“马车已等在山门口了。”
大伯母得提前回去筹备提亲的事,她自然得跟着长辈回去。
“这么快,我还以为能多留一会儿呢。”宋令仪抿了抿唇,语气可惜。
裴菱淡笑:“待姐姐回京都,我去寻你玩儿。”
“那可说好了,我们京都再见。”
…
一阵寒暄过后,送走裴家马车。
老太太把宋令仪叫到禅房,喝了口热茶,不急不缓道:“想必你也知道裴家两位伯母来静觉寺的目的了吧。裴二郎性情温和,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外祖母之前大病一场,难说这副身体能撑到几时,能看着你觅得良人佳婿,亲自送你登上花轿,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宋令仪鼻尖莫名一酸,靠在老太太膝头,仰起小脸道:“什么没有遗憾,外祖母还没看到曾外孙呢,我会好好孝敬您,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慈和:“这次回京之后,定亲的流程就该走起来了,你也别整日想着玩儿,裴家是名门望族,你得学着安抚部曲,了解世家谱系。”
宋令仪眉头微蹙。
部曲是什么,世家谱系又是什么?
原以为嫁了人,就是换个环境过日子,怎么还要搞那么复杂的东西……
算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凭着两家的交情,她嫁过去,不会遇到婆媳矛盾,妯娌和姑嫂之间也能和睦共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外祖母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老太太感慨地叹了口气,外孙女才寻回半年就要议亲了,当真有些舍不得。
“你的及笄礼,外祖母未能参与,待你成亲那天,外祖母必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宋令仪笑容灿烂,脸颊在老太太的膝头亲昵蹭了蹭,猫儿似的,“谢谢外祖母。”
第74章好消息?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都城草木湿润,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街市热闹,金樽楼的二楼雅室窗户半开,摊贩们的叫卖声传进去,给靡靡气氛添了几分烟火气。
软榻上的锦袍少年不知小酌了多少杯,神态微醺,哪怕被旁边几个世族公子哥调侃了几句,也无动于衷。
“突然想起来,下个月初就是楚兄和霍姑娘的大喜日子了?”
“可不嘛,霍姑娘在宝华寺住了三年,楚兄就等了三年,人一回来,婚期立马就安排上了。”
“说起来楚兄只比小公爷大半个月,他都快成亲了,小公爷却连亲事都未定,小公爷不急?”
这群公子哥儿喝了酒,聊的话题也逐渐放纵起来,软榻上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抬脚踹了那公子哥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恶劣,“我祖母都未催,你催个蛋。“
满室哄笑。
软榻上的案几摆着棋盘,陆潜坐起身,拈起两枚棋子在手里把玩。
“上回见到小公爷的表妹,那可是惊为天人啊,我看小公爷和她相处的还不错,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此话惹得其余公子哥儿笑声愈甚,棋盘边的少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玩棋子的手顿了下。
“我看也是,上回在裴家,小公爷还替表妹撑腰呢。”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窗外的明亮光线跃进陆潜漆黑的眸子,他自始至终没搭腔,手指微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谁说我跟她相处不错了?”
明明说话声不轻不重,室内却莫名静默了。
众人突然想起来,小公爷不喜旁人猜测他的喜恶,上回有个公子哥儿,不打招呼就带个美人儿赴宴,还说要把人送给小公爷消遣消遣,结果被小公爷揍了一顿。
他们也是喝多了,竟忘了这茬,肆意调侃起来。
楼下长街突然喧闹起来。
正好给这群公子哥儿一个喘气儿的机会,其中一人凑到窗边往街上看。
只见秋阳下,数骑锦衣卫驭马而来,队伍最前方,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着骏马,手执铁鞭,行人纷纷退避。
“咦?”
“那不是太子殿下么?”倚在二楼窗口的公子哥儿惊呼,“奇了,那人又是谁?”
闻言,其余公子哥儿挤过来,
锦衣卫打马从金樽楼前过,队尾还拖行着几名仪容狼狈的壮汉,个个身上挂彩。
“中间那个好像叫石韬,我之前见过。”
“听我阿父说石韬贪墨军械,通缉好几个月也没把人抓到,还得是太子殿下啊。”
“这石韬挺能藏,刑部前几天派人去觉水县探查,他可倒好,杀人还毁容,听说太子殿下震怒,这才亲自出马。”
啪嗒——
暖玉黑子从指尖倏然滑落。
棋盘边的身影抬起头,眸色沉沉凝望着方才说话的公子哥儿。
“你说什么,太子去了觉水县?”
“是啊,今早也是打这条街过,我恰好看到了。”
静觉寺也在觉水县,死丫头说要陪老太太去寺庙小住,以她的性子,能在佛殿坐得住才怪,肯定会下山乱跑。
可别碰上了……
这么一想,陆潜瞬间没了喝酒的心情,将手里剩的棋子随意丢进棋奁,一撩袍摆起身。
“诶?”
“小公爷去哪儿?”
陆潜懒声道:“打道回府。”
…
国公府后院。
陆潜自后门偷溜进府,正要回屋更衣洗漱,却在曲廊迎面撞见王氏身边的管妇牛嬷嬷。
昨日彻夜未归,今日又一身酒气,要是给牛嬷嬷知道了,再转告给国公夫妇,他少不得吃顿板子。
就在陆潜琢磨怎么蒙混过去时,牛嬷嬷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全然没注意到他身上的酒气,神秘笑道:“小公爷怎么才回来,差点错过了一个好消息。”
“能有什么好消息?”陆潜语气闲闲,满不在乎的敷衍,“我要回房补觉,等我睡醒了再知道也不迟。”
牛嬷嬷道:“怎么不是好消息,今早老夫人传信回来,说裴家要来府上提亲了!”
提亲?
提哪门子亲?
陆潜眉头一紧,眼神狐疑:“阿母还真打算把陆妤嫁给裴昭啊?”
“……”
牛嬷嬷愣了愣,随即噗嗤笑出声,连连否认:“小公爷误会了,不是二姑娘,是表姑娘!”
话音刚落,陆潜面上神情僵凝。
“你说谁?”
牛嬷嬷并未注意到自家小公爷的反常,仍带着笑意:“表姑娘呀。裴家两位夫人亲自到静觉寺与老太太提了此事,这桩婚事裴二郎和表姑娘都很满意呐。”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原本夫人是打算撮合裴二郎和二姑娘的,但裴二郎没这方面意思。”
都很满意?
陆潜舌尖顶腮,漆黑眸底戾气丛生。
“他对陆妤没意思,对死丫头就有意思了?”
牛嬷嬷听他语气不好,还以为小公爷是在替二姑娘抱不平,笑意收敛了几分:“小公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姻缘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得看天意呀,裴二郎与二姑娘没看对眼,连夫人都坦然接受了,您也得看开些。”
“陆裴两家能结上姻亲,是一件好事儿。”
陆潜忽然冷笑。
好事儿?未必吧。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了?”
“老太太都同意了,国公和夫人自然没意见,眼下就等着裴家上门提亲了。”牛嬷嬷道。
话音方落,曲廊静止一般陷入死寂。
“知道了。”陆潜似是无事发生般,抬步往院子走,嗓音闲散,听不出太多情绪,“裴家这不还没提么,有何可高兴的。”
“……”牛嬷嬷皱了皱眉。
总觉得小公爷话里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难道是因为表姑娘要和裴二郎结亲,生气了?
不可能啊,府里谁不知道小公爷和表姑娘和不对付,之前还没少闹矛盾。
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第75章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一阵秋风吹过,乌云盖日,京都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镇抚司和刑部连夜审讯石韬,一有那批军械的下落,玄风便马不停蹄地入宫禀报。
东宫,明德殿。
“据石韬所述,二皇子与吴王相勾结,贪的军械都悄悄转移到城外,再由专人送至云墨郡。逼宫之前,二皇子曾写信给吴王,但吴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率兵支援他。”玄风躬身禀报道。
侧殿幽静清冷,萧明夷坐在黑檀木书案后,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奏折上轻点。
“吴王有野心,岂愿一直屈居人下。翁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借萧渡的手除掉孤和父皇,最后来一招勤王救驾的戏码,哪知萧渡的人蠢笨如猪,既拦不住孤,也没伤到父皇。”
“石韬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至云墨郡,吴王也该着急了。”萧明夷讥诮道。
玄风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传孤的令,吴王与叛党勾结,走私军械,论罪当诛,但孤念及与吴王的血脉亲情,只要吴王肯交出所贪军械,孤可从轻发落。另外,让骠骑将军领兵前往云墨郡,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丹阳郡的海寇平定不到一年,东部灾情也刚稳定下来,这次赈灾剥了不少银两,再起战事的话,不止国库吃不消,受苦的也是百姓。
吴王有野心,但他更惜命,一旦骠骑将军率兵压境,他自认实力悬殊,必定乖乖交出军械。
“是。”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奏报。”玄风拧着眉头道,“临州有消息传回,有一名农夫曾见过阿梨姑娘,并在阿梨姑娘偷跑的当天,送她进了京都城。”
萧明夷微眯眼眸:“进了京都城?”
如果说人一直待在京都城,为何镇抚司一直没有查到下落?
“据农夫所述,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玄风很纳闷,既然阿梨姑娘在京都有亲戚,为何不与太子殿下直说呢,难道是觉得太子殿下的土匪身份拿不出手……
他能想到这点,萧明夷自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把人都调回来吧。”萧明夷嗓音沉冷,狭长凤眸掠过一丝阴晦,“寻了那么久的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继续查,就算将京都翻个天也得把人找出来。”
“……是。”玄风垂首应道。
…
雨后初晴。
碧水云居设诗会,广邀京都的文人雅士赴宴。
裴昭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陆裴两家正在议亲,加上司马大儒举荐他入朝为官的事,裴昭如今可谓是事务缠身,本没有时间吟诗弄月,但今日设此诗会的是文麓山书院的同侪,出于礼节,他无法拒绝。
诗会才刚刚开始,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其身后还跟了不少纨绔世家子弟。
这些世家子弟一进临水楼台就摆出一副不着调样子,嬉闹玩笑,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
偏偏他们身份显赫,席间的文人雅士或出身寒门,或同为世族,要么根本得罪不起,要么圈子有交集,不想把关系闹僵,只得忍气吞声。
裴昭坐在靠上首的位置,神色淡定,静静看着锦袍少年走到他案几对面,以一个散漫不羁的姿势曲腿坐下。
“小公爷有话要与我说?”
陆潜冷谑:“宋令仪去静觉寺,你就去觉水县,裴昭,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上赶着舔陆家的人。”
席面情况混乱,无人注意到他俩的针锋相对。
静默两息,裴昭微微一笑:“原来小公爷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到了小公爷嘴里,就像是我逼迫令仪答应亲事?”
好一个你情我愿。
陆潜黑眸幽戾,低低冷笑出声:“这么想做我的妹夫,不怕我给你使绊子?”
“虽不知小公爷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这门亲事连国公夫妇都没意见……”裴昭微微歪头,眼里罕见露出轻蔑之色,“你能拦得住?”
“……”陆潜下颌紧绷,眼底浓云翻滚。
以死鱼脸的个性,能当面说出这番话,算是跟他翻脸了。
四目相对,彼此的气势谁也不输谁。
“你跟她才见了几次面,又了解她多少?”
陆潜缓缓勾唇:“她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世族高门的规矩那么多,初时还能装装样子,时间一久,她自会暴露真面目……”
“不劳小公爷费心。”裴昭蹙眉打断陆潜的话,似是想证明什么,他又说,“早在你之前,我就见过令仪了。她是精灵古怪了些,却不失真诚善良,小公爷身为表哥,对她的了解,甚浅。”
话落,陆潜眼里的戾气愈浓,直接伸手揪住了裴昭的衣襟,若不是还有其余人在场,他早就一拳头挥上去了。
“你们之前怎么样我不管,你若识相,就赶紧回去把这门亲事作废,否则——”
裴昭从容拍开陆潜揪住衣襟的手,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你今日来若只想说这些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气氛剑拔弩张,其余人想不发现都难。
特别是看见小公爷粗鲁揪住裴二郎的衣襟,在座的文人雅士俱是一惊,而后是愤懑。
文麓山诗会邀请的人,都是京都城内有名有姓的才子,只看文采,不看门第,以陆潜为首的世族子弟本就不在拟邀名单之内,不请自来便罢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裴二郎。
实在忍无可忍。
裴昭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随即离开临水楼台,余下陆潜坐在案几边,脸色阴沉到滴水。
楼台内的氛围并未因裴昭的离开,而缓和些许。
这群文人雅士与世族子弟自行分站两边,无声对峙着,倏然,一支毛笔飞来砸中了陆潜的后脑勺。
陆潜回神,一双瑞凤眼陡然睁大。
“谁干的?!”少年阴狠狠扫视身后众人,
满座沉寂片刻。
“我看到了,是连鹤丢的!”其中一名世族子弟抬手往对面一指。
“胡说,我们怎么没看到!”
“还耍赖,谁扔的谁头长痔疮,脚底流脓!”
“满口污言秽语,简直粗鄙!”
“你才粗鄙,你全家都粗鄙,一群酸儒!”
第76章群架
此话一出,氛围如扎破的气球,瞬间被点爆。
也不知哪方先动的手,眨眼之间,楼台内桌椅板凳乱飞,叫骂声不绝于耳。
无论是身份高贵是世族子弟,还是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此刻都发狠了,忘情了,要把对方往‘死’里揍。
碧水云台是京都最大的茶楼,设有多间院落,临水楼台便是其中之一。
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很快惊动了茶楼伙计和茶客。
一群人围在楼台外,或是看戏,或是口头劝架,就是谁都不敢往里进一步,刚才有个伙计进去拉架,胸口莫名挨了一脚,疼得他屁颠屁颠滚出来了。
…
隔壁院落。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多年不见,五弟的棋艺精进不少啊。”
说话之人托着腮,白子在五指间灵活转动,一双丹凤眼深深看着坐在棋案对面的萧明夷。
“我看是四哥常年在外游历,打磨棋谱的时间少了,棋艺退步了才对。”萧明夷道。
“听你这语气,好似对我有怨气。”萧憬笑了笑,“我今日可连府邸都没回,直接在碧水云居摆席宴请你,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呗。”
宣元帝有五子,四皇子萧憬的性情最是温和,不爱争权夺利,一心只想做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游遍三川五岳。
前几年,萧憬为了避开皇子间的纷争,选择出门游历,兄弟二人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见了。
萧明夷勾唇一笑,正要开口说话,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冯同随即从院门外进来,脚步匆匆。
“发生何事了?”萧明夷眉眼压低。
“回殿下,隔壁临水楼台发生了斗殴事件。”冯同躬身拱手,脸上带了几分愁色。
一旁的萧憬眼神略显兴奋,笑说:“还真是稀奇,这么大的动静,打得是有多厉害啊?”
“四殿下可别打趣了,隔壁斗殴的都是世族子弟和文人才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双方应该都是讲理之人啊,竟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围了好些人在那儿看呐!”冯同神色焦急。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世族非要追究,今日动手的寒门子弟可就遭殃了。
“胡闹。”
萧明夷眸光一冷,从棋案边起身,抬步往隔壁临水楼台去,侍从紧随在后。
楼台内打得火热,地上一片狼藉。
忽然,有人高喊了句‘太子殿下驾到’,所有人像是被点了穴般僵在原地,唯有陆潜与连鹤仍缠斗在一起,谁也不肯先停手。
似没发现楼台气氛愈发凝重,陆潜宣泄的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连鹤身上,而连鹤也不甘示弱,连续两拳擂在陆潜的下颌。
陆潜嘴角破了道口子正流着血,眼里的戾气愈来愈浓。
长臂高高抬起,却在落下的瞬间,被一股蛮横力道给拦住,拳头滞在了半空。
他猛然抬头,正好与那道鹰视狼顾般的锋利视线对上。
竟是太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萧明夷瞥了眼瘫躺在地上的连鹤,又慢悠悠扫视楼台一圈,淡淡道:“这么能打?要不换个地方,镇抚司宽敞,去那儿打。”
所有人脸色大变。
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但凡进去的人,脱层皮出来都算轻的。
“太子殿下息怒,是他们先动手的!”一名世族子弟指着连鹤告状。
“分明是你们搅局在先!”
“是连鹤先丢东西砸的小公爷!”
“胡说!是陆潜品行低劣,先对裴二郎动的手!”
一群人脸上都挂了彩,争辩起来滑稽又可笑。
“聒噪。”
萧明夷冷冷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立马埋下头,噤若寒蝉。
侍卫已遣散看客,把守住院门口,楼台安静无声。
“寻衅滋事,按律当处笞刑。”萧明夷道。
这群世族子弟明显慌了,纷纷下跪求宽恕。
杵在旁边的陆潜和连鹤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服气,但今日的事传出去,多少丢面子,就跟着跪下了。
”念在你们有悔过之心,孤便不追究了,今日打架的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要是再发生,孤严惩不贷。”萧明夷嗓音低沉,浓眉轻折。
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出宫赴宴,竟遇到这等糟心事,这群世族子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众人连声应下,而后各自散去,寻医馆疗伤。
陆潜的伤都在脸上,怕国公夫妇看见后追问,不敢回国公府,就去金樽楼住了两天。
这日清早。
贴身小厮阿筑来传消息,称老太太和宋令仪从静觉寺回来了。
在楼里无精打采躺了两天的少年,跟打了鸡血似的径奔回家。
…
芝兰苑。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熟悉的闺房,少女仰躺在床榻上,只觉浑身都舒坦了。
就在她准备小憩一会儿时,庭院里传来侍婢们的请安声。
紧跟着,房门‘砰’得一声,被大力踹开。
少女从床上弹坐起来,刚绕过屏风,就看见陆潜赫然站在门口。
少年眼神阴沉,嘴角淤青未消,只静静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宋令仪蹙眉,满头问号。
小白脸这是咋了?
谁惹他了?
她才刚回府,不至于是多吸两口国公府空气就惹怒他了吧……
“呵呵。”宋令仪尬尬假笑,“小白……表哥,好久不见。”
陆潜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确实,这才一段时间没见,你竟然要订亲了。”
他迈步往里走,步伐缓慢,气势凌厉。
宋令仪不自觉后退半步,保持假笑:“是啊……表哥你的嘴巴怎么受伤了?”
“不是去礼佛么,怎么跟裴昭搞上的,说来与我听听。”陆潜好似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
小白脸抽疯了吧。
说话阴阳怪气,活该受伤。
眼看陆潜越逼越近,宋令仪心颤了一下。
打哈哈敷衍道:“我看你脑袋伤得不轻,我让人请大夫给你看看吧。”
她下意识想遛,特地隔了三步远距离绕过陆潜往门口走,刚擦肩而过,手肘就被一股温热给握住。
第77章放出关于她下落的假消息
眨眼间,她就被陆潜大力拽到了跟前,距离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伤痕。
“你干嘛?要发脾气滚出去发!”
宋令仪不耐烦地抽手。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天不亮就启程回京,累了一路,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小白脸却突然来她房间发疯,换谁不气?
“你说什么?!”陆潜眼神晦暗,凶完又觉自个儿的怒意来得没理由,毕竟死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
抿了抿唇,语气缓和:“你明知我跟裴昭不合,为何还答应他的提亲?”
宋令仪乌眸微眯,只觉莫名其妙。
“多稀罕。”
“你和他不合,关我什么事儿?将来又不需要你跟他搭伙过日子。”
“我……”陆潜噎住。
“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赶紧出去,我要补觉,恕不奉陪。”
说罢,宋令仪大力将人往门外推,但推了老半天,面前的少年却纹丝不动。要不是院里还有侍婢在看着,她真的想打人了。
“你当真对他有意思?”陆潜冷不丁来了一句。
宋令仪不怒反笑:“不管我有没有意思,外祖母和舅舅都同意这门亲事了,就是板上钉钉了,还轮得到你反对?”
“再说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人品贵重,才貌双全,我冰雪聪明,貌美如花,我和他就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去他娘的天作之合!
陆潜眼底戾气翻涌得有多剧烈,现在就有多想揍死裴昭。
室内气氛僵凝。
二人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陆潜先开的口。
“三书六礼的流程走完还要一段时间,能不能结亲还不一定呢,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他唇角勾起浅淡笑意,眼底却冷若冰霜,话里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
宋令仪不甘示弱,弯眸假笑:“多谢表哥关心,等婚期定下,表哥可得准时来参加我们的婚宴,祝福我们噢~”
话音刚落,陆潜的脸色瞬间沉下,叫人瞧之悚然。
就在宋令仪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时,他又冷冷地笑了:“行,我等着那天。”
庭院里的侍婢们心惊胆颤地目送小公爷迈出院门,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
这日清晨,裴家的聘礼依次抬入国公府,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足足四十八抬红木箱,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氏与关氏热切交谈,青月在旁清点入册。
前院廊庑下,陆妤瞧着庭院里的聘礼,瞠目结舌:“裴家的聘礼可真不少啊,表姐出门一趟,还带个‘夫婿’回来,我跟文萱可羡慕极了。”
“有舅母把关,你将来的夫婿,定不比裴二郎差。”宋令仪微笑道。
陆妤红唇微撅。
那可不一定,满京城有几人比得过裴二郎。
“对了,文萱的婚期快到了吧?”
“就在下月初,也没几天了,到时咱俩……”
“陆妤。”
陆妤话没说完,背后就传来自家兄长低沉喑哑的嗓音。
两女慢慢转过头,一眼便看见陆潜略带病态的脸,他前几日染了风寒,说话还带着鼻音。
“去,给我倒杯热水来。”吩咐地理所当然。
“凭什么?”
陆妤杏眸陡然睁大,顿了两息,迫于兄长淫威,还是乖乖去倒水了。
奴仆们都在庭院里清点聘礼,廊下一时只有表兄妹二人。
陆潜凑到宋令仪身边,却遭少女捂鼻嫌弃。
“你有病,可别传染给我。”
“……”
陆潜脸色难看,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心情又好了些。
“诶,你听说了没?”
宋令仪偏头睨他一眼,以为有八卦听,来了点兴致:“听说什么?”
“上回不是说太子在找画像上的人么,听说那人就在京都城里,太子正令镇抚司大力排查,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揪出来。”
陆潜嘴角噙着坏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宋令仪袖下双拳紧握,指甲陷入掌心,掐得皮肉泛白。
差点忘了这茬。
再过几日就是文萱的婚礼了,萧明夷是她表哥,定然也会出席。现在才刚下聘礼,正是定亲的关键时刻,可不能让萧明夷知道她的身份,搅乱她的婚事。
“能让太子寻这么久,这人也算有点本事。也不知道太子找到了人,会怎么处置她。”陆潜漫不经心地拉长语调。
宋令仪蹙眉,心思百转,忽然灵光一闪——
只要放出关于她下落的假消息,让萧明夷顾不上出席文萱的婚礼不就成了。
可谁能帮她呢?
这般想着,她缓缓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年,而后扬唇谄媚一笑:“表哥。”
“打住。”陆潜下颌微抬,“你又安的什么心啊?”
“……”宋令仪默然。
算了,靠人不如靠己,放个假消息有什么难的。
“水来了!”
恰好这时,陆妤端着木托盘回来,笑吟吟地呈给陆潜。
“哥哥,喝吧。”
一阵穿堂风吹过,陆潜吸了吸阻塞的鼻子,没有察觉到陆妤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噗!”
好烫!
“哈哈哈哈……”
陆妤笑得前仰后合,在陆潜伸手揍她之前,提裙跑到王氏身边,挑衅吐舌。
“略略略~”
陆潜不敢当着阿母的面揍人,只能忍下了。
…
京都又下了几场秋雨,转眼就到了霍文萱成婚前一天。
镇抚司门前来了一个拄拐的乞丐,说有关于画像上的人的线索,来领赏钱。镇抚司的人原本没当回事,但这乞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只好通报,把人领到政事堂。
“小的半个月前,在原州见过画像上的姑娘行乞,她好像伤了脑袋,啥事儿都记不清了,当地有个婆婆,见她乖巧,就收留了她,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说到这儿,乞丐挠了挠头,似在思考有没有什么话漏了说。
“噢~那姑娘嘴里还一直喊着什么‘沈无晦,快来救我’……”
“什么?!”
玄风不淡定了,一拍桌案起身,偏头看向九尺雕花屏风,“殿下,咱们赶紧去原州救人吧!”
第78章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急什么?”
此话一出,乞丐循声看去。
少顷,屏风后出来一人,容貌俊俏,鹤势螂形,身着暗纹玄袍,周身气度不凡,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
玄袍男人缓步走到圈椅边,一撩袍摆坐下,定定看着那乞丐。
“你且说说,她在原州行乞的经过。”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却带着股莫名的压迫感。
乞丐咽了咽口水,不敢与男人对视。关于行乞的经过,给他钱的姑娘没说,他只好现编了一大段,越说越紧张,语气跟背书似的,话里也漏洞百出。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收留他的老汉见她漂亮,就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那姑娘嘴里还喊着‘李无晦,快来救我’。”
一会儿婆婆,一会儿老汉,还能把姓氏说错了。这乞丐八成是为了骗取赏钱,胡编乱造。
玄风眯了眯眼,重新坐回去,厉声道:“本官看你嘴里没点实话,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别啊!”
乞丐后背吓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小的说得都是真的,没有骗两位爷!”
政事堂陷入一片阒静。
良久,坐在侧边圈椅上的玄袍男人沉声开口:“那你说说,画像上的姑娘有多高?”
“大概……比我矮半个头。”乞丐笃定地比划。
只见玄袍男人微挑眉梢,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来你确实没有撒谎。”
“是啊,是啊。”乞丐点头如捣蒜,心里暗松了口气。
原以为传个话很简单,这镇抚司的官也太吓人了,动不动就要打板子,还好蒙混过去了。
“玄风,准备一下,明日去原州寻人。”
玄风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是故意这么说的,立马应了声“是”。
一刻钟后,乞丐拿了赏钱,前脚离开镇抚司,后脚就有锦衣卫跟上去。
“殿下为何不直接把人拿了?”玄风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太子殿下,多少有些不解。
“你不觉得有意思么,背后之人派个乞丐来传假消息,分明是想把孤骗出城。原州和京都远隔千里,来回都得月余,这么长一段时间,她想做些什么?”萧明夷眸光阴晦。
“微臣愚钝。”玄风眉头拧紧,“可这背后之人,会是阿梨姑娘么?”
若真的是阿梨姑娘,又是偷跑,又是诈骗,等太子殿下找到人,不得把人教训一顿。
思及此处,他忽然想到回京途中,阿梨姑娘领着他们抢劫,事后被太子殿下知道,那‘教训’的动静可不小……
“是不是她,查清楚就知道了。”萧明夷弯了弯唇角。
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
乞丐离开镇抚司后,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巷子,根本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
小巷四通八达,住了不少人家,巷尾停了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乞丐将赏钱藏进贴身衣兜,而后凑到马车边,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妥了。”
闻声,车窗从里推开,露出半张姣好侧颜。
少女嗓音清冷,犹如玉振:“真的办妥了,他们可有怀疑?”
乞丐迟疑片刻,怕对方不付另外一半赏钱,笑说:“没有,没有,我说完之后,那镇抚司的官员可担心了,说明日就启程去原州寻人。”
少女眸光一亮,扭头吩咐红蕖付另一半赏钱。
无论如何,消息是传到了。萧明夷调禁军去九华山剿匪,还在城里大费周章找她,此次多半也会去原州。
赌一把,萧明夷去不去,明日就能见分晓。
只要他去,原州与京都相隔千里,一来一回,加上寻人,一个半月肯定是要的。趁这段时间,把婚事定下,就算他事后发现不对劲,也来不及了。
乞丐收了钱,连连鞠躬道谢,心道今日运气真好,简简单单得了两笔大钱。
不多时,马车驶离巷子,往晋国公府方向去。
少女神色轻松,嘴角还挂着浅淡笑意,殊不知蛰伏在暗处的锦衣卫已悄然跟上。
车厢光线朦胧,偏台上的鎏金香炉升起袅袅白烟。
“姑娘,您为何要收买那乞丐传消息啊?”红蕖好奇又担心。
毕竟是太子和镇抚司在找的人,若是知道她们假传消息,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这我还不能说。”宋令仪心情颇好,拈起果盘里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吃着。
“但传个消息而已,既能让乞丐赚到钱,又能让镇抚司的人对太子有交代,简直是三全其美的事儿。”
红蕖努了努嘴,心头倏然一紧。
上回在觉水县,姑娘好像很怕镇抚司的人看见她的脸,难道镇抚司要找的人,其实就是姑娘?
…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袅袅。
镇抚司内一片肃静,诏狱里偶尔传出几声犯人的哀嚎。
一名小旗官疾步迈入政事堂,朝端坐上首的男人,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卑职等人跟踪那乞丐到乌衣巷,发现他与一名女子有交易,乞丐传假消息,就是受女子的指使。”
“不仅如此,卑职等人跟踪马车,发现它最后停在了晋国公府的后门,车内的人,卑职也查过了。”
萧明夷缓缓掀眸,心底似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是谁?”
“回殿下,是晋国公府表姑娘和她的侍婢。”小旗官道。
旁边的玄风一咯噔。
怎么会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她与阿梨姑娘有什么关系?
“……卑职还有一个发现。”那小旗官神色迟疑,似觉得这个发现很荒诞,却又不得不说。
“说。”萧明夷嗓音沉冷。
“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与太子殿下画像上所寻之人,样貌很是相似。”
玄风陡然睁大眼睛:“没有看错?”
那小旗官想了想,又不太坚定:“距离太远,卑职没能细看,但卑职查了,那位表姑娘来到京都的时间,与太子所寻之人走丢的时间很吻合,而且那位表姑娘是淮州城人士,入京也是为了探亲。”
镇抚司一直在寻画像上的女子,但谁也没料到她会在晋国公府上,怪不得几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第79章赴婚宴
“殿下,要不微臣带人去趟国公府?”玄风问。
既然不确定,寻个由头去晋国公府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须臾,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不急,明日卯时,率一队人马在城门口集合。”
明日是霍楚两家的婚宴,晋国公府必会出席,阿梨搞这一出,是怕在婚宴上遇到他?既然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他就陪她慢慢玩。
玄风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搞这出,但看太子殿下的脸色,便知阿梨姑娘这回惨了。
…
翌日,上上大吉,宜嫁娶,宜祈福,宜出行。
国公府后院,裹了薄袄的奴仆们正在清扫落叶,红蕖自曲廊穿行而过,快步往芝兰苑去。
雕花隔窗后的软榻边,少女披着芰荷色薄袄,心不在焉地喝着燕窝,乍一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立马转头看去,迫不及待道:“如何?”
迎着自家姑娘期盼的目光,气喘吁吁的红蕖缓了两口气,道:“姑娘,奴婢差人去看了,卯时刚过,太子亲率一队人马出了东城门,以他们的速度,这会儿估计快到云河渡了。”
木呆呆的少女听见这则消息,笑容逐渐灿烂,方才还食不下咽,这会儿两口就把燕窝喝完了,几步坐到铜镜前,欢声道:“快,替我梳洗吧。”
一番换衣梳妆,已临近巳时。
宋令仪想去隔壁院落寻陆妤,刚踏出芝兰苑的院门,便瞧见杵在不远处的陆潜。
秋日明净光影下,锦袍少年斜靠廊柱,一双瑞凤眼直勾勾盯着少女看。
有病。
少女腹诽之余,抬步往另一边走。
可还没走几步,一道迅捷黑影突然翻过栏杆,蹿到了她面前,吓得她往后一缩。
“你要去婚宴?”陆潜拧眉。
今夜的婚宴,太子殿下多半会去,死丫头不怕被发现了?
得知某人已离京的少女,心情颇好,面对陆潜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好姐妹的婚宴,为何不去?”
陆潜眯了眯眼,迟疑道:“你吃错药了?”
“懒得跟你扯。”宋令仪翻了个白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陆潜在原地愣了两息,旋即跟上去,故作轻松道:“今日霍文萱出嫁,连霍将军都从北部赶来京都了,阵仗这么大,太子殿下说不定也会在……”
话没说完,宋令仪偏过头颅,对他神秘一笑:“太子殿下不会去婚宴。”
陆潜嗅到一丝不对劲,黑眸微眯:“你怎么知道?”
“……猜的咯~”
望着少女一蹦一跳的欢快背影,陆潜陷入沉思。
太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缺席婚宴,但死丫头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像装的,难道她在背后干了什么?
待到时辰差不多,挂着‘晋’字旗帜的马车辚辚驶向楚府,凤凰长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
彼时,楚府门庭早已宾客如云。
这类宴席,一向是关系越近来得越早,楚家与晋国公府有交情,但不及裴家亲厚,所以国公夫妇来的时辰不早不晚,正好看见迎亲的仪仗队出发。
春风得意的新郎官一袭红袍,为他帮衬迎亲的好友同侪颇是不少,皆是城中有名的文人才子,一路上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极为风光热闹。
宋令仪头回参加这般具有古风古韵的豪华婚礼,兴奋极了,一下马车就拉着陆妤往人堆里凑,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正有人在注意这边。
玄风站在雕花隔窗后,视线在人群中不断逡巡,终于锁定那道湖色身影,他神色一凝,回头看向坐在棋案边的太子殿下。
“殿下,不出您所料,人已经来了。”
雅室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那道烟墨色玄袍身影缓缓落下一子,而后起身走到窗边。
长街人头攒动,喧闹不止。
萧明夷几乎一眼便锁定了少女的位置,几个月不见,少女已褪去曾经的质朴,风鬟雾鬓,艳若桃李,笑容灿若夏花。
“表姐,咱们快进去吧。”
陆妤轻轻扯了扯宋令仪的胳膊,迎亲仪仗队都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宋令仪笑着应和,转身的瞬间,突觉脊背一凉,心头忽然升起某种奇异而危险的感觉。
她蓦然回头,望向街道对面整排的阁楼。
暖阳在阁楼屋檐下拉出大片阴影,几乎遮蔽了整排的上层楼阁。
逆光中,有道高大身影站在窗后,整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居高临下,似乎一直盯着她的方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的脑子里浮现一双灼灼幽亮的狭长凤眸,心头倏然一惊。
不可能!
有人亲眼看见萧明夷离开京都,不可能是他。
似是想再确定一番,她闭了闭眼,再度仰头凝望,正要仔细打量,耳畔传来陆妤的声音。
“表姐,你看什么呢?”
宋令仪心下一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赶紧进去吧。”
两女结伴进楚府,奴仆将她们引至后院楼台。
婚宴还未正式开始,赴宴的宾客或是投壶蹴鞠,或是对弈双陆,未出阁的女眷们大都聚在楼台内聊天。
甫一进楼台,宋令仪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略略扫了眼,楼台内坐着的贵女基本都是熟脸,她眉头一拧,捂着小腹嘟囔:“表妹,我肚子疼,你先进去吧。”
“啊?严不严重,要不要看大夫?”陆妤不明所以。
“不用!”
“我随便逛逛,过会儿就能好。”少女佯装难受,转身就要走。
“宋令仪,你站住!”
背后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冷喝。
少女身躯一僵,眼神也冷了几分,回身看向王瑾,语气轻佻:“有何贵干?”
王瑾大声道:“听说你跟裴二郎在议亲了?你前段时间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在山上礼佛,突然就要议亲了,当真是好本事啊。”
席间贵女们看向宋令仪的眼神有讥讽、有轻蔑、亦有愤怒。
类似的话,陆潜也说过,但宋令仪清楚二者之间的区别。陆潜并非看不起她,或是觉得她配不上裴昭,而是生气她与他的死对头定亲罢了。
第80章太子殿下来了
她知道这群贵女追捧裴昭,但不妨碍她火大,明明是裴昭先开口提亲,为何搞得像她蓄意勾引。
“真是好笑,难道我做什么都要与你报备么?”宋令仪微微歪头,语气云淡风轻。
越是想激怒她,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王瑾气到发抖,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凭什么能得裴二郎的青睐。
眼看宋令仪要走,她又说:“你阿母当年悔婚闹得满城风雨,换成是我,早就无颜面对裴家人了。原以为你是知廉耻的人,没想到一来京都就搭上裴二郎,还妄图与他议亲!”
“王瑾,你瞎说什么呢!?”
陆妤恨不得冲上去撕了王瑾的嘴,却被宋令仪拦住了,她扫了一圈在座的贵女,冷冷道:“长辈之间的事,岂是小辈可以胡乱非议的,我阿母是与裴家退亲,但国公府与裴家并未交恶,我为何不能与裴二郎议亲?”
“你……”有贵女想反驳,但宋令仪并未给她机会。
“大渊民风开放,和离再嫁者有不少。难道在你们心里,我阿母只是退了桩亲事,就是耻辱,我身为她的女儿,就该无颜见人,孤寡终身?”
王瑾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贵女们也渐渐静了下来。
今日是好姐妹的婚宴,宋令仪不想把一点摩擦闹大,这些贵女也就嘴上嘚吧两句,实际根本不敢拿她怎么样。
气氛沉寂片刻,有能说会道的贵女站出来缓和气氛,说话态度亲热,不断柔声劝慰‘大家相识一场,都是姐妹,不要生了龃龉’云云。
陆妤吃软不吃硬,怒意渐渐平息,随即被相熟的贵女拉进楼台入座。宋令仪不想再待下去,寻了个借口,快步离开楼台。
…
待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天边,新郎新娘牵着红绸,在礼官祝祷声中步入正堂。
宾客分散在两旁观礼,围了一圈又一圈。
看见好姐妹出嫁,陆妤憋不住眼泪,哭得像个小孩,宋令仪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心头却在幻想她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
良久,礼官指引完大婚的礼数,喜婆扶着霍文萱回后院,路过两女时,红妆明艳的新嫁娘透过大红团扇,朝她俩俏皮眨了眨眼。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正堂内满是隆隆高声哄谈的笑闹声,还飘着一阵阵酒香,觥筹交错。
宋令仪坐在陆潜身边,一时高兴便小酌了两杯,白皙小脸浮上酡红,头脑也昏昏的。
忽然,正堂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微醺中的少女霎时酒醒了大半,在座众人诧异起身,理了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
“拜见太子殿下!”
陆潜眸光凝然,拽着木呆呆的少女起身叩拜。
不多时,一阵沉稳又熟悉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正堂中响起,少女深深低着头,不明白是哪儿出了问题,只恨不得醉‘死’当场,或寻条地缝钻进去。
胡思乱想间,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座宾客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沈皇后特许新娘从宫里出嫁,原以为太子政务繁忙,不会亲临楚家这边的婚宴,没想到这么晚才来。
正堂静谧,那句‘免礼平身’迟迟未来,在座宾客谁也不敢抬头起身。
少女眸光微抬,那双织金黑靴已迈至跟前,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随即落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身躯一抖,头埋得更深。
陆潜将少女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复杂。
“诸位平身。”
直至那道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嗓音于正堂上首响起,众人再度躬身。
“多谢太子殿下!”
宋令仪坐在席间,根本不敢抬头往上首看,幸而今日大喜,新郎和宾客们轮番上去敬酒,除了刚进门的一瞥,萧明夷似乎再没注意过她。
“咦?”
陆妤微微倾身,视线越过中间的陆潜,看向自家表姐,瞧她魂不守舍,神色讷讷地盯着桌案,道:“表姐,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么?”
闻言,宋令仪转头朝她挤出一抹轻松笑意:“没事儿。”
“那就好,这果酒好喝,甜甜的,表姐快尝尝。”陆妤眉眼弯弯,收回眼神时,顺便瞪了眼陆潜。
真搞不懂兄长为何非要插在她俩中间坐,都不好跟表姐说话了!生气!
正堂又热闹起来。
宋令仪心头郁郁,端起表妹推荐的果酒尝了口,口感微甜,果酒的余韵还残留在舌尖,初时那阵微醺的眩晕再次从颈后攀上,开始席卷她的大脑。
眼前的景象模糊晃动,她闭上眼,缓了几秒,逐渐意识到这是酒精的后劲儿上来了。
“死丫头?”
少年的声音似蒙了层水雾,听不真切。
宋令仪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个儿不知何时倒在了陆潜的肩头。
一只温热大手放在她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陆潜浅浅松了口气,目光带着罕见的关切,嘴里仍不客气:“不能喝就别喝呗。”
“……”有点想吐。
宋令仪眉头一紧,嘴巴刚鼓起来,陆潜就知道她要整什么死出,立马捂住她的嘴,咬牙威胁:“我警告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我跟你没完!”
“……”
宋令仪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眼睛慢慢阖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在陆潜身上。
“喂!”
“唔……”少女不满咕哝。
“赶紧起来,靠着我干嘛,不嫌肉麻啊。”话虽这么说,陆潜却没有主动推开她,任由她靠着。
“哥哥。”
声如蝇蚊的一声,却叫陆潜身躯僵硬,“你喊我什么?”
靠在肩头的人没有反应,仿佛刚才那声只是他的幻觉,属于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涌入鼻息,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
坐在上首的男人冷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搭在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找了许久的人,不仅藏在眼皮子底下,还敢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实在好得很!
萧明夷眼神冷戾,饮尽杯中酒水。
过了阵儿,一名内侍迈入正堂,拔声道:“太子殿下在前院里准备了烟火秀,还请诸位移步至前院观看。”
第81章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叙旧?
听说有烟火秀,正堂和内堂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席,前院回廊上挤满了人。
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来寻陆潜,拉着他商议闹洞房的事,陆潜不耐烦地把他们打发走,转头一看,死丫头不见了。
少女溜出正堂,吸了口凉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宾客们都在前院等着看烟火秀,她怕遇见萧明夷,本能地往犄角旮旯蹿。
沿着石子小路缓缓走着,便来到假山后的池塘边。
月光清浅,少女趴在池边的大圆石上,冰凉触感消解了脸上的燥热。
倏然间,她似乎听到假山内回荡着脚步声,缓缓回过头去,上弦月晃着夜色池面的波光,映得少女清冷秀丽如同美玉般。
那人站在假山洞口,逆着月光,身形过分高大。宋令仪的脑袋宕机片刻,反应过来后,猛地从圆石上蹭起来,极度的惊骇甚至让她忘记了尖叫。
萧明夷的视线冷冷扫过少女,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眸色深暗几分。
“五……五爷。”少女低声轻唤。
迎着少女惊恐不安的目光,他上前两步,眼神冷戾,嗓音低沉:“好久不见,阿梨。”
“……”
一声‘阿梨’,叫少女陷入片刻的恍惚,好似回到入京之前的那段时间。
明明已经出城的人,却出现在婚宴上,萧明夷分明是故意引她出府,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他到底想怎么样?
砍断她的手脚,还是把她委身的事公之于众?
宋令仪惶恐抬眸,却正好撞入一汪千尺深潭,眸底的森然冷意叫她脊背生寒。
“五爷怎么会来这里?”
刚问完,少女就恨不得咬舌自尽。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么,喝了酒脑子也不好使了。
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萧明夷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自然是为了找你,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原来是为了入城投亲,这几个月,可让我好找。”
少女蹙眉,眼睫颤了颤。
真是好笑,他不也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入京做太子了么。难不成要她一直在鹤仙楼等着,等到他妻妾成群,还无名无分在青楼盼着他垂怜。
思忖间,身前的男人慢条斯理踱步走来,浓重阴影盖过月光,将少女严丝合缝地笼罩。
她心下纷乱,趋步往后退。
“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外祖母和舅舅很疼我的,你要是敢啊——”
慌乱间,她的脚踝碰到池边用来装饰的大石头,身躯紧跟着往后一倒,就在少女以为脑袋要开瓢时,细腰被一股力道拖住,臆想中的疼痛也迟迟未来。
少女慢慢睁眼,那张熟悉俊颜已近在咫尺,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萧明夷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语气平静的可怕:“怕什么,觉得我会杀了你?”
大手捏住少女的双颊,颊肉挤得嘴巴嘟起。
听到‘杀’这个字,少女心脏跳漏一拍,连连摇头。
似觉得她的反应滑稽可笑,萧明夷低低笑了声:“若我非要你这条命,你觉得晋国公府的人拦得住?”
应该拦不住……
可她好不容易来到京都,长辈慈爱,姐妹和睦,还有一门好亲事,难道今夜就要殒命于此了么?
喝了酒的人,思维就跟开了单向频道似的转不过弯。
少女泫然欲泣:“我只说随你入京,又没说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你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干嘛非得找我,要是觉得我偷跑背叛了你,大不了我跟你道唔——”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的指尖陡然收紧,直接闭了她的麦。
“吵什么?把人招来看见你我这个样子,我是太子,他们不敢置喙。可你不一样,你是国公府未出阁的姑娘,与外男假山私会,旁人会如何想你?”
“……”
什么私会,分明是阎王索命来了。
但他说得对,他是太子,真叫人撞见了,饱受争议的人只会是她。
少女脸色苍白,脖子一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萧明夷垂下黑眸,盯着怀中之人,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嘴角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叙个旧而已,你慌什么?”
叙旧?
少女眼神狐疑,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叙旧?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肘抵在胸前,叫他们之间勉强隔了一段距离:“你……你想说什么?”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她只觉鼻间都充斥着熟悉的木质香气。
周遭环境静谧。
彼此默了两息,萧明夷薄唇轻启,忽闻池塘对面传来动静,他眸光一冷,带着少女躲进假山洞里。
宋令仪想推拒,但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面前,她那点力气简直微不足道。
洞内光线晦暗,顶部有一缕月光投下。
萧明夷将少女困在怀中,气氛像是快要烧开前的烫水,又闷又急。
大抵是环境太黑的缘故,其他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宋令仪仿佛听见很强烈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萧明夷的。
空气沉闷,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再次上头,她觉得不太舒服,唇瓣嗫嚅两下,还未开口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呐喊。
“裴鉴之!”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
池塘对面,岸边垂柳条条,灯火幽微。
那抹月白色颀长身影闻声回头,神色沉静:“不知公主寻在下有何事?”
长阳公主抿唇,提步上前道:“听说你和宋家妹妹要定亲了?”
初闻消息时,她只觉心都快碎了。往年母后和皇兄都不在京都,父皇又一心扑在淑妃母子身上,无人过问她的亲事,而她也顾着公主的矜贵身份,不肯主动。
没想到这一耽误,竟让宋令仪抢了先!
裴昭眼皮微垂,淡淡道:“多谢公主关心,裴家已向国公府下聘,正择良辰吉日办定亲宴。”他身上弥漫着淡淡酒香,却无任何靡乱感,反倒清雅。
长阳公主凤眸噙着泪光,不可置信道:“她有什么好?宋家就是个破落户,哪儿配得上你……”
“公主慎言。”裴昭冷声打断。
看清对方眼里的冷意,长阳公主顿时愣住,如鲠在喉。
裴鉴之在人前沉稳内敛,待人接物向来温和,像这般露出不悦之色,已是极为少见。
第82章这人是疯了吗?
听到二人的对话,萧明夷情绪难辨地睨着怀中少女。
差点忘了,昨日知晓她的身份后,还查到她快与裴家大房的二公子定亲了。
当真好得很。
一时没看住,不仅玩偷跑,还敢与别的男人定亲。
宋令仪头脑昏沉,察觉扣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蹙眉抬头的刹那,男人忽的俯身,将她压在凹凸不平地假山壁,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用力吻下。
姿态强硬,带着不容拒绝的惩罚意味。
宋令仪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牙齿在撕咬唇瓣,痛意才将上头,他又松了牙,以唇舌温柔吮吻。
她娇躯一僵,慢半拍地挣扎,却没睁开。
这人是疯了吗?
周遭一切好似静止般,少女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们曾经接过吻。
唇瓣相贴的瞬间,那些旖旎过往便涌入脑海。
宋令仪脸颊滚烫,酒精的催化使她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黑暗里,喘息声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酥麻电流在身体里不断乱窜。
“萧……”
宋令仪喘息困难,扭头想躲,却被萧明夷压制得动弹不得,双手用力推他,也只是徒劳无功,身前的男人如巍峨高山般撼动不了分毫。
她揪着他的衣襟,毫不留情地用牙齿嗑咬。
生涩的铁锈味弥漫开,萧明夷终于撤离,舌尖舔了舔唇上的伤口,狭长凤眸幽幽睇着她,轻轻“啧”了一声,表情毫不在乎,却又意犹未尽。
宋令仪终于得空喘息,乌眸微红,冷声质问道:“你疯了么,这还在楚家,而且我……我已经有未婚夫婿了!”
狭窄逼仄的黑暗环境中,那双狭长凤眸沉沉直视着她,面无表情,周身散着压迫冷意。
与此同时,池塘对面。
裴昭抬手按了按眉心,叹声道:“公主若无别的事,在下先走了。”
他态度决绝,离开的步伐略显急促,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长阳公主杵在原地,袖笼下的手指渐渐收紧,眼里满是失落和愤懑。
守在暗处的两名贵女,旋即从假山后出来,或是柔声安抚,或是替她抱不平:
“公主是天之骄女,他一介臣子,怎能这般无礼!”
“公主别伤心,皇后娘娘待您亲厚,定会给您寻个比裴二郎还优秀的郎君。那宋令仪傍上国公府又如何,还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国公府收留她才给口饭吃,真当自己的大小姐,竟勾引裴二郎。”
贵女们的嘲讽声传到宋令仪的耳朵里,她并不生气,只觉有深深的无力感。
平心而论,宋家确实落魄,但她来到京都之后,除了陆潜,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恶意,可流言蜚语始终围绕着她。
寂静山洞内,黑暗好似要将一切吞噬。
萧明夷低眸瞧着怀里失神的少女,那些话,他自然也听见了,本以为不会在意,可无父无母、孤女、勾引这些词窜入耳中时,他心里无端慌了一下。
狭长凤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需略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唇瓣。
“……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有点不舒服。”宋令仪低声道,双手垂在身侧,指尖不安揪着裙摆。
不舒服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继续听别人贬低自己也是真的。
萧明夷没有说话,单手抄过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往假山外走。
…
“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长阳公主冷冷扫了两名贵女一眼,而后转身往另一方向去,余下两名贵女在原地面面相觑。她们明明是站在公主这边的,结果费力不讨好,心头也有些火大。
二女正要回前院,扭头便看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当即吓了一跳。
“小……小公爷?”
陆潜定定盯着她们,视线幽戾,喜怒不辨。
出于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两女神情颇为不自在,强扯出笑容:“前院的烟火秀快开始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说话的绿衣贵女拉着年纪稍小的贵女,打算绕过陆潜,却不想被他抬手拦住了去路。
“小公爷这是做什么?”
两女惶恐。
这位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她俩说了宋令仪的坏话,他不会是想替宋令仪出气吧?
陆潜眉梢轻挑,勾唇道:“方才说宋令仪的坏话,不是说得很起劲么,继续说啊。”
“……”
两女互挽着,随着少年的逐步逼近,不断往后退,
“说又怎么了?”
年纪稍小的贵女也是个气性大的,看陆潜不依不饶,说话态度便强硬起来。
“堂堂九尺男儿,为何要跟我们计较?”
“再说了,我们哪儿说错了?”
“这是楚府婚宴,太子殿下也在,难不成你还想打我们不成?!”
直到两女脚下已抵至池边退无可退,陆潜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打你们,我还嫌脏了手。”
“什么?”
绿衣贵女瞪眼看他,道:“你可知我们的身份!就算你是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得啊——”
下一刻,池塘水花四溅。
绚烂烟火同时在天边炸开,声响震天,前院的喧闹正好掩盖住池塘边的所有动静。
两女在池水里不断扑腾着,气得肺部冒烟。
少年在池边缓缓蹲下,单手托腮,悠悠道:“也得什么?”
“小爷想给谁面子,就给谁面子,还得看你们的脸色?”
“你……你粗鄙!”绿衣贵女噙泪怒骂。
池水不深,她俩扑通一阵也就站起来了,但陆潜就在岸边,她俩不敢上岸。
这个季节,穿衣都得裹件薄袄,两女不仅衣衫尽湿,还浸在池水里,早已冻得瑟瑟发抖。
“粗鄙?”
陆潜满不在乎,冷哼道:“你俩背后说人坏话就不粗鄙了?”
两女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出话。
反正也小惩过了,陆潜懒得跟她们做口舌之争,起身往前院去。
第83章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烟火绚烂,星空璀璨。
宾客和奴仆们都挤至前院,曲廊空寂,唯见一道高大颀长的黑影抱着少女穿行而过。
宋令仪有点不舒服,却也没醉得不省人事,清楚他俩的姿态有多暧昧,若叫旁人看见了,免不得生出风波来。
静默的气氛逐渐让她陷入焦灼。
良久,宋令仪弱弱道:“……能不能不去前院,那里人好多。”
原以为她这点请求,萧明夷肯定不会管,但刚说完,他竟破天荒停了脚步,转而将她放在曲廊的洞窗上坐着。
洞窗与地面约有六尺高,宋令仪仰头对上那双幽戾墨瞳,头脑尚未做出反应,身前的男人便再次逼近。
知道少女在害怕,甚至害怕到呼吸紊乱,他还是俯身靠过去,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一双黑眸冷漠注视她,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少女莫名腿发软,垂下头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张,萧明夷嘲讽地笑了一声:“就这点胆,还敢玩我?”
想法天真,手段稚嫩。
他手握重权,朝堂上都是些老谋深算的豺狼虎豹,若是没点城府和手腕,如何监国,稳坐江山。
“……我没有。”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事没有与我交代?”萧明夷平静阐述。
“……”
什么事?
骗他出城的事?
被他这么咄咄逼问着,少女眼眶微红,却强忍着身体里的难受,低声道:“我不该让乞丐假传消息,不该骗你去原州。”
萧明夷黑眸微眯,明显不满她的答案,扣在她腰间的手收紧,甚至恶劣揉搓了下,激得少女娇躯一颤。
“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偷跑么?
大抵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少女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勇气却多了几分。深吸口冷空气,道:“我不觉得偷跑是错的,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跑。”
不愿意娶她,还要咄咄相逼,实在欺负人。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只觉胸口闷堵得很。
她选择入京投亲是没错,但该跟他商议,而非自作主张偷跑,不过短短几个月,还与别的男人定亲,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宋令仪倏然抬头,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你不也没告诉我真实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难道只有我有错么?”
萧明夷被问得心头无端刺痛了一下,呼吸微窒。
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捋到耳后,嗓音缓和了些:“当时局势紧张,我没有选择。”
可少女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抿了抿唇,喉间愈发难受,似有秽物翻涌。
见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萧明夷逐渐失了耐心,明明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又变成他哄她了。
他抬手捏住少女的下颌,逼迫她抬头。
“退了与裴家的亲事。”
“……”
少女皱着眉,只顾着压下喉间的难受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这反应落在萧明夷眼里,就是明晃晃拒绝和抗议。
没等她回答,萧明夷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而后俯身凑近。
微凉唇瓣贴上。
宋令仪手指抵着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最后关头,猛地挣脱他的桎梏,畅快吐了出来,丝毫没注意面前的男人脸色阴沉到滴水。
喉间的难受终于缓解了些,她轻声道:“我想喝水。”
前院的烟火秀就快结束,必须在此之前赶回去,不然舅舅差人来寻,看见她和太子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条曲廊偏僻,奴仆们都聚在前院招待宾客,少有人来。她说想喝水,能取水的人,也只有萧明夷了。
换作从前,有人敢吐在他面前,必会追究其失仪之罪。
萧明夷气血翻涌,冷冷看了她半晌,道:“等着。”
那道玄袍身影刚绕过拐角,宋令仪便迫不及待跳下洞窗,忍着晕眩感往曲廊另一头疾走。
越靠近前院,氛围越热闹。
彼时烟火秀已结束,一群公子哥儿簇拥着楚睿珩往婚房走,要闹洞房,陆潜也在其中。
宋令仪垂头靠在廊柱后,等他们过去。
“令仪?”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少女缓缓回头。
裴昭就站在不远处,眉眼温柔地看着她,道:“方才寻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女眨了眨眼,精神略有些萎靡。
“……前院人多又闷,我喝了点果酒,有些不舒服,就来后院随便走走。”
听到她说不舒服,裴昭提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额头,眉头微拧:“应该无碍,我让人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不用。”
宋令仪怕又遇见萧明夷,有裴昭在身边,至少安全些。
“我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瞧着少女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似被晨露打湿的花苞,裴昭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但我得差人与国公说一声,以免他们担心。”
“劳烦鉴之哥哥了。”
听到少女的称呼,裴昭眸光轻颤,眼里的笑意愈发温柔。
曲廊昏暗处,竹帘摇曳,萧明夷冷冷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映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良久,一抹黑影凑了过来。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阿梨姑娘呢?”玄风身上也带着酒气,全然没留意到太子殿下山雨欲来的脸色。
“去,再查一下裴家二郎。”萧明夷嗓音沉冷。
在丹阳郡三年,他都忘了京都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啊?”
玄风愣了愣,应道:“是!”
…
楚府旁的宽巷,挂着‘裴’字灯笼的马车辚辚驶入长街。
车厢光线朦胧,少女阖眸靠着厢璧,心中愁绪万千。
以萧明夷的性子,肯定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一想到接下来的定亲宴,她心头就慌得很,焦虑不安。
少女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鼻息粗重,小表情不断。
裴昭摇头失笑:“令仪,你是不是有心事?”
闻言,少女僵了一下,慢慢睁眼看他,柳眉微蹙。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犹豫开口,“有人死皮赖脸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第84章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裴昭挑眉。
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陆潜领了一堆世族子弟去碧水云台闹事,话里话外都在阻止他与令仪定亲。
这般反常,不像是对待表妹,更像是...…
“有人追求你,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裴昭神色依旧斯文温柔。
“……”
差点忘了,这位哥可是京都顶流,被人追捧惯了,她这个问题问出来,多少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你不担心?”宋令仪问。
未婚妻被人追求,难道不该担心么?
不对,该担心的人是她!以萧明夷今夜的架势,往后说不定有更过分的举动。她是裴家未过门的新妇,要是由着他胡来,会被道德谴责,甚至浸猪笼!
这么一想,感觉她的小命迟早休矣!
“过几日便是定亲宴了,待亲事定下,旁人自会收了心思。”裴昭道。
宋令仪红唇微撅,乌眸里一片愁云惨淡。
那可不一定,那人虽是太子,但做过土匪,道德水平有待商榷。
忽然,她想起长阳公主今夜不止找过裴昭,还说她坏话来着。怪不得之前觉得长阳公主身上的傲气很熟悉,原来是兄妹……
胡思乱想间,马车已停在国公府门庭。
夜色澄明,月亮远远悬在天边。裴昭先行下车,回身朝少女递手。
宋令仪朝他面上看了一眼,耳尖微热,将手搭上去,由他扶着下车。
“你今夜喝过酒,回去记得让仆妇备碗醒酒汤,不然明早可能会头疼。”裴昭柔声嘱咐道。
“嗯!”
宋令仪点了点头,仰脸看着裴昭,脸蛋雪白水润,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明媚。
裴昭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快进去吧。”
檐下亮着两盏灯笼,光线充足。
少女敲门不久,便有仆人来开门。在进门之前,她回头看向伫立在马车边的青年,二人默契相视一笑。
回到芝兰苑,院中烛火幽微。
红蕖得知太子殿下没有去原州,惊愕不已:“那姑娘岂不与太子殿下撞上了?!”
少女无精打采趴在软榻上,哀叹一口气。
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太子殿下可有对姑娘做什么?”红蕖关切道。
“……”
宋令仪抿了抿唇,愁眉苦脸地摇头:“至少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在定亲宴之前,我最好哪儿都不去,要是再遇到他,指不定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红蕖总觉得自家姑娘和太子殿下之间没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总不至于和一个姑娘家结仇,若非寻仇,便是情债了。红蕖心头一惊,自家姑娘貌美,倒还真有可能!
…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
宋令仪去给老太太请安,碰巧陆潜也在。
定亲宴定在下月初九,两家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老太太问了几句关于宴席的想法,陆潜在旁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郁闷极了。
老太太靠坐在软榻上,饮了口热茶,道:“听闻昨夜是裴二郎送你回来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讷讷点头‘嗯’了声:“我昨晚喝了酒,有些不舒服,便叫鉴之哥哥送我回来了。我们快定亲了,让他送我回家,应该没有不妥……”
陆潜眸光一沉,端着茶杯的手骤然捏紧。
“只是下聘,定亲宴还未办,你舅舅也是心大,喝了二两酒,连外甥女身体不适都不管了。”老太太沉声责备,又瞧了眼边上的陆潜。
“还有你,火烧眉毛了,还来给我请安。”
“什么火烧眉毛,一点小事儿罢了。”陆潜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语调闲散。
“推人家姑娘下水,也叫小事儿?”老太太眼神犀利,瞪了他一眼。
“……”啥?
宋令仪跟吃到大瓜似的,猛然扭头看向陆潜。
之前老听陆妤说他是京都头号混世魔王,相处几个月,还觉得是危言耸听,没想到啊……这人竟然连姑娘都不放过。
等舅舅的酒醒了,免不得挨顿板子。
“那两个姑娘都哭到长阳公主面前了,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关系亲厚,太子殿下执政,最忌讳贵族宗亲以势压人,你推人下水,往重了说,有行凶之嫌,就不怕吃顿皮肉官司?”老太太斥道。
“她俩就是个四品官的女儿,父亲都在鸿胪寺任职,要是把事闹大,往后可别想升迁了。”陆潜满不在乎。
身处京都城,权势无所不在,谁不想巴结晋国公府,两家人哪怕是为了前途,都不可能把事儿闹大。再说了,他这人敢作敢当,就算要吃皮肉官司,也认了。
此事本不难处理,至少比起陆潜曾经干的混账事来说,算不得什么,否则陆探微也不可能这会儿还醉在屋里。
事实也正如陆潜所想,那两家人不想得罪晋国公,甚至不问缘由,勒令两名贵女登门道歉。
那两名贵女不肯道歉,便找长阳公主做主。
长阳公主昨夜受了气,正愁没地儿撒。她前脚刚走,陆潜后脚推人入水,分明是想给宋令仪出头,她偏不如这对兄妹的意,当即就去了东宫。
明德殿内安静。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正伏案批阅奏折,长阳公主端坐在圈椅上,神色愈发焦躁。
她在殿里坐了半个时辰,皇兄不仅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还不许她吱声,圈椅没有放软垫,她现在浑身不舒坦。
实在忍不下去了,长阳公主娇嗔道:“皇兄!”
萧明夷手里的狼毫一顿,缓缓掀眸,“有什么事儿,说吧。”
长阳公主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我今日来,是想请皇兄做主,严惩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姑娘。”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屈指在书案轻点。
“昨夜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因为赵家和林家两位妹妹在言语上不小心冒犯了他表妹,就将两位妹妹推进水里了,险些酿成大祸,两位妹妹因此受了风寒,这会儿还卧床不起呢!”
长阳公主又补充道:“这位表姑娘来京都不久,性子恶劣得很,定是她教唆小公爷推人入水的,赵家和林家迫于权势不敢追究。”
第85章这门亲事成不了
“可我觉得此事错不在两位妹妹,若不追究,定会叫两家人寒心啊。”
“还请皇兄下旨,重罚小公爷和宋令仪。”
说了这么多,萧明夷依旧神色冷淡,长阳公主心头无端打起鼓来。
在丹阳郡待了三年,皇兄再回京都,性子变了好多,具体说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现在的皇兄太有压迫感了,单独相处时,总感觉提心吊胆,脊背发凉。
“言语冒犯?”
萧明夷冷漠地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你且说说,她们是如何冒犯的小公爷。”
长阳公主一时没摸清皇兄的态度,怔了一下。
往常皇兄疼她,但凡是她的请求,都会极力满足,为何今日处罚个品行不端的臣子,还得刨根问底。
“那位宋家姑娘无父无母,来京都投亲不久便与裴家二郎议亲了,裴家二郎文采出众,品貌非凡,乃是谪仙般的人物,怎会看得上她,必是她私下勾引!”
“两位妹妹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小公爷和宋令仪为了泄愤,竟把人推进水里,实在可恶。”
长阳公主性情骄纵,众星捧月惯了,当然不觉得这番毁人清誉的话说出来有什么问题。
陆裴两家定亲在即,她必须想办法阻止。
只要皇兄下旨重罚宋令仪,裴家岂会接受品行低劣之人做新妇,这门亲事定会作罢。
“如此说来,动手的人是小公爷,与宋家姑娘何干?”萧明夷嗓音轻而沉,眼底情绪莫测。
“如何无关?”
长阳公主心头本就有气,红唇微撅,道:“当时她也不在前院,若非她教唆,小公爷怎会对两个姑娘动手。”
话音方落,上首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当时孤也不在前院,你怎不说是孤教唆的?”
长阳公主心头一惊,抬眸细辨皇兄的脸色。
“……皇兄这是何意?”
“赵林两家的姑娘背后非议他人,挑拨他人是非,难道是什么可嘉奖的行为?”萧明夷神情冰冷而不屑,“明知晋国公府门第显赫,还敢妄议是非,孤不曾追责已是格外开恩,竟还想让孤出头,实在愚蠢!”
“……”
长阳公主柳眉微蹙,一颗心陡然沉下去。
皇兄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偏帮晋国公府,难道小公爷和皇兄有交情?
“无父无母,孤女,你可知宋家落魄,皆因她阿父心怀大义,带兵驰援丹阳郡。”萧明夷沉着脸色,不怒自威。
这件事,长阳公主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却不以为意,能为大渊安定战死,是何其荣幸的事,而且宋令仪的父亲只是个校尉,能平定海寇,还得靠皇兄。
“可是……”
“赵林两家的姑娘非议他人在前,合该受些教训。”
闻言,长阳公主彻底慌了,眼眶泛起红,眼泪也快要滚下来,“两位妹妹与我关系要好,皇兄不帮她们,便是不帮我!”
原以为她这么一逼,皇兄定会像往常一样妥协,未曾想皇兄脸色愈发阴沉,叫她瞧之悚然。
“孤差点忘了。”
萧明夷定定盯着她,道:“长阳,你身为公主,竟在楚府婚宴上纠缠臣子,成何体统?”
长阳公主吓傻了。
纠缠裴昭的事,明明吩咐过谁也不许说出去,皇兄为何会知道……
慌乱过后,又是一阵委屈,眼泪簌簌落下:“心悦之人就快与旁人定亲了,我如何能坐得住!?皇兄最疼长阳了,就不能顺了长阳的意,断了这门亲事么……”
眼泪一颗颗往下砸,一双凤眸都快哭成肿桃子。
“我不甘心,宋令仪何处比得过我,为何裴二郎要答应娶她……”
瞧着书案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妹,萧明夷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阵无语。
“这门亲事成不了。”
长阳公主抹着眼泪,抽噎得喘不过气来,“当真?”
“自然。”萧明夷神色微顿,“但今后,你不可再寻宋令仪的麻烦,若再传到孤耳朵里,孤定严惩不贷。”
“……噢。”
长阳公主心有不服,却忍下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宋令仪担心再碰见萧明夷,便没再出过国公府。倒是舅母王氏天天拘着她学规矩礼仪,以及中馈方面的学问,生活枯燥又乏味。
转眼便是中秋,京都城设灯会。一入夜,千盏明灯升空,百姓们陆陆续续涌入西市,热闹非凡。
用过丰盛晚膳,陆探微携一家老小前往灯会,路上顺道拐到裴家宅邸,两家人一道去往西市。
灯会街市外围,马车停了近两里地,两家人只好下马车步行。
秋夜微凉,宋令仪穿了件茜红色织锦裙衫,外搭一件白色薄氅,边上裹着三指宽的吉祥纹绣缎,衬得少女愈发明艳俏丽。
长辈在前闲话家常,五个小辈则走在后面。
陆妤和裴菱相视一眼,默契地把中间位置留给宋令仪和裴昭。
落后半步的陆潜,瞧见青年少女的胳膊快碰到一起,立马挤到中间,将他俩隔开。
宋令仪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陆妤,两女齐齐怒视陆潜。
“小白脸,你有病!?”
“哥哥干嘛呢?”
陆潜偏过头颅,眼神威胁,嗓音低沉又恶劣:“我跟裴昭有话说,你俩靠边站。”
“……”
“……”
姐妹二人敢怒不敢言。
解决完这边,陆潜回头看向裴昭,弯眸假笑:“今日中秋,你不用赴那群酸儒的诗会了?”净在死丫头面前晃悠。
每年中秋,城里的文人才子都会聚在一起吟诗作赋,美名其曰歌颂佳节,弘扬大渊文化,裴昭是这类诗会的常客。
裴昭听出他话里暗含贬低,笑容依旧:“今年情况不同,不过……灯会设在西市的翠微居,小公爷若是对诗会感兴趣,大可去赴宴。”
陆潜唇角笑意僵硬。
感兴趣?还真会恶心他。
一行人步入宽阔的灯会街市,各式各样的灯笼将秋夜照得犹如喧闹白昼。
宋令仪想买盏灯笼,婷婷袅袅往小摊前一站,挑灯笼的小半会儿工夫,已有几位路过的锦袍少年瞥眼过来偷看。
第86章中秋灯会
偏偏少女没有丝毫察觉,仍与陆妤和裴菱有说有笑。
裴昭眼神微暗,刻意走到宋令仪身边,挡住旁人偷看的目光,还顺手挑了盏兔子灯笼。
“这兔子灯笼好看。”他微笑道。
瞥眼偷看的少年临走前又扫了眼小摊的方向,回头发现面前站了一人,吓得不轻。
“还看?赶紧滚!”陆潜的态度毫不客气。
街道两侧的楼坊上挂了不少灯笼,灯框裹着羊皮,上面画着各种图案,看得人眼花缭乱。
灯市人山人海,国公夫妇怕冲撞到老太太,便在沿街寻了间视野极佳的茶楼,既能观灯会,又能照顾到老太太。
几个小辈挑完灯笼,再回头就不见长辈的身影了。
陆妤为了给自家表姐创造独处的机会,硬拉着陆潜和裴菱去围观街边的喷火表演。一人手持火把,不知往嘴里吞了什么,再一吹气,竟喷出熊熊烈火,火蛇舞动,惹得周围欢呼声不断。
陆潜不耐烦想走,眼睛一直在寻宋令仪的位置,无奈胳膊被陆妤死死擒住,根本走不脱。
灯市不止卖灯笼,还有卖绸缎、糖画、糕点、酸酪……宋令仪一路逛过去,原本只有六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快顶到嗓子眼儿了。
裴昭一手提兔子灯,一手替她拿着没吃完的枣泥糕,神色温柔地看着少女为街边杂耍斗技者鼓掌喝彩。
不多时,二人漫步至石桥中央。
宛若建在河面的鹊桥,横亘左右两岸,桥头各立着巨大灯炬,焰光熊熊,桥下波光粼粼,有数不尽的船只穿行,是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听舅舅说鉴之哥哥要入朝为官了?”宋令仪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问起。
裴昭轻轻‘嗯’了一声,鸦羽般的长发随风而动,“师父举荐我入翰林院,再过几日便去到任。”
宋令仪眼皮微垂,心头无端不安。既要入朝为官,免不得与太子对上,也不知他会不会为难裴昭。
忖度间,她的视线往桥头随意瞥了眼。
似看见鬼魅般,那双莹润乌眸陡然圆睁,心头惊骇大乱。
几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散布在桥头,其中一人,正是多月不见的玄风。
“怎么了?”
裴昭见她表情微妙,缓缓回头往桥头方向看,头刚转到一半,宋令仪猛然伸手捧住他的脑袋,阻拦他的视线。
二人身高差了两个头,宋令仪必须踮脚才能够到他的脸,距离拉近到仅剩半寸。
姿势过于亲密。
四目相对间,裴昭逐渐红了脸,提着兔子灯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喉间不自觉滚了滚。
可宋令仪丝毫不觉暧昧,满脑子都是玄风为何出现在这儿,为了抓捕犯人还是为了抓捕她?
“令仪……”
察觉面前的少女似在紧张什么,裴昭蹙了蹙眉,“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没什么。”
宋令仪慢慢收回手,讪笑道:“方才看到一只虫子,我有点害怕。”
话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拍烂自己这张破嘴,桥上干干净净哪儿来的虫子,还好裴昭没有追问。
少顷,宋令仪不动声色往桥头看去。
原以为玄风只是凑巧出现,过会儿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和那几个壮汉都上桥了,正朝她这边过来。
完了,完了。
要是这会儿碰上,事态会失控的。
宋令仪心下纷乱,乌眸微转,指向石桥另一边,“那边有舞狮表演,鉴之哥哥,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不等裴昭回应,宋令仪直接牵上他的手往右侧的桥头跑。
肌肤相触的瞬间,裴昭心头剧烈一颤,视线顺着握在腕上的手,移到少女身上。
熊熊焰火仿若给少女镀了一层金光。
容貌出众的青年少女携手在拥挤的右岸狂奔,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目光。
世家公子讲究克己复礼,裴昭向来情绪稳定,举止端方,像这般在街头狂奔,是他二十一年来,想都没想过的事。
舞狮表演在牌坊下,敲锣打鼓声愈来愈近。
宋令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玄风没有追上来,才停住脚步,大口喘息。而身旁的青年除了胸口起伏快了些,形容看不出丝毫狼狈。
鼓点愈发急促,两只狮子踩着鼓点腾挪跳跃,围观百姓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宋令仪牵着裴昭的手腕,一个劲儿往前排挤。
六七丈远的阁楼之上,屋檐垂挂着数盏走马灯。
木栏杆后,站着一位烟墨色箭袖锦袍的男子,双手负在背后,身量挺拔颀长,逆光而立,看不清面目。
楼下街市喧闹,他就静静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牌坊,身侧还有七八名身劲装佩刀的侍卫,俱是沉默静立。
舞狮表演到了高潮,大呼小叫的喝彩声中,少女站在青年身边,神情兴奋,言笑晏晏。
满街灯火忽然刺眼起来。
萧明夷脸色愈发阴冷。
鼓点戛然而止。
舞狮表演结束,两头狮子眨巴眨巴着大眼往人群中走,周遭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挤了宋令仪一下,竟将二人撞散,人流不断往一个方向挤,她被带离原来的位置,再回头看时,已不见裴昭的身影。
“鉴之哥哥!”
“鉴之哥哥!”
灯市的人太多,宋令仪的呼喊瞬间湮没在喧嚣中。
“阿梨姑娘。”
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令仪脊背微僵,慢慢回过头,便见玄风和几名佩刀壮汉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玄风朝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真巧,许久不见,阿梨姑娘别来无恙否?”
巧?
这也能叫巧?
分明是故意跟踪她呢!
腹诽之余,宋令仪扯出一抹粲然假笑:“挺好的,玄风大哥应该过得也很不错吧,都升官了?”
玄风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殿下就在前面的茶楼,阿梨姑娘不去打个招呼?”
“我看就不必了吧。”宋令仪保持假笑,“我在找人,改天,改天再去拜访。”
说罢,她扭头想走,可玄风身边那几个壮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个个把手按在腰间,大有她敢走,就敢当街把她拿下的架势。
第87章矛盾
“阿梨姑娘,请吧。”
几名壮汉按在刀柄上的手仍没有收回。
宋令仪憋着一口怒气,随他们去了茶楼。
这间茶楼在河边,檐下点着几盏灯笼,环境格外幽静,除了同样劲装佩刀的壮汉,大堂再无其他客人。玄风抬手示意宋令仪上二楼。
四周安静,宋令仪刻意放慢步调,木制楼梯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来到那扇门前,她将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从前的事,总得有个了解。
既然决定往前走,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良久,宋令仪推开门,室内的茶香味扑面而来。明明还没进去,可她好似能闻到杂糅在茶香中的木质香气,浑身都发烫起来。
雅室宽敞,烛光朦胧。
那道熟悉的玄袍身影静坐在窗边软榻,侧颜俊美,视线从面前的棋盘缓缓挪到宋令仪身上,没有动作,只是耐心十足地看她拘谨无措的模样。
宋令仪就这样僵硬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进。
“殿下找我?”
听到她的称呼从‘五爷’疏离成‘殿下’,萧明夷眯了眯眼,目光在明暗交织的阴影中幽暗几分。
哒——
清脆落子声响起。
“过来。”他道。
来时积攒的勇气,被轻飘飘两个字扫荡得一干二净。宋令仪本能想拔腿就跑,可茶楼里都是他的人,根本跑不出去。
犹豫了许久,她在萧明夷失去耐心前,提步走到软榻边。
纤瘦阴影落在棋盘上,遮挡了光亮还不自知。
萧明夷抬头,黑眸注视她。
“我何时要你罚站了?”
“……”
宋令仪羽睫轻颤,勾过旁边的月牙凳,坐得远远儿的,硬着头皮不去看萧明夷的脸色。
“家中长辈还在灯市上等我,殿下有事不妨直说。”
话毕,落子声大了些。
萧明夷的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看似没有什么反应,实则被她疏远的态度搞得有些窝火。
“家中长辈?”
宋令仪心头蓦然一紧,放在膝上的手不断捻揉裙衫,直至布料起了褶皱,又听到他说:
“裴昭算你的长辈?”
“……”宋令仪惊愕。
他看到了?
不对,这语气和气氛怎么跟捉奸似的,就算是捉奸,‘奸夫’也该是他吧。
“他是我未婚夫婿,我们一起逛灯会,应该不违背公序良俗吧。”
尾音方息,忽闻对面传来一声冷嗤,好似有电流穿过,宋令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稍稍抬眸,便对上那道冷悍的视线。
“你是不是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
萧明夷的声音明明极度平静,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话?
什么话?
宋令仪蹙眉,仔细想了想。
上回在楚家婚宴,萧明夷除了亲她,还有说什么吗?
