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阴鸷太子身边潜逃后,他发疯了》 第1章发现了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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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一个乞丐,能穿苏绣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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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何至于强迫一个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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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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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劈柴生火,总比做土匪头子的通房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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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土匪没料到一个姑娘家,会玩这么恶心的下三路,一时不察,竟叫她得逞。 当即捂住下体,疼到身躯蜷缩,五官挤作一团。 宋令仪不敢耽误,撒丫子往前跑。 那土匪的长相本就粗犷,被少女踹中命根子后,好似露出青面獠牙的恶鬼,阴狠狠盯着逃跑的少女。 等缓过那阵儿,土匪立马追上去。 看起来笨重的身躯,此刻却如离弦之箭般迅疾。 眼看快把人追上,一道玄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拦在少女面前。 宋令仪刹不住脚,直直冲进萧明夷怀里。 情况突然,她惊慌抬眸,仰头便撞入那汪千尺寒潭。 对上少女噙着泪水的莹润乌眸,萧明夷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土匪神色略显慌乱,毕恭毕敬拱手行礼:“老大唔——” 只听得“砰”一声沉闷巨响,壮若猛虎的土匪被萧明夷一脚踹飞数米,后背撞上石柱。 房梁微颤,抖落一地灰尘。 那土匪不敢吭声,更不敢反击,半跪在地上,抬起手背擦去嘴里的铁锈味。 萧明夷冷冷看着他,语气平静:“徐二,你知道人跟动物有什么区别么?” 徐二怯怯抬头,一言不发。 他在太子麾下多年,清楚太子折磨人的手段有多残忍。 这小丫头是太子带回山寨的,可太子将人丢在后厨院子不闻不问,他以为太子不会管,才起了歹心。 萧明夷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人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就算春天来了,也不会像畜生一样,四处发情。” “……”徐二埋头,脸上横肉颤动。 宋令仪慢慢冷静下来,惊疑望着萧明夷的背影。 原以为这群土匪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她喊了“救命”,也不会有人管。 没想到这土匪头子还是有几分原则,竟会为她出头。 静默两息,就在宋令仪琢磨着土匪头子会怎么惩罚徐二时,就听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滚吧”。 “是。”徐二起身离开。 方才那一脚,看起来重,其实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 宋令仪乌眸睁大。 刚开始还有些不可置信,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群土匪才是一伙儿的,她只是外来人。况且山寨靠打家劫舍维生,需要人力,这土匪头子定不想损兵折将。 萧明夷回头看向宋令仪。 远处跃动的火光照亮他的五官,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大半夜不在院子里待着,想跑?”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压进耳朵里,不辨喜怒。 少女无端心颤,下意识挪开视线。 不为别的,气场太强了。 宋令仪上辈子见过很多帅哥,演员爱豆、小生硬汉,帅得各有千秋,但任何一人都不像眼前这位,气势凌厉迫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仪,就像影视剧里的皇帝…… 不对,不对,一个土匪头子,怎么能跟皇帝相提并论。 “没有。”宋令仪矢口否认,声音细如蚊蚋,“睡不着,溜溜腿而已,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在萧明夷面前,少女还不够圆滑,哪怕心思千回百转,开口仍然青涩,像是初春冒尖的嫩芽。 那双幽邃凤眸带着诡异和莫名的危险,落在少女身上时,叫人不寒而栗。 “我劝你不要乱动心思,这虎头山上陷阱众多,稍不留意就会命丧黄泉,到时可没人给你收尸。” 宋令仪呼吸微窒,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警告。 萧明夷转身往主楼走,步伐缓踏沉稳,像是扣在人心上。 他方才本不想出手,毕竟时局紧张,又正值用人之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教训麾下的将士,难免叫底下人寒心。 可若不出手,这类肮脏事有一就有二。 小姑娘宁愿行乞,也不愿卖身青楼,可见是个有骨气的。既然把人领回了山寨,又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 宋令仪轻手轻脚跟在男人身后,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连前面的人何时停下都不知,一头撞上肉墙。 “……” 少女屏息回神,忙不迭后退半步。 萧明夷神情冷淡:“给你一刻钟,收拾好东西来主楼。” “……去主楼做什么?”