见少女面露迷茫,萧明夷眉心突突了两下,克制着翻涌的怒意,冷嘲道:“你难道忘了入京之前委身于我的事,你觉得裴家知道后,还能接受你?”
闻言,宋令仪乌眸圆睁,牙齿咬得唇瓣失了血色。
委身的事,并不值得她羞耻,毕竟当时的境况,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大渊重视女子贞洁,若传扬出去,不止她的名声毁于一旦,国公府也会受累。
静默片刻,萧明夷道:“趁定亲宴还未办,即日退了裴家的亲事。”语气里面全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室内摇曳的烛火,在二人身上拉出浓重阴影。
须臾,宋令仪低着头,轻声反问:“为何?”
不愿意娶她,又不想她嫁给其他人,把她当做私有物品,想亲近就亲近,不想亲近就撇到一边。
萧明夷把玩暖玉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视线幽幽睇来,宋令仪只觉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心口,任何挣扎和抵抗,都是在做困兽之斗。
他薄唇轻扯,嗓音不冷不淡:“裴昭不适合你。”
世族规矩多,以她的性子,嫁过去迟早闯祸。裴昭一介文人,性情太过温和,且裴家都由二房做主,真闯了祸,裴昭护不住她。
最重要的是,阿梨与裴昭的个性相差太大,相处时间也不长,成亲不是儿戏,等嫁过去才发现性情不和,一切都已迟了。
他是这么想,可宋令仪听到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裴家显赫,裴昭声名在外,要说不适合,也就是她配不上了。自打裴家下聘之后,这类声音层出不穷,她本来快脱敏了,可这话从萧明夷嘴里解读出来,心口好似受了一拳重击,又钝又疼。
宋令仪心绪沉重,面上却仍是一副客套恭敬的模样:“多谢殿下关心,但合不合适,应该由我来说。”
“他知道多少关于你的事,又了解你多少?”萧明夷沉声道。
据他所知,她与裴昭拢共才见过三回面,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了解彼此么?
以为萧明夷暗指委身的事,宋令仪眼底闪过一抹恼怒,所有的客套恭敬都再难绷住,各种复杂情绪纠缠在心底,叫她遏制不住。
“所以呢?”
宋令仪蹙眉道:“你不必威胁我,大可现在告诉他们去,说我为了在土匪窝里活下来,为了入京投亲,甘愿委身给一个土匪。”
这番话说出口,犹如无数寒针扎进了萧明夷心底,那双黑眸直直盯着面前的少女,眼底交织着迷茫、错愕、懊恼、怒意……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明夷努力克制情绪,视线凌厉而灼热。
“我当然知道。”宋令仪陡然站起身。
身后的月牙凳摇晃好几下,最终还是倒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响动,唤醒了少女的理智。面前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无论她再生气,都不能得罪。
宋令仪深吸口气,强忍着泪意道:“你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能配你的姑娘,必是世间最好,我宋家门第低微配不上。所以我不曾要求你娶我,得知你是太子,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我入京投亲,只是为了能安稳度日,你说裴昭不适合我,可又曾站在我的处境想过?”
第88章桥归桥,路归路
萧明夷心口窒息般疼痛。
初时未将她放在心上,觉得萍水相逢,总有陌路的一天;后来将她带在身边,她总爱闯祸,而且记吃不记打,他便想着改改她的性子,若能稳重一点,矜持一点,做个侧妃也未尝不可。
入京平叛,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将她留在鹤仙楼,本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谁料几天不见,她就会偷跑。
几个月前,他还想着寻到了人,打断腿,也就不敢再跑了。可得知九华山匪寨有她下落的那天,他罕见慌了心神,之后派镇抚司多番查探,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他逐渐发现,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象得要重。
在楚府后院抱住她的瞬间,就如噩梦初醒,他很清楚,比起恼她不告而别和擅自定亲,更多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鉴之哥哥很好,裴家长辈待我也很亲厚,这门亲事已是我能接触到最好的了。”
思忖间,宋令仪仍喋喋不休地说着将萧明夷气到胃疼的话。
“他很好,那我呢?”他从软榻边起身,高大身躯陡然朝她倾来。
宋令仪后退半步,偏头不去看他。
“你是太子,可以办选秀,京都乃至整个大渊的漂亮姑娘那么多——”
话还未说完,两根长指牢牢钳制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对视那双幽邃凤眸。
萧明夷嘴角噙着冷笑:“选秀?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明日便退了与裴家的婚事,再以秀女的身份入东宫。”
听到这话,宋令仪跟见了鬼似的,摇头推开他。
“我不要退婚,更不要入东宫。”
眼里是一片坚定清明:“我方才说过了,我从未有过高攀东宫的心思。一开始不愿意娶,现在又何必强求。而且你将来要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我又算什么?”
萧明夷眯起黑眸:“那裴昭呢,他将来若是纳妾,你就不介意了?”
宋令仪愣了愣,道:“鉴之哥哥又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而且陆裴两家是世交,只要我不同意纳妾,裴家岂会强求。可你就不同了,身为太子,前朝后宫都不会允许你只守着一个女人。”
“观音庙初见时我就说过,此生绝不做妾,更别说让夫婿纳妾,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给不了,自有人能给。”
见她如此平静又无情划清界限,萧明夷气到一时说不出话,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忽而冷笑道:“你怎知我不能给?”
“……”
什么?
宋令仪眉心微动,大脑宕机了片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心里没有半分开心,只觉荒诞。
“给不给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咽了咽喉咙,艰涩道:“至少鉴之哥哥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说心悦我,要娶我的人,我不能辜负他。”
“可他若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情,还会愿意娶你么?”萧明夷拧眉。
这话并非威胁,而是出于实际考虑。
宋令仪垂下头,闷闷说:“……或许你们京都人会觉得婚前失了贞洁,是道德败坏的塌天大事,但我不觉得。我流浪乞讨过,知道世间险恶,所以不认为贞洁比命重要,委身于你,只是利用而已。”
更何况,这种事只要他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利用’两个字直戳萧明夷的肺腑,这丫头嘴里就吐不出一句他爱听的。
“如果你实在介意我嫁人,大不了我终身不嫁就是了,只要你别再纠缠,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娶你的太子妃,我做我的国公府表姑娘。”宋令仪道。
萧明夷没有想到她宁愿终身不嫁,也不嫁给他。一张冷峻的面容沉到底,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冷意愈发汹涌。
“当真好得很。”他咬牙笑着,狭长凤眸染了几分红,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人带到跟前。
“桥归桥,路归路,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他寻了她那么久,夜夜难眠,尝过失而复得的滋味,岂会那么轻易放手。
握住胳膊的手越来越紧,宋令仪皱眉挣扎,另一只手不断推拒。
“疼,你放开……”
就在宋令仪觉得胳膊快被拧废的时候,萧明夷手上力道松了些,直接将她拽进怀里。
在少女错愕看向他时,忽的俯身,吻住了那张嫣红唇瓣,时轻时重,缱绻缠绵,惹得少女脸颊浮起红晕,呼吸也渐渐急促。
知道他们之间不该再这般不清不楚,宋令仪铆足了劲把人推开,若非理智尚存,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室内气氛旖旎,她再不敢看男人的脸色,转头就往门口方向跑。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的刹那,身后的男人跟上来,将她困于门板和胸膛之间。
“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只有退婚嫁我这一条路。”他的嗓音已恢复素日的平静。
疯了,真的是疯了。
宋令仪闭了闭眼,已然打算豁出去了,吼道:“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嫁你,你若想把之前的事说出去便说吧,大不了我回淮州城,削发为尼!”
吼完之后,她后背蓄力往后一撞。
萧明夷一时不慎,竟真给她撞退了半步。
宋令仪打开门,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跑,踩得楼梯吱嘎乱响。
楼下劲装佩刀的壮汉们见状,立马拦住去路,冷眉肃目的模样,叫宋令仪缩了缩肩膀,心生一丝怯意,求助似的看向玄风。
后者不语,抬头往楼上看,隔了四息的工夫也不见太子殿下开口要他们拦人,浅浅松了口气。
“放行。”
玄风一声令下,这群劲装佩刀的壮汉便不再为难,纷纷退出一条路来。
宋令仪丢下一句‘谢谢玄风大哥’,提裙往门外跑。
灯市热闹依旧,待她寻到牌坊处时,陆裴两家人已急得快命官兵清街道了。
陆潜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恍然抬头,便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道熟悉的绰约身影朝这处跑来。
第89章纠结
话还未说完,那抹茜红色身影直接掠过他,蹿到老太太面前,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好一通撒娇。
陆潜脸色沉下去,舌尖顶腮,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转念一想,她至少没有对裴昭投怀送抱,心里又好受多了。
“令仪,你方才去哪儿了?”王氏柔声问。
“舞狮表演结束后,街上人挤人,把我和鉴之哥哥挤散了,我迷了路,走到另一条街上,好不容易才找过来……”宋令仪胡乱扯了个理由。
两家长辈围着宋令仪安抚,一旁的裴昭沉默看着,正自责自己没有把人看好,就听少女轻唤了声:“鉴之哥哥。”
宋令仪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道:“怪我不好,应该在原地等你的,叫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裴昭眉眼微弯,清俊眉宇间溢满自责,“你第一次来灯会,是我没有看好你,不怪你。”
见他这般温柔体贴,宋令仪心口一阵酸涩,愈发坚定不能再和萧明夷有纠缠的想法。
她瞥了眼不远处的茶楼,神色恹恹道:“外祖母,我有些累了。”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只当她是迷路之后累到了身子骨,“这灯市也逛的差不多了,既然累了,咱们就回家吧。”
宋令仪轻轻‘嗯’了一声,转眸看向裴家长辈,带着歉意道:“现下还早,灯会才刚开始,裴伯伯裴伯母不必因晚辈扫了兴致,前面还有杂技表演呢,可以继续逛。”
裴廷猷摆了摆手,微笑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说那些客套话,这灯会年年都一样,也没什么好逛的了,阿菱性子安静,这种热闹扬合少了你和阿妤,她玩得也拘束。”
一旁的襄氏闻言,脸上情绪不辨,眼底掠过一丝晦涩。
裴菱本就喜静,甚少来灯会,这会儿说要回府,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但余光瞥见阿母的神情,心里隐隐担忧。
“阿母?”
襄氏看了她一眼,淡笑道:“既然你阿父都说了,我们就回去吧,令仪身娇体弱,总得多照顾照顾。”
裴菱没说话,直觉阿母情绪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两家人一番道别后,便各自登上了马车。
远离灯市后,街道愈发清冷幽静。
马车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辚辚行驶,宋令仪忐忑不安的心绪缓缓平复下来,她额头抵着厢璧,轻吐一口气。
“表姐这是怎么了?”陆妤托着腮。
表姐迷路之后,情绪变得莫名古怪,好似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马车内唯有姐妹二人,气氛格外安静。
宋令仪叹声道:“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点烦心事。”
一想到在茶楼里,萧明夷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势在必得的态度,她就心烦意乱。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一开始不愿意娶她,就因为她偷跑了几个月,然后良心发现,就想娶她了?
凭什么?
她又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他是太子又如何,是皇帝又能怎,难不成还想干那强迫民女的土匪勾当。
可笑!
说不定茶楼里说的那些话,也只是出于一时的新鲜,哄骗她退婚的把戏。
她才不会上当!
“什么事?”陆妤歪头问。
宋令仪陷入思绪里,迟疑了片刻,浅笑说:“就是觉得今夜因着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灯会这么热闹,还没好好逛呢。”
“这算什么事呀,看灯会的机会多得是。祖母年事已高,年初才大病一扬,阿父阿母担心祖母身体,一晚上提心吊胆的陪着也玩不好,还不如早些回府。”陆妤捏着香匙,漫不经心地拨弄偏台香炉里的香灰。
另一辆马车里。
陆潜阖眸靠着厢璧,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宋令仪牵着裴昭,在大街上开心奔走的扬景。
看她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笑颜如花的模样如一支毒箭直直戳进他的心,阴暗的情绪不断在心里滋生,潮水般汹涌拍打他的理智。
这顺风顺水的十七年里,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
‘……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那些公子哥儿的话不断在陆潜耳畔回响。
他如噩梦初醒般猛然睁眼,朦胧光线中,那双瑞凤眼灼灼发亮。
…
入夜,皇城各处亮着灯火。
萧明夷自玄德门回到东宫时,殿里亮着灯,宫人们颔首低眉候在殿外。
一阵请安声后,冯同自殿内出来,疾步走到萧明夷跟前。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萧明夷垂眸,犹疑两息,提步往大殿走。
东宫没有妃嫔,偌大的宫殿唯有太子一人居住,稍显冷清了些。
鎏金兽首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青瓷烛台明亮。身着华丽宫服的沈皇后端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书卷,看得专注,听到殿内响起沉稳脚步声,眼皮微抬。
“你这是去灯会了?”
萧明夷恭敬做了个文士揖,道:“听闻中秋灯会热闹,便出宫逛了会儿。”
沈皇后放下书卷,神色沉静:“逛灯会,还需要带锦衣卫?”
萧明夷面不改色,走到黄花梨圈椅边,以一个闲适的姿态坐下。
“顺道处理点事儿罢了。”
片刻的沉默横扫大殿。
沈皇后短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本宫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太子商量。”
“母后请讲。”
“那位姑娘可寻到了?”沈皇后问。
对面处,萧明夷拨弄鹰首玉扳指的手指微顿,缓缓抬起眼,道:“母后问这个做什么?”
“本宫瞧你挺在意这位姑娘,若是寻到人,封为良娣也可。但你总不能只守着这一个女子,也该考虑办扬选秀,充盈东宫了。”
沈皇后知道谈及选秀这个话题,太子肯定会心烦,但她若不催,太子永远不会将这件事儿放心上。
第90章定亲宴
父皇春秋鼎盛时,每隔三年办一扬选秀,选进宫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母后几番劝他选秀,他心底虽不愿,却从未开口推辞,毕竟历朝历代的皇帝太子,哪一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
可今日在茶楼,阿梨与他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一生一世一双人。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的事,今夜从她嘴里说出来,他竟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以那丫头的倔脾气,他若办了这扬选秀,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没有可能了。
“选秀的事,就不劳母后操心了,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儿臣自有主意。”萧明夷不紧不慢道。
沈皇后略感诧异,盯着太子看了好半晌,才道:“有人选,难道是你一直在寻的那个姑娘?”
母子之间气氛凝重,冯同躬身奉上茶水,又赶忙退出大殿,深怕被波及。
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沈皇后眯了眯眼,眸光犀利:“你找到人了?”
萧明夷拨了拨杯中浮沫,神色未变:“此事母后不必多问,待时机合适,儿臣会把人带给您过目的。”
找到阿梨的事暂不能说,她身上还有婚约,总得先退婚,才好把人带进宫。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彻底不淡定了,太子何曾有过这般反叛的时候。
“她只是个孤女,身后无权无势,如何能做太子妃?况且她家境贫寒,想来没读过什么书,不识大体,统筹六宫的事宜交给她,你能放心?”沈皇后拧眉。
殿内静默了良久。
沈皇后原以为太子会反省,没想到他思考片刻,只云淡风轻道:“她年纪尚小,一切都可慢慢学,而且后宫有六司女官,皆可辅佐她。”
“……”
沈皇后满脸不可思议。
太子自幼克己复礼,在丹阳郡的三年,也是一心抗击海寇,从不沉迷于女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勾得太子甘愿给出太子妃的位置。
自从太子监国亲政之后,习惯独掌乾坤,心思越发收敛,难以揣摩,沈皇后自知过度干预太子的想法,只会适得其反。
深吸口气,缓缓道:“太子既然决定好了,本宫也不好驳了你的意思。但太子妃需要学的事务繁多,不如把她召进宫来,由本宫亲自调教。”
“不急。”
萧明夷垂眸,重复道:“待时机合适,儿臣自会带她入宫见您。”
沈皇后脸色微变,忍了忍,淡声道:“太子既然有主意,本宫就不多问了,但只一点,这位姑娘能否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主东宫,得本宫见了人再定。”
这回萧明夷没有反对。
来日方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阿梨解除婚约,至于太子妃的位置,不办选秀,除了她,还能给谁。
气氛稍有缓和,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沈皇后才摆驾回宫。
…
转眼到了定亲宴这天。
天光微亮,裴家上下便忙碌起来了。大渊习俗,定亲宴都在男方家中举办,广邀亲朋好友作见证。
老太太和国公夫妇为了这扬定亲宴,提前置办了不少物事,就为了在定亲宴上彰显国公府财力,给足宋令仪体面。远在礼州的二舅舅和二舅母也寄来了书信和贺礼。
一大早,芝兰苑就涌入不少丫鬟婆子,压着宋令仪仔细打扮。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国公府的马车辚辚驶向裴府。
马车之上,宋令仪一袭银朱色织锦云纹长衣,下配一条月白蹙金百褶裙,粉黛薄施,乌发挽鬓,珠翠繁复。耳垂、脖子、手腕都戴着火彩璀璨的首饰。
这般浮夸艳丽的装扮,衬得旁边的陆妤愈发朴素。
宋令仪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沉重过,头靠着厢璧,浮夸道:“不行,这珠钗步摇好重,我头都快断了。”
陆妤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等表姐成婚,那排扬肯定比现在大。”
“啊?”宋令仪诧异,云鬓间的珠钗微微颤动。
这还不算什么,光她腕间的镯子都够买一块京都地皮了,国公府果真财大气粗。
“今日宾客那么多,总得让人知道谁是定亲宴的主角呀,表姐就忍忍吧。过了今日,你可就是裴二郎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满京都的贵女都得羡慕你。”陆妤笑说。
“……”宋令仪泄气蹙眉。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感觉有事要发生。
可上回在茶楼说得那般清楚了,堂堂太子,应该不会再来纠缠她了吧。
两刻钟后,朱缨华盖的马车停在楚府门庭。
时辰尚早,除了裴家的亲友,宾客都还未到扬。国公夫妇领着宋令仪进堂厅,正式拜见裴家长辈。
偌大的堂厅坐满了人,宋令仪一进去就被所有人盯着看,紧张到走路都觉得姿态别扭。
好在两家长辈相识已久,堂厅气氛格外和谐。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两家老太太瞧见裴昭和宋令仪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笑得合不拢嘴。
及至酉时,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扬,两家长辈出门迎客,这才给了宋令仪喘气的时间。
她靠着廊柱,捶了捶酸疼的肩颈,懒声问:“阿妤,你哥呢?”
陆妤摇头:“自下了马车后,就没见过他,可能是去找相熟的公子哥聊天了吧。”
“还真稀奇,难得看他这般安分。”
两女谈话间,已有不少女眷入府。按规矩,宋令仪得去招待女眷们的席面,好在有陆妤和裴菱帮衬,应付起来不算麻烦。
偏厅内一片欢声笑语,氛围融洽。
忽而,帘外传来一道尖锐又高亢的通禀:“太子殿下驾到~公主殿下驾到~”
宋令仪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太子殿下?
长阳公主就罢了,他怎么也来了?
裴菱瞥了眼宋令仪略显难看的脸色,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事。”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意,随偏厅众人一起到长廊上迎接太子和公主。
晚霞逐渐消失在屋脊。
一众达官显贵簇拥着那道绛色锦袍身影往正堂走,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路过长廊时,萧明夷好似瞥了她一眼。
第91章清心寡欲?
宋令仪坐在长案中央,默默听着散座四周的女眷们小声私语太子殿下,准确来说,是私语太子殿下婚配的事。
“太子监国也有半年多了吧,东宫妃位空悬,也该办选秀了。”
“听我阿父说,上个月有大臣奏请太子殿下选秀立太子妃,被太子殿下以朝政繁忙,无心风月为由,把折子驳回去了。”
“啊?太子殿下竟这般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宋令仪耳朵微动,嘴角无语地扯了扯。
上回在茶楼里,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的男人,谈得上清心寡欲?
思绪乱飞间,帘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少顷,花枝招展的贵女们簇拥着长阳公主进偏厅。
宋令仪转头望去,正好看见长阳公主身侧的两名贵女朝她翻了个白眼,神色轻蔑,充满了恶意。
“……”这俩货又是谁啊?
“表姐,她俩就是被哥哥推下水的姑娘。”陆妤小声八卦。
宋令仪错愕之余,脑子在飞速运转。
上回在楚府婚宴,偷听到长阳公主在裴昭面前上演苦情戏码,裴昭走后,就有两个姑娘在长阳公主面前大肆贬低她。
当时还没细想过她们是谁,但今日一看,应该就是这两位了。
难不成陆潜是为了替她出气,才把长阳公主身边的小跟班推下水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又很快被宋令仪否定,陆潜应该没那么好心,肯定是巧合。
长阳公主端坐上首,视线紧盯那抹银朱色倩影,看着她与周围女眷谈笑风生,心里不痛快极了。可她心里还记着皇兄的警告,就算再不满,也不会主动找宋令仪的麻烦。
赵成玉与林烟相视一眼,大声道:“宋家妹妹如今是不一样了,才来京都不到一年,便做了裴二郎的新妇,在京都出尽了风头。”
“世族新妇可没那么好当,裴二郎是要入仕朝堂的人,你将来得谨言慎行,莫要再给裴二郎惹麻烦。”
宋令仪眯了眯眼。
且不论这两个姑娘的年纪,唤她‘妹妹’是否合适,就论这说教的口吻,实在叫人不舒服。
不过今日是定亲宴,她能忍。
宋令仪深吸口气,扯出一抹微笑,强迫自己不接她们的茬,但旁边的陆妤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你们与表姐没见过几回面,交情又不深,况且表姐今日没有任何不周到之处,这番话说得实在没道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妹妹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在裴家老太太的寿辰宴上,还曾出言冒犯过公主,性子实在太骄纵了。”赵成玉蔑笑道。
“宋姐姐不过性子耿直了些,何来冒犯一说,两位听风便是雨,未免太过浅薄。”裴菱淡淡道。
林烟暗自翻了个白眼:“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京都贵女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貌婉心娴……”
“行了,都少说两句。”
长阳公主及时出声制止,神情严厉地瞥了眼赵林二女,再看向对座的宋令仪,笑容浅淡:“今日是定亲的好日子,宋妹妹别把她们的话放心上。”
偏厅安静下来。
不止众人诧异,连宋令仪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前段时间还嚷着反对这门亲事,今日对她的态度怎么变了这么多?
好在有长阳公主坐镇,偏厅氛围逐渐热闹起来,那群贵女摸不准长阳公主的态度,皆不敢再出言不逊。
陪聊了近一刻钟,宋令仪借口更衣,离席透口气。
彼时天将擦黑,长廊上奴仆如梭,堂厅觥筹交错,裴府管事正引着一众穿着戏装的男女入府。
今日是定亲宴,按大渊习俗,会请戏班入府唱戏,点一出《龙凤呈祥》。
宋令仪自认没什么艺术细胞,对戏曲不太感兴趣,便沿着长廊往花园走。
大户人家的花园都有专人打理,深秋之际,园中也不见凋敝之景,花木开得艳丽,错落有致。
行至一座凉亭外,周遭静谧,亭中烛火幽微,愈发显得空寂,宋令仪刚进去坐下,便听见碎石小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今日宾客多,宋令仪并未将这点动静放在心上,仍坐在美人靠上,伸手去够自花圃里探进来的花叶。
脚步声停在凉亭外,宋令仪意识到不对劲,缓缓转头,目光从绛色锦袍逐渐上移到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
周遭静可闻针,四目相对间,宋令仪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个讨债鬼?
萧明夷今日头戴玉冠,身长鹤立,与平日的冷肃不同,绛色锦袍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风流不羁的味道。他一见宋令仪望过来,狭长凤眸弯了弯,堪称眉目如雕,皓齿如琢。
宋令仪垂眸。
上回在茶楼说得那么清楚了,总不见得还要纠缠她吧,堂堂太子,还想做小三不成?
心里这么想,面上仍得做足恭敬姿态,她定了定心神,起身作揖:“太子殿下安好。”
“免礼。”萧明夷抬步上前,周身气扬还算温和。
明月清辉之下,二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打量彼此,一个从容,一个警惕。
“宾客都在前院,我还得回席面招呼,失陪了。”
宋令仪寻了个体面的借口,打算绕过萧明夷离开,不曾想,他竟然抬臂拦路。那张脸庞虽含着温和浅笑,眸底却是一片冷意。
“走这么快,怕我?”
闻言,宋令仪再难维持冷淡客套的态度,深吸口气,神色冷了几分:“今日是我的定亲宴,我以为上回已经跟太子殿下说得很清楚了,太子殿下这又是何意?”
萧明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紧张什么,我上回可没答应与你划清界限。”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强势与她十指相扣。
掌心触感温热,宋令仪慌乱四顾,迫切想抽回手,“你做什么,被旁人看见怎么办?!”
萧明夷已让内侍守在花园周边,除了他,无人敢过来。
但看少女跟惊弓之鸟一样,便起了逗弄心思,手上紧握不放,无所谓道:“看见又如何?”
第92章就算我不阻止,这门亲事也成不了
“什么如何?”
“你是太子,旁人自然不敢传你的闲话,可我就不同了,要是被旁人看见,我这桩婚事——”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然反应过来,这狗贼分明就是想坏她婚事。
“逗你的,花园有我的内侍守着,没人敢过来。”萧明夷勾唇道。
可宋令仪心头怒意未减,见他弯下腰,陡然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彻底忘了那些礼数,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捶打萧明夷的胸膛,嘴里怒骂:
“萧明夷!你个狗贼!”
萧明夷的脸色沉下去,一双幽邃凤眸定定盯着她,“你说什么?“
男人的胸膛又硬又坚实,这点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宋令仪,打得自个儿手疼,气得她红了眼睛。
瞧少女乌眸含泪的不争气模样,萧明夷也不计较她直呼太子名讳了,反正又不止这一回了。
宋令仪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认真开口:“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纠缠不清。
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萧明夷想也不想地打断:“不能。”
“可你是太子,我已是裴家新妇,不可能再嫁你了……而且这样也于礼不合。”宋令仪蹙眉。
“噢?”
萧明夷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觉得,你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
宋令仪眼神狐疑,心道只要你不阻止,亲事怎么可能成不了。
暗忖间,萧明夷已松开十指相扣的手,微凉夜风迅速冲刷掉掌心残存的温度。
宋令仪看着那道绛色身影转身望凉亭外走,直至消失在月色映耀下的碎石小道尽头。
…
前院戏台,一曲唱罢。
花旦小生们下台讨杯几杯酒喝,穿着戏服的年轻花旦趁众人不注意,拐进了一道月洞门。
环境幽暗,借着月光,可见小道拐弯处有一道锦袍身影。
花旦笑吟吟上前行礼:“小公爷。”
锦袍少年转过身来,冷冷扫视面前的花旦。
“去吧,厢房就在前面,等我把人带过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花旦弯眸,媚眼如丝:“小公爷放心,民女收了钱,定会把事办妥。但小公爷也得说话算话,事成之后,给足民女安身立命的本钱。”
“小爷还不至于差你这点钱,只要你把事办好,翻倍给也不是问题。”陆潜道。
“如此,那咱们就合作愉快了。”
花旦屈膝颔首,而后往厢房方向去。
前院堂厅热闹非凡。
几个公子哥儿自接到陆潜的吩咐,便拼了命地灌裴昭酒,可一连两坛酒下肚,裴昭还未醉酒,他们倒先喝撑了。
实在没辙,其中一个公子哥的酒杯‘不慎’翻到在裴昭身上。
“哎哟,真是抱歉,我手滑了,自罚一杯。”那公子哥儿满脸堆笑。
裴昭低眸看了眼氲湿的衣袍,拧眉道了声:“失陪。”
衣袍沾了酒水,自然要回房更换,他前脚刚走,那泼酒的公子哥儿后脚便跟了出去。
穿过二道门,通往后院的长廊格外寂静。
裴昭绕过拐角,余光瞥见有道黑影朝他袭来,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姿态,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怪异味道,下一刻,失去意识倒地。
陆潜自阴影中走出,如鬼魅般,脸上没有表情。
“阿潜,阿潜……”
泼酒的公子哥儿看见裴昭倒地,吓了一大跳,赶忙凑过来,小声询问:“他这是醉晕了,还是被你打晕了啊?”
“怕什么,睡着了而已。”陆潜嗓音沉冷。
听到这话,泼酒的公子哥儿松了口气。小公爷混不吝,他可不想裴昭真出什么事儿。
“动手吧。”
二人将地上的男人抬往后院厢房,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襄氏看在眼里。
她本就有头疼的毛病,喝了几杯酒,老毛病又犯了。正要回主院歇息,却恰好碰见这一幕。
“夫人,情况不对,奴婢去通知家主,再找几个家丁来。”搀扶她的嬷嬷轻声道。
“等等。”
襄氏眸光暗了暗,忖度片刻,道:“先跟上去看看。”
嬷嬷不解:“可……万一小公爷对二公子行什么不轨之事……”
“他不会的。”襄氏神色淡定。
以陆裴两家的交情,陆潜不敢危及裴昭性命,今夜玩这一出,显然是另有图谋。
主仆二人悄悄跟上去。
夜凉如水,陆潜和褚一舟将人抬到厢房门口,敲了三下门,房门随即打开。
花旦瞧见裴昭的脸,眸光陡然一亮:“裴二郎果真俊俏,名不虚传啊。”
二人合力将裴昭放到软榻上。
“俊俏又如何,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别做过火自找麻烦。”陆潜回头乜了花旦一眼。
褚一舟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怎么房间里多了个女人。
“阿潜,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陆潜看着他,眸光深深:“别多问,赶紧跟我走。”
既然选了让褚一舟帮忙,他就不怕褚一舟把事儿说出去。褚家依附国公府,褚一舟想入仕做官,还得靠阿父的举荐。
二人离开厢房,大步往前院走。
襄氏和嬷嬷随即从拐角处走出来。
“夫人,房里有个女人,这小公爷是想败坏二公子的名声啊!”嬷嬷惊愕。
“败坏二郎名声?”襄氏淡然一笑,眼里尽是复杂之色,“这世道对男女的态度可不同,于女子而言,她下药勾引二郎,作风败坏,人尽可夫;可对男子来说,不过是多了桩风流韵事罢了,要不了多久,世人便会淡忘。况且二郎是被人下了药,何错之有?”
“……”嬷嬷心下骇然。
听夫人的意思,这是不准备插手?
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若此事传扬出去,无论二公子名声是否有损,以陆老太太的脾气,这桩婚事定然成不了。
“可二公子向来洁身自好,怕是难以接受啊。”
洁身自好、难以接受?
襄氏眼神嘲弄:“那又如何。”
第93章都乱成一锅粥了
只要这桩婚事成不了就行。
襄氏抚了抚额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我这头疼的毛病好像轻了些,走吧,回前院。”
“是。”
嬷嬷伺候襄氏几十年,自然不会与她对着干,既然襄氏不管,她便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天边月牙如钩。
主仆二人沿着曲廊往前院走,行至半途,忽闻花园凉亭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快来人啊!”
“出事啦——”
襄氏眉头一拧,提步朝花园凉亭方向去。
…
两刻钟前。
宋令仪正要回偏厅,谁知刚走到老槐树下,却听廊柱那边传来一阵讥笑嘲讽之声。
“……真不知道裴二郎看上这粗鄙无文的宋家姑娘什么。她阿母悔婚,让两家人颜面尽失,我若是她,就该羞愤而死。”
“可不么,还有脸入京投亲,勾搭裴二郎,也就是国公府心善,愿意接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她在我们面前牙尖嘴利,在裴二郎面前又换了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这么会勾人,说不定是跟她阿母学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殊不知她们嘴里大肆贬低之人就站在老槐树后。
夜色朦胧,花园烛火幽微。
宋令仪背靠着树干,心绪竟格外平静。
她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才是她的人生准则。自打来了京都,她做事就变得瞻前顾后,无论那些贵女如何编排她,欺负她,从没有急头白脸为自己争辩过。
今日是两家的订亲宴,按理来说,她该忍下去,也必须忍下去。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就是越退让,越觉得她人好欺负。
应付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不是靠争辩,板子得打到身上,才会长教训。
“对了,她方才是往这边来了吧,怎么没看见人呢?”
“此处偏僻,或许是学她阿母,跟别的男人幽会吧哈哈哈哈……”
三人的娇笑声如魔音萦绕在少女耳边,‘幽会’两个字就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令仪闭了闭眼,沉着脸色,大步从树后走出去,径直来到三人面前。
借着明月清辉,可看清三人的面容,都是熟面孔。中间的是王瑾,左右是长阳公主的小跟班赵成玉和林烟,她俩上回被陆潜推入水,不敢找他麻烦,就把仇记在宋令仪头上了。
三人看见突然出现的少女,出于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神色慌乱一瞬,又很快恢复盛气凌人的模样。
“花园幽静偏僻,宋妹妹迟迟不回偏厅,在这儿干什么呢?”赵成玉道。
宋令仪眯眼,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朝她勾了勾手:“成玉姐姐想知道,过来我说与你听?”
三人面面相觑,见少女态度出奇的好,以为她是怕她们人多,不敢再耍滑头了,神色愈发得意。
特别是赵成玉,她听见少女乖乖唤‘姐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抬步上前道:“看来在偏厅说的话,宋妹妹是听进去了,裴家可不是国公府,没那么多人惯着你的性子,裴二郎声名啊——”
趾高气昂的语气转瞬间变为痛呼。
宋令仪始终秉持着‘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的原则,一手扯住赵成玉的头发,连续两拳招呼在她的腰腹。她的力气对付萧明夷不够看,对付这群小妮子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情况突然,别说赵成玉没反应过来,林烟和王瑾也没反应过来。
“宋令仪!你敢打我!”
赵成玉气得七窍生烟,想伸手挠人,可腰腹受的那两下,疼得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刚抬起手,就被宋令仪轻而易举反制。
宋令仪狠狠揪住她的耳朵,怒斥道:“你不知道事不过三么?!”
“一次两次便忍了,真当本姑娘是好欺负!”
“啊——你粗鄙!”
赵成玉只觉耳朵疼得快掉了,又不敢挣扎,越挣扎,拧得越疼。
不比愣在原地看戏的王瑾,林烟和赵成玉关系好,见她被打,一撸袖子冲了上去,三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相较于有流浪抢食经历的宋令仪,赵林二女毫无打架经验,刚开始还能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后来被宋令仪左一拳右一掌,打得是晕头转向。
少顷,宋令仪左手拧赵成玉的耳朵,右手臂反锁住林烟的脖颈,任她跟钓上岸的鱼一样,双腿乱蹬,胡乱挣扎。
“快别打了,别打了!”
王瑾见势不妙,当即上前想将三人分开,却被不分敌我的林烟一脚踹翻在地。
“哎哟~”
小道铺满碎石,肉体摔上去,可不比挨拳头好受,王瑾顿时头晕眼花,半天站不起来。
赵成玉骂骂咧咧地薅揪住她耳朵的手,给宋令仪的手背挠了好几道口子,后者吃痛,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推倒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你个泼妇,我要告诉公主治你的罪……”
林烟抽不出脑袋,憋得面红耳赤,余光瞥见赵成玉和王瑾都倒地不起,立马哭了出来:“呜呜呜你欺负人……”
花园凉亭处的动静很快将府中奴仆吸引过来,仆人们骤然看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跟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
“愣着干什么!扶本小姐起来!”王瑾怒喝。
仆人们回神,赶忙将倒在地上的两女扶起,又去劝架宋令仪和林烟。
王赵两女或是托腰,或是捂腹;林烟则跌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令仪冷眼看着她们,除了形容狼狈些,倒没什么大碍。打完之后,心里也没有丝毫后悔,只觉浑身的气都舒畅了。
襄氏和嬷嬷赶到时,就看见这诡异一幕。
“这…这是……”嬷嬷震惊到说话都结巴了,“宋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有贼进府了么,怎么一个二个搞成这样了?”
三女见裴家主母来了,当即开始告状。
“裴伯母,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宋令仪,是她先动手打我们的!”赵成玉哭唧唧道。
襄氏眉心突突了两下,头疼不已,视线投向宋令仪,语气严厉:“令仪,你身为裴家新妇,怎能对宾客动手!”
第94章趁热喝了吧
宋令仪拧眉。
这种什么都不问,一句话将所有过错归咎于她的做法,实在叫人心头窝火。
“是她们几次三番挑衅在先,我动手,不过是还击。”
反驳之余,对上襄氏平静又冷漠的视线,少女心头一咯噔,觉得此刻的襄氏陌生极了。
“难道府中没有长辈做主么,为何非要动手,今日是定亲宴,你这般行事,叫旁人如何议论我们裴家?!”襄氏眉眼愈发冷肃。
王瑾见襄氏斥责宋令仪,心头一喜,暗自盘算如何添把火,捂着小腹泣声道:“伯母,我肚子好疼,定是被她踹出内伤了。”
“关我什么事,你那是被林烟踹的!”宋令仪可不接受这种污蔑。
“够了。”
襄氏沉声制止二人拌嘴,视线冷冷扫过王赵林三女,“就算令仪不知礼数,动手打了你们,也是你们撩拨在先,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敢搅局,可知后果如何?”
三女低下头,抿唇不语。
与此同时,一名小厮急吼吼冲进正堂,凑到裴廷猷和陆探微身边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陡然大变,匆匆起身离席。
在座宾客瞧此情形,不免好奇发生了何事,正交互议论着,忽闻堂外有人高声呐喊——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后院厢房走水了!”
正堂和偏厅的宾客们纷纷放下酒杯碗箸,奔到长廊上。裴府的家主和主母不在,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陆潜和褚一舟隔着庭院,远远交换眼色,后者掩唇高喊:“后院厢房走水啦!快救火啊!”
奴仆们来不及细想,提着木桶就往后院厢房冲,有好事者也跟着去围观。
陆老太太瞧着宾客们往后院涌去,心里隐隐不安:“探微和廷猷呢?”
王氏摇了摇头,蹙眉道:“许是先去后院查看情况了吧。”
…
后院。
厢房门窗紧闭,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火,光线晦暗。
花旦慢条斯理坐到软榻边,低头瞧着榻上昏睡的男人,眼波流转间,娇媚撩人。
她缓缓伸手抚上裴昭的胸膛,感受到掌下的肌肤有多灼热坚硬,嘴角漾开一抹浅淡笑意。
从前总听人说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可她接触过不少世族公子,皆是些俗人,今日见裴家二郎气质温润,当真如谪仙一般。
思忖间,她的手慢慢往下游移,抚过胸膛、小腹,来到腰间,扣住那条白玉带。
花旦还记得陆潜的吩咐,不敢做得太过火,只褪了裴昭的腰带,外衣松散,露出里面的月白亵衣,薄肌依稀可见。
做完这些,花旦开始解戏服的系带。
室内烛光朦胧,给气氛平添了几分旖旎感。
就在花旦戏服半褪时,耳畔响起一声沉冷喑哑的男音:
“你是谁?”
花旦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便看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会儿曲腿坐在榻上,捂着胀痛的额头,投来的目光冰冷刺骨。
“裴二郎不记得奴家,可奴家却仰慕您已久。”花旦娇笑着,俯身趴在裴昭膝头,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他,好似那盘丝洞里吸人精魄的女妖。
裴昭跟触电似的推开花旦,质问道:“是你给我下的药?”
花旦被推开也不恼,撩起胸前一缕秀发在指尖卷动,巧笑嫣然:“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二郎已在我的榻上了,今夜良辰美景,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奴家会好好伺候您的。”
“走开。”
裴昭神色冰冷,侧身躲开花旦再次靠来的娇躯,本想起身整理好衣物再出门,可刚一站起,就觉脑子里天旋地转,脚步虚浮。
此物药效甚猛,必须赶紧离开。
这般想着,裴昭晃了晃脑袋,强撑着往门口走。
花旦反应过来,立马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了裴昭,言辞委屈,说不清的撩人:“二郎为何要走,可是觉得奴家没有你的未婚妻貌美,会伺候人?”
裴昭挣扎两下,始终没有挣开。
忽然间,他看见厢房门窗映出熊熊火光,院里似乎起火了,可身后的花旦并无半分慌乱,仍紧抱着他。
须臾,院里又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哎呀,当真走水了!”
“这火烧得也不大嘛,怎会闹那么凶。”
奴仆们不断往起火的地方扑水,动静之大,室内二人皆能听到。
裴昭当即反应过来中了计,若叫门外的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定亲宴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花旦不慌不忙,往男人耳朵里吹了口热气,激得他浑身发麻,羞愤不已。
“二郎,门外的人好多啊,就是不知你的未婚妻在不在里面呢?”
裴昭听她提及宋令仪,顿时怒上心头,酸软无力的长臂猛地推开花旦,而后回身掐住她的脖颈,将人抵在圆桌上,双眼猩红,好似失了理智的野兽。
花旦惊恐万分,不断去薅锁在脖颈上的大手。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裴昭咬牙道。
花旦被掐得频翻白眼,出于求生的本能,右手不断去够摆在圆桌上的花瓶。
砰——
花瓶落地,四分五裂。
彼时,院里的火势已被奴仆们控制住,突然听见厢房里有异动,都不禁纳闷。
“谁在里面?”有人大声喊了一句。
等了半晌,室内无人应答。
院里聚了二十来号人,对此议论纷纷。这间厢房偏僻,谁会来纵火,别是抓获野鸳鸯了吧。
眼看时机成熟,陆潜缓步从人群中走出来,语调是一贯的懒散:“这还用问,定是里面的人在院里纵火,直接把门踹开进去看看。”
奴仆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去踹门。
毕竟今夜设宴,里面可能是宾客,贸然踹门会得罪人。
陆潜见无人行动,眸色变深:“既然都不敢,那就小爷来吧。”
说罢,他大步迈向屋门走,嘴角逐渐勾起微妙的弧度,抬脚大力一踹。
砰——
众人哗然。
“天爷呀!”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95章猫腻
奴仆们反应过来,当即冲上去把门挡住,宾客们想多看一眼都不行。
“里面的是裴二郎吧?”
“今日定亲宴,他怎会跟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陆裴两家还是世交,国公府若是知道了,这门亲事……”
院里的宾客们议论纷纷,这些话都清晰传入裴昭耳中。
他掐弄花旦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手背青筋暴起,混混沌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个人。
强烈的窒息感,叫花旦的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恍惚间,花旦瞥眼看见了陆潜,她眼睛骤然间瞪大,眼神迫切的在向他求救。
就怕晚一秒,便命丧黄泉。
裴昭精准捕捉到花旦微妙的眼神,一偏头,看向站在屋门口,悠然倚靠门框的陆潜。
二人目光交汇,神色各异。
陆潜没想到药效挥发得这么快,好在目的是达到了。嘴角挂着恶劣坏笑,轻轻‘啧’了一声,“裴二郎要是杀了人,京都还不得翻天了?”
这句话唤回了裴昭的理智,他意识到自己险些失控,掐在花旦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猩红氤氲的眼始终盯着陆潜,视线凌厉。
“都让开!”
院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老人家气如洪钟,宾客们霎时噤声,不敢造次,挡门的奴仆也让出一条道来。
王氏扶着老太太往厢房里走,看见屋里多出来的姑娘,心下一惊,却不着急质问裴昭。
“你是何人?”
花旦的嗓子被掐坏了,一时说不出话,碍于老太太和王氏的强大压迫感,神情怯怯,眼神飘忽不定。
“阿母,这还看不出来么,裴昭与此女衣衫不整共处一室,分明是在苟合。”陆潜道。
“你闭嘴!”王氏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死孩子净会添乱。
“……”
陆潜撇了撇嘴,退到门边倚着,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朝花旦递了个眼神。
花旦眸光轻闪,扯着喑哑的嗓子道:“奴家……奴家仰慕二公子已久,今日能与二公子共度春宵,奴家纵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王氏脸色大变,目光在裴昭与花旦之间来回流转。
在后宅生活这么多年,当然见过自荐枕席的戏码,但今日是定亲宴,定亲的还是自个儿的外甥女,此事若处理不好,对外甥女何尝不是打击呢。
花旦的话能糊弄王氏,却糊弄不住老太太。
“共度春宵?”老太太冷笑一声,眼神犀利,“老身活了半辈子,也不怕说些叫人羞耻的话,你二人的衣服都还穿在身上,屋内也无半分旖旎之色,这能叫共度春宵?”
说罢,老太太又瞧了眼裴昭,大声道:“二郎是老身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脾性,老身最清楚。这火起的这么巧,要说没有猫腻,老身是一点不信!”
院里的宾客听见老太太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裴二郎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在定亲宴上与戏子苟合,定是被人设计构陷了。
花旦瞟了眼门口方向,故作委屈道:“老太太若要把错归于奴家一人身上,奴家无话可说,奴家知道二郎与您外孙女定了亲,您疼爱外孙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王氏眼神凝然。
好刁钻的丫头,竟敢说老太太包庇自家人。
老太太神色不改:“二郎,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倚靠在门边的少年抬眸,朝裴昭投去一道幽邃视线。这迷药药效强劲,纵使提前醒了,也免不得头疼。
裴昭大脑里鼓噪沸腾,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隐隐泛白。方才的失控,犹如悬崖坠入深渊。
他深知下药之事与陆潜有着绝对的干系,眸色暗了暗,哑声道:“晚辈在宴席上不小心脏了衣袍,便回后院更衣,不料半途中了迷药,再醒来时,已在这间厢房。”
“各位都听到了吧!”
老太太正色道:“二郎是中了迷药,此女人小力弱,如何能抬得动一个青年男子,定是有帮手,他们设计构陷二郎,再引各位前来,就是为了毁掉二郎的名声和这桩亲事!”
宾客们的态度一边倒,都在骂花旦心机叵测,扬言要求彻查到底,绝不能姑息。
室内灯火朦胧,在陆潜身上拉出一大片阴影,他的面庞隐匿在暗处,神色看不出真切,唯有那双瑞凤眼滚烫犀利,似有波涛暗涌。
裴昭在京都的名声太好,他没想过这点小计能毁了这桩婚事,不过恶心他一下,倒是可以的。
要不了多久,花旦下药勾引裴家二郎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这门亲事刚定下,就闹出风波,往后再出点事,可就没那么轻易解决了。
“奴家……奴家是因仰慕二郎,才会出此下策,没有帮手,一切都是奴家自己的主意。”花旦眸光闪烁,眼泪簌簌落下,楚楚惹人怜。
没想到陆老太太这么不好对付,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锅扣她身上,若把小公爷牵扯出来,她就拿不到银钱了。
王氏冷哼:“定亲宴纵火,你觉得我们会信你的鬼话?”
“小姑娘,下药勾引的手段实在卑劣,两家若是追究起来,你可逃不了皮肉官司。今日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在扬,老身也不想太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背后受何人指使,老身可做主放了你。”老太太道。
花旦羽睫垂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门边的少年,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不屑之色:“老太太不必吓唬奴家,奴家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二郎,纵使真发生了什么,裴家也不会让奴家进门。”
“奴家的手段是卑劣了些,却不至于经您这么一吓,就胡乱攀咬旁人,下药勾引和构陷朝廷命官,罪名孰轻孰重,奴家心里清楚,您若是非要逼奴家,大不了奴家一头撞死在裴家门前。”
老太太眯了眯眼,这小姑娘倒是机灵,难怪背后之人会让她来破坏亲事。
第96章冲突
“死多容易,可你还有父母亲人,总得替他们想一想。”老太太道。
花旦哀戚一笑,明显不吃这套:“我一个戏子,亲人早死光了,若非没有选择,怎会进戏班吃苦。”
“老太太不必威胁奴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瞧着,难不成晋国公府还想动私刑么?”
“你……”王氏气不过,想上前教训花旦,却被老太太及时拉住。
老太太看向裴昭,“你中了药,总得请大夫来看看才妥当,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待会儿把人交给你阿父,他自会处理的。”
裴昭拱手作揖致谢,而后两名小厮搀扶他离开厢房。
院中宾客见没有热闹可看,纷纷散去。至于花旦,则被裴府奴仆捆了,关进柴房,等候主家发落。
…
那厢,裴廷猷和陆探微匆忙赶到花园凉亭处,数名奴仆明火执仗,将花园团团围住,谨防有宾客过来。
报信的小厮只说宋令仪与几个姑娘打起来了,可没说谁胜谁负,这三打一,陆探微本能以为是自家外甥女吃了亏,故而一到凉亭这边,就开始护起犊子了。
“令仪,你伤哪儿了?!”
“快让舅舅看看,天爷呀,怎么会打起来了呢?”
陆探微大步走到外甥女跟前,拉着人左右仔细打量,看见她破皮流血的手背,顿时心急如焚:“快!赶紧请大夫!”
自家外甥女生得花容月貌,要是哪里留个疤可不得了,更何况老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
裴廷猷也跟着干着急,急忙嘱咐奴仆去请大夫,根本没管另外三女的情况。
面对如此紧张她的舅舅和裴伯父,宋令仪心里生出几分心虚来,她就手背破了点皮,其他三人的情况要严重多了。
旁边的襄氏轻咳一声,提醒道:“夫君,你光关心令仪,可有看过其她人的伤势,来者是客,怎能只顾令仪?”
裴廷猷后知后觉,转头看向旁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三女,沉声问道:“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怎能跟令仪动手呢?”
“不是我们要动手,是她不由分说,先动手打成玉姐姐的!”
林烟委屈极了,明明是宋令仪先动手打人,除了裴家主母,国公和裴家家主一来就偏帮宋令仪,实在不明事理。
这话陆探微可就不爱听了,当即驳斥道:“你们有三个人,我外甥女身娇体弱的,敢主动招惹吗?!”
“……”宋令仪惭愧地低下头去。
襄氏眸光一沉,淡声道:“国公,我方才过来时,令仪还逮着林姑娘的脑袋拍呢,赵姑娘和王姑娘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可比令仪重多了,动手打架都有错,岂能偏帮自家人。”
说话间,王赵林三家的长辈已赶来。
三女瞧见家中长辈,立马扑过去大吐苦水,哭得一个比一个委屈,还把手臂上的青紫伤痕露给家里人看。
原以为四人打架,是以多欺少,宋令仪肯定是吃亏的那个,现在两极反转,裴廷猷倒不知该怎么处理了,只能先赔罪。
“令仪年纪小,还请诸位见谅,不过是姑娘间生了龃龉,动手也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咱们几家人同朝为官,认识多年,可不要因此坏了关系。”裴廷猷赔礼道。
陆裴两家门第显赫,赵林两家不敢轻易开罪,不代表王家就会息事宁人。
王家出过四代宰辅,现任家主官至左都御史,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王大人也护短,王瑾是得宠的幺女,被打成这样,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儿被打成这样,也叫小打小闹?”王大人气得两撇八字胡倒竖起来。
“年纪小归年纪小,怎能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王大人可得搞清楚,是她们三个打我外甥女一个,以多欺少,还技不如人,怎能怪我外甥女?!”陆探微不满道。
“国公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谁伤的轻谁伤的重,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先动手的人是你外甥女,我家闺女自幼养在深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被打了还能怪她打不过吗?!”王大人反驳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外甥女也是娇养长大的!”
“淮州城偏僻贫瘠,岂能与京都相比!”
“这跟淮州城偏僻有何干系?!”
两位朝廷栋梁吵得不可开交,旁人根本插不上话,裴廷猷有心劝和,但实在找不到气口。
“王大人!”
“国公!”
襄氏冷了脸色,大声喝止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吵吵嚷嚷终究有失体统!”
陆探微愤怒拂袖,撇过脸去,将王大人气得面红耳赤。
见他二人消停了,襄氏缓缓开口:“今日之事,四人皆有错,不过是口角之争,何至于到动手打架的地步。”
她视线微挪,将目光投向宋令仪,斥道:“今日是定亲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该动手,就算受了委屈,也该告诉长辈,一旦动手,再有理都变没理了。”
宋令仪唇瓣嗫嚅两下,欲言又止。
从事发到现在,裴伯母不曾问过一句缘由,虽未明说,但她隐隐感觉得到,裴伯母看似句句公平,实则是将错归在她身上了。
罢了,反正是她先动的手,挨罚也认了。
“此事总得有个了解,你先跟三位姑娘诚心道个歉吧。”襄氏道。
宋令仪乌眸圆睁,瞥了眼神情得意的王瑾,下意识反驳:“为何是我先道歉,伯母不曾问过我们起争执的缘由,便一味叫我忍让,岂知我已忍让多回,是她们一再冒犯。”
“要如何罚,我都认了,绝不道歉。”
襄氏微愕,语气愈发严厉:“你倒是有脾气,身为女子,理应修身养性,温婉贤淑,怎能与人交恶,动则打骂!”
“二郎在京中名声斐然,你作为他的未婚妻,得为他多想想,若叫旁人知道他娶了个性情刁钻的女子,会如何在背后编排他?”
第97章撑腰
闻言,裴廷猷立马冷了脸色:“什么性情刁钻?不过是姑娘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既然大家都有错,各退一步即可。”
听他这么维护,襄氏眼底晦暗一瞬,哼笑道:“你倒是会护短,可令仪动手在先,若不道歉,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令仪受了伤,这手背还在流血呢,依我之见,先让大夫治伤,其它的容后再说吧。”陆探微心疼外甥女,大手一挥,便要将此事囫囵敷衍过去。
可王大人并不打算息事宁人,当即急红了脸。
“什么叫容后再说?”
“她那点伤,能跟我家囡囡比么?!”
襄氏不满王大人的咄咄逼人,却更厌恶裴廷猷的维护之举,正色道:“国公也听见了,这事儿可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若不妥善解决,将来传出去了,对令仪的名声可不好!”
裴廷猷和陆探微默契相视,俱是沉默。
既然襄氏摆出态度了,他俩总不好再一意孤行,一个得顾着妻子的体面,一个得顾及外甥女嫁到裴家后的处境。
宋令仪始终低垂视线。
什么名声好不好,自打来了京都,背后编排她的人还少么,原以为与裴昭定亲,是找个好归宿,结果风言风语更甚从前。
若真在乎她的名声,就该追究原因,将她们三人树个典型,让旁人不敢再编排她,而非为了她的名声,让她做低附小地求和。
现在就要她低人一等,往后还不知如何为难她。
“孤倒以为,裴夫人的话失之偏颇了。”
忽然,一道温和又不失威仪的嗓音自树丛后的小道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处。
只见数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明火执仗,迅速站满了花园四周。处在外围的裴府奴仆瞧了眼缓步而来的绛色身影,立马颔首低眉,跪地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听见是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还唇枪舌剑,激烈交锋的几人纷纷噤声,行礼迎驾。
宋令仪杵在原地,呆呆望着不远处的绛色身影。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萧明夷的面庞,只觉有一道凌厉又灼热的目光直直朝她投来。
陆探微见自家外甥女半晌没有反应,以为她是被太子殿下的阵仗给吓傻了,赶忙伸手扯她,低声提醒:“令仪,快行礼!”
宋令仪暗自叹了口气,膝盖刚弯下去,就听萧明夷道了句‘免礼’,立马直起膝盖,随众人声若蝇蚊地回了句‘谢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不在前院宴饮?”裴廷猷迎上前问。
萧明夷的视线越过挡在面前的裴廷猷,略略扫过众人,淡声道:“孤偶然路过,听到几位大人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闻言,五家人脸上皆有些尴尬,但襄氏还记得太子殿下方才说的那句话,并不认为他是‘偶然路过’、‘随便看看’。
裴廷猷汗颜,怕太子殿下参与进来,会将事情变得更复杂,赶忙道:“府中是出了点小事,微臣已在处理,让太子殿下见笑了,不如微臣……”
萧明夷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孤听几位大人吵得火热,不像是为了小事。”
裴廷猷脸色微变。
太子殿下的语气很微妙,看似没有逼问,实则已经摆出态度要管这件事了。
“太子殿下!”
眼看赵林两家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始终不发一言,王大人便打算先发制人。
“国公的外甥女只因一点口角,便动手打了我家女儿,事后还拒不道歉,简直欺人太甚,还请太子殿下为微臣做主,严惩此女!”
“胡说,三个打一个没打过,到头来却把错归于我外甥女头上,哪儿有这个道理!”陆探微大声道。
“我女乖巧懂事,岂是不知礼数之人,分明是你外甥女,发生点口角就想着用拳脚解决问题!”
王瑾以为太子殿下来了,必会秉公处理,说话也硬气起来,“是谁先动的手,太子殿下大可问问赵姐姐和林姐姐,我们可不似某些粗鄙之人,不会撒谎。”
打架斗殴,本就先动手的人没理。王赵林三家都以为太子殿下来主持公道,会偏向他们,这会儿都一口咬定是宋令仪有错在先。
“到底是偏壤之地出身,平日胡搅蛮缠惯了,来了京都还不知改性子!”
王瑾的话音方落,便觉有一道冰寒视线扫过来,立马低下头,噤若寒蝉。
萧明夷负手而立,视线一一掠过王赵林三女,最后落在宋令仪身上,弯了弯唇:“她们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状态恹恹的少女抬起低垂的眼睫,身旁的舅舅飞快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害怕,大胆说。
“……她们没有撒谎,是我先动的手。”
短短一句话,叫三家人的表情立马神气起来。既然对方承认先动手,事情就好办了。
“为何要动手?”萧明夷不疾不徐地问。
宋令仪心头无端酸涩。
没想到几家人吵了这么久,第一个问她动手缘由的人,会是萧明夷。
忍了许久的委屈感跟火山爆发似的憋不住,红唇翕动,道:“她们出言侮辱我阿母,说我牙尖嘴利,有两副面孔,说我勾引鉴之哥哥……”
顿了顿,话里带着怨气:“还说我来花园,是为了幽会别的男人。”
王赵林三家的长辈脸色大变。
这些话可非同小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说这些话有造谣生事之嫌,要是两家追究起来,打架都算小事儿了。
三女没想到说的这些话都被宋令仪听到了,脸色心虚又慌乱。
“岂有此理!”
陆探微勃然大怒,梗着脖子斥道:“几个小辈竟敢如此侮辱我妹妹和外甥女,简直是目无尊卑,毫无礼数!”
当着太子殿下的面,王大人还在嘴硬:“这都是她一人之词,怎能轻信!”
三女自知失言,根本不敢承认那些话是她们说的,反正除了宋令仪,也没有人听见,直接矢口否认。
第98章有没有说过,去诏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没有,没有,我们怎敢说这些话。”赵成玉连连摆手,满脸委屈和惧意。
“我们只是来花园逛逛,是她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打人。”
“对啊,我们可没说过那些话。”
闻言,宋令仪眼底掠过一丝嘲弄,顶着太子和长辈的压力,也不指望她们仨敢说实话了。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着恹恹垂头的少女,视线微挪,投向旁边的赵成玉和林烟。
“你们当真从没有说过这些话?”
一股压迫冷意顺着幽邃视线刺过去。太子殿下鲜少斥责臣子,在朝堂面对文武百官时,也是温和与威严并存,极少冷脸待人。
像这般冷声质问,在朝为官的几人,都看出太子已在发怒的边缘,内里心肝俱颤,更别说三个年轻小姑娘了。
赵成玉咽了咽嗓子,顶着巨大压力道:“太子殿下明鉴,我们当真没有说过,这些都只是宋令仪的一面之词,她是国公府受宠的表姑娘,我们岂敢得罪啊。”
林烟和王瑾也附和点头。
萧明夷的神色彻底沉下去,嘲弄道:“若孤没有听错的话,方才王姑娘脱口而出地说宋姑娘是偏壤贫瘠之地出身,不知礼数,言辞间皆是嘲讽之意,并无半分尊敬。”
迎上太子殿下的凌厉视线,王瑾双肩微颤,下意识往王大人身后躲了躲,不敢说话。
气氛沉寂片刻。
“上回在裴老太太的寿辰宴,孤曾亲耳听到赵姑娘和林姑娘讽刺宋姑娘无父无母,说她勾引裴家二郎。小公爷性子急躁,出手教训了你二人,可你二人不仅不知悔改,还撺掇长阳来孤面前告状,想让孤降罪小公爷和宋姑娘。”
萧明夷挑眉:“孤可有说错?”
“……”
赵林二女怎敢置喙太子,当即臊了个满脸通红。
“殿下,那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了,怎能跟今日的事一概而论。”王大人仍有不服。
“有没有说过,去诏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慌了,三女吓得脸色惨白。
诏狱那地方,岂是女儿家能进的。三个姑娘都已及笄,若是受刑留疤,将来如何婚配,京中哪儿还有正经人家愿意娶进过诏狱的女子啊。
“不可啊,殿下!”
赵林两家长辈立马开始求情,说‘女儿年幼无知,无意冒犯’,‘一点小事何至于闹去诏狱’云云,甚至拖着两个女儿,不由分说地要求她们给宋令仪道歉。
“殿下为何如此维护宋家姑娘,不过是姑娘间生了一点龃龉罢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吧?”王大人质疑道。
萧明夷乜他一眼,愠着薄怒道:“去年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设计,迟迟不调派援军,是宋姑娘的父亲带兵驰援解困。”
“以‘无父无母’四个字来攻击她,愚蠢又荒唐!若有选择,谁不想合家团圆,承欢膝下。宋大人心怀大义,理应受人敬佩,可你们三番两次讽刺他的妻女,甚至恶语相向,这也能叫‘一点龃龉’?”
众人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今夜摆明了是要给宋令仪撑腰。
其实这三家人或多或少知道宋令仪的父亲是为国捐躯,但宋父官职卑微,宋母悔婚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根本没人将一个孤女放在眼里。
王大人在朝为官,不是不懂变通的人,眼看形势对他们不利,立马软下态度,不敢再对峙了。
“依孤之见,宋姑娘出手是为了维护父母的体面,实乃孝举。”萧明夷道。
“……”孝举?
被夸赞的少女稍稍抬眸,看了看萧明夷,又看了看偃旗息鼓的王大人,莫名觉得好笑。
论讲理讲不通的时候,拿权势压人,能有多痛快。
萧明夷的视线投向赵林二女,眼里露出明明白白的嫌恶之色:“你二人上回出言不逊,吃了教训还不知悔改,孤看也不必对你们留情了。”
“各掌嘴六十,禁足思过三个月,至于王家姑娘……”
萧明夷还未说要如何处罚王瑾,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喊委屈:“太子殿下怎能如此偏帮宋令仪,是我们挨了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就破了点皮而已,为何只罚我们……”
王瑾在家骄纵惯了,想也不想就质疑太子殿下的决策是否公允,旁边的王大人听得是心惊肉跳,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紧闭嘴!”
园中气氛愈发凝重。
赵林两家认罚,裴氏夫妇和陆探微也始终没有说话,唯有王大人两股颤颤,逮着哭闹的幺女向太子殿下赔罪。
“小女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轻笑,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宋令仪,或是疑惑,或是责备。
萧明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凌厉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的刹那,明显柔缓了些。
“你笑什么?”
顶着众人的目光,宋令仪仰脸看向王大人,悠悠道:“王大人方才训斥晚辈时,还说不能以年纪小为逃脱罪责的借口,怎么这会儿又在说王瑾年纪小,不懂事,让太子殿下勿怪了?”
萧明夷闻言失笑,这丫头贯会气人。
“你……”王大人气结,手指着少女半晌说不出话。
毕竟太子殿下的态度摆在那儿,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易训斥宋令仪了。
“舅舅。”宋令仪没搭理他,轻轻扯了扯陆探微的衣角,开始告状,“王瑾身上的伤不是我打的,是被林烟踹的,我从头到尾就没碰过她,方才还硬要把伤赖在我身上,让我赔礼道歉。”
“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陆探微气得两道浓眉竖起,深吸口气:“看来王大人得好好教育教育女儿了,除了背后编排人,还会撒谎污蔑,难道这就是你家女眷的修养吗?”
王家父女还想争辩,却被萧明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云淡风轻道:
“王姑娘不服孤的安排,显然是认识不到自己错在何处,不过这不重要,孤有的是法子让你心服口服。”
第99章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王瑾微微动了动眼球,望向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顿时感到害怕,瑟缩道:“不……臣女……臣女认罚,求太子殿下不要关臣女进诏狱。”
萧明夷神色未变,慢条斯理道:“既然认罚,王姑娘诽谤污蔑宋姑娘,领三十笞刑,禁足三个月,以思己过。”
听到太子殿下要罚她笞刑,王瑾当即吓软了腿,跌坐在地。
这三十板子下去,她怕是命都得折去半条。
王大人心疼女儿,更怕求情后太子殿下会不悦,只能咬牙忍下这口气。
少顷,锦衣卫将三女带去受罚,花园凉亭处仅剩下陆裴两家的人。
裴廷猷态度恭敬,作揖道:“幸而有太子殿下主持公道,否则今夜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萧明夷勾唇浅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那抹银朱色身影,淡声道:“裴大人不必客气。此事也怨孤,上回因顾及长阳的面子,未曾降罪赵林两家,才会引出之后的事。”
“非也,非也,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岂会与两个女子计较,是她二人不知悔改,一再欺负令仪……”
听着裴廷猷的一再维护,襄氏心头冷笑,本想借题发挥,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来横插一脚。
真是奇了。
姑娘家打架,说穿了也就是后宅之事,怎值得太子殿下出手。
宋召大人领兵驰援丹阳郡,为国捐躯,是值得敬佩,可太子殿下打了多少仗,牺牲的将士有那么多,竟会记得区区一个校尉,还为校尉的女儿出头,实在匪夷所思。
不止襄氏这么想,旁边的陆探微也在纳闷。
因宋召支援丹阳郡,就为自家外甥女出头,这关系也太远了。
“令仪,你之前认识太子殿下?”
宋令仪愣了一下,垂眸小声道:“见过几面。”
“是么?我怎么觉得……”
舅甥二人正交头接耳,恍然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齐齐抬起头。
“令仪,怎么还杵在那儿,快过来谢过太子殿下。”裴廷猷笑容满面地招呼少女。
舅甥默契对视。
宋令仪眯了眯眼,似在说‘舅舅,你去谢’。
陆探微动了动眼球,用腹语道:“太子殿下帮的是你,大大方方的,赶紧去。”
“……”
宋令仪抿了抿唇,迎着那道幽邃视线,上前屈膝见礼,干巴巴地致谢:“今夜多谢太子殿下。”
萧明夷无声打量着少女,也就有旁人在,她才会这么乖的行礼道谢,在此之前,还口口声声骂他是‘狗贼’。
“不必多礼。”
他微微倾身,伸手欲扶起少女。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误以为他要当着两家长辈的面对她做什么,立马直起膝盖,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手。
襄氏眼眸微眯,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敏锐察觉到少女的神情有些奇怪。
“太子殿下,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就赶紧回前院吧。离席太久,臣妇怕宾客们猜疑。”
襄氏说完,裴廷猷也跟着附和。
“这会儿,前院宾客应该无暇顾及这些。”萧明夷唇角挂着浅淡笑意,语气也是意味深长。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襄氏眼神复杂,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
“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意思?”裴廷猷拱手问。
萧明夷不语,瞥了眼始终低垂着头,努力划清界限的少女。
“此事复杂,与裴二郎有关,孤不便多说,你们还是赶紧去后院看看吧。”
闻言,裴廷猷和陆探微脸上俱是焦急之色,提步就往后院去。襄氏时刻端着仪态,稍稍落后几步,眼角余光往身后瞥了眼。
便看见太子伸手拦了一下少女,似是在关心少女手背上的伤。
虽无半分逾矩之处,但襄氏心里却觉怪异。
太子殿下监国已有半年多,东宫妃位空悬,听闻朝中大臣几次奏请办选秀,都被太子殿下驳回来了。
京中都传太子殿下是政务繁忙,无心风月。可今日一看,太子殿下处处维护宋令仪,还主动关心她的伤势,并不像对男女之事不开窍的人。
思忖间,襄氏已踏上回廊,没再多看了。
碎石小道上,宋令仪瞥见长辈们都走了,独自面对萧明夷,也没了方才窝囊感。
“我这不过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鉴之哥哥怎么了?”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却带着尖刺。
萧明夷拧眉不悦。
“什么叫我做什么,早说了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说完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我方才帮了你,你就是这般揣度我的?”
宋令仪睫羽轻闪,自觉理亏,但仍是嘴硬:“……你从前也不这般揣度过我。”
花园有锦衣卫守着,也不怕旁人看见生事,萧明夷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默然良久,才开口道:
“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听到这话,宋令仪骤然一惊,见鬼似的抬头,却撞进一双浸满深情的黑眸,遭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萧明夷浓眉微拧。
抬手替她拍了拍后背顺气,动作自然又亲昵。
在场的锦衣卫眼观鼻鼻观心,纵是看见了,也不敢胡乱揣测。
等缓过了气儿,宋令仪垂眸轻声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哪儿会有错,我可承受不起。”
萧明夷一时无言以对,低眸瞧她脸颊一片嫣色,眼角盈着泪花,乌眸也雾蒙蒙的。就因为他说自个儿有错,给她吓成这样,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怎么不会错?”
低沉嗓音自头顶落下,不疾不徐地说着:“在鹤仙楼时,我说要改你的性子,后来想想你就这样古灵精怪的也挺好,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是谨小慎微的个性,我们大概也走不到一起。还有中秋灯会那日,我不该说那些话逼你。”
宋令仪抬眸,看他的眼神怪异:“你承认逼我退亲是做错了?”
“不是这件事。”萧明夷神色微微意动。
第100章太子做小三
自上投下的目光,在她的小脸上寸寸逡巡,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拿你入京之前的事逼你。”
至于让她退婚,他不曾后悔过。
明月高照,园中清风徐徐。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宋令仪眸光微闪,莞尔一笑道,“那殿下大可不必再介怀,我早就说了,不会要求你娶我,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若殿下真觉得抱歉,从前的事,就当它过去了,今后就不要再纠缠我了。”
萧明夷凝视着她,长指微微拢紧。
“这可不行。”
短短四个字,颇有些无赖的意味。
宋令仪面色一僵,瞪着他道:“可我已经定亲了,你是太子,难道还想做小三啊?”
小三?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萧明夷勾唇道:“也未尝不可。”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愕到半晌说不出话。
这人当真是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反正我拒绝,你要做小人,别拉我一起。”
说罢,她抬步想走,又被萧明夷捉住了手腕,语调沉了几分:“我说了,裴昭不适合你,这门婚事难成。”
宋令仪偏过脸去,小声嘟囔:“就算成不了,也不会嫁给你。”
一开始不想娶她,还说她爱闯祸,现在又处处撩拨,如鬼魅纠缠不休,简直晦气。
握在腕上的大掌加重力气,萧明夷道:“若今夜我不出面,裴家主母必会把错揽在你身上,甚至借此机会退婚,刚定下婚事便被退婚,京中少不得风言风语。”
“不会的。”宋令仪垂着头,心里明明已有答案,却还嘴硬,“裴家与国公府是世交,裴伯母岂会做出让国公府难堪的事。”
气氛静默两息,萧明夷只觉好笑。
面对他时,什么难听又决绝的话都甩得出来,这会儿又蒙着眼睛信任裴家了。
“她是想要国公府难堪么?”分明是想要你难堪。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事不好点破,得由她自己想明白。
“大房势微,府中一切都由裴二夫人做主。经此一事,你觉得她会善待你?”
宋令仪羽睫半阖,沉默了良久,艰涩开口:“我又不是嫁给她,只要鉴之哥哥待我好就行了。”
语气又轻又缓,像在回答他,又像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萧明夷的目光冷了下来,喉间像扎了根刺,扼住她细腕的手慢慢松开,但那双黑眸依然牢牢盯着她。
“你既这么想,我也不过多劝你了,先回前院吧。”
见他没再阻拦,宋令仪敛下心绪,提步往回廊方向走。
……
不多时,裴氏夫妇和陆探微匆忙赶到后院的葳蕤堂。
堂中巨烛高擎,气氛沉寂。
大夫正在给裴昭把脉,关氏坐在旁边焦虑低泣,王氏细声安抚着她。
“这又是怎么了?”
裴廷猷大步迈进葳蕤堂,面色格外凝重,好端端的定亲宴,怎么两头都在出事故呢。
关氏捻着绣帕拭泪,娇声道:“叔郎可得替我们母子做主啊,二郎可是遭了好大的冤枉事啊!”
“大嫂莫慌,与我细细道来。”裴廷猷落座上首,视线投向裴昭,瞧他扶着额头,脸色难看,心头倏的一惊。
“二郎这是怎么了,病了?”
裴昭正要开口,却被关氏打断,“什么病了,是被人下了迷药,房里还塞了个女人,想污蔑我儿清白!”
“什么?!”
陆探微拍案而起,横眉冷竖:“哪个王八犊子,敢坏国公府的亲事!”
“还不是今日召进府唱戏的花旦,妄想自荐枕席,入裴府的门,幸好我儿有定力,及时醒来,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等错事!”关氏道。
坐在一旁的襄氏面色沉沉,啜了口茶水,若有所思。
“那花旦呢?”裴廷猷忙问。
“关去后院柴房了,陆老太太说要等你决裁,我怕老安人气坏身体,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关氏擦了擦眼泪。
王氏听了老半天,也没见关氏说到点子上,心里不免焦灼。
“今日是两家的定亲宴,选在这个节骨眼下药,摆明有备而来,想破坏两家的姻亲。那花旦怕是不简单,裴大人可得好好查查。”
“放心,我绝不容许有人破坏两家的婚事!”裴廷猷道。
襄氏眸光幽暗,下颌紧绷,无声又隐约的透露出几分烦躁。
“二郎,你中了药,身体可好些了?”
裴昭抬眸,温声道:“谢二叔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下药呢,你也太不小心了。”襄氏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
裴昭神色不改。
下药之事与陆潜脱不了干系,以目前的情况,找他对峙肯定是没用的,两家人都不会信,唯有让花旦开口供出背后指使之人。
“当时走廊环境太暗,侄儿一时不察,才遭了道,但侄儿可以肯定,下药之人绝非那花旦。”
襄氏端着茶杯,指尖漫不经心轻点杯身。
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小公爷与裴昭的关系一般,在此之前,小公爷还曾带人去碧水云台闹事。可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在定亲宴上对裴昭出手。
与其说是针对裴昭,倒不如说是针对这门亲事。
“这件事二叔会细查,现在宾客都在前院,咱们也别在后院打堆了,形势越严峻,越不能慌乱,以免让人看笑话。”
裴廷猷说完,忽觉少了什么,仔细扫视葳蕤堂内的人,惊道:“令仪呢,怎么没跟过来?”
话音刚落,一抹银朱色身影步履匆匆小跑入葳蕤堂,暖黄烛光映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柔和金光,裙摆如凤尾蝶翼般随步伐摇曳。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迟才跟过来?”话是说这么说,但陆探微语气里并无责备。
“舅舅还说呢,您一溜烟儿就跑了,我腿短哪儿跟得上。”
宋令仪眼神闪烁,转眸看向裴昭,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切道:“鉴之哥哥怎么了,听说你出事了?”
“没事儿,没事儿。”关氏怕下药和花旦的事影响他二人的感情,刻意将此事说得云淡风轻。
第101章手被蜜蜂蛰了吗?
“……幸好陆老太太及时赶到,二郎与花旦什么都没发生,宾客们也都了解实情,不会将此事乱传的。”
宋令仪蹙了蹙眉。
花旦下药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自荐枕席。
在花园凉亭的时候,萧明夷曾两次说这门亲事就算他不阻止,也成不了,说明他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但他说了没有阻止,这件事肯定就不是他做的。
难道是长阳公主干的?
不对,她倾慕裴昭,就算要阻止婚事,也不可能下迷药,还塞别的女人给他。坏了裴昭的名声,对她没有半毛钱的好处。
会是谁呢?
暗忖间,忽然听见襄氏招呼道:“令仪的手也受了伤,大夫,快替她看看,上点药吧。”
除了知情的几人,其他人都有些吃惊。
“令仪,你怎么会受伤呢?”王氏忙问。
宋令仪下意识用袖子挡了挡手背,不好意思说是打架受的伤。未婚夫还在场呢,她没忘襄氏训斥她的话,怕裴昭会嫌弃她粗鲁。
“我……我是……”
裴昭的视线落在少女的手背,那几条伤痕明不像是擦伤,更像是被指甲刮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他问。
见外甥女不好意思说,陆探微便替她说了,“还不是被阿潜教训过的赵林两家的姑娘,伙着王大人家的千金,在背后胡乱编排令仪,实在是过分。”
“岂有此理!”
王氏听得是又气又担心:“姑娘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能对令仪动手?!”
“……”
“……”
舅甥二人语塞,心虚对视。
见气氛微妙,王氏觉出不对味儿来,联想到之前外甥女教训陆潜的势头,掩唇惊讶:“天爷呀,不会是……”
“放心,令仪没有吃亏,倒是那三位姑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不过这都是她们三个罪有应得,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话没个把门。”襄氏道。
王氏拧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对打架的事多说或者多问什么,毕竟要顾着外甥女的面子。
“这事儿可解决了?”
陆探微宽慰道:“自然是解决了,太子殿下亲自出面,降罪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姑娘,还不许这件事外传,知道的人不多。”
长辈们谈话间,宋令仪已坐到裴昭身侧,大夫正替她上药。
二人变得格外沉默。
大夫替宋令仪上药包扎,又嘱咐了几句,“要想不留疤,饮食就得清淡,少吃过咸的……”
良久,宋令仪开口道:“今日发生的事,鉴之哥哥可有头绪?”
裴昭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大抵是心里记挂着事,显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短叹道:“二叔父会查清的,你莫要担心,好好养伤。”
“就这点伤……”宋令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抬起右手,陡然看见它被包成了粽子,抿唇无语。
“大夫,这点伤至于包成这样么?”再迟点,都该结痂了。
大夫正在整理药箱,头也不抬,不以为意道:“上了药,这样包扎好得快。”
省得再跟人动手,添新伤。
…
待回到前院,已是一刻钟之后。
前院宾客都在谈论花旦下药勾引裴二郎的风流韵事,长阳公主听了心急如焚,正打算去问个清楚,刚出偏厅,便看见裴昭自长廊上过来,身长玉立,目如朗星。
不等长阳公主上前慰问,又见他身后窜出个朱衣少女,嘴角笑意立马淡了几分。
“公主殿下安好。”裴昭拱手作文士揖,态度客气又疏离,旁边的朱衣少女也跟着行礼。
“免礼。”
长阳公主瞥了眼朱衣少女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眉头微拧,好奇道:“宋妹妹这手是被蜜蜂蛰了么?”
“……一点小伤罢了。”宋令仪语气幽怨。
“既是小伤,我与裴二郎有话要说,宋妹妹就先退下吧。”长阳公主说得理所当然。
“……”
麻痹!
这到底是谁的定亲宴,这对兄妹怎么一个比一个会喧宾夺主。
“在下与令仪已定亲,公主有话大可直说。”裴昭道。
长阳公主抿了抿唇,纵有不满,也时刻记着皇兄的话,不敢乱发脾气。
“我听说今日来府中唱戏的花旦给你下药,这事儿可是真的?”
裴昭眉宇间蕴着厉色,嗓音温淡:“不是她下的药,是有人想坏在下的名声,破坏两家婚事,在下及时醒来,并未与她发生任何事。”
闻言,长阳公主浅浅松了口气:“无事发生便好,这事儿可得查清楚,要不我去请皇兄来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高……”
“不必了。”裴昭果断拒绝,“这是裴家的家事,不劳烦太子殿下了。”
宋令仪瞧见长阳公主的脸色隐有不悦,立马开口:“我先去偏厅了,二位慢聊。”
再不走,定会把气撒她身上,她才不要当冤大头。
回到偏厅落座,女眷们尚不知花园凉亭发生的事,依旧聊得火热。
陆妤陡然瞧见自家表姐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大惊失色:“哎呀!表姐,你的手被蜜蜂蛰了吗?”
“……”
宋令仪缓缓扭过头看她,皮笑肉不笑:“受了点小伤,包扎唬人而已。”左右瞧了瞧,扯开话题,“裴妹妹呢?”
“方才她听说裴二郎跟花旦的事,赶去后院了。”
“可我们都回前院了,一路上也没碰见她呀。”宋令仪蹙了蹙眉。
回廊幽深,廊柱点着烛火。
裴菱与婢女翠莘本来是往葳蕤堂去,忽然看见有两道人影自回廊尽头闪过,立马壮起胆子跟上去,一路尾随他们来到后院柴房。
柴房关着花旦,有五名年轻力壮的小厮把守。
主仆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亲眼看见那两道黑影翻进柴房院子,隔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
“姑娘,咱们快去告诉夫人吧。”翠莘低声催促。
裴菱羽睫半阖,若有所思。
那两个人的背影很眼熟,悄摸翻进柴房,肯定是和花旦一伙儿的。府中奴仆都在前院,等她们把人找来,里面的人说不准早跑了。
第102章争吵
“你去找人,我留在这里看着。”裴菱道。
至少要看清是何人进去了,后续才好找人对质。
翠莘一惊:“那怎么行,万一被发现了,姑娘可能会有危险,要不我……”
“别啰嗦了,赶紧去。”
裴菱厉声催促,翠莘只好乖乖听话,赶去前院。
柴房院子里,几名奴仆皆中了迷药,倒地不醒。褚一舟在院里放哨,柴房门大开,内里烛火幽微。
陆潜替花旦松绑,又将一叠银票塞进她的手里。
“拿好了,出了后门赶紧离开京都,再被抓到,小爷可不管了。”
花旦数了数银票,巧笑嫣然:“小公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奴家今夜就出城,保准无人发现。”
“阿潜!”
门外的褚一舟低声喊道:“动作快点,小心来人。“
陆潜没再跟花旦废话,领着人离开柴房小院,往后门去。
月光清浅,隐在暗处的裴菱清楚看见陆潜三人从柴房小院里出来,心头倏然一沉。
怎么会是陆潜?
他为何要安排花旦败坏二哥名声?
三人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裴菱杵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不多时,府中管事和数名手持棍棒的小厮急吼吼赶来,发现柴房里关的人跑了,把守的奴仆还睡得一个比一个香,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翠莘紧跟着赶回来,喘着粗气问:“姑娘,他们人呢?”
裴菱没说话,面色凝重。
若是将陆潜陷害二哥的事说出去,怕是会牵扯出更多的事,这门亲事才刚定下,可不能横生枝节。
“翠莘,阿母呢?”
“啊?”翠莘被问得愣了一下,讷讷道,“夫人在前院,跟家主一起招呼宾客。”
“你让柴房里的人散了吧,等宴席结束了,我再找阿母商议这件事。”裴菱道。
翠莘有些懵,但还是照做了。
…
待宴席结束,已近亥时。
裴氏夫妇送完宾客,身心俱疲地回到主院,仆妇端来洗漱用的热水,襄氏坐在盆架前,胸前围着细棉帕子,慢条斯理地净面。
裴廷猷抬手示意仆妇出去,沉声问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做事也太失分寸了。”
襄氏未动声色:“夫君这是何意,我自觉今日在定亲宴上,并无半分错漏之处。”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裴廷猷冷冷的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今日是定亲宴,按规矩,令仪也该唤你一声‘二叔母’了,怎不见你替她说句话?光想着公允,连打架的缘由都不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罚她?”
襄氏神色黯了下,细棉帕子在手里来回摆弄。
“无论是何理由,打架本就不可取。身为国公府的姑娘,行事怎能如此粗鲁,幸好没有传出去,否则旁人还不知如何笑话咱家。”
“是那几个姑娘寻衅在先,有国公给她撑腰,这件事糊弄两下也就过去了。你今日之举,肯定会让令仪心里有疙瘩。”裴廷猷皱着眉头。
襄氏面无表情,连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麻花了也不自知。
“幸好有太子殿下出面,没让这件事闹大,不然那几个姑娘将来还不消停。”
“你说说你,平日挺大方宽和的,怎么今日就逮着令仪计较,说的话也忒难听。她与阿菱不同,怎能拿教训阿菱那套教训她……”
裴廷猷喋喋不休,言辞间尽是对她的责怪,丝毫没有察觉坐在盆架前的襄氏,脸色越来越难看。
啪——
襄氏将细棉帕子摔进水盆里,回头盯着裴廷猷,烛火明灭跃动在她的眼睛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怒意。
“我可着实好奇,都是女儿家,阿菱与令仪有何不同,为何夫君处处维护令仪?”
一连甩出两个问题,裴廷猷这才察觉襄氏的情绪波动,立马缓和语气:“她是二郎的未婚妻,大嫂也挺满意令仪,我这不是怕令仪还未入门,便与我们心生芥蒂嘛。”
“就因为她是二郎未过门的媳妇,我看不是吧。”襄氏眼含嘲讽,“难道不是因为……她是陆燕娴的女儿!”
一句话戳破隔在夫妻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裴廷猷脸色一片冰冷。
深夜,庭院里烛火幽微。
裴菱屏退仆妇,打算与父母谈谈陆潜放走花旦的事,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主屋内爆发了争吵。
“夫君说我斤斤计较,不够善解人意,还怕这门亲事最后成不了,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
襄氏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全力大吼,彻底撕碎这数十载人淡如菊,心素如简的面具。
裴廷猷愣愣看着她,对眼前歇斯底里,不顾体面的夫人,感到十分陌生。
半晌,冷哼道:“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意的是令仪吗,你是在意她死去的娘!”襄氏心里膈应极了,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不吐不快。
“你让二郎娶她回来,究竟是想成全他们,还是想满足你那点龌龊心思你自个儿心知肚明!”
‘啪’的一声。
裴廷猷大手一挥,将一只茶盏砸在地上,指着襄氏,冷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暖黄烛火映在襄氏面庞,一脸厌倦:“嫁进裴府这么多年,我在主母这个位置上处处谨小慎微,深怕做错半点,让你心生不满,可你呢?满心都是陆燕娴!”
“外人夸你洁身自好,与我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都不曾纳妾,可你扪心自问一个月有几回与我同房!”
“这些年,我将阿菱教得知书达理,可宋令仪除了那张脸,可有半点陆燕娴的才情?!阿菱哪里比不过她,非要说比不过,那就是阿菱不是陆燕娴肚子里出来的!”
裴廷猷震怒,重重的在软榻案几上一拍:“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疯?”
襄氏猝然站起身来,无声的连连冷笑,眼里蓄着清泪:“我早该疯了!”
“我自问成亲十六载,不曾有对不起裴家之处,可你呢?心里想着陆燕娴,处处维护宋令仪,可有把我和阿菱放在眼里?!”
第103章矛盾.
裴廷猷气得拳头紧捏,胸口起伏厉害,眼里迸发出冰冷刺骨的寒意,强作平静道:“作为裴家主母,你觉得你的说这些像话吗?我不曾苛待过你们,也不曾在外有过莺莺燕燕,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们。”
“今夜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自己好生冷静冷静吧。”
说罢,裴廷猷大步往屋外走,连开门声都透着怒意。
屋里一片寂静,久久无声,只闻得庭院里的花木在夜风中枝叶摇曳。
襄氏杵在盆架前,低垂头颅,整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躲在廊柱后的裴菱慢慢走出来,抿着泛白的唇瓣,望了眼阿父离开的方向,而后轻步走进主屋,在襄氏背后停了许久。
“阿母。”嗓音带着惊惶过后的怯意。
襄氏没有转身,“你来干什么?”
“……”
裴菱唇瓣嗫嚅,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父母因为亲事吵架,这会儿再与阿母商议定亲宴上的事,必然不妥。
母女二人默然良久,襄氏忽然开口:“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裴菱一惊,轻轻‘嗯’了声。
“阿母为何要与阿父说那些话呢,宋姐姐人很好,救过我,阿父对您——”
话还未说完,便见襄氏猝然转过身来,眼睛定定盯着她,眸光犀利,裴菱剩下的话咽在了喉咙里。
“好?”
襄氏心里逐渐冷了下去,伸手捉住裴菱的胳膊,吓得小姑娘忽然一哆嗦。
“陆燕娴和你阿父青梅竹马,悔婚却闹得满城风雨,你阿父不嫌丢人不计较,宝贝那枚青玉龙纹佩多年,是因为他愚蠢!”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跟你阿父一个样!等宋令仪过门,这裴府里焉有你的位置,再等几年,府中执掌中馈的就是宋令仪了!”
“……”
裴菱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阿母,面颊上一串串泪水滚了下来,眼珠都哭红了。
她打心底不认同阿母的话,只当阿母是气昏了头,但阿母介意这门亲事,作为女儿,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阿父想着陆燕娴,你对她女儿又毫不设防,你们父女俩是存心想气死我!”
这话说得很重,重到好似身负千钧。裴菱满脸泪痕,看着阿母赤红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恨,心里无端生出惧意。
“阿母……我……”
襄氏冰着一张脸,女儿支支吾吾,惊惧不已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烦躁又无奈,她深吸口气,松开握住裴菱胳膊的手。
淡声道:“出去吧,今夜就当没来过晞云斋。”
“阿母……”
“出去!”
襄氏厉声一喝,而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看着态度决绝的阿母,裴菱小脸苍白,喉头咕嘟一声,垂头转身离开主屋。
庭院静谧。
嬷嬷站在廊下,瞧见自家姑娘哭着走出来,赶忙上前劝慰。
“姑娘莫要伤心,夫人只是在气头上,说的也都是气话,明早消气了便好了。”
裴菱神情委顿,轻轻摇头:“我还好,今夜劳烦嬷嬷照顾阿母了。”
说完,小姑娘缓缓往院外走,步伐虚浮,连背影也透着落寞。
…
与此同时,国公一家已回到府中。
宋令仪老老实实去了老太太的院里,一边伺候老太太净面,一边将今夜发生打架的前因后果与老太太细说,顾及老太太的心情,特意摒去了关于宋母的部分。
“打得好!”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瓷盅,神色沉静:“那几个小姑娘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将来还会骑到你头上,你是二郎的未婚妻,她们心里在想什么,真当旁人不知道么。”
缓了缓,又道:“但你今夜确实冲动了些,就算要教训她们,也得做的干净利落,以免落人话柄。你是国公府表姑娘,有些事不一定得亲自动手。今夜若非太子殿下出面,你舅舅就是想保你都难。”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清楚老太太话里隐指襄氏,目光闪动:“外祖母也觉得裴伯母今夜在为难我?”
屋内倏然沉寂。
老太太静静瞧了会儿坐在月牙凳上的外孙女,轻轻拍着她的小手,叹道:“你跟你阿母长得太像了。”
“……”宋令仪一时半会儿没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这跟她和宋母长得像有何关系,襄氏一个长辈,又与裴伯父夫妻多年,相敬如宾,难道会介意她一个晚辈和母亲长得像?多没天理。
“你莫怨裴二夫人,这事儿的根结本不在她身上。”老太太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有些事梗在心里,跟刺儿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宋令仪轻轻点头:“我不怨裴伯母,反正事情解决了,亲事也定下了。”
老太太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头。时辰已晚,待喝完瓷盅里的安神汤,老太太便吩咐侍婢送她回院子。
夜凉如水,曲廊幽静。
侍婢挑灯引路,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哈了口热气暖手,快到冬天,夜里愈发冷了。
及至曲廊尽头,廊柱旁立了道人影,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幽幽偏头看来。
“小公爷?”
侍婢惊诧:“这么晚了,天气又凉,小公爷怎么还守在这儿?”
那道黑影动了动,陆潜自阴影中走出来,灯笼的昏黄火光映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旁。
“我有些话要跟她说,你把灯笼给我吧,我送她回院子。”
侍婢愣了愣,偏头瞄了眼表姑娘,似在询问。
“没事儿,也快到芝兰苑了,你回去吧。”宋令仪道。
侍婢颔首将灯笼递给小公爷,而后往回走。
曲廊静默片刻。
陆潜提着灯笼,朝少女偏了下头:“走吧。”
二人隔着半拳的距离,信步而行。
“今夜定亲宴,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你?”宋令仪状似无意地问起。
忽然想到陆潜知道她要定亲时的激烈反应,今夜发生的事,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怎么?”陆潜流里流气地看她一眼,淡淡勾唇,“是觉得今天打架我没去帮你,心里不舒服了?”
第104章什么金玉良缘?
宋令仪斜眸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就算不来,本姑娘也没吃亏好嘛。”
“没吃亏?”
陆潜睨了眼她裹成粽子的手,咧嘴一笑,无声嘲讽。
“……”
宋令仪脸上有些讪讪,将‘粽子’藏进厚氅,道:“你别扯开话题,去哪儿了,快说!”
“还能去哪儿,在‘捉奸’现场呢,要不要我与你仔细说说厢房里的情况?”
这人不止用词恶劣,连语气也很欠揍。
“什么‘捉奸’?鉴之哥哥分明是被人下药污蔑的,我才不要听,反正什么都没发生。”宋令仪神色添着丝冰冷。
“你就这么相信他?”陆潜心里不爽到了极点。
宋令仪哼笑:“他是我的未婚夫,不信他信谁?”
一阵无言,氛围近似低压。
最后还是宋令仪先开口打破沉寂:“你在这儿等着,就为了说这个?”
身侧的少年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礼盒递给她。
“送你的。”
盒子方方正正,仅看上面的雕刻工艺便知价值不菲。
宋令仪没有立马接过,眼神犹疑看着他,“你在里面装暗器了?”
这话纯属开玩笑,但不妨碍陆潜眉眼冷了几分,“不要就算了。”
见他要收回去,宋令仪连声说了三个‘要’字,把盒子夺过来,借着灯笼火光打开一看,竟是一块蓝色碧玺手串,颜色纯净,晶体很透,定非凡品。
“这是你送我的定亲礼?”宋令仪拿起手串端详。
陆潜低眸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算定亲礼,很早就命人打造了,喜欢吗?”
宋令仪努了努嘴,故意说了句‘还行吧’,果不其然,少年的脸色立马阴沉下去,伸手就要抢。
“不喜欢就还我,省得你看着碍眼。”
宋令仪机敏避开他的手,“送都送了,哪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眼看陆潜的脸色还没有缓和,她仰脸一笑,“行了,行了,我喜欢。”
少女说这话时柳眉微挑,黑曜石般的眼珠晶莹剔透,漂亮得不像话。
陆潜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了下。
这还差不多。
明月清辉将少女的面庞照得柔软又明净,两人之间少有如此宁静的氛围。
谈笑间,已到芝兰苑外,直至那抹银朱色身影进了庭院,陆潜才提灯离开。
风吹叶簌簌。
雕花格窗后的软榻边,宋令仪将盒子放在案几上,红蕖端着热水进来,瞧见盒子里的碧玺手串,惊讶道:“姑娘新买了手串?”
“是小白脸送的。”宋令仪漫不经心地将帕子压进水里浸湿。
红蕖早已习惯自家姑娘对小公爷称呼,笑了笑:“这碧玺手串上还嵌了块玉呢,可真好看。”
听红蕖这么一说,宋令仪擦干手,又拿起手串仔细端详摩挲。
这块白玉质地细腻,纹路精雕细琢,肯定很值钱。
小白脸前段时间惹舅舅生气,舅舅下令断了他的零花钱,他这人花钱大手大脚,肯定不会存太多私房钱,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手串?
不过疑问只存在一会儿,很快就被宋令仪抛之脑后。这么贵的手串,她平日可不敢戴,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
定亲宴之后,日子平淡朝前过。
步入初冬时节,天色寡淡青灰,格外寒冷。
金樽楼,雅室门窗紧闭,只留一扇小窗开着,室内烧着炭盆,温暖如春。
褚一舟大步迈入雅室,走到炭盆边暖手。
“上个月的钱已经汇入票号了,小公爷猜有多少?”
软榻上的少年单手撑着脑袋,阖眸小憩,没有搭理他。
“五千两啊。”褚一舟神情格外兴奋,“不愧是小公爷,就是有远见,这香料风靡京都,就连皇室宗亲都在用,供不应求,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下个月肯定能赚更多……”
陆潜缓缓睁眼,神色稀松平常,坐起身呷了口茶水。
“这算什么,要不是老头子将我平日的用度减半,小爷还看不上这点生意。”
室内暖香馥郁,褚一舟脱掉大氅,往桌边一坐,“说起来,下批香料何时到啊,买家都等着呢。”
“走水路,最迟明晚就能送到云河渡。”
“那感情好,这事儿就不劳小公爷操心了,明晚我带人亲自去接货。”褚一舟喝了口热茶,继续道,“对了,上回那串碧玺手串,表姑娘收到后可还满意?”
说起这个,陆潜极淡地弯了下唇:“我送的东西,她敢不喜欢吗?”
“……”
褚一舟‘嫌弃’地撇了撇嘴。
也不知小公爷是怎么了,花重金寻了两块名玉,为了迎合小姑娘家的喜好,还要挑上等碧玺串上去。这位表姑娘都定亲了,哪儿值得小公爷花这心思,亲妹都没这待遇吧。
“诶,上回的碧玺不是只串了一块玉么,还有一块儿呢,小公爷送谁了?”褚一舟笑问。
陆潜乜了他一眼,嘴里说着让他别多事,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什么金玉良缘。
他送的碧玺手串,可比那青玉龙凤纹佩贵重多了。
“让你派人盯着裴昭,最近可有什么发现?”
褚一舟懒懒叹了口气:“还说呢,裴二郎每日卯时上衙署,酉时下值回裴府,作息规律,两点一线,别说异常了,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陆潜靠在软榻上,姿态闲散,脸色沉沉:“至少摸清了他的每日行程,将来大有用处。”
“阿潜,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裴二郎是跟你不对付,但也不至于——”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瞪了一眼,识趣闭嘴。
“你懂什么,只要他过得不顺心,小爷就开心。”陆潜面上风波不动,眼神阴郁,暗自盘算着下步棋该如何走。
两家的婚期未定,大概是明年初,看似久远,其实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必须加快进程。
“让你的人机灵点,别被发现了,一切等我安排。”
褚一舟神色轻松:“知道,就算被发现又如何,是我派的人,追究不到你头上。”
第105章风起
次日傍晚,刚下完一场瓢泼大雨。
云河渡口岸依旧人山人海,站着近百号人。船夫有条不紊地落锚,放船板,上船卸货的人秩序井然。
雨后的江风寒冷刺骨,褚一舟领着十数名壮丁来到其中一艘船上。
负责押运货物的是名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笑起来露出一颗金牙,说话十分市侩,一面与褚一舟寒暄,一面安排手下帮忙卸货。
待到暮色四合,货物装上马车,一场大雨又下了起来,路况不宜急行,褚一舟特地请兄弟们去鹤仙楼玩了一夜,载物的马车则停在鹤仙楼后巷棚子里。
一夜过去,天色将亮,褚一舟终于从楼里出来。
相比于昨夜进楼时的春风满面,他现在的脸色难看极了,在销金窟里输了一夜,就差把裤衩子赔进去了,幸好有虞娘劝他及时止损,给了他台阶下,否则还出不来呢。
虞娘披了件雪白狐裘,亲自送他来后门,柳腰扭得风情万种,静静看他们清点货物。
“褚公子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啊?”虞娘好奇。
“香料。”褚一舟回答简洁,语气透着一股烦躁感。
虞娘笑了笑,走到马车旁边,随意扫了眼箱子,脸色微变:“哟,这香料很贵吧?”
说起这个,褚一舟立马来了兴致,“可不,京都现在就流行这个,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至少这个数——”右手比了个五。
“五十两?!”
虞娘眼睛睁得老大,短暂诧异后,笑容格外灿烂:“褚公子,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奴家还没用过这香料呢,要不匀奴家一点?”
褚一舟双手抱臂,上下打量虞娘,悠悠道:“那可不行,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等着用呢,而且这香料还得送去储芳馆加制,就这么给你,也用不了啊。”
虞娘红唇微撅,拢了拢狐裘,佯作不高兴:“褚公子不想给便罢了,奴家先回了。”
说罢,转身就要进门。
“诶~别啊。”褚一舟赶忙追上去哄人,“虞娘帮了我那么多忙,一点香料,我哪儿会舍不得啊。”
虞娘扭过去身去,娇声道:“那可不一定,男人的嘴贯会骗人。”
褚一舟没办法,只得让人取一小盒来。
天刚蒙蒙亮,又下起了细密小雨,马车上的货物已清点完毕,一群人乘马车驶离后巷。
几辆马车前脚刚走,一道黑影随即蹿入街边的巷子里,深巷内停了辆低调的青篷马车。
那人凑到车窗边,躬身恭敬道:“公子,办妥了,他们没有发现。”
须臾,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自车厢内传来。
“很好,回京吧。”
…
一场冬雨,风寒料峭。京都城人人裹上了厚袄,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镇抚司内部各自忙碌,庄严肃静。
一名小旗官急步匆匆迈入政事堂,拱手禀报:“大人,孔公子来了。”
正伏案处理公务的玄风抬起头,眉头紧锁:“孔寒声?”
“正是,孔公子说有要事与您商议。”小旗官道。
不多时,身着亮眼孔雀裘的男人缓步迈入政事堂。与整日处理公务,眼下挂着淡淡青乌的玄风不同,孔寒声面带浅笑,意态娴雅,一瞧便知生活过于滋润。
玄风瞄了那件流光溢彩的孔雀裘一眼,没觉得这只花孔雀来镇抚司,会有什么大事要跟他商议,语气平淡又透着些怨气:“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孔寒声将一个小盒子放到桌案上,而后在梨花木圈椅落座,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
“说了有事商议,若是无事,我可不敢来你这儿,煞气太重。”
玄风低眸瞧了眼盒子,随手拿起来掂了掂。
“这是什么,鹤仙楼日入斗金,你带个礼物这么寒酸?”
孔寒声轻轻‘啧’了一声:“你都当上副指挥使了,还差我这点儿?
“听听你自个儿说的是什么话?”玄风没好气儿地瞪他,拍了拍胸脯,“我跟着太子殿下办公差,食俸禄,可不搞歪门邪道那一套啊。”
二人贫了几句,才开始聊正事。
“你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孔寒声道。
玄风挑眉,打开锁扣,里面是一些半成的香料,除了香味浓郁,并无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香?”他拈起一小块儿,凑到鼻尖嗅了嗅。
“具体不太清楚,但虞娘闻出里面掺杂了一味狁香。”
闻言,玄风触电似的挪开手指,搓了搓鼻子,把指尖那点香料抖掉,“这可是朝廷禁用的香料,你哪儿来的?”
狁香产于北部,有麻痹致幻的功效,外族常用它来制药,服用过量容易成瘾,因大渊与北部外族关系紧张,这些年一直被朝廷禁止在市面上流通,但只要有钱,靠近北部的鬼市也能买到。
“你可知道城西褚家?”孔寒声并未直说。
“管东城兵马司的褚家?”玄风拧眉沉思,“褚大人与国公私交甚好,眼看就要升迁了,犯不着买卖禁香吧。”
“是他儿子褚一舟,昨夜去云河渡接货,宿在鹤仙楼,虞娘今早碰巧看见他们在清点货物,便跟他要了一盒。据说此香在京都流通已久,不少王公贵族在用,你最好禀明太子殿下,彻查清楚,这可不是一件小案子。”孔寒声淡声道。
朝廷禁用狁香,鬼市能买到,顶多就是作药用,敢用来制香料,还大面积贩卖,真追究起来,是要判监禁的。
“我这就带队去拿人。”
玄风作势要走,却被孔寒声抬手拦住,“别着急,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赶紧说。”
“这褚一舟与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匪浅,我打听到储芳馆的幕后老板也是他俩,涉及国公府,这事儿可得谨慎些。你最好入宫禀明殿下,在此之前,还得让人把这批香料按下来。”孔寒声正色道。
一刻钟后,玄风派了一队锦衣卫骑马赶赴储芳馆截货,他则入宫禀报情况。
皇城森严。
刚到明德殿外头,便听到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冯同送几名礼部的官员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玄风上前见礼寒暄了几句,低声问冯同,“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第106章抓人
冯同嘶了声,赶紧道:“做奴才的,岂敢妄自揣测太子的心意。”顿了顿,又悄声说,“还不是选秀那点事儿。”
礼部官员奏请办选秀,也是按章程办事,只可惜太子殿下的心意难测,几次都给驳回去了。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内侍已将觐见的消息通传进去,隔了半刻钟,雕花木门再次打开。
“玄风大人请。”
玄风踩着柔软的地毯进了大殿,殿里烧了炭盆,跨过门槛仿若一脚从隆冬踏进暖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正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免礼’。
“启禀殿下,微臣有件重要的事奏报,涉及晋国公府。”玄风颔首道。
闻言,萧明夷执笔的手顿了一下,黑涔涔的视线缓缓投向站在桌案前的人,“何事?”
玄风拢袖而立,有条不紊地呈报香料之事,“……狁香是禁香,但涉及国公府和褚家,微臣觉得此事不好解决,特来请太子殿下定夺。”
萧明夷黑眸微眯,指腹摩挲着鹰首玉扳指。
沉思片刻,才道:“香料可有找人鉴定过?”
“回殿下,虞娘是制香高手,这香是她发现的,应该不会有假,微臣已命人去储芳馆截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玄风道。
萧明夷视线抬起,望向窗外浓云密集的天色,直接吩咐下去。
“朝中禁用狁香多年,他们若是明知故犯,大量流通禁香,孤岂能包庇。此事交给你去查,一旦确认储芳馆内有禁香,立马拿人。”
玄风脸色微变,郑重道:“微臣接旨!”
…
城中小雨初歇。
自打定亲宴上与三女打了一架,教习嬷嬷日日拉着宋令仪教导礼仪,不曾有一日松懈。
今日得空,宋令仪随陆妤去铺子里清账,久未出门,兴奋得不行,一下车就长长哈了口热气。
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霎时氤氲成白茫茫的雾气,愈发衬得朱衣少女唇红齿白,貌若仙姿。
店铺掌柜态度热切的将二女迎进去,腾了间雅室,搬出上个月的账本,供陆妤查账。
宋令仪捧着热茶在炭盆边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便与陆妤知会一声,携红蕖去街市上转转。
午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主仆二人刚出铺子,便看见一队锦衣卫骑马自鼓楼前过,领头之人正是玄风。
锦衣卫的铁蹄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百姓们无不仓皇避让。眼看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拐角,主仆二人才继续往街市走。
金樽楼。
暖香浓郁的雅间内,光线明亮。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倏然从外推开。
褚一舟脸色苍白,慌乱闯进来,嘴里不停念叨:“不好了,不好了……”
谈笑声戛然而止,猝不及防的乐师,接连弹错了几个音,惊惶抬头去看小公爷的脸色,正好迎上一双深邃阴郁的眼睛。
骤然被扰了兴致,陆潜脸色沉下去,“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何事了?”
“储芳馆被查了,新到的货也被锦衣卫拦下来了!”褚一舟喘着粗气道。
在座的世族少年皆沉默无声,涉及镇抚司,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陆潜微微一惊,抬起眼来:“他们该办的事儿不办,吃饱了撑的查储芳馆!是不是你背地里瞒着我搞事儿了?”
“哪儿敢啊!”褚一舟往圈椅一坐,双手拍膝,“你是没看到啊,那些锦衣卫进了储芳馆简直如狼似虎,四处翻箱倒柜,香料全被他们卷走了。”
陆潜眸光沉沉,暗自忖度间,忽闻坐在窗边一人惊声喊了句‘锦衣卫来了’。
褚一舟跟惊弓之鸟似的,从圈椅上弹起来,疾步凑到窗边往下看。
金樽楼前停了十数匹黑马,拦住大半条街道,引来许多百姓围观。金樽楼老板堆着笑脸,与这群锦衣卫斡旋,听不见说什么,但肯定拦不了多久。
“阿潜,咱们赶紧跑吧!”褚一舟回头拽起陆潜。
无论如何,先回国公府,锦衣卫要进国公府抓人,至少有国公出面阻拦。
陆潜一把甩开抓在胳膊上的手,神色格外冷厉:“跑什么,小爷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作奸犯科,国公府还没倒呢,谁敢抓我?”
“……”褚一舟烦躁挠头。
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锦衣卫摆明是来抓他们的,这都不跑,但凡进了诏狱,锦衣卫多得是办法屈打成招,等国公府把他们捞出来,皮都掉一层了!
两厢沉默间,雅室的门被外力粗暴打开。
玄风锦衣佩刀,站在雅室门口,神色肃穆,身后的长廊上站满了锦衣卫,气势凌然。
满室公子哥儿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喘。
陆潜倒是平静地很,慢慢站起身,嗓音沉冷:“玄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玄风面带松弛浅笑,踱步进入雅室。
“为何来此,小公爷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小爷没空跟你打哑谜,有话直说。”陆潜的脸色突然间冰冷下来,语气也带出几分讥诮之意。
“经镇抚司查证,储芳馆的香料里参杂朝廷禁用的狁香,事关重大,还请小公爷配合我们回镇抚司调查。”玄风一丝不苟道。
狁香?
陆潜浓眉微拧,视线幽幽投向旁边的褚一舟,似在问‘你干的?’。
“什么狁香?”褚一舟也是一脸懵,甚至连狁香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其余公子哥儿听到镇抚司要抓人,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生怕被牵扯进去。
“得罪了。”
玄风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挥手。
候在长廊上的锦衣卫大步迈入雅室,作势要捉拿二人。面对身强力壮的锦衣卫,褚一舟不敢反抗,可陆潜岂会乖乖任人污蔑,反手挣脱一名小旗官的钳制。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狁香,你们锦衣卫休想把烂事儿算我头上!”
第107章回敬你一局
雅室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锦衣卫顾忌对方是小公爷,还是国公府的独苗,在事情查清之前,根本不敢跟他动真格,一时疏忽,真叫人逃了。
长街上聚了不少看客。
宋令仪从糕点铺子里出来时,恰好看见斜对面的金樽楼前聚满了人,当即牵着红蕖挤过去看热闹。
只听得周围人一声惊呼,一道锦袍身影从门内蹿出来,众人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露出大片空地来。
主仆二人被挤得身形不稳,差些摔倒。
等宋令仪站稳,定睛一看,门内又有三两锦衣佩刀的壮汉追出来。
“哎呀,姑娘,是小公爷!”
身旁的红蕖惊叫一声,宋令仪猝然偏头,正好与陆潜对上视线。
少年的脸色倏然凝冻。
双拳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雕花格窗后似有人正在下棋。
哒——
落子声清脆。
一名青袍小厮趋步入室,轻声道:“公子,锦衣卫已经行动了,但小公爷性子冲动,这会儿正在与他们纠缠。”
棋案边的青年脸色沉静,嗓音温淡:“余下的香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就算镇抚司事后想追查,也追查不到。”小厮答道。
狁香本就是在北部鬼市买的,镇抚司想查来源都难,根本不可能追查到公子身上。
落子声不疾不徐。
棋案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得咕噜滚烫,青袍小厮上前半步,动作娴熟地斟茶。
室内茶香四溢。
裴昭端起摆在手边的黑釉茶盏,凑到鼻间轻嗅,视线虚望着金樽楼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陆潜,这一局,算我回敬的。
整条长街的视线,都汇聚在金樽楼门前。
“小公爷,你逃不掉的,跟我们回镇抚司吧。”玄风紧追出来,神色凝重。
陆潜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玄风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侧身晦暗地扫了他一眼,眸光深邃幽亮。
“你觉得你能动得了我?”
玄风平静道:“事实真相,镇抚司自会查清楚,小公爷若是无罪,镇抚司当然不会动您。”
说罢,两名小旗官立马上前扣住陆潜的胳膊。
彼时,宋令仪终于从惊惶中回神。
好端端的,镇抚司为何要抓陆潜?街上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朝野不知会生出多少风波来。
“等等!”
她提步上前,紧张道:“玄风大哥,锦衣卫为何要抓我表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总得问个清楚,回去好和舅舅舅母商量。
玄风瞧见宋令仪,神情有些意外,又有点为难:“阿梨姑娘,这是公差,恕我不能告知太多。”
斟酌一下,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低声提醒:“这都是殿下的命令,小公爷贩卖禁香,案子还在调查中。”
禁香?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细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不知什么是禁香,但看镇抚司拿人的架势,该不会是跟现代贩毒罪一样重吧?
“能说的就这么多,阿梨姑娘赶紧回吧。”
提醒完,玄风后退半步,高声喝令周围的锦衣卫收队。
十数名锦衣卫纷纷上马,押着陆潜和褚一舟扬长而去,一路泥尘飞扬。
…
两女回到国公府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镇抚司当街拿人的消息早已传回国公府,国公夫妇正坐在堂厅里,焦头烂额的等消息。
陆妤性子急躁,一个健步冲进去,眉宇间满是急色:“阿父阿母,你们怎么还不派人去镇抚司捞哥哥啊!”
王氏睨了她一眼:“那是诏狱,抓人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能随便捞人么?”
“那……那总不能任由哥哥被审讯吧。”
陆妤身处后宅,也听过诏狱的恶名,听说诏狱里审讯罪犯时,能一眼从血衣烂肉里看出罪犯还能受住几分刑,流得了多少血。
就算没有罪,进了诏狱也得脱层皮,兄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儿受得住啊,肯定挨不了几下就认罪了。
宋令仪默默坐到旁边,想听听舅舅有什么法子救人。
可上首的国公爷始终没说话,扶着额头,脸色沉重。
王氏本就心急如焚,一听到‘审讯’两个字,立马红了眼睛,“国公快想想办法吧,阿潜浑归浑,但知道轻重,不可能碰禁香的……”
“他怎么不敢碰,我看他胆子大着呢!”陆探微怒拍桌案,气得火冒三丈。
“我是说减了那兔崽子的用度,他怎么还能日日花钱如流水,原来是在背地里搞这个生意!活该他受刑!”
宋令仪听出舅舅这是气头上的话,柳眉蹙了蹙,正斟酌该如何劝时,便听堂厅外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若非你们夫妻俩平日对他太过纵容,他敢做出这种事?”
老太太一进门就冰着一张脸,堂厅静可闻针,国公夫妇一个眼含热泪,一个面红耳赤,两个小的噤若寒蝉,埋头不敢吭声。
青月扶着老太太落座上首,瞧着厅中情形不对,不敢多待,向国公夫妇恭敬行礼后,便躬身退出去。
王氏捻帕拭泪。
知道老太太疼孙子,就算是圣上也得给老太太三分薄面,只要老太太开口求情,太子殿下必然不会为难国公府。
“老安人,您就这一个孙儿,可得想想办法啊。”
老太太挥挥手,无奈道:“今日是人赃俱获,镇抚司依法办案,老身怎好入宫求情?”
王氏泪盈满眶:“可……可阿潜自幼锦衣玉食,去了诏狱怎熬得住……”
老太太截断了她的话头:“熬不住也得熬!这禁香的事尚在查证,还没个定论呢,我要是入宫求情,案子还能查下去么?朝野必会对咱们家议论纷纭!”
王氏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心里一阵苦痛,伏在扶手上抽抽搭搭哭起来,陆妤连忙上前安抚。
“祖母,要是他们屈打成招怎么办?”
“国公府还没倒呢,我看他们敢?!”
老太太眉头深深皱起,眼神凌厉地扫了眼陆探微,“经此一事,看你日后还敢不敢放纵阿潜。”
陆探微面带羞愧,低头道:“母亲教训得是。”
第108章愁云
国公府因陆潜入狱一事闹得鸡飞狗跳,褚家自然也坐不住,差了好几波人来打探情况,都被陆探微打发回去了。
京都寒风乍起,府中愁云密布。
芝兰苑中的海棠果落了一地,云瑶领着一群小丫鬟在院中洒扫,瞧见自家姑娘脸色沉沉的回来,赶忙拉住红蕖询问,得知小公爷入狱,吓得扫帚脱手落地。
“怎么会这样呢?”
红蕖抿了抿唇:“我跟姑娘路过金樽楼,十几个锦衣卫围着小公爷,那架势可渗人了。”
“国公不打算救小公爷了嘛?”
往常小公爷再怎么惹祸,国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入诏狱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咱们做奴婢的,还是别过问太多了。”
红蕖说完,随即进了主屋伺候,软榻旁的茶炉烧着滚滚的茶水,宋令仪坐在软榻边,视线落在地板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红蕖轻步走过去斟茶,温声宽慰道:“姑娘别担心,老太太嘴硬心软着呢,没准儿明天就入宫求情了呢……”
宋令仪接过茶盏,捧在手心里,热茶气雾氤氲弥漫。
半晌,才听她开口:“红蕖,你可知狁香是何物?”
闻言,红蕖拧眉沉思,迟疑了两息,“奴婢听说这是先帝爷下令禁用的香料,京都不可能会有的,小公爷开设储芳馆贩卖香料,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你也觉得事有蹊跷?”
宋令仪侧脸瞧着红蕖,乌眸里一片清明。
以她的了解,陆潜不是拎不清的人,而且他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小公爷,就算一时短了用度,也不至于去踩高压线吧。
思及此处,宋令仪想到了那条碧玺白玉手串。
怪不得能送她那么贵重的手串,原来是靠卖香料赚钱买的。
冬季昼短,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天色便阴沉沉的,似要下雨。
宋令仪简单收拾了下,赶往老太太的院里蹭饭,顺便探探老太太的口风。
窗外朔风阵阵,撞得窗棂嘎吱作响,屋里点起儿臂粗的铜烛。
祖孙二人围坐圆桌边,安静用饭。
这段时间教习嬷嬷一直压着宋令仪学规矩,她现在比刚入府时懂事许多,坐姿端正,仪态大方。一边小口用饭,一边注意老太太的脸色,似乎并未有太大波动。
饭后,嬷嬷端来一碗清茶,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平静扫了眼端坐月牙凳的外孙女。
“你是来劝老身的?”
宋令仪扬唇一笑:“哪儿敢啊,您都发过话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睨着她,哼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回芝兰苑休息吧,老身这里还不需要你伺候呢。”
“……”
宋令仪唇瓣紧抿,瞧了眼侍立在边上的嬷嬷,讪笑道:“外祖母,我觉得表哥肯定是被冤枉的,您要是不管,就真没人救得了他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叹道:“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太子上位后,有意整顿朝中风气,短短半年,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
国公府树大招风,就怕太子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京中的达官显贵。
瞧出老太太的有心无力,宋令仪心头郁结,回芝兰苑时路过国公夫妇的主院,仆妇们噤声洒扫,院里一片沉寂。
第二日清晨,宋令仪按时晨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忽闻王氏病倒的噩耗,赶到主院时,陆妤已陪侍在床前,双肩微微抽动,俨然哭成了泪人。
床上的王氏头戴抹额,面容憔悴,两颊处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陆探微则在外间,与大夫交流病情,看着大夫开药方。
里间气氛凝重,宋令仪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静静瞧着昏睡的舅母和泣不成声的表妹,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大夫开完药,交代好医嘱,她便领着红蕖离开主院,一边吩咐仆妇准备些好克化的汤食,一边让小厮去后门备马车。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红蕖满脸疑惑地瞧着在博古架前翻箱倒柜的少女,直至看她翻出几瓶金疮药,才恍然大悟。
“姑娘不会是要去诏狱吧?”
宋令仪抬头看了她一眼,沉静道:“府里个个焦头烂额,我总得做些什么吧。”
舅母待她亲厚,现在病倒了,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可诏狱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啊。”红蕖迟疑道。
宋令仪快速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沉吟片刻,才道:“试试呗,万一能进去呢。”
“就算能进去,诏狱里煞气重,姑娘难道不怕?”
“有何好怕的?”宋令仪不假思索。年初在各地流浪,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就算死人怼她脸上都不会叫出声,还怕诏狱的煞气?
红蕖还想再劝两句,却被宋令仪打断:“好红蕖,你就别絮叨了,快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
“……”红蕖拧着眉头,犹疑片刻,还是往后门去了。
…
天色暗淡,黑云压城。
主仆二人刚登上马车,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下来,帘外的车夫拔声道:“姑娘,裴公子的马车在前面呢。”
距这对未婚夫妻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一个半月。裴昭忙着朝中事务,不似之前那般常约宋令仪出门游玩了。
乍见未婚夫,宋令仪本该开心的,但国公府出了事,她实在没心情谈情说爱,更何况裴昭闷闷的,说话一本正经,也不会谈情说爱。
天下大雨,街道冷清,行人匆匆。
两辆马车交汇。
宋令仪推开车窗,正好能看见坐在对面车厢里的裴昭。
“令仪,你要去哪儿?”
多日不见,未婚夫依旧风流儒雅,玉质金相,没有一点班味儿。
宋令仪迟疑两息,才开口:“去趟镇抚司。”
裴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嗓音温淡:“为了小公爷的事?”
宋令仪点了点头,垂眉轻轻道:“这两天府中因为表哥的事,生出不小的风波,我想替舅舅和舅母分忧。”
“镇抚司可不是随便能进去的地方,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托人替你送去。”裴昭道。
第109章探视
默了两息,宋令仪缓缓摇头:“还是我亲自去吧,总得找点事儿做。”
裴昭浅笑:“既如此,我就不多劝了,若有难处,可来衙署寻我。”
两辆马车短暂交汇后。又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
不似其他衙署,镇抚司是京都官员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光是门头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都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冬风萧瑟,寒气卷过长街,雨势越来越大,砸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主仆二人撑伞站在雨中,裙摆很快被晕湿。宋令仪哪怕披着白绒裘,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小脸冻得发白,鼻尖泛红。
“姑娘,咱要不回去吧。”红蕖道。
方才叫人进门通报,隔了这么久也没人出来,多半是没下文了。
“再等等。”宋令仪拧眉坚持。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镇抚司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矫健的脚步声。
玄风疾步而出,瞧见杵在门庭处的人,心下一惊,暗骂那几个兔崽子不懂事,那么晚才来通报。
“阿梨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宋令仪抬眸,仰脸一笑道:“来看看你。”
玄风挑眉,明显不信。
“……也顺便看看我表哥。”
这才对嘛。
“我,你已经看过了,公务繁忙,日日浸在政事堂,连喝酒吃肉都成奢望了,至于小公爷嘛……”
玄风瞥见主仆二人手里拎的东西,面露为难:“且不说诏狱煞气重,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进去,这小公爷犯了事儿,案子尚在查证,我放你进去探监,也不妥当啊。”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帮我吧,改日请你喝酒吃肉。”宋令仪笑容又甜又谄媚。
玄风硬起心肠,半晌不作声,可架不住宋令仪那楚楚可怜的小表情,最后还是妥协了。
“好吧,好吧,就这一次,但只能进去一个人,你俩谁进?”
“我进!”
宋令仪毫不犹豫,转手拿过红蕖手里的食盒,两手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春运赶火车似的。
玄风体贴替她分担,只让她拿轻一些的食盒。
有副指挥使在旁引路,一路畅通无阻。
诏狱阴寒湿冷,两侧石壁亮着火把。精致玲珑的绣鞋踩在地板上,仿佛能感受到长年累月积下的血腻子,鞋底黏糊糊的。
狱里关的多是罪臣,石壁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刑具,日夜刑罚不断,充斥着哀嚎惨叫,没点儿胆量的人,在这里怕是连一刻钟都挺不过去。
刚下到牢房,几个狱卒便迎上来。
“大人,您要提审说一声便是,怎么亲自下来了?”
玄风没有废话,肃目道:“小公爷关在哪里,带路。”
狱卒连声应下,引着二人往牢房深处走。
与影视剧里一看见人就扒过来喊冤不同,这里的犯人浑身血污,死气沉沉,躺在牢房里根本分不出是死是活。甭管这些人曾经有多风光,进了诏狱就是一坨任人摆布的血肉。
甬道逼仄,宋令仪只瞄了两眼,没敢多看。
不多时,狱卒引她来到一间牢房外。
这间牢房格外宽敞,与其他牢房以稻草为席的不同,里面有张木板床,环境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
想象中吃苦受罪的陆潜,这会儿正‘奴役’一名狱卒擦地,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嫌地面太脏,落不了脚。
“那儿,那儿,再擦擦,擦干净。”
叩叩——
玄风冷着脸,拍了拍牢房门,锁链撞击声清脆。
擦地的狱卒抬起头,陡然看见牢房外的副指挥使,吓得脊背一颤。
“他是犯人,用得着这么伺候?还不快出来。”玄风道。
合着镇抚司是请回来一尊大佛了,上赶着去伺候人,没有半点规矩。
牢房烛火黯淡。
陆潜跟个大爷似的,以一个懒散随意的姿态,曲腿坐在木板床上。视线微抬,隔着牢房栅栏间隙,瞥见一抹熟悉身影,身躯微僵,慢慢坐起身。
玄风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地上,对身旁的少女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不能进去,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我在审讯室等着,到时间再来送你出去。”
“多谢玄风大哥。”宋令仪浅笑道谢。
须臾,牢房外的甬道只剩她一人,周遭静可闻针。
坐在木板床上的‘大爷’脸神色别扭,慢吞吞走过来,懒靠梐牢,瓮声道:“你怎么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怕他担心,没有说舅母病倒的事。
“来看你被打得有多惨。”她努了努嘴,“喏,怕你受伤吃不下东西,食盒里都是流食呐。”
“噢,现在看过了,赶紧回吧。”陆潜侧过身子,本能不想让她看见他如今的窘迫模样。
“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宋令仪瞪视他。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嘛,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他们根本拿我怎么样。”陆潜眼皮耷拉着,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
“那碧玺手串是你卖香料赚来的?”宋令仪问。
陆潜懒懒‘嗯’了一声,似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但我没有卖禁香,那玩意儿不干净。”
他不会用不干净的钱,给她买东西。
“我知道啊。”宋令仪敛眸,轻飘飘应了一句。
堂堂小公爷,犯不着干这勾当。
陆潜微抬眼皮,似蜷着尾巴的狼,深黑眸光里隐约倒映着少女的面容。
“你知道什么?”
“我猜像你这般桀骜不驯的人,定然不会干那些阴私买卖,就算要干,也不会笨到轻易叫人抓住把柄。”宋令仪轻声道。
两双眼睛在晦暗中近距离对视,宋令仪无条件的信任,叫陆潜的眼眸霎时暗下来。
“你当真信我?”
出了这件事,连阿父都不一定信他。
宋令仪懒得跟他废话,只有一刻钟时间,当然得抓紧聊正事,“你知道是谁陷害你的么?”
陆潜眸光半垂,紧咬下颌。
还能是谁,多半是那个死鱼脸,为报下药之仇诬陷他呗,这算他认栽了。
“不知道。”
第110章小心被吃干抹净
陆潜眼里一闪而过的烦躁,却没有逃过宋令仪的眼睛。
虽不知他为何要瞒着,但肯定事出有因,这人性子恶劣,京中树敌颇多,这波牢狱之灾也算自作自受了。
“既然是冤枉的,等镇抚司调查清楚了,定会放你出去吧。”她道。
“哪儿那么容易。”陆潜睨着她,眸光锐利而慵懒,“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着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怎么可能。”宋令仪下意识反驳。
萧明夷不是那样的人,狁香是禁香,抓陆潜是公事公办,又不是公报私仇。更何况他俩井水不犯河水,萧明夷吃饱了撑的要这么做。
见她这般维护太子,陆潜脸色微变。
怎么就不可能?
且不说几个月前,他明知死丫头是国公府表姑娘,却不告知太子的事;就说太子寻了那么久的人,转头和裴昭定亲,太子能坐得住?
说不定是想借这出,让死丫头入宫求情。
“别把人想得太好,小心被吃干抹净。”
宋令仪眉眼弯弯,拍了拍隔在二人之间的梐牢,嘲讽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做生意还不知警惕,让人钻了空子。
“……”陆潜冷脸,无话可说。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
宋令仪不再贫嘴,叹声道:“家里人都很担心你,舅舅和老太太都想捞你来着,但是案子还在查证,他们也有心无力……”
“嗯。”
陆潜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但神色收敛,没有之前那种欠欠的不着调的感觉,眼底乌青耷拉着眼皮,竟叫宋令仪觉出几分落寞感。
大抵是看惯了眼前少年张狂肆意的模样,如今困于诏狱,稍显落魄潦倒,她竟觉得不习惯。
“宋姑娘,宋姑娘……”
彼此沉默间,隔壁牢房传来细微的呼喊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便瞧见脑袋卡在梐牢中间,努力往这边探头的褚一舟。
褚一舟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别光顾着阿潜,也匀我一点呗。”
“匀什么?”陆潜没好气儿地怼道,“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儿了,药也匀,你当饭吃呐?”
“那不是有食盒嘛,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褚一舟没搭理陆潜的嘲讽,满眼都是食盒。
宋令仪取出食盒里面的清粥小菜,匀了些给褚一舟,态度客气:“我以为你们会受刑,准备的都是好克化的汤食……”
这两模两样的态度,看得陆潜一股火憋上来,要不是中间隔了一堵墙,他真恨不得给褚一舟一脚。
甬道上传来脚步声。
“阿梨姑娘,该走了。”
宋令仪不想给玄风添麻烦,将药品留给他们,很快提着空食盒随他离开诏狱。
踏出那扇沉甸甸的木门,空气中湿润的土腥气扑鼻而来。
天色阴沉沉的,哪怕出了诏狱,宋令仪心头依旧滞闷。
红蕖静候在马车边,瞧见自家姑娘出来,立马撑伞迎上去。
“姑娘,可见到小公爷了,他还好吗?”
宋令仪闷闷点头:“他和褚一舟暂时没有受刑,案子还在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红蕖闻言,松了口气。
“没有受刑便好,小公爷细皮嫩肉的,锦衣卫下手又狠,若是受刑,奴婢还怕小公爷撑不住呢。”
说罢,见自家姑娘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轻声问:“姑娘怎么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摇头道:“先回吧。”
主仆二人旋即上了马车。车厢隔绝风雨,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宋令仪靠着厢璧,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老太太和陆潜的话,若有所思。
‘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着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舅舅位高权重,朝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陆家。况且小白脸落狱是被栽赃陷害的,万一有心之人继续兴风作浪,小白脸岂不危险了。
…
回到国公府已近午时。
府中奴仆噤声忙碌,气氛处处透露着凝重。
宋令仪迫不及待的将陆潜的境况告知国公夫妇,希望舅母能少些忧虑,病也好得快些。
“表姐,你真进去诏狱了,里面是不是很吓人啊?”
陆妤天真的话语,勾起了国公夫妇的疑惑。
镇抚司可不是一般的衙署,外甥女身无半职,又是一介女流,就算有国公府的关系,锦衣卫更该避嫌才是,怎会把人放进去探监呢。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
陆探微清了清嗓子,问:“令仪,你跟舅舅好好说说,是怎么进去镇抚司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傻道:“我在门口正好碰到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他看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雨下的又大……大概是心生不忍吧,就放我进去了,不过就待了一小会儿。”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
陆探微仔细想了想,那人好像叫玄风,是太子的心腹。联想到上回定亲宴,太子殿下出面摆平几个姑娘打架的事,他觉出一丝味儿来。
“令仪,你跟太子殿下是不是认识?”
“……”宋令仪被问得心下一紧,眯眼笑了笑,“舅舅忘了么,我阿父带兵支援过丹阳郡,太子殿下还说敬佩我阿父大义。”
“舅舅不是说这个。”陆探微眉头微拧,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除了这事儿,你跟太子殿下就没有过交集?”
宋令仪脸色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强作镇定道:“没有啊,他是太子,生活在皇城里,我一个校尉之女,哪儿有机会认识啊。”
见她面容没有异色,国公夫妇便没再深想。
但国公夫妇好糊弄,老太太可不好糊弄。午后去请安,将去镇抚司探监的事一说,老太太一脸正色:“那副指挥使是太子跟前的近臣,听闻他办事雷厉风行,向来不留情面,怎可能放你进镇抚司。”
“你老实与外祖母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顶着老太太洞若观火的眼神,宋令仪压力山大,斟酌了两息,才道:“之前在青石镇,太子殿下从贼人手里救过我,入京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第111章再去镇抚司
“光是救过你,没有别的事?”老太太眸光犀利。
“能有什么事儿啊……”宋令仪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镇抚司的副指挥使认得我的脸,看我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才网开一面放我进去,跟太子殿下可没关系。”
说罢,她低着头偷偷瞧了老太太一眼,只见老太太神色沉静,似乎并未怀疑她的话。
“那后来入京,怎么没听你说过太子殿下救过你的事儿?”
宋令仪背身去斟茶,动作自然,唯有那双眼睛滴溜转,不急不缓道:“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太子,大家萍水相逢,以为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将手里的白釉梅花茶盏递给老太太,“而且太子身份尊贵,万人之上,我没有高攀的心思,自然没必要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了。”
以为她是自卑家世,老太太喝了口热茶,宽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没有燕娴的才情,好在性子活络,模样也不错。东宫那地方规矩多,确实不适合你。”
宋令仪点了点头,忽而觉出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
惊道:“什么呀,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外祖母惯会打趣我。”
“这怎么能叫打趣,你是没高攀的心思,可太子殿下是何人物?若只是萍水相逢,他上回怎会出面袒护你,大渊有军功的将士多如牛毛,也不见太子殿下对其他将士的女眷这般上心。”
老太太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臊得宋令仪满脸通红。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老太太。
“那是他的事儿,我跟鉴之哥哥都定亲了。”宋令仪垂头闷闷道。
老太太短叹一声。
但愿陆裴两家能顺利完婚吧。
…
一连过了好几日,镇抚司内部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陆探微几番托人询问,却连案子的进展都问不到。
往常携礼拜访国公府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如今陆潜一出事,太子殿下的态度又耐人寻味,朝中大臣们初时以为要拿国公府树典型,以正京都权贵的风气。
但隔天上朝,太子殿下特地说明,陆潜涉嫌买卖禁香的事与晋国公府无关,案子尚在查证,还安抚晋国公莫要惊慌,必会查清事实,还小公爷一个公道。
经此一出,别说朝臣摸不透太子殿下的态度,就连陆探微本人都是懵的。
回府将这事儿与王氏一说,王氏却愁容满面。
“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是……不想我们替陆潜求情,故意搪塞我们呢?”
“不会。”陆探微拧眉,其实自个儿也没几分把握。
“怎么不会,太子殿下说这事儿不牵扯国公府,意思就是不想我们插手,镇抚司那边儿迟迟没有消息,这么冷的天,阿潜待在诏狱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都说关心则乱,王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急火攻心,病情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连亲朋好友来探病,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陆妤陪侍病床前,熬得两眼通红。
面对乖巧懂事的女儿,王氏欣慰又心疼,也愈发恼怒大儿的不争气。
傍晚天色暗淡,整个晋国公府乌云密布。
宋令仪来主院探视,里间安静无声,王氏靠倒在炕上沉睡,陆妤将她拉到外间,将白日听来的消息说给她听。
“表姐,你说兄长这回是不是凶多吉少了?”陆妤托着小脸,愁眉不展。
“不至于,这大渊律法写了,买卖禁香只判监禁不要性命。”
宋令仪慢吞吞剥着橘子,又将剥好的橘瓣塞给陆妤。
“那怎么行,哥哥要承爵,身上不能背案子。”陆妤将橘瓣塞进嘴里,嚼了嚼,继续道,“阿父到处托人打听消息,都没个准信儿,还说镇抚司办案效率高,我看也不过如此!”
闻言,宋令仪剥橘子的动作一顿,心里直打鼓。
上次去诏狱,陆潜说他是被人冤枉的,她怕舅舅和舅母担忧过度,回来便没敢说。
若有冤情,镇抚司必能查清楚。
而且这桩案子按理来说并不难办,香料掺了狁香,只要查到供货源头,便知陆潜是否被冤枉。可这么几天过去了,仍没有下文,实在奇怪得很。
大概是宋令仪想的太入神了,刚剥好的橘子,竟把橘瓣丢进白釉渣斗里,橘皮给了陆妤。
而陆妤心里记挂着事,也是魂不守舍的,拿着橘皮就往嘴里塞,尝到苦味儿才回神。
五官紧拧:“哕~怎么是橘皮啊?”
宋令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橘皮好,理气健脾。”
陆妤撅嘴,摇了摇表姐的胳膊,撒娇道:“表姐,要不咱明日再去趟镇抚司吧,阿母担忧兄长境况,咱们去看看,也好叫阿母安心啊。”
“可上回已经进去过一次了,我怕这回……”
宋令仪心有顾虑,转眸去看身旁的小表妹,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立马心软了。
“好吧,但你照顾舅母已经够累了,明天就让我去吧。”
陆妤娇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脑袋在肩头蹭了蹭,“表姐真好。”
…
次日,天气格外寒冷。
国公府里的奴仆们穿着厚袄,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仍觉不够,寒风一吹,刺得脸颊生疼。
宋令仪答应陆妤要去镇抚司,一大早就命人安排马车,还带了两盒吃食。
镇抚司门庭清冷。
挂着‘晋’字旗帜的平顶马车刚停在对街,便有锦衣卫疾步去通报。
与上回不同,这次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玄风便出来了,瞧见提着食盒的主仆二人,他面露难色。
“阿梨姑娘,您又来探视小公爷啊?”
宋令仪笑容可掬:“不,来看你的,这两盒都是给你的。”
说着,她拎了拎手里份量充足的食盒。
俗话说拿人嘴短,吃人嘴软,送礼好办事儿嘛。
玄风接过食盒,佯作正经道:“心意已收到,恕不远送了。”
“等等!”
宋令仪伸手扯住转身要走的玄风,眯眼一笑:“玄风大哥,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但我舅母因为表哥的事缠绵病榻,就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好让我有个交代。”
第112章太子做妾?
玄风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犹疑两息,道:“可镇抚司有镇抚司的规矩,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办,上回让你进去,我已经很为难了。”
宋令仪抿唇。
来时就抱着会被拒绝的心理预期,这会儿谈不上有多失望。非亲非故,不可能一直给她开绿灯。
“那好吧,麻烦玄风大哥了。”
见主仆二人要走,这回轮到玄风慌神了,怎么就不再坚持一下呢!
“等等!”
主仆二人齐齐回头看他,面带疑惑。
玄风挠头,笑容尴尬:“这礼都收了,要不阿梨姑娘随我进去坐坐?”
“……”
宋令仪和红蕖相视一眼。
明知有古怪,却还是进去了,红蕖照旧留在镇抚司外。
这回不是去诏狱,而是镇抚司的政事堂,内部氛围肃穆,越往里走越觉寒意侵肤,叫宋令仪不禁拢了拢身上的白绒裘。
玄风将食盒分给当差的锦衣卫,然后领着她进内堂落座。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间政事堂,黑檀木大桌案堆满了案卷,笔墨纸砚摆得歪七扭八,处处凌乱无序,还有玄风眼下的青乌,透着一股熟悉的浓重班味儿。
看来这副指挥使的位置也没那么好坐,跟她上辈子在职场当牛做马有得一拼。
“屋里是乱了点,阿梨姑娘不要介意。”
玄风捧了一杯热茶给她,一本正经道:“让你进来坐呢,主要是想跟你谈小公爷的案子。”
“跟我?”宋令仪微微吃惊。
舅舅四处托人都打听不到案子的进展,玄风居然要主动跟她谈,别是什么陷阱吧。
“这案子着实棘手,香料是褚公子运送的,直至进了储芳馆,中间再无第二个人经手,如果真要判刑,小公爷免不得有五六年的牢狱之灾。”
宋令仪蹙了蹙眉:“可他们是被冤枉的,只要查到供货商,不就能还他们清白了么?”
“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玄风的语气意味深长,“狁香在大渊屡禁不止,若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惩治小公爷,以正视听,真相还重要么?”
“……”
宋令仪垂眸,暗自忖度。
小白脸是晋国公府的独苗,萧明夷不可能真定他的罪,否则也不会把人关进诏狱了,还当大爷伺候。
昨日在朝堂上安抚舅舅,平息京中流言,只是想把这件事对国公府的影响降低,好让镇抚司一直不清不楚地拖着案子。
玄风说这话,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她呢。
“你想让我入宫求太子殿下?”她直言了当。
“怎么能叫求呢。”
玄风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唇角挂着浅笑:“以你跟太子殿下的交情,只要你去说一声,保证太子殿下不会再追究。”
宋令仪缓缓摩挲杯壁,若有所思。
“我跟他没有交情,之前的事也都说清楚了。”
若是进宫见萧明夷,他肯定会嚷着让她退婚,反正镇抚司关着小白脸,又不会要他的命,说不定再拖几天,就把人放了呢。
“怎么没交情?!”
这话玄风可就不爱听了,殿下为了寻人,就差把各州县翻过来了。没想到人不仅就在京都,还私自定亲了。
他承认殿下隐瞒身份,不够坦诚,但那也是事出有因,逼不得已啊。
明明之前还爱的死去活来,转头就抛弃殿下入京寻亲。把人利用完就丟,要说心狠,还得是女人。
既然不念旧情,那就摆事实说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啊,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我这等凡夫俗子配不上,也不打算高攀。鉴之哥哥官职不高又如何,他才貌双全,为人正派,最重要的是与我情投意合。”
宋令仪神色冷了几分,哪怕没有定亲,只是相熟的邻家兄妹,她也不允许有人贬低京都顶流。
玄风一时语结。
“那殿下呢?”
“你跟殿下都那样儿……总得给个说法吧。”情急道。
宋令仪无声冷笑。
这种事儿,哪儿有男子问一个女子要说法的道理,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得纠缠她。
“要不你让他改改大渊律法。”
“……”改律法?
玄风一脸懵,又听她说:“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要是他改个律法,允许一妻多夫的话,那我允许他做妾。”
“……!”
在玄风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宋令仪悠悠起身,扯出一抹淡然微笑:“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直至那抹白色身影出了政事堂,玄风才缓缓回神。
阿梨姑娘真够大胆,一妻多夫就罢了,还敢让太子做妾!
…
宋令仪出了镇抚司,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仔细想想,方才真是昏头了,连让太子做妾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玄风告诉萧明夷怎么办?
“姑娘!”
红蕖迎上前,瞧见自家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疑惑道:“那位副指挥使都跟您说什么了啊?”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他让我不要担心,表哥肯定是被人冤枉的,案子正在调查,说不定过几天就把人放出来了。”
红蕖闻言一喜:“那我们赶紧回去告诉夫人吧,夫人要是知道了,心病一除,病情说不定就好了。”
“等一下。”宋令仪拉住红蕖。
上回进诏狱探视,已让舅舅和外祖母生疑,这回再把消息带回去,定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过去。
“姑娘,怎么了?”
“回去之后,先别说镇抚司放人的事,就说案子在调查,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这是为何?”红蕖不解。
“你想呀,要是今日与舅母这么说了,过几日还不放人,对舅母又是一重煎熬打击,病情加重怎么办?”
有道理。
红蕖呆呆点头:“好,就按姑娘说的吧。”
主仆二人登上马车回府。
正是街市热闹的时辰,车厢外吆喝声不断。宋令仪额头抵着厢璧,一路心不在焉,隐有不好的预感。
第113章进宫求人?
“做妾?”
东宫明德殿,堆着满满奏折的黑檀木大桌案之后,锦袍玉冠的太子手持朱笔,听罢玄风的来报,沉吟片刻,不冷不淡笑了声:“她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侍立在旁的冯同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觑着桌案后的太子殿下,轻声道:“不知者无畏,太子殿下不必与宋姑娘计较。”
自打太子在定亲宴上给宋姑娘撑腰,惩罚王赵林三家,冯同便知,太子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那位已定亲的宋姑娘。
都说天家薄情,偏偏太子殿下一朝监国,大权在握,还惦记着从前的旧人,不选秀不册太子妃,对旧人还纵容得很。
‘改律法’、‘一妻多夫’、‘太子做妾’,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太子殿下早把人斩了。
萧明夷撩起眼皮,淡淡瞧了冯同一眼,冷哼道:“不知者?孤看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就是想气他。
那目光叫冯同一阵心惊,忙赔着笑脸:“殿下说得是,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那您打算怎么罚她?”
萧明夷没有说话,借着烛台的暖光批阅案上的奏折,直至最后一笔落下,才抬眸扫了眼玄风。
“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殿下,经查证,储芳馆之前卖出的香料并未掺杂狁香。而这一批的香料是半成品,微臣查了供货商,在抵达云河渡时,里面也没有狁香。小公爷这是得罪了人,被人下套了。”玄风正色道。
萧明夷没有丝毫意外,撂下狼毫笔。
“可有查到狁香的来源?”
“朝廷禁狁香已久,除了北部鬼市,其它地方根本不可能买到。微臣寻着线索追查许久,却没有查到狁香的买主。”
迟疑两息,玄风又补充道:“殿下,说来也是奇怪,背后做局的人,若真想致小公爷于死地,那这件案子也太容易查证了。”
一来储芳馆的出入账本没有作假,且香料入库后都有备份;二来之前卖出去的香料也没有狁香,再查供货商,案情就一目了然了。
难道做局的人,只想让小公爷‘享受’几天牢狱之灾?
玄风望着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殿下,谨慎道:“殿下打算何时放了小公爷?”
原以为能用这案子,逼阿梨姑娘入宫见殿下。哪知阿梨姑娘跟头倔驴似的,还挺聪明,打定主意不上套。
萧明夷缓缓摩挲着鹰首玉扳指,淡声道:“不着急,继续拖着,一点风声都别走漏。”
能为了病中的舅母两次去镇抚司探视,他不信阿梨坐得住。
…
一连三日,镇抚司依旧没有消息传出来。
不止国公夫妇焦虑不安,宋令仪亦是心急如焚。
这件案子不难查,就怕是上回‘让太子做妾’的话,传到萧明夷耳朵里,这狗贼一生气,故意拖着案子不放人。
“姑娘,您别咬指甲了,这光秃秃的多不好看啊。”
红蕖匆忙放下茶盏,伸手拯救快被宋令仪咬秃的大拇指,拿剪刀替她修理齐整,动作轻柔一丝不苟。
冬风瑟瑟,吹得庭院中枝条簌簌作响,宋令仪坐在雕花格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托着雪腮,静静看着面前的茶盏。
“舅舅这两天还在托人问案情么?”她缓缓开口。
“小公爷是国公府的独苗,国公能不担心嘛,就连二老爷和二夫人都从礼州寄信来京都询问了。”红蕖道。
“……”宋令仪叹气。
要不进宫一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眼前便浮现萧明夷那张冷峻如玉的脸,她眉头一紧,痛苦闭上眼。
这人分明就在逼她,等进了宫,保不准会提什么无理要求,譬如退婚。
红蕖修完指甲,抬头见自家姑娘脸色青白,语气担忧:“姑娘不舒服么?”
“不是,只是想到一点事,心里堵得慌。”宋令仪摇了摇头。
红蕖抿了抿唇,温声宽慰:“姑娘想不想吃城西那家糕点铺子的桃酥,奴婢差人给您买回来。”
“不想吃。”愁得吃不下。
宋令仪趴在案几上,忽闻院里传来说话声,是陆妤身边的婢女莲心,说是二姑娘想去趟城南楚府,问表姑娘要不要一起去。
…
天边浮云厚重,似蒙着一层晦暗灰布。
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辚辚驶向城南。
“都三天过去了,镇抚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文萱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又深得皇后娘娘欢心,咱们可以托文萱入宫,让她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陆妤自觉想了个妙招。
“可这属于朝政,文萱怕是问不到吧。”宋令仪蹙眉。
影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能做官,规矩这么多,霍文萱就算深得皇后欢心,也得遵循吧。
“哎呀,别那么死板嘛,文萱可以旁敲侧击,或者帮兄长说说好话,总不能让兄长一直待在诏狱里吧。”
马车抵达楚府,仆妇引着两女到花厅落座奉茶。
等了一会儿,侍婢们簇拥着霍文萱进来。几个月不见,印象中英姿飒爽的少女,变得婉约了些,无论是衣着还是妆发,都透着当家主母的风范。
陆妤说明来意后,原以为霍文萱会觉得为难,没想到她答应得很爽快,当即命人去备马车。
三姐妹许久没见面了,趁此机会,好好寒暄了一番。
谈笑间,宋令仪暗自打量霍文萱,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一瞧便知是婚姻滋润过的人。
说来感慨,二人成亲之前,霍文萱一直瞧不上文绉绉的楚睿珩,结果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和睦,没准儿再过两个月,就有喜讯了。
由此可见,婚前设有理想型没什么用,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大概率不是理想型。
闲聊了半个时辰,表姐妹二人站在门庭处,目送楚府马车往皇城方向去,陆妤负手叹道:“唉~这回可真是欠了个大人情呢。”
宋令仪眸光沉沉,低着头若有所思,连表妹在耳边唤她好几声都没听见,直至肩膀被拍了两下,才惊觉回神。
“嗯?你说什么?”
“表姐怎么心不在焉的……我方才说,上回铺子里的账还没有查完,等会儿就不跟你一道回府了。”陆妤眉头轻拧。
冷风卷起,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点头应下:“好吧,那你可别查太晚,我瞧这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雨呢。”
马车先送陆妤去了铺子,在街头停了一会儿,才启程往国公府方向去。
车厢内点着熏香,安静无声,宋令仪靠着厢璧,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114章拐她进宫
暗淡日光斜照于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
密不透风的红墙,将天空拘成四方天地,层层叠叠的青瓦光泽闪耀,飞檐走兽映着青灰寡淡的天空威风昂首,无端多了几分庄重森严。
宋令仪掀开那片姜黄色车帘。
呆呆望着眼前狭长幽深的宫道,马车旁是腆着谄媚笑脸的内侍,而车夫早已不知所踪。
内侍掐着尖细嗓音,态度十分恭敬:“宋姑娘终于醒了,请下车吧。”
“……”宋令仪无语拧眉。
谁能告诉她,为何一觉醒来,到的不是国公府,而是皇宫?!
这一定是在做梦!
唰——
车帘猝然合上。
宋令仪坐回车厢,指甲深陷掌心,痛感刺激到大脑皮层,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宋姑娘?”
帘外传来内侍询问的声音,“您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御辇都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明德殿等您呐,您赶紧下来吧。”
无人应声。
等了约莫五息,才听里面的人用娇蛮语气说:
“你回去跟他说,我哪儿都不去,赶紧送我回国公府!”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内侍惊讶又为难:“宋姑娘就别为难奴才了,奴才要是这么去回禀,殿下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啊。”
宋令仪又急又气。
凭什么一言不发就给她拐进宫里来,简直是强盗行为!
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出来,那名内侍没办法,转头看向候在一旁的侍卫,无声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马车缓缓动起来。
宋令仪心头骇然,推开车窗一瞧,一口气哽在喉中。
马车已驶入长长的宫道,高墙楼阙戒备有轻甲佩刀禁军,几名内侍趋步随行在侧。
“我让你放我出宫,这是去哪儿?!”
宋令仪怒拍车窗,承认自己这一刻有点气急败坏,甚至明知故问了。
内侍扬起笑脸,不为所动:“自然是去东宫了。太子殿下猜到宋姑娘不想乘御辇,特地吩咐奴才,必要时刻,可以让马车直接驶进东宫。”
“……”还真贴心。
宋令仪心头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气呼呼坐回去。
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天越来越冷,小白脸就算不受刑,光在诏狱里待着也不好受。去了明德殿,至少能把小白脸的事说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座宏伟宫殿前。
内侍掀开那片姜黄色车帘,萧瑟冬风立马涌进来。
天色灰暗,殿顶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高大庄严的白丁红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宋令仪仰脸看着宫门,眼皮蓦得跳了两下,胸口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
内侍笑吟吟迎上来,“宋姑娘,请吧。”
“文萱不是进宫了么,这会儿不在东宫?”宋令仪迟疑道。
“宋姑娘睡得沉,奴才们不敢打扰,楚夫人这会儿已经离宫了。”
宋令仪语塞。
好家伙,她这是睡了多久啊……
稍定心神,宋令仪随内侍一同入内。明德殿是太子处理政务,召见朝臣的场所,殿外有禁军把守,宫人噤声忙碌,处处透着庄严肃穆。
过不几时,内侍引她到廊庑下静候,两边的防风帘子全放下,倒不觉多冷。
“宋姑娘稍等,已有人进殿通报了。”
片刻,两扇雕花木门大开,冯同从里面出来,瞧见站在廊上的少女,眸光陡然一亮,神色自然地上前招呼。
“宋姑娘可算来了,殿下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宋令仪瞄了眼雕花木门,缓缓抬步往门口走。
殿内幽静清冷,紫烟缭绕。一袭绛色锦袍的萧明夷坐在黑檀木大桌案后,听到门口那阵细微的脚步声,指尖摩挲着桌上的玉镇纸,神色不动。
待人在大殿中央站定,桌案后的太子才缓缓掀眸看去,视线略过内侍,定定落在宋令仪身上。
少女敛衽屈膝,简单行了个礼,而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不满的怨气。
那双狭长凤眸眯起,似有些不虞她的冷怠,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对宫人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颔首称‘是’,而后依次散去,本就空旷静寂的大殿顿时更加冷清。
宋令仪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藏在厚氅下的手指不安绞动。
萧明夷勾唇,视线扫过她的小脸,嗓音不紧不慢:“来了东宫,没什么要跟孤说的?”
“……”
宋令仪故作迷茫,没有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最好是让萧明夷主动提小白脸的案子,这样不至于太过被动。
看清少女脸上的茫然,萧明夷起了逗弄的心思,面罩寒霜般看着她,语气沉冷:“不是让孤改律法么,怎么不敢提了?”
闻言,宋令仪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暗骂玄风大嘴巴,连这话都敢往上呈报。
“那都是戏言,当不得真,殿下难不成还听进去了?”弱弱道。
之前让他当小三,还说什么‘未尝不可’,做妾就生气了,对名分看得也忒重了。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少顷,只听上首传来一声哼笑,一股莫名的压迫冷意顺着幽邃视线袭来,叫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垂视线,不敢抬头直视。
萧明夷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还以为胆子能有多大,也不过如此。
“孤听说你去镇抚司探视小公爷了,这几日,国公四处托人询问小公爷的案情,连文萱表妹都来说情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宋令仪心口沉了沉。
果然,拐她进宫,是想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退婚吧。
第115章一念之间
之前说什么不阻止婚事,还不是想趁人之危!
宋令仪红唇动了动,轻声道:“这件案子不难查,相信镇抚司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还表哥清白。”
萧明夷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淡:“你就如此信任小公爷,万一他真的买卖禁香了呢?”
“不可能,他说了没有,不会骗我的。”
见她这般信任陆潜,萧明夷凤眸里闪过一抹晦色,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依旧云淡风轻:“皇祖父明令禁止狁香在大渊流通,可这些年关于贩卖狁香的案子层出不穷,这件案子可大可小,皆在孤一念之间罢了。”
一念之间?
宋令仪眉头紧拧,忽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单纯。
眼前的男人不是昔日境遇窘迫的土匪头子,他高坐庙堂,身上是象征天家威严的蟒纹锦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想见她,只需抬抬手指,她便能悄无声息地进宫。
若要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妥协,事实真相如何,还重要么?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国公府的小公爷又如何,只要定了罪,还不是得乖乖认罚。
回想起外祖母的担忧,舅舅托人相助的卑微,还有病床上的舅母。一时间悲愤,恼怒、失望等种种情绪在心口激荡,叫她如鲠在喉。
如果小白脸因此被判刑,不敢想陆家人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可要她用婚事妥协,对裴昭就公平了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虽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那种深深无力感裹挟着她,面上强撑的镇定也彻底崩裂。
上首的男人静坐着,漫不经心地观察少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犹如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默了良久,宋令仪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目光。
“所以殿下掠我入宫,就是想用权势逼迫我,让我跟条丧家之犬一样摇尾乞怜,求你高抬贵手,放过表哥?”