宋令仪弱弱问。 廊下火光流淌在男人锐利深邃的面庞,颓懒又透着风流,语不惊人死不休:“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宋令仪瞪大眼睛。 还以为是个有原则的土匪,没想到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动作快点,不然把你丢山里去喂野兽。” “……” 大抵是土匪头子给少女的第一印象太过恶劣,她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一溜烟跑回后厨院子打包行李。 在去主楼的路上,少女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好歹这土匪头子长得不错,委身就委身吧,总比丢了命强。 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她找到机会回京,必定一纸诉状告到御前,端了这狗屁山寨解气! 思忖间,她已站在主楼前,檐下挂着的两个红灯笼幽幽亮着。 静谧黑夜中,这座两层的木制建筑犹如暗流涌动的深海,而潜藏在海底的巨大怪兽,随时会将她吞没。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抬步走进主楼。 一楼正堂安静无声,与东西两楼又脏又臭的环境不同,这里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淡淡木质香,可见主人家是个有格调的人。 “……” 格调? 这是一个土匪该有的东西? 宋令仪揉了揉眉心,控制住乱飞的思绪。 “大爷?”她轻轻唤了声。 总得让土匪头子知道她按时来了,别给她丢山里去。 半晌,回应少女的是一室静谧。 “难不成是睡着了?”她嘀咕道。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两声轻轻的闷响,少女抬头往二楼看。 烛火幽微,一道颀长的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站在栏杆后。 少女杵在原地,看是一声没叫,实则灵魂走了有一会儿了。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来。”萧明夷淡淡开口。 第7章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令仪回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这狗男人,一声不吭扮鬼呢?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腹诽归腹诽,少女还是乖乖上楼了。 二楼走廊晦暗,唯有左边的房间亮着烛光,萧明夷抱臂倚靠门框,下颌微抬。 “从今日起,你就住那个房间了。” 宋令仪循着他的目光往后看,走廊对面有个半开门的小房间,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不等她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高大身影倏然压了过来,宋令仪被迫身躯后仰。 逆着光,男人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觉那道目光迫人又冰冷。 “今日的事,再无下次,只要你安分待在主楼,没人会来招惹你,懂?” 换而言之,她若不知好歹,再生出逃跑的心思,无论落到哪种境地,都与他无关。 这应该算第二次警告了,少女迟钝点头。 砰—— 关门声突兀响起。 门风撩起少女鬓边碎发,她呆呆看着紧闭的房门,错愕无言。 默了两息,少女提着行李往小房间走。月光透过窗户,依稀能看清屋里的简陋陈设。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木凳,角落里还有个洗漱用的盆架。至少比柴房的环境好些。 宋令仪简单收拾一番,平躺在床上。 周遭静谧,轻微的叹息声在黑暗中响起。 今夜发生的事,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群土匪连人都敢杀,平日逼良为娼的事儿肯定没少干。徐二没有得逞,反被教训一顿,往后指不定怎么给她使绊子。 土匪头子为了一个奴婢教训兄弟,传出去必会让底下人心生不满。 这也就不难解释,土匪头子为何瞧不上她,还让她住进主楼了。 他应该想给其他人制造一个假象。 只要让其他人认定她是老大的女人,就不会置喙他教训徐二的事,反倒会觉得徐二调戏老大的女人,挨一脚是罪有应得。 在找到合适的逃跑机会前,她不如将计就计,讨好土匪头子,让其他土匪觉得土匪头子很宠她。 这样一来,不仅能省去很多麻烦,还能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找机会离开山寨! 说干就干,翌日清晨,萧明夷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宋令仪站在门外。芰荷色的裙衫裹着纤瘦身躯,如一捧春日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翩然欲仙,让人想要采摘。 少女眉眼弯弯,抬头望着他。 “大爷,您终于醒了,饿不饿?” “……” 眉心几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萧明夷眸光幽幽地盯着她,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小丫头精明得很,肚里指不定在酝酿什么坏心思。 “怎么了?” “今早有肉包子和青菜粥,我给大爷端上来?” 萧明夷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抬步往楼下走,少女跟小尾巴似的紧跟着。 晚春清晨,山寨里格外安静,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犬吠。 明净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光影洒在台阶上,给山寨添了些盎然生气。 东楼饭厅里坐满了人,叽里呱啦嚷个没完。 昨夜发生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纷纷调侃徐二色胆包天,连老大的女人都敢碰。 徐二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忍下。 “不过……那丫头真住进主楼了?”