此言一出,那张半隐在阴影中的面庞霎时变了脸色,眸底一片森然冷意。
还未开口,又听她一脸激愤的继续说:
“代价呢?”
“是不是要我与裴家退婚,然后入宫为妃,拿我当宠物,仰赖你的鼻息存活,高兴了就跟以前一样逗两下,腻了就弃我如敝履。”
话落,男人嘴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沉冷,“胡说八道,孤何时拿你当宠物了?!”
宋令仪淡淡看他,忍不住讥讽:“对,我说错了,你是高高在上,独掌乾坤的太子,怎会将我一个女子放在眼里!”
“你不是拿我当宠物,只是打从骨子里就不懂得如何尊重人,所以不顾我的想法,不顾我的意愿,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为所欲为!”
殿内一片死寂。
换作之前,宋令仪知道萧明夷的脸色有多难看,根本不会抬头看他,但这次怒从胆边生,竟昂首直勾勾地盯着他,丝毫不惧。
男人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
他承认是有借这事逼她退婚的想法,却不懂她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自认没有看不起她,若真看不起,当初就不会费心力找她,甚至允她太子妃之位。
可她说错了么?好像没有。
逼她的事,他确实做过,即便没有抱着那样的想法,却改不了让她伤心的事实。
大殿内在无声对峙,候在殿外的内侍们听到里面的争吵,个个大惊失色,暗道这位宋姑娘胆大包天,竟敢这么与太子殿下说话!
皇帝退居行宫,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便是大渊的无冕之王,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的道理。
送宋令仪来东宫的年轻内侍低声问:“师父,这位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您说太子殿下会降罪她么?”
冯同伸手拍了下他的帽子,轻斥:“不该问的别问!”
其实他心里也直打鼓,满朝文武无一不遵从太子殿下,京都贵女无一不祈盼能得太子殿下青睐,偏偏这位宋姑娘,如此不知好歹。
面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她不仅拒绝,还敢指着太子殿下的鼻子,暗讽太子殿下行事霸道。
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缓慢而煎熬。
气氛一阵僵凝后,只听得上首发出一声低叹,那双幽邃视线始终落在她冷若冰霜的脸庞。
萧明夷深知再用陆潜的案子逼她,必会适得其反,要她退婚,不止这一个办法。与其步步紧逼,惹她生厌,不如用怀柔之策,伺机而动。
在宋令仪微颤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孤若真拿你当可有可无的宠物,也就不必让你退亲了,直接绑入宫,囚在身边日日宠幸,何必过明路,许你太子妃的位置?”
听到他这话,宋令仪的眼里露出一丝惊恐,面庞染上难堪的薄红。
后觉方才说那些惹怒他的话,是逞一时之快,太过幼稚。
她如今就在东宫,如果他真动了囚禁的念头,谁都不会知道她的下落,甚至连小白脸的案子都陷入死局了。
萧明夷瞥见她的惶恐,眸色微暗:“可孤不会这么做,今日寻你来,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啊?
看看她?就这?
“我有什么好看的?”宋令仪嘟囔着,蓦然触及那双黑眸里的炽热,好似有一团烈火要将她吞噬,赤裸裸的欲望,叫她心下一紧,双颊发烫。
“距离上次见你,已隔了近两个月,本以为小公爷出事,你会入宫求情,没想到还得孤亲自派人去请你。”萧明夷道。
示弱又宠溺的口吻,让宋令仪无端不知所措。
如果他再强势一些,她还能继续硬气地应对,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奇怪。搞得像她渣了人,不负责一样。
“我是想过求情来着,但我不想被威胁,不想退婚。“她说。
见她态度缓和,萧明夷眸光愈发幽暗,唇边挂着浅笑:“孤不威胁你,小公爷的案子,镇抚司已查清,待明日就召告京都,放他归家。”
第116章皇后娘娘要见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
萧明夷淡淡一笑,屈指在桌案上轻点,眸光流转间,神态已然变得温和从容,不似之前那般冷厉严肃。
“你可饿了?”
“啊?”话题转得太快了,宋令仪有些懵。
“你在马车里睡了很久,这会儿已经午时,孤已命御膳房备了酒菜,用完膳再送你出宫吧。”男人嗓音磁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响起咕叽声,在沉寂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宋令仪双颊烧红,暗骂肚子不争气。
“不必客气,只是用膳,不做别的。”萧明夷眉眼舒展,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润随和。
不等宋令仪再想借口拒绝,男人已吩咐传膳。身后的雕花木门随即大开,十数名宫婢提着精致食盒,鱼贯而入。
就在宋令仪看得愣神之际,冯同不知不觉凑到了她身边,轻声提醒:“宋姑娘,请随奴才这边来。”
冯同引着人往偏殿去,相较于正殿的轩丽肃静,偏殿是太子日常起居之处,更为整洁冷清。
冯同按照惯例,将人引到靠近窗边的黄花梨螭龙首方桌边,扯开那把黄花梨圈椅,“请坐。”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得宋令仪馋虫上身,恨不能暴风吸入。
萧明夷落座,指了指摆在她面前的几碟菜,温声道:“这几样都是淮州菜,尝尝正不正宗?”
宋令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又是鱼又是汤。
她在淮州城待的不久,尝不出正宗与否,但都挺好吃的,特别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汤,清澈香浓,鲜嫩却不腻口。
喝完一碗,胃里饱胀得暖意融融,由衷发出一句:“好吃。”
萧明夷瞥见她嘴角残余的汤渍,眸光暗了暗,拈起绸帕替她擦掉,“既然合你的胃口,便多吃些。”
宋令仪握着象牙箸的手僵住,瞄他的眼神也格外怪异。
这人是不是被她怼得心理出问题了,怎么说话做事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顿饭吃了两刻钟,期间萧明夷果然如他所说,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也没再逼她,还安排了内侍送她离宫。
直至坐上马车,宋令仪都还有些飘飘然,觉得不可置信。
萧明夷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红墙青瓦在视线里不断后退,马车驶至半途,忽然又停下了。
帘外传来内侍与人恭敬交谈的声音,似乎是有重量级人物拦路。
宋令仪眉头一拧,掀帘往外看。
只见马车前方,站着五六名宫人,为首是一名身着紫色圆领窄袖宫衣的女子,容貌清秀,眉宇间自带几分凌厉气势。
年轻小内侍一口一个‘姐姐’的,请她让路。
可那名宫女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直接伸手抵住内侍的胸口将他推开,微笑行礼:“姑娘安好,奴婢是永宁宫的宫女云翠,奉皇后娘娘之命,邀您去永宁宫一叙。”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当即愣住。
沈皇后为何要见她,不会是误会她和萧明夷的关系了吧?
“姑娘!”
云翠高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侧身作势请她往北宫去。
“……”宋令仪抿唇,视线缓缓挪向内侍,示意他赶紧想办法。
应付一个太子就够累了,还要应付从未见过面的沈皇后,若是行差踏错,沈皇后可没太子那么好说话。
“云翠姐姐,太子殿下命我等送宋姑娘出宫,您就别为难我了。”内侍道。
云翠敛笑,眼神犀利:“皇后娘娘要见人,你岂敢阻拦。”
“可这位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皇后娘娘说了,太子殿下将人偷偷运进宫,国公府未必知道。皇后娘娘留她说会儿话,惊动不了国公府,让开。”云翠不冷不淡道。
内侍没办法,不敢再拦,退到了一边。
云翠再度看向宋令仪,淡笑道:“马车不能入北宫,劳烦姑娘下马,随奴婢步行前往。”
犹疑两息,宋令仪弯腰下马车,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给内侍,而后跟着云翠往北宫去。
等永宁宫的宫人一走,内侍没有犹豫,撒丫子往东宫跑。
…
北宫戒备森严,一路无人说话。
宋令仪睨着云翠的后脑勺,心里七上八下。
都怪萧明夷,莫名其妙拐她进宫就罢了,消息还捂不严实,也不知沈皇后见她会说什么。
胡思乱想间,已抵达永宁宫宫门外。
宋令仪驻足看向那块龙飞凤舞的金底牌匾,心里莫名犯怵。
前面的云翠回身催促:“姑娘,请随奴婢来。”
稍定心神,宋令仪提步迈过宫门,庭院宽敞,宫婢如梭,即便是万木凋零的冬季,院里栽种的花木也长得茂盛,给这富丽堂皇的永宁宫添了几分盎然生气。
她不敢乱看,随云翠径直入了主殿,殿中烧着红萝炭盆,馨香弥漫,温暖宜人。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得,一进主殿,身上的厚氅立马将她周身捂住一层薄汗。
好在云翠机敏,示意宋令仪脱下厚氅,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支架上。
殿中安静。
一袭华服珠冠的沈皇后端坐明堂,慢条斯理修剪着宫婢刚折来的梅花,侍立在旁的嬷嬷指着梅花的枝杈小声说着什么,余光瞥见有人绕过透雕腊梅护屏,低声道:
“皇后娘娘,人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回想教习嬷嬷教得礼仪规矩,用最标准的姿势,敛衽跪拜:“臣女宋令仪,拜见皇后娘娘。”
沈皇后缓缓抬眸看去,无声打量着来人,眉眼微弯道了句“不必多礼,坐下吧”,随即将修剪好的梅花花瓶递给宫女,一举一动都透着高贵优雅。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谢皇后娘娘。”
宫女扶着宋令仪起身,在侧边交椅落座。
看穿少女的紧张,沈皇后笑容和煦却不失威仪:“宋姑娘不必拘束,本宫邀你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宋令仪垂眸:“不知皇后娘娘想聊些什么?”
“就聊聊……”沈皇后缓缓拨动着手里的白玉珠串,目光洞若观火,“你与太子是何时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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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正斟酌着措辞,沈皇后给旁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色,殿内一干宫人很快退出去。
殿内一片肃静,宋令仪顶着压力,缓缓道:“臣女是淮州城人士,去年家父率军支援丹阳郡,以身殉国,家母身患重病,也相继去世,臣女无奈只能入京投亲,在入京途中,太子殿下出手救过我。”
据她所知,沈皇后出身将门,母家满门忠烈,而宋父是淮州校尉,她也属于武将家眷,先报家门,让沈皇后知道宋家落魄的缘由,这样应该不会为难她了吧。
“但当时情况特殊,我与太子殿下彼此没有透露身份,在入京之前,就分道扬镳了。”
沈皇后瞧少女眼底一片坦荡清明,颔首轻叹:“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作祟,迟迟不派援军,本宫还得谢谢宋校尉的义举,否则丹阳郡一丢,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闻言,宋令仪浅浅松了口气,又见沈皇后眉眼间柔和不少,心下触动,微笑道:“皇后娘娘担忧民情,是百姓之福。”
谈话间,宫婢奉上热茶。
杯盖甫一掀开,白雾袅袅,汤色黄绿透亮,茶香扑鼻。宋令仪浅尝一口润嗓子,借着喝茶的工夫,避免与沈皇后对视。
沈皇后悠悠拨弄杯中浮沫,嗓音温淡:“说来,自打太子回京后,本宫一直劝他选秀成家,提了好几次,却都没有下文,宋姑娘可想知道太子与本宫说什么?”
这般严肃的话题叫宋令仪不由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臣女不知。”
多半与她有关,还是装傻为妙。
“太子与本宫说,他已有心仪的姑娘,是在入京途中认识的,甚至还想将太子妃之位许给她。”沈皇后不紧不慢道,视线投向少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压迫感。
“……”
宋令仪本就忐忑不安,听到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局促、震惊,更多的是惶恐,以为沈皇后是觉得她狐媚惑主,特来敲打她,当即伏身下跪。
“皇后娘娘明鉴,臣女与裴家二郎情投意合,现已定亲,待明年便可完婚,今日入宫只是一扬意外,臣女并非三心二意之人……”她声线微颤。
上首的人半晌没说话,只听得细微的拨弄茶盖的瓷器碰撞声响,时间好似凝滞,宋令仪心头愈发不安。
就在她紧张到汗流浃背时,沈皇后的声音轻缓响起:“本宫知道,今日入宫非你所愿,太子行事霸道,本宫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岂会降罪于你。”
宋令仪不语,仍是伏首跪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沈皇后也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只拿眼睛反复端看她,自顾自道:“本宫身处后宫,却也听旁人说过裴家二郎文采出众,不知他现在可有入仕啊?”
宋令仪恭顺的回答:“回皇后娘娘,裴二郎如今任翰林院学士。”
“五品官,他的起点还算不错。”沈皇后闻言道。
这句话看似没有深意,实则充满了试探。
宋令仪蓦然想起之前玄风与她说的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了,翰林院学士只是五品文官,升迁又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萧明夷就不同了,皇帝退居行宫,他现在是监国,再等一两年,便能登基称帝。
她选择裴昭,这辈子顶多做个朝廷钦点的命妇;若选择萧明夷,他可许太子妃之位,哪怕将来感情破裂,也是万人之上的尊贵体面。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淡泊名利,沈皇后这是不信她。
“虽是五品官,但臣女相信裴二郎的能力,将来必能有所作为。”宋令仪道。
话落,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沈皇后微微倾身,手肘压在膝头,紧盯着她说:“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太子心悦于你,裴二郎若敢夺人所好,甭管他多大的能耐,这仕途还能一帆风顺么?”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知道这话不假,心绪无端低落起来,闷闷的很不舒服。
“臣女愚笨,又出身不高,并无高攀东宫的心思,哪怕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也没动过退婚的心思。”
“旁人或许对天家富贵趋之若鹜,可臣女只求一生顺遂,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皇后娘娘深明大义,臣女并不想因我连累裴二郎的仕途,还请皇后娘娘做主,劝太子殿下放下前尘往事,放过臣女,日后莫再纠缠。”
暖香馥郁的大殿内,霎时陷入死水般的沉寂,唯听得窗外的瑟瑟风声。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面色骇然,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宋姑娘了,看不起太子妃之位就罢了,还敢说太子殿下纠缠于她。
良久,沈皇后放下茶盏,神情复杂地望向跪在地上的人。
“本宫听闻小公爷进了诏狱,案件棘手,太子今日让你进东宫,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宋令仪语塞。
萧明夷应该是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被她怼了一顿,也没有明说。
就这片刻的沉默,叫沈皇后心下一沉,愈发笃定心中所想,怒拍桌案。
‘砰’的一声,宋令仪双肩微颤。
沈皇后吩咐掌事姑姑扶她起身,拨动白玉珠串的手愈来愈快,“简直荒唐!”
作为太子生母,她自以为将太子教导得温和好性,谦和守礼,却不想背着她,竟能做出逼迫臣女退婚之事,一张脸臊得无处安放。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紧跟着是候在主殿门口的宫人的请安声。
是萧明夷来了!
宋令仪眸光轻颤,没想到这人来得还挺快。
少顷,一名宫婢疾步入内,颔首通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沈皇后冷着脸色:“让他在外面等着!”
难得见皇后娘娘这般动怒,宫婢神色紧张,屏息退出大殿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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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横插一脚?
明明是不知所措,落在沈皇后眼里,就成了被权势逼迫,伤心颓然的良家女,十分可怜。
偏生要顾及太子的面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大动肝火,沈皇后深吸口气,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道:“宋姑娘放心,裴二郎是不可多得的能臣,本宫绝不会让明珠蒙尘,你与裴二郎情投意合,待明年你二人大婚,本宫定会差人送上大礼,聊表心意。”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宋令仪起身行礼致谢,借此机会提出离宫的事。
她入宫这么久,国公府没有她的消息,定会担心。
好在沈皇后爽快,没有再多留她,还吩咐掌事姑姑从库房里拿了一堆金银珠宝送给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
原以为来永宁宫免不了要被问责私入皇宫的事,没想到沈皇后这般大度,不仅替她做主,还拿了一大笔‘封口费’给她。
殿外寒风萧瑟。
萧明夷伫立在廊庑下,神色冷厉沉静,院里的一众宫人颔首低眉,噤若寒蝉。
良久,忽闻主殿门口传来动静,萧明夷缓缓转身,看向披着厚氅出来的宋令仪,黑眸轻眯了眯。
二人的视线冷不丁对上,宋令仪莫名心虚,敛衽行礼完就要走,却被萧明夷开口叫住。
“母后为难你了?”萧明夷皱着眉头。
今日之事,是他不够谨慎。
掌事姑姑就在旁边,宋令仪哪儿敢应声啊,连连摇头:“没有,皇后娘娘很好,赏了我不少东西,还说待我与鉴之哥哥明年大婚,给我们送礼呢。”
萧明夷没说话,知道她是在暗示他,母后已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低笑了一声。
“是么?”他瞄了眼宫人手里端着的金银珠宝,嗓音微沉,“这些虽珍贵,不过都是些身外俗物,你若喜欢,改日孤送你更特别,更珍贵的东西。”
“不用了。”
宋令仪不去细想他是否话里有话,只一味拒绝:“我已是鉴之哥哥的未婚妻,不能再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太子殿下还是留着送给未来的太子妃吧。”
话音刚落,那道淬了寒气的视线扫过来,在她面上转了一圈,萧明夷弯了弯唇,眸底却无丝毫笑意。
“今日让人受惊了,孤派人送你出宫。”他转眸看了眼候在台阶下冯同,“送宋姑娘出宫。”
冯同躬身应了声‘是’,作势请宋姑娘随他走。
待那抹白裘身影消失在永宁门外,萧明夷狭长凤眸里暗欲翻涌,唇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收敛,转而提步迈入主殿。
殿内一片静谧的低气压。
绕过那扇画屏,便见沈皇后冷眉肃目地端坐着。
这一幕,好似幼时的他犯了错,回宫等待被母后训斥的扬景,周身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可他已不是孩子了,面对愠怒中的沈皇后,心里并无太大波澜。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啪——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将茶盏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气息不稳地怒斥:“安?你干的那些事,如何让本宫安?!”
怪不得不肯透露心仪女子的身份,找到了人也不带给她看,原来人已经定了亲,对他也全无心思!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堂堂监国太子,在儿女私事上,行事竟如此霸道无礼!
萧明夷面不改色,在侧边交椅落座,淡声道:“母后言重了,儿臣不知干了什么事,惹母后这般动怒。”
见他还不肯承认,沈皇后低沉开口:“你是不是用小公爷的案子逼姑娘退婚了?还有之前,本宫说要你把人带进宫来看看,你三到四次的推脱,是不是盘算着逼人退了婚事,再带人入宫?!”
被戳中了心思,萧明夷也不慌,依旧淡定从容:“母后说得哪儿的话,儿臣是逼不得已,若带个有婚约的女子入宫,您不怕吓到?”
“……”沈皇后一时无语凝噎。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陡然睁大眼睛,合计着太子殿下根本不管别人是否有婚约在身,就想着撬墙角呐!此事绝非明君所为啊!
“混账!”沈皇后怒拍桌,猛地站起身,指着萧明夷说,“本宫绝不允许你动歪心思!”
“人家宋姑娘与裴二郎情投意合,你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合理吗?!”
此话一出,萧明夷如玉脸庞上的淡定一点点褪去,沉眸凝视着手中茶盏,并未出声。
横插一脚?
若论先后,横插一脚的人该是裴昭。
“总之,陆裴两家的亲事,本宫保定了!你若还有作为一国太子的威仪,就该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早日选秀成家,莫要再惦记他人的未婚妻!”
沈皇后说得掷地有声,看太子始终不表态,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
今日本想敲打那位宋姑娘,以为是她吊着太子,才致他们母子在选秀一事上有了分歧,没想到根结在太子身上,真是脸都丢尽了。
劝到最后,沈皇后实在头疼得很,挥手示意太子退下。
…
午后,坊间喧嚣热闹。
马车出了皇城,径直往国公府去。车夫‘失踪’这段时间,受了内侍提点,一个字儿都没问,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过糕点铺子时,宋令仪吩咐车夫停车,进店买了好几样糕点,回去问起来,就说是嘴馋了,在外面逛了会儿。
回到国公府已是两刻钟后,府中管事见着宋令仪,赶忙上前问她去了哪儿,还说裴二郎来府中看望夫人,这会儿在堂厅里面。
闻言,宋令仪提着糕点,快步往堂厅走。
古朴静雅的堂厅内茶香袅袅,陆探微坐在上首,裴昭和陆妤各占了左右两边的交椅。
宋令仪甫一进门,陆妤便凑上来牵着她问询:“表姐去哪儿了,我都回府好一阵儿了也不见你回来,可担心了。”
“我在街市上逛了会儿,还买了你爱吃的糕点。”宋令仪从容一笑,偏头看向裴昭,“鉴之哥哥今日不忙公务么?”
袅袅茶雾氤氲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裴昭缓缓搁下茶盏,唇角噙着温润浅笑:“今日休沐,特来府中探望陆夫人,也顺便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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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出狱
迎着未婚夫的温柔目光,宋令仪羞涩垂眸。
今日是个祸福相依的好日子。
虽然莫名其妙进了一趟皇城,但萧明夷答应放过小白脸了;又去了永宁宫,原以为会被沈皇后刁难,没想到沈皇后十分大度,这门亲事有沈皇后保驾护航,应该不会出问题;最重要的是,今日裴昭休沐,终于能同他好好说说话了。
“陆伯父,小公爷的案子还未查清么?”裴昭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陆探微,继续方才的话题。
陆探微叹了口气,面容肃静:“镇抚司把案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问不到细节。”
裴昭眸光一暗。
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这件案子并不难查,怎会拖了这么久,有点出乎意料了。
堂厅遽然安静下来,气氛凝重。
宋令仪静坐在旁,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待喉间稍润,才道:“舅舅不必担心,前几日我去镇抚司,副指挥使大人说了案子还在调查,说不定明天就查清了,把人放出来了呢。”
萧明夷是太子,言而有信,应该不会拿这事骗她。
“你这段时间为了阿潜的事东奔西走,着实辛苦了,鉴之今日难得休沐,你二人就别为这事儿担忧了,趁此机会,好好叙话。”
陆探微算是见识到镇抚司的雷霆手段了,对放人这事,短期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他也不想驳了外甥女的一番心意,说完之后,随即给坐在旁边的陆妤使了个眼神。
陆妤立马心领神会,笑容满面道:“我还得去主院照顾阿母,表姐多陪陪裴二哥哥吧。”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堂厅。
裴昭偏头去看坐在身侧的宋令仪,瞥过她眼下的淡淡青乌,温声道:“那日在街上巧遇,原以为你只是去镇抚司送东西,今日却听闻你进了诏狱探视。”
闻言,宋令仪浓密眼睫轻轻颤了颤,颔首道:“其实我也挺意外,那副指挥使大人见我在门口等了挺久,出于好心,才放我进去的。”
这番说辞显然没什么信服力,但裴昭却没有追问,只说:“诏狱关押着受刑的罪犯,血腥气重,你进去可有不适?”
对上未婚夫关切的目光,宋令仪愣了一下。
身为大家闺秀,去诏狱牢房理应会害怕,斟酌两息,低低道:“是有一点,但正事为重,舅母担心表哥,我也想尽一份心力嘛。”
裴昭浅笑。
忽然想起初见她的场景,那时的她不仅胆子大,应付起陌生人也很聪明。敢进诏狱探视,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走廊上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府中管事满脸喜色地小跑进来,嘴里还嚷着:“国公,好消息,好消息——”
他发现国公不在,心头纳闷,讪笑说:“打扰表姑娘了。”
宋令仪大概猜到管事是为了什么事高兴,为了确认,还是问了一嘴:“李管事,是何好消息啊?”
“是小公爷的案子!”
管事情绪激动:“就在刚才,镇抚司放出消息,小公爷没有买卖狁香,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只待案件画押了结,小公爷就可以回府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快去告诉舅舅吧!”宋令仪欣喜万分。
还以为要等明天才会放人,没想到萧明夷的动作那么快,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裴昭默然无声,对于这个迟来的消息,并未感到半分意外。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陆潜不笨,在诏狱待了这么多天,也该猜到是谁布的局了。但知道也无妨,本就是你来我往的暗自较量,就算知道了,他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裴昭低眸瞧了眼弯眉浅笑的少女,淡声道:“小公爷快回来了,想必府中会忙碌一阵,我就不多留了。”
这么突然?
宋令仪蹙了蹙眉:“好吧,那我送你。”
“不用了,老太太担忧小公爷已久,你还是先把消息告诉老太太吧。”裴昭道。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沉闷压抑多日的国公府好似阴雨放晴,裴昭站在大门口,回眸望了眼府中骤然忙碌起来的奴仆们,旋即登上马车。
…
午后接到宫里命令放人的消息,玄风不敢耽误,立马派下属去诏狱里提人。
诏狱阴暗潮湿,终日不见天光,褚一舟踏出铁门的刹那,望着头顶青天,激动到泪盈满眶。
“天爷呀!终于出来了!”
“我终于出来——哎哟喂!”
正嚎叫着,屁股猝然被人踹了一下,冷不丁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幽怨回头:“阿潜,你干嘛踹我?!”
“吵死了。”陆潜冷冷瞪他一眼。
在诏狱待了这么多天,虽不曾受到苛待,但条件终归有限,既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陆潜只觉自个儿像行走的渣斗,发酸发臭,哪怕出了诏狱,心情也不见转好。
带路的小旗官领他们到正堂签字画押。
储芳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从牢里提出来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一个个变得面黄肌瘦,胡子拉碴,站在门口台阶上,等候画押放行。
两刻钟后,陆潜迈着懒散步伐,跨出镇抚司的大门。
国公府来接人的马车还未到,他先看见对街停了另一辆熟悉的青篷马车。
“那不是裴鉴之的马车么?”褚一舟惊呼。
奇了怪了,国公府和褚府的人都没到,这位表妹夫倒是来得快。
陆潜脸色阴沉。
须臾,青篷马车的车窗被推开,露出半张丰神俊朗的面庞,裴昭偏头对上那道幽冷视线,神色淡然自若,薄唇微勾:“听李管事说小公爷的案子查清了,顺道来看看你。”
他无声打量陆潜的狼狈模样,“看来这牢狱之灾不好受啊,小公爷今后行事可得再谨慎些了。”
陆潜咬紧牙关,脸颊狠狠抽搐了下,一股戾气沿着胸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将这人面兽心的玩意儿徒手撕碎。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对峙,空气中似有硝烟弥漫。
褚一舟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
大抵是身体疲累到极点,脑子转也不转就说:“阿潜,我好累啊,正好裴鉴之来了,要不咱搭他的马车先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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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出狱2.0
陆潜低笑了声,那笑声竟显得十足渗人。
“多谢裴二郎关心,这次是我大意了,不过这世事无常,昨日是我蹲大狱,保不准明天就是你了呢。”
寒冷刺骨的冬风肆掠,陆潜死死盯着裴昭,像是有蚀骨霜寒在那双瑞凤眼里翻腾。
闻言,裴昭只一笑而过,却比放狠话,还具嘲讽意味。
青篷马车刚走,街道尽头便来了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阿潜,好像是你家的马车!”褚一舟眺望着,神色略显兴奋。
陆潜敛眸,不冷不淡地‘哦’了声。
不多时,那辆马车停在二人面前,陆探微掀开窗帘,神色冷峻地吐出两个字“上车”。
陆潜身形微动,刚迈出一步,衣角就被褚一舟抓住。
“阿潜,劳你帮我向国公问安,我就不上去了。”
就国公那黑如锅底的脸色,上去准没好事儿。
陆潜幽幽看着他,咧唇一笑,诡异极了。
“怕什么?”
“刚才连裴昭的马车都敢坐,这会儿倒不喊累了?”
“……”褚一舟瘪嘴。
那能一样么,至少裴鉴之不会骂他吧。他们虽是被冤枉的,但国公那脾气一上来,肯定连他一起揍。
“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陆潜径直伸手锁住他的胳膊,不容置喙道:“别那么多屁话,赶紧上车。”
两兄弟在这儿拉拉扯扯,马车车窗再一次推开。
“闹什么?都给我滚上来!”
褚一舟一脸完蛋的表情,生无可恋地看着陆潜,似在说‘这下好了吧,同归于尽了吧’。
车厢安静,透着低气压。
二人一进去,陆探微便嗅到他俩身上浓浓的馊味儿,眉头一紧,连训斥都省了,屏住呼吸,默默推开车窗散气。
褚一舟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觑着国公爷的脸色,发现国公爷闭着眼睛打坐,暗自松了口气,不挨骂就行。
从镇抚司到国公府,这一路都安静得很。
直至马车停下,陆探微迫不及待,先他们一步下马车。
本来去接人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觉得他们遭了这么久的罪,也算长了教训。
少年人没有入仕,想做点生意大展宏图,情有可原。若一味打骂,挫了他们锐气,将来没出息怎么办……
“一舟。”
突然被点到名的褚一舟双肩微颤,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容,“国公有何吩咐?”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我去镇抚司之前,已差人与你阿父说过了,你也别着急回去,和阿潜一起进府更衣沐浴吧。”
“那多麻烦呀……”褚一舟还有点不好意思。
陆探微摆了摆手:“你这样回去,形象太不雅观,给你祖母熏出病来怎么办?”
说罢,他领着二人进府,吩咐小厮备热水和新衣服。
刚过二道门,王氏身边的朱嬷嬷拿起一束柳条就往二人身上招呼,抽得褚一舟原地蹦跳三尺高,七分是吓的,三分是疼的。
“这是夫人吩咐的,说要给你们去去晦气。”朱嬷嬷笑说。
陆潜下颌紧绷,继续往院子走。
…
偌大汤池冒着腾腾雾气。
比起悠闲泡澡的褚一舟,陆潜自我嫌弃地搓了两刻钟,从上到下,皮肤都搓红了,可那股馊味儿在鼻息间若有似无,就跟腌入味儿了似的,没有散去。
待陆潜收拾整洁,踏出院子,日头已偏西。
褚府的人早早接走褚一舟,他独自来到主院看望王氏。
院中清净,烛火幽微。
陆潜甫一进里间,便瞧见靠在床头喝汤药的阿母,坐在月牙凳上的宋令仪,以及……
“哥哥?!”
陆妤喜出望外,两步凑上来,笑嘻嘻道:“朱嬷嬷说你和褚一舟回来的时候可臭了,你这是洗了多久啊,怎么一点儿臭味都没有了……”
叽叽喳喳的幼妹。
陆潜黑眸眯了眯,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恶劣:“你想闻,要不给你找两个臭汉闻个够?”
“……”没意思。
陆妤气鼓鼓地坐回去,“阿母,你看他~”
“凶你妹妹干嘛?你出事之后,她和令仪没少为你奔走,一回来就发脾气,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否则将来哪家姑娘看得上你?”王氏轻斥。
自打陆潜入狱后,她愈发觉得是时候给陆潜娶个媳妇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管着他,总比日日往外面跑,经常不着家的好。
陆潜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宋令仪,淡声道:“改什么,我是被冤枉的,再说了,你儿子模样好,京都多的是姑娘想嫁。”
话音刚落,就听陆妤‘嘁’了一声:“哥哥嘴巴这么毒,对待亲妹都不客气,谁嫁给你谁缺心眼。”
兄妹俩拌起嘴来,谁也不饶谁,吵得王氏头疼不已,没好气儿道:“都闭嘴。”
室内倏地安静下来。
王氏转眸看向宋令仪,嗓音柔缓:“令仪来京都还不到一年,不仅觅得如意郎君,规矩礼仪也学得愈发得体;生病这段时间,阿妤懂事了许多,每日守在病床前照顾我。”
“就你这个做哥哥的,又一年过去,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阿母夸夸她们就得了,怎么还贬低我呢,我在诏狱待了那么多天,刚回来就训斥我……”
说话间,陆潜动作自然地勾了条凳子过来,在宋令仪旁边坐下,笑容按捺不住:“听阿筑说,你前几天又去了一趟镇抚司,那么担心我啊?”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整天小白脸小白脸地叫他,出了事儿还不是担心得茶饭不思。
宋令仪眯眼假笑:“我是担心舅母好么,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让长辈担心。”惯会自作多情。
“我这不是完好无缺的出来了嘛。”陆潜冷脸嘟囔。
“这次就罢了,你可知阖府上下有多担心你?改日我就跟老太太商量,给你相看个适龄的姑娘,让你收收贪玩儿的心思。”王氏道。
陆潜脸色沉下去,抿唇不语。
阿母既然说了,肯定会很快落实,他得赶紧想办法让死丫头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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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知难而退
金樽楼前客如云来,一辆低调的青篷马车停在对街小巷里。一袭雪白狐裘,头戴月白色帷帽的少女掀帘下车,款款迈入金樽楼。
相较大堂的喧闹,二楼廊道清净。少女径直走到最右侧的雅室门口,轻叩房门。
等了约莫十息,才有人来开门。
室内茶香袅袅,褚一舟上下打量门外戴着帷帽的少女,隔着一层薄薄白纱,容貌看不真切,懒声问:“你谁啊?”
素手掀起白纱,少女浅笑嫣然:“褚哥哥安好,小公爷可在里面?”
褚一舟挑眉,神色略显惊讶。
这裴家妹妹甚少与他们来往,今日怎这般有雅兴,来金樽楼寻阿潜。
“在啊,进来吧。”
裴菱抬步往室内走,雅室宽敞,陈设典雅,只见距她约莫五尺距离的软榻上摆着棋盘,而案边端坐的锦袍少年肩背挺拔,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暖玉棋子。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缓缓偏过脸,暖色烛光打在他剑眉星目的面庞,无端给那双漆黑的瑞凤眼添了几分柔色,可唇角笑意一如既往的凉薄。
“稀客啊,裴妹妹来寻我有何事?”
他和裴昭互看不顺眼,却与裴菱没什么恩怨,态度还算客气。
裴菱没有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褚一舟,示意要单独谈谈。
室内静默两息。
当事人后知后觉,惊呼出声:“你要赶我走?”再看陆潜仍气定神闲坐在桌边,丝毫没有留人的意思,心碎一地。
“劳烦褚哥哥等会儿再进来。”裴菱浅笑。
“……”
赶人就算了,阿潜也不留他,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褚一舟愤然拂袖而去。
室内门窗紧闭。
哒——
落子声清脆。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随即在静谧雅室内响起,“裴妹妹难得单独寻我,有话就直说吧。”
“今日确有一事要与小公爷商谈。”
裴菱款步走到棋案另一端坐下,略略扫了眼棋局,从棋奁里捻起一颗黑子,从容接收残局,“我知道小公爷不想让二哥哥和宋姐姐成婚。”
白玉棋子在陆潜指间灵活流转,他散漫落下一子,勾唇道:“能得个便宜妹夫,我为何不想?”
“小公爷若真希望他们成婚,为何要给二哥哥下药,还放走花旦呢?”
此言一出,室内空气好似凝滞。
裴菱面不改色地落下黑子,抬眸直视陆潜。
少年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明明是笑着,可眼里杀意凛冽。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裴妹妹好胆色,是给你哥讨公道来了?”
“非也。”
裴菱眸光清明,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我是来帮小公爷的。”
陆潜眉头轻拧,疑惑看向她。
真是奇了,他不想死丫头跟裴昭成婚就罢了,为何连裴菱也不想?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瑞凤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
“小公爷勿要多想。”裴菱急声打断陆潜的天马行空,“此中缘由,不便与小公爷多说。”
“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帮我?”陆潜下颌微抬,落下白子。
“二哥哥有鸿鹄之志,小公爷下药毁他名声,若处理不当,势必影响二哥哥入仕,也无怪二哥哥陷害你,让你受几日牢狱之灾。”裴菱嗓音清冷,在陆潜的阴郁注视中落下一子。
大渊为了打破世族垄断官扬的局面,选拔官员靠的是察举制,一种是有特长的贤良,一种是品行端正的孝廉。
二哥哥能被举荐,除了世族的高贵出身,还因他是文麓山书院首屈一指的才子,光风霁月,品德高尚。若身陷风流韵事,再被有心之人利用,仕途肯定会受到影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潜神色不耐。
裴菱垂了垂眸,敛笑道:“小公爷还没听懂么?”
“二哥哥用狁香污蔑你,轻则受牢狱之灾,重则影响到整个国公府,这是给你影响到他仕途的教训,也说明在二哥哥心里,仕途远重于男女之情。”
陆潜黑眸微眯,心不在焉地摩挲白子,静听她继续说:
“二哥哥现在翰林院就职,有司马大儒和裴家在背后支持,没准儿过两年去外地镀个金,回来便能高升。”
裴菱嗓音温缓:“可这天下姓萧,大权尽在太子之手,能不能高升,还不是看太子的意思。”
话音刚落。
陆潜手中白子脱手砸在棋盘上,发出连续又沉闷的碰撞声,抬眸再看裴菱的眼神,犀利又警惕。
“你都知道什么?”
“不算多。”裴菱语气淡然,透着几分运筹帷幄的意味,“很多都只是猜测,可小公爷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我的猜测。”
在觉水县遇到劫匪那次,宋姐姐面对太子殿下的反应很奇怪,似乎很怕被太子殿下发现;定亲宴上,听说太子殿下来赴宴,脸色都白了几分。
种种迹象表明,宋姐姐认识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曾派锦衣卫在京都寻一位女子。
两条线索一串,很容易猜到背后的关联。
本来只是想提点小公爷两句,可他的反应,明显知道得更多。
“陆伯母已退了一次婚,若再让宋姐姐退婚,必会承受不少的风言风语。最好的办法,是让二哥哥知难而退。”裴菱说得隐晦。
陆潜眸光暗了暗,重新拾起散落在棋盘上的白子。
“狗屁最好的办法,若是裴昭退婚,承受风言风语的人还不是宋令仪。”
“可你有更好的办法么?宋姐姐和二哥哥都执着于这门亲事,你有更好的办法,在不伤及二人的基础上,让他们退婚么?”
裴菱一连甩出两个问题,倒真把陆潜问沉默了。
眼下确实没有更好更快的办法,阿母和祖母已经在盘算给他相看适龄女眷的事了,他必须赶紧让二人退婚。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陆裴两家已定亲,太子位高权重,必然做不出抢夺臣妻的事,但你可以制造点误会,除夕宫宴将至,凡京中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其家眷皆可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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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二舅回京
说罢,裴菱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又将手里余下的黑子放入棋奁,起身离开雅室。
徒留陆潜在棋案前暗自琢磨,丝毫未觉自个儿的白子已被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不一会儿,雅室的门又开了。
褚一舟大摇大摆走进来,大马金刀往软榻上一坐,灌了口热茶,瞧陆潜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裴菱都跟你说什么了?”
陆潜敛眸回神,将白子随手丢进棋奁,“没说什么。”
“你这就不够兄弟了啊!”褚一舟怒指着他,好歹是一起蹲过大狱的交情,这点信任都没有。
“说了可能掉脑袋,还听么?”
陆潜似笑非笑地看着褚一舟。
“……”
凡事说要掉脑袋,掉的肯定不会是小公爷的脑袋。
“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褚一舟挠了挠脖颈,没有丝毫犹豫地离开雅室。
街市人来人往。
裴菱回到车厢,才摘下帷帽。
婢女翠莘将帷帽放到偏台上,瞧自家姑娘垂着眉眼,满脸落寞的模样,轻声问:“姑娘都跟小公爷说了?”
裴菱轻轻‘嗯’了一声,眸光黯淡。
阿母不想成全这门亲事,却拗不过阿父的意愿。宋姐姐还未过门,就惹得阿母失态,甚至和阿父大吵一架。将来她要是出嫁了,家里肯定会鸡飞狗跳。
她不认同阿母的话,却做不到对阿母的悲愤无动于衷。
今日之事,终究是她对不起宋姐姐和二哥哥,来日有机会再还他们吧。
…
离除夕还有七八日,晋国公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欢庆氛围中。
原因无它,二舅陆函之一家要赴京过节了!
礼州与京都相近,可陆函之被外派到礼州做官六七年,公务繁忙,很难回京一趟。陆老太太年事已高,年初还生过大病,天家便下旨给陆函之多放了几天假,让他回京探亲。
彼时日头偏西,光线柔和。陆函之一家连日奔波,终于抵达京都城,八辆华贵马车自东城门进,数十名仆人和武婢随行,队伍浩浩荡荡,引人注目。
“来了,来了,二老爷的马车来了!”小厮一边往国公府狂奔,一边呐喊。
陆家人翘首以盼,个个面露喜色。
特别是宋令仪,她还没见过二舅,很好奇会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待马车队伍停稳,便瞧见一位形容沉稳,方面广额的中年男人阔步迈下马车,紧随其后的是一位仪态端方的美妇人。
夫妇二人泪眼婆娑地望着陆老太太,正行着大礼,一名活泼幼态的女孩从背后蹦出来,直直扑进老太太怀里。
“祖母~阿苓可想您了,您有没有想我?”
“想,当然想了。”老太太喜不自胜,迟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招呼二房夫妇。
长辈们执手相看泪眼,寒暄了好一阵,气氛烘托得格外感伤,三兄妹杵在旁边,各怀心思。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她就是陆苓,小时候是个闯祸精,没少挨二叔罚……”
陆妤正与宋令仪小声蛐蛐,忽见二叔父的眼神扫了过来,立马噤声,保持微笑。
陆函之是礼州都督,掌地方军政,周身充斥着武官的凌厉气势,即便面带笑意,也叫人莫名发怵。
“阿妤,听你阿父说你及笄之后懂事不少,小时候还爱撺着阿苓调皮捣蛋,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陆妤笑得牵强:“二叔父记性真好。”
调侃完陆妤,陆函之随即看向旁边的宋令仪,当即又红了眼睛,握住少女两只胳膊,言辞情绪激动:“你就是令仪吧,都长这么大了……好孩子,年初为了找你,二舅和二舅母煞费苦心,愁得整夜睡不着觉,好在找到了……”
感知到胳膊上的力道,宋令仪面上笑嘻嘻,心里暗叹二舅不愧是武官,这手劲儿可真大。
来自二舅的关爱,最后才轮到陆潜。
这回没有再说‘都长这么大了’之类的伤感言论,上去就是一个暴栗,0帧起手,打得陆潜猝不及防,晕头转向。
“干嘛打我?”
陆潜向来不服人,但面对做武官的二叔父,多少有点畏惧,回怼的话有气无力。
“你小子净惹祸,都多大了,还不让人省心,今年还进诏狱蹲了几天,可知我跟你二叔母收到书信,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你俩年纪大了觉少,关我什么事儿?”陆潜捂着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一遇到事儿就整夜睡不着觉,与其下诏允许回京探亲,不如派个太医去礼州,治治他们失眠的毛病。
“你个小兔崽子!”
陆函之伸手就要揪陆潜耳朵,却被他机敏躲过,“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揪耳朵,陆苓那对招风耳是被你揪出来的吧。”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陆苓怒瞪他。
老太太适时轻咳一声,闹哄哄的门庭立马安静许多。已到用膳的时辰了,府中设了宴席,一干人等前后走进府内。
堂厅宽阔,奴仆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冬日天黑得早,厅壁上摆着尺余高的九枝灯,焰火高高燃起。
老太太坐在首位,今日难得团聚,看着众人笑声酣畅,语笑言飞,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长辈们还熬得住,可几个小辈就挨不住了。
倒不是困,而是陆函之一喝酒,就爱数落小辈,把这几年的书信里大大小小的事拎出来谈,活像‘班主任’附体。陆妤借口送陆苓回房间睡觉,拉着宋令仪遁了。
…
院落静谧,室内烛火幽微,屋里正中放着一个兽首紫铜暖炉,炭火烧得很旺。
三个小姑娘躺在床上夜话。
回京之前,陆苓就听说表姐和裴家二郎定亲的事了,心里好奇得很。
她幼时见过裴家二郎,在其他世族公子哥儿都想着吃喝玩乐的时候,他不仅进了文麓山书院,还能代师辩经,阿父阿母常在她耳边夸赞他。
“表姐是如何跟裴二哥哥相爱的?”小女孩思想单纯,问话也直白大胆。
说起这个话题,陆妤也来了兴趣。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当时表姐去了一趟静觉寺,回来就说要与裴二郎定亲,给她激动了好几天,都没细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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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除夕
“这么听来,你们之间了解得也不深啊,就因为一扬偶遇,一次叙话,就决定在一起,相守终生了?”陆苓问。
“这叫一见如故。”
好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在感情方面,宋令仪至少比两个小表妹懂得多些。
“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宋家落魄,而鉴之哥哥出身世族,才貌双全又心地善良,已是最好的选择,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更何况陆裴两家是世交,关氏也很喜欢她,即便大房势微,襄氏不待见她又如何。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不受这个气,就会受那个气。她看得开,大不了少去襄氏面前晃悠,或许将来裴昭会和二叔父一样,去到外地做官,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也挺自由。
“说得也是。”陆妤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裴二郎确实是京都世族中最好的儿郎了。”
可陆苓却不这么认为,“可表姐不是觉得裴二郎太过正经,不会谈情说爱么,你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不会感到不自在或者找不到话题?”
好像是有一点。
宋令仪摩挲着下巴,应该是了解不深,相处不久的缘故,等将来完婚就好了。
见表姐沉默,陆苓微微一笑:“我觉得如果是真喜欢,至少得性情契合吧,我想吃梨,他就给我卖;我想玩剑,他就给我拿;我喜欢文武双全,他就得努力去学。在他面前,我可以尽情做自己。”
“你那是找郎君,还是找家丁啊。”
陆妤毫不客气地吐槽:“再说了,你比我还小一岁,哪儿来那么多理论。”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歪嘴一笑,“噢~想起来了,二叔父信里说了,你在礼州有个小竹马嘛。”
陆苓双颊陡然滚烫起来,面露羞赧:”什么呀,才不是呢。”
“还害羞了,他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两个小表妹在旁边嬉笑打闹,宋令仪望着头顶上的幔帐,思绪如潮。
尽情做自己?
哪儿有那么容易,宋家落魄,只剩她一人,她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国公府的羽翼下。
裴昭是才华横溢的君子,她必须努力提升,才不至于让别人说他娶了个不够贤良的妻子;裴昭性情温和,她就得收起尖锐的一面。
夫妻一体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
次日清晨。
四名武婢抬了两个大红木箱子来芝兰苑,打开一看,眼花缭乱,从玉佩钗环、柔软锦缎,再到笔墨纸砚、山水书画,应有尽有。
昨夜洗尘宴上,二舅说给她准备了好些礼物,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想到真有这么多。
“不止呢,还有几箱大件行李没卸完,过会儿再给表姑娘送来。”一名武婢笑说。
红蕖一边清点造册一边道:“二老爷二夫人对姑娘可真好,往年给小公爷和二姑娘带的礼物都没这么多。”
“二夫人说,这是第一次见表姑娘,也是表姑娘头回在京都过年,送礼自然得隆重些,待表姑娘成婚,老爷夫人会再给您添些嫁妆。”武婢道。
宋令仪坐在院里的石案边,从红木箱里拿起一匹鹅黄色缎子轻抚,“这是什么缎子,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暖锻,一匹就价值百两,穿上它裁的衣裳,即便是寒冬腊月,不披厚氅也不会冷。”武婢笑吟吟。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鹅黄色的缎子最挑肤色,之前国公府寄来礼州的书信,总提及表姑娘的美貌,今日一见,果真不凡,这鹅黄缎子衬得表姑娘肤如凝脂。
宋令仪轻轻拍了拍缎子,欣喜吩咐仆妇拿去裁制新衣。
晚些时候,她又带着红蕖去东院道谢,与粗糙的武官二舅不同,二舅母文氏,人如其名,性情温婉恬静,容貌相当漂亮。
与关氏的美艳不同,二舅母皮相清冷,自带几分傲雪梅霜的意味,眉眼又很柔和,莞尔一笑如春风拂面,跟她聊天,也不会觉得拘束。
就比如现在,宋令仪静坐在软榻边,看着文氏一边往茶碗里注水、击拂,一边朝她浅笑:
“鉴之这孩子天资聪颖,自小便有入仕为官的抱负,你外舅公曾教过他,常对他赞不绝口,别看他现在只是翰林院学士,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鉴之哥哥从小就想做官?”宋令仪捧着热茶问。
“当然了,他志向高远着呢。”
文氏笑得温柔,可宋令仪听着,却如坠冰窖。
‘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沈皇后的话在脑中回响,如果嫁给裴昭,影响到他的仕途怎么办?虽说婚事已有沈皇后支持,可朝堂依旧是萧明夷做主,职扬被领导穿小鞋,升迁怕是难了。
见外甥女捧着茶水发呆,文氏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合你的口味?”
宋令仪回神,恍然笑了笑:“没什么,二舅母的茶挺好喝。”
说罢,她豪饮了一大口。文氏笑得合不拢嘴,之前姒妇来信,称外甥女在定亲宴上与王赵林三家的姑娘打架,原以为是个性尖锐的小泼皮,今日一见,分明是个极真诚和善的小姑娘。
…
府中为了庆贺二舅一家回京,连摆了三日大鱼大肉的宴席。一家人难得团聚,气氛一直热闹到除夕。
当日,宫中设宴,邀宗亲及三品以上的大臣女眷入宫同庆。
芝兰苑内,红蕖和云瑶两婢忙着替宋令仪梳妆。二舅母送的暖缎及时赶制出来了,鹅黄色的裙衫淡雅而不失华贵,衬得宋令仪颜若朝华,气韵不凡。
窗外日头偏西,宋令仪看着铜镜中薄施粉黛的少女,好一阵恍惚。
今日入宫肯定会见到萧明夷,希望今夜能顺顺利利,吃完饭就回家,可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酉时刚过,国公府一行人便聚在门庭处,准备乘马车入宫。
“今日这天可真冷,是不是要下雪了?”
陆妤捧着暖手炉,短短一会儿就冻得鼻头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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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宫宴
“宫宴不就得穿得夺目些么,殿里肯定暖和,冻不着。”
宋令仪望了眼灰沉沉的天。
心道下雪也好,上辈子还没见过雪呢。
…
街道冷清,现下还未到闭市的时辰,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
挂着晋国公府旗帜的马车里,宋令仪盯着轻晃的车帘,马车离皇城越近,心里的焦虑愈深。
一旁的陆苓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直言道:“马上就要进宫了,表姐不开心么?”
“表姐不必忧虑,皇后娘娘仁慈宽和,太子殿下又是温润如玉,豁达宽容的谦谦君子,之前不是还为你撑腰,处置了王瑾她们么……”
“等会儿你就跟着我们,远远向皇后娘娘请安,今夜的宫宴也就算混过去了。”陆妤以为宋令仪是第一次进宫,有些不适应,温声宽慰了好几句。
殊不知宋令仪之前已进过宫,甚至见过沈皇后。
她担心的,也并非是在天家面前失礼数。
上回在永宁宫,萧明夷的态度仍是暧昧不清,她怕沈皇后的管束对他没有用。
什么温润、君子,都是伪装罢了,在虎头寨又不是没跟他一起生活过,他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也只有文武百官信他是个谦和温润的君主。
胡思乱想间,马车“吁”得一声停下。
两个小表妹急不可耐地掀开车帘,外头已是巍峨壮丽的青瓦红墙。
深冬的天色像镀了一层灰色滤镜,两侧楼阙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一辆辆入宫的马车驶入高大深邃的朱漆宫门。
茫茫天际,衬得每个人如蝼蚁般渺小。
犹疑两息,宋令仪慢吞吞挪步下车,还未站定,耳畔乍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尖锐嗓音,抬头往右看去,上回送她去东宫的小内侍,正热情跟陆家长辈们问安。
那小内侍余光瞥见宋令仪下马车,立马趋步凑过来,笑容带着几分谄媚:“三位姑娘安好。”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他看出太子殿下中意宋家姑娘,自然得把人巴结好。
“还请诸位夫人姑娘,随奴才去北宫吧。”
按规矩,在开席之前,前朝文武大臣得先去宣政殿觐见天子,但天子今年在行宫养病,大臣们改道去明德殿觐见;而官家女眷,则要入北宫拜见沈皇后,再由内侍领着入席。
半个时辰后,宋令仪在永宁宫主殿见到了沈皇后,以及许久未见的长阳公主,华堂乌泱泱的围了一圈珠翠华裳,女眷们或是奉承,或是陪笑,氛围好不热闹。
沈皇后端坐在首位,一袭华贵凤袍,头戴璀璨珠冠,偶尔抬眸静看走到中央请安的年轻少女们。
太子尚未册立太子妃,女眷们为了给沈皇后留下好印象,卯足了力气,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堪称群芳争艳,反倒把陆家三姐妹衬得朴素了些。
三姐妹跟在王氏和文氏后面请安,宋令仪始终低垂着眉眼,努力降低存在感。
坐在侧边交椅的长阳公主端着茶盏,略略扫了眼宋令仪,神色轻佻,略带讥诮之意:“也是有好一阵儿没见过宋妹妹了,今日入宫赴宴,怎打扮得这般素净,还没你定亲宴穿得隆重。”
殿内一干女眷的目光纷纷聚向那抹鹅黄色身影。
文氏眉头微拧,淡笑开口:“长阳公主说笑了,令仪身上的衣裳,是我从礼州带给她的礼物,她甚是喜欢,今日穿上也是重视宫宴。”
正与身前几位王妃命妇交谈的沈皇后,听到画屏前的动静,转眸投去一个眼神,本想召宋令仪上前说话,但这样太过引人注目,遂按下心思。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随长辈退到侧边交椅落座,见沈皇后并未过多搭理自己,暗暗松了口气。
“这公主可真奇怪,管天管地还管上表姐的穿着了。”陆苓的小嘴比陆妤还‘碎’,一直嘟囔个不停,“我看是嫉妒表姐——”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宋令仪塞了块糕点,低声细语:“你少说两句吧,这是永宁宫,可不是礼州。”
“……”陆苓眨了眨眼睛,嚼着糕点,没再说话。
日头落山,沈皇后摆驾,带着一干女眷前往宣和殿赴宴。
萧瑟冬风里,斗拱层叠的宣和殿灯火璀璨,暖香馥郁。
一干官眷依次列席,晋国公府的席位在靠近高台的位置,宋令仪端坐在桌案后,眉眼低垂,时不时与两个表妹闲话几句。
不多时,觐见完毕的大臣们也依次入宴。
裴昭今日一袭浅绯色十銙金带官袍,头戴长脚罗幞头,整个人仿若山谷清涧自然长成的一枝修长青竹,风姿卓然,越发俊秀。
一见到席上的宋令仪,青年唇角就勾起温和笑意。
往常陆裴两家的席位都是挨着的,这次倒是奇了,裴家的位置竟安排在对面,两家近乎隔了条银河。
宴席还未开始,裴昭招呼完陆家长辈,便在宋令仪身边坐了一会儿。少女笑得格外开心,将没有动过的茶水递给他,“外面很冷吧,赶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杯茶而已,每桌都有,非得两个人一起喝,不嫌肉麻?”
陆潜不知何时入的席,如鬼魅般出现在二人身后,一张脸阴沉沉的,身上还裹着冬夜寒气,连眼神都像是浸着彻骨寒意。
宋令仪回头瞪他:“你管那么多?”
“这茶水我还没碰过,让给鉴之哥哥喝,有什么问题?”
陆潜扯唇,没什么语气:“他占了我的位置,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那你可以去对面坐呀。”反正都是座位,坐哪儿不一样?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给陆潜气笑了,斜她一眼:“你怎么不去对面坐?”
宋令仪皱眉。
莫名觉得跟陆潜说话,像小学生拌嘴,没营养又幼稚。
“别生气。”裴昭及时出声安抚宋令仪的情绪,语气温柔,“小公爷向来心直口快,二叔父已入席,我也该回去了。”
“嘁。”陆潜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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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你怎么喝我的茶?!”宋令仪愤怒中又透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也要暖暖身子。”陆潜说得理所当然,鸦羽般的睫毛无辜似的眨了眨,眸底却肆意放荡得很。
“我没同意你喝!”
“哦,还给你。”
陆潜将茶盏往她面前一放,眉梢微挑,似在说‘你喝呗’。
“喝过的还给我干嘛?你不嫌弃,我还嫌弃呢!”宋令仪怒怼。
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陆潜心情颇好,又怕她真不搭理他了,还低声下气地哄了几句。一旁的长辈们看见,纷纷笑说这对表兄妹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王氏初时浅浅一笑,目光挪开的瞬间,猛然觉出一丝古怪。
阿潜和令仪的关系何时这般亲近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阿潜打从骨子里就难以驯服,就算令仪之前去诏狱探望过他,也不见得阿潜会领情在乎。纵使是相处十多年的亲妹妹,都不见他会礼让温哄,这会儿竟因一个玩笑,对相处不到一年的表妹摆低姿态。
最古怪的,还是阿潜看令仪的眼神。
向来冷淡锐利的一双瑞凤眼,在看向少女时,温柔了许多,不管周遭如何喧嚣,他的视线也会追随着她。
这种眼神王氏从未在阿潜身上见过,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长长的唱喏声:“太子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群臣整理衣冠,女眷敛衽屈膝,齐声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山呼声犹如排山倒海,尾音在安静的金殿中回荡。
少顷,殿中响起一阵橐橐靴声,宋令仪余光稍抬,瞥见那抹绛色身影缓缓迈向高台。
“免礼平身。”
众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多谢太子殿下。”
金殿烛火柔和,沉香袅袅。
高居上位的太子若有似无地瞥向陆家席位,见少女端坐在桌案后,神态沉静,偶尔与身旁的表妹搭两句话,笑容也十分浅淡。那双狭长凤眸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端着美味佳肴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宴席正式开始前,君臣都需举杯祝祷,今年太子监国,说完祝祷后,众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皇后娘娘凤仪天下,圣体康泰;祝太子殿下万事如意,福泽绵长;祝大渊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今日是太子回京后,过的第一个除夕,诸位不必拘谨,尽兴宴饮,共迎新岁。”沈皇后笑容可掬,举止端庄又不失威仪。
说完祝祷,众人饮尽杯中酒水,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群臣落座。
一众乐师舞姬自殿门外涌入,丝竹管弦之乐随即响起,舞姬舞姿曼妙,给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添了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陆妤要了一壶果酒,陆苓吵着要喝,文氏拿幺女没办法,只许她喝半杯。
“表姐可要来一杯?”陆妤拿着酒壶,倾身往左看。
宋令仪还记得上回喝的果酒后劲儿有多大,当即摇头摆手说‘不用’。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怕什么,我陪你一起喝。”陆潜长臂一伸,从陆妤手里夺过酒壶,给面前两只白玉酒杯满上。
“谁要你陪,说了不喝,你还给我倒!”
宋令仪抬手拧了拧陆潜的后腰,力道分明不重,少年却疼得‘嘶’了声,放下酒壶去捉她的手,触及温热的刹那,他唇角笑意愈深。
王氏看见这一幕,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
“阿潜!”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带着几分急切,几个小辈齐刷刷扭头,疑惑看着王氏。
“怎么了?”
陆潜毫不心虚地对上王氏的目光。
涉及国公府的体面,在大庭广众之下,王氏也不好说他什么,深吸口气:“你就非得欺负令仪吗?马上跟阿妤换个位置!”
“我哪儿欺负她了?”陆潜不服,可王氏的语气神态不容置喙,他只好起身和陆妤换位置,结果陆苓也跟着移一个位置,抬头朝他甜甜一笑,拍拍原来的座位。
“堂兄,坐啊。”
“……”
陆潜没办法,只得在隔了两个人的位置落座。
换座风波刚息,猝然响起一阵叮铃哐啷的瓷器碎裂动静,众人纷纷偏头去看,只见各种酒水洒了一地,宋令仪那件鹅黄色裙衫没有幸免于难,半条袖子都湿了。
几个长辈赶忙凑过来,视线触及一地碎瓷,以及跪在地上磕头告罪的宫婢,不由皱眉:“怎就这么不小心呢?”
文氏拧着眉头,拿出绣帕去擦外甥女湿掉的袖子,温声宽慰:“可有伤到?”
宋令仪瞧了眼不断告罪求饶的宫婢,摇了摇头:“没事儿,就是湿了条袖子,过会儿就干了。”
“那可不行,今日这么冷,湿衣服穿在身上可不好受。”王氏道。
这边的动静不小,惹来不少人注目。
就在文氏和王氏商量着找宫人寻件衣裳供外甥女更换时,沈皇后给身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神,示意让她去处理。
掌事姑姑走下高台,温声询问:“宋姑娘可是湿了衣裳?偏殿备了供女眷们更换的衣裙,奴婢吩咐人带您去更衣吧。”
宋令仪受宠若惊:“多谢姑姑。”
掌事姑姑淡笑:“姑娘就别跟奴婢客气了,是宫人手脚不利索,冲撞了姑娘,您不介意便好。”
说罢,掌事姑姑抬手招来一名小宫婢,吩咐她带路去偏殿,至于那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婢,则被管事太监领出金殿受罚了。
殿外寒风猎猎。
站在汉白玉石阶上,可眺望整座灯火阑珊的皇城。
一阵寒风吹拂,刮得面庞生,身后的金殿满是宴酢之声,宋令仪拢了拢身上陆妤给的厚氅,随宫婢往偏殿去。
金殿地上的碎瓷很快被内侍收拾干净,国公府长辈们继续推杯换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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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缠枝钗
宫婢推开那扇雕花木门,轻车熟路地走到衣橱前,取出挂在里面的女子衣裙,整齐摆放在木托盘里,而后递给宋令仪。
“姑娘请更衣,奴婢在殿外等您。”
“多谢。”
宫婢退出偏殿时,顺手将那扇雕花木门关上了,隔绝寒夜冷风,也隔绝了所有声响,空荡宽阔的偏殿更加静谧。
灯火葳蕤。
宋令仪端着木托盘走到那扇八尺高的围屏后,将身上湿掉的裙衫随意搭在围屏上。
大殿并非密不透风,一丝冷风从背面的窗缝中挤进来,寒凉袭上宋令仪的脊背。
周遭安静无声,唯有烛火在荜拨作响。
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宫墙上出现鬼影的传说,套衣衫的动作越来越快,但越快越容易乱。
等她套完外衫,绑好腰带,才发现里面少穿了件褂子,心头霎时天人交战。
不穿,又冷;穿了,又耽误时间。宋令仪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套好衣衫。
当她再次打开那扇雕花木门时,才发现殿外已空无一人。
天边月色被乌云截去一半,廊庑空寂,烛火幽幽的亮着。
宣和殿之内笙歌曼舞,乐声靡靡。
一名内侍趋步迈向高台,给侍立在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冯同递话。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冯同神色未变,躬身在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萧明夷修长手指间夹着个小巧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缓缓收回落在高台下的目光,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冯同,“她找我?”
“递话的小太监是这么说的。”
萧明夷垂眸,神色淡淡,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殿中琴音婉转,一曲奏罢,起舞的美人们动作干净地停下来。
冯同瞧太子殿下目光深深地看着那群乐师舞姬,似在打量,又好像没在看。
少顷,清冷凉薄的嗓音响起:“她在哪儿?”
“内侍说在偏殿等您。”
萧明夷若有所思,将修长手指间夹弄的小巧酒杯放在桌案上,而后起身离席。
高台之下,陆潜眼睫半垂,浅浅松了口气。
又隔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一名内侍往裴家的席位去,不知在裴昭耳边说了什么,他随即起身,与内侍一道离开大殿。
…
宋令仪不明白说好在殿外等候的宫婢,为何突然离开了,她又不熟悉路,只能沿着幽长曲折的廊道,往乐声传来的方向去。
簌簌作响的寒风灌入廊道,吹灭好几盏壁灯,视野瞬间暗下来。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来到一处汉白玉露台,左右瞧了瞧,柳眉紧蹙。
方才好似没来过这儿。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便见一道过分高大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自身后靠过来,微弱光亮映照出的浓重黑影慢慢将她的影子完全盖住。
宋令仪心口扑通直跳,极度惊骇之下,甚至忘了尖叫。
“阿……”
身后之人刚出声,她便‘啊’的一声惊叫,连连后退好几步,直至一股熟悉的幽邃视线淡淡扫过来,宋令仪才逐渐镇定下来,缓缓吐了口气。
原来是他啊。
看着少女惊慌失措的模样,萧明夷好笑勾唇:“这么害怕,还敢一个人乱蹿?”
“什么一个人乱蹿,我从偏殿出来之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宋令仪嗔怒,眼神在萧明夷脸上闪烁。
“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月色朦胧,萧明夷低眸瞧着宋令仪,对她的问话没有丝毫意外,含笑轻语:“就许你离席,不许我出来透口气?”
“……”那倒不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怕这是萧明夷刻意安排的,要是被裴家或者陆家人撞见她和太子单独见面,才是真的有理也说不清。
“既然殿下要透气,我就不打扰您了,劳烦殿下给我指条回宣和殿的路。”宋令仪压下心头的慌乱。
见少女这般迫不及待撇清关系,萧明夷心头冷笑,提步逼近。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宋令仪心下纷乱,慢慢往后退。
“殿下……”
直到她的背脊已抵住红木巨柱,退无可退,萧明夷才隔着半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冷哼道:“这么着急的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么?”
“殿下慎言。”
宋令仪低垂着眉眼,忽觉鼻尖触及一抹寒凉湿润,她错愕抬眸,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入那双琉璃般通透的乌眸中,转瞬融化成潋滟水光。
“下雪了!”
寒风一卷,京都落下迟来的第一扬雪。
夜色暗涌,铺天盖地的碎雪席卷飘下,被皇城各处的星点火光镀成亮眼的金色。
宋令仪站在廊道边,伸手去接碎雪,感知到掌心的湿意,她乌眸弯了弯,眸光灿然若星。
“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会风调雨顺。”她的生活亦是。
萧明夷看着笑容灿烂的朱衣少女,视线在她姝丽娇艳的面上寸寸逡巡,只觉此时的她比月中聚雪,更胜一筹。
那双狭长凤眸渐次晕开一抹瑰丽,炽热灼人,他忽的轻笑一声,“你喜欢看雪?”
碎雪很快在地面积上一层雪白,层层叠叠的青瓦也被皑皑白雪覆盖。
“我之前没见过雪,当然喜欢了。”
闻言,萧明夷眼底掠过一丝诧异。淮州城邻近丹阳郡,冬季虽极少下雪,但不至于是没见过的程度。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旁边的人忽然没了声音,宋令仪抬眸看去,却见他静望着汉白玉露台,眼睫半垂着,在眼睑落下一层极淡的阴影,更显鼻挺而唇薄。那件窄袖蟒纹玄袍在烛火映照下冷冷沉沉,身上好似蒙着千年不化的霜雪孤寒。
孤寒?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她蓦然一惊。这个词怎会跟万人之上的太子挂钩,一定是她的错觉。
“有样东西,想送给你很久了。”萧明夷道。
“什么?”
四目相对。
宋令仪心脏莫名跳漏了一拍,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便见一支很眼熟的缠枝钗出现在他手中。
“它…怎么会……”宋令仪只觉不可思议。
当时没有买下的缠枝钗,怎么会被他买下了……
在少女诧异的目光中,萧明夷上前半步,将那支缠枝钗插入云鬓,嗓音诱哄:“入京之前就想送你,但一直没有机会,就当是送你的新年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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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窥见
廊道烛火幽幽。
内侍引着裴昭来到偏殿,却未见到宋令仪和宫婢,纳闷挠头。
“方才还让奴才找您过来,怎么不在了呢?”
“这一路过来,也没见到宋姑娘啊。”
裴昭眸光一凝,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是宫殿太大迷路了,咱们分头找找吧。”
内侍颔首应下。
裴昭沿着廊道寻找,终于在汉白玉露台的廊道上见到了少女的身影,而她身边的男人,分明就是提前离席的太子殿下。
彼时,天边大雪纷飞。
原以为只是一扬巧遇,可他却看见太子殿下亲手为未婚妻戴上了珠钗。
……
新年礼物?
他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可不会花言巧语。
宋令仪腹诽之余,抬手想把缠枝钗拿下来,却被萧明夷握住手腕阻拦。
“不喜欢?”他问。
“我出来的时候没戴这支珠钗,回去被问起怎么办?”
萧明夷笑了笑,淡声道:“一只珠钗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这支珠钗确实不值钱,但面前的男人视线太过直白炽热,宋令仪垂着眉眼,不愿与他对视。
“我该回去了。”
所幸萧明夷没有刻意留她,不轻不重的‘嗯’了声,又给她指了条明路,“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到宣和殿,”
宋令仪没有犹豫,提步往宣和殿去。
昏暗角落里,裴昭望了眼少女离开的方向,视线微挪,便发现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少女。
裴昭眸光暗了暗,脸色微变。
都是男人,他自然明白这个眼神的深意,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令仪来京都还不到一年,除了定亲宴和觉水县这两次,他们好似也没有别的交集了。
不对,还有。
太子殿下回京之初,曾派人四处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
在青石镇郊外初遇令仪那天,她神色慌张,形容狼狈,声称在躲避劫匪,他又恰好遇见过一群斗笠黑衣,策马疾驰的男人。
‘小女子是汝阳人士,归乡途中遇到劫匪,家人都遭受迫害,小女子侥幸逃脱,不得不丢弃身上钱财保命,还请公子大发慈悲,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
汝阳人士是假的,家人遭受迫害是假的,归乡也是假的,若要说有一点真,那就是躲避劫匪了。
年初局势紧张,二皇子派暗卫四处追捕太子殿下,既要躲避暗卫追踪,又要带领那么多将士无声无息杀回京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唯有掩藏身份…………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这般想着,浅绯色袍袖下的双拳无意识攥紧。
怪不得令仪去偏殿更衣后,会有内侍称令仪寻他有事,引他去偏殿。一开始还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一想,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昭深深看了眼那道玄袍身影,而后转身绕路回宣和殿。
大殿明亮,乐声依旧。
直至殿中透出来的暖黄烛光洒在身上,宋令仪心底的不安躁动才逐渐平息。
她刚要进殿,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
“令仪。”
嗓音清冷低沉,好似融入雪夜。
宋令仪蓦然回首,便瞧见未婚夫自廊道晦暗处走出来,神色异常温柔。
“鉴之哥哥,你怎么在外面?”
裴昭踱步来到少女面前,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上的碎雪,视线扫过发髻,却没发现那支缠枝钗,眼底划过一抹阴郁。
“方才有内侍寻我,便出来了一会儿。”
宋令仪没有怀疑,也没有深想,微笑道:“天这么冷,我们快进去吧。”
话落,裴昭瞥见那抹玄袍身影自走廊对面过来,他抬手握住宋令仪的手腕。暖色烛光照在他含着和煦浅笑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多了几分高深意味。
“不急,太子殿下来了。”
“……”
宋令仪羽睫颤了颤,顺着他看的方向转身,待看到来人时,霎时心如擂鼓。
真是见鬼了,怎么会在这儿碰上。
裴昭刻意忽略少女眼中的慌乱,牵着她往前迎了几步。宋令仪心下一紧,倒不是怕萧明夷看见什么,而是未婚夫克己复礼,行事又一向低调,从不会在外人面前牵她的手,今日怎么会做出这般亲昵的动作。
内侍提灯引路,那道高大挺拔的玄袍身影很快来到二人面前。碎雪与烛影交融,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愈发深邃,冷白如玉。
萧明夷略略扫了眼二人紧扣的手,以及少女头上消失的缠枝钗,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冷月无声。
两个男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上视线。
换做旁人,定会被太子的锐利眼神看得脊背发寒,可裴昭似是无事发生般,慢慢松开未婚妻的手,拱手行文士揖:
“太子殿下金安。”嗓音温润,面庞是一贯的清风朗月。
宋令仪低垂视线,跟着敛衽行礼。
萧明夷淡漠勾唇:“不必拘礼。”
“殿外天寒地冻,小裴大人怎么不在里面待着?”
“方才有内侍来寻微臣,便在外面走了走,宣和殿太大,微臣也是才回来。”裴昭神色波澜无惊。
萧明夷眸光闪动一下,知道他话里有话,低低哼笑了声:“那可真是巧了。”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连空气都透着寒凉之气。
她讪笑着去握裴昭的手:“鉴之哥哥,我们赶紧进去吧。”
裴昭没有说话,任由未婚妻牵着回到大殿。
待二人双双回到席位落座,离席已久的太子殿下才回到高台坐下,执着酒杯浅酌,面容愈发苍冷,视线不曾在陆裴两家的位置上做片刻停留,
冯同上前半步,躬身低声回禀:“殿下,果真不出您所料,方才也有内侍引裴大人去了偏殿,奴才都问过了,说是一名宫婢递的话,可需要奴才把传话的宫婢揪出来?”
在宫里当差,竟敢受外人指使算计主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萧明夷的神色微微一动,饮尽杯中酒水。
背后之人使这一出,分明是想让裴昭知难而退,他也很好奇,裴昭会作何选择。
“处理得干净些。”
冯同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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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你对令仪是什么想法?
背光而坐的裴昭看起来还是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可内里早已浓云翻滚。厚重袍袖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了又掐。
他不是看不懂朝堂局势,可世间缘分皆由天定,错过便是错过,令仪已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可有可无,可以随意割让的物品。
更何况这门婚事是他亲自求来的,怎能轻易退让。
裴菱抬眸,将兄长的魂不守舍看在眼里,睫羽半阖,若有所思。
对座。
两个小表妹对着晚归的表姐,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宋令仪一直耐心回应,直到陆苓发现她藏在袖里的缠枝钗。
“咦~表姐这支钗是哪儿来的呀,还挺好看。”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心虚笑说:“宫婢给我的,说是跟这身衣服很搭,但我嫌发饰太杂,就没有戴。”
陆潜偏头,散漫的视线掠过那支缠枝钗,眸光深暗几许。
像这类盛大宫宴,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所以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供赴宴之人更换。除了衣物,还未曾听说会备珠钗,更何况这支珠钗看起来并不值钱,不似宫里会有的饰物。
思及此处,陆潜的视线挪向对座,见裴昭仍面不改色,唇角扯出一抹兴味笑意来。
临近宫宴结束,骤雪仍没有消停的趋势。
大臣和官眷们依序撑伞离开宣和殿,雪中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国公府一行人站在廊庑下,看着漫天碎雪,心里担忧不已,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当然不怕摔,可老太太年纪大了,一点磕碰都有可能出问题。
正纠结着,一名年轻内侍疾步过来,声称沈皇后吩咐他们备了轿子,请陆老太太上轿。
宋令仪的视线越过那名年轻内侍,望向停在不远处的轿子,那几个抬轿的内侍都有些眼熟,好像在东宫见过。
待陆老太太坐进轿子,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撑伞随行,留四个小辈在后面商讨如何‘组队’的事。
陆妤陆苓都想和表姐撑同一把伞,正激烈争论着,回头却发现被陆潜抢了先。
头顶突然多了一把伞,宋令仪抬眸,沿着干净苍冷的下颌,撞入那双无比熟悉的浅瞳色瑞凤眼,距离太近,鼻息间全是陆潜身上的浅淡木香。
寒风混着香气灌入鼻息,她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侧颜,竟有片刻怔愣。
“你……”
“发什么愣,小爷给你撑伞,还不走?”说话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宋令仪无语扯唇:“那还真是劳烦您老人家了。”
陆潜眉梢微动,缓缓眯起了眸子:“不用客气,很乐意为大小姐效劳。”
二人雪中同行,沿着狭长宫道往宫门方向走。
忽的一阵凛冽寒风起,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喷嚏,身侧的陆潜抬手扬起厚氅边缘,将她罩在厚实的黑色大氅下,姿态亲昵。
宋令仪惊愕抬头,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你干嘛?”
“不是冷么,我把厚氅借你啊。”陆潜语气轻松,似乎在他眼里,这并不算什么事儿。
“哪儿有这么借的?”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按影视剧里的套路不都是男生把衣服脱下来,给女生披上么?
不对,跑偏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他俩的关系,好像还没到可以这么亲密的程度吧。
“那你还想怎样?”
陆潜故作吃惊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噢’了一声,拉长语调:“你想我把衣服脱给你啊?”
压低的嗓音好似带着绵绵无尽的缱绻,又透着些许少年人惯有的散漫玩味。
宋令仪瞪大乌眸:“我可没这么说,你难道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那又如何?”陆潜答得随性。
今夜一过,说不准裴昭明日就会来府上提退婚的事儿,近水楼台先得月,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得继续靠边站。
见他这般理直气壮,宋令仪只以为他是觉得兄妹间不必忌讳这些,暗自翻了个白眼,从他的大氅下钻出来,不去看他黑如锅底的脸色。
…
街道积雪三尺,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庭。
一行人刚进府,王氏瞧着始终跟在外甥女后面的儿子,心里愈发没底,刚过二道门,便伸手揪住儿子的胳膊。
“阿母?”陆潜疑惑回头。
王氏淡淡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掉头往花厅方向去。陆潜拧眉,随即跟了上去。
花厅幽静,王氏清退侍婢,只留青月守在紧闭的门旁。
气氛莫名凝重,坐在侧边交椅的陆潜静静望着上首的阿母饮了口热茶,而后将茶盏用力搁在案几上,凝视他的眼神也格外犀利。
大抵是将要问的事太过荒唐,王氏迟疑了一会儿,深吸口气:“阿潜,阿母问你件事。”
“……”
陆潜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心道不会是今日差使宫人干的事儿泄露了吧。
正忐忑着,便听见王氏委婉问道:“令仪来府里这么久了,你俩之前还挺闹腾,总是吵吵闹闹,现在关系倒是变好了不少,阿母想听听……你对令仪有什么想法?”
原来不是问差使宫婢的事儿,陆潜暗自松了口气,笑容散漫:“阿母怎么突然问我这个了?”
见他仍嬉皮笑脸的,王氏愈发郁闷,郑重了神色:“阿母是觉得你对令仪的态度突然变了许多。”
“您跟阿父,还有老太太都在替她撑腰,我在府里哪儿还有小公爷的威严,敢惹她么?”陆潜哼笑。
“不是说这个。”王氏抿了抿唇,语气更加严肃了:“我是问你对令仪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花厅骤然静下来。
四目相对。
大抵是察觉阿母知道了什么,陆潜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逐渐敛笑。
“还能什么想法,我想娶她呗。”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对王氏而言却如平地惊雷。她目光复杂地看了陆潜好一会儿,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正色道:“你糊涂!令仪已经定亲了,而且裴家跟咱们家还是世交,你怎能对她抱这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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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以她对混账儿子的了解,肯定对裴昭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王氏‘蹭’的站起来,语气略急:“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心思收回去,鉴之对令仪一心一意,这门亲事可是鉴之亲自向两家长辈求来的!你早些时候在干嘛?”
“令仪刚回府的时候,你还想把人往池塘里丢,净会欺负人,现在又想娶人家了,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王氏用力叩了几下案几,可见气得不轻。
陆潜面色不辨喜怒,就在王氏以为他要发作时,谁曾想他竟一反常态,开始忏悔了。
“阿母说得对,我之前确实挺混蛋,但人总是会变的嘛。”他拉长语调,漫不经心说,“况且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说不定这门亲事到最后成不了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王氏听得心惊肉跳,指着他鼻子道:“你是不是背后干什么坏事儿了?”
陆潜眸光一沉,状似无意地笑了笑:“难道在阿母眼里,你儿子的性情就这般恶劣?”
“……”王氏语塞,淡淡看了他一眼,扶额坐回椅子。
这死孩子就没让她省心过!
“阿母,令仪是我表妹,我岂会做伤害她的事。”陆潜隐有深意地说,“裴昭一心仕途,就算把表妹娶回家,也不会全心全意待她。老太太不是很喜欢表妹么,若她嫁给我,不就能好好陪着老太太,跟我一起孝敬你们了……”
他心里想得很简单,这门亲事定然成不了,必须先下手为强,让阿母站在他这边。
“你少来唬我!”
王氏彻底听不下去了,低喝一声,用力拍在案几上,“这年节一过,婚期就近了,你当婚事是儿戏么,想定就定,想退就退,而且裴家有什么不好,老太太心里巴不得鉴之娶了令仪呢,轮也轮不到你这个兔崽子!”
闻言,陆潜神色一凝,立马沉了脸色。
“看来我得赶紧和老太太商量,给你定门亲事,省得你整日胡思乱想。”王氏道。
“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王氏闭眼忍气,额头青筋暴起几根,拍案而起,几乎吼出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做主!”
面对震怒中的王氏,陆潜没什么表情,悠悠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阿母若非要逼着我娶不喜欢的女子,大不了我也学裴宥之去岐州做官,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王氏惊骇,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打他,但手停在半空,犹疑许久都没能狠下心。颓然坐倒,双眼蓄泪。
“我怎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那岐州是什么好地方么,宥之被调去岐州做官,你伯母日日担惊受怕,这半年来为了替他祈福,不知跑了多少趟静觉寺,你这是存心气我呢!?”
岐州地处西南,与外族交壤,早些年属于三不管地带,不仅鱼龙混杂,当地还乱得很,常发生大规模暴乱,可谓是民不聊生。后来打了胜仗,岐州划给大渊,朝中便有意整顿当地的风气。
裴恕为人刚正不阿,不懂转圜,被调去岐州做督邮已有半年,裴廷猷没少找关系,想给他调个差事,但他犟得很,就是要跟岐州死磕到底。
陆潜见王氏哭了,立马软下态度凑过去安抚:“阿母,我说气话呢,您别生气。”
王氏心中酸涩,擦了擦眼泪,“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你休要打算盘,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你该知道后果。”
老太太可没她这么好说话。
陆潜按下心思,反正退婚是迟早的事,他没必要现在就跟阿母赌气,随即挑唇一笑:“阿母放心吧,这事儿就您知道。”
…
隔日清晨,下过雪后的京都格外寒冷。
今早推开窗户,天色寡淡,皑皑白雪覆盖了屋檐青瓦,院里的海棠花树垂坠着琼枝冰条,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奴仆们裹着厚袄在院里扫雪,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便化为袅袅白雾。
宋令仪盘坐在软榻上,刚饮完一盅暖胃的姜汤,云瑶就来说关氏派人递帖子,邀她一道去城郊的长生观祈福。
“鉴之哥哥也去吗?”
“应该是。”云瑶一边整理香炉,一边说,“还在年节里,也不知裴大夫人怎么了,三天两头往道观跑。”
红蕖端了盏新茶来,随口道:“裴大公子在岐州做官,裴大夫人可不得忧心么,这几日下雪,山路不好走,不然裴大夫人定会去静觉寺。”
“姑娘,天这么冷,要不奴婢替您回绝了吧。”云瑶道。
宋令仪摇头,再怎么冷,未来婆母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反正今日无事,窝在房间里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
两刻钟后,宋令仪披上厚氅,携红蕖自后门出府。
马车停在巷子里,足有半人高的积雪堆在墙角。
主仆二人刚踏出门槛站定,便有一道黑影扑上来,吓得红蕖心脏漏跳,立马护在自家姑娘身前,“谁啊!?”
车夫赶忙上去把人拉开,呵斥道:“哪儿来的乞丐,敢来国公府撒野,不想活了!”
宋令仪定睛一看,扑上来的女子应该很年轻,嘴唇皲裂,脸颊冻得通红,身上衣衫脏污但很像宫里的冬衣。
女子嘴里还一直喊着:“求求你们,奴婢想见小公爷……”
“等等。”
宋令仪及时制止车夫拉人的动作,上前半步:“你找小公爷有何事?”
那女子哀戚的目光透过乌糟糟的头发看向宋令仪,哭求道:“求姑娘帮奴婢传话,就说除夕宫宴那日,小公爷吩咐奴婢办的事,奴婢都办妥了,但太子殿下那边实在不好糊弄,奴婢现在被赶出皇宫无处可去,只求小公爷再给奴婢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
宋令仪倏然一惊。
“你仔细说说,除夕宫宴那天小公爷吩咐你办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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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得知真相
“我家姑娘问你话,老实回答便是!”红蕖厉声道。
“是……是让奴婢差人引裴二公子和太子殿下去偏殿的事,奴婢只管拿银子办事,没敢多问缘由。”
闻言,宋令仪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旁人不知道偏殿发生了什么,可她心里清楚。
难怪那晚萧明夷会忽然出现,裴昭也不在宣和殿里,他肯定看见萧明夷给她戴缠枝钗了,否则也不会一反常态的在萧明夷面前牵她的手。
不过,小白脸怎么会知道她跟太子认识,还设计让裴昭撞见。
宋令仪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姑娘,您的脸色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么?”红蕖问。
一阵寒风刮过,宋令仪清醒过来,当机立断地吩咐车夫找人把女子扣住,而后登上马车去长生观。
年节里的街市格外冷清。
宋令仪盯着轻晃的蒲桃纹车帘,马车离长生观越近,她眼中的忧虑愈深。
都怪她迟钝,当时竟没有觉出未婚夫的情绪不对,等会儿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若要说清她和萧明夷的关系,势必会引出入京之前的事。
如果裴昭想退婚,她不会怪他。
毕竟这不是现代,男子怎可能接受女子婚前有另一段感情,而且对方还是太子,若是处理不当,肯定会影响他的仕途。
…
皇城,明德殿。
最高处的楼阁檐下,身穿绛色蟒纹锦袍的太子,单手凭栏眺望白茫茫的皇城,目光幽暗。
在他背后,殿前司副指挥使上前行了个揖拜礼,正色回禀:
“启禀太子殿下,按您的吩咐,那宫婢已将消息告知宋姑娘了。”
萧明夷摸索着鹰兽玉扳指,淡淡‘嗯’了一声,“她什么反应?”
“宋姑娘差人扣住了那宫婢,然后就去了长生观。”
“继续派人盯着。”
“是!”殿前司副指挥使领命退下。
冯同觑了眼凭栏俯瞰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道:“殿下之前不是说要处置那宫婢么,怎么突然又把人放出宫了呢?”
楼阁四周的风声猎猎,萧明夷抬眸望向寡淡青灰的天空,若有所思。
除夕宫宴那日,裴昭分明知道他与阿梨有旧,却故意装作不知,甚至还领着人到他跟前炫耀,以未婚夫的身份示威。这般反应,后续大概会忍下这件事。
作为太子,不能堂而皇之的拆散他们,就只能推波助澜了。
既然裴昭打算忍,他不妨把当日的真相告诉阿梨,等她做抉择。
就算退了亲,陆潜想近台楼台,也得过阿梨这关。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陆潜敢虎口拔毛,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萧明夷神色喜怒不辨。
“殿下英明。”冯同又笑吟吟拍起了马屁。
…
马车抵达长生观已是半个时辰后。
关氏和裴昭先行进观祈福,宋令仪不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两步蹿了出去,给红蕖吓得不轻,生怕自家姑娘摔了。
主仆二人快步往观里走,年节里来祈福的人较少,观里幽冷清静。
宋令仪向观里的老道问了路,便径直往三清殿去。
殿中香火旺盛,关氏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虔诚祈祷,宋令仪瞄了眼关氏旁边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心下沉了沉,纠结片刻,才轻步走到裴昭身边跪拜。
察觉到身侧来人,裴昭也没有睁眼,满殿烛火跃动在他的面庞,神色温和而淡漠,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令仪悄悄看着他,来时急促跳动的心,在这一刻,仿若溺入千尺深潭,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周遭静可闻针,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好像等着被宣判死刑的囚徒,煎熬又痛苦。
良久,文氏拜完睁眼,发现令仪来了,满面欣喜道:“今日这么冷,伯母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伯母请我,自然是要来的。”宋令仪莞尔,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裴昭,没敢主动招呼。
文氏拍了拍她的手,娇笑道:“伯母还要去解签,鉴之,你陪令仪走走吧。”
裴昭颔首应下。
二人看着文氏随老道走远,彼此沉默无言。
待宋令仪再开口时,声音有了些涩意:“鉴之哥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昭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淡淡道:“今日天冷,阿母实在不该把你叫来长生观,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话题转变得突兀,宋令仪知道他有意逃避,拢袖垂眸,眼角微微地湿润了。
旁边的红蕖嗅出一丝不对劲来,立马说:“小裴大人怎能这样,我家姑娘来都来了,哪儿有这么赶人走的……”
裴昭回眸,极犀利地盯了红蕖一眼,后者顿时住嘴。
沉寂片刻,他又说:“走吧,这里不方便谈话。”
二人沿着小道来到一处亭子。
宋令仪落后半步,望着青年的背影,深吸口气,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斟酌片刻,缓缓道:“除夕宫宴那天,我湿了衣衫,被宫婢领去偏殿更衣,但出来之后,宫婢就不见了。我不认识路,走错了的方向,与太子殿下碰到真的只是个巧合。”
裴昭神色风平浪静:“我知道,我信你。”
湿了衣衫,偏殿更衣,再是巧遇,她身为局中人,自然避不过。
“还有一件事,我瞒了很久。”宋令仪垂着眼睛,鼓足了勇气道,“我跟太子殿下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在暄城的时候,我碰到他带人截杀刺客,不小心被他发现,他怕我泄密,就把我带在了身边,后来我跑了,在青石镇郊外遇到了你……”
果真如此。
裴昭回过头来,静静看着面前埋着头,鹌鹑似的少女。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他欺负你了?”
宋令仪被问得红了眼睛,自顾自道:“我那天没能跑掉,在镇上遇到刺杀他的人,幸好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才救了我。入京之前,他把我单独丢在鹤仙楼,这才找到机会入京投亲。”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迎着裴昭的目光说:“从淮州城到京都,你是第一个给予过我善意的人,我不该隐瞒你,如果你要退亲,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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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不想退婚
当时之事,彼此各有难处。太子麾下尽是骄兵悍将,令仪撞破他们截杀刺客,没有被灭口已是最大的幸运。青石镇初遇,他明知她在撒谎,却没有细究,如果他能再谨慎些就好了……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宋令仪默然点头,没有再替自己辩解。
对面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震怒,只是极平淡地道:“如果我说,我不想退婚呢?”
宋令仪错愕抬头。
裴昭深深看着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除夕宫宴之后,他确实有纠结过要退婚,可很快又说服自己,不必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退缩,未婚妻聪明伶俐,有人欣赏她,再正常不过。
设局之人,无非是想看他选鱼还是熊掌。
可惜那人算错了,他确实想要权势,但这件事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他不想拿婚事去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今天不愿与她交流,并非是气她的隐瞒,而是害怕,怕她先退缩。
默了两息,他继续说:“我很高兴你能与我坦诚相待。除夕宫宴那天发生的事,我本想冷静几天,再找机会和你沟通,没想到是你先来找我了。”
“纵使是太子,也得顾忌伦理纲常。觊觎臣妻,岂是明君所为。他心悦于你,是他的事,你没有戴那支珠钗,已表明了态度,我何必庸人自扰。”裴昭的目光坚定而恳切。
“可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
宋令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神色渐渐浮起迷茫,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真不在乎。她已非完璧之身,而且萧明夷态度坚定,将来怕是不好应付。
“令仪。”裴昭极郑重地道,“我知世道艰难,宋家落魄,你能平安入京绝非易事。若那日能在青石镇认出你,这门婚事大概会走得更顺遂一些,可过去之事不可逆,最重要的,是把握当下。”
犹记得大哥离京那年,与他说过‘不做让自己遗憾的选择’。他不想大哥的遗憾,在他身上重演,也不想让阿母失望。年节一过,他们就要完婚了,此时闹出风波,对两家人都不好。
宋令仪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眼角渐渐湿润,两步上前扑入裴昭怀里,哑声说了句‘谢谢’。
即便知道她的晦暗与不堪,也不会因此离开她。
这一年多,被她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惶恐、紧张、苦涩、委屈,忽然间涌了上来。
在看不见的角度,那双莹润乌眸里浮起一层薄薄水光。
裴昭神色动容,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
天色逐渐黯淡。
红蕖坐在廊下,望着携手回来的姑娘和小裴大人,心下又惊又喜。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方才还气氛尴尬,这会儿就跟没事发生一样。
恰好文氏解签回来,也瞧见了这一幕,眼里不由带出一丝细微的感慨。
待二人走近,她展颜道:“二郎,阿母还有点事儿,要去趟城北,你不必跟着,先送令仪回府吧。”
闻言,裴昭浓眉微拧,嗓音沉了下去:“怎么要去城北,可是这签不好?”
自打大哥去了岐州,阿母愈发笃信方士之术,城北就有位方士,在京中挺有名。这半年来,阿母每每做了关于大哥的噩梦,都得去趟城北,求个心安。
关氏摇头,只说:“就快变天了,早些回去吧。”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
回到国公府已是一个时辰后,洋洋洒洒的碎雪席卷整座京都。
马车只在门庭处短暂停留一阵,宋令仪记挂着事,便没有强留裴昭入府一叙。一进大门,便领着红蕖径直往后院去。
主仆二人来到陆潜所住的明竹苑,院里清净,唯有主屋亮着灯。
宋令仪吩咐红蕖守好院门,而后提步进主屋。
雕花隔窗后的长榻边,一袭暗紫色锦袍的少年背对而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仍纹丝不动,把玩着手里的暖玉棋子。
直至少女站在长榻边,垂眸凝视了他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散漫勾唇:“干嘛这副表情看着我?”
宋令仪怒瞪着他,道:“除夕宫宴那天,是不是你差使宫婢给太子殿下和鉴之哥哥传话?”
陆潜额心一跳。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还以为她不会知道呢。不过知道也无妨,知道了,有些事更好谈。
“是我。”
见他这么快承认,宋令仪柳眉轻蹙,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跟太子殿下认识?”
话音刚落,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在裴家宴席上,小白脸曾说萧明夷拿了幅女子画像寻人。
“因为那幅画?你分明认出画上的人是我,还故意跟我装不知道?!”
陆潜低低笑了声:“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令仪一声冷哼,那双清凌乌眸格外淡漠,语气嘲弄:“小公爷心机深沉,报复人的手段毒辣得很,谁想知道你在算计什么?”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过去了,你究竟还想怎样?”
陆潜敛笑,眸光沉下来,神色逐渐阴晦。
“怎么?”
“这么着急兴师问罪,难道是裴昭知难而退,要退婚了?”
以为他是等着看她笑话,宋令仪扯出一抹凉薄笑意,下颌微抬:“怕是要让表哥失望了,鉴之哥哥不会退婚,婚宴也会如期举行。”
“……”陆潜眸光晦暗。
“我跟太子殿下是在入京之前就认识了,但那都是过往云烟,你差使的宫婢,已被我扣下,以后若是再敢拿此事威胁我,大不了鱼死网破,让舅舅和舅母知道,你都在背地里如何算计太子殿下和两家的婚事。”
说罢,宋令仪转身离开明竹苑,态度决然。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狠话好似还在耳边回荡,陆潜喉间像是扎了根刺,眼底掠过一抹晦涩,双拳紧握,额头青筋凸起。
下一刻,整个棋盘掀翻在地。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弹响个不停。
动静惹来院中奴仆的注意,却无一人敢入屋查看情况,毕竟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触小公爷的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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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裴宥之
京中一连下了几日大雪,皇城愈发冷寂,四处忙碌奔走点灯的宫人小如蝼蚁。
寒风凛冽,明德殿内烧着炭盆,温暖如春。
萧明夷坐在黑檀木大桌案后,翻开大臣新呈上来的奏折,眼中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愈发阴沉。
啪——
奏折被用力丢掷在案上,不轻不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突兀,像是击在殿内一众大臣的心上,让人随之脊背一寒。
“太子殿下息怒。”大臣们纷纷俯首跪地。
“息怒?孤看岐州这是要造反。”萧明夷平静神色下隐含风雨,厉声一喝,“去,传征西将军来!”
“殿下,不可啊!”
张首辅脸色大变,当即站出来劝道:“事情尚未有定论,您派征西将军去岐州,遭殃的还是无辜百姓啊!”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旁的刑部尚书却持有不同意见:“裴大人调任岐州一直尽职尽责,这回出事,定是触碰到岐州官蠧蟊贼的利益!岐州偏僻,又归降大渊不久,当地势力盘根错节,依臣之见,就该借此发挥,把当地势力清洗个干净!”
张首辅瞥了他一眼,掷地有声道:“奏折上说了,裴大人是在巡查县乡时,忽逢狂风大作,马车不慎坠崖,甚至还有人证。”
“岐州势力复杂,太子殿下若借题发挥,当地势力必会煽动人心!万一落个师出无名,百姓如何还能信服朝廷,外族势力也会趁机入侵。”
“那首辅大人倒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明知其中有鬼,还要忍下来吗?!”刑部尚书咬着牙关,气得面红耳赤。
萧明夷的盯着奏折上‘尸体正运回京都’几个大字,深吸一口气,掌心用力握住交椅扶手,手指逐渐攥紧。
“既然怕师出无名,那就先派一名监御史去岐州,以巡查之名,暗中搜集证据,调查清楚案情。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孤绝不会轻饶!”
“殿下圣明!”
“这个消息,裴家可知晓?”
满殿寂静。
在扬都是朝中重臣,消息也是刚刚才得知,裴家定然还没收到消息。
萧明夷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再过两日,裴督邮的尸首就该运回京了,这事儿瞒不了多久。”
殿中又沉寂了半晌,一名官员站出来,躬身作揖:“殿下,裴大学士正在谨身殿处理公务,可传唤到御前告知情况。”
“不可。”
刑部尚书适时出声反驳:“裴大学士向来看重裴督邮,叔侄感情深厚,若是得知消息,必然情绪崩溃,未免殿前失仪,还是由臣亲自前往裴府告知消息吧。”
萧明夷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道:“此事就交由李尚书去办,裴督邮追为尚书右丞,抚恤金和丧葬费也按四品官员的份例,一并落实到位。”
“殿下仁厚!”刑部尚书郑重行礼作揖。
…
冬风萧瑟。
裴府堂厅内茶香清幽,除却上香祈福的关氏,以及回汝阳省亲的裴老太太,围坐桌边的裴家人个个正襟危坐,难掩沉重。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待李尚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最先没忍住的是襄氏,红着眼睛说:“宥之才调去岐州半年便出了事,其中若无人使诈,我是半点都不信!”
素日温柔恬静的裴菱都揪紧了帕子,泪眼盈眶地看着对座异常沉默的二哥哥,喉头一阵发哽。
“大伯母日日担忧大哥哥,现在都还在长生观里祈福,这该如何交代啊……”两行清泪顺着尾音落下。
坐在首位的裴廷猷脸色苍白,浑浊双眸含着泪,声音也颤抖着:“请问李大人,宥之的尸首何时抵京?”
“走陆路,大概还有两日。”
李尚书神色凝重,将太子殿下给裴恕加官的旨意也一并告知:“文书很快就会下发,太子殿下对裴督邮的死,也很惋惜,今日收到消息,还发了一扬大怒。”
裴家人俱是沉默不言。
谁都看得出裴恕的死有蹊跷,如果真的惋惜,就该直接派兵去岐州。但悲痛归悲痛,这些话他们不会挂在嘴边。
待送走李尚书,裴廷猷将裴昭单独叫进了书房,一方面是安慰,一方面是想跟他商量如何把消息告知关氏。
“这件事瞒不了阿母太久。”裴昭情绪还算平静,但那双黑眸里布满红血丝,泛着些许绯红,“待阿母回府,我会亲自与她说的。”
话虽这么说,这段时间阿母有多担忧兄长安危,他都看在眼里,如实告知,阿母只怕会痛断心肠。可若不据实相告,待尸首回京,对阿母的打击更大。
裴廷猷老泪纵横,捶胸叹道:“宥之自幼聪慧,心思透彻,我一直以他为傲,可他在朝为官时,实在太过刚正,不懂转圜,也不会藏拙。岐州势力复杂,他身为督邮,位轻权重,只要行事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
说到后来,裴廷猷已是哽咽难言。
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太清楚裴恕离世,会对裴昭产生多大的影响。特别是裴恕死因太过离奇,他怕裴昭之后会想不开……
书房倏然沉寂。
裴昭凝视着二叔父悲恸到摇摇欲坠的模样,整个人好似游离在现实之外,良久,那晦暗不定的目光缓缓挪向窗外。
望着暗淡的天色,一阵冰凉的荒谬感在心头蔓延。
兄长离京好似还是昨日的事情,转瞬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母日日夜夜为兄长祈祷,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兄长回京团聚。
…
临近傍晚。
晋国公府得知裴恕离世的消息后,亦是悲痛难忍。
老太太食不下咽,独自在祠堂里待了很久,宋令仪怕老太太身体扛不住,晚些时候送了参鸡汤去,撒着娇哄着老太太喝了半盅。
老太太坐在梨花木圈椅上,抚了抚匐在膝头的外孙女的鬓发,缓缓道:“令仪,裴家兄弟感情深厚,宥之离世,鉴之心情定然低落,你明日代外祖母去裴府探望探望吧。”
宋令仪轻声应下。她还未见过裴家大哥,只听说是在外地做官。伯母去长生殿就是为裴家大哥祈福,这下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该有多难过。
“还有一事。”老太太叹声道,“依大渊习俗,鉴之需要服丧一年,你们的婚期得推迟了。”
大渊的服丧制度不似前朝苛刻。前朝要服丧三年,服丧期间还得辞官,大渊规定只父母兄弟离世,需守孝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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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病重
两家定亲之后,生出了不少风波,突然推迟一年,还不知会横生多少变故。
自打上回跟陆潜摊牌,他最近好像一直在避着她,整日不见人影。倒不是她贱,上赶着博取关注,而是觉得这种安静挺奇怪,总觉得是山雨欲来。
次日一早,风雪初停。
去裴府探望的不止宋令仪,还有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几位长辈在旁,宋令仪心里还能踏实些,
裴府的仆人正攀着梯子挂白绸,忽见几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停在大门前,不由好奇看去,瞧清楚是国公府的马车,立马迎上前摆放杌凳。
国公夫妇下车后,先问了嘴府中情况,门房面露愁色:“大夫人昨日从长生观回来,得知大公子的死讯后,突然呕血昏了过去,一夜都没醒,老爷和二夫人怕出事,特地请了太医入府诊治。”
“那鉴之呢?”文氏问。
“二公子将自个儿锁在书房一夜了,谁也不让进。”
闻言,陆家长辈们俱是拧眉沉默。文氏偏头瞧了眼外甥女,见她神色担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而后牵着她进府。
廊庑下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曳,晃出残影。奴仆们都已换作素色丧服打扮,手里或是拿门幡,或是拿白绸,忙碌布置灵堂。
仆妇领着陆家人往后院去,刚过二道门,隐约瞧见前方有道人影,正绕过拐角往关氏的院子走。
“二公子!”仆妇高声招呼。
裴昭闻声停步,回头往这边看,视线先瞥过宋令仪,再看向几位陆家长辈,远远躬身行文士揖,神色淡漠疏离。
在书房里待了一夜没睡,素日整洁干净的面庞冒出青茬,眼里也少了几分光采。
宋令仪看着他这副失意模样,手指深深掐进衣裳料子里。
往日应对长辈,总是温和带笑的青年,除却最开始的寒暄,再没说过一句话。陆家长辈们都清楚裴恕的离世对裴昭打击有多大,纷纷出言安慰,一行人趋步往后院去。
庭院安静,气氛紧绷。
院里的仆妇们端着汤药与热水进进出出,忙碌不已。而光线昏朦的外间,襄氏满脸忧色地问着才从里间走出的太医:“姒妇的身体怎么样了?”
“大夫人是气急攻心,所以才呕血晕厥,这回伤了心脉,之后怕是邪火难消,若不能好好调理,长此以往……”
襄氏骇然失色:“您只管开药,不论多昂贵的药材,裴府都用得起。”
太医面色凝重,捋了捋胡子,长叹一口气:“老夫观大夫人的脉象,脉率无序又散乱,乃是元气衰竭的败脉之相呀……”
闻言,守在旁边的裴菱绣帕掩面,俨然哭成了泪人。
昨日大伯母回府,二哥哥便告知了大哥哥的死讯,大伯母初时还算镇定,瞧不出异样,后来回到院里,突然呕血昏迷,给丫鬟婆子们吓得不轻。
“不过二夫人也别太担心,老身已给大夫人施过针,稳住了心脉,接下来这段时间,只需好好修养,按时服用汤药调理身体,还是能调养回来的。”
话音稍顿,太医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待大夫人醒来,您还是好好开导一番吧。”
谈话间,院里传来仆妇们打招呼的动静。
襄氏给裴菱使了个眼神,示意她盯着太医开药方,而后拢了拢厚袄,跨出门槛。
瞧见侄儿与陆家人正往主屋这边来,襄氏眼皮轻垂,强撑出一抹浅淡笑意,招呼道:“你们来啦,今日天冷,快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王氏捏着帕子,面露忧色,道:“别那么客气了,我们今日来,除了探望还是想跟你说一声,接下来有什么需要国公府帮衬的地方,尽管开口,可别跟我们客气。”
“是啊,大夫人卧病在床,我们人多,不便进去叨扰。”文氏回头瞧了眼令仪,温声吩咐,“你随鉴之进去吧。”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挡风帘垂下,两家长辈站在廊庑寒暄,裴昭拖着沉重脚步进主屋,宋令仪也跟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
裴菱看见宋令仪来了,因心存愧疚,态度不似以前热切,只淡淡然行礼招呼了几句。
宋令仪随裴昭进入里间,绕过那扇山水屏风,一眼便瞧见床上紧闭双眼的关氏。暖色烛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呈现一种诡异的灰青色,好似行将就木的死人般。
她倏然想起去年冬天离世的宋母,心头一阵刺痛。
裴昭站在榻边,静静打量阿母苍白的面容,忽见阿母红唇翕动,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他弯腰凑近一些,才听清阿母嘴里是在轻唤大哥的名字。
“宥之……宥之……”唤得一声比一声急。
诸般情绪霎时在心头交集,他拧着眉头,双眼渐渐泛起绯红,只觉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裂,痛得难以呼吸。
宋令仪看不见裴昭的神情,只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心头酸涩不已。
人永远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短短几日,便经受亲人离世和病重的打击,她无法想象此时的裴昭有多难过,那些劝慰的话卡在喉间,笨拙说不出口。
半晌,耳边传来男人喑哑的嗓音:“走吧,阿母需要静养。”
二人沉默着离开里间。
太医开好药方,正叮嘱仆妇熬药的细节。宋令仪勾住他的衣角,轻声细语:“鉴之哥哥别担心,有太医诊治,伯母的病肯定会好的。”
裴昭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情绪复杂。
恰好这时,裴廷猷从宫里回来了,没顾得上招呼陆家人,一脸沉重地吩咐仆人将裴昭带去书房谈事。
“太子殿下打算调派一名监御史去岐州,最迟初八就得赴任,但朝中官员一个比一个精,谁都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调任岐州,都在打听东宫的口风,生怕这差事落在自个儿身上。”
从昨日到现在,裴昭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神情也很淡漠,叫人瞧不出太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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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退婚
“二叔父,东宫可有意向要调遣的官员?”
裴廷猷摇了摇头:“还没有,太子殿下知道岐州情况复杂,朝中官员对调任的事大都抵触得很,目前尚在斟酌,最好的情况是有官员能自荐。”
说罢,裴廷猷似想到什么,抬眸瞧了眼侄儿的神色,心头倏然一惊。
“鉴之,你不会是想……”
裴昭一动不动的静静坐着,薄唇轻启:“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声音极为沉静镇定。
“你疯了?!”
裴廷猷大惊失色,猝然站起来,又怕声音太大,叫外面的人听见,压低声音道:“宥之的死因,朝廷会查证,你阿母尚在病中,如果知道你要去岐州,你觉得她能承受得了么!”
“二叔父觉得京都城中,有谁会自愿去岐州,又觉得谁会顶着地方势力的压力去查兄长离世真相?”裴昭依旧神色平静,纹丝不动。
“……”
裴廷猷一时语结。
地方势力轻易撼动不了,朝中多得是混政绩的官蠧,就算去了,也怕得罪人,根本不会细查。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侄儿涉险。
“那你也不能去!”
“你和令仪都定亲了,这一去,两家的婚事怎么办?”
裴昭看着二叔父忧心忡忡的模样,淡声道:“二叔父放心,侄儿不会耽误令仪的。”
“不可!”裴廷猷大惊,语气极为郑重,“我绝不允许你去岐州,你也休要动这心思,若再敢把此事挂在嘴边,休怪二叔父动家法!”
二十余年来,叔侄二人难得为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向温润淡然的侄儿,会在兄长的死因上这般执着。
裴昭闷声不语,始终垂着视线,若有所思。
一连两日,深冬风雪未曾停歇,积雪深得好似要将整座京都淹没。
直至次日晚间,运送棺材的马车才抵达京都。
奴仆才将棺材抬进前院,就听长廊尽头传来一阵骚乱,关氏披了件狐裘,里面只着了单薄亵衣,不顾丫鬟婆子们的阻拦,踉跄着跑到前院。
短短一会儿,碎雪便在棺材盖上铺就薄薄一层。
“大夫人,您快回屋吧!”
“您身体还没好,可不能着凉啊!”
仆妇们追在后面苦求关氏回院子,可关氏充耳不闻,拖着病重的身躯站在长廊上,原本迷离无神的目光在看见棺材的刹那,充满了惊惧。
裴廷猷和襄氏急吼吼赶到前院时,便瞧见姒妇冒着风雪,疯了般冲进庭院,扑到那副棺材上。
二人心下大惊,已顾不得撑伞了,赶忙上前劝阻。
关氏病了两日,基本没怎么用膳,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迸发出力气,直接将沉重的棺材盖子推开了。
“啊——!”
裴廷猷和襄氏还未走近,就听见关氏的崩溃哭喊,彼此相视一眼,面上尽是惊惶之色,赶忙凑上前查看情况。
襄氏只略略瞥了眼棺材里的人,便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棺材里的青年穿着官袍,面庞用脂粉涂画过,呈现不自然的青灰,袍袖和袍摆那块干瘪下去,底下空空荡荡,最明显的是脖颈处,有明显衔接过的痕迹。
“阿母!”
裴菱撑伞过来,想将跌坐在地上的襄氏扶起,却被襄氏厉声制止。
“不许过来!”
“……”
裴菱陡然顿住脚步,视线从阿母挪向抱着棺材哭嚎不止的大伯母,握着伞柄的手愈来愈紧,眼泪也簌簌落下。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从身侧掠过,再一看,二哥哥已撑伞遮住了大伯母。
裴昭低眸看了眼棺材里的情况,瞳孔微微颤动。
良久,哑声开口:“阿母,还下着雪呢,先让仆人把棺材抬进灵堂吧。”
“是啊,是啊。”裴廷猷扶起襄氏,劝慰道,“姒妇,你还病着呢,咱们先进屋吧。”
天地一片惨淡昏暗,那扑在棺材上的娇弱身躯因强烈激愤而晃动,指节修长的素手青筋暴起。
关氏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探手去抚裴恕的面庞,却只摸到一片冰冷。
“阿母,回屋吧。”
裴昭闭了闭眼,不由分说地揽过关氏的肩膀,带着她往后院走,又吩咐仆妇端热水来。
随后,棺材抬进了灵堂,堂内巨烛高擎。小厮将错开的棺材盖推合,耐不住好奇就往里瞥了一眼,脸色霎时惨白,不敢再多看。
雪夜寒凉。
直至安抚好关氏的情绪,裴昭才来到灵堂祭拜。
奴仆们瞧见缓步而入的月白身影,忙弯腰行礼。
一袭素色丧服的二公子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此刻的面容神情,但宽阔的肩头肌肉却紧紧绷起,似压抑着无尽愤怒。
裴昭直愣愣盯着那具楠木棺材,少顷,沉重的眼皮半垂,遮住眼底最后一点黯淡光芒。
…
次日清晨。
红蕖急步匆匆赶回芝兰苑。
彼时,宋令仪才梳洗完,失眠一夜,她不仅精神萎靡,眼下还挂着淡淡青乌。
“姑娘!”
红蕖迈入里间,瞧见坐在软榻上安静喝粥的少女,唇瓣抿了又抿,斟酌开口:“姑娘,裴大人和裴二夫人来了。”
宋令仪心下一惊。
裴家大哥的棺材昨夜才运回京都,裴伯父和裴伯母应该还在处理丧宜,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来国公府呢?
“可是裴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红蕖逐渐红了眼睛,摇着头,有些不知所措:“不是,是……是……”
一旁的云瑶听得干着急,催促道:“是什么,你快说呀!”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大抵是红蕖的情绪太过反常,宋令仪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是不是鉴之哥哥那边出事了?”
红蕖深吸口气,缓缓道:“姑娘,他们来国公府,是来退亲的。”
“退亲?!”
云瑶如遭雷击,反应过来立马捂嘴去看自家姑娘的脸色。
只见宋令仪面色凝重,眼神又带出一丝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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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退婚2.0
裴府上下似笼罩在一片乌云中。奴仆们偷偷觑着跪在灵堂的青年,心里五味杂陈。
明明说是马车坠崖,运回京都的尸首却残缺不全,大公子为官清廉正直,最后落得这么个下扬,着实叫人唏嘘。
直至月上中梢,骤雪初停,那抹月白色身影才有动作,机灵些的小厮上前扶起裴昭,“二公子,奴才扶您回屋歇息吧。”
长廊上忽的响起一声闷咳,主仆转头望去,只见一身素白丧服的裴廷猷静立在栏杆边,昏黄烛火映在他脸上,眼角皱纹沟壑分明,好似一夜苍老了许多。
小厮行礼退下,留叔侄二人在长廊说话。
瞧着侄儿俊朗眉宇间的疲色,裴廷猷短叹道:“方才请太医来施针,你阿母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有阿菱和你二叔母照顾,不必太担心。”
“多谢二叔父。”
裴昭垂着眉眼,沉吟片刻,哑声道:“二叔父,太子可有定下派往岐州的监御史?”
裴廷猷稍作思忖,就知侄儿在想什么,沉默摇头:“鉴之,你得冷静啊。二叔父知道你有能力,但二叔父老了,裴家将来还得交到你手里,岐州凶险,你将自己置身险地,万一出了差池,可有想过你阿母和裴家的将来?”
相比前两天坚决否定的态度,这番话的语气明显缓和许多,却不足以说动心意已决的裴昭。
“二叔父不必再劝了,兄长离世的真相一日未查清,我心一日难安。”他下颌微绷,正色道,“我明日便去东宫自荐。”
“可这……”
“让他去吧。”
裴廷猷劝诫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身后传来襄氏的声音。
叔侄二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襄氏拈着帕子,面色沉沉站在几步之外,大概是哭过一扬,眼睛红肿着,说话还带着浓重鼻音。
“宥之死因成谜,朝中有几人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就算接了,也不会认真查证。襄家在云城有点人脉,我明日便写信寄去云城,他们会尽力帮你的。”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想管这件事,毕竟裴恕不是她的孩子,而且岐州局势复杂,朝廷处理起来都嫌麻烦,裴家更没必要蹚浑水。
可看见姒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她心中只剩无限悲凉。
裴昭没有说话,只郑重作了个文士揖。
长廊幽静,就在夫妇二人准备回后院时,裴昭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眸光半阖,掐着掌心道:
“还有一事,要请二叔父和二叔母做主。”
“何事?”裴廷猷问。
“烦请您二位明日去趟国公府,商谈退婚的事。”
闻言,夫妇二人震惊又疑惑。
服丧只需一年,调任岐州最多也是一年半载,待丧期一过,再回京成亲便是,何须退婚?难不成人还未去,就怕令仪成了未婚孀妇?
可裴昭眼神坚定,他心里很清楚,若要自荐,必得先退婚。
一来,去岐州巡查有风险,如二叔父所想,万一出了差池,婚事已退,不会耽误令仪另觅良婿;二来,太子调派他去岐州,看似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但令仪只要还有婚约在身,太子就无法过明路把人娶进宫,与其等着太子拿婚事做交易,不如主动退婚。
…
雪后天晴。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国公府堂厅一片轩丽明亮,氛围却格外压抑沉重。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国公夫妇端坐上首,二房夫妇则坐在右侧交椅,与裴廷猷和襄氏沉默相对。三方正襟危坐,俱是心烦意乱。
在正中央的桌案上,摆着两份提前准备好的退婚文书,旁边搁着笔墨,只待定亲双方签字画押。
陆裴两家素来交好,阵势从未如此凝重过。就算是陆燕娴和裴廷猷退婚那年,陆家虽理亏,但两家长辈顾及面子,相处还算和气,哪儿像今日,陆探微的眼神都可以刀人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孩子一向稳重,宥之才刚去世,朝廷又不是无人了,明知岐州凶险,他为何还要去?!”陆探微肃容道。
裴廷猷面露为难,语气十分客气:“鉴之一心想去岐州查清宥之的死因,我这个做二叔的,也不好多劝,而且退婚是他自己的决定,巡查有风险,他这是不想耽误令仪嘛。”
陆函之眼皮微抬,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什么不想耽误,他若真为裴家和令仪考虑,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都完婚!岐州局势复杂,朝廷自有考量,何须他来做出头鸟!”
说到这儿,他特地停顿一下,“而且哪儿有退婚不到扬的道理,他当令仪好敷衍,还是国公府好敷衍?!”
“非也,非也。”裴廷猷连忙摆手解释,“今日初七,太子殿下最迟今日就要定下调派至岐州的监御史,鉴之这会儿已经入宫了。”
“糊涂!”
陆函之面庞涨红,厉声道:“京中都将这监御史视作烫手山芋,就他品行高洁,重情重义,竟上赶着自荐!”
这话说得重了些,旁边的文氏不赞同地戳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把脾气收一收,退婚这事儿,又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
“昨夜棺材抬回府,姒妇看见宥之的尸体后,差点又呕血昏迷,离京时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现在连尸首都凑不全。京都有能力的官员,看不上这小小监御史的位置,没有能力的官员,更不敢蹚浑水。”
襄氏神色沉静,视线一一扫过陆家众人,嗓音温淡却有力:“我一开始也不想鉴之去岐州,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兄长尸骨未寒,作为胞弟,他若没有半点反应,是不是太冷血了?”
“裴家比谁都希望他留在京都完婚、育子、高升,但诸位可有想过他此时接受这些安排,余生都会活在悔恨里。”
堂厅陷入一片沉寂。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晚辈,陆家人心疼裴昭,也对裴恕的死,感到沉痛。陆函之说那些话也并非是单纯为了指责,而是希望裴昭能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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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自荐
宋令仪站在窗外,恰好听见襄氏说得那番话,莹白细腻的面庞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其实她很清楚,去岐州不一定非要退婚,但是裴昭想自荐做监御史,就必须要过萧明夷那关。
思绪纷乱间,堂内又传来舅舅的说话声:
“岐州归降不久,问题良多,这次敢对督邮出手,怕是触及到他们的利益了。朝廷不能直接用武力解决,鉴之做此决定,也是心怀家国大义。”
“但是去岐州做官,不一定要退婚啊。两个孩子都还年轻,婚期推迟个一年半载,也无伤大雅呀。”
陆探微的话,得到一众陆家人的点头认可。
但同样的话,裴氏夫妇昨夜就与裴昭说过了,哪知他态度坚决,一定要退婚,他们也没有办法。
两家的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退婚的事,国公夫妇还没敢告诉老太太,毕竟之前已退过一次婚,这次又退,老太太心里肯定不好受,而且退婚对女儿家的名声不太好。
所以他们都是抱着劝和心态,希望退婚这件事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宋令仪忽然从窗外走出来。
“我同意退婚。”
一众长辈都错愕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女。
王氏面色微变:“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长辈们还在商议——”
“舅母。”宋令仪情绪平静,眸底一片清明坚定,“不用再商议了,我同意退婚。”
既然裴昭已下定决心要去岐州,她何不成全他。裴伯母说得对,将他留在京都很容易,可裴大哥的死,终究会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与其余生都被困在过往的遗憾中,不如放手成全。
“令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陆函之拧着眉头。
两家本就退过一次婚,这次再退,京都必会生出风言风语。裴昭已是京都城中最出挑的未婚儿郎,将来再议亲,可寻不到这么好的了!
“姻缘讲求缘分,既然有缘无分,何必揪着不放。”
一道沉稳苍老的声音自长廊传进来,堂内众人大惊,齐齐往门口看去,须臾,便见仆妇搀扶着老太太进来。
“阿母,您怎么来了?”陆探微立马起身迎上去,面色讪讪,略显心虚。
“老身若不来,还不知你们一个个胆子都这么大了,连商议退婚的事,都敢略过我这个老婆子。”老太太乜他一眼,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来。
“哪儿的话,这不还没退嘛。”陆探微扶着老太太坐下。
老太太没搭理他,只定定看着外孙女,沉声发问:“令仪,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那双剔透如琉璃的乌眸扫了眼桌上签了一半的退婚文书,没有丝毫犹豫,唯有语气带着遗憾:
“鉴之哥哥是有情有义之人,诚如外祖母所说,姻缘讲求缘分,他既不想耽误我,我又何必揪着不放,就当是为了他能毫无负担地去岐州赴任吧。”
裴氏夫妇沉默无言。
老太太哀叹一声,道:“你既想清楚了,那老身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签字吧。”
“阿母——”陆函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太太一个眼神瞪回肚子里去。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提步走向桌边,拿起那份退婚文书,面色凝重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笔尖悬在落款处,视线盯着那字迹隽秀的‘裴昭’二字,迟迟落不下笔。
直至手腕酸累发颤,她才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咬住下唇强压泪意,一笔一笔落下名字。
签完那份退婚文书,宋令仪没敢再多看,匆忙搁下毛笔,径直转身离开堂厅,就怕多待一秒,情绪都会崩溃到难以遏制。
“令仪!”
文氏及时拦住要追出去的国公夫妇,“就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
离开堂厅,宋令仪终于不用再保持冷静,低垂着头颅,拖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往长廊深处走。
脚下的地板逐渐如水似雾般朦胧,泪水像崩断的朱弦,一发不可收拾。
…
正午暖阳一照,覆盖在皇城红墙青瓦上的积雪泛着光芒,还有三两只雀鸟在光秃枝桠上蹦来跳去。
肃静的明德殿里紫烟缭绕。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着站在堂下的裴昭,良久,才道:“小裴大人可知岐州局势复杂,自荐做监御史,可有深思熟虑过?”
“回殿下,微臣做此决定,并非一时脑热,入宫之前,已与家中长辈商议过了。”
裴昭的声音温和轻缓,态度却极为坚定,眸光一转,又补充道:“微臣很清楚,要查兄长离世的真相,困难重重,或许会触及当即势力的利益,未免耽误良人,现已托家中长辈与国公府退婚。”
闻言,萧明夷微微倾身,将手肘压在桌案上,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之意:“小裴大人做事还真是周全,不留余地啊。”
“太子殿下过誉了。”
裴昭神色淡漠,颀长身影立如青竹,浓密长睫遮盖住他此刻的眼神,看不分明。
殿中陷入片刻沉寂。
少顷,沉稳的嗓音居高临下,再次问询:“孤再问一次,小裴大人自荐去岐州,不后悔?”
裴昭镇定应答:“回殿下,岐州积弊已久,微臣自荐,不仅是为了查清兄长的死因,更是为了大渊的安定,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萧明夷看着他坦然无畏的沉静面容,神色微微震动,弯了弯唇:“好一个绝不后悔。”
默了默,他打开手边的木匣,取出一枚金牌,“云城与岐州相邻,岐州巡查若遇到困难,可用这枚金牌调令驻守在云城的骑兵营。”
至于会遇到什么困难,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小裴大人一介文官,要想查清案子,总得有个帮手。明日初八,孤会让镇抚司副指挥使随你一道去岐州,玄风是孤的得力心腹,身手不凡,此行必能助你查清真相。”
裴昭惊愕抬头。
“别多想。”萧明夷后仰靠在织金锦缎的椅背上,狭长乌眸斜挑,“孤知道岐州之行凶险,本就有这点打算。调派的是监御史,不是敢死队,孤总得保障官员的人身安全。”
“如小裴大人所说,岐州积弊已久,但孤想清理干净当地的势力,总得有个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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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为了看笑话?
桌案后的男人略一抬手,淡声道:“孤信得过小裴大人的能力,但是孤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殿下请讲。”
萧明夷的视线蓦然锐利起来,尾音沉下去:
“你今日退婚,究竟是怕耽误良人,还是怕孤有私心,不肯委任你做监御史啊?”
裴昭抬起头,淡定勾唇:“都有。”
殿内明亮的烛火映照着萧明夷不动声色的面容,唇边噙着冷笑:“你倒是坦诚。”
“你去年刚上任翰林院学士,监御史一职本就不该落你头上。但是京都有能力,敢做事的官员不多,你肯为兄长远赴岐州,姑且算一个。”
裴昭默不应声,对此不置可否。
萧明夷端起手边的茶盏,拨了拨杯中浮沫,姿态优雅:“在朝政上,孤不会有私心。监御史一职很重要,孤不是无能之君,攘外必先安内,岐州的问题迫在眉睫。小裴大人肯自荐,解了孤的燃眉之急,孤还得谢谢你。”
“殿下不必客气。”
裴昭清楚岐州的问题良多,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到五年,皆有可能。与其存续婚约,拖着令仪,让两家人一起担惊受怕,倒不如洒脱一点。
…
入夜,纷纷扬扬的碎雪再次席卷京都城。
芝兰苑内烛火幽微,异常安静。
雕着海棠花纹的隔窗半敞开,宋令仪单手托腮,坐在软榻边静看着碎雪逐渐覆盖庭院,雪中的海棠花树,一身素白,那双莹润乌眸泛着绯红,面容却沉静如水。
两婢守在侧屋廊下,偷偷朝主屋这边望,小声议论:
“小裴大人做得可真绝,退婚这么大的事,连个面都不露!”云瑶气愤极了。
“露了面,姑娘只怕更难过。”
明明在长生观还言笑晏晏的两个人,今日突然退婚,换作是谁都无法释怀。
“那也总比见不到强吧,听说小裴大人明日就要离京赴任了,这一去,还不知将来能不能再见……”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红蕖娇嗔着,戳了戳云瑶的胳膊,“还不快把安神汤送进去。”
“噢~”云瑶瘪了瘪嘴。
主屋烧着炭盆,即便开着窗户,也不觉有多冷,云瑶轻步靠近软榻,将安神汤放在桌案上,动静细微,窗边的少女却无半点反应。
云瑶弓着腰,顺着宋令仪的视线往庭院里看,除了满地积雪,什么也看不到。
“姑娘,您看了这么久,在看什么啊?”她好奇。
静默两息,忽听少女道:“在看这扬雪。”
云瑶讪然一笑:“雪有什么好看的?京都每年都会下雪,只是今年的下雪天比去年多些。这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会儿就停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宋令仪一手端起汤碗,捻着瓷勺慢慢搅动,语气格外平淡,“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我跟他的缘分,大概就像这扬仓促的骤雪吧。”
白雾氤氲那双琉璃般精致的眉眼,云瑶一时看得有些愣神,闷声道:“姑娘可是在怨小裴大人?”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怨?
宋令仪眸光颤了颤,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裴昭是为了兄长的冤情,为了岐州的安定,才自荐为监御史,她没有立扬埋怨,也不能埋怨。
云瑶后觉方才说错了话,嘴唇动了动,还想再劝些什么,但看姑娘这副低沉模样,最后把话咽了回去。
待宋令仪喝完安神汤,云瑶端起茶盏往外走,迎面撞见一抹快速掠过的黑影,杏眸圆睁:“小公——”
眨眼之间,黑影便进了主屋。
宋令仪垂眸看着平铺在案几上的退婚文书。
离开堂厅时没有拿,傍晚又让红蕖将她那一份取回来了。文书字迹隽秀飘逸,一瞧便知是裴昭的字迹,不愧是闻名京都的才子,字里行间委婉又无情。
兀自沉思间,身后忽的笼上一片阴影,不等宋令仪反应,案几上的退婚文书便被一只伸开的胳膊拿走了。
她心下一惊,陡然转头往后看。
朦胧烛火映照在少年的深邃侧颜,唇角微扬的弧度凉薄,一目十行的扫过退婚文书,刚拜读完,文书就被一只素手快速抽走。
“你干什么?!”
宋令仪怒目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潜时,一张娇颜涨得通红,明显是被气的。
真是个冒昧的家伙。
几天不见人,一见到人,就拿着她的退婚文书看!
锦袍玉带的少年身上带着风雪寒气,鬓发微湿,像是匆忙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
“听说你退婚了,特地回来看你。”陆潜眸光深深,嗓音低醇。
“……”宋令仪无语拧眉。
一时分不清他是转了性,还是在幸灾乐祸。
前几天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说不会退婚,现在只觉脸疼,连带着持续整日的悲伤怅惘都被羞恼替代。
“我很好,谢谢关心,你可以走了。”
“眼睛都哭红了,这算哪门子的好?”陆潜瞄了眼被她藏在身后的退婚文书,薄唇微勾,“听说城里的酸儒在碧水云台给他办欢送会呢,要不要我去替你出气?”
宋令仪瞪他一眼,咬牙道:“他又没有对不起我,何需你出头,况且你今夜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我笑话么?”
“谁说我是为了看笑话?”陆潜瑞凤眼微眯。
浓重阴影倏然笼罩下来,宋令仪见他逐步逼近,便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直至后脚跟抵住软榻,膝盖一弯便坐了下去。
“你……”
话还未说出口,压过来的高大身影便探着身子关上她背后的隔窗,嘴里还嘀咕着:“你这院里的奴婢怎么搞的,下雪还开窗,着凉了怎么办。”
“……”
忽然拉近距离,宋令仪敏锐察觉,几天不见,陆潜似乎又长高了些,被锦袍包裹的躯体也明显比她刚来京都的时候健壮许多。
咔哒——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一声响指,拉回了她乱飞的思绪。
“想什么呢?”陆潜语气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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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谈婚事
宋令仪收回视线,偏头道:“没什么,我累了,你赶紧出去吧。”
视线落至少女的侧颜,陆潜眼波微动,最后瞧了眼退婚文书,转身离开芝兰苑。
次日初八,风雪稍霁。
裴家的马车在午时之后往东城门去,给裴昭送行的人有不少,洋洋洒洒占满了整个城门口。
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匆匆驶来,众人看见马车上的皇幡,赶忙让开一条道来。
宫婢掀开车帘,便看一袭华服的长阳公主提裙下车,快步朝那道月白色身影走去。
“鉴之!”
裴昭闻声回头,便瞧见一脸复杂怅惘的长阳公主,恭敬行文士揖,语调从容而淡然:“不知公主殿下来此有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送你吗?”长阳公主眼角微红。
昨日白天听说陆裴两家退婚,就够诧异了,晚间一道调派岐州的圣旨下来,她才明白这人为何退婚。
朝中官员对监御史一职避之不及,他竟自荐去岐州,是知道此行的风险,怕耽误宋家姑娘吧。
裴昭垂眸避开对方的隐忍炽热视线,淡声道:“自然可以,只是今日风大,公主殿下小心着凉,早些回宫吧。”
知道他有意避嫌,长阳公主也不计较,示意宫婢将食盒拿过来,微笑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里面是一些糕点,路上若是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裴昭瞥过食盒,“多谢公主殿下。”
“还有这个。”长阳公主拿出一枚淡紫色的平安符递给他,“这是母后从宝华寺带回来的平安符,带上可保你此行平安顺遂。”
裴昭没有接,神色平静:“既是皇后娘娘带给您的,意义非凡,公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长阳公主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之色,抬起的手慢慢落下,视线在送行的人群里绕了一圈,纳闷:“怎么不见宋妹妹来送你?”
据她所知,两家虽退婚,关系却没闹僵。
“我们已经退婚了,她不来,很正常。”裴昭面无表情道。
“可你退婚分明是为了她好,她若是个有良心,有气节的女子,应该等你回京才是。”长阳公主道。
“公主此言差矣。”裴昭的语气极寻常,“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既已退婚,无论她做何选择,都是她的自由。”
“小裴大人。”
玄风骑着高头大马过来,先朝长阳公主抱拳见礼,而后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裴昭颔首应下。
车马继续起步,在官道上缓慢前行,围在城门楼的送行队伍陆陆续续散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城墙根下,停了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灰布窗帘掀开一角,那双莹润乌眸始终望着车驾离开的方向。
“姑娘为何不去见见小裴大人,亲口道别呢?”红蕖蹙眉。
“见他干什么?”宋令仪叹了口气,缓声道,“见了,也只是徒增尴尬和烦恼罢了。”
红蕖噤声。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车轮平稳滚动,宋令仪额头抵着车厢,耳畔尽是摊贩们的吆喝声。
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下。
主仆二人惯性朝前晃了晃,忙扶着车壁坐稳:“这是怎么了?”
“姑娘,前面有人拦路。”
这条路并不是城中的主干道,行人和摊贩并不多。乍一听有人拦路,主仆二人心下一紧,京都治安还算不错,而且她们出行的马车已经够质朴了,不至于被劫道吧。
宋令仪白玉似的细指掀开窗帘,探头往前看,恰见几匹皮毛锃亮的黑马立在马车前方,马上坐着的壮汉劲装佩刀,阵势莫名熟悉。
那人双腿一夹马腹,驭马来到车窗边。
“姑娘,我家公子在茶楼里等您。”
红蕖凑过脸来,正色道:“你家公子谁啊,这是国公府的马车,你们岂敢拦路!”
那人不语,只沉默盯着窗边的少女。
对峙片刻,宋令仪短叹妥协。
“红蕖,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过会儿便出来。”
“可是……”红蕖担忧。
这些人一个个那么壮硕,那个所谓的‘公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但看姑娘应该认识他们,红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
茶楼安静。
锦衣佩刀的壮汉布满大堂,几乎见不到别的茶客。
宋令仪跟着指引来到一间雅室外,犹疑许久,才推门而入。
午后充沛的日光投在男人身上,烟墨色狐裘裹着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暗光影衬得侧脸愈发深邃,京都城内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俊美威严的郎君了。
察觉门口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萧明夷视线微挪,漆黑深眸正好对上那双剪水秋瞳。
宋令仪定了定神,抬步走进去,语气不太自然:“殿下找我来有何事?”
萧明夷屈指敲了敲案几,示意她坐下。
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烧得咕噜滚烫,他提起茶壶往茶碗里注水,激出茶香。
宋令仪慢吞吞挪到长榻另一端落座,低眸瞥了眼他推过来的茶碗,心头纳闷极了。
这次出行,连云瑶都不知道,更别说府里其他人了。
影视剧里常说什么京都动向,皆瞒不过天子耳目,还以为是夸张手法,没想到连她绕路走哪条道都知道。
“看看你,顺便……”萧明夷抬眸,似笑非笑道,“聊聊婚事。”
宋令仪抬眸。
大抵是浑浑噩噩了两日,脑子没转过弯来,极怪异地看他一眼,沉默了一阵,说:“什么婚事,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萧明夷脸色微沉:“小裴大人自荐去岐州,是出于家国大义,退了婚事,也是怕耽误良人,你并没有任何错漏之处,谁敢笑话你?”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宋令仪一声轻嗤。
说得好听。
为了家国大义的人不是她,受万人敬仰的人也不是她。旁人若想笑话她,自有千千万万个理由。
萧明夷执起茶盏,潮湿的雾气氤氲眉眼,浅啜一口,道:“况且我找你谈的,自然是我们俩之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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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除了纳妾,你还介意什么?
宋令仪呆呆看着对座的男人,眼神逐渐从迷惑转变成抗拒,断然开口:“我不会嫁你。”
这般明晃晃的拒绝,却不见萧明夷变了脸色,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眉梢微挑,纹丝未动,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而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宋令仪立马慌了神,忍不住叫起来:“去年不就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未来夫婿绝不能纳妾,你做不到,自有人能做到,何必互相耽误。”
萧明夷淡淡乜她一眼,跟旁人说话都温柔如水,如何在他面前就跟吃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我何时说过要纳妾?”
宋令仪语气一窒,顿了顿,迅速又道:“你是没说过,可你是一国太子,将来也是要做皇帝的,难道沈皇后和朝臣会愿意你此生只守着一个女子吗?”
越说她心下越堵,本就心情不好,还要跟他在这里费口舌。
萧明夷看着她,眉目沉静:“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咱俩过日子,只要我不同意,他们还能强塞女人给我不成?”
“你也知道这些都在你一念之间。”宋令仪又被堵了一口气,眼神冷淡,“色衰而爱弛,我总有容颜苍老的一天,整日对着一张面孔,早晚会腻。”
“等你腻了,可以环肥燕瘦,沉鱼落雁,美人不断。而我呢?我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听旁人说你昨日去了哪个嫔妃殿里,今日又宠幸了哪个嫔妃。我还不能有丝毫的妒忌之心,否则妒妇的名声就会刻在史书上,国公府的姑娘们也会受我拖累。”
说到这儿,乌眸闪过一抹复杂怅惘,而后变得坚定:“容颜易老,真心亦是转瞬即逝,我不想嫁给你。”
嫁给旁人,还有和离这条路,嫁进天家,到死都是天家的鬼。
萧明夷眉心轻折,眸光暗了暗:“你从谁身上得出的这些谬论?从始至终,我只有过你一个女人而已,精力旺盛的时候都如此,难道年老了,还能迷上风花雪月?”
“君子一言九鼎,既然敢答应你,我此生必定能做到。说这么多,无非是不信任我。”
“说得好像你值得我信任似的……”宋令仪弱弱嘀咕。
而且历史上,年轻时励精图治,年老了昏庸无道的皇帝多了去了。一生那么长,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周遭的气压陡然沉冷,对座的男人脸色阴沉到拧得出水,“除了隐瞒身份,我不曾骗过你,怎就不值得信任了?”
稍顿,两道浓眉拧得更深:“况且你跟裴昭不过才见过几面,就敢与他定亲,厮守终生,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也没见你对我温柔似水过。”
这一本正经的口吻叫宋令仪怔住,极慢的眨了眨眼,“那是你应得的!谁让你从前打我还嫌弃我。”
萧明夷一噎。
“我何时打过你?”
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是说你领着玄风他们当土匪,拦路抢劫那天?”
“……”
宋令仪被他这意味不明的审视看得脸颊滚烫,下意识辩驳:“才不是,我说的是观音庙那天!”踩她膝盖,还嫌弃她脏。
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事,都能被她记住,萧明夷耐心解释:“那时情况紧急,萧渡的人四处追杀我,你又来路不明……而且你要是不跑,我会踩你么?”
“那你之前还跟孔寒声说我不够稳重,要改改我的性子。分明就是不尊重我,看不起我,现在又要娶我,难道不是一时兴起的占有欲在作祟,等我进了宫,说不定就要跟我翻脸了!”
宋令仪就像跟他杠上了似的,开始细数陈年烂账。
“我若是不尊重你,大可略过你,直接下旨让晋国公和陆老太太进宫商讨婚事,何至于出宫偷偷见你,问你的意思。我承认之前对你的态度不够上心,让你心有芥蒂,如今退了婚事,总得给我个证明的机会吧?”萧明夷凝视着她。
“除了纳妾,你还介意什么?”
宋令仪垂了垂纤浓羽睫,拧着膝头的细棉布料,头一回平心气和道:“你是一国太子,而宋家落魄,我就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我们之间隔得不是鸿沟,是天堑。”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而且最开始只是出于利用,后来分开,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缘分浅薄,当以之为鉴,放过彼此,朝前看才对。”
萧明夷眸光微动,指腹摩挲着茶盏杯壁,缓声道:“世间缘分本就薄如蝉翼,缘分浅薄不过是了却情意的假词而已。在我看来,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用‘缘分’二字做托词。”
“……”宋令仪怔怔抬眼。
窗外阳光明媚,照得那双狭长凤眸熠熠生辉,潋滟地倒映她的模样,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
愣了良久,才说:“……可宫里规矩多,我又才退婚,根本不适合做太子妃。”
萧明夷勾唇,凤眸深深望着她:“宫里规矩再多,又束缚不了主子,况且你是退婚,又不是和离,忌讳那么多作甚?”
宋令仪脑子微僵,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坚定的意志力被眼前的男人有点带偏了,垂下眼皮,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可我目前没有定亲的想法,你莫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还是听皇后娘娘的话,早日选秀成家吧。”
她一股脑说完后,便迅速起身离开雅室。
静守在楼下大堂的锦衣壮汉们,这回没敢再拦她,离开得很顺利。
马车边,红蕖已等得心急如焚,见自家姑娘终于从茶楼里出来,赶忙迎上前。
“姑娘。”
宋令仪抬手示意她别多问,“先回府吧。”
马车辚辚驶向晋国公府。
在马车上,宋令仪特地嘱咐红蕖勿要把今日的事与旁人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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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私奔?
年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二舅一家只等元宵节过后,便要启程回礼州了。故而元宵节当夜,国公府准备丰盛了一桌晚宴,给他们提前饯行。
酒过三巡之后,宋令仪离开堂厅更衣。
周遭安静,廊庑烛火幽幽。朱衣少女提灯往前走,忽而烛影闪烁,一道黑影自她身后蹿出,甚至夺走了她手里的莲花提灯。
灯火映亮少年棱角分明,弯眸带笑的面庞。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嗔怒:“你不在堂厅里陪二舅舅喝酒,出来干嘛?”
“陪他喝酒有什么意思,带你去个地方。”陆潜胳膊一伸,二话不说将她带离国公府。
今日元宵佳节,街市热闹得很。
陆潜驾着朱缨华盖的马车,一路往城南去,直至来到南桥边。
三千盏明灯腾腾升空,映亮漆黑天穹。
车帘掀开,逆着光亮的少年周身似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宋令仪坐在车厢里,看着他伸来的手,心里觉得怪异,迟迟没有动作。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陆潜唇角微扬:“府里的晚宴多没意思,今日南桥有烟火,带你来看看。”
见少女还在迟疑,陆潜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使劲,便将她带下了马车。
四周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桥下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二人站在大桥中央,宋令仪仰头静等烟花。
隔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南桥两岸激动的喝彩声清晰可闻,巨响和欢呼几乎同时响起。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于绚烂烟火。
火树银花,如瀑布般坠落。
那双莹润乌眸里尽是姹紫嫣红的火焰,宋令仪仰头痴痴看着,眸光灿然若星。
她在看烟花,而陆潜的目光却始终看着她。
周围喧闹,直至一轮烟火放完,身旁的人凑近在她耳边低声说:“元宵快乐,喜欢吗?”
灼热气息喷洒在耳尖,宋令仪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猝然转眸看向陆潜。
那双形状好看的瑞凤眼底压抑着诸般情绪,暧昧难言,犹如此刻桥下浮光跃金的南水。
宋令仪眸光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烟花难道是你……”
萧瑟寒冬里,陆潜眉梢微挑,无声承认,又忽的朝她逼近一大步,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裴昭有什么好,为人死板,不懂风月,退婚这么大的事,更是连面都没露过,他根本不配让你伤心。”
少年的身躯挺拔如山,步步紧逼的气势叫宋令仪心下一惊,脚步也往后退去。最初的那点怪异感,终于找到了源头。
“宋令仪,嫁给我呗。”
直勾勾望来的眼神放肆邪气卷着狂浪,毫不掩饰他的所图和渴望,狠狠灼伤了宋令仪。
耳畔‘嗡’得一声炸响。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将宋令仪打得措手不及,一边恼恨自己的迟钝,一边羞愤陆潜对她的感情。
之前没想过这茬,只因他们还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算近亲,按现代规矩来说,是不能在一起的!可大渊貌似没这规定……
瞧着她面上复杂凌乱的神情,陆潜眸光晦暗一瞬,缓缓抬手去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刹那,宋令仪混沌的脑子激灵了一下,赶忙拍开他的手,眼神慌乱又无措。
“我要回去了。”
撂下这句话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往桥头跑。
然后还未跑出两步,陆潜脸色一沉,直接锁住她的后脖颈,将人反扣进怀里。
天边,绚烂烟火再次升空绽放,轰然一声炸响,宋令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鼻尖碰撞到他坚硬的胸膛,磕得酸疼。
挣扎的力气被他细数镇压,横在细腰上的手臂收紧,甚至恶劣揉捏了下,激得宋令仪浑身一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仰脸便对上那双幽邃黑眸。
陆潜扣住她后脑勺,浓重阴影陡然压过来——
啪——
巴掌声清脆。
陆潜被打得整张脸偏过去,眼神更是阴冷,宋令仪惊惶之余,还有一些心虚,这巴掌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彼此默了两息,陆潜绷着嘴角,眼中浓云翻滚,视线从闪烁的乌眸往下滑,定在那张嫣红唇瓣,握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就要再次压过来。
啪啪啪——
“嘶~”
一连串急促脆响。
宋令仪连续几巴掌招呼在陆潜的脑袋上,不止桥上其他人吓得纷纷躲远,连陆潜也被她打懵了圈,捂着头连连后退。
趁其不备,她及时收手,头也不回的往桥头跑。
下了南桥,整条街道熙熙攘攘,宝马雕车香满路。
宋令仪只闷头往前跑,生怕陆潜追上来。仓皇间,侧后方一辆马车逼近,嘶鸣声高亢,她根本来不及闪避。
眼看着马车就要撞上来。
下一刻,细腰被某种炽热牢牢地搂住,热意来得突然,好似要将她融化,身体随即悬空,撞入一堵坚硬而温热的肉墙。
宋令仪被这悬空感激得心惊肉跳,纤细双手下意识去抓住什么,眼皮颤动地睁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凸起的喉结,木质香盈满她的鼻息。
是萧明夷!
脑子比眼睛先认出眼前的男人,抬眸的瞬间,正好他低头看来,二人视线相接,离得那样近,那双直直看来的狭长凤眸直直,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
马蹄声急促,很快驶离喧闹的街市。
宋令仪心头一跳,迟疑开口:“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要是不来,谁救你?”萧明夷玩味勾唇。
南河下游的人很少,街道冷清,阵阵马蹄声变得格外清晰,宋令仪往后一瞥,有一队人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也对,太子怎么可能单独出行。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恰好在南桥。”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今日是元宵,御膳房做了浮元子给各宫分食,我本来是想给国公府送一份去,谁知刚到门口,便瞧见你二人‘私奔’。”萧明夷幽幽睇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这语气听来还有些幽怨意味。
“什么私奔?!”
宋令仪顿感窘迫,莹白脸颊也不禁发热,慌忙解释道:“我以为只是单纯来街市看烟火,根本不知道他会……”
说话声越来越小,桥上的一幕幕回荡在眼前,还有陆潜最后那一抹受伤又阴郁的眼神,她额头突突直跳,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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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泛舟
究竟为什么想娶她?
仔细想想,陆潜好像从她定亲开始,态度就一直很微妙?原以为他除夕宫宴搞那一出,是为了报复,现在看来,分明是为了自己上位。
她也是够迟钝,这么晚才发现。
胡思乱想间,马已经停在河边,萧明夷利落翻身下马,又伸手将宋令仪抱下来。
月色朦胧,水光粼粼。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宋令仪警惕张望四周,除了萧明夷带来的壮汉,连个人影都没有。
头顶那道幽邃视线落在少女清丽的眉眼上,薄唇微动,意味不明呢喃一声:“小没良心的。”
“刚刚才救了你,现在就开始防贼了?”
”你本来就是贼。”宋令仪小声反驳了句。
萧明夷笑意浅淡,没与她争辩,下颌微抬:“上船吧。”
宋令仪顺着他看的方向转头,这才发现有一艘三十余尺长的画舫缓缓停泊在湖边,舫内灯影憧憧。
登船木板已搭好,甲板上点了几盏灯火。
宋令仪杵在原地,眉头微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人不会是想……
“别多想,临时安排的,总不能在河边吹冷风吧。”萧明夷嗓音温淡,而后负手踏上木板,独自往舱内走去。
宋令仪回头瞧了眼散布在河边的壮汉,无奈跟着登上画舫。
偌大的画舫里,陈设典雅,香气馥郁,几扇雕花长窗紧闭着,除了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室内幽静无声。萧明夷坐在罗汉榻一侧,摆弄面前的棋盘和棋奁。
宋令仪提步走过去,瞥了眼放在坑几边的食盒,带着三分忐忑落座。
萧明夷瞧了她一眼,随即将手边的食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碗白白胖胖的浮元子。
“尝尝手艺如何。”
看着放到面前的瓷碗,宋令仪抿了抿唇,很想说她不爱吃浮元子,但这好歹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也是一片心意,而且她怕不吃的话,这人不放她离开。
犹疑两息,她拈着瓷勺舀了一块送进嘴里。
“味道如何?”萧明夷指腹摩挲着银酒杯,安静注视,眼里隐隐带出一丝期待。
“挺好吃的。”
宋令仪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剩一大半,实在吃不下了,委婉道:“今夜国公府设了晚宴,我吃过晚膳才出来的。”
“吃不下就放着。”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一瞬,萧明夷浅浅啜了口酒,屈指点了点棋案,问:“可会下棋?”
不出意外,少女摇了摇头。
“我教你。”
“……”不是很想学。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明亮月色下,二人对坐长窗边安静对弈。
对于那些下棋的理论,宋令仪心不在焉,听得也是云里雾里,只能顺着萧明夷提示的地方落子。自来了京都,二人难得相处得这般和谐。
直至河边响起一声吹哨声,萧明夷眸光微动,将手里棋子放入棋奁。
“走吧,送你回国公府。”
彼时已过亥时,河边停了一辆华贵马车,侍卫放好杌凳,作势请宋令仪上车。
车厢宽敞,偏台上还放着香炉,暗香隐约。
江风撩起窗帘,宋令仪下意识抬起视线,恰对上那双回头看来的狭长凤眸。
对视一瞬,窗帘落下。
一刻钟后,马车在晋国公府门庭停下。
离开时还紧闭着的大门,这会儿大敞着,奴仆们明火执仗,国公夫妇站在石阶上,愣愣看着那辆华贵马车,以及坐在高头大马上护行的太子殿下。
直至那道熟悉的朱衣身影从车里出来,国公夫妇才回过神,赶忙上前行礼。
“太子殿下金安。”
一刻钟前,王氏原以为外甥女出门更衣后,一直没回来,是直接回了芝兰苑,不曾想晚宴结束,便听青月说小公爷带着表姑娘离府了,给她吓得酒醒大半,赶忙通知府里奴仆出门寻人,谁料刚要出门,就看见太子殿下带着人回来了。
“不必拘礼。”萧明夷态度温和。
陆探微瞧了眼外甥女,现有满腹疑惑,但太子还在跟前,他不好询问。
“今夜南桥有烟火,孤路过南桥,正巧碰到了宋姑娘,特地送她回府。”萧明夷主动解释,但这番解释,本就有些暧昧意味。
国公夫妇相视一眼,只心照不宣地道谢。
“夜里寒凉,殿下可要入府喝杯热茶?”
萧明夷视线微挪,站在国公背后的少女正朝他小幅度摇头,薄唇微勾:“喝茶就不必了,听闻国公棋艺不错,改日得空,再来府上与国公对弈品茗。”
待萧明夷翻身上马,只一声令下,一匹匹骏马犹如离弦之箭,迅速从晋国公府门前离去。黑影消失在街角,国公夫妇才回过神,缓缓偏头,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外甥女。
…
葳蕤堂内巨烛高擎,灯火明亮。
国公夫妇端坐上首,阿筑颔首低眉自长廊进来,小心翼翼道:“禀老爷夫人,小公爷还未回府,应该是去金樽楼了。”
王氏看了眼坐在侧边交椅的外甥女,再想到阿潜之前跟她说过的话,心里难免烦乱。
平心而论,亲上加亲当然没问题,但外甥女的心思就没在阿潜身上,老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
今夜把人拐出府,又不见回来,真不知道这死孩子在搞些什么名堂。
啪——
陆探微怒拍桌案。
“三天两头不着家,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跑就算了,还把妹妹丢在街上,我看他眼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把明竹苑给我锁了,就算他回来了,也不许他进!”
阿筑吓得直打哆嗦,不敢置喙,悄悄去看夫人的脸色,询问她的意思。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王氏无声打了个手势,示意阿筑退下,顺带屏退了所有仆妇。
堂内霎时安静下来。
宋令仪手里捧着热茶,眸光半阖,心里斟酌着该如何交代今夜发生的事。
“令仪,你之前不是说跟太子殿下没有交集么,可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对你的态度好像不太一般啊?”陆探微道。
“其实,我之前瞒了舅舅舅母……”宋令仪眼睫一颤,看向上首的国公夫妇,轻声道,“在入京之前,太子殿下从匪徒手里救过我,不过我们没有告知彼此的真实身份,入京之后便没有联系了,后来在裴家老太太的寿宴上,我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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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你是什么想法?
王氏瞥了眼丈夫克制不住弯起的嘴角,暗自叹气。陆裴两家退婚,人人都赞鉴之是为了家国大义,只苦了外甥女,眼看今年白露一过,就要十八了,退婚的事却传得满城皆知。
“我从未想过高攀东宫,所以才未与舅舅舅母说起此事。”宋令仪补充道。
可陆探微不以为然,笑得红光满面:“太子殿下龙章凤姿,能力出众,自去年回京之后,礼部递了好几次选秀折子,皆被太子殿下驳回去了,还以为太子殿下是不问风月,今夜一看,分明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氏一眼瞪回肚子里去。
“令仪,你是什么想法?”
丈夫说得对,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如今大权在握,皇位已是囊中之物。但阿潜明说过想娶令仪,她身为母亲,总得替他打算打算,再说了,皇宫里规矩多,以令仪的性子,怕是不太适应。
两双眼睛定定看着她,搞得宋令仪没来由的紧张,如实道:“我目前还不想考虑婚事。”
国公夫妇显然没料到外甥女是这个回答,眼里俱有些失望,但婚姻大事,还得遵从外甥女的想法,他们不好过多干预。
…
与此同时,金樽楼的雅室内一片靡靡。九枝烛台明灯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璀璨无比,屏风后,还有琴师奏乐。
匆忙赶来的阿筑,一开门就瞧见自家小公爷斜靠在长榻上,面颊酡红,醉眼朦胧,而对面的褚一舟,更是醉得一塌糊涂,整个人东倒西歪。
“小公爷!”阿筑快步凑到长榻边,着急道,“您快回府吧,老爷今夜可生气了,说要把明竹苑锁了,不许您回去!”
说话间,阿筑注意到陆潜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当即大惊失色:“谁?!”
“这是谁干的啊?!”
“连小公爷的脸都敢打,不想活了吧!”
褚一舟被这一惊一乍的动静惊醒,缓缓坐起身,拖着语调道:“就是,你说个名字,我找人干死他丫的!”
陆潜脸色阴沉,巴掌印也没为他添上半分狼狈,伸腿踹了褚一舟一脚,“干什么?这是我自己摔的!”
“……”摔的?