有人好奇问。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洁身自好,在丹阳郡的几年里,有不少官员往府上送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就没见太子殿下收过。 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玄风。 玄风嚼了嚼包子,含糊道:“我哪儿知道。” “这丫头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太嫩了。” “是啊,瞧那小身板,经得住老大折腾么,别散架喽哈哈……” “老大之前想收她,这丫头却不知好歹,嘴里寻死觅活的,昨夜还不是从了。” “嗐!咱老大多俊俏啊,就算是城里的花魁娘子,见了都得倒贴上去……” 肆意的交谈声传出饭厅,正好被门外的二人听见。 宋令仪眉头微蹙,暗骂这群土匪粗鲁无礼,甫一抬头,对上土匪头子睇来的视线。 少女愣了一瞬。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扯唇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道:“大爷看我作甚?” 萧明夷不语,抬步进饭厅。 这群人看见老大进来,调侃的声音立马小了。不等他们起身招呼,那抹芰荷色身影也跟着进来,还坐在了老大身边。 众人吃惊。 老大的身份何等尊贵,就算纡尊降贵与他们同吃同住,从来都是单独坐一桌,谁也不敢逾矩,这小姑娘竟然…… 榆木方桌前,宋令仪看着肉香四溢的包子和热腾腾的粥,面上虽一片平静,嘴里却克制不住地分泌唾液。 萧明夷舀了勺清粥,慢条斯理咽下。 忽而,碗里多了个包子。 他眸光微沉,偏头去看宋令仪。 少女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剔透轻盈的眼珠盯着他,漂亮得不像话。 “这包子好吃,大爷快尝尝。”少女嗓音婉转,犹如玉振。 饭厅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等自家老大的反应。 萧明夷垂眸瞧着碗里的包子,并未戳穿少女的小心思。 随着聚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他眉头一皱,抬眼扫过饭厅众人,目光冰冷又凛冽,被他扫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戏。 宋令仪埋头喝粥。暗自庆幸这土匪头子上道,没有当众下她面子。 思忖间,忽觉有一道阴寒视线落在身上。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右前方看——徐二幽幽盯着她,眉眼如乌云压沉,配上满脸横肉,可怖极了。 宋令仪心脏猛跳,急忙收回目光。 毫不怀疑,这人侵犯未遂,被她踹了命根子,定是记恨上她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知收敛神色,可见是个张扬自大,报复心极强的人,若是私下被他抓住……一想到这儿,宋令仪端着木碗的手不禁握紧,心也沉下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土匪头子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一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第8章表字无晦 吃完早饭,土匪们各自去广场上操武。 玄风与几名亲信留在主楼正堂内,向萧明夷汇报一些山寨里的事。 临了,其中一名亲信发起牢骚:“这虎头山里的陷阱太多了,昨夜巡防后山,属下差些掉进坑里。” 其余人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掉进去,再爬出来呗。” “就你这身手,还怕一个坑,最近是不是疏于锻炼了?” 那人微恼:“那坑深得很,上面铺了一层草皮,轻易发现不了,人掉进去,不死也得瘸条腿!” 两个月前,这座寨子的土匪拦路打劫,被他们一锅端了。他们占了寨子,发现山里野兽多,之前那拨土匪在山里设了不少陷阱捕猎。 平时巡防,都得多加提防,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运气好没事儿,运气不好,掉进有捕兽夹和竹签桩的坑里,命就没了。 任他们七嘴八舌谈论,坐在上首的男人自顾自磨着箭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令仪沏茶回来,刚好听到他们在讨论后山陷阱的事,没急着进去,靠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警觉门口有人偷听,萧明夷淡淡掀眸,箭头在指尖转了转,猛地刺过去。 铮——! 锋利的箭头穿过窗棂纸,从宋令仪眼前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柱子。 她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再敢偷听,割你一只耳朵。”语气冰冷。 一切都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宋令仪慢慢回神,深吸口气,用力将箭头从柱子上拔下来,抬步进正堂。 “大爷误会了,不是偷听。”她将手里的托盘往前一递,“我给大爷沏了茶,怕打扰你们谈事,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少女眨眨眼,满脸纯然。 堂内气氛凝滞。 玄风笑着打圆场:“阿梨姑娘有心了,茶水放桌上就行。” “好。” 宋令仪最擅长给台阶就下,将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坐在上首的男人始终盯着她,没有说话。 其余几人汇报差不多了,纷纷起身告退,正堂里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着,宋令仪颇有些不自然。 这土匪头子真是喜怒无常,难伺候。 “大爷,您生气了?”她歪头询问,眸光灿然若星。 萧明夷眸色闪动了一下。 视线冷淡扫过桌上的茶水,抬了抬下颌:“这称呼难听死了,我姓沈,家中排行第五,表字无晦,你唤我——” 话没说完,少女就抢答道:“那我唤您‘五爷’吧。” 嫌难听,偏不如你意。 “……”萧明夷扫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反对。 萧姓,乃是大渊国姓;而