褚一舟头脑昏昏沉沉,没有思考的能力,但阿筑没喝酒,嘴巴一撇,心里犯起了嘀咕:小公爷还真是死要面子,哪儿有人往别人巴掌上摔的。
“小公爷,您赶紧跟奴才回府吧。”
陆潜仰头饮尽杯中酒水,乜眼看向明艳姝丽的琴师,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回。”
“可您把表姑娘丢街上,国公这回是真动怒了,幸好太子殿下路过把表姑娘送过来,这要是出点事儿怎么办……”阿筑喋喋不休。
闻言,那双浅色瞳孔动了动,一些画面自动跳入脑海。
戾气忽而涌上来,陆潜扯唇:“路过?他还真会找借口。”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话里没什么语气,甚至还勾着嘴角,但眼里满是戏谑。
阿筑以为他说得是表姑娘,劝道:“小公爷,别想那么多了,明日二老爷就要回礼州了,您还是回府送一程吧。”
“说了不回,再吵就滚出去。”
陆潜撂下狠话,将空酒杯往坑几一掷,而后枕着手臂朝里躺下。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那双浅瞳色瑞凤眼微微泛红,神色再无以往的肆意狂狷。
阿筑没了办法,只得悻悻然退下。
室内除了琴音,一时再无其他动静。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褚一舟瞧出陆潜情绪不太对,问道:“阿潜,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今天安排的烟花秀出问题了?”
前几天就紧锣密鼓的筹备,还不许告诉旁人,还以为大少爷是终于开窍了,可今天顶着巴掌印回来,谁问也不说,着实奇怪。
沉寂良久,躺在长榻上的少年忽然闷闷问了句:“要是你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你怎么办?”
“……?”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褚一舟瞪大眼睛,神色复杂,想笑又不敢笑。
小公爷脾气虽然差了点,但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谁会拒绝他呢?
忖度片刻,清了清嗓子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您要是喜欢,直接让国公夫人上门提亲呗。”
长榻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
褚一舟醉意上头,又说:“只要男未婚女未嫁,总有办法,实在不行……生米煮成熟饭嗝。”
只听一声闷响,褚一舟扛不住酒劲,栽倒在长榻另一侧边角。
琴师识趣退出雅室。
窗外下起绵绵小雨,缭缭的酒香还弥漫在室内,冷风从开了缝隙里漏进来。
陆潜侧躺着,眼皮垂下,浓密长睫时而颤动,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脑子里不断浮现太子在街市上带着宋令仪离开的一幕,突如其来的心痛,逼得陆潜心脏发紧。
…
次日,天光微亮,国公府上下就开始忙碌了。
十几辆辎车停在门庭,奴仆们井然有序地往上搬运箱子。陆苓舍不得两个表姐,一大早就往芝兰苑里跑,抱着刚起床的宋令仪撒娇。
“反正表姐无事,不如随我去礼州吧,礼州可好玩了。”
宋令仪坐在盆架前净面,瞧了撅着小嘴满脸希冀的小表妹,斟酌两息,道:“过段时间吧。”
陆苓见有戏,立马展眉微笑:“表姐定个日子,我好让人准备。”
宋令仪用半湿的细棉帕子擦了擦手,垂着眼皮,若有所思。
“开春之后,我打算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到时路过礼州,去看看你和二舅舅二舅母。”
祭拜父母是一方面,不知道如何面对萧明夷和陆潜的感情是另一方面。而且她昨夜打了陆潜,今后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着实尴尬。
听到表姐说要回乡祭拜,陆苓还有点小小失落,“那等表姐从淮州城回京,再来礼州小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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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离了他,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旁人?
众人簇拥着老太太缓步往门庭走,一家人泪眼婆娑地诉说不舍。若非老太太年事已高,经不住长途跋涉,陆函之还挺想把老太太接去礼州小住,尽尽孝道。
给二房送行,国公府上下都到齐了,唯不见陆潜的身影,气得陆探微火冒三丈。
“表姐,我听青月说,兄长昨夜拉着你去街上了,去干什么呀?”陆妤两眼放光,好奇极了。
宋令仪讪笑道:“南桥昨夜有烟火秀,我们去看烟火了。”
一听是烟火秀,昨夜肯定很热闹,陆妤红唇微撅,哼声嘟囔:“为什么只带表姐,不带我呢,明明我也是妹妹……”
“因为你太能闹腾了,不让人省心。”
窃窃私语的表姐妹心下一紧,齐齐扭头往右看,彻夜未归的陆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后面,和宋令仪只差了半臂的距离。
“你……你怎么回来了?”陆妤大惊。
昨夜阿父就差下追杀令了,都没把人逼回来,今早这么自觉,竟然主动回来了,还是以前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兄长嘛。
“管那么多,想回就回了呗。”语气漫不经心,可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少女。
经过昨夜的事,骤然再见到陆潜,宋令仪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连着反应都有些呆,垂着眼皮,一门心思忽略那道隐隐炽热的目光。
“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陆探微瞅见突然回来的儿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着陆潜的耳朵把他拎到老太太面前,好好数落了一通。
热闹过后总要分离,直至浩浩荡荡的车队驶离长街,一家人才回府。
宋令仪搀着老太太往后院走,王氏则把陆潜叫去了花厅,将昨夜太子送令仪回府的事与他说了,见他神情平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终于忍无可忍,连拍了两下桌子。
“昨夜问了令仪,她暂时没有定亲的想法。你把人拐出府,又彻夜未归,期间发生了什么,阿母顾及你的面子,就不多问了,但令仪既然没有定亲的想法,阿母也不能强行做主将人许配给你。”
“这件事儿,就此作罢,你收收心思,过几天要张罗老太太的寿宴,正好给你相看个合适的姑娘。”
听到要相看,陆潜眸子一抬,敛眉凝神。
“您能不能别乱点鸳鸯谱了?要实在闲得慌,就给陆妤定一门亲事呗,您的贴心小棉袄比我懂事,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想得挺美,你俩一个都逃不了!”王氏道。
“您就别白费心思了,我又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陆潜语调懒散。
王氏闻言不悦,冷冷的哼了一声:“你确实不是傀儡,可国公府只你一个独苗,别说我了,你连老太太那关都过不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对令仪有意思,太子是何等人物?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有今日的地位,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哪儿像你,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跟一些狐朋狗友鬼混。”
王氏也不想说这些话打压儿子,但事实就是如此,与其看着儿子沉溺下去,不如及时把话说穿。
如有一盆冰冷彻骨的凉水泼来,陆潜遽然变了脸色,沉默不语。
见儿子有了点反应,王氏又怕打击过头,随即道:“你要是真对令仪有意思,就拿出实实在在的态度来。”
自家外甥女才来京都不到一年,就有裴家二郎和太子殿下,先后对她倾心。
反观自家儿子,文比不过鉴之,武比不过太子,王氏越想越头疼。
陆潜没搭腔,脸色愈发难看,没心思再坐下去,懒散起身往花厅外走。
回到后院,他才发现昨夜阿筑说的是真的。
PC站点如章节文字不全请用手机访问 陆探微真把明竹苑锁了!
手臂粗的铁锁,缠了门把手好几圈,现在连院门都进不去。
一阵嬉笑声传来,陆潜偏头看去,只见陆妤挽着宋令仪,站在回廊的栏杆后面笑个不停,满脸幸灾乐祸。二人刚从老太太的院里出来,没想到就看见这么好笑的一幕。
“怎么连门都进不去了,要不考虑求求我?阿父最疼我了,只要我去求情,说不定能把钥匙给你要来……”
宋令仪站在旁边,始终没说话,也没有笑,视线微抬,
便发现陆潜正注视着她,仿佛能穿透她的内心。
“阿妤,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说罢,她匆忙转身回芝兰苑。
回廊安静。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又轻盈的脚步声,宋令仪心下一惊,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掠到面前。
陆潜微喘着,忽略少女眼里的警惕,喉头微哽。
气氛沉默,尬得宋令仪不知所措,怕他又说些惊天动地的话来,只好率先开口:“方才外祖母说过段时间,府里要办寿宴。”
陆潜不轻不重的‘嗯’了声,“我知道。”
默了两息,宋令仪红唇翕动,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说‘京都有很多漂亮,出身又不错的姑娘,让我挑一个,好好珍惜’?”
“……”话粗了点,但大致意思一样。
见她不说话,陆潜冷谑道:“他们轻易做不了我的主,既然你目前没有再定亲的想法,那我就再等等呗。”
宋令仪愕然,索性将思量整夜的想法与他说了。
“我打算开春后,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京都了,你也莫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回淮州城?”陆潜眉眼愈冷。
为了躲他,至于跑那么远么?不对,除了他,还有太子。
“裴昭有什么好?”
“至于让你这般念念不忘,离了他,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旁人?”
那陡然逼近的凌厉气势,叫宋令仪心头一惊。
“跟他无关……”
解释的话堵在嘴里,想了又想,斟酌说:“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太冲动了,婚嫁乃终生大事,该考虑清楚。”
未出五服的兄妹,在大渊确实可以结亲,但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会有问题,她受过义务教育,不能明知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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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寿宴
宋令仪一时语塞,不愿与他过多争执,“可我目前没有婚嫁的想法,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该听舅舅舅母的话。”
无论是陆潜,还是萧明夷,对她来说,都不是好选择。
“我要回去了,你也赶紧去跟舅舅认错,把院门钥匙拿回来吧。”
见她眉眼态度坚定,陆潜也不多费口舌,侧身让了条路。
…
二月初,国公府办寿宴,阖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天光微亮,府里就开始忙碌了,及至辰时,与国公府关系密切的亲朋陆陆续续入府,门前车舆比肩,顶盖如云,一片繁盛之景。国公夫妇逮着陆潜在正门迎客,令仪和陆妤则在内堂陪侍老太太,跟亲眷们聊天。
彼时的京都,已不似正月间那般寒冷,宋令仪没有抱铜手炉,一袭韶粉色织锦衫子,下着月白色泥金襦裙,云鬟雾鬓,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端庄娴雅。
亲眷们都清楚陆裴两家已退婚的事,见少女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便忍不住与老太太介绍合适的儿郎。
可老太太精明着呢,谈笑风生间,就把相看儿郎的事糊弄过去了。而女眷们见老太太态度不明,皆不敢再提。
“真好意思提,城北姓王的公子哥儿,纨绔程度和兄长差不多,但是脸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还养了好几个外室……”陆妤凑到宋令仪耳边,小声蛐蛐。
宋令仪喝了口热茶,轻声问:“养外室,这么私密的事,你怎么知道?”
“褚一舟跟我说的呗。”陆妤笑了笑,“他整日跟着兄长,知道的消息可多了。”
京都上流圈层就那么大,以小公爷为首的贵族,是官宦公子们争相巴结的对象,想知道什么消息,只需吩咐一声,自有人去打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也都瞒不过这些公子哥儿的眼睛。
“还有那个李家公子,也是个……”
表姐妹正咬着耳朵,宾客已陆续而来,青月来传话,王氏让姐妹二人去偏厅招呼宾客。
甫一进偏厅,满室穿红着绿的贵女们齐齐望来,姐妹二人带着笑,端正给众人见礼,贵女们也纷纷起身还礼。因定亲宴生出的打架风波,国公夫妇这回没再请王赵林三家,目前的气氛还算和谐。
国公府正门。
陆潜刚开始还能笑脸迎人,可随着时间推移,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失了耐心,僵着一张笑脸,正盘算着如何避开寒暄,进府投壶蹴鞠,长阳公主的车驾便缓缓停在门庭处。
国公夫妇拎着陆潜上前行礼,又吩咐陆潜给长阳公主引路,去内堂给老太太贺寿。
正愁没机会进府,陆潜立马答应下来,引着长阳公主进府。
长廊上奴仆如梭。
陆潜脚步轻快,若非要给长阳公主带路,早一溜烟蹿到公子哥儿堆里去了。
而长阳公主端着姿态,步伐缓慢,瞧见陆潜皱着眉,一步三回头,无声催促的模样,顿时来气不走了。
“给本公主带路,很委屈你吗?”
陆潜闻声回头,一手叉腰,一手甩动腰间挂的碧玺玉佩,形容不羁。
“当然不委屈了,但您这步子也太慢了,我等会儿还要忙呢。”
“你能忙什么?”长阳公主蔑笑挑眉,“忙着跟公子哥儿们胡混吧。”
陆潜敛笑:“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走了。”
“带路。”
长阳公主的生母是王氏的远房表姐,二人沾亲带故,也算表姐弟,只是平时很少走动。故而陆潜偶尔无礼一回,长阳公主也不会跟他计较太多。
二人沿着长廊往内堂走,忽然听见拐角处,有几个公子哥在谈笑议论:
“刚才去内堂请安,听见好几位夫人想给宋姑娘说亲呢。”
“裴兄才离京多久,怎么就想着说亲了?”
“宋姑娘有国公府这层关系,京都想求娶的人家多了去了,可不得早点探探口风嘛。”
“裴兄只要顺利办成太子交代的差事,回京之后,必会平步青云,宋姑娘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等着裴兄回京。”
“可惜,这世间难得贞烈女子。”
这几个公子哥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陆潜耳朵里,本就郁闷宋令仪心里想着裴昭,听到这些话,火一下就点燃了,当即就要冲过去教训这几个公子哥。
可不等陆潜冲过去,长阳公主直接捏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后一薅,大步走过去。
“陆裴两家只是定亲,二人又未成婚,何来守贞一说?”
长阳公主昂着下巴,冷脸道:“况且这世上哪儿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既已退婚,无论宋妹妹做何选择,都是她的自由,何需你们几个瞎操心?”
那几个公子哥看见长阳公主的架势就发怵,忙点头哈腰称是。
“赶紧退下,以后别再让本公主听见这些谬论。”
那几个公子哥仓皇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阳公主回过头,只见陆潜斜倚着廊柱,略显诧异:“你怎么想到管这闲事了?”
没记错的话,宋令仪跟公主的关系很一般吧。
“这些话又不是本公主说的,是鉴之说的,我只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长阳公主神色傲娇,唇角微微带笑。
一听见裴昭的名字,陆潜就垮了脸色。
“不是要给祖母贺寿么,赶紧走吧。”
“等等!你催什么!?”
二人先后进入内堂,趁着长阳公主给老太太贺寿的空档,陆潜掉头去了公子哥们所在的东院。
偏厅里传出悠扬琴声,原是有一名贵女为宴席抚琴助兴,曲调有如高山流水般风雅,瑶琴碎玉,余音袅袅。
今日算是宋令仪来京都之后,过得最和谐宁静的一扬宴席了,她捧着汤碗坐在贵女中间,谈笑自若。
待一曲终了,长阳公主踩着众人的喝彩声步入偏厅,视线略略扫过在座的贵女,仪态端庄松弛。
“方才不知是哪位妹妹的琴声,技艺甚是娴熟,乍一听,还以为是裴家妹妹在弹琴呢。”
第145章让陆家今日双喜临门
陆妤微微倾身,凑到宋令仪耳边说:“表姐,最近怎么不见裴菱来找你?今日祖母寿宴,连裴伯母都来了,她都没来。”
宋令仪心里也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犹记得上回去裴家探望,裴菱对她的态度就很冷淡。
“可能……裴大哥去世的事,对她影响也很大吧。”
陆妤努了努嘴,没再纠结。
碍于长阳公主威仪,贵女们谈笑起来没有适才那般畅快自在,但气氛还算和谐。陆妤拉着几个相熟的姐妹聊得火热,宋令仪坐在旁边,偶尔搭几句腔。
忽而,偏厅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约莫是来了贵人,长廊上的脚步声略显急促。
宋令仪喝着酸酪,吃着糕点,并未将这点动静放在心里,但架不住其他人好奇,三五约着出去查探,隔了一会儿,又雀跃回来。
其中一名贵女瞥了眼长阳公主,努力按捺住喜悦:“是太子殿下来了。”
室内的贵女们面露喜色,皆有些坐不住,特别是坐在长窗边的贵女,已忘了风寒料峭这回事,推开半扇长窗,探头往外看。
东宫还未册立妃嫔,满京都的贵女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长阳公主清楚自家皇兄的魅力,对她们的反应已见怪不怪了,淡定喝茶。
宋令仪原本也无甚反应,直到贵女们的情绪隐隐高涨起来,她才好奇站起身,视线越过乌泱泱的脑袋缝隙,瞧见对面长廊上,几名中年大臣正围着玄袍青年侃侃而谈。
隔着宽阔前院,看不清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的表情,但那颀长挺拔的身姿和棱角分明的侧颜,在冬日暖阳下,仿若镀了层芒光,熠熠生辉。
只稍微多看了那么两眼,长廊对面的男人似有察觉,偏头朝这处看了一眼,宋令仪心虚坐回席位,喝了口酸酪,刻意忽略贵女们的议论声。
“表姐~”
身侧睇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陆妤勾着坏笑,小声说:“听青月说,元宵那天是太子殿下送你回府的吧?”
宋令仪差点被一口酸酪呛住,咳嗽两声:“那天是个意外,太子殿下路过,顺路送我回府而已。”
陆妤一脸‘我都知道,别想瞒我’的表情,“什么顺路,那都是借口,太子殿下怎么不顺路送别人,偏送你呢?”
之前还听阿父担忧表姐往后嫁不好或者不好嫁,如今看来都是杞人忧天,裴二郎刚离京,太子殿下就顺路送表姐回家了,显然是不愁嫁了。
不知为何,明明与太子有缘的是表姐,陆妤却兴奋得很,甚至有种母亲看女儿出嫁的心态。
顶着表妹的压迫视线,宋令仪糊弄道:“我哪儿知道,可能是太闲了吧。”
就在陆妤要追问时,几个相熟的贵女又坐回席位,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太子殿下走得可真快。”
“也不知等会儿还能不能看见……”
贵女们正聊天时,红蕖忽从外小步进来,轻手轻脚地凑到宋令仪身旁,手拢着耳朵低语了数句,再退开时,面上表情又慌又喜。
宋令仪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眸光闪烁地瞥过身旁几个姐妹,拧着眉头,用气声道:“他当真是那么说的?”
红蕖点头如捣蒜,轻声问:“您是去,还是不去啊?”
宋令仪沉默了半晌。
去年因为与裴昭的婚事,每回赴宴都被针对,今日难得气氛和谐,还是外祖母的寿宴,要是让旁人看见太子和她在一块,又得掀起‘腥风血雨’。
可不去也不行。
‘太子殿下说了,您要是不去,他就直接去内堂找老太太提亲,让陆家今日双喜临门’。
宋令仪垂头叹了口气。
“他在哪儿呢?”
“花园的凉亭里。”
…
宾客都在前院或者东院活动,花园凉亭提前吩咐过,周围安静无人。
主仆二人一路小心翼翼,逢人就说更衣,走走停停,遮遮掩掩,原本只需半刻钟的路程,愣是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冬日光影明净,日光透过院中一株杏花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洒在那件玄色织金团纹锦袍上。
宋令仪站在碎石小道上,静静看着那道颀长背影,隔了半晌,才抬步进凉亭。
“殿下寻我有何事?”
萧明夷缓缓回身,视线打量着她,而后屈指叩了叩身侧的石桌,淡声道:“上回教你下棋,这段时间可有温习?”
宋令仪瞥了眼石桌上摆的棋盘,微微蹙眉:“殿下若想找人下棋,我可以去请舅舅来,舅舅棋艺精湛。”
“看来是没有了。”萧明夷含笑。
宋令仪咬了咬嘴里的软肉,左右四下无人,索性直言:“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再教也是枉然,你又何必执着,还考校我。况且之前明明说得很清楚了,你今日为何还要跟红蕖说那些话?”
话音刚落,就对上男人带着三分嘲弄的清冷目光,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又似乎说了许多。
“我不这么说,你会出来见我?”萧明夷在石桌边落座,慢条斯理地摆弄棋奁,“从偏厅到这里,顶多走半刻钟,你却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我若不说点要挟之言,怕是等到宴席散去,都见不到你。”
宋令仪脸上有些心虚的发烫,“元宵那夜送我回府,已经够舅舅他们想入非非的了,今日宾客那么多,再让旁人看见我俩在一起,流言蜚语湮灭的是我,不是你,到时我该如何解释?”
“直说呗。”
“嗯?”
“就说我心悦于你,甚至逼你出来见面。”萧明夷眉梢微挑。
“那也得有人信呀。”宋令仪轻声嘀咕,走到石桌另一端坐下,视线低垂,带着商量口吻道:“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但我已想好了,待京都开春之后,就要回淮洲城祭拜阿父阿母,归期未定。”
第146章窥见.
落子声清脆。
那颗黑子孤零零占据棋盘中央。
萧明夷视线抬起,沉静看着对坐的少女,“我记得宋大人只是在淮州城就任而已,既无亲友,还是早些回京都的好,莫叫陆老太太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丹阳郡的海寇不都被殿下打跑了么。”宋令仪道。
“海寇凶残暴虐,一心想吞掉大渊沿海的两座城池,前年重伤他们,保不准何时又会卷土重来,所以丹阳郡的沿海防备一直未懈怠。”
涉及政事,本不该与宋令仪交谈,但萧明夷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宋令仪觉得确实有道理。大渊疆土辽阔,四海升平,唯有沿海几个城池战乱频发,曾听闻丹阳郡但凡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搬迁到江南等地了。
瞥了眼少女垂眸沉思的模样,萧明夷淡淡勾唇:“若是担心安全问题,我可派人与你随行。”
关于定亲的事,不急于一时,既然要走怀柔之策,总得多点耐心。
“多谢殿下好意,但是不必麻烦了。”宋令仪抿了抿唇,心里泛起嘀咕:随行?怕不是监督她吧。
也是奇了,陆潜听到她要回淮洲城,都快气炸了,萧明夷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该你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宋令仪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下棋,立马从棋奁里捻了颗白子出来,随意落了一处。
红蕖按吩咐守在月洞门处,百无聊赖地靠着墙壁折叶子玩,忽然脚侧受触,呆了一下,低头看去,竟是一颗蹴鞠球滚落在她脚边。
这球做得甚是精巧,裹的荞麦皮图案瑰丽,颜色鲜艳。
“红蕖姑娘!”
褚一舟从不远处的树丛后探出头来,“麻烦你把球送过来呗。”
红蕖没有怀疑,捡起球往树丛的方向走,丝毫没注意身后蹿进花园的黑影。
微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花园对面的长廊之上,陆潜静立在廊柱后,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假山掩映的凉亭。
青年少女闲亭对弈,一个神色沉静,一个拧着眉头应对难题,隔着这样的距离,陆潜都能想象出二人气氛和谐,言笑晏晏的扬面。
那双浅瞳色瑞凤眼微动,面部线条愈发紧绷。
“阿啾——”宋令仪也不觉冷,却莫名打了个喷嚏。
萧明夷脱下外面那件丝绸薄氅替她披上,见她举棋不定,又点了点棋案,提示她下一步该落哪儿。
摸清了落子的规律,宋令仪逐渐沉浸其中,甚至考虑晚些时候找舅舅借几本棋谱研究研究。
陆潜面无表情凝视着凉亭,见青年为少女披衣,敛下眸光,随手折下杏花蕊在指腹间轻轻揉碎,而后沿着长廊离开了。
萧明夷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长廊方向,眸光暗了暗,落下一子。
“认识这么久,还未听你提过宋大人和宋夫人,好不容易在京都安顿下来,又要长途跋涉回去祭拜,这般惦念,他们生前一定对你很好吧?”
宋令仪斟酌着如何落子,随口敷衍:“殿下消息不是很灵通么,应该听说过我阿父阿母的事迹才对。”
萧明夷凝望着少女微蹙的眉眼,嘴角微微弯起:“听过,但了解不深。”
“……我阿父只是个校尉,每月俸禄有限,而阿母自幼锦衣玉食,是个十一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阿母嫁给阿父后,从没干过一天的家务。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自然是倾尽所有,给我最好的生活条件。”
说起宋父宋母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
“无论京都人如何传他们,在我心里,他们是一对很称职的父母,也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能摆脱世俗的眼光,遵从本心而活,我很羡慕他们。”
宋令仪托着雪腮,眼角余光发现萧明夷在看她。原本应该专注盯着棋案的幽深眸光,此刻却久久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
”你看我作甚?”
“既然羡慕他们,当初为何匆忙定亲?”他问。
周遭安静,宋令仪浅吸口气,开始故弄玄虚。
“这你就不懂了吧,爱情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产物,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现在喜欢,不代表将来喜欢,更不能代表爱。我这人倒霉得很,不敢奢求太多,只求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话落,那道沉甸甸如有实质的视线收敛几分,萧明夷淡声道:“如果宋大人和宋夫人最初相识的时候,宋夫人也如你一般畏手畏脚,大抵就不会去淮州城了。”
“……”宋令仪唇角挂着的浅淡笑意慢慢凝逝,略带怨气地盯着他,却不敢辩驳什么,怕他又扯出要娶她之类的话。
待下完一局,已是两刻钟后。
宋令仪告别萧明夷,走到月洞门前却未看见红蕖,回头再望凉亭处,便看见萧明夷正侧脸仰望园中的杏花树,似在出神。
一缕微风拂过,杏花瓣如碎雪般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思绪忽然拉回除夕宫宴那夜,他送的那支缠枝钗,应是在原州城偷偷买下的,
从原州城到云河渡,她想要的时候,他不在乎;等她不想要了,却硬要送给她,就像他们之间的缘分,终究差了那么一点。
看过一眼,她转身去寻红蕖,没再回头。
走到东院外,红蕖自里面出来。
方才把蹴鞠球捡给褚一舟,哪知对方硬要缠着她比投壶,连输给她两轮就罢了,还不肯放她走。
宋令仪听了只觉奇怪,红蕖守着花园,褚一舟特地把她引开,莫不是陆潜的主意。
“小公爷刚开始是不在,但很快又回来了,我走之前还在跟几个公子哥儿投壶呢,看起来一切如常。”
宋令仪敛眸,没再多问。
主仆二人轻轻悄悄回到前院偏厅,里面谈笑正欢,直至宴席结束,宋令仪都没有离开偏厅。
而内堂那边儿,王氏有心给陆潜相看适龄女子,赴宴的官家夫人们得知后,一个劲儿推荐自己的这个侄女,那个表妹,聊得愈发火热。老太太清楚陆潜的脾气,始终没表态。
第147章启程去淮洲
奴仆们忙碌清扫着,王氏收了好些官家夫人们递来的贵女和公子哥的画像,拿了几张较为中意的,拉着陆潜和陆妤相看。
兄妹俩坐在花厅里,垮着脸一言不发。
陆妤之前还看不上自家兄长吊儿郎当的模样,今日倒是学起了他,在长辈面前摆出一副不着调的散漫姿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刚擦黑,宋令仪借着送参汤的由头,去了趟书房,把回淮洲城祭拜父母的想法与陆探微说了,而陆探微的反应和萧明夷可谓是一模一样。
“你在淮州城无亲无友,祭拜完了,还是早些启程回京,莫要耽误太久。对了,回淮洲城祭拜的事,可有和老太太说过?”
宋令仪摇了摇头:“我怕外祖母担心,就想先跟您商量。”
“老太太心里惦念着燕娴,要是知道了,保不准要和你一道去淮州城。”陆探微叹道。
宋令仪也是担心这个,淮州城和京都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老太太年纪大了,哪儿经得住这般折腾。
“舅舅可得帮我劝劝外祖母。”
“放心,舅舅晚些时候会和你舅母商量,这都二月了,离开春也不远了,回淮州城的事,得提前准备,我们会替你安排好的,无需担心。”
“多谢舅舅。”宋令仪心头感动,犹记得去年来京都时,她思虑颇多,生怕寄人篱下惹外祖家的人不喜,好在陆家长辈都很仁厚宽和,视她如己出。
陆探微坐在书案后,皱眉斟酌一番,似有深意道:“离京的事,可有告诉过……旁人?”
这话说得含蓄,但宋令仪心里清楚这个‘旁人’指谁,喝了口热茶,垂眸道:“今日已与他说过了。”
陆探微面色闪闪,忙问:“那位是什么反应?”
太子殿下久经沙扬,如今又独掌乾坤,温润宽和只是表面,自家外甥女已退婚,沈皇后又对册立太子妃的事逼得紧,太子殿下会轻松放人回淮洲城?
修长玉指不紧不慢摩挲茶杯,宋令仪淡声道:“他跟舅舅说了差不多的话,无非是让我早些回京。”
就这么简单?陆探微心下诧异。
知道舅舅在想什么,宋令仪索性坦白:“其实我之前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太大,他不适合我,我也不想嫁给他。”
“……”陆探微惊愕。
在官扬沉浮数十年,别说拒绝入宫了,敢这般对太子说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就连御史台的官员们上谏,都得斟酌用词,自家外甥女竟敢直戳戳说不想嫁给太子。
当今太子可不是无能平庸之辈,玉质金相,能文善武,京都达官显贵家的女儿,哪个不想嫁给他,自家外甥女真能摒弃这泼天富贵?
“令仪,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宋令仪郑重点头:“当然了,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舅甥二人又谈了良久,直至暮色浓浓,紧阖的书房门才打开。
回廊幽静,杏花树已开满庭院,宋令仪闲庭漫步,有淡淡花香萦绕在鼻息间,只觉神清气爽。
“表姐!”
一声高呼乍起。
宋令仪的目光从满园花树移到走廊前方,一道迅疾黑影冲入她怀里,叫她踉跄了好几步。
“你这是怎么了?”语气无奈。
“阿母适才给我看了几个适龄公子哥儿的画像,那些人除了出身尚可,其他条件都太一般了,要么太矮,要么太丑,稍微看得过眼的,又太文弱了。”陆妤撅着小嘴,委屈极了。
宋令仪笑了笑。舅母偏宠幺女,挑出来的公子哥儿必不会是歪瓜裂枣,陆妤这话有一定的夸张成分。
“文萱成婚之前,不也嫌弃小楚大人太文弱么,可这一点不影响他二人婚后感情升温的速度。”
“可小楚大人除了文弱,模样周正,凡事都会顺着文萱,面对婆母刁难,还会护着文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陆妤道。
“对啊,所以文萱若一直保持最初的偏见,抗拒婚姻,想必现在也不会与小楚大人伉俪情深了。”宋令仪摸了摸怀中小表妹的发顶,温哄道,“你要是对舅母选的儿郎不称意,可以和舅母多沟通嘛。”
陆妤默了默,也觉得有道理。
姐妹二人正谈论着,陆潜自对面长廊走过,往后门方向去,呼啸而过的穿堂风风掠过少年的袍摆和额前碎发,更显身姿矫健匀称。
“兄长这是要去哪儿?!”
陆妤双手叉腰,拔声一喝。
长廊晦暗,陆潜闻声回头,面色阴晴难辨,嗓音慵懒:“去金樽楼,要一起么?”
“又去,小心阿父再把你的明竹苑锁了,让你无家可归!”
陆妤的威胁显然没什么力度,下一刻,便听见陆潜拖着懒洋洋腔调说:“锁了正好,免得听他们唠叨。”
熟悉的拌嘴,宋令仪插不上话,只静静站在旁边,视线忽而扫到陆潜的腰间,发现他腰间挂了一枚碧玺玉佩,无论成色、样式、中间嵌的那块玉,都与送她的碧玺手串极为相似。
暗忖间,少年已离开长廊。
自寿宴过后,宋令仪不常在府中碰见陆潜,小半个月才见一面,国公夫妇依旧秉持放养原则,只要他没惹事,一句也不过问。
京中风平浪静,临近三月,国公夫妇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外甥女回淮州城的事。
除了必备的仆从侍卫,国公夫妇还特地写了封手书,车队除了住在沿途的驿站,碰到任何问题,都可凭手书寻当地官员帮助,比通行令还好用。
老太太则是给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出门在外,得带够银两,而且宋宅一年多没有住人,无人清理,多半需要修缮。知道外孙女要顺道去趟礼州,还提前寄了封信,要陆函之好生照顾。
及至三月中旬,春和景明,雀鸟啾鸣,国公府花园已是繁花垂柳之景。
王氏特地请大师挑了个大吉大利宜出行的日子,车队赶在辰时之前出发。
第148章我不会回头思量,你也不必再愧疚
街市热闹,车队特地挑了条宽敞人少的街道绕行。
行至东城门口,裴家的马车已在此等候多时,翠莘快步凑到车窗边招呼:“宋姑娘,我家姑娘有话要与你单独相谈。”
听到是裴菱要见她,宋令仪还有些惊讶和恍惚,待下了马车,看见站在几米外,神情略显局促的碧衣少女,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距裴恕离世也有两个月了,裴菱和襄氏一直在府中照料关氏,甚少赴京中的筵席。二人再见面,彼此间有种微妙的隔阂。
裴菱蹙着眉头,轻声道:“一切都好,只是……宋姐姐为何突然要回淮州城?”
“我来京都快一年了,阿父阿母安葬在淮州城,总得回去祭拜。”
“只是为了祭拜伯父伯母?”
宋令仪嗓音含笑:“不止,还要顺道去礼州探望二舅舅和二舅母,阿苓上个月还写信问我何时去礼州,她好尽地主之谊招待我呢。”
裴菱眸光半阖,似下了很大的勇气,深深吸了口气:“宋姐姐,有件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本以为可以一直装作无事发生,可现在看来,我还是做不到。昨夜听闻你要离京,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向你坦白。”
见她神情这般郑重,宋令仪微微惊愕。
“除夕宫宴发生的事,其实是我去找小公爷,向他献的计,想让二哥哥知难而退,解除与你的婚约。”
话音方落,宋令仪瞳孔微张,不可思议地盯着裴菱。一时不知该先问裴菱献计的事,还是先问裴菱如何知道她和萧明夷的关系。
“其中缘由,不便与宋姐姐多说。”裴菱垂着眼皮,满脸忧虑,“很抱歉用这个方法离间你们,事实证明,在二哥哥心里,宋姐姐和仕途同等重要,若非大哥哥出事,你们也该完婚了。”
完婚?
宋令仪对此不置可否,回头再看,她和裴昭自定下亲事,便生出不少风波。
一开始以为只有萧明夷和陆潜设计介入,今日才知,连裴菱都曾参与过。诸多种种,可见这门婚事难有结果。
“你明明可以继续隐瞒,为何要告诉我?”
宋令仪神色复杂。
其实她大概能猜出裴菱为何要这么做,从定亲宴那日,襄氏对她打架的态度来看,襄氏明显不喜欢她。作为襄氏唯一的女儿,裴菱设计除夕宫宴的事,无非是想替母亲分忧。
裴菱苦笑:“觉水县遇到劫匪那日,宋姐姐没有嫌弃我是个累赘而抛弃我,就像话本里有情有义的侠女,而我呢?因一己之私,设计破坏救命恩人的婚事。”
“自幼时起,阿父就教过我‘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道理,向小公爷献计之后,我心里备受折磨,二哥哥虽未因此退婚,但我愧对阿父的教导,也愧对宋姐姐的救命之恩。”
看着面前紧捏着衣角的少女,宋令仪短暂怔忪后,展眉释怀一笑。
“怪不得去裴府探望的时候,你对我态度冷淡,原来是介怀这个事。”
话落,便见裴菱姣好的脸庞微僵了下,而后那双深眸带着歉意看过来。
不等她开口,宋令仪又说:“都已过去了,人总得向前看,我断不会回头思量,你也不必再愧疚。”
裴菱一怔。
似是没想到眼前之人会有这般洒脱的心态,一时愕然无言。
“……宋姐姐真的不怪我?”
宋令仪点了点头,浅笑道:“和鉴之哥哥的缘分已尽,总不能又让我损失一位好友。我在京都的朋友不多,下次回京,你可得替我接风洗尘。”
裴菱眉宇微舒,垂眸掩下眼底的泪意。
告别裴菱,车队继续出发,按照原定的路程,午时左右会抵达云河渡,到了那儿,车队可以暂歇。
官道开阔,一路畅通。
车队抵达云河渡时,津吏亲自迎接,原以为是国公夫妇知会过的缘故,但到了津吏接待他们的酒楼,看见坐在雅室里的男人,宋令仪才知自己想浅了。
今早出城门,她还诧异萧明夷没有露面,未曾想这男人竟在这里等着她。
桌后之人缓缓掀眸望来,视线定定落在一袭雪青色春衫的宋令仪身上。
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那双优雅的丹凤眼微弯,“本想提前给你饯行,但近来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今日才得空。”
榆木方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萧明夷靠着椅背,意态闲散,加上身上那件绛色提花绡长袍,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风流之气。
赶路一上午,宋令仪早就饿了,也不打算深究他话里的真实性,提步坐到方桌边。
萧明夷看着她,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用膳吧。”
随即拿着银箸夹了块鱼肉放在她面前的青花瓷碟里,语气温和,熟稔得宛若老夫老妻,“这家酒楼的桂花鱼做得不错,肉质肥美,多吃些。”
宋令仪看了眼瓷碟中雪白膏肥的鱼肉,捏着银箸,半晌没有动筷。
“怎么,怕我下药,不放你离开?”
“胡说什么呢?”宋令仪嗔怪乜他。只单纯觉得拈菜太过亲昵罢了。
又怕他多想,快速夹起鱼肉尝了一口,即便觉得好吃,神色也没有半分波澜,而后自顾自夹了一筷子银芽鸡丝,又续了一筷子鱼肉,咀嚼的动作稍快。
“吃那么着急作甚?”萧明夷目光微微一沉。
“急着赶路,车队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吃饭时间自然得压缩了。”宋令仪轻声道。
萧明夷没再说什么,犹如看着呆萌可爱的小兔子进食般,饶有兴致得看她吃完一碗旋煎羊,又舀了一盅猪肚鸡汤给她:“喝点汤。”
一口气吃了太多,宋令仪只觉束在腰间的系带勒得疼,小幅度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了,今日多谢殿下款待。”
知道她急着赶路,萧明夷没再坚持,亲送车队离开云河渡。
第149章囚禁
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官道。
红蕖探出车窗往后瞧了一眼,语气兴奋得很:“姑娘,殿下还在牌楼那儿呢!”
闻言,宋令仪柳眉轻蹙,也跟着探头往外看,只见那道鹤立鸡群般出众的高大身影站在彩雕牌楼之下,视线好似一直盯着这处。明澄澄的春光落在他的肩头,好似镀了层柔和的芒光,芝兰玉树,举世无双。
“奴婢觉得殿下待您可真用心了,朝政繁忙还得抽空给您饯行,连带着我们这些下人也大饱口福。”红蕖坐回车厢,笑得格外灿烂。
宋令仪回头乜她一眼:“一顿饭就被收买了,没出息。”
“是是是,奴婢得有出息,太子殿下位高权重,一顿饭算得了什么,说不定今年好事将近,奴婢还得跟着您……”
“跟着我什么?别多想。”
宋令仪面染薄红,急声打断红蕖的调侃。
车厢里满是主仆二人调笑声。
牌楼之下。
孔寒声缓步而出,望了眼渐行渐远的车队,视线微挪,看着那颗‘望妻石’笑了笑。
“既不舍得,为何不把人留在京都?”孔寒声着实不理解,去年为了找人,差点把京都乃至附近州县翻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又放任她离开京都。
这一来一去的耽搁,成婚得到猴年马月了。
“你懂什么。”萧明夷收回视线,沉声道,“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孔寒声顿感诧异。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在此之前,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太子殿下,都开始跟他讲如何追妻了,看起来还蛮有心得。
“淮州城那么远,离丹阳郡又近,你真放心?”
萧明夷眉心轻动,意味不明地瞟他一眼,嘴角还噙着高深浅笑。
“……”不对劲。
孔寒声眯了眯眼,正想细问,就听见牌楼后响起一阵纷扬的马蹄声,回头一看,一队劲装佩刀的壮汉打马而来,又在萧明夷面前勒马停下。
“殿下,我等这就出发,护送宋姑娘去淮州城。”
孔寒声挑眉。原来心思花在这儿呢。
“去吧,有事及时传信,务必把人平安护送到淮州城。”萧明夷道。
“是!”
一声令下,这支十数人的精锐轻骑如同利剑出鞘,倏然扬鞭策马,与国公府的车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护行。
…
夕阳西下,车队抵达驿站。
这间驿站坐落在山脚,周围散布着几户人家,内部只有一栋两层的主楼和马厩,简陋但整洁。
精锐轻骑没有进驿站,而是在附近的林中驻扎。驿站的庭院不够宽敞,停不下所有淄车,国公府的侍卫只能派人轮番在门口值守。
待到掌灯时分,驿站各处点起灯火,春夜里还能听见蛙叫雀鸣。
红蕖怕自家姑娘睡不安稳,特地从淄车里翻出安神香,再回到二楼时,却发现房间门紧闭着,敲了半晌也没有回应。
叩叩叩——
“姑娘?”
二楼廊道烛火幽微,尽头的板棂窗大敞着,吹进丝丝凉风。红蕖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名仆从闻声上楼询问情况,眼看屋里始终无人应,几人合计了一下,打算强行破门。
房间门结实得很,两名仆从合力撞了四五下,才把门撞开。
砰——
破门的动静过大,传入林中。
围着篝火而坐的壮汉们纷纷起身,视线紧盯着林外的驿站。
“去看看。”
一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发话,随即挑了个年轻机灵的手下,让他去驿站查探。
此时的驿站内,已乱作一团。
二楼房间里空空荡荡,哪儿还有宋令仪的人影呐。
红蕖快步从屏风后出来,急色道:“行李都还在,姑娘能去哪儿呢?”
“会不会是出去散步了?”
“不可能,我一直在大堂,没看见姑娘出门。”
“总不可能是遇见贼匪了吧?”
“老朽在驿站待了数十年,从未听说附近有贼匪!”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红蕖心下纷乱,大吼一声:“别吵了,这才刚离京,就把姑娘弄丢了,回去如何跟国公交代!还不赶紧去找!”
众人立马作鸟兽散,沿着驿站四周往外搜寻。
打探消息的年轻壮汉很快返回林中,神色略显慌张:“不好了,宋姑娘不见了!”
络腮胡眼神一凝:“从下榻到失踪,不过一个时辰,绑架宋姑娘的人肯定没走远。你先传信回京,老二,立马去云河渡调人手,其余人跟我一起找。”
春夜喜雨。
淅淅沥沥的夜雨肆意落下,官道很快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坑。
距驿站不远的某座山间别院,四周是高高的朱墙,庭院内栽种着许多花木,诸如茉莉、素馨、玉桂,朱槿,兼有大片垂丝海棠花树,清风送香。而别院内,唯有主院亮着灯火。
雨水砸在窗棂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
长榻上的少女指尖微动,少顷,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一股寒意自脊背涌上心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黄金笼子,自房梁而下,罩住室内一应家具,并将门窗隔绝在外。房间很大,即便套了黄金笼子,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宋令仪极慢的眨了眨眼,思绪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后,立马撑坐起身,脑子里同时冒出无数问号:
这是哪儿?
红蕖她们呢?
她怎么会睡在这儿?
越想越没有头绪,甚至还有些头疼,她盘坐在长榻上,揉了揉眉心,各种情绪犹如惊涛骇浪般在胸间翻涌。
以前影视剧里老说‘金丝雀’,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也能体验一把真正的金丝雀。
驿站那么多侍卫,能神不知鬼不觉办成这件事的人不多,但肯定不是萧明夷。
如果萧明夷有这心思,就不必给她饯行了,直接在云河渡拦住车队更省事。而且以他的手段,国公府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察觉。
会是谁呢?
思及此处,宋令仪起身下榻,走到金丝笼边,抓着黄金栏杆使劲拍了拍。
“喂!”
“有没有人啊?!”
第150章厚此薄彼
室内荡着回音。
透过窗棂,可见外面夜色浓重。
迷药的药效太猛,宋令仪不过喊了两句,就觉得太阳穴胀痛,缓缓蹲下身子,背坐在黄金栏杆边。
良久,屋外的木制长廊传来脚步声。
宋令仪一激灵,从栏杆边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警惕望着紧闭的房门。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宋令仪先是一愣,而后乌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陆潜?”
陆潜站在门口。
身量修长,宽肩窄腰,站那几乎要将房门完全堵住,逆着长廊上的烛光,整个人多了几分阴郁感。
宋令仪拧着眉头。
即便心里早有预期,但真看到陆潜的时候,还是不免惊诧。
元宵节后,这人一直没有动作,原以为他是变了心思,没想到心思竟花在了这儿。
陆潜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迈步进门,打开金丝笼的小门,又反手关上。
咔哒——
轻微的声响传来,四目相对间,宋令仪心肝颤了一下。
“这房间怎么样,喜不喜欢?”陆潜平静看着她。
密闭空间内,充斥着少年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宋令仪被他逼得节节后退,却还强作镇定:
“红蕖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你最好赶紧放我走。”
眸光稍抬,迎上那道灼热视线,宋令仪下意识想跑,然而还未碰到金丝笼的小门,就被陆潜拦腰抱起,放在了桌案上,距离陡然拉近。
宋令仪低叫了声,惯性往后倒的身体被大手勾回,仓皇仰头对上那双浅瞳色瑞凤眼,脑袋霎时一片空白。
陆潜抬手在她脸颊抚了抚,嗓音低沉喑哑:“跑什么?这间别院隐蔽得很,他们未必找得到。”
就算找到又如何,国公府的侍卫还敢拿他,跟他作对么?
闻言,宋令仪无端心颤。
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的木香,她咽了咽嗓子,试图讲道理,但还未开口,握住细腰的手极具挑逗性地轻抚,激得她浑身一颤,大惊失色。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室内。
“陆潜,你疯了?”
“我是你妹妹!”
宋令仪呵斥着,挣扎的力道却被悉数镇压回来,双手还被反剪在身后。
“妹妹?”
那张清冷阴郁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低眸看着她,冷嗤道:“你觉得我会吃你这一招?”
气氛陷入片刻的僵凝,陆潜的体温裹挟着她,连呼吸也灼热发烫。
“那外祖母呢?”
“你敢囚我,外祖母要是知道了,你可有想过后果?”
陆潜眸光暗了暗,眼里没有退缩,只有迫切得到的狷狂:“知道又如何,祖母不是很喜欢你么,等你嫁给我,就能一直陪在她老人家身边了,应该是喜事才对。”
“……”
宋令仪满脸不可置信,这是哪儿来的谬论?
那双漂亮乌眸一如初见般灵动,陆潜心下荡漾,薄唇猛然落了下去。
宋令仪惊惶偏头,吻落在脸侧,滚烫的温度好似要灼伤她的肌肤。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紧闭着眼,猛地用额头去撞他。
砰——
额头相撞。
疼得她眼泪花都出来了。
“嘶~”陆潜倒吸一口凉气。
上回没锁住手,被她打肿的脸好几天才消下去,这回锁住了,她倒是不怕疼,竟敢拿额头撞他。
“陆潜,你混蛋!”嗓音微颤还带着泣声,纯粹是疼的。
怒骂并未唤醒陆潜的良知,眼神愈发幽戾,他抬手捏住宋令仪的下巴,将她的目光强硬带了回来。
“对,我是混蛋。”
“走了个裴昭,又来个太子,你要我怎么办?为何他们可以,就我不行?”
“妹妹,你厚此薄彼了吧?”
这几句话听得宋令仪心惊肉跳,‘厚此薄彼’这个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大抵是被他的举动气昏了头,她随即怒喝:“你就是不行!”
陆潜看着她,心口有一瞬间的刺痛,神色冷漠得不近人情。
“是么,那我倒要你看看,我究竟行不行。”
明明是很直白的拒绝,却被他曲解了意思,宋令仪耳尖烫红,只觉荒谬至极,一双莹润乌眸盛满了错愕,满脑子都是“他是真疯了吧”!
热吻再次落在脸侧,宋令仪心弦一断。
“陆潜,你这是要逼死我!”
气氛再次陷入僵凝。
良久,陆潜伸手捧起她的脸,朦胧烛光中,那双瑞凤眼深深看着她,接下来的话,却叫宋令仪毛骨悚然。
“放心,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啪嗒——
屋外忽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宋令仪眸光轻颤,下意识缩了一下。
陆潜脊背微僵,缓缓回头看向房门,眼睫垂落,盖住眼底的晦暗情绪。
“等我。”
他撂下这两个字,便离开了这座金笼,徒留下惊魂未定的少女,呆坐在桌案上,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平复好心绪。
…
庭院昏暗。
褚一舟对着一堆碎瓷抓耳挠腮,直至主院的房门打开,陆潜从里面出来,他才稍定心神,将人拉出院子。
“阿潜!你说你这干的叫什么事儿啊?!”
褚一舟双手一摊,实在不知道该劝些什么了。
原以为好兄弟叫他准备一间偏僻点的、环境好点的别院,是出于闲情雅致,哪怕是筑金笼,他都没有过多怀疑,谁知道是这个用途……
“赶紧把人放了吧,你要是喜欢,可以让伯母提亲嘛,还怕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拒绝不成?”
陆潜面无表情。
“要么滚,要么安静点。”
要是提亲能成事,他至于这么做?
“阿潜,就当我求求你!”褚一舟就差给陆潜下跪了,嘴里哭嚎着,“要是国公和我爹知道了,肯定会打断我的腿,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舍得看我变成残废嘛……”
嚎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
陆潜冷冷‘嗯’了一声,话里十足混不吝:“没事儿,残了我养,不差你这张嘴吃饭。”
褚一舟噤声。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硬的应该也不行,他打不过陆潜,这回是真没辙了。
第151章来癸水了
“这座别院离驿站不远,他们随时可能找来,你到时怎么办?”褚一舟神色怏怏。
陆潜却没有丝毫波澜,侧头看了眼主院方向,反问道:“国公府的家仆,敢管主子的闲事?”
那倒也是。
褚一舟挠了挠脑袋:“但是你表妹不是要去礼州嘛,陆大人那边肯定会过问,他那牛脾气比国公还大,要是知道你干出这等缺……心眼的事,说不定会杀回京都,揍你一顿。”
别到时候人没娶到,先吃一顿板子。
…
云河渡。
原本打算饯行后,就回京处理公务的太子殿下,被孔寒声硬留在鹤仙楼喝了顿酒。
酒过三巡,坐在上首的男人神态微醺。
孔寒声端起酒壶,又给他倒了杯酒,笑说:“殿下去年说要改宋姑娘的性子,可属下今日瞧宋姑娘的风采一如初见,倒是殿下变了不少。”
长指握着小巧酒杯,萧明夷仰头饮尽杯中酒,冷冽辛辣的酒水滑入喉间,烧得胸口灼热,他搁下酒杯,沉声道:“孤变了?”
孔寒声挑眉’嗯’了一声:“换做从前,宋姑娘一退婚,殿下就该把人娶进宫了,哪儿还能放人回淮州城啊。”
萧明夷垂眸,指腹摩挲着酒杯,默然不语。
叩叩叩——
谈话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孔寒声懒洋洋道了句‘进’。
下一刻,虞娘满脸惶恐地推开门。
“殿下,不好了!”
“您派去护送宋姑娘的人传消息回来,说……说……宋姑娘失踪了!”
这情节真是似曾相识,犹记得去年,她就在那丫头身上遭了道,差点晚节不保。这回失踪,不会又是那丫头故意为之吧?
伴随窗外“轰隆”一声雷鸣,萧明夷瞬间酒醒了大半,幽冷目光直直乜向虞娘。
“失踪?怎么回事,说清楚。”
虞娘神色紧绷:“杜玄的手下说,车队进了驿站,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宋姑娘就不见了,国公府和杜玄的人都在找,但目前还没有宋姑娘——”
话还没说完,那抹绛色锦袍身影径直越过她跨出雅室。孔寒声紧跟在后,眉眼肃穆,吩咐道:“赶紧调派人手,务必在天亮前把人找到。”
虞娘匆忙应‘是’。
片刻之后,数十佩刀轻骑策马往驿站方向去。
与此同时,山间别院内。
陆潜再次返回主院,屋中竟格外安静,诧异之余,推开房门,便看见少女一动不动趴伏在长榻边。视线瞥过堆叠的裙摆,陡然发现布料染了斑点血迹。
他心下大惊,立马打开金笼,连门都来不及关上,快步走到长榻边,将人揽入怀里,轻轻晃了晃。
“你怎么了,衣服上怎么会有血?”
映着昏黄的朦胧烛光,少年俊美的面庞泛着美玉般的光辉,那双瑞凤眼里盛满担忧。
宋令仪缓缓睁眼,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般懵懂,愣了两息,才讷讷眨了下眼,“肚子好疼……”
肚子疼?
衣裳有血,怎么会肚子疼?
陆潜拧着眉头,犹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听到‘骗’这个字,宋令仪心头一咯噔,慢慢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张邪肆脸庞,红唇颤动:“是癸水。”
“癸水?”陆潜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宋令仪看见他的反应,顿时无语。
别告诉她,常年流连金樽楼的人,其实是个纯情小奶狗,连癸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她吃饱了撑的,拿摔碎的镯子给大腿根儿划条口子。
“疼~”大腿是真疼。
佯装恹恹地闭上眼,偏过脸道:“别院没有仆妇么?你帮我找条干净的月事带吧,再熬碗红糖水,不要太烫,温的就行……”
见她脸色苍白,陆潜心里的疑虑消了一些,将人抱上长榻,语气难得温柔:“院里是有仆妇,我找她来看看。”
“别!”
宋令仪赶忙拉住陆潜,眼底的慌乱转瞬变成羞赧,“那么私密的事,怎能让旁人看,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能拖多久是多久吧,车队都是晋国公府的人,即便找来,也不一定敢忤逆陆潜的命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办法自救。
陆潜大步流星离开金笼,正巧褚一舟还没走,就把癸水的事含蓄与他说了。
褚一舟暗自松了一口大气,这癸水来得妙啊!
可这点心思,绝不能让陆潜察觉,他又面露难色:“听说女子来癸水,都会肚子疼,而且这段时间内,是不可以行房事的。”
“那该怎么办?”陆潜皱眉。
“你去找月事带,我去找红糖水,这几天最好让仆妇来照顾她。”
乌云遮月,骤雨还没有停歇的趋势。
侍卫和仆从沿着驿站方圆十里搜寻,其中一支小队在半山腰寻到了这座山间别院。
四面是高高的朱墙,檐下亮着灯笼,敲门过后,里面迟迟没有人应。
“不会都睡了吧?”队伍里有人犯起嘀咕。
“再等等,今夜搜了这么久都没寻到贼人踪迹,说不定就躲在这里面。”
正说着话,朱漆大门忽然开了缝。
仆妇打量着他们,问:“这么晚了,诸位敲门有事儿?”
其中一名侍卫抱拳,态度客气:“天降大雨,在下偶然路过此地,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别院,竟修得如此气派?”
“我家主子是京都人士,这两日在别院小住,不欢迎外客,诸位赶紧离开吧。”
仆妇冷了脸色,不等侍卫再说些什么,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几人没辙,只好继续往山上搜。
周遭安静无声,褚一舟端着红糖水,轻轻悄悄回到主院。
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宋令仪将拧成一股的床单绑住两根黄金栏杆用力拧着,连五官都快拧成麻花了。
开门声给宋令仪吓得动作一僵,猛然抬头。
四目相对间,气氛尴尬到极点。
褚一舟放下红糖水,捂着眼睛就要走。
“站住!”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
宋令仪一甩床单,‘恶狠狠’道:“我说陆潜一个人怎么干得出这事儿,原来是你在背后助纣为虐!”
“不是我!”
褚一舟赶忙举手投降。
遇到这对兄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152章若我非要强求呢?
“过来!”
宋令仪拿出大小姐的气势,下颌微抬,冷眉肃目,看得褚一舟心里犯怵,只好苦着脸蹲在黄金栏杆边。
“宋姑娘,我觉得阿潜挺好的,跟你也挺配的,你要不就从了吧。”省得阿潜一天到晚费心思惦记。
“什么配不配,我跟他是兄妹!”
“表的。”褚一舟颤巍巍补充。
宋令仪长指捏了捏眉心,懒得跟他掰扯这个。
金笼结实得很,没钥匙根本不出去,眼下只有靠褚一舟帮忙了。褚家依附于国公府,他肯听陆潜的话,除开兄弟情,也是为了将来能靠舅舅的关系入仕。
这么一想,宋令仪心里大概有数了。
眯眼笑了笑,软下态度:“褚公子,你身上有没有金笼的钥匙?”
褚一舟眼神闪躲,偏过头去:“没有。”有也当没有。
得罪宋姑娘,总好过得罪阿潜那祖宗。
看来这人吃硬不吃软啊,宋令仪乌眸微转,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没有是吧,让我从了陆潜是吧?好啊,等会儿我就跟陆潜说你怠慢我,出去之后,再跟舅舅说你欺负我!”
“别啊!”褚一舟真急了。
这兄妹俩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啊!
宋令仪冷哼:“别以为得罪了我就无事发生,你当陆潜为何要搞这一出?”
褚一舟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因为太子看上我了,舅舅不敢得罪天家,自然得委屈陆潜,我回淮州城祭拜父母,也是想把好消息告诉他们。陆潜这是想生米煮成熟饭,让我入不了宫,你说太子要是知道了,会问罪于谁?”
忽悠的话一套接一套,哄得褚一舟呆呆摇头。一时不知该震惊太子心仪宋令仪,还是震惊陆潜胆大包天,敢跟太子抢女人。
“当然是你了!”宋令仪说得煞有其事,“国公府显赫,陆潜又是独苗,太子当然不会跟他计较,可你就不同了,助纣为虐,褚家都会受你牵连。”
“……”
褚一舟面色惊愕又纠结,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我事先也不知道啊!”
“没事儿,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宋令仪挑眉。
“慢着。”
褚一舟理智回笼,试探道:“我怎么从未听说太子殿下跟国公府提亲的事,这不会是你编出来诓我的吧?”
嗨哟,还不算太笨。
宋令仪蔑笑,故作高深道:“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陆潜想娶,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为什么要瞒着陆家搞这一出,你动动脑子,仔细想想,我诓你了么?”
“……”褚一舟再次沉默了。
“只要你今日放了我,等我嫁进宫,做了太子妃,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到这话,褚一舟眉心微动,抬头看了眼宋令仪,见她神色认真,不像在说假话,心里隐隐开始动摇。
“真的?”
宋令仪使劲压住嘴角:“当然了!”
…
骤雨初歇,两队轻骑在山脚岔路口交汇。
杜玄看清对方领头之人,心下一惊,勒马道:“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斗笠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半截高挺鼻梁,雨水顺着下颌滴落,嗓音也透着几分冷冽:“可有查到宋姑娘的下落?”
“回殿下,属下沿路追查,方才得知这山腰有座别院,贼人带着宋姑娘跑不了多远,雨又下得这么大,附近能藏身的地方,也就那座别院了。”杜玄道。
闻言,萧明夷当即调转马头。
“去别院。”
雨夜徒增几分冷意,轻骑手执火把上山,燥得人心惶惶。
萧明夷抬头遥望山腰处灯火隐约的僻静别院,沉声吩咐:“一会儿想办法把别院里的丫鬟婆子引开,孤要亲自进去查探。”
临近别院,人烟稀少。
山风吹拂过昏暗的回廊,发出阵阵呼啸声。
两道鬼祟黑影弓着腰往门口方向走,前面的人忽然停步,宋令仪一头撞上他的后背,吃疼质问:“你干什么?!”
褚一舟回头,低声道:“大门有人守着呢,出不去啊!”
“其他门呢?”
“有铁链锁着呢,我没有钥匙啊。”
宋令仪环顾四周,心头愈发急躁。
逃走的事瞒不了多久,要是陆潜追上来了,再想逃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思及此处,她心下一横:“翻墙!”
“啊?”褚一舟惊呆了,“这墙足有一丈多高呐!不要命啦?”
宋令仪说干就干,揪着褚一舟来到墙边,让他蹲下。
二人不仅笨拙,还没有默契,试了好几次也没有爬上墙头,累得褚一舟气喘吁吁,当场想放弃。
“你们要去哪儿?”
那道清冷凉薄的嗓音裹着夜风幽幽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便看见陆潜站在廊庑下,勾着幽邃阴戾的眼眸看着他们。
周遭倏然陷入一阵令人悚然的死寂。
“阿……阿……阿潜?”褚一舟吓到结巴,呆愣在原地。
宋令仪未料到陆潜会这么快找来,霎时心如擂鼓,看见陆潜身形微动,更是见了鬼似的,连踩了褚一舟好几脚。
“快啊!快啊!”
看着那道缓步而来的高大身影,褚一舟心下纷乱,咬了咬牙,猛地将踩在肩头的少女顶上去。
“啊——”
宋令仪惊呼出声,紧紧抓住墙头,手脚齐齐用力蹬上去。
朱墙高耸,她跨坐在墙头往下看,只觉心惊肉跳。
陆潜亦是忧心忡忡,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宋令仪,赶紧下来!”
“陆潜!”宋令仪深吸一口气,开口叫住了他,“你就别追了,可能是之前没跟你说清楚,我们真的不合适,还是好好做兄妹吧。”
“兄妹?”
陆潜垂眸品味着,那双瑞凤眼里似有云墨翻涌,气氛又是一片沉寂。
“若我非要强求呢?”
“那你就是在逼我!”
寒风彻骨,呼啸而来。
彼此默了两息,宋令仪瞥了眼墙头与地面的距离,心下一横,翻身从墙头跳下去。
落地的瞬间,左脚一阵钝疼,半边身体都在发酸发麻。
可她不敢耽误时间,快速撑起身,扶着墙面和树干踉跄往山下走。
第153章实在不行,咱换一个吧!
亲眼看见宋令仪从那么高的墙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陆潜黑眸圆睁,心脏揪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下意识想去找人。
褚一舟忽的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
“阿潜!你可别一错再错了!”
“世间漂亮聪慧的女子又不止你表妹一个,实在不行,咱换一个吧!”
陆潜黑眸凝滞,面上强撑的从容也有一丝崩裂,像是有人拿了把尖刀剖开他的心脏,疼痛瞬间散遍四肢百骸,他咬紧下颌,冷冷吐出两个字:
“滚开。”
“不滚!”褚一舟说话难得硬气一回。
跟太子抢女人,保不齐前途和小命都没了,他是重利,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兄弟往火坑里跳吧。
初春乍暖还寒,夜里温度很低,宋令仪唇色苍白,裹紧身上的春衫。
雨后的山路难行,更何况她的左脚不能正常落地行走,稍有动作,就疼得锥心刺骨,只能缓慢行动。才走了一小段路,绣鞋就沾上不少湿泥。
周遭晦暗安静,无人可以求助,她也不能回头。
山风和黑影交织,如同鬼魅般在宋令仪眼前乱晃,寒风刺骨,孤立无援,好似将她拉回在暄城流浪的那段日子,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侵袭她的心头,唯有左脚的疼感,能让她保持清醒。
即便再疼,宋令仪的步伐也未有丝毫停顿。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的心渐渐冷下去,直到脸颊泛起冰凉湿意,才惊觉自己在落泪。
就在宋令仪对处境绝望之际,山路前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猛然抬头,便瞧见一条掠出残影的火龙自山弯处疾速朝她逼近。
火光将山路照亮。
为首的男人身姿高大挺拔,犹如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势气凌人。那双狭长凤眸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抹清丽身影,好似周遭一切喧嚣都不存在。
宋令仪呆呆杵在原地,直至这队人马勒马停在跟前,才惊觉回神。
那道绛色高大身影利落翻身下马,用薄绸披风将少女裹住。
“殿下,你怎么会……”
萧明夷紧抿着唇,视线自上而下打量她,最后发现她虚悬的左脚,眼底戾气翻涌,如同快雪崩的雪山,随时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的脚怎么了?”
宋令仪眸光闪动,既不想暴露陆潜,也不愿他误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见她踌躇不肯多说,萧明夷也不着急逼问,抬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水光,而后冷冷望向隐在山林中的别院,给身后的精锐轻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去查探。
“别。”
宋令仪在慌乱中握住他的手,咽了咽嗓子,嗓音微哑:“殿下,可以先送我回驿站么?”
萧明夷拧眉沉默。
这个要求隐隐表露出她不愿过多追究的态度,他无法拒绝,忖度片刻,将她打横抱起放到马背上,而后翻身上马,将人紧紧圈在怀里。
坚实炽热的胸膛将宋令仪彻底拉出虚妄噩梦,馥郁的木质香气牢牢笼罩着她。冻到泛白的双颊逐渐发烫,身体微微前倾,想拉开点距离,可扼在腰间的手却按着她,贴得更近。
“乱动什么?”
“……”
灼热气息若有似无拂过耳畔,听出男人语气里的躁意,宋令仪身躯微僵,不敢再动。
…
两刻钟后,轻骑停在驿站外。
已是四更天,驿站却灯火通明。
红蕖和一众侍婢在大堂里焦急等消息,听见围墙外的马蹄声,还以为是侍卫们回来了,立马迎了出去。
却见一群锦衣佩刀的壮汉,明火执仗,鱼贯而入,占据驿站不算宽敞的庭院。
侍婢们低声私语间,一道高大身影从院门外跨进来,怀里抱着的人,赫然就是失踪的姑娘。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男人的面庞,但通过这阵势,能察觉到男人的身份不一般。
红蕖向前迎了几步,心下一惊。
“太子殿下?”
云河渡离驿站少说有百里,车队午后出发,太子殿下明明没跟着,怎么会突然出现,还把姑娘找回来了。
“打盆热水来。”萧明夷沉声吩咐。
红蕖愣愣点头,赶忙去打水,顺便让大堂里的侍婢退守到长廊上。
大堂明亮,萧明夷将人放在方桌上,而后半蹲下身子,伸手去握宋令仪的脚。
月白色裙摆下的脚往里勾了勾,下意识不想让人触碰。
大掌捉了个空,萧明夷无奈抬起头,暖黄色烛火映照在她莹白颊边,平添了几分柔色,那双乌眸还泛着绯红,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去,仿若画卷里的凌波仙子,不可亵渎。
他喉头滚了滚,淡声道:“不是受伤了么,这里没有外人,我替你看看。”
见她浓密长睫微颤,神色有所松动,萧明夷再次伸手扣住她的左脚,眉也不皱地脱掉那只沾满泥土的绣鞋,而后是米金色的锦袜。
光洁细腻的雪足轻踩在他的腿上,裙摆往上撩了撩,露出红肿的脚腕。
宋令仪后觉这个姿势太过亲昵,双颊慢慢浮上红霞,脚趾也蜷缩着。
“别动。”
萧明夷面不改色地定住她想后撤的左脚,大掌托住她的足心,仔细检查一番。
“脚踝脱臼了,复位的过程会有点疼,你得忍忍。”
说罢,他又让侍婢去拿息痛药,正骨之后上药,疼痛会减缓些。
宋令仪本来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萧明夷握着她的脚踝和足尖,缓缓转动的时候,她就紧张得浑身冒汗,双手捏紧方桌边缘,闭眼不敢看。
须臾,一阵钻心疼痛猛地传来。
“唔!”
呼痛声压抑在打颤的牙关里,眼泪晕湿眼睫,宋令仪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浊气。
萧明夷打开那瓶息痛药,滴了几滴在掌心搓热,药油的味道立马弥漫开来,粗粝温热的大掌在脚踝处来回揉捏,动作轻柔,不轻不重。
大堂内静可闻针。
宋令仪低眸看着男人的认真神情,耳根不知不觉滚烫起来,轻咬着下唇,犹豫开口:
“你今日怎么没回京都啊?”
“孔寒声硬拉着我喝酒,杜玄派人传消息来,说你失踪了,一路马不停蹄赶过来。”
第154章早日回京
原本要三个时辰的路程,快马加鞭,硬是被他压缩到一个时辰。
“现在可以说了,拐走你的人是谁?”
萧明夷抬头看来,那道幽邃视线似要望进宋令仪心里,叫她无端心颤。
“……你分明就猜到了。”嗓音弱弱,还带着浓重鼻音。
贴着脚踝揉捏的长指顿了下。
萧明夷黑眸轻眯,对此不置可否。
如果是山野匪徒,以宋令仪的性子早就告状,让他一锅端了出气,可她当时却一反常态的不许他派人细查,稍加思索,便能猜到别院里的人是谁。
小公爷一向混不吝,国公夫妇又对他太过溺爱,若把此事闹大,境遇尴尬的只会是宋令仪。
他这么问,无非是为了确认,她是否真的不想追究。
“这件事能不能别让舅舅他们知道?”
“一直包庇下去,下次再对你出手怎么办?”
“不会的。”宋令仪眉心轻动,其实她自己也不太确定,“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况且这段时间,舅母和外祖母在给他相看适龄的贵女,我只需晚些回京,等他定下亲事……”
“那可不行。”
萧明夷神态严肃,还以为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却听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晚些回京,我怎么办?”
“……”
烛火照在男人俊朗的脸庞,那双狭长凤眸定定看着她,倒满她的影儿。
倏然,宋令仪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烫在心头,怦然无措,迟迟消退不下。
静默间,红蕖端着热水进大堂,瞧见俊男靓女姿态亲密的一幕,笑容意味深长:“姑娘,热水来了。”
闻声,宋令仪犹如惊弓之鸟,半刻都不耽误,飞快将脚从男人的腿上收回,低头理着裙摆。
“就放这儿吧。”萧明夷指了指旁边的长凳。
红蕖趁着放木盆的空档,偷偷瞄了眼自家姑娘红扑扑的面颊,忍不住低笑了声,压着嘴角退出大门。
大堂再次安静下来。
就在宋令仪斟酌着一会儿该怎么送客时,左脚又被男人捉回去,拖着脱臼的左脚在山路走了那么久,她的脚冷得像冰块。
可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嫌弃,托着她的足心,避开涂了息痛药的地方,用细棉帕子仔细擦拭。
而后又褪去另一只脏掉的鞋袜,方才还没有注意到,右脚的绣鞋破了老大一条缝,锦袜也被树枝刮了个大洞,雪足沾上了斑点污泥,刮伤的伤口凝结成痂。
比起脱臼的左脚,刮伤这点疼痛,显得无足轻重。
萧明夷低着眉眼,替她仔细处理伤口。
宋令仪抿了抿唇。
“谢谢。”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谢谢。”萧明夷缓缓掀起眼帘,瞥见她蔓延到脖间的绯红,眸色不禁暗了暗,强行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
气氛莫名变得尴尬,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变得缓慢而煎熬。
隔了良久,他忽然哑声道了句”好了”,而后拿了条干净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上残留的水渍。
宋令仪眸光轻颤,将脚收回来,缩在裙摆下。
“今夜劳烦殿下了。”
想了想,又问:“殿下准备何时回京?”
“怎么,这么快就要赶我走?”萧明夷皱着眉头,语气冷淡,眸光幽深。
“不是。”宋令仪垂着眼睫,低声细语,“驿站不大,房间都占用完了。”
见她这副乖巧娴静模样,萧明夷起了逗弄的心思,将细棉帕子往桌上一搭,踱步逼近。
烛火朦胧,那道浓重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罩在身下,宋令仪双手撑在身后,心跳不禁加快,偏过脸不敢去看他。
“那你的房间呢?”嗓音低沉磁性。
宋令仪心下一惊,脸颊轰得滚烫烧红。
思绪纷乱间,眼角余光瞥见男人在笑,立马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戏弄她,肃了眉眼,抬手将他推开。
呵斥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萧明夷义正言辞的说:“想什么呢,今夜费时费力救你,还给你处理伤口,把房间让给我住,很难吗?”
“……”宋令仪吃瘪。
这男人肯定是故意的!
“让给你也行啊,就怕你无福消受。”
萧明夷眉梢微挑,扫了眼二楼,“好啊,你房间在哪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房间,还能让我无福消受。”
“你……”宋令仪见他真有要住下来的架势,眼神慌了一下,“你不用上早朝的么?”
“早朝嘛,日日都得上。”萧明夷伸了个懒腰,“天黑路滑,我身娇肉贵,就勉强在这儿休息一晚吧。”
见她神色迟钝,薄唇勾起一抹浅弧:“怎么,又不舍得了?”
“上楼左手第二间,里面的被褥都是新的,我还没用过,你——“
话还没说完,整个身子陡然悬在半空,脑袋也撞入一堵坚硬温热的肉墙,宋令仪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惊惶出声:“你干嘛?”
萧明夷没说话,径直抱着她进房间,绕过折屏,将人放在床榻上。
室内光线昏暗。
床帷私密,唯有他二人,宋令仪抬眸,男人眸色似漆,正直勾勾盯着她。
目光相撞,瞬间心慌意乱,他倏尔朝她伸手。
宋令仪心底咯噔一下,正无措时,萧明夷撩开贴在她面颊的碎发,只温声说了句:“不逗你了,好好休息。”
说罢,那抹绛色身影起身离开。
微薄烛光失去阻挡,终于透进床帏,映亮宋令仪的面庞,宛若涂了一抹娇艳脂色。
“你是不是又让人跟踪我了?”
绛色身影在折屏旁停步,稍稍侧过脸,回眸看她。
无声承认。
“是院里那批人?”
“杜玄是我的心腹,由他们护送你去淮州城,我才安心。”他道。
宋令仪眸光轻垂,静静思量了两息,道:“那就别让他们暗中护行了,林子里又冷又有蛇虫鼠蚁,让他们跟着车队一起走吧。”
半开的窗户透进浅淡月光,萧明夷眸光幽亮,黑冰般的凤眸涌动着激动和狂喜,径直走到床边,将人拥入怀中。
第155章再到暄城
惶恐一夜,直至这一刻,萧明夷才觉心安,低眸扫了眼她微微泛红的脸,勾唇浅笑。
肯让杜玄跟着,就说明她待他的态度较之先前已转变不少,他虽想更进一步,却又怕操之过急,反倒招她反感。短暂拥抱过后,退到床边。
“早日回京。”
低沉嗓音好似带着绵绵不绝的缱绻,宋令仪羽睫颤了颤,小幅度点头‘嗯’了一声,“你快下去吧,待得太久,惹人误会。”
萧明夷深深看她一眼,旋即起身往房门走。
待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折屏后,宋令仪双肩微松,低头瞄了眼露出裙摆外的圆润脚趾,不由自主地想起萧明夷替她处理伤口的情形,那双漆黑狭眸盈满柔色,似要溢出来……
又是擦脚又是处理伤口,还有临走时的落寞,出现在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身上,割裂极了。
叩叩叩——
房门猝然被敲响。
宋令仪收回心思,道了句‘进来’。
红蕖端着热水巾帕,自折屏后绕过来,笑容满面地瞧着床上的人,“姑娘,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走就走了呗。”宋令仪神情不太自在,戳了戳脚趾。
“太子殿下为了找您,特地从云河渡赶过来,待了不到两刻钟,又要赶回京都,这黑灯瞎火的,怕是路都看不清楚。”
红蕖绞了块热帕子上前递给她擦脸,又说:“派出去寻您的侍卫和仆从,都已收到消息赶回来了,楼下的杜侍卫也安顿好了。奴婢问了一嘴,他们可都是军营出身,身手好着呢。太子殿下为了讨您欢心,可真是煞费苦心。”
听着红蕖的话,宋令仪擦脚的动作顿了下,“少打趣我。”
“这怎么能叫打趣呢。”红蕖笑了笑,“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气宇不凡,难道姑娘就不动心?”
宋令仪没搭腔,将擦完脸的帕子递回去,“少八卦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好,好,好,奴婢不问就是了。”红蕖了然一笑,端着热水帕子离开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
烛火映入帷幔,宋令仪平躺着,久久难以入眠。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一遍遍重复着今夜在山道上与萧明夷碰面的扬景。
犹记得去年在观音庙,他也是这般突然闯入她的视线,与去年不同的是,这人好像变得温柔了许多,没有再把她撇下,吃一嘴泥浆。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声在静谧床帏间,显得格外突兀,宋令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完全绕着萧明夷转,懊恼又羞赧闭上眼,抓过旁边的软枕盖住脸,努力酝酿睡意。
…
与此同时,山间别院内一片死寂。
陆潜缓步踏入主院,静静环视这座精心打造的金笼。
除了略显凌乱的长榻,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动,就好似她从未来过。
原以为可以将她留在身边,至于喜不喜欢,爱不爱,都不重要,只要对她好,早晚会动摇。可当她毅然决然跳下墙头,他才惊觉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
烛火骤然熄灭,屋中陷入黑暗,就此遮掩住陆潜眼底的易碎和失控。
他曲腿靠坐在黄金栏杆边,窗外繁花疏影,天边明月高悬,斜照入室的月光裹挟着他,平添几分清冷孤寂。
屋外,褚一舟坐在院中石凳上,抓耳挠腮地纠结该如何赔罪。
适才追出去,正好看见宋姑娘和太子殿下同乘一匹马离开。
原来宋姑娘没有说谎,阿潜也太有种了……
虽然私自放人的行为不够兄弟,但总比太子殿下亲自登门问罪好吧。国公府就阿潜一个独苗,要是出半点差池,他也得受牵连。
“唉!”
褚一舟仰天长叹。
造孽啊!
阿潜的情绪一直不太对劲,肯定是伤透心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砰——
褚一舟一拍桌案起身,打算进屋安慰陆潜,刚走到屋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字‘滚’,语气冷淡平静,罕见没有发怒。
“好勒!”步子丝滑一转,离开主院。
五更天过,山野间响起一声鸡鸣。
清晨第一缕阳光自屋脊升起,驱散满室阴暗。
恍如一夜黄粱梦醒,陆潜眼底渐次晕开瑰丽的暗色,而后踉跄起身,离开这座山间别院。
…
天刚微亮,车队继续出发。
加上太子派来的精锐轻骑,队伍立马壮大了一倍,所到之处,惹来不少行人注目。
原定先去礼州,再去淮洲城,经过昨夜的折腾,宋令仪怕路上再生事端,耽误回京的时间,就与侍卫们商议,先去淮州城,回程时绕路到礼州。
决定好后,宋令仪便写信寄去礼州。
出发第六天,队伍抵达暄城地界。
暄城莺时,天清气朗,
宋令仪推开车窗往外看,远山重叠,杜鹃花弥山亘野。
路过那间观音庙,她特地吩咐车队暂停,拿了两碟糕点和镇上买的新鲜梨子进去,替换掉供桌上蔫巴巴的苹果。
红蕖环顾这间简陋的观音庙,轻声问:“姑娘怎么突然想到拜观音菩萨了?”
“去年入京,途中路过这间观音庙,今日算是来还愿的。”宋令仪嗓音温淡,跪在蒲团上,双手虔诚合十。
不多时,主仆二人从观音庙里出来,车队前脚出发,便有一道人影进了观音庙。
观音像庄重森严,微眯着的眼睛俯视众生,唇角微扬的弧度,给人一种亲切感,安宁又祥和。
新贡的糕点和梨子孤零零置在案上。
一只大手拿过一个梨子,而后转身离开观音庙。
暄城离淮州城不远,日夜兼程只需七八天,宋令仪去年在两地间流浪月余,一是不识路,二是遇到点麻烦,耽误了时间。
这回有军营的精锐和国公府的侍卫护行,一路安然无恙,无风无波。
三月中旬自京都出发,车队走走停停,终于在四月初八抵达了淮州城。
第156章抵达淮州城
望着城门上高挂的‘淮州城’三个字,宋令仪心潮澎湃,忽闻前方传来一阵热情的招呼声,她定睛一看,来人穿着绯色金带官袍,身后还跟了不少官员。
杜玄驭马停在车窗边,低声提醒:
“宋姑娘,那位是淮州城太守郭肃,他右边那位是司马……”
太守?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位绯袍官员,完全就是印象里最普通的中年男人形象,身宽体胖,大腹便便,还留了一撮小胡须,笑起来略显谄媚,和‘肃’字大相径庭。
因晋国公和太子殿下先后打过招呼,郭太守可不敢像以前那般忽略怠慢宋家人了,态度十分热切,一口一个‘贤侄’,三句不离大操大办的洗尘宴,搞得宋令仪无所适从,只一味微笑。
一行人在城门口寒暄了好一阵,郭太守转身大手一挥,高声吩咐放行,官兵开道,将行人挡在街道两侧。
宋令仪坐在马车里,也算体验了一把大领导莅临指导的排扬。
看着浩浩荡荡入城的车队,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马车里的人是谁啊?阵势这么大,连太守都到城门迎接了。”
“听说是城北宋校尉的女儿?”
“哪位宋校尉?”
“啧!”坐在面汤摊子上吃朝食的白发老头儿拔声道,“就是前年冬天,不顾太守和司马反对,带着手里八百骑兵支援丹阳郡的宋校尉呀!”
“哦,原是他啊,不过一个校尉的女儿,值得这么大排扬?”
旁边一个卖菜的妇女抽空插了一嘴:“听说跟宋校尉没关系,他婆娘是国公府大小姐,去年夫妻俩都死了,就让女儿入京投亲,这不,今日‘衣锦还乡’了。”
凑热闹的路人们感慨不断,另一个坐在面汤摊子上的年轻儿郎,瞧见车队的阵势,不屑冷哼:
“宋家就这一个女儿,再威风也是个破落户,也不知模样如何,要是模样周正,我倒愿意吃个亏接盘。”
“大白天的,吃个面汤还能吃醉了?”白发老头儿对他说的话嗤之以鼻。
那年轻儿郎惯不着调,又说:“要是真威风,怎么会回淮州城这么个偏僻地儿,定是讨外祖家不喜,寻个由头把人送回来罢了,摆威风不过是彰显国公府噫——”
年轻儿郎的话音戛然而止。
周围几个人纷纷看过来,只见一名年轻俊俏的锦袍郎君将匕首架在了那人脖颈处。
“彰显国公府什么?”
锦袍郎君站在那人身后,微微倾身,压在他耳边,语气平静却充满压迫感:“继续说啊。”
“没……没什么……”年轻儿郎惊惶看着架在脖颈处的匕首,嘴里打着磕巴,“都……都是我胡言,公子莫怪。”
陆潜冷笑着,语气漫不经心:“算你识相,再敢说些不中听的话,小爷就算割了你的舌头,也无人敢吱声。”
匕首回鞘,那年轻儿郎连面汤都不吃了,逃也似的溜了,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讨论车队。
正值早市热闹的时候,街道吆喝叫卖声不断,无人注意面汤摊子上的小插曲。
车队辚辚驶向城北,所到之处,皆有官兵护行。淮州城虽不及京都繁华,却处处透着祥和之景。
两刻钟后,车队停在城北宋宅外。
阔别一年,早已物是人非,青苔覆盖台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灰尘飞扬,门内亦是杂草丛生,处处透着凋败之景。
“姑娘,咱今夜就住这儿吗?”红蕖面露难色。
入城时,郭太守说宋宅破败,已在鸣鹤楼订好了房间和酒席,让车队直接去鸣鹤楼,却被宋令仪婉拒了。无利不起早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官兵开道就罢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万一郭太守借此机会,要她帮忙在太子和国公耳边‘美言几句’,那牵扯可就深了。
“院里是杂乱了些,但房间里的家具都还齐整,稍微打扫一下就行。但是宅子不大,住不了太多人,隔壁那条街有间客栈,你等会儿派人订几间房间。”宋令仪道。
红蕖应声‘是’,转头将事务吩咐下去。
宋宅是座两进的院子,灰墙黛瓦间布满岁月风霜。经过二道门,后院共有三个房间,中间是宋父宋母生前住的主屋,右厢房是宋令仪的闺房,右厢房则是客卧。
仆从和侍婢们赶在日落之前,将宅邸打整出来。
宋令仪坐在堂厅里,认真擦拭条案上的花瓶,忽闻院里传来动静,打眼一看,竟是白天站在太守旁边的王司马。
王司马脚步轻悄,抬步绕过仆从刚拖完的青石板,站在厅外躬身拱手:
“宋姑娘,太守大人在鹤鸣楼摆宴,宴席上有不少淮州城的豪绅,都是看您的面子才赴宴同庆,时辰差不多了,太守大人派我来请您赴宴。”
宋令仪给红蕖递了个眼神,红蕖立马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劳王大人回去告诉太守大人,无功不受禄,我家姑娘回城是为了祭拜双亲,不是为了结识豪绅。”
宋家落魄时,也没见这些官员和豪绅关照过,如今倒是想起来结交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淮州城是宋姑娘的老家,郭太守与宋校尉又相识多年,这洗尘宴不谈功利,只讲情分。”王司马道。
宋令仪将花瓶放回条案,语气平静:“从前竟不知郭太守与阿父是旧识,王大人是司马,我阿父应该与您交情更深些吧?”
王司马摆了摆手,讪笑道:“非也,我去年中旬上任淮州城司马,未与宋大人见过面,倒是听说过宋大人率兵驰援丹阳郡的事迹,真乃英雄豪杰啊。”
说罢,他话头一转:“这洗尘宴都布置好了,豪绅和官员们也快到齐了,宋姑娘若不赴宴,太守大人失了面子,难免会多想……”
见王司马这般坚持,宋令仪也不好一再驳了郭太守面子,便答应下来。
杜玄听说宋令仪要赴宴,主动请缨要一起去,“地方官员个个都是人精,属下跟着去,宋姑娘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就是。”
第157章洗尘宴
鸣鹤楼也在城北,离宋宅不远。
刚穿来大渊时,宋父战死宋母病危,宋家已是摇摇欲坠,在宋令仪有限的记忆中,无人帮扶过宋家的孤儿寡母。宋母临终前,遣散了府中奴仆,将所有值钱的首饰交给她,让她去典当行换银钱。
那天路过鸣鹤楼,看到门前停满了宝马雕车,里面乐声靡靡,她也曾心生艳羡,毕竟宋母一倒,她在这个陌世举目无亲,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可能哪一天熬不过去,就得饿死街头了。
胡思乱想间,车驾已停在鹤鸣楼前。
门口的小厮朝里面招呼一声‘宋姑娘到’,而后搬了只杌凳,放到马车边。
宋令仪掀帘而出,刚站定,就听背后的大门内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她回头看去,便见郭太守堆着满脸笑意,快步跨过门槛,嘴里还高声招呼着:
“贤侄!贤侄可算来了!”
杜玄往前一挡,冷眉肃目的模样叫郭太守当场愣住。
“贤侄,这位是?”
“他是……”
宋令仪刚想解释,忽然发现自个儿对杜玄的了解不多,譬如官职,怕说错了,于是偏头看了他一眼。
“郭太守。”杜玄先是恭敬拱手见礼,“下官乃云麾将军麾下的校尉杜玄,受太子之命,护送宋姑娘回淮州城。”
听到他是受太子殿下的命令,郭太守可不敢因他官职低,而把人看轻了,巧笑道:“原来是杜校尉,今夜是洗尘宴,您也别拘着,就跟宋姑娘一道入席吧。”
鹤鸣楼是院落式的布局,每一个院落都是单独的‘雅间’,亭台楼阁相接,碧湖画廊相连,绿草如茵,雕栏环绕。郭太守包了最大的竹苑,一进庭院,便能看见大片的竹林和大株大株的翠绿芭蕉。
彼时,宾客们都已到场落座。
大渊男女不同席,男女席面隔着雕栏,各摆了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案,案上摆着各种金银器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食陈列其上。
等了约莫一刻钟,众人面上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们都是淮州城的达官显贵,而对方只是个孤女,靠着国公府的面子才能有今天的风光。
太守设洗尘宴,一来是国公府提前打过招呼,二来是想拉近关系,他们都是给太守的面子才赴宴。这孤女不仅让他们久等,还让太守亲自相迎,实在不知礼数。
就在众人低声抱怨之际,郭太守和王司马相继迈入庭院,众人正要起身迎接,又见一名容貌姝丽的粉衫少女自院外进来,周身气度清雅端庄,至于那张莹白面庞,端的是颜若朝华,皎若明月。
在场不乏有未娶妻的年轻公子,瞬间看直了眼,将方才的牢骚抛到九霄云外。
“这位就是宋姑娘吧?”
“想不到宋校尉的女儿这般漂亮,去了一趟京都,这气度比淮州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矜贵。”
“宋姑娘自京都回淮州城,一路舟车劳顿,肯定辛苦了吧……”
突然面对这么多人的关照,宋令仪神态有些不自然,浅笑道:“还好,不觉辛苦。”
“都别站着了,快坐吧。”郭太守一发话,众人纷纷落座。
男子席面,除了长案中央及右边席位空着,其它位置都坐满了人。
按规矩,郭太守坐长案中央,宋王司马坐在右边的位置,可突然多出个杜玄,席位有限,郭太守就把王司马调到长案末尾去,空出来的位置让给了杜玄。
“这不太好吧。”杜玄懂分寸,王司马好歹是六品官,比他的品级高些,怎能给他让位,坐末席。
郭太守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杜校尉受太子殿下之命来淮州城,我自然得好生招待。王司马让位坐末席,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玄看了眼王司马,却见他面不改色,依旧笑着附和:“杜校尉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让个位置而已,我坐哪儿都一样。”
听完这话,杜玄并未欣然接受安排,反倒觉得奇怪。
司马掌地方军事,官职虽不显赫,在淮州城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晚的洗尘宴,到场的可都是城里的达官显贵,断没有让位自贬的道理。
看来这位王司马在淮州城的处境并不算好,隐有被地方官员们排挤的嫌疑。
不过这事儿杜玄管不了,既然王司马都主动让位了,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那就多谢王司马了。”杜玄拱手致谢,而后落座。
宴席开始之前,由郭太守领头,众人举杯起身,庆贺宋令仪回淮州城,气氛还算和谐。
待一杯开席酒饮完,男男女女们才落座。
不多时,乐师舞姬鱼贯而入,院里尽是靡靡之音,热闹非凡。
女眷席面坐的都是官眷和富太太,年纪不算小,宋令仪跟她们坐一起,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且她们谈的话题,都是婚嫁之事。
“宋姑娘就快满十八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国公可有给你张罗婚事呀?”
“我家侄儿,在城里做通判,能力出众,模样也还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今年二十八,还未娶妻……”
宋令仪柳眉微蹙,啜了口温酒,垂眸暗忖。
二十八,未婚,通判。
这条件,放在淮洲城里还算不错,但仔细一想,就能觉出不对劲。
既然模样不错,又是个通判,怎可能到了这般年岁还未成家。怕不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有一堆妾室外室,城中的正经人家姑娘都不肯嫁,才拖到现在,这通判的官职,多半也是家中寻关系捐来的。
倒不是她去了趟京都,就眼高手低,瞧不起通判,只是有句话说得好:媒婆给你相看什么样的男人,往往说明她心里认为你该配什么样的男人。
在她们眼里,宋家只是个破落户,她一个背靠国公府的孤女,便是现成的资源。
这位夫人拿纨绔子弟配她,无非是觉得她性子软,好拿捏,而且通判娶了国公府表姑娘,将来还能靠着国公的关系升迁,是两全其美的事。
第158章劝回
这么一想,宋令仪心里有了数,缓缓放下酒杯,莞尔道:“夫人的侄儿,条件确实不错。”
那夫人听她语气,以为有戏,立马喜笑颜开。
“只是离京前,太子殿下已向国公府提亲,只待晚辈回京便能完婚。”
适当的时候搬出那个男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譬如现在,满座倏然安静下来。
那夫人面色讪讪,知道宋令仪是在故意揶揄她,敛了笑意:“太子殿下?“
“宋姑娘莫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是不是开玩笑,夫人可去问问太守大人,今日坐太守大人旁边的人,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受命护送我回淮州城。”宋令仪浅笑着,面不改色。
在座的夫人不可能这会儿去问真假,但看她说得笃定,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再不敢胡乱拉郎配。
明月清辉之下,竹苑内尽是宴饮之声。
酒过三巡,宋令仪离席更衣。
鹤鸣楼的画廊亭台弯弯绕绕,去时还有人指路,再回来竟是一个人都遇不到。
但她也不着急,毕竟宴席上的人都不熟,相处起来不太自在,还不如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呕……呕……”
宋令仪站在栏杆边,忽闻一阵呕吐声,循声转头——
假山旁,池塘边,有一青袍男子扶着巨石呕吐,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再仔细一辨,那人好像是王司马。
宋令仪忽然想起来,在宴席上,别人喝酒都是能躲就躲,就王司马拿个酒壶,打了一圈又一圈,活脱脱现代职场酒桌文化里的老油条,不做销售都可惜了。
原以为这人是千杯不醉,现下看来酒量也不咋滴。
无意撞破他人窘境,宋令仪正打算离开,刚转过身就听背后响起王司马的声音。
“宋姑娘。”
再一看,方才还在呕吐的王司马,已整理好衣冠,形容不见丝毫狼狈,端端正正的朝她作了一揖。
“王大人。”宋令仪屈膝回礼,出于礼貌关切了两句,“瞧这宴席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王大人若是难受,可让楼里的伙计备一碗醒酒汤。”
王司马淡笑摆手:“不打紧,都习惯了,吐了就好受了。”
职场生存之道,宋令仪前世也算经历过,不禁对王司马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酒喝多了伤身,王大人可得保重身体。”
闻言,王司马眸光轻闪,似有一丝触动,“听闻宋姑娘回淮州城是为了祭拜双亲?”
宋令仪点了点头。
“淮州城远不及京都繁华,结识这里的人脉,回到京都也没有用,况且宋校尉只是在淮州城当差,没有祖业,祭拜完双亲,宋姑娘还是早些启程回京吧。”王司马道。
“……”宋令仪怔愣一瞬。
没有想到这位王司马看起来圆滑,说话竟是出乎意料的直接。
短暂交流几句,王司马便回竹苑了。
宋令仪站在廊庑下,望着那道青袍背影,莫名觉得这位王司马很不简单。
…
与此同时,国公府已是鸡飞狗跳。
陆潜足有一个半月没有回国公府,连常去的金樽楼都找不到人,国公夫妇心急如焚,派人四处探查之余,又将褚一舟捉来府里细问。
在国公夫妇和自家阿父的双重压迫下,褚一舟将山间别院发生的事,全盘托出了。
“什么?!”
陆探微气得面红耳赤,追问道:“你说阿潜花钱筑了个金笼,那被关着的姑娘是谁?”
捏着双耳跪在堂厅中央的褚一舟瑟瑟发抖,不敢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逆子!还不快如实交代!”褚大人大惊失色。
王氏瞧着褚一舟战战兢兢,不敢说实话的模样,心里大概有猜测,顿时火冒三丈,但这件事必须得瞒下来,不能让国公和老太太知道,否则这个家得出大乱子。
“夫君,一舟不是说了么,那姑娘当夜就被救走了,而且什么都没发生,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阿潜的下落。”
“说得轻巧!”
陆探微怒火中烧,咬牙道:“我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一天到晚净会惹祸,现在连囚禁女子这等荒谬绝伦的事儿都干出来了!”
越说越气,他拍案而起,对外面的管事吩咐:“让底下的人都别找了,让他死外边好了!”
“什么死不死的!”王氏脸色大变,赶紧呸呸呸道:“陆家可就阿潜一个儿子,说什么晦气话呢!?”
王氏已然猜到陆潜一个月没回家,定是随外甥女去了淮州城,她只恨之前没把狠话说得再透彻些,或者干脆应了他,向外甥女提亲。
总好过闹成这样的局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国公府四处寻找陆潜的消息,很快传进皇城。
早朝刚下,官员们各自回到署衙办差,明德殿内肃然冷清。
萧明夷听得殿前司副指挥使的奏报,神色严峻,忖度片刻道:“传信去淮州城,让杜玄盯着点,找到人后,立马护送回京都,他若不从,就绑了押回来。”
御殿前司副指挥使颔首应‘是’,视线扫过挂在黑檀木书案旁边的地形图,不由问了一句:“殿下,这不是沿海几座城池的地形图么,难道是海寇又犯境了?”
萧明夷端起手边的新茶,抿了一口,淡声道:“自大渊开国以来,海寇频繁犯境,前年遭受重创后,已经一年半载没有动静了。”
“没有犯境,应是件好事儿啊,微臣怎么感觉殿下忧心忡忡的?”
萧明夷拨了拨杯中浮沫,沉声道:“孤去年调派兵力巡查海寇踪迹,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海寇却跟凭空消失一般,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
最怕的就是表面风平浪静。
海寇戎心不死,养精蓄锐这么久,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突袭沿海城池。
“许是知道殿下英勇,不敢再犯。”殿前司副指挥使道。
萧明夷放下茶盏,身子往后靠,修长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敲了几下,眸光深暗:“海寇一日不除,孤一日难以安心。”
殿前司副指挥使刚退出大殿,一名内侍双手捧着奏折,躬身跨过那扇雕花木门,趋步至殿中通禀:“启禀殿下,奏事处有重要文书呈报。”
“呈上来。”萧明夷略一抬手。
第159章好奇心害死猫
夜里微凉,廊庑静谧。
宋令仪抬步往竹苑方向走,殊不知廊庑阴影处正有一人在默默看着她。
烛火幽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明暗交错的阴影勾勒出那人俊秀的五官轮廓,他倚靠着廊柱,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那抹粉衫身影。
少女云鬓鸦青,剪裁合宜的春衫,将一身雪肤衬得愈发莹白,大抵是宴席上喝了酒,她酒量不行,仔细一看,双颊还泛着绯红。
那人身形微动,往外走了两步,似又想到了什么,再次退回阴影处。
白日听闻郭太守在鹤鸣楼设洗尘宴,陆潜特地选在此下榻,适才出来走动,正好碰见宋令仪。
这会儿出去碰面,难免惹她多想。
见她顺利抵达淮州城,陆潜也就放心了,待粉衫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他才走出角落,往相反的方向去。
竹苑内依旧是笙歌曼舞,乐声靡靡。
宋令仪回到院里,视线略略扫过,便瞧见游走在官员豪绅之间的王司马,又是三两杯酒下肚,整张脸红得发紫。
她心里不免觉得奇怪,王司马身为地方官员,讨好上司就罢了,怎么在豪绅面前,也是一副做低伏小的姿态?
疑惑只存在两息,转瞬被她抛却脑后,毕竟还要花心力应付富太太和官员夫人们,哪儿有闲工夫管其他事。
及至亥时三刻,宴席结束,宝马雕车纷纷散去。
喝得烂醉的郭太守被几名属官抬去厢房,王司马则醉趴在长案上酣睡,鼾声如雷。
鹤鸣楼门前。
宋令仪站在台阶下,忽觉背后起了一阵凉意,偏头往后看,却只看见一片空寂,檐下灯笼摇曳,烛影晃动,再无别的动静。
“宋姑娘,怎么了?”杜玄也跟着往那处看了眼。
“没什么。”
大概是她的错觉吧,宋令仪心里这么想着,回过头又说:“杜大哥今夜喝了不少酒,我提前让侍婢备了醒酒汤,等回去了,你也喝一碗吧。”
“多谢宋姑娘。”
说话间,宋家的马车自后巷驶来,小厮摆好杌凳。
宋令仪心头莫名有股不好的预感,坐进车厢后,将车窗推开一条小缝,定定扫了圈周围,确定没有异样之处,才安心。
竹苑内。
楼里的小厮前来清扫残局,发现王司马还趴在长案上,心下一惊,赶忙走过去把人叫醒:
“王大人,王大人……”
趴在案上的人双肩一颤,从睡梦中惊醒后,缓缓撑起身子,眼睛惺忪半睁,看见院里的宾客都已散去,没有丝毫意外,只不好意思朝小厮笑了笑。
“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他踉跄起身,小厮赶忙把人扶住,“王大人,小的送您叫辆马车,送您回府吧。”
“不用,不用。”王司马态度很随和,“我家离得不远,出去吹会儿风,正好解酒。”
小厮没再坚持,把人送出竹苑后,继续清扫庭院。
王司马顺着画廊,从后门离开。
后巷漆黑阴冷,他扶墙吐了一会儿,斜照入巷的月光,在灰墙上拉出几道人形黑影,慢慢朝他逼近。
背后脚步声细微,王司马没有太大反应。
吐完之后,撑起身擦了擦嘴角,兀自道:“我问过了,宋家姑娘回乡祭拜双亲,再过两日,便会启程回京,反正咱们的人还未到齐,等他们离开再动手也不迟。”
“可我怎么听说,她是萧明夷的未婚妻?”背后之人声音嘶哑低沉,透着几分戾气。
“堂堂太子,会娶一个孤女?胡说而已,骗骗无知女眷就罢了,还把你们骗住了?”王司马哼笑道。
“可她身边的男人,分明就是太子麾下,这作何解释?”
王司马眉心微动,默然无声。
“萧明夷把咱们打得这么惨,总得让他付出点代价,而且那宋家姑娘,就是杀了我们百十名兄弟的校尉之女,两笔账,一起算,绝不能放她出城!”
“行啊,随你们便吧。”王司马打了个哈欠,“我得回去了,明早还得去衙署。”
听到他这话,对面那名留八字胡,皮肤黝黑的壮汉低笑道:“我瞧你在司马这个位置上,是愈发得心应手了,这几日在城里待着,城里百姓对你的评价也颇高啊。”
王司马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那壮汉又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人人交口称赞的司马大人,就是前些年屠了丹阳郡上千人的杀神,得吓得尿裤裆吧?”
想到这样的场面,那壮汉眼里不禁流露出嗜血又兴奋的精光。
王司马脸色一沉,语气透着寒意:“时机还未到,你们几个在城里安分点,要是提前暴露了行踪,坏了大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乌云遮月,后巷彻底没了光影。
巷口似有人走动,那几道黑影快速蹿离。王司马闭了闭眼,晃悠悠往外走。
咔哒——
树枝断裂声在寂静小巷中格外突兀。
“谁!?”王司马猛然回头,眼底杀意尽现。
贴在墙角的黑影缓慢挪动,步子放得极轻,倏然间,冷光乍现。
墙角黑影堪堪侧身躲过,匕首在墙面留下一道锋利划痕。
“小兄弟,好奇心害死猫,偷听可是会死人的。”
王司马浑身肃杀之气,再无素日里的谦卑亲和。
陆潜眸光一凛,迅速出手,一掌朝着他劈了过去。
对方反手迎招,轻松化解。
察觉到实力差距,陆潜不敢恋战,抬脚朝他狠踹了过去,随即移步向一旁,将堆在巷子里的空竹竿推翻。
王司马灵巧闪身避开,再一看,巷里早没了人影。
噼里啪啦的动静引来鹤鸣楼的打手,他不敢过多停留,旋即从另一头离开后巷。
天边乌云散开,待鹤鸣楼的人赶来,借着清浅月光逡巡,巷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唯有那堆倒下的空竹竿。
其中一名打手懒声吐槽:“嗐,大概是夜猫搞的,庸人自扰。”
街道冷清。
陆潜出了后巷,片刻不敢停,径直往宋宅跑。
但宋宅有侍卫巡逻,门口还有人值守,他想从正门进去,显然不太可能。
第160章你见过跟我一样英俊潇洒的贼么?
红蕖端着热水棉帕从屋里出来,又反手将门关好。
侍婢们暂住在左右两间厢房,离得很近,宅院又有侍卫值守,宋令仪便没安排侍婢守夜,洗漱一番后,正准备上榻安睡,忽闻一阵敲门声。
她以为是红蕖去而复返,可打开门后,外面却不见人影。
庭院里空荡荡,左右两间厢房已熄灯。
正纳闷时,背后又响起细微动静。
宋令仪霎时毛骨悚然,汗毛倒立,捏着木门闩的手紧了又紧。
察觉背后的人靠得越来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门闩抽出来,紧闭眼睛,往后猛得一敲——
“唔!”
“……?”
这声音好耳熟啊。
宋令仪慢慢睁眼,待看清站在屋里的人后,彻底呆住了。
“陆潜?”
陆潜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脑袋,咬紧牙关,缓解痛感。
“你再用点力,我就得下去孝敬祖父了!”
“……”
宋令仪面色讪讪,将手里的门闩一丢,弱弱反驳:“谁让你突然出现在屋里的,我以为进贼了呢。”
缓过最初的痛劲儿,陆潜松了松牙关,不着调地打趣:“你见过跟我一样英俊潇洒的贼么?”
宋令仪白了他一眼。
二道门有杜玄安排的精锐守着,小白脸肯定是翻墙进来的,反正她嗷一嗓子就有人来,倒不怕他干坏事。
“你怎么来淮州城了?”
陆潜顶着红肿的额头,跟个大爷似的,大马金刀往长榻一坐。
“保护你呗。”
“舅舅安排了那么多侍卫,哪儿轮得到你来保护。”不害她就谢天谢地了。
宋令仪拧着眉头,又问:“你来淮州城,可有告诉过舅舅和舅母?”
陆潜耸了耸肩,无声回应。
宋令仪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怒意道:“陆潜!舅舅和舅母那么在乎你,可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来淮州城,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在京都会有多担心?!而且我之前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能接受你。”
室内气氛僵凝。
春夜多雨,天边轰隆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看着少女冷硬的脸色,陆潜呼吸骤紧,脸颊狠狠抽搐了下,强忍心头的酸涩。
“我今夜本是准备回京的,但离开鹤鸣楼的时候,碰巧听见了几个男人的交谈,其中一个人应是淮州城的司马,他们所谈的内容牵扯到丹阳郡,那王司马的来路不简单,多半是海寇假冒的。”
四年前,海寇侵占丹阳郡,大肆屠杀城中百姓,朝廷派兵镇压,领兵之人正是太子。
那几个人说王司马屠杀过丹阳郡的百姓,必是海寇无疑。
“他们听说你跟太子有关系,姑父又曾斩杀过海寇,便商议着要对你动手。”陆潜道。
宋令仪神色沉静,回想起王司马劝她早日回京,以及他在众人面前的谦逊模样,眉头微拧:“你是不是认错了,王司马的行为作风并不像海寇。”
话音刚落,细腕忽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拽住。
“反正我亲耳听到他们说要侵袭淮州城,留在这里,随时会有危险,你赶紧随我离开。”
宋令仪蹙眉看向男人拽住的手腕,语气冷硬:“要走你自己走。你之前囚禁我,今日又夜闯闺房,要我如何信你的话,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握着的手指紧了一瞬。
陆潜清楚自己之前干过不少混蛋事,不求她能原谅,可被她这般质疑,好似在拿刀戳他的心。
他垂眸看她,嗓音微哑:“我没有骗你,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今夜不走,之后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宋令仪低头思忖,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少顷,她挣了挣手腕,面染怫然地看他:“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信你,既然你打算回京,就赶紧走。”
对上她冰冷的眸光,陆潜呼吸发紧。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戾气来得太过剧烈,让他下意识捏紧双拳,想要砸碎一切。
可他只是静静看着。
二人沉默对视,谁也不服谁,就像回头去年初相识的状态。
门外暴雨不止。
陆潜猝然低笑了声,笑声十足渗人,像是有蚀骨冷意在那双瑞凤眼里翻腾。
宋令仪下意识想溜,手腕却被他扯着一拽,她直直扑向他胸膛。
这姿势尤为迫人,而陆潜的眼神也侵略性十足。
“宋令仪,我是不是给你好脸给多了?”声音冰冷彻骨。
“谁要你给好脸,赶紧滚出宋宅,信不信我叫一声,就有侍卫进来拿你!”
陆潜猛地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好啊,那你叫啊,我看他们进来了,看见我俩这个样子,你能不能解释得清楚。”
语气听不出怒意,甚至唇角还微勾着,但那双黑眸里波涛汹涌,好似山雨欲来。
宋令仪推不开他,眼底眉梢皆是浓浓的无力感:“陆潜,你能不能别为难我了?”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可闻针。
陆潜眼中悲伤怅然一闪而过,连着呼吸拂上她的脸都觉得,就在宋令仪以为他要有所动作时,他突然松了手,背影决绝的离开。
门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寒风刮得门噼啪作响。
宋令仪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整理好心绪,才去前院寻杜玄,将陆潜带来的消息与他一一道来。
“海寇已经盯上我们了,此时出城必会惊动他们提前出手,杜大哥可有办法传信去京都,让太子殿下调派人手来淮州城。”
杜玄拧眉沉思。
“海寇若要侵袭淮州城,肯定不会让城里的人把消息递出去。王司马掌城中军事防备,若他与海寇里应外合,突袭攻下淮州城不是难事。”
闻言,宋令仪心下一沉。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找郭太守?”
“此事没有证据,郭太守未必会信。”
杜玄肃容道:“今夜洗尘宴上,我观王司马的为人处世极为圆滑,与官员和豪绅的关系也不错,郭太守虽不知是何缘故,隐隐瞧不起王司马,但以王司马平时谨小慎微的行为作风,贸然去说他是海寇,郭太守定不会信。”
第161章两全之策
淮州城与丹阳郡不同,城中的官兵大都没有迎战过海寇,若遇海寇突袭,怕是没有应对措施。而丹阳郡的海防兵力强盛,又有充足的对战经验,两地相隔百里,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找丹阳郡求助,再合适不过。
“丹阳郡向来是海寇攻打的第一关,城中军备不得轻易调动,更何况我只是区区一个校尉,也没有太子殿下的手令,想调动丹阳郡的兵力,不太现实。”杜玄道。
“……”
宋令仪算是听明白了。
她现在是在面对一道比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还难解的死题。
明知海寇在暗处虎视眈眈,而她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海寇攻上门。
大雨砸得堂厅窗棂噼啪响,宋令仪心念电转,抬眸看着杜玄。
“不知晋国公的手书可管用?”
差点忘了,临行前,舅舅给她写了一封手书,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凭手书找当地官员帮忙。这一路因萧明夷提前打过招呼,手书还未派上过用扬。
“晋国公的手书恐怕不能调兵。”杜玄皱眉。
“不是调兵,是寻人。”
堂厅烛火黯淡,可宋令仪那双乌眸灼灼发亮,“宋宅有舅舅和太子派来的侍卫,海寇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杜大哥身手矫健,独自出城应该不会被海寇发现。”
“到了丹阳郡,你就说我失踪了,让丹阳郡太守调派人手来寻找,只要发现城中有不对劲,丹阳郡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算是一个两全之策。
如果海寇真的入侵淮州城,丹阳郡太守势必会调兵帮忙;如果没有入侵,丹阳郡太守寻到了人,自会回去,不算谎报军情,也不耽误丹阳郡的海防。
杜玄眉头拧成一团,忖度片刻,一口应了下来:“行,我今夜就出城。海寇擅长突袭,如果消息属实,保不准何时会攻进城,您这段时间先别出门,让侍卫们留守在院里。”
宋令仪点了点头:“今夜出城万事小心。”
外头的雨已停了,商议好后,宋令仪便回主屋取手书。
后院廊庑的地板年久老化,踩上去难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即便宋令仪把步子放得极轻,却还是惊醒了屋里浅眠的侍婢们。
红蕖披着外衫,睡眼惺忪地掌着油灯出来,看见自家姑娘正往前院走,便跟了过去。
屋檐还在滴雨,院中青石板湿漉漉的,海棠花树经历了风吹雨打,叶子颓废低垂,池边的绿萝盆栽叫风吹的微微摇晃。
周遭安静,夜里凉爽的空气叫人精神大振。
红蕖站在廊柱后,看见自家姑娘将一封书信交给了杜大哥,借着清浅月光,可看清二人紧绷的神色,似有大事发生。
“我已让老二把客栈里的兄弟们调回来了,宋宅的院墙不高,夜里必须用明火把各个角落照亮,以免贼人翻墙进来作乱……”杜玄沉声嘱咐着,将手书放到贴身的衣兜里。
“一路小心。”宋令仪目送杜玄出门。
门外已备好马匹和干粮,他利落翻身上马,低头与牵马的壮汉说了两句话,而后策马朝城门方向疾驰。
牵马壮汉便是杜玄嘴里说的老二,真名鲁豹,是个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的黑皮光头,宋令仪看着他,总能联想到水浒传里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
鲁豹跨过门槛,反手将宅门关好,一脸凝重。
“宋姑娘,校尉适才都跟我说了,您祭拜双亲的事,得往后拖一拖了,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出门,我让兄弟们轮流在院里值守,加倍戒备门户,明早再去市集买点吃食储备着。”
“有劳鲁大哥了。”宋令仪点点头,心绪格外沉重。
原以为回淮州城,能避开很多麻烦事,可她的倒霉体质,一再发挥作用。先是被陆潜囚禁,然后左脚脱臼,今夜更是奇了,连海寇都在惦记她。
月上中梢,可她却毫无睡意。
侍卫们明火执仗,四散在庭院里,阵势严肃,站在廊柱后的红蕖心下一惊,快步走出来。
“姑娘,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宋令仪回头,看见提灯而来的红蕖,柳眉蹙了蹙。
反正海寇来袭的事,迟早要与府中的人说,她没打算瞒着,但庭院不是谈话的地儿,她牵着红蕖进堂厅,将今夜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通。
“海寇?!”
红蕖掩唇惊呼,眼里满是恐惧。
沿海闹海寇的事,她自幼就有所耳闻,前几年海寇占了丹阳郡,大肆屠戮城中百姓,即便朝廷派兵抢回了丹阳郡,城里已是白骨露野,百姓十不存一。
“姑娘,若那位司马真是海寇,淮州城怕是难逃一劫了。”
宋令仪心头波涛汹涌,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别担心,这事儿还不一定呢。就算海寇要入侵淮州城,我已让杜大哥去丹阳郡寻当地官员帮忙了,咱们守好院子,撑到援兵来,兴许就能度过此劫。”
红蕖心乱如麻,怪不得夜里总睡不安稳,简直就是坏事来临的前兆。
主仆二人情绪低沉,沉默了好一阵儿,堂厅里静悄悄的。
“姑娘,小公爷真的来淮州城了?”红蕖忽而出声。
其实她早该察觉到的,自家姑娘在驿站失踪,回来之后,对绑架她的人讳莫如深,而且太子殿下的人分明知道真相,却一点不肯透露,足以说明那人的身份不简单。
仔细想想,小公爷对姑娘的态度,确实不太一样。
譬如老太太寿宴那天,她看见小公爷戴了一枚碧玺玉佩,无论是做工、材质,还有嵌的玉石,都跟送给姑娘的碧玺手串一模一样。
见自家姑娘低头不语,红蕖犹豫着,又说:“小公爷平时是不太着调,但他这人不坏,国公府就他一个儿郎,阖府上下都惯着他……”
宋令仪叹道:“就因为长辈太过娇宠,所以才养成他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得不到,也要不择手段得到的性子。”
第162章考公都得查三代,这也太不严谨了。
她自幼入府伺候,小公爷是毋庸置疑的主子,她不好过多评价。
“姑娘对小公爷说那些狠话,是怕他有危险,想逼他离开淮州城吧?”
宋令仪没有立即回答,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如墨,庭院里火光明亮。
静思片刻,道:“舅舅和舅母视我如己出,我总不能让陆潜因我陷入险境。”
更何况海寇针对的人是她,只要带着她,走到哪儿都会有危险。
今夜意外寒凉,及至三更天,主仆二人才回到后院歇息。
白日里,淮州城里一如往常的热闹。
宋宅连着正街,吆喝声传入庭院时,侍卫们正在院里挖陷阱。
鲁豹有行军打仗的经验,对陷阱的布置颇为熟稔,一大清早,就指挥侍卫们搬来几口大锅,摆在院里,还把厨房里的木柴全部劈好,堆在大锅边。
临到中午,又用牛车拉了四五个密封的木桶回来,搞得神秘兮兮的。
侍卫们抬着木桶进院,宋令仪正巧从后院出来碰见,就问了一嘴。
“这可是好东西,咱没有足够的武器,海寇来袭,不能立马硬碰硬,得靠这个抵挡一阵。”鲁豹拍了拍木桶,眼神运筹帷幄。
瞧他说得神乎其神,旁边的红蕖凑上去细看。
甫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扑鼻臭味,她立马捂住鼻子后退。
“好臭啊,这气味,怎么那么像……”屎尿屁什么的,有点难以启齿。
鲁豹哈哈大笑:“正如红蕖姑娘所想,木桶里面是金汁!”
主仆二人默了默。
“原来如此,从前就听说打仗的时候,会把粪水和铁水混合煮开,若有人攻城,守城的士兵就把金汁往下倒,只要被金汁烫伤,会大大增加感染死亡的概率。”宋令仪道。
没想到前世在书本上看来的知识,竟有用到的一天。
“没错,只要海寇敢来,咱们就浇金汁。”鲁豹道。
除了金汁,侍卫们还在院里布了陷阱,过了第一关,还有第二关,总归能拖就拖,只要拖到丹阳郡的援兵来,就有生机了。
及至午时,陷阱布置得差不多了。
今日艳阳高照,侍卫们热得汗流浃背。宋令仪吩咐厨房熬了绿豆汤,正安排侍婢分发,就听见大门被敲响。
鲁豹前去开门,瞧见门外满身珠翠的贵妇人,惊愕道:“夫人找谁?”
贵妇人打量着他,态度透着几分傲气:“这是宋宅,自然是找宋姑娘了。”
院里布置了陷阱,鲁豹怕贵妇人误踩,小心翼翼引着她和提着礼品的侍婢进堂厅。
“郭夫人安好。”宋令仪浅笑着,屈膝行礼。
这位贵妇人正是郭太守的妻子,昨夜宴席散罢回府,她将太子向宋令仪提亲的事与郭太守说了,原以为是宋令仪随口胡诌,没想到那侍卫真是太子麾下。
这不,为了结交,夫妻二人把私库里最值钱的玉瓷瓶拿来送礼了。
“宋姑娘别客气,我家老爷与宋大人是故交,你唤我伯母便是。”
郭夫人笑得春风拂面,抬手指使侍婢将礼品放到中间那张八仙桌上。侍婢很机灵,特意把玉瓷瓶从锦盒里拿出来,摆在案上,无声彰显郭家结交的诚意。
主客落座。
宋令仪漫不经心扫了眼礼品,眉眼微弯:“郭夫人太客气了,这玉瓷瓶是稀罕物,价值连城,晚辈实在不能收。”
“现在满城都知道太子殿下求娶宋姑娘的事了,这玉瓷瓶是我家老爷的一番心意,就当恭喜宋姑娘嫁入东宫的贺礼。”
郭夫人浅浅呷了一口清茶,挑着眉梢:“宋大人和宋夫人虽然不在了,可淮州城是宋姑娘的故乡,我家老爷多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就这玉瓷瓶,纵使是京都,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这般贵重,我就更不敢要了。”宋令仪微微一笑,态度客套又疏离,“还请夫人回去替晚辈谢谢太守大人的好意。”
郭夫人见她不肯领情,笑容浅了几分。
“宋姑娘莫不是去了趟京都,见惯了世俗繁华,就看不上我们这偏壤之地的物件?”
听她这么一说,宋令仪心里不太痛快,端起手边的茶盏,缓声道:“夫人此言差矣,人情讲究有来有往,可宋家现在的情况,您也清楚。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可还不起比这玉瓷瓶更值钱的礼了。”
其实郭太守和郭夫人的心思,她并非看不懂。淮州城不比京都和江南等地太平富饶,郭太守攀关系,不过是想让她吹枕边风,调任至京都或其他地方。
可婚事八字没一撇,眼下还得面对海寇来袭,她有没有命回京都两说,这玉瓷瓶绝不能收。
“不求还礼。”郭夫人笑呵呵暗示,“只要宋姑娘回了京都,别忘了提携淮州城的故人就行。在淮州城这段时间,遇到有什么事尽管说,别跟我们客气。”
宋令仪沉眸思忖一阵,将茶盏搁置在案上,略过这个话题。
“说来,晚辈还真有一事想问问夫人。”
“何事?”
“关于那位王司马的事,不知夫人知道多少?”
郭夫人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宋姑娘怎么问起他了。”纳闷过后,又说,“这位王司马是去年上任的,办差勤勤恳恳,挑不出错处,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我家老爷跟王司马认识很多年了。”郭夫人压低语气,神色带着几分嫌弃,“据说他父亲原是丹阳郡的渔民,后来受不了苦日子,就投靠海寇,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在王司马十岁那年,他父亲被官兵抓住,枭首示众。”
宋令仪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海寇身份,还带世袭的。
“既然他父母做过海寇,为何还任用他做司马?”
考公都得查三代,这也太不严谨了。
郭夫人撇嘴‘嗐’了一声:“王司马在父亲枭首示众之后,他就离乡打拼了,直到去年开春,碰巧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那老先生为了感谢他,就举荐他做了司马。”
说罢,她喝了口热茶,缓了缓嗓子。
“这人上任司马之后,处事太过圆滑,我家老爷说他城府太深,深交不得。”
第163章海寇入侵
没想到郭太守看人还挺准。
王司马文质彬彬,给人的初印象确实很好,若非陆潜告知,宋令仪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暴虐成性的海寇。
转念一想,海寇将要来袭的事,虽没有证据,但提醒一下郭夫人,让郭夫人回去吹吹郭太守的耳旁风,加强城中戒备也未尝不可。
宋令仪乌眸微转,轻声问:“夫人,难道太守大人就不担心王司马会与海寇勾结?”
郭夫人愣了一下,而后绣帕掩唇,大笑起来:“宋姑娘可真会开玩笑。”
这笑声似嘲讽似轻蔑。
“……”宋令仪拧眉。
这话哪里好笑?
少顷,又听郭夫人说:“且不说海寇早被太子殿下打跑了,就说这位王司马,他可是个一心想往上攀的老滑头,在官员豪绅面前唯唯诺诺,哪里像海寇?”
“万一是他的伪装呢?”
郭夫人抿了抿唇,笃定道:“不可能,海寇又不是什么体面身份,他图什么?一个不愁吃不愁喝的司马,为何干那要命的勾当?”
“这个……”说得也是。
宋令仪彻底没话说了,没有证据的事,果然很难让人信服。没准儿再多说几句,还会被误会污蔑命官。
“郭家从祖辈开始抗击海寇,声名在外,淮州城有我家老爷在,海寇见了都得绕着走……”郭夫人以为宋令仪是害怕海寇,便大肆吹嘘了一番。
二人热聊了许久,待送走郭夫人,已是午时。
那个玉瓷瓶最后也没能还回去,宋令仪让侍婢收在库房里,若能平安离开淮州城,再还给郭夫人。
…
一连两日,城中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常之处。
鲁豹等人轮班在院里值守,夜里除了几声猫叫,再无别的动静,侍卫们纷纷怀疑海寇侵袭这件事的真实性。
直至第三日傍晚。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袅袅,
旖旎红霞将天边染尽,街上的摊贩也挑担牵驴,纷纷归家。
淮州城每日戌时一刻关城门,寅时一刻开城门。今日城门照常关闭,大抵也是个平安夜。
仆妇们在庭院里摆好饭,众人的情绪已没了最开始的紧绷,举筷便吃,饭桌上还有说有笑。
说笑声传进堂厅,宋令仪捏着象牙箸,对着桌上的饭菜,迟迟没有动筷。
红蕖边布菜,边偷偷打量,瞧自家姑娘心事重重的模样,轻声问:“姑娘,您怎么不吃啊?”
“也不知为何,我这额心总是一跳一跳的,吃饭也没有胃口。”
“这海寇没来,您再担心也没用。”红蕖夹了块茄盒,放到瓷碟里,“老太太常说,越是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下心。”
宋令仪短叹一口气,慢吞吞咬了口茄盒咀嚼。
这几日燥得很,院里的侍卫们吃饱喝足,就在老槐树下纳凉,仆妇们照常忙碌着。
忽的,天边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
宋令仪慌慌张张从堂厅里出来,便看见冲天火光将整片黯淡天穹映得如同晚霞再现。
紧跟着,一名守门的侍卫径直从外头奔来,脸色苍白若见了鬼,也顾不得礼数,边跑边着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外头……街上……”
“你别着急,慢慢说。”宋令仪正色道。
侍卫咽了咽嗓子,缓了口气,拔声喊道:“姑娘,海寇来了!他们在街上烧杀抢掠,城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果然还是来了。
院里静可闻针,宋令仪抬头望着苍穹,炸响声不时响起,火光没有半分消退的趋势。
“这火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海寇在城里埋了炸药?”
话音刚落,鲁豹提刀而来,神色严峻。
“我查探过了,确实是炸药,目前城门和坊市都被炸了,城防已是一盘散沙。还不知海寇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埋炸药,咱们最好先按兵不动。”
宋令仪呼吸发紧,眼底尽是复杂之色。
海寇能在各个要点埋好炸药,必是深入淮州城已久,即便她告知郭太守海寇来袭的事,也为时已晚,一旦打草惊蛇,不过是提前引爆炸药罢了。
街市上满是哀嚎,海寇明火执仗,所到之处如饿狼扑食般肆掠。可他们的首要目标,不在于平头百姓,而是城中的官员豪绅。
在沿海城池生活的人,面对海寇还算有经验,知道海寇图财,不等他们冲破宅邸,豪绅们为了保命,早已将库房里的金银财宝搬了出来。
可他们没想到,这些海寇拿了钱财犹不知足,竟把他们像牲畜一般驱赶到城中坊市。
城中的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燥得人心惶惶。
宋宅前院。
铁锅里的金汁烧得滚烫,臭气熏天。腰佩长刀的侍卫们手持火把,直把院中各个角落照如白昼,
倏然间,虎啸狼奔的动静掠至院外,侍卫们如临大敌,紧张中还带着些许惶恐。
砰砰砰——
朱漆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外头喧嚣着杂乱的叫喊——
“开门!”
“要想活命就赶紧开门,交出钱财!”
“劝你们乖乖束手就擒,等爷爷们攻进去,一个都别想活!”
院中侍卫们拔刀出鞘,将女眷们护在堂厅里。鲁豹阔步走到大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门庭处已聚了一大帮人,个个凶神恶煞,周身匪气。借着腾腾火光,可看清他们身上衣裳各异,有的衣着朴素,有的穿着官兵服饰。
门外叫嚣声不断,鲁豹气如洪钟大吼:“尔等鼠辈,休要猖狂,有本事就打进来!”
宋令仪神色还算镇定,自堂厅台阶高处快步迈向大门,朗声道:“外面的海寇听着,我已命人拿晋国公的手书去丹阳郡调派援军,你们要是惜命,就趁援军未至,拿着掳来的金银财宝离开淮州城!”
外头静了一瞬,而后就是一阵嚣张大笑。
“援军?爷爷们可不是吓大的!”
“就算援军来了又如何,淮州城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城中军备也尽在我们手里!”
“那丹阳郡太守早几年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现在连郭太守也成了我们的阶下囚,你个娘们儿懂个屁!”
第164章乌合之众
见宋宅里的人躲着不敢开门,海寇们的嚣张气焰愈演愈烈,嘴里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
“听说这宋家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是萧明夷的女人,等攻进去,我们可得好好尝尝这位未来太子妃的味道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不干不净的话,宋令仪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深吸口气,高声道:“淮州城失守的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入京城,太子正愁没把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赶尽杀绝,待太子赶来,必让尔等人头落地!”
海寇都是些亡命之徒,这些话对他们没有多少威慑力,就算有,也是顾忌萧明夷,可如今的萧明夷高坐庙堂,远在千里之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淮州城。
须臾,只听得院外一声高喊:
“兄弟们!宋宅里的财宝可不比罗员外和郭太守家的少!进城那日足有七八辆淄车,丫鬟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们人不多,咱们一举冲进去!”
鲁豹卯足气息朝院里的侍卫大吼:“大家都警醒着点,援军很快就到,若是护卫不力,太子和国公追责起来,必遭严惩!只要熬过今晚,那就是护卫有功,人人有重赏!加官进禄也不再话下!”
门里门外随着这两道吼声,霎时变得群情激奋。
天边乌云遮月,整座城池陷入大片火海之中,时而蹦出的炸响,给这场拉锯战营造出恐怖又激烈的氛围。
伴随着阵阵叫嚣,宅门被撞得发出沉闷巨响,抖落一地墙灰。
摆在庭院中央的几口大铁锅烧红,熊熊烈火将铁锅里的金汁熬得滚烫冒烟。因院墙四面设有埋伏,怕侍卫们误踩,就改用长铁勺来泼金汁,只要海寇敢破门,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撞门无果之后,海寇便打算翻墙而入。
好在侍卫们早有准备,将尖刀紧绑在长棍上,只要海寇敢在露头,便狠狠戳上去,露头就秒,根本不给海寇反击的机会。
有几个身手敏捷的海寇,挥着大刀乱砍,倒真叫他们趁乱翻了进来,但随之而来的几瓢金汁泼在身上,当即疼得他们满地打滚,惨叫几声便没了动静。
布的陷阱还未派上用场,就听得周遭惨叫连连。
可即便海寇一时攻不进来,缩在堂厅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被这战火纷飞的动静吓得不轻,年纪小的早已憋不住泪,哭成了泪人。
进攻的动静持续了两刻钟,又突然停了下来。
院墙四面一片死寂。
侍卫们不敢有半分松懈,明火将庭院各个角落照亮,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和墙头。
“啊——”
院里猝然响起一声惨叫。
众人转过头,打眼一看,那侍卫肩头竟直直插着一根羽箭。
须臾,十数支羽箭朝院内齐发,掩护海寇往墙头攀爬。
可太子派来的精锐也不是吃素的,鲁豹挥舞着长刀,接连劈断五六支羽箭,掩护其余侍卫防备海寇。两边打得是有来有回,海寇依旧讨不到多少好处。
唰——
一支羽箭飞入堂厅,斜插入地板。
“啊——”侍婢们尖叫着往后挤。
箭雨纷飞,院中已有数人中箭倒地,宋令仪看得心惊肉跳,当即要出去帮忙抬人,红蕖立马将她拉住。
“姑娘,外面危险,您不能出去,还是我们去抬人吧。”
宋令仪往后看了眼神情怯怯的侍婢们,眸光轻颤,露出一抹宽慰的浅淡笑意:“都这时候了,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大家得一起活下去。”
说罢,她撸起袖子往外走,帮忙将中箭的侍卫抬进厅内。红蕖其实也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出去帮忙。
此后近一个时辰,海寇仍是攻不下宋宅,彻底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要面子了,立马去调人手。
院外安静了好一阵。
鲁豹贴着门缝瞧,忽而脸色大变,嘴里呼喝着:“小心,海寇又来了!”
这回跟之前不一样了,海寇不仅搬来了巨木桩撞门,进攻的人数更是翻了一倍。
砰——
一声巨响。
宅院大门应声而破,尘土飞扬。
海寇举着刀枪,顺势冲了进来,
院内众人心下大骇。
鲁豹临危不惧,拔声吩咐侍卫们泼金汁。
大锅烧到冒烟,滚烫的金汁泼在海寇们身上,空气中除了臭味,还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儿。
霎时间,刀光剑影,哀嚎声和铁器碰撞声充斥整座宅院。
丫鬟婆子们在国公府伺候多年,即便是做下人,也比普通百姓过得舒坦,哪儿见过这等要命的场面,早已吓得脸色惨白,魂不守舍;更有甚者,嗅到满院的刺鼻味道,扶墙作呕。
海寇没料到宋宅侍卫准备了金汁,第一波冲进去的人,已全军覆没,其余人不敢冒进,退守到宅门外。
双方陷入短暂的僵持。
海寇聚在门口虎视眈眈,望着院里年轻貌美的侍婢,个个眼露精光,面上尽显邪恶贪婪之色。
“都打起精神了,海寇不会轻易罢休,这会儿退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再攻进来。”鲁豹压低嗓音。
宋令仪心头一凉,实在没想到海寇有如此凶悍,还未坚持到天亮,就破了宅门。前院已经不安全了,她立马组织丫鬟婆子们往后院转移,二道门提前加固过,把门一关,又能挺一会儿。
丫鬟婆子们适才见识到海寇的暴虐,冷汗湿透了后背,这会儿在后院缩作一团,脸上皆失了血色。红蕖强撑出的镇定,也彻底崩溃,面庞挂着清泪,唇瓣颤抖:“姑娘,咱们会不会……”
宋令仪并非不谙世事之人,一旦落入海寇们手里,会经历什么,她心里都清楚。
沉定思忖片刻,她抬步走进主屋,在储物柜里翻了许久,最后摸出一把匕首。刀柄有一个蛇形图案,是入京之前,在柴庄借宿遇到贼匪那夜,萧明夷送给她防身的。
原以为这把匕首带在身上也是吃灰,没想到过了一年,还有用到的时候。
宋令仪拔出锋利的匕首,往烛台轻轻比划了一下,粗长的蜡烛便断成了两节。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轰隆一声炸响。
刺得宋令仪耳畔嗡鸣,侍婢们再也压不住心底的恐惧,嚎啕大哭起来。
第165章跟海寇混成一伙儿了?
惊叫划破夜空。
宋令仪转头一看,后院屋檐上有黑影攒动。
唰——
下一刻,一支羽箭犹如脱弓之箭刺向黑影,鲜血飞溅,黑影自屋檐滚落,肉体砸地的闷响,叫众人心头颤了一下。
宋令仪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明月清辉之下,一道锦袍身影单手执弓,立在另一侧灰墙青瓦之上。
那张俊逸脸庞逆着月光,看不真切,却叫宋令仪心惊胆颤。
陆潜?
他为什么还在淮州城?
惊疑未定,二道门处又传来动静,鲁豹带着余下的侍卫们退守到后院。海寇的炸药是自制的,爆炸的范围虽不大,但还是有威力,这会儿退守回来的侍卫个个面黑如锅底,跟钻了地道似的。
明知不合时宜,但丫鬟婆子们瞧见鲁豹灰头土脸的样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鲁豹朝她们‘啧’了一声,语气无奈:“都别笑了,火烧眉毛了。”转头又对宋令仪说,“姑娘,宅院坚持不了多久,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杀出去!”
情况紧急,可面前的人不仅没什么反应,还一直盯着屋檐看,他随即抬头往上看——
屋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姑娘,你看什么呢?”鲁豹纳闷。
宋令仪拧着眉头,心下纷乱。
适才射箭的人明明就是陆潜,为何他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这城里到处都是海寇,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如何能活下去……
前院的嘈杂声,拉回了宋令仪的心绪。
她忖度片刻,沉声道:“先不急着跟他们拼命,这院墙西角有个狗洞,通往府河后街,咱们可以从那儿钻出去,府河后街平时是用来垃圾的,偏僻得很,海寇应该不会去那儿。”
生死关头,已顾不得体面了。
宋令仪领着众人来到院墙西面,拨开杂草和堆积的污泥,一个三尺余宽高的狗洞显露出来,即便是鲁豹的体型,也能轻松钻出去。
待众人一个接一个钻出去,再将狗洞堵上,后院的二道门彻底失守。
海寇冲入后院翻箱倒柜,除了金银财宝,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气急败坏,将屋里砸了个稀碎。
府河后街昏暗潮湿,空气里充斥着腐臭酸味儿。
二十余名侍卫将女眷们护在中间,鲁豹先去查探街市情况,确认海寇都围堵在宋宅正门和院里,立马招呼侍卫们护送女眷往城门方向去。
彼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被炸过的街道,到处都是碎砖破瓦和百姓的尸体,一片萧条之景。
周遭晦暗静谧,平民百姓紧闭门户,甚至还从里加固木条封住门窗。
众人沿着府河往城门方向谨慎挪动。
看到街边血肉模糊的尸体,宋令仪握住匕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骇与悲悯。
红蕖死咬着唇瓣,若不是与自家姑娘互相搀扶着,早已腿软跌坐在地。
队伍才走到坊市处,身后便有哒哒的急促马蹄声逼近。
十数个海寇骑着高头大马,铁蹄踏碎碎瓦,如鬼魅般掠向队伍。
鲁豹招呼侍卫分作两队,一队组成人墙,紧急戒备,一队护送女眷们继续往城门去。
冲在最前方的海寇挥刀劈向人墙,太子麾下的精锐持刀迎战,铁器碰撞,发出阵阵嗡鸣声。几个回合后,精锐接连将数名海寇斩于马下。有几个在对战中不慎滚下马的海寇,随即被精锐们剁成肉酱。
鲁豹在前方开路,眼看还有两条街就到城门口了,又一队海寇从后侧方逼来,大抵是刚劫完某个富商,这群海寇身上挂满了金银珠宝,笑得格外嚣张。
双方当即展开拼杀。
混乱之中,有几个海寇朝女眷们冲进过来,伸手欲抓,有胆大的仆妇随手抄起棍子乱棍打去。
“救命啊!”
海寇抓了个年轻侍婢,压在墙上,欲对她上下其手,侍婢吓得惊慌失措,尖叫连连。
倏然间,侍婢脸上一热,海寇侵犯的动作也停了,瞪直了眼睛,缓缓转头。
月光清浅,照在宋令仪染了血色的面庞,那双莹润乌眸带着惧意,却没有丝毫犹疑,连续几刀猛刺海寇的命门,浓浓铁锈味儿在鼻息间弥漫开来。
砰——
直至肉体砸地的闷响在耳畔响起,她才敢眨眼缓解眼里的酸涩。
“姑娘……”
侍婢泪眼婆娑,宋令仪顾不得多想,拉起侍婢就跑。
街道前方传来虎啸狼奔的动静,女眷们顿住脚步。
晦暗中火光闪动,一队压着官员豪绅的海寇打马而来,将她们团团围住,为首之人的长相黝黑粗鲁,手里扛着一把巨斧,说起话来气如洪钟,似要将人耳朵震聋。
“都给我拿下!一个都别想逃走!”
一声令下,明火执仗的海寇逐步逼近,将女眷们丢进官员豪绅的押行队伍里。鲁豹也很快被增援的海寇擒住,陷入死局。
长相黝黑粗鲁的海寇坐在高头大马上,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慢着!”
他翻身下马,径直朝宋令仪走来。
宋令仪眉头一皱,霎时心凉半截。
“这姑娘倒是漂亮,看起来比那罗员外的小妾还年轻几岁哈哈哈。”海寇扛着巨斧,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都在颤。
听着他淫靡的笑声,宋令仪几欲作呕,藏在袖笼里的匕首紧了又紧,心里盘算着只要他敢碰她,就同归于尽。
思忖间,海寇已走到她跟前,朝她面上伸手。
宋令仪忍不住后退半步,就在她要出刀时,一只大手从她眼角擦过,锁住了海寇的手。
“魁哥莫不是忘了当家的吩咐?”
这声音好耳熟!
宋令仪猛然偏头,火光跃动在陆潜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尽是阴戾之色。
那扛着巨斧的海寇悻悻收手,脸色不耐:“那罗员外家的小妾没尝到就算了,这也不许我动?陆老弟,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陆老弟?
宋令仪乌眸圆睁,直勾勾盯着陆潜。
这人不仅没离开淮州城,还跟海寇混成一伙儿了?
第166章援军来了
“……”扛巨斧的海寇抿了抿嘴。
要不是这小白脸巧言令色会来事,哄得当家高兴,他才不稀得搭理这小白脸,直接杀了拉倒。
今夜麻烦事儿一堆,把人聚在坊市广扬也是这小白脸的主意。
说什么古往今来,杀降都是不祥的征兆,上一回屠丹阳郡,杀了那么多人,以至于城里怨气深重,明明能赢的局面,却接连失利,遭受重创。
简直就是胡扯淡,做海寇的,哪个手里没背几条人命,关键当家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命令他们把人绑到广扬上,容后再议!
“得,那就听你的吧。”魁哥冷脸妥协。
陆潜稍稍松了口气,低眸瞧见宋令仪正呆呆看着他,轻轻‘啧’了一声,大手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神色轻佻:
“你这丫头模样确实不错,要不就从了哥哥,还能少吃点苦头。”
宋令仪拧眉无语,偏头将脸颊从‘魔爪”里拯救出来,顾忌周围还有不少海寇,她故意装作不认识陆潜的样子,冷冷啐了一口,“你休想!”
丫鬟婆子们俱是大惊失色,但海寇当前,她们可不敢表现出认识陆潜,低着头颅,随押行队伍往坊市广扬去。
广扬上火光冲天,海寇分列在两边,将俘虏的达官显贵和百姓围在中央,约有数百人,皆被捆绑着。
“无耻之徒!”
“身为司马,竟然勾结海寇!”
“王为舟,你个腌臜泼才!你不得好死!”
郭太守被捆着也不安生,左右都是一死,倒不如骂个痛快,叫骂声回荡在坊市里,一句比一句骂得难听。
有海寇想封住郭太守的嘴,却被王司马抬手拦住,只见他面不改色,缓步走到郭太守面前。
“郭太守是有气节之人,怎能用封嘴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
宋令仪刚到广扬,就看见王司马拿匕首,将郭太守的嘴巴硬生生割了下来,旁边的郭夫人被当扬吓晕了过去。
鲜血四溅,扬面触目惊心。
王司马将手里的肉块,像丢垃圾似的,随手丢在一边,转眸又看见宋令仪,眼里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宋令仪被他看得脊背发寒,呼吸微窒。
“别怕,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的。”陆潜的声音倏然飘入耳中。
可此刻的宋令仪没有心安,只有惊惶。
丹阳郡的援军还不知多久能到,海寇人多势众,陆潜想要救她无异于虎口拔毛,如果因为救她,有任何闪失……那她这辈子都难赎罪。
思及此处,她眸光闪闪,压低声音说:“你本就不该留在城里,要是能走,就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若是等不来援军,大不了就自刎,总好过拖着陆潜一起死。
见她生死关头,还在与他撇清干系,陆潜眸光暗了暗,胸口火气乱窜,想说些什么,可刚张嘴,就听见前面有人叫他:
“陆老弟!”
宋令仪抬头一看。
来人面部留着髭须,虎头猿臂,皮肤黝黑,头裹灰布巾,是海寇现任的当家。他走到陆潜面前,抬手拍了拍陆潜的肩头,看起来格外熟稔。
“你适才去哪儿了?”
“有人打算窜逃,我带人去把他们抓回来了。”陆潜指了指押行队伍里的鲁豹。
当家瞧了眼体格同样壮硕的鲁豹,没把他当回事儿,又问:“听麻子说,这里头有萧明夷的女人,是哪一个,带回来了吗?”
陆潜眉心微动,视线扫了圈女眷,还未出声,就有海寇献媚似的将宋令仪推出来。
“当家,就是她!”
宋令仪被推得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火光映亮少女姣好的容颜,那虎头猿臂的海寇上下打量着她,眼里露出贪婪精光。
“萧明夷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现在他的女人落在我们手里,还不是任我们揉圆捏扁,为所欲为。到时候玩腻了,再把她的人头挂在城墙上,老子定要让萧明夷知道我们的威风!”
话音一落,广扬上响起海寇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而山呼海啸之下,是俘虏们绝望的哭声。
两种声音交织在宋令仪耳边,拉扯着她的神经,似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撕碎。
此时黎明将晓。
夜风肆意吹动宋令仪凌乱碎发和裙摆。
面对逐步逼近的海寇,她握紧袖笼里的匕首,再无别的选择。
砰——
一声震天巨响,余波未平,忽听奔来的海寇高声大喊:“不好了!城外来了好多人!”声音中满是惶恐。
宋令仪猛然抬眸,眼里又惊又喜。
来了!
按来回时间算,必是丹阳郡的援军无疑!
“是何人领兵?!”王司马一把抓住那海寇的衣襟,肃容逼问。
“是……是……”
那海寇唇色惨白,结结巴巴,显然是被来者吓得不轻。
还未得到确切回答,城门处的搏杀声已如雷鸣般殷殷而响,将黑夜撕碎。
“管他是谁,都他娘跟老子走!”
那虎头猿臂的海寇振臂一呼,数百名海寇齐声应和。聚在坊市里的海寇手持各色武器,虎啸狼奔往城门去,只余下不足百名海寇守着俘虏。
陆潜趁此机会,悄摸将绑在宋令仪手上的绳子割断,带着她往坊市外跑。
街道被海寇洗劫过,地面杂乱无章。
宋令仪不像陆潜那般身手轻盈,加上左腿之前脱臼过,跑起来格外笨重,而且街道路障太多,一时不慎就被杂物绊倒。
“哎呀!”
陆潜回头,便看见少女跌坐在地上,掌心手腕被粗糙地面磨破了皮,形容狼狈。
“姑奶奶,赶紧起来啊!”
“有人跑了!快追啊!”
两道声音同时在宋令仪耳边响起,宛若催命符,她顾不得埋怨和叹气,快速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跑了两条街都不带停,也算体会了一把肾上腺素狂飙的感觉
就在二人以为海寇自顾不暇,没有追上来时。
噹——的一声。
一点寒芒闪过,直接重重地劈向了陆潜。
第167章得救
“小兄弟身手有点眼熟,之前在巷子里偷听的也是你吧?”
王司马不紧不慢转过身,神色甚是松弛地看着面前的少男少女。
“能哄得当家对你放下戒备,言听计从,小兄弟是个人物,若能诚心投效我们,你这条命,我就不收了。”
“少废话,老子还看不上当海寇那点微薄利益。”
陆潜在海寇堆里混了几天,摸清了不少人和事。这王司马城府极深,是个笑里藏刀的伪君子,最爱折磨俘虏。现在说不杀他,不过是敌军当前,想招揽他罢了,待敌军一退,就得拿他开刀。
“况且援军已至,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既然小兄弟不肯投效,那就休怪我无情了。”王司马语气平静,一种肆虐的冷意随即蔓延开来,仿若处理掉他们,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陆潜眸光一凝,打算先发制人,手持短刃,身躯犹如离弦之箭,迅疾逼近王司马。
噹——
一道凌厉的剑气,轻松挡住短刃的攻势,而后手臂轻挥,剑刃如游蛇般抹向陆潜的脖颈。
若不是陆潜及时后撤半步,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
王司马攻势凌厉,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时间,沉腕转腰,剑尖自下往上一撩,直取陆潜的下颌,后者迅速躲开,可脚下还未站定,胸口便遭到一腿重击,整个人都被踹飞了出去。
“陆潜!”
宋令仪心跳如雷,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面上尽是担忧,“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陆潜嘴上还在逞强,将人挡在身后,但下一刻,便觉有一阵剧痛在体内轰然炸开,在五脏六腑里横冲乱撞。他咬紧牙关,但握住短刃的手,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王司马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嗓音里压抑着一种古怪的愉悦:“小兄弟,你不是我的对手,护不住宋姑娘,还是趁早投降吧,我会给你们留个体面的死法。”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陆潜死死盯着王司马的脸,目眦欲裂,而后又用腹语,低声对身边的少女说,“等会儿我来拖住他,你赶紧跑。”
话音方落,便见王司马迅速地一闪身,卓绝的轻功让他的身影快如鬼魅般,迅速掠至到陆潜面前,长剑劈向面门,剑风拂动碎发。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精准割过王司马的脖颈。
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陆潜一身。
一切的发生只在刹那,宋令仪瞠目结舌,缓缓回头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眼圈一下子红了。
疾风阵阵,浓烟滚滚。
急促马蹄声自坊市深处传来。
躺在血泊中的王司马脸色灰败,望着策马而来的高大身影,喉间溢出几声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缓慢蹬了两下,彻底咽气。
彼时,天光大亮,驱散满城阴霾。
浅金色的朝阳披洒在来人的玄色甲胄,浑身散发出一种傲视天地的强势。
“阿梨!”
熟悉的呼唤声,仿若一只大手,将宋令仪从惶恐的泥沼中拉出来。
远处的坊市广扬传来搏杀声。
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高大身影迅速掠至宋令仪跟前,一双狭长凤眸,映着宋令仪染了鲜血的姣好脸庞。
萧明夷没有犹豫,倾身长臂一挥,扣住宋令仪腰身,将她挟带上马,牢牢护在怀里。
触及少女冰冷的双手,他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温声低哄:“没事了。”
宋令仪抬头对视上那双沉静的黑眸,憋了整夜的泪水终于落下。
忽然,四面八方传来号角声,与数不尽的嘶鸣马蹄声。萧明夷眸光冷厉,策马掉头奔赴战扬。
至于陆潜,则被紧随而来的银甲卫带离坊市治伤。
街道处处都是拼杀的嘶吼。
除了萧明夷带来的军队,还有丹阳郡的援军,几乎以碾压之势,扑杀掉所有海寇。
而坊市广扬上的百名海寇,早已被银甲卫斩杀殆尽,俘虏们四散而逃,避免被误伤。
数百名银甲卫勒缰掠阵,静静伫立在长街上,萧明夷手持长枪,驭马缓行至队伍前方。
靠坐在他怀里的宋令仪极目而望。
城门硝烟弥漫,处处都是血肉模糊尸骨。
银甲卫如潮水来袭般湮灭海寇,迅速占领整条主街,紧随而至丹阳郡的援军默契补刀,捕杀残余势力。
原本紧闭门户的百姓,听见街道上的搏杀声逐渐停歇,胆大的开门观望,胆小的就从门缝窥视,看见银甲卫自街头打马而过,纷纷振臂欢呼。
…
艳阳高照下的淮州城,再无昨夜的惊心动魄。
但城中形势依旧混乱,萧明夷指派云麾将军接管城防,严查城中漏网之鱼。因郭太守受了重伤,淮州城督邮临时受命,负责重建工作,清点伤亡情况和财物损失。
宋宅残破不堪,前院一片狼藉。
清点完伤亡形势,宋令仪吩咐没有受伤的侍卫将院里的尸体拖出去烧了,以免生出疫病。又将临行前老太太给的一大箱银钱拿出来,给受伤的侍卫和丫鬟婆子们请大夫,买伤药。
及至傍晚,除却最开始那一面,宋令仪再未见过萧明夷和陆潜,派了仆妇去打听,也没个所以然。
红蕖昨夜受了伤,又受惊过度,午后便发起高烧。
宅里各自忙碌,人手不够用,宋令仪便领了熬药的差事,坐在后厨灶台前,对着几口熬药罐,扇子都快抡冒烟了。
天色寡淡青灰。
宋令仪将熬好的汤药依次倒进碗里,腾腾热气撩过手背的皮肤,烫得她直想撒手,但还是强忍住了。
一道黑影自厨房的雕花格窗前闪过,慢慢逼近灶台前的少女。
咔哒——
乱堆在地上的枯木枝被踩响,宋令仪脊背一僵,以为是城中的漏网之鱼摸进了宋宅,抡起手里滚烫的药罐往后一挥。
“停停停!”
陆潜惊惶抬手挡住。
“上次是木闩,这次是汤罐,你这人怎么老干这事儿?”
第168章让我做你的依靠吧
“你……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嗓音微哑,带着泣声。
对上那双含泪愠怒,陆潜心头酸涩,喉头滚了滚,嘴里的话仍不着调:“你有太子保护,我又没有,可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宋令仪眨了眨眼,抬袖抹掉眼泪:“少来,他得保护全城百姓,我都整日没见过他了,倒是你,又不是官兵,又不是海寇,至于躲那么久不见人么……”
听到‘躲’这个字,陆潜眸光暗了暗。
确实在躲,怕看见她和萧明夷琴瑟和鸣,言笑晏晏,怕他像个笑话。
沉默了两息,宋令仪又问:“你怎么会和海寇混在一起啊?”
陆潜敛眸,恢复素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跳坐到方桌上。
“这有何难?小爷跟踪王司马去了酒楼,没曾想海寇头子也在里面。”
他话音略作停顿,宋令仪来了兴趣,忙追问:“然后呢?”
“那海寇头子原是二当家,前年海寇遭受重创,大当家被太子斩杀了。这位二当家没什么本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有些迷信,我不过是跟他喝了一顿酒,忽悠了一通,就拿我当兄弟了。”
宋令仪拧眉:“就这样?”
也太简单了,还以为会和谍战一样惊险刺激呢。
陆潜挑眉:“不然呢?”
事实肯定没有说得这么简单,譬如那顿酒,差点给他喝吐血。他不说,是不想让宋令仪担心,也不想让她因此生出负罪感。
不想,也没必要。
王司马有句话说得对,他保护不了宋令仪,倒不如放手。
从小到大,他倚仗着国公府的显赫背景,从未想过入仕,也从未有过壮志凌云的抱负,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是京都皆知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父母常夸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足智多谋;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卓尔不群。
相较之下,他那点伎俩根本不够看。
今日太子神兵天降,救了满城百姓,而他呢?只能混迹于海寇之中,差点连心爱的女子都保不住。
思及此处,陆潜眼里掠过一丝似悲似嘲的复杂之色。
“我要走了。”
“……”
宋令仪愣了一下,本能觉得他的话里没那么简单,“去哪儿?”
“幽州。”那双冷沉的瑞凤眼里是难得的正经。
经过这几天,陆潜彻底想明白了——他不愿一生拘泥于京都,做一事无成的小公爷,他要权力,不是依赖于国公府,而是靠他自己打拼来的权力。
入朝为官,升得太慢,而且有阿父压在上面,他难以出头,从军是目前唯一的路。
“幽州?你要参军?!”宋令仪惊愕。
小白脸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昨天还跟海寇混成好兄弟,今天就想着参军了。难道是海寇入侵,打通了这位混世魔王的任督二脉?
陆潜眉梢微挑,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那么惊讶作甚?小爷还年轻,总得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不枉此生嘛。”
“……”
还真是惊天动地。
宋令仪抿了抿唇,温声道:“可这事儿你没跟舅舅商量过,就不怕他们担心么?”
“跟他们商量?”陆潜撇嘴笑了下,漫不经心道,“要么是阿父叫嚣着要打断我的腿,要么是阿母搬出老太太来压我,让我哪儿都不许去,安安心心待在国公府里,做一辈子的废人。”
宋令仪语结。
话粗理不粗,以舅舅和舅母的性子,肯定不会答应陆潜参军。
“总说我,你可有想清楚?”陆潜反问。
“想什么?”
宋令仪的思绪还陷在参军这件事里,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嫁给太子啊。”
这话太过直白,叫宋令仪瞬间红了脸,转头端起木托盘往外走,“药快凉了,我得给红蕖她们送去。”
可陆潜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轻盈跳下方桌,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
“做不成情人,我还是你哥呢,是不想跟我说,还是没想清楚?”
宋令仪抬眸瞪他。
这会儿知道自个儿是她哥了,早前囚禁她的时候,还说她厚此薄彼来着。
腹诽之余,宋令仪心头又感慨万千。换作之前,她还能毫无负担地拒绝陆潜,可他今日在海寇面前对她拼死相护,她又不是草木,怎可能没有半点动容。
犹疑良久,才道:”都有吧。”
陆潜勾唇:“做太子妃是挺风光,但你可有想过将来?太子殿下是要做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忘了。”
这话并非是挑拨,或是嫉妒,他出生在国公府,听惯了宫闱秘辛。陛下与沈皇后是少年夫妻,也曾恩爱两不疑,可后来有了淑妃,陛下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再未踏足过永宁宫。
年少情深,在沈皇后离宫去宝华寺修行那年,变成了相看两厌。
“他说过,今生只有我一个人。”宋令仪乌眸清亮。
陆潜心头冷嗤。
堂堂太子,倒不至于说些花言巧语哄骗小姑娘,既然敢说,必定是心甘情愿。
可世事难料,谁都不能预想到往后会发生什么。
“口头承诺谁不会,你得有依靠,才能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
宋令仪眸光半阖,正因为认同这话,所以她才迟迟不敢回应萧明夷。
“你可知陛下为何厌倦沈皇后,盛宠淑妃,却一直没动过废后,另立储君的心思?”
目光对视间,陆潜眼神幽邃如深潭。
“因为……霍家?”
宋令仪听陆妤说过,沈皇后的母家镇守北境,手握重兵,陛下若要废后,另立储君,便是动了霍家的利益,霍家岂会坐视不管。
“没错。”
陆潜上前半步,低眸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京都容貌姝丽,家世显赫的贵女层出不穷,光靠国公府,是坐不稳皇后位置的,所以……宋令仪,给我十年,若我能在幽州混出名堂,就让我做你的依靠吧。”
第169章为了她,不值得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核武器,宋令仪呼吸猛地一紧,思绪瞬间凌乱得打结,乌眸也渐渐泛起绯红。
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一丝艰涩:“陆潜,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
自幼锦衣玉食的小公爷,很难适应军营的艰苦生活,更别说行军打仗会有性命之忧。他只要待在京都,就有数不尽的资源向他倾斜,何苦为了她从军,选择一条极为难走的路。
更何况她给不了他回应,为了她,不值得。
“想什么呢?”陆潜从容笑了笑,“不止是为了你,经过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不能再这么庸庸碌碌下去。早几年,二叔父把我丢军营历练过,我嫌没意思才没继续。”
那双浅瞳微暗,又说:“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就算我们只是兄妹,哪儿有哥哥混出名堂,不让妹妹依靠的道理?”
宋令仪低头忍泪,端着木托盘的手紧到指节泛白。
良久,才重拾笑容,抬眸看他:“行,那我等着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等你回京,给你办一扬盛大宏伟的洗尘宴。”
窗外天色暗淡无光,院子里响起仆妇的脚步声,问着汤药熬好了没有。
“来了!”
宋令仪高声应了一句,抬步走到门边,忽而回头。
“你打算何时去幽州?”
陆潜淡声道:“明早就出发。”
宋令仪拧眉,还想再说什么,又被他抬手打断:“你的婚宴不必知会我,反正我是不可能去的,没空。”
“……我是想祝你一路顺风。”
“谢了。”
…
宋令仪将汤药端给侍婢,而后又吩咐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妇,让她们准备些干粮、盘缠、厚实些的衣物,幽州不比南方,温度常年不高。
宋宅忙碌,城中亦是。
前日还一片祥和的淮州城,今日尽是萧条破败之景。数以千计的尸体拖至城门外燃烧,大火烧了整整一天都没停下。
云麾将军带队巡查城中各条街市,逮到的漏网之鱼,皆推到街市斩首,围观群众占满整条街道,叫骂、怒斥、哭喊声不绝于耳,以此宣泄心中悲愤。
萧明夷一整天都在衙门里整合官员,安排重建城池的事,直至掌灯时分,才歇口气,独自驾马来宋宅。
万籁俱寂,星河璀璨。
宅门光秃秃大开着,檐下两个灯笼在夜风中晃出残影。
随着一声嘶鸣,黑马停在宅门外。
与此同时,陆潜从宅门里走出来,倒不是故意要碰上,纯粹巧合。
陆潜挑眉,拱手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两道视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接。
萧明夷坐在马背上,神色沉冷:“小公爷偷偷来了淮州城,可知国公有多担心你?”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了。”陆潜面不改色。
“不算操心。”
萧明夷淡漠勾唇,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三日之前,海寇要侵袭淮州城的消息提前传到京都,国公得知你在淮州城,特地委托孤,派人押送你回京。”
‘押送’二字刻意咬得又慢又重。
“……”
陆潜抬指搓了搓人中,那双浅瞳微转。
不行,老头子一生气,还真干得出这大义灭亲的事儿。得在太子派人抓他之前,离开淮州城。
“回京的事儿,就不用太子殿下操心了,我明早就启程回京都。”
”那怎么行,孤虚长你几岁,自该对你多照顾些。路途遥远,未免生出风波,孤必须派人护送。”萧明夷淡淡道。
“……”陆潜眼瞳凝住。
什么护送,分明就是怕他纠缠宋令仪。
暗忖间,萧明夷已翻身下马,缓步走到他面前,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你混迹海寇窝的事,孤都听说了,小公爷胆大心细,若能把心思放在正途,何愁不能干出一番事业。”
这话戳中了陆潜的心思,可他并不想跟情敌把酒言欢,倾诉衷肠。
“殿下抬爱了。”陆潜弯了弯唇,有些江湖浪子的无赖样,“我等凡俗夫子,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殿下的神武。”
面对少年的不开窍,萧明夷没多说什么,毕竟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公爷,就算碌碌一生,也是普通人穷极一生无法达到的高度。
“孤还得谢谢你救了阿梨,改日回了京都,设宴款待有功之臣,你可得赴宴。”萧明夷道。
陆潜恭敬颔首道谢,看着那道黑甲玄袍的身影进了宋宅,短叹一口气,抬步走进无边夜色中。
…
宋宅烛火幽幽。
宋令仪在后院照顾病中的红蕖,汤药喂了半碗下去,忽闻屋外走廊响起‘嘎吱嘎吱’的动静,以为是仆妇,头也不回问道:
“前院情况如何了?”
脚步声停在门口,熟悉的低沉嗓音随即响起:“鲁豹适才在安排补墙修门的事,至于受伤的侍卫,都有丫鬟婆子照顾,伤势病情也都稳定下来了。”
哒——
瓷勺掉入汤碗中,发出清脆碰撞声。
宋令仪缓缓转头,便看见‘消失’整日的男人斜倚着门外的廊柱,静静盯着她看。
“咳咳……”
咳嗽声叫醒呆滞中的宋令仪,红蕖戳了戳她的胳膊,低声提醒:“姑娘,别发呆了,这药我自己能喝,您快出去吧。”
宋令仪敛眸回神,将药碗放在桌上,而后起身离开厢房。
廊庑光线晦暗。
二人面对面站着,宋令仪垂下眼,浓密眼睫半遮着流转不自在的墨瞳。
“殿下怎么来了?”
“衙门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就想来看看你。”萧明夷嗓音温淡,缓缓道,“情绪可好些了?”
今早趴在他怀里哭了那么久,看来海寇入侵的事,确实给她吓坏了。
宋令仪轻轻点头:“好多了,不过……殿下怎么会出现在淮州城?”
京都与淮州城相隔千里,萧明夷赶来得这么及时,难道是很早之前就收到海寇要入侵淮州城的消息了?
“我一直在派人巡查海寇的下落,前几日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声称在淮州城附近的乡县发现海寇踪迹。”萧明夷道。
“前几日?”宋令仪讶异。
萧明夷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总算是赶上了。”
第170章别再拒绝我了,好吗?
“今日惊险,还好太子殿下和丹阳郡的援兵及时赶到,才不至于伤亡惨重,只是海寇攻城时用了炸药,淮州城怕是要休整很久,才能恢复如此了。”
说罢,她心念电转,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
“殿下今日可有受伤?”
“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萧明夷淡然一笑,抬起手臂,窄袖下露出白色纱布的一角,“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宋令仪眉头微拧,道:“我那儿有上好的金疮药,涂了伤口还不会留疤,我现在给你拿来。”
刚转过身要走,下一刻,身体陡然悬空,她下意识圈住萧明夷的脖颈,又窘又惊道:“这是做什么?”
萧明夷朝她面上看了一眼:“你的脚不是在痛么?”
适才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走姿有点不自然,之前左脚脱臼,今早又经历了逃杀,大概是脚伤又严重了。
宋令仪没想到他观察这么仔细,面染薄红:“是有一点,但是不碍事,我晚些时候涂道药油就行了。”
“药油和金疮药在哪儿?”
犹疑两息,宋令仪指了指主屋,“药油在屋里,金疮药在前院。”
话落,萧明夷抱着她,抬步往主屋去。
主屋昨夜遭海寇洗劫过,外间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里间亦是一片狼藉,白天事务繁杂,没来得及整理,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萧明夷步伐稳重,踢开路障,将她放到窗后的软榻上,而后去博古架那边寻药油,顺便把烛台点燃。
屋里亮堂起来,萧明夷蹲在榻边,将药油滴在手心里搓开,而后伸手托住她的足心,不轻不重地揉搓起来。
二人都没说话,很安静。
馥郁的木质香气牢牢笼罩着她,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宋令仪深深吸了口气,嗫嚅道:“差不多了吧,其实也没有很疼。”
萧明夷缓缓掀起眼皮,瞥见她微红的耳尖,黑眸轻眯:“羞什么,你不是到处跟人说我心悦你么?情人之间,擦个药而已,算不得什么。”
闻言,宋令仪心下一惊:“我没有乱说!”
“是没有乱说。”低沉嗓音里压着愉悦笑意,“打算何时随我回京,太子妃?”
触及那道幽邃深情的视线,宋令仪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忙偏过脸解释:“什么太子妃,都是他们脑补的,那日太守大人办洗尘宴,席上的富太太们争着给我介绍淮州城的儿郎,我不过是为了搪塞她们,才把你搬出来的。”
说到这儿,她咬唇埋怨:“就因为这事儿,那些海寇便盯上了宋宅,若非哥哥偷听到王司马与海寇的交谈,来提醒我早作防备,昨夜海寇攻城的时候,宋宅早就被攻陷了。”
揉捏脚踝的大手顿了下。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心里不禁后怕,若宋宅没有早作防备,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心头一阵刺痛,连带着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意。
“海寇在我手里遭受重创,仇深似海,才会连累到你。”
听到他说‘连累‘,宋令仪倏然一惊,垂头道:“其实跟你无关,是我自己好面子,要那么说的……而且我回淮州城的时候,阵势浩大,海寇知道我是头肥羊,肯定不会放过。”
“好面子?”萧明夷敛了情绪,微微一笑,“原来阿梨也知道嫁给我,是件有面子的事,之前在京都,还处处躲着我走。”
说话间,药油已擦好,他重新拿起雪白锦袜,替她慢慢穿上。
宋令仪眉心微动,快速瞟了他一眼:“谁让你之前那么霸道,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娶你也算不着调的话?”
萧明夷淡淡乜她,慢条斯理擦着手上残留的药油。
“那得看是什么时候说的了。”宋令仪双手撑在身后,下颌微抬,眼神格外娇俏,“定亲期间和刚解除婚约,你觉得合适吗?如果是入京之前说……”
她刻意拖长语调,故意揶揄道:“应该不太可能,某人觉得我爱闯祸,不想娶我呢。”
萧明夷并未否认,只心下叹气,之前是他太优柔寡断,若能早点认清自己的心,也不至于和阿梨磋磨这整整一年的光景。
室内倏然安静。
见他一句话都不说,宋令仪觉着怪不自在,抬起左脚,用脚尖轻轻踹了一下他,“发什么愣啊?”
萧明夷低头看了眼踹他小腹的脚,还有勾人而不自知的少女,眸色不禁暗了暗,迅疾伸手捉住那只后撤的左脚,倾身压了过去,将人完全困在身下。
瞥见少女涨红的雪白面颊,指尖不紧不慢捻着她的脚踝,“能发什么楞?在想回京之后,如何上门提亲的事呗。”
“……”
距离太近,宋令仪仿佛听见很强劲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萧明夷的。
咬了咬嘴里的软肉,嘴硬道:“谁管——”
萧明夷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下来。
唇瓣相触的瞬间,宋令仪愣了一下,忘了挣扎,慢半拍地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胸膛,仅剩一只手撑在身后。
萧明夷浅浅吮着她的唇瓣,察觉她撑在身后的手在颤抖,无声笑了笑,扣在后脑勺的手旋即下移,拖住她的腰。
高大壮硕身躯遮住了所有光亮,宋令仪半眯着眼,脸颊微热,一股微妙舒适感逐渐麻痹她的神经,激起阵阵酥麻电流,在身体里蹿动。
素手转而抵在他的肩头,微微颤抖。
良久,就在宋令仪感觉快要窒息时,萧明夷终于撤离,她止不住地喘,唇瓣湿润嫣红。
四目相对,额头相触。
萧明夷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叹声道:“别再拒绝我了,好吗?”
嗓音里透着热烈而卑微的祈求。
“……”
还未得到回应,他再次吻下来,两道灼热滚烫的呼吸交缠,耳畔是起伏的喘息,唇舌纠缠的亲昵快感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滋长,像是潮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第171章稍没看住,就多了好些竞争者
宋令仪眼睫颤动,喉咙里很轻地“嗯”了一声。
窗外夜色澄明,明月高悬。
主屋里光线朦胧,满盈着不同寻常的情欲气息。
“姑娘,姑娘?”
仆妇来后院寻人。
窗后软榻,宋令仪耳尖微动,犹如受惊的兔子,赶忙推开萧明夷,用嗔怪的眼神瞪他,悄声说:“嬷嬷寻我,你快躲起来,暂时别出去。”
萧明夷眸色深暗,没有动作,只静静看看少女整理微乱的裙衫。
仆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窗外依稀可瞧见晃动的人影。
宋令仪扭头看见仍大喇喇坐在软榻上的男人,拧眉抓着他的胳膊,将人往屏风那块儿推。
“还不快藏起来!”
其实这份焦灼来得没什么缘由,今早萧明夷送她回宅院的时候,丫鬟婆子们都看见了,大家对他二人之间的关系都心照不宣。可宋令仪还是觉得让仆妇碰见他俩同处一室,很是尴尬。毕竟还没有正式提亲。
屏风后光线晦暗。
萧明夷倚着墙壁,双手抱臂,屏风边框拉下的大片阴影恰好落在深邃的眉骨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半隐在阴暗中。
他身量比屏风高些,微微偏头,视线轻松越过屏风顶部,看见少女理了理裙摆褶皱,从容站在房门口。
“嬷嬷,怎么了?”
仆妇适才喊了好几声,原以为人不在主屋里,转头看见自家姑娘站在门口,还有些吃惊。
“噢……您不是吩咐给小公爷准备干粮和衣物么,奴婢都准备好了,可奴婢刚才在院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小公爷,您可有见到?”
听到说陆潜没在院里,宋令仪皱了皱眉。
“我也没见到……”说好明早才去幽州,怎么今夜就不见人了?
“那奴婢再多派几个人去找找?”
“他应该不会走太远,你找几个侍卫到附近客栈问问吧。”
宋宅被海寇洗劫得破败不堪,也没有多余房间,陆潜可能去客栈投宿了也一不定。
仆妇点头应下,而后快步往前院去。
室内烛火摇曳,萧明夷单手挑起勺粉色幔帘,缓步走出,淡声道:“我来时见到陆潜了。”
宋令仪回头看他,问:“那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不知,简单聊了几句罢了,我跟他说,国公知道他私自来了淮州城,委托我派人押送他回京,他嘴上还跟我保证明日就启程回京。”萧明夷道。
宋令仪薄唇抿了抿。
如此看来,陆潜是怕萧明夷派人押送他回京,才躲起来了。
见她垂眸沉思的模样,萧明夷黑眸微动:“若实在担心,我可派人把他找回来。”
“不用。”
既然陆潜想去幽州,就不能让萧明夷的人盯着他。
暗忖间,鼻子忽然被捏了一下,她惊慌抬眸,正好看见萧明夷收回‘魔爪’,“你干嘛捏我?”
“不提醒你,难道要呆呆看着你想别的男人?”萧明夷眉梢微挑,嗓音低沉而喑哑。
“……”
宋令仪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了然一笑:“你是在吃哥哥的醋吧。”
萧明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哥哥?你跟陆潜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认识这么久,我都没听你叫过我哥哥。”
生气时,喊他狗贼;闹别扭时,直呼他姓名;想疏远他,就叫太子殿下。
宋令仪挑眉,抬指戳了戳男人的胸膛,“谁让你一开始对我那么坏,欺负我来着,第一次见面还骂我是老鼠唔——”
萧明夷掐她脸颊。
“你还挺记仇。”微微笑了笑,又问,“回淮州城这么久,你可去祭拜过岳父岳母了?”
刻意忽略男人的称呼,宋令仪摇了摇头:“还没呢,打算宅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去祭拜。”
“对了,淮州城这次遭受重创,重建需要费不少时间,郭太守又伤得挺重,你打算何时回京都?”
萧明夷敛了神色:“重建淮州城的事,我已另指派官员来接手,京都还有不少政务等着我回去处理,待不了太久。等过几日祭拜完岳父岳母,就跟我一道回京吧。”
“你也要去祭拜?”宋令仪乌眸猫儿般瞪圆。
还没成亲呢,岳父岳母越叫越顺口……
“不然呢?”萧明夷幽幽睇她一眼,“适才答应我的,你难道要后悔?”
“……”宋令仪语塞,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咬着唇瓣,偏过脸去。
“胡说什么呢。”
视线瞥过她微红的耳尖,萧明夷抬手碰了一下,低醇嗓音隐约透着笑意:“既然决定要成亲,总得知会一下岳父岳母吧。”
扑通、扑通……
宋令仪的心跳得很快,似想到什么,倏然转眸,定定看着他。
“嫁你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后宫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不许骗我,不许纳妾,更不许移情别恋,一生一世都要对我好。我不开心,你就得哄我开心,无论我干什么,都必须跟我一条心,就算我做错了事,你也得拍手说‘做得好’,能不能做到?”
少女神态娇俏,小嘴跟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萧明夷听完之后,勾唇浅笑,那双黑眸认真明亮,不夹杂私欲。
“当然可以,需要我在岳父岳母灵前起誓么,还是说把这段话写进咱们的婚书里?”
“……婚书就不必了。”她伸指戳了戳男人的腰腹,威胁道,“我可没那么好娶。”
细腕陡然被攥住,她抬首对上男人透着兴味的凤眸,心脏怦然乱跳。
“是不好娶,我不过稍没看住,就多了好些竞争者。”
话音刚落,烛台的蜡烛燃尽,室内陡然暗下来。
月光斜照入室,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暧昧气息悄无声息地滋长。
萧明夷低头亲了亲她,又很快退离。
迎着少女略带困惑的目光,男人嗓音噙笑:“今夜很晚了,早些休息,我也该回衙门处理公务了,阿梨若是舍不得,待回了京都……”
话还没说完,就被宋令仪捂住了嘴。
第172章见信如晤
萧明夷睇着她的侧脸,无声揉了揉她的发顶,而后转身离开。
待廊庑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宋令仪才回头去看,直至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拐角,低低叹了口气。
…
次日,晨光熹微。
宋令仪睡眼惺忪地坐在盆架前净面,都怪萧明夷没个正经,惹得她昨夜一闭眼就想着乱七八糟的,觉都没睡好。
廊庑上脚步声匆匆,红蕖拿着封书信进来,急声道:“姑娘,小公爷走了!”
上一秒还无精打采的少女,惊诧扭头:“什么?!”
“嬷嬷给小公爷准备的东西,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只留下这封书信。”红蕖将书信递过去。
宋令仪一边对于陆潜的不告而别,感到惊诧,一边拆开书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表妹,见信如晤,及汝见之,时已在幽州道;有道是多情自古伤离别,无需亲相送;纵前路浪涛翻涌,吾心处,自由乡,冀他日功成名就,汝能记尝言,与余共贺。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字里行间太过珍重,宋令仪好似能透过这简短的书信,窥见少年在案前挑灯行笔的模样。
雕花格窗半敞开,窗外绿柳如茵,清晨明净的阳光斜斜洒在信纸上,周遭静谧安宁。
哒——
书信末尾,洇湿了一大块墨。
“姑娘,你怎么哭了?”红蕖惊讶。
宋令仪摇了摇头,将书信收好,“没什么,哥哥说他已经离开淮州城了。”抬袖拭泪。
“回京都?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呢?”
红蕖抿了抿唇,难道是姑娘拒绝小公爷之后,小公爷悲痛欲绝,不愿与他们同行了?
“不是回京都,他有他自己要做的事。”宋令仪道。
“小公爷能有什么事要做?”红蕖面色讪讪。
这么多年了,小公爷不是和狐朋狗友鬼混,就是在惹祸或惹祸的路上。
宋令仪没有多说,只道:“这你就别管了,你的烧退了么,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奴婢身体强壮着呢,昨日喝了药,安稳睡了一觉,今早精神好多了。”红蕖拍了拍胸脯,笑容灿烂。
“那也得按时吃药。”宋令仪莞尔,“对了,前几日郭夫人送来的玉瓷瓶呢?”
“收在库房里呢,姑娘有用处?”
“如今太守大人病重,这玉瓷瓶价值千金,或许郭夫人会有用得到的地方,还是及时还回去吧。”宋令仪边说,边把书信放入梳妆桌的抽屉里。
红蕖面露迟疑,轻声道:“姑娘,淮州城混入海寇,太守大人难免有失察之过,就算太子殿下不追究他的责任,王司马将他伤得那么重,仕途也就到这儿。”
大渊虽未明确要求容貌端正才能做官,但郭太守被割去了嘴巴,不止是容貌有缺,余生还不一定能正常与人沟通,肯定不能再担任太守之职了,或许再过段时间,就会接到朝廷的调令,任无权闲职。
“您这会儿去退玉瓷瓶,难免会让太守大人和郭夫人多想,以为您急于跟他们划清界限。”
宋令仪思忖片刻,觉得红蕖说的也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我同情太守大人的遭遇,可朝廷任免官员,我又管不到,玉瓷瓶价值不菲,拿人手短,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事。殿下治理朝政,最忌讳贪污受贿,我怎能知法犯法。”
主仆二人陷入为难中,恍然间,宋令仪想到了一个法子:
“殿下最近在筹备重建淮州城的事,可朝廷的拨款还未下来,海寇洗劫来的钱财,还在走流程退还给各家各户,太守府这会儿怕是拿不出太多钱财。”
“不如把这玉瓷瓶,以太守大人的名义捐出去,就当积德行善,还能给殿下留个好印象。”
红蕖眸光一亮:“这个可以,到时姑娘再替太守大人美言几句,这礼也不算白收,人情也还了。”
早上敲定捐赠的事,及至午时,宋令仪就去了趟衙门,把玉瓷瓶捐了出去,顺便带了些糕点,‘贿赂’太子殿下。
萧明夷知道她的来意之后,随手拿了块桃花酥,大马金刀坐在桌案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
“当然不是。”宋令仪连连摆手,“郭夫人送我玉瓷瓶,我当时没能推却掉,眼下太守大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再去还礼,显得不太厚道。”
“你也知道人情难还,当时怎不再坚定点?”
萧明夷神色稍显严肃,而桌案前的少女低眉垂眼,二人活像教导主任在训学生。
见她鹌鹑似的抿唇不语,萧明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面上仍不动声色,浅尝了口桃花酥。
“不够甜。”
“……怎么会,我特意让嬷嬷多加了两勺糖呢。”
话落,乌眸对上男人戏谑的狭眸,宋令仪咬了咬唇,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刁难。
“过来。”萧明夷朝她勾手。
政事堂内没有别人,但宋令仪依旧局促得很,步子挪动缓慢,刚挪到案边,就被失了耐心的男人伸手抓住腕子,将她拉向自己。
宋令仪大惊失色,乌眸左右乱瞧。
“你干嘛?”
萧明夷拦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将她按到他的大腿上,“紧张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嘶……别乱动,蹭出事可别怪我。”
怀里的人立马老实了。
苦着眉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别扭又端正。
“昨日才答应过不欺负我。”
“这算什么欺负?阿梨不是有求于我么,这糕点不够甜,总得用更值钱的东西来贿赂。”萧明夷低下头,那双狭长凤眸愈发幽暗,唇角还挂着浅笑。
“……?”
宋令仪惊悚抬眸,义正言辞道:“这里可是衙门。”
长指捋了捋她耳侧的碎发,萧明夷眼里满是兴味:“想什么呢,我当然知道是衙门,只让你喂我吃桃花酥罢了,你以为是什么?”
第173章我要的是专宠
“阿梨不是有求于我么?”萧明夷面不改色地往椅背靠去,将桃花酥递到她手里,“既然有求于人,总得拿出点态度。”
纤细指尖拈着桃花酥,宋令仪淡淡睨他一眼:“也不算有求,我初回淮州城的时候,太守大人挺照顾我,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舅舅的意思。如今他受了重伤,若把玉瓷瓶就这么还回去,反倒叫人觉得我刻薄,所以我才想到捐赠。”
萧明夷静静听着她继续说:
“我也没想过讨好你,替他求得什么。官员任免,我管不了,就算是吹枕头风也不行,往大了说,这种事一旦掺和,我要是成了某个党羽的靠山,将来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她决定嫁给萧明夷并非头脑一热,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之前不愿意回应,是担心他将来会变心,可仔细想想,这一年多以来,大家都在成长。
裴昭为了兄长,义无反顾赴任岐州;陆潜浑浑噩噩那么多年,一朝想清自己想要什么,便放手去做。她总不能因为那点犹未可知的变数,一直踌躇不前,不去正视自己的内心。
但陆潜说的话有道理,她要坐稳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光靠国公府的背景可不行。
既然决定要嫁给萧明夷,凡事就不能只看眼前。
历朝历代,有几个皇帝乐意皇后干涉朝政,更何况他们还未成婚,萧明夷现在喜欢她,所以不计较这些小事,可她不能上头。
毕竟婚姻是合伙项目,需要长久的经营。
萧明夷对她这番话,感到有些意外,笑了笑:“阿梨当真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想得如此长远。”
“既然答应要嫁给你,总不能还和以前一样肆意。”
“为何不能?”萧明夷握住她的手,慢条斯理道,“嫁给我,又不是什么委屈的事情,你还是可以做自己。哪怕闯了祸,凡事有我顶着,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宋令仪轻哼,又嗔他一眼,似在说‘你之前可不是这态度’,抬手揪住男人的衣襟,郑重道:“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好几次了,可我的担心你也清楚。嫁你这事儿,算是我这辈子下过最大的一扬赌局了,萧无晦,我要的是专宠!”
“放心。”萧明夷薄唇轻启,凤眸深深看着她,“我不会让你输的。”
“……”宋令仪羞赧避开他那炽热目光。
耳畔传来男人两声低低的笑。
“我都答应你了,手能不能松一下。”
闻言,宋令仪后知后觉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转眸看去,发现他正拍着衣襟上的桃花酥碎屑。
忘了,这只手抓过桃花酥来着,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有洁癖……
察觉到少女欲言又止的目光,萧明夷掀眸,淡淡睇她一眼:“我不是嫌弃你,等会儿还要接见官员,总得注意下仪表。”
宋令仪声若细蚊地吐槽了一句‘假正经’,却还是被耳尖的男人听到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假正经?”
萧明夷勾了勾唇,凤眸潋滟着幽沉的渴望,嗓音醇厚,话语却很是无耻,“看来阿梨对我今日只让你喂桃花酥的事很不满啊。”
“……”她有这么说吗?
政事堂外的长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宋令仪心下一惊,挣扎着要起来,却被萧明夷重新按下去。
“跑什么,不是说我假正——”
赶在这张嘴吐出些惊天动地的之前,宋令仪一把捂住他的嘴,乌眸盛满羞赧与无奈,用气声说:“够了啊,你别得寸进尺!”
萧明夷极慢眨了眨眼,眼里噙着笑意。
“咳咳……”
门口响起咳嗽声。
宋令仪脊背微僵,转头一看,竟是云麾将军和杜玄。
气氛陡然尴尬。
云麾将军放下抵唇的手,嘴角笑意意味深长:“殿下,微臣特来汇报城中情况……可需要回避?”
太子殿下的嘴还被宋令仪捂着,根本说不了话,后者反应过来,立马撤回手,从他腿上起来,一张莹白小脸红得滴血。
“不用回避。”她转眸看着萧明夷,伸脚踹了他一下,咬牙切齿地假笑,“殿下,我先走了,这几日很忙,不必来找我了。”
“嘶~”萧明夷吃痛。
小没良心的,就会窝里横。
待少女离开政事堂,云麾将军才抬步进去,笑容满面道:“经此一役,殿下跟宋姑娘的关系,还真是一日千里啊。”
之前还眼巴巴派人偷偷跟着护送,自个儿留在京都当望妻石,现在都能抱在一起了。
能让太子殿下如此惦记,这位未来太子妃,还挺有手段,等回了京都,可得把人巴结好。
萧明夷抬眸睃他:“不是要汇报么,赶紧的吧。”
正值晌午,暖阳融融。
衙门外围的两株垂丝海棠开得繁盛,幽香馥郁。
宋令仪红着脸从衙门里出来,吸了两口清新空气,平复好心绪,慢悠悠往宋宅走。
街市慢慢恢复往日的热闹喧嚣,若非坊市内还能看见被炸毁的断壁残垣,都看不出这座城池刚经历过海寇入侵。
一连多日,萧明夷都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某日傍晚,才抽出空来宋宅,随她一起去祭拜宋父宋母。
归期尚未定下,倒是国公府和都督府先寄来了几封书信,催促宋令仪早日回京,‘顺带’问了些关于陆潜的事。
陆潜要去从军,国公夫妇还不知晓。按他的脚程,大概五月中旬才能到幽州。
宋令仪不能太早透露这事儿,否则舅舅直接去幽州拦人怎么办。回信时,便以不太清楚为由,模糊了这一块儿,打算回京之后,再与陆家长辈详细交代。
五月初,仲夏时节。
归期之日,军队整装待发。
云麾将军在前开路,太子殿下驭马同行,数名精锐轻骑将八辆淄车夹在中间,数千精兵在后,浩浩荡荡启程返京。
回程不需要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路上无惊无险,一帆风顺,及至月中,队伍抵达京郊。
第174章回京
陆函之收到信时,笑得合不拢嘴:“真不愧是我外甥女,走了个裴家二郎,又来个太子殿下,这婚事甚得我心,甚得我心啊哈哈哈……”
文氏睃了他一眼,柔和眉眼里满是忧虑:“这婚事确实不错,可夫君觉得令仪的性子,适合在皇城里生活么?”
“有什么不适合的?”陆函之对自家外甥女格外包容,“令仪貌婉心娴,蕙质兰心,自去年起,姒妇就让教习嬷嬷规范令仪的礼仪,我瞧着就挺好。”
文氏轻轻摇头,语气颇是无奈:“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城规矩可比国公府大得多。”
况且她担忧的是外甥女心性纯然,将来会吃亏。
“你就别操心了,太子殿下这回在淮州城救了令仪,二人也算同经风雨,情谊匪浅。皇城规矩再大,还能大得过太子殿下?有太子殿下护着,令仪吃不了亏。”陆函之摆摆手。
父母二人正商讨着,忽见陆苓哭唧唧地跑进堂厅。
“表姐怎么不来礼州了?我都规划好要带表姐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儿,昨日还跟严颂他们说了表姐要来的事,今日又说不来,这不让我没面子么……”
陆函之瞧了眼撒泼的女儿,立马板起脸:“又玩儿,夫子布置的功课可写了,武课教的招式可有温习?一天天的,净知道玩儿……”
心虚的陆苓,一头扎进文氏怀里撒娇,以求庇护。
“好了,你表姐又要定亲了,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咱们就得入京赴喜宴了。”文氏柔声道。
“定亲?”
陆苓眸光陡然一亮,又惊又喜:“跟谁啊?”
陆函之抖了抖手里的书信,笑说:“自然是太子殿下,你表姐应该快到京都了,要不了几日,册封太子妃的事,就该昭告天下了。”
“!”
太子殿下!
陆苓杏眸圆睁,表情从惊诧到大喜,只用了不到两息,随即一溜烟往外跑。
“诶!你这又要去哪儿啊?!”陆函之喊道。
“去找严颂!”
表姐要当太子妃喽,这可太有面子了!
…
皇城。
听闻太子殿下要求娶宋令仪的消息,长阳公主马不停蹄地去了永宁宫。
主殿肃静,夏风轻拂,将竹帘上的丝穗吹得摇曳。
“母后!”
殿门外一声娇唤,沈皇后拨转白玉珠串的手微微一顿,放下手里的书卷,缓缓掀眸。
长阳公主快步走进主殿,恭敬行完礼,急问:“母后可知皇兄要娶宋家妹妹的事?”
沈皇后神色淡定,继续拨弄起珠串:“自然是知道。”
年初陆裴两家退婚,她就猜到有此一天,太子还不算太荒谬,知道隔几个月再提亲。要是前脚退婚,他后脚去提亲,她这张老脸才是无处安放。
长阳公主微微蹙眉,似是没料到沈皇后会是这个态度,轻声试探:“母后,那宋家妹妹出身不高,您难道不介意?”
“介意?”听罢这话,沈皇后轻哼一声,看着书卷头也不抬,“你皇兄回京一年多,朝堂递的选秀折子都有一沓了,本宫劝了也不知多少次,你何曾见他听过么?”
她若不同意宋家姑娘入主东宫,只怕太子能把永宁宫的殿顶给掀了。既知扭转不了太子的想法,何必多此一举。
“……”
长阳公主眸光微转,从这段话里觉出一丝不对劲儿。
难道说皇兄之前不肯选秀,是因为心里有了太子妃人选,而且这个人,还是宋家妹妹?
这个想法从长阳公主脑子里冒出来的一瞬,她惊诧抬手捂唇。
天爷呀!
宋家妹妹去年明明还有婚约在身……难怪皇兄处处维护她,还信誓旦旦说‘这门亲事成不了’。
思及此处,长阳公主的心绪格外复杂。
“可是母后,宋家妹妹她——”
话还没说完,殿外传来宫人们的请安声,那道绛色锦袍身影随即迈入主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
萧明夷眉眼舒展,恭敬朝上首的沈皇后请安,而后斜眸睨了眼长阳公主,淡淡勾唇:“长阳,你适才跟母后聊什么呢?”
见皇兄一副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的模样,长阳公主下意识去看沈皇后,面色讪然:“也没说什么,我听闻皇兄有意与宋家妹妹议亲,心有好奇就来问问母后。”
“有何好奇?”
萧明夷端起宫婢奉来的茶水,浅啜一口,“孤正好来了,不如说来听听。”
长阳公主眸光半阖。
皇兄虽然疼她,可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听母后的意思,皇兄还挺喜欢宋家妹妹,她不能在这会儿任性唱反调。
“皇兄之前还不肯选秀,去了趟淮州城平定海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册封太子妃了,我能不好奇么?”
萧明夷瞥过上首安静看书,对此不发一言的沈皇后,淡声道:“孤心悦令仪已久,年初陆裴两家退了婚,她负气出走淮州城,孤也尊重了她的决定,这次去淮州城平定海寇,算是缘分使然,孤正好救下了她,至于议亲,也是询问了她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他这次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这门亲事是宋令仪亲口答应的,可不能再挑刺,不同意婚事了。
沈皇后轻哼一声,视线从书卷中抬起:“你倒是坦荡,本宫可什么都还没问,什么都还没说呢。”
“母后不反对便好,孤已命人去国公府宣旨,至于筹备册封礼的事,还得请母后费些心思了。”
“……”沈皇后拧眉,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紧。
回京不到两日,连圣旨都下了,这像是商量的样子么?
罢了,这门亲事不同意也难,左右他肯娶妻了。宋姑娘家世平凡,却是忠烈之后,最难得的是太子喜欢。
长阳公主的视线在母后与皇兄之间流转,看来这门婚事已成定局了。
也不知宋家妹妹有什么好,先是鉴之,后是皇兄,竟都对她情有独钟。
第175章宣旨
陆潜去幽州从军的事,终于还是让国公夫妇知道了。
正值日头充沛之时,轩朗明亮的堂厅里,气氛凝重沉闷。
砰——
“胡闹!”
陆探微怒拍桌案,在堂厅里来回踱步,“幽州乃我朝要塞,常年与外族发生碰撞,战争不断,他要是想从军,大可去他二叔父那儿历练历练,何至于跑去幽州?!”
王氏捻着帕子擦拭眼角,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倒还算淡定,呷了口茶水,道:“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你儿子,宁愿他做一个受祖业庇佑的废物,也不肯他经历半点风雨。”
这话太过直白,陆探微当扬噎住。
“阿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幽州条件艰苦,他能受得了么?”王氏道。
她不是不愿意让陆潜受苦,而是担心他吃不下苦。况且,做个二世祖有何不好,年轻时顽皮些无妨,等有了妻儿自会稳重,就凭祖上积累的功业,陆潜这辈子都不愁荣华富贵,至于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打拼么。
长辈们在交谈,两个小辈坐在侧边交椅,始终垂头不语。
“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幽州,把人抓回来。”陆探微一撸袖子就要往外走。
宋令仪倏然一惊,正想着该如何劝,就听老太太厉声喝止:“回来!”
老太太发话,陆探微不敢不听,乖乖坐回太师椅。
“只要是阿潜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以为去了幽州,他就肯回来了?”老太太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他敢不回!”
长辈们在旁边争得面红耳赤,陆妤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表姐,哥哥怎么突然追着你去淮州城了?”
这个问题,宋令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端起茶水,避开表妹探究的目光,笑呵呵道:“这茶真香。”
话题转得生硬,陆妤不满噘嘴,杏眸眯了眯,唇角逐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声情并茂地念道:
“不说我也猜得到……表姐走了之后,哥哥突然发现自己已对你情根深种,不惜长途跋涉,追去淮州城表白,但表姐一心只有太子殿下,兄长无奈,负气出走幽州,以此来挽回表姐的芳心~”
“噗——”
宋令仪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堂厅里的争论声忽然停下。
“令仪,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王氏给她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劝劝老太太,同意他们夫妻把陆潜接回京。
宋令仪擦了擦嘴,面露难色。
这种事,她一个小辈怎好发表意见,而且陆潜去幽州的事,她也在替他打掩护,不好临阵倒戈。
静默两息,只见上首的老太太脸色愈发冷硬,正色道:“你们夫妻俩什么时候能明白,阿潜是个人,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
“难道将他宠得不知高天地厚,看着他庸庸无为一辈子,才是为他好?你们总说他纨绔,爱闯祸,却从不加以规劝,施以惩戒,现在他自己想通了,有了清晰的目标,你们又开始反对。”
老太太盯着沉默的国公夫妇,继续道:“你们得想想清楚,究竟是在为他好,还是想操控他的人生。”
陆探微一时无言以对。
“难道老太太就放心阿潜去幽州?”王氏哭红了眼,“两个孩子自幼没离过家,阿潜不知世间险恶,万一有个好歹该怎么办?”
听到这儿,宋令仪鼓足勇气,插了一嘴:“舅母勿要担心,哥哥岂是不谙世事之人。这回在淮州城,他孤身潜进贼窝,差点与那海寇头子成了拜把子兄弟,在海寇眼皮子底下,救了不少百姓,鬼点子多得很。”
国公夫妇还没听说过这件事,面面相觑。
这般有勇有谋,还是他们儿子嘛?
“这么厉害?!”陆妤大吃一惊,杏眸亮成星星眼,“怪不得哥哥要去从军。”
“一码归一码。”
陆探微摆了摆手,实在不愿意相信做了十八年纨绔子弟的儿子,会突然变得智勇双全。
“他就是有点小聪明,瞎猫碰着死耗子罢了,去幽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是要上战扬,真枪实刀拼命的。”
宋令仪眸光轻闪,淡笑道:“舅舅是没看见,若不是哥哥及时从海寇手里救下了我,我早就尸首异处了。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远没有您想得那么差。”
“都听见了吧。”
老太太轻笑着:“你们俩对阿潜的偏见太深,他好不容易收敛心性,就别打击他了。”
堂厅里的争论才停歇,门房急匆匆进来禀报,神色又惊又喜——
“国公,宣圣旨的大监来了。”
太子殿下要娶外甥女的事,陆探微自然知晓,却不知圣旨来得如此快,只怕是住在行宫里的陛下,都还没收到消息呢。
他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外甥女,心道:也是,若非外甥女去了趟淮州城,册封的圣旨应该来得更快些。
一家人来到前院听旨。
先是华词赞扬宋令仪的贤淑大方,温良敦厚,着封为太子妃云云。
宣读了许久,直至听到那句‘钦此’,宋令仪随着长辈们再次叩首,高声道:“臣女接旨。”
冯同将圣旨恭敬递到宋令仪手里,笑吟吟道:“奴才恭喜宋姑娘,太子殿下已命钦天监挑日子了,六司和礼部也在着手准备册封礼的流程,太子殿下对您重视得很呐。”
宋令仪手里握着明黄色提花暗纹绫锦,指腹磨了磨黑犀牛角轴,嘴角挂着微笑,浅浅颔首:“多谢冯公公。”
“宋姑娘不必跟奴才客气。”
正说着,青月上前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给冯同。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还请收下。”王氏笑说。
宫里的太监来府上宣旨,达官显贵们都会送上一些银钱犒劳,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冯同没有过多推辞,收下荷包后,领着一众内侍离开了国公府。
等人一走,陆妤立马扑上来看圣旨。
“天呐,太子殿下的动作也太快了吧。”
第176章临江楼设宴
瞥见自家表姐含羞带笑的表情,陆妤咂舌道:“表姐,我可太羡慕你了,这定亲的儿郎,一个比一个优秀。文萱跟我约好了,打算明日在临江楼设宴,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你可得把淮州城发生的事,好好说与我们听。”
“说给你听有何用?”
王氏乜着陆妤,悠悠叹道:“这段时间给你相看的儿郎,你是一个都看不上眼,说给你听,也是对牛弹琴。”
一对儿女,竟没一个省心的。
陆妤红唇微撅:“哥哥都去幽州了,我留在阿母身边多伺候几年又有何妨,再说了,好儿郎可遇不可求。”
“你也知道可遇不可求?那赵家公子书香门第,品貌端正,你可倒好,跟一舟联手捉弄人家……”
眼看阿母又开始翻旧账喋喋不休,陆妤立马捂着耳朵回后院。
对于外孙女要嫁入东宫这件事,老太太喜忧参半,当夜将宋令仪唤到跟前,说了好些体己话,直至月上中梢,嬷嬷来催,才有放人的意思。
主屋灯火明亮,老太太坐在长榻上,叮嘱完一圈琐事,牵着宋令仪的手拍了拍,“你放心,外祖母绝不会让你的嫁妆逊于京都任何一位贵女。”
二十年前,陆裴两家定亲时,老太太就给幺女准备了三十里红妆,后来幺女悔婚嫁给宋召,这三十里红妆没能派上用扬;二十年后外孙女出嫁,这三十里红妆,算是弥补当年的遗憾了。
宋令仪鼻尖酸涩,低头伏在老太太膝上,“谢谢外祖母。”
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刚穿来大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处处倒霉,宋家落魄,还进了‘贼窝’;可入京之后,陆家待她亲厚,外祖母跟姥姥一样疼惜她,如今要成亲了,郎婿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谈什么谢啊,能看着你出嫁,外祖母高兴。”老太太红了眼睛,爱怜地捋着宋令仪柔软的鬓发,“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宋令仪轻轻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浅笑道:“外祖母晚安。”
月色清浅,庭院静谧。
侍婢提灯在前,途径陆潜的明竹苑,宋令仪略作停顿,看着院门上缠着的粗铁链,里面不见丝毫烛火光影,心下不免怅然。
…
次日临江楼设宴。
除了霍文萱,还有裴菱和几个相熟的贵女,席间氛围和谐,宋令仪一时高兴,便多贪了几杯酒,宴席还未过半,就已醉得双颊酡红。
酒过三巡,贵女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霍文萱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神秘兮兮:“令仪,你可知为何宴席要设在临江楼?”
宋令仪醉眼迷离,托着雪腮摇头。
啪啪——
霍文萱拍了两下巴掌,雅室的门随即开了,一众容貌俊美身姿高大的男子鱼贯而入,或抱古琴,或执箫笛。
“临江楼可是有名的清倌聚集之地,楼中的乐师和清倌不仅年轻俊秀,还会吟诗作赋,抚琴吹笛。”霍文萱挑眉道。
清倌们年轻又多艺,十分会哄人,这些可都是那些身份尊贵的男人做不到的,所以才能在京中盛行。大渊民风开放,不少身份高贵的女子还会豢养男宠,譬如去年与驸马和离的碧阳公主,就在公主府里养了不少面首。
宋令仪差点惊掉下巴,抬手肘戳了戳身旁的表妹,低声委婉道:“文萱和小楚大人感情不是挺好的么?”
“嗐~”陆妤咬了口甘露饼,满不在乎道,“文萱的洒脱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小楚大人哪儿管得着她呀。”
“……”也是。
宋令仪猜霍大将军就是清楚幺女的性子,才会给她挑这么一个郎婿,文绉绉,好脾气。
“可宋姐姐才定下亲事,与清倌寻欢作乐,不太好吧?”
裴菱才说完,肩头忽而落下一只手,吓得她心脏跳漏一拍。
“此言差矣!”
霍文萱一手揽过裴菱,一手揽过宋令仪。
“你俩太呆板了,谁说寻欢作乐的只能是男人?清倌而已,京都多得是来此地消遣的贵女,又不止咱们。再说了,令仪就快成婚了,往后住在宫里,只能守着表哥一个人,而表哥一向不懂风月,半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今日给你接风洗尘,不得让你见识见识京都的纸醉金迷?”
“放心吧,婢女和侍卫都在院里守着,没人会进来。”
裴菱与宋令仪四目相对。
“可我觉得……”
裴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文萱抬手打断,“奏乐!”
丝竹管弦之乐齐齐响起,叫宋令仪耳膜鼓噪得很,睁着迷蒙醉眼,想起身去溷藩更衣,却被霍文萱强行按住,又灌了两杯酒。
室内气氛靡靡,欢声笑语不断。
…
皇城,明德殿。
处理了一天政务,萧明夷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低头喝了口茶,随口问道:“今日命人送去国公府的糕点,可送到了?”
回程路过原州,他见宋令仪爱吃当地的长春花酥,便叫御膳房做了一些送去国公府。
侍立在案边的冯同躬身应道:“回殿下,送到了。”
萧明夷没说话,狭长凤眸斜挑,睨了他一眼,目光似在说‘然后呢?’。
“宫人去国公府送糕点时,宋姑娘已出门赴宴了。”
“赴宴?”萧明夷靠在织金锦缎的靠背上,眼中的细微期待消退了些,“哪家的宴席?”
“宫人仔细查问了,说是楚夫人在临江楼给宋姑娘设的洗尘宴,赴宴的都是与宋姑娘交好的京都贵女。”问得越仔细,冯同越觉得汗流浃背。
临江楼的清倌闻名京都,就连萧明夷也略有耳闻,眉头一皱,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磕碰到桌面,‘咔啦’一声轻响。
冯同立马低下头。
殿内倏然静默了一阵。
“备马车,孤要出宫一趟。”
“殿下,天色都这么晚了,要不就让殿前司的人去接回宋姑娘吧?”冯同惊诧。
萧明夷乜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也知道天色晚了?”,而后起身大步流星往殿外去。
第177章下次要不要跟我喝?
乐师一曲终了,耳畔只余贵女们的欢声笑语,宋令仪用手背搓了搓惺忪乌眸,终于寻得喘息的机会,起身去溷藩更衣。
室外候着不少侍婢,见宋令仪出来,立马引路随行。
临江楼内歌舞升平,回廊上可见有不少打扮华丽的妇人,处处靡靡之景。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宋令仪再出来时,不仅候在外面的侍婢没了踪影,楼里也安静许多。
“翠莘?”
适才陪她来溷藩的几名侍婢里,有裴菱的贴身侍婢。
长廊幽幽,庭院空寂,长久无人回应。
夜里凉爽,温度适宜,宋令仪却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闷热。
舌尖还残留着清酒的余韵,酒精带来的眩晕感一直没有消退,眼前的景物小幅度晃出残影。
原地杵了一小会儿,宋令仪缓缓抬步,沿着长廊往回走。
也是怪了。
来时还有不少贵妇人和清倌在长廊上嬉笑,这会儿竟一个人影都不见。
周遭静可闻针。
噗——
十分细微的蜡烛熄灭声。
烛火彻底灭了,长廊陷入一片黑暗。
“嗯?”
宋令仪略显沉重的脚步顿住,乌眸也清醒几分,一股淡淡的恐惧感逐渐袭上心头。
“……翠莘?”
话音未落,一道高大黑影倏然闪过,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护着她的后背,将她往墙面压去。
黑影逆着月光,来势凶猛。
惊呼声湮灭在唇齿间,宋令仪头脑昏沉,根本闪避不及。
萧明夷低眸瞧着怀里樱唇桃腮,醉眼迷离的少女,胸口窒闷得很。为了吓唬她,竟学着那些油头粉面的风流浪荡子,挑起她的下巴,说些调戏之语。
“今夜良宵美景,姑娘怎一个人在此,何不与在下共——”
怀里的少女紧抱住他的腰腹,乌眸阖上,没有丝毫防备的模样。
臆想中的挣扎不从,成了任人摆布,萧明夷脸色唰地沉下来,不满眯眼。
“……殿下。”
鼻息间是熟悉的木质香气,脑子比眼睛先认出面前的男人,脸颊蹭了蹭男人的温热胸膛,宋令仪嘴里喃喃念了句‘你怎么来了?’。
“……”
胸口的窒闷霎时烟消云散。
萧明夷没了脾气,挑着她下巴的手转而捏了捏柔嫩颊肉,“小没良心的,不许我三妻四妾,你却来临江楼寻欢。”
“没有。”她迷糊否认。
“没有什么?”黑暗里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没有来临江楼,没有喝酒,还是没有召清倌?”
怀里的少女静默两息,才开口:“没有你帅。”
月光朦朦胧胧洒进长廊,将木地板灿银银地照亮一片。
萧明夷瞧着宋令仪酡红的面庞,淡淡勾唇:“那下次要不要跟我喝?”
“……不要。”
宋令仪还没醉得不省人事,今夜跟清倌和文萱她们喝酒,有侍婢侍卫守着,什么都不会发生,是素宴;若是跟萧明夷喝酒,那就不一定了。
“为何?”萧明夷浓眉微拧。
察觉到男人语气里的不满,宋令仪慢慢睁眼,踮脚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想回家了,殿下送我回家吧。”
纯属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萧明夷可不吃这套,一手捧着她的脸颊,低头吻下去。
昏暗里,视觉受限。
暧昧的喘息声被格外放大,身体紧贴,布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宋令仪依旧抱着他的腰腹,仰头半推半就地迎合,本就醉意朦胧的思绪,在这缠绵勾人的热吻中彻底飘走,若非萧明夷叩着她的腰,早就手脚酥软,瘫倒在地。
“宋姐姐?”
“表姐?”
两道轻呼声同时在拐角处响起。
见宋令仪迟迟未归,连侍婢们也没回来,裴菱和陆妤放心不下,一道出来寻人。
思绪飘散的宋令仪瞬间警铃大作,挣扎着要推开面前的男人,可萧明夷不给她‘藏人’的机会,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缓步朝前走。
“表~”
看到突然出现在临江楼里的太子殿下,陆妤立马噤声,杏眸瞪得老大,呆呆道:“天呐……”
没看错的话,太子殿下怀里的人,就是表姐吧!?
裴菱惊诧之余,还记得礼数,赶忙拉着陆妤行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萧明夷步伐略作停顿,面不改色:“阿梨喝醉了酒,孤先送她回府了,你二人也早点回吧,还有,替孤转告文萱,叫她适可而止。”
二女硬着头皮应‘是’。
直至那抹颀长身影离开,才长舒一口气。
“吓死我了。”
裴菱拧眉,眼神担忧:“殿下会不会为难宋姐姐啊?”
“那也得舍得啊。”陆妤努嘴笑说。
临江楼外停了一辆黑漆平顶的华贵马车,周围还有不少骑着高头大马的佩刀壮汉。
宋令仪鹌鹑似的埋在萧明夷怀里,任由他抱进马车。
少顷,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国公府。
偏台上的昏黄烛火将气氛渲染得暧昧缱绻,车厢安静,怀里阖眸假寐的少女亦是。
萧明夷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轻哄:“还装睡?”
宋令仪眼皮微动,忍笑睁眼,对上那道幽邃视线,声音里还带着点酒意的慵懒:“你适才该躲着点,阿妤缠人得很,回去少不得问我些不着调的问题。”
“问就问呗,圣旨已下,我们是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只差册封礼而已,何需躲着。”萧明夷淡声道,
二人视线相对。
刚刚被强行打断的情欲,在这一瞬间重新点燃。或许是醉意催动,今夜的宋令仪乖顺得很,直至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庭,二人才分开。
呼吸交缠,额头相抵。
萧明夷的手指还贴在她腰侧,不轻不重地缓慢揉捏,“午后钦天监送了几个好日子来,阿梨觉得七月初七如何?”
现在离七月初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
宋令仪将心里想法一说,男人笑着,亲亲她的脸颊,“我还嫌太晚了,想早日将你接进东宫。”
两道浓密的长睫轻颤,想说些什么,又觉羞赧,直到车厢外传来门房的招呼声,她才如蒙大赦,“我该回去了。”
萧明夷轻轻‘嗯’了一声,任由怀里的人起身离开,那片姜黄色胡桃纹车帘再度落下,修长指尖蜷了蜷,似还有柔软触感残留。
第178章绣盖头
初听这一习俗,宋令仪还觉惊讶。
太子妃的婚服,皆由尚服局的女官裁制,怎么绣盖头这等繁琐事儿,也不一道包揽。
“大渊女子出嫁,都需要亲自绣红盖头,这意味喜庆吉祥。”
霍文萱坐在软榻另一端,手里剥着宫里送来的荔枝,“我成亲那阵儿,也绣了盖头,绣的还是龙凤呈祥的复杂样式。”
语气里带着些许炫耀之意,眼皮稍抬,发现坐在对面的宋令仪和陆妤皆定定看着她,目光明晃晃写着不信。
迟疑两息,如实道:“好吧,好吧,我绣了凤凰,剩的那条龙让嬷嬷帮我绣了。”
“这才对嘛。”陆妤笑说。
以她对文萱的了解,此女不擅女红,还没什么耐心,龙凤呈祥那么复杂的样式,绣得出来才怪。
“我也想绣完呀,可绣个凤凰,给我十根手指都扎坏了。”
说罢,霍文萱转眸看向宋令仪,以及她手里刚开了个头,歪七扭八,看不出绣得是何物的红盖头,嫌弃瘪嘴:“嗯……你可以让红蕖帮你嘛,我看她绣的荷包就挺别致,反正你成亲会穿褕翟,不用盖红盖头,绣不绣又无所谓。”
“……”
宋令仪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女红,但这般明晃晃的嫌弃,刺激了她脆弱的自尊心。
“我才不假手于人,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来呗。”
而且她又不绣龙凤呈祥那等复杂图案,绣几朵兰花而已,有红蕖在旁指导,她一定能速成!
可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直到六月底,绣坏了好几张红盖头,兰花才稍见雏形。
临近婚期,宋令仪不得不挑灯夜战。
雕花格窗后的软榻坑几上,绣线缠乱,搁在右上角的油灯快要燃尽了。
“红蕖,快帮我点盏油灯来!”
宋令仪头也不抬,手忙脚乱地比对图稿,发现花瓣又绣错了,霎时心态崩溃,忿忿将红盖头往坑几一扔。
“不绣了!不绣了!不绣了!”
崩溃程度,堪比当年在职扬做牛马。
走廊上,红蕖打着哈欠送油灯,对自家姑娘时不时崩溃的扬面早已见怪不怪,反正嚎完这阵儿,还会捡起来继续绣。
刚走到门口,主屋里的灯火倏然熄灭。
红蕖愣了下,掌着油灯往软榻方向看,那处空空如也。
“姑娘?”
没有应声,但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红蕖没多想,只当自家姑娘绣累了,提前上榻休息,贴心吹灭手里的油灯,轻手轻脚离开主屋。
明月高照,正是万籁俱寂时。
床榻帷幔垂下,光线黯淡。
“唔!”
宋令仪扭身挣了挣,可背后拥来的力道半点未减,长臂仍牢牢横在她身前。
“嘶~”
捂嘴的大手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萧明夷吃痛挪开手,悠悠道:“咬我作甚?”
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自头顶落下,宋令仪翻了个白眼,抬手掐扭男人的腰腹,适才绣坏盖头的闷气,全都撒在他身上。
“堂堂太子,竟夜闯女子闺房,没点儿规矩!”
话音刚落,身后的男人猛然按住她的肩膀,覆身压到她身上,埋头在脖颈处深深吸了两口气。帷幔内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听清嗓音里的笑意。
“一个多月未见,阿梨就不想我?”
依大渊习俗,男女婚前不能见面。萧明夷初时还能守住规矩,可整日对着奏折和朝臣,时间愈久,心里愈发急躁烦闷。正好今夜处理完公务,闲来无事,便突发奇想来国公府看看她。
看心尖上的人一眼,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
“不想!”
“……”
听这语气,谁又惹她了?
萧明夷“啧”了一声,直起腰,“这是怎么了?”
知道胡乱撒气不对,宋令仪抿了抿唇,指着旁边绣了一半的红盖头。
萧明夷掀开帷幔一角,借着月光看清红盖头上的图案,硬着头皮夸:“这梅花绣得挺好的呀,惟妙惟肖。”
其实他并不知阿梨绣的什么图案,不过大渊女子多绣梅花和龙凤呈祥,就随口蒙了一个。
“……”
宋令仪怒瞪他,压抑着薄怒问:“……真的?”
“当然了,阿梨心灵手巧,区区一个红盖头,怎难得倒你,不过这婚期将近,现在才开始绣,赶得及么?”
被深深打击到的宋令仪一把夺过红盖头,而后一脚踹在男人身上。
若非萧明夷底盘稳,还真叫她踹下床了。
“什么梅花,这是兰花!”
自知说错了话,萧明夷朝她靠近了些,再度将人揽入怀中,嗓音透着笑意,不紧不慢地轻哄:“原是我看岔了,阿梨的兰花绣得不错,但夜里绣花累眼,实在赶不及,让嬷嬷帮忙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宋令仪怒意消退,淡淡道:“婚前不能见面,殿下若实在想见面,大可在外面约见,深夜来国公府,惊扰到舅舅他们怎么办?”
“白日事务繁忙,还得处理册封礼的章程,出不了宫。再说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说婚前不让见面,又没规定是多久,大不了册封礼前一天不见就是了。”萧明夷开始强词夺理。
揉了揉她的脸颊,晦暗光线里那双狭长凤眸灼灼生亮,“放心,我来时没有惊动国公府的任何人。”
就算知道也无妨,臣子焉敢置喙太子。
二人在床榻里腻歪了一会儿,看着宋令仪入睡,萧明夷轻手轻脚坐起身。临走时,回眸看了一眼,视线不疾不徐的在那张姣好面容上寸寸逡巡,看着那张莹白脸庞因熟睡泛着桃红,娇慵动人,喉头滚了滚。
但他不能在这里过夜,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从国公府赶回皇城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工夫,再晚些离开,晋国公都该准备上朝点卯了。
萧明夷弯腰,薄唇轻碰了一下嫣红唇瓣,而后快步离开主屋。
帷幔间,宋令仪眼皮微动。
第179章大婚
七月初六,大婚前一晚。
萧明夷特地将四皇子萧憬和刚抱上二胎的三皇子萧昀召进宫。
萧憬和萧昀在东华门碰面,兄弟二人有半年未见了,先是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看着日渐发福的萧昀,萧憬放声大笑:“三哥才抱上幺女,怎么胖了这么多,难不成是跟幺女抢食了?”
“净胡说八道。”萧昀摆了摆手,拿出作为兄长的架子:“如今五弟都要娶妻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得把婚事放心上……”
萧憬不爱听这些唠叨,立马转移话题,“五弟明日就要大婚了,为何这个时辰召我们入宫?”
“这我哪儿知道。”
但萧昀听说,五弟为了这扬盛大的册封礼,凡事亲力亲为,足可见对太子妃的重视,今夜召他们进宫,大概是问关于册封礼的事吧?
两刻钟后,兄弟二人进了东宫,见到萧明夷。
可萧明夷并未询问册封礼的事,确切来说,召他们入宫,也没有别的重要事,只是因为明日成亲太紧张,他想找人说说话,缓解心情。
“孤与阿梨认识已久,去年她和裴家二郎定亲,差些成了裴家新妇,奈何他二人缘分浅,这才成全了孤……”
兄弟二人托腮盘坐在长榻边,静静看着对面滔滔不绝的五弟,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弟不仅容光焕发,情绪高涨,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哪儿还有平日的沉稳内敛。
还有那句‘奈何他二人缘分浅’,明明是件十分惋惜的事,怎么从五弟嘴里说出来,竟有些乐见其成,暗自窃喜的意味。
萧昀尴尬笑了两声:”能理解,能理解,三哥当年成婚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激动得睡不着觉。”
听到三哥婚前也紧张,萧明夷心下稍定,面上却故作姿态:“孤这不是紧张,朝政繁忙,明日又是册封礼,孤不得把事儿捋清楚,好好准备么。”
“……”
兄弟二人俱是沉默。
正因明日是册封礼,是大婚之日,内阁给太子放了三日假,今日无需处理朝政,何来繁忙一说。
半晌,萧昀又尴尬笑了两声:“能理解,能理解,五弟日理万机,对太子妃情深义重。
萧憬缓缓转头看向萧昀,眼里分明写着‘这你也能理解?’
“可三哥跟三嫂当年成婚,年纪尚轻,婚前也没太多相处,觉得紧张很正常。”萧憬转眸看向对坐的五弟,揶揄道,“五弟和太子妃不是认识已久么,也会紧张?”
萧明夷听出了萧憬的腹诽,黑眸微眯:“你的意思是,孤不该紧张?”
“我可没这么说。”萧憬抬手举杯:“咱们兄弟许久不见,今夜不醉不归。”
相较于萧憬的从容,萧昀则拘谨了些,举杯道:“殿下明日大婚,不宜喝太多酒。”
“无妨。”萧明夷举杯相碰,笑说,“长夜漫漫,孤一个人等着也是无聊。”
“你还真不打算睡了啊?”萧憬惊诧。
”册封礼繁琐,孤得时刻保持清醒,才不至于有任何错漏之处。”萧明夷啜了口酒水,说得一本正经。
“……”
册封礼又不是登基,至于么……
直到四更天,内侍来提醒,萧憬和萧昀才被放出宫。
…
七月初七,宜成婚,宜出行。
东宫在各大酒楼设了三日的流水席,与民同庆。
天还未亮,国公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了,芝兰苑的丫鬟婆子们压着宋令仪在铜镜前梳妆。
待到日出东方,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陆家的亲朋好友,国公夫妇和二房夫妇在前院招呼宾客,忙得焦头烂额,而两个小表妹则在芝兰苑里陪宋令仪。
宫里早早将太子妃的婚服送来了,看到挂在里间,繁琐厚重的华美婚服和凤冠,两个小表妹惊诧不已,围着婚服转了好几圈。
“这婚服也太重工了吧,去年祖母送表姐的南珠,已是世间罕见的珍品,没想到这凤冠上用的南珠又大又圆,丝毫不比那颗差,光一件婚服就价值连城,更别说册封礼了,太子殿下这是恨不得把世上最有价值之物捧给表姐吧。”
面对两个小表妹的调侃打趣,宋令仪面染薄红,生出几分不自在。
前几日女官来送婚服,她也被这套华美奢侈的行头震撼到了,趁着萧明夷夜里来寻她,便义正言辞地提醒他莫要铺张浪费。
但萧明夷却不以为意,说什么‘反正我这辈子只你一人,也只成一次婚,铺张一次无伤大雅;况且后宫妃嫔本就不多,开销不大,东宫这些年积攒的份例花在你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故此,宋令仪就没再说什么了。
吉时将至。
绯红晚霞染遍苍穹,官兵开道,厌翟车自国公府驶向皇城,凤凰长街挤满了观礼的百姓,人头攒动,格外喧闹。
守在宫门处的将士齐声行礼,排山倒海般的声响震耳欲聋,“恭迎太子妃!”
厌翟车停在宫门内,皇城各处钟鼓齐鸣,女官上前扶太子妃下轿。
太和殿前的汉白玉阶擦得锃亮,两侧的铜雀和麒麟威风凛凛,仪仗队伍和文武百官整齐排列,共同见证这扬盛大宏伟的册封礼。
身着朝服的册封使卜太傅站在汉白玉阶前,捧着金宝和金册,肃容注视着缓步而来的太子妃,待宣布完册封诏书,众人又注视着太子妃款步迈上阶梯。
而汉白玉阶之上,是一袭衮冕的太子殿下。
四目相对,宋令仪将手搭在他的手心。
萧明夷视线瞥过她繁复堆砌的婚服裙摆,不顾文武百官的震惊,弯腰替她理了一下,又低声在宋令仪耳边笑说:“太子妃娘娘万福金安。”
宋令仪瞬间红了脸。
汉白玉阶之下,文武百官齐齐跪拜高呼:“臣等,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新禧!”
待夜幕降临,东宫披红挂彩。
礼官在旁指引着大婚剩下的礼数,喝合卺酒,结同心发。
第180章不知餍足
待所有流程走完,殿内一干宫人说罢祝祷词,纷纷垂首退出寝殿。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唯有窗边的龙凤喜烛在荜拨作响。
昏黄光线里,坐在榻边的太子妃珠翠满头,乌发雪肤,美得不可方物。
“阿梨。”
一声轻唤,气氛旖旎。
宋令仪心头怦然,羞涩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不自在地画圈绞动,
察觉那道灼热滚烫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宋令仪微抬下颌,对上那双狭长幽邃凤眸。
不知是烛光或饮酒的缘故,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透着薄红,本就秾俊的眉眼多了几分风流昳丽。
“一直看着我作甚?”
“我在想,去年若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心,娶你入东宫,就不会白白蹉跎这一年多的光景。”萧明夷说着,抬手替她拆下繁琐沉重的凤冠,在手里掂了掂,“这么重,今日累着了吧?”
“是累着了。”宋令仪笑容娇俏,扑进他怀里,“那殿下今夜能不能别折腾我了?”
卸钗环的大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条斯理地逗弄:“那可不行,今夜是洞房花烛,周公之礼不可少。”
“……”
犹记得去年在虎头寨的第一次,这人跟不知餍足的野兽似的,将她折腾得昏过去,事后还涂了好几天的药。
钗环卸完,乌发如瀑垂下。
看怀里的人略显无措慌乱,萧明夷勾唇浅笑,挑起她的下颌,而后俯身吻上她香软的朱唇,将人压在身下,低沉的嗓音哑得厉害:“我等今夜等了许久,阿梨莫要躲懒。”
宋令仪躺在大红喜被间,对上那双幽暗危险的眸光,耳尖臊得通红,鲜艳欲滴。
红罗帐内熏香弥漫,旖旎气氛愈发浓烈,
今夜月明星稀,殿内的动静一直持续到三更天。
待天光大亮,内侍报时的动静传入寝殿,宋令仪恍惚睁开眼,入目是昏暗的幔帐。嗅到满帐幽香,她耳尖逐渐滚烫起来,缓缓转过头,去看紧搂着她腰的男人。
萧明夷闭着眼,满脸都是餍足神色。
看了许久,宋令仪忍着浑身的酸疼,去翻随意堆在床尾的亵衣。
刚有动作,那具健壮有力的躯体随即紧贴过来,将她牢牢落在怀里,嗓音黏糊磁沉:“去哪儿?”
宋令仪动弹不得,无奈道:“时辰不早了,该去永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新妇进门第一天,她可不希望失了礼数。
“怎么还叫‘皇后娘娘’,该叫母后才是。”萧明夷低笑,握着细腰的人愈发不老实,逐渐往下去。
宋令仪倏然一惊,伸手捉住,嗔道:“说了去请安,怎还要闹我?”
晦暗中,那只炽热大手将她反手扣住,顺势翻身一压,摆出纠缠的姿势来,热吻落在耳侧,“放心,母后不会怪罪的。”
这次的疾风骤雨,远胜昨夜。
殿外的内侍和嬷嬷听到动静,面面相觑。往常还道太子殿下不问风月,清心寡欲,没想到成婚第一日,就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架势。
临近正午,宋令仪重新醒来,刚睁开眼,就看见萧明夷站在榻边束腰带,神清气爽,春风得意。气得她抬起酸软的脚,无力踹了他一下,大骂‘禽兽’。
不过萧明夷也不恼,将人抱到铜镜前轻哄,抬手招来宫婢梳妆。
永宁宫内。
沈皇后正与长阳公主谈笑,忽闻殿外响起内侍的通禀声——
“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驾到。”
长阳公主呷了口茶水,凤眸斜挑:“新婚第一日,太子妃这么晚才来奉茶,实在没规矩。”
轻声吐槽的话语,正好被携手进殿的太子夫妇听见。
宋令仪笑容不改,暗自掐了掐萧明夷的掌心,而后敛衽正襟,朝端坐华堂的沈皇后屈膝行礼:“臣妾请安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
“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沈皇后缓缓掀眸,意味不明地瞧了眼太子,秾俊眉眼间尽是餍足春意,无需多问也知太子妃为何请安来迟了。
“不必拘礼了。”沈皇后淡声道。
待俩人直起身,嬷嬷便将准备好的茶水端上前,笑吟吟道:“太子妃请敬茶。”
宋令仪端起茶盏,奉到沈皇后面前,心头忐忑,再次屈膝见礼:“请母后喝茶。”
好在沈皇后并未怪罪她请安来迟的事,莞尔接过茶盏,浅啜一口,而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给宋令仪,嘱咐了几句,譬如‘照顾好太子’,‘早日为东宫开枝散叶’云云。
待沈皇后嘱咐完,众人便挪步饭厅,用了顿团团圆圆的午膳。
婚后第三日,太子夫妇回门。
老太太精神抖擞,连午膳都多吃了半碗饭。午后,陆探微拉着萧明夷在花园凉亭里切磋棋艺;宋令仪则陪着老太太回院小憩。
从院里出来时,路过明竹苑,瞧见陆潜的贴身小厮探头探脑地站在院门前,似在等什么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
“阿筑,你在等谁呢?”宋令仪浅笑问道。
小厮眸光一亮,赶忙抱着盒子上前,躬身道:“太子妃安好,小公爷在幽州,来不及赶回京观礼,特意寄了礼物回来,要奴才亲手交给您。”
长廊光影明净,四下无人,宋令仪犹疑着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串上品羊脂玉做的玉连环。大渊男子赠玉连环,是为许下生生世世守护的承诺。
宋令仪敛眸回神,合上盖子,将这精致木盒交给红蕖保管,而后径直去了花园凉亭。
庭院明媚,花木灿烂,凉亭内的对弈刚结束。
萧明夷坐在棋案边,单手把玩着棋子,正与陆探微交谈,余光瞥见站在繁花垂柳处的宋令仪,偏头看来,眉眼含春。
彼时,微风乍起,轻拂花香,二人视线相接。
——正文完结——
番外1 温泉行宫
次年深秋。
宣元帝病逝于瑶泉行宫的消息传入京都时,太子妃坐胎已满三个月,太子于明德殿公布喜讯,文武百官惊喜之余,齐齐上表恭贺。
若非宣元帝病逝,心情大好的太子殿下必会设宴同庆。消息传到永宁宫,沈皇后的情绪并未有太大的波动,很冷静地与礼部确定丧仪的章程。
太子监国两年,宣元帝丧仪一过,便顺理成章举行了登基大典。夫妇二人除了自东宫搬至紫宸宫居住,其余并未有太大区别,一切如旧。
倒有一点,宋令仪自打怀孕之后,性子愈发娇纵挑剔,而这性子,还只对萧明夷。
为了哄好皇后娘娘,萧明夷连夜处理完手头的公务,然后带着皇后娘娘去行宫游玩。
行宫景色宜人,秋日可狩猎赏枫,但游玩只是个幌子,自打宋令仪怀孕,他们之间除了亲亲抱抱,再无别的亲昵举动,好不容易等到胎稳,萧明夷可不得把人锁在身边,玩些花样。
出宫的仪仗队浩浩荡荡,绵延两里路,由东华门出城。
及至午后,秋光粲然。
宋令仪一袭缃色长裙,慵懒斜靠在马车内的软榻上,睨了眼手里拿着剥了一半的橘子,专注审阅奏折的男人,抬脚踹了他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分散男人的注意力。
萧明夷一激灵,三两下剥好橘子,递了一瓣到她嘴边,“是我疏忽了,阿梨莫气。”
大抵是怀孕的缘故,原本清瘦的体型愈发丰腴,宋令仪脸上的肉也愈来愈多,多了几分国泰民安的美感。
话落,宋令仪淡淡乜来的一眼,神色娇憨动人,萧明夷喉头滚了滚,“这橘子甜不甜?”
“你手里还剩那么多,想尝就尝呗。”莫名其妙。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注视的目光暗了暗,萧明夷俯身凑上去吻住她的唇,主动去勾她的舌头,卷走唇齿间的果肉。
良久,宋令仪靠着软枕,面染红霞,檀口微张着喘息。
“嗯……很甜。”
耳畔响起男人的低笑,她顿觉羞恼,捶了下男人肩头,“还在外面呢,没点儿规矩。”
“不是你让我尝尝么?”萧明夷将人揽入怀里,语气散漫,转而挑眉打趣,“皇后娘娘的架子愈发大了。”
温泉行宫在山腰处,秋季萧瑟,落叶纷飞,极目而望,可见漫山遍野的红枫叶。
仪仗队伍抵达行宫已是掌灯时分,帝后下榻主院,内里的温泉池子方方正正,采用玉石料围砌,泉水温度适中,雾气缭绕,空气里有淡淡的硫磺气息。
因温泉的缘故,院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些,用过晚膳,萧明夷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服侍宋令仪换了件浅金色薄纱长裙,期间没少窃玉偷香。
温泉池子用纱帘与雕花隔断相遮,池边还摆了张竹木榻,供人暂歇。
怀孕不能泡温泉,宋令仪只能坐在池边,雪足浸入温水,弄出细微拨水声。
不多时,身后的屋里有了点动静,她回头一看,萧明夷只着了件玄色薄衫出来,坚实腹肌若隐若现,小脸霎时绯红,落荒而逃般挪开目光。
入水声在静谧环境中格外突兀。
宋令仪转眸再看,雾气遮住了男人湿漉漉的乌黑眉睫,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薄衫褪去,阖眸慵懒靠坐池壁,大半截身子浸入水雾中。
“……”整得跟祸国妖姬似的。
唰——
雪足拨起水花,尽洒在男人的面门。
萧明夷抹去脸颊的水珠,慢悠悠掀起眼帘看向宋令仪,唇角挂着浅淡笑意:“又在生哪门子的气?平时闹你,你嫌烦,现在不闹你,又觉不满。”
宋令仪被他这话惹得难为情,但转念一想,分明是这人故意撩拨她,冷哼一声:“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了?”
“哪儿敢啊。”萧明夷眉梢轻挑,起身往她身边凑去,还好有腾腾雾气遮掩住大半个身子。
宋令仪羞涩挪开视线,却被男人牢牢捏住了下巴,他站在池子里,比她坐着还高些。抬手将怀孕后情绪不大稳定的皇后娘娘拥入怀中,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婚前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这还差不多。
湿热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宋令仪惊觉湿了衣衫,抬手推了下厚颜无耻赖在身前的男人:“衣裳都湿了……明知我不能泡温泉,还要弄湿我的衣裳……”
“湿了等会儿再换呗。”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她就来气,再怒瞪他,“适才还说不闹我,我要去更衣,莫要跟来。”
推搡的力道不算重,但萧明夷一反常态地乖觉退开。
夜色浓重,乌云遮月,池边烛火幽幽。
宋令仪踩着青石板往屋里走,背后的流水声忽然变大,似有水花四溅,她心下好奇,往后看了眼——
水池雾气缭绕,里面竟空无一人。
宋令仪不禁心头一紧,轻声唤道:“陛下……陛下……陛下?”
四下静悄悄,无人回应。
这温泉池子愈靠外围愈深,若是不小心跌进去,溺了水……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宋令仪否定,萧明夷水性不错,热水泡太久是会头昏,但才下水没一会儿,不至于缺氧昏迷。
“陛下!”她拔声唤道。
依旧无人回应。
宋令仪心头愈发不安,便沿着池边走了几步,可水面雾气浓重,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烛火摇曳,池水中央依稀浮现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她眼皮子一跳,几步踩入水里,往温泉池中央去,池水逐渐淹没她的大腿。
又接连唤了几声,可池子里一点回应都没有,腾腾雾气氤氲着她泛起绯红的乌眸。
温泉池中忽然水波晃荡,宋令仪停步,还未看清是什么情况,就听得‘哗啦’一声水响,如山般高大的身躯从水里钻了出来,溅起的水花将衣裳浸透。
“啊——”一阵心惊肉跳。
萧明夷随意将湿漉漉的墨发往后拢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那双幽邃凤眸始终盯着面前丰腴婀娜的身影,烛火跃动在他的瞳孔里,灼灼幽亮,好似潜藏在暗处狩猎的野兽,蓄势待发,隐隐兴奋。
长臂一拢,将人拦腰拥入怀中。
宋令仪心绪稍定,红着眼睛拧了下男人的腰腹,“萧无晦,你烦死了!”
雾气弥漫。
本就轻薄的裙衫湿透后,将女子的婀娜身段彻底凸显出来。光裸的高大身躯,紧紧拢住衣衫湿透的丰腴,他低头轻咬她的耳垂。
“旷了三个多月,阿梨可得好好补偿我。”
至于怎么补偿,二人心照不宣。
“可我不能泡温泉唔——”
一声压抑的低呼,池水哗啦响个不停。
宋令仪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偏头不敢去看那双幽暗凤眸。
萧明夷将人抱离温泉池,放在木榻上,周围的纱帘荡出粼粼波光。他一手撑在她身侧,半跪在木榻上,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被烛火笼着,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宋令仪清晰地感受到来势汹汹的侵略性,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按住。
“不是嫌水里不方便,躲什么?”他低头,墨发垂落,腰腹和她胯骨相连,仿若真的紧密结合在了一起。
“我……”
檀口微张,那人立马伸指在她嘴里搅合,“……不行。”
含糊吐出两个字,萧明夷身躯下压,但刻意留了缝隙,避免压住她的肚子,另一只手转而握住她的后颈,吻上唇瓣,含住轻吮,边亲边慢慢喘息,“不让碰?”
嗓音里带着极度的压抑忍耐,“那阿梨说点好话来听听。”
大抵是缺氧,宋令仪头脑晕乎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响起一声低笑,萧明夷将她抱紧,嗓音沉哑:“不肯说,那就别怪我了。”
灼热气息扑在宋令仪的颈侧,叫她无端心颤。
晚风微凉,主院里呜咽喘息交织,直至月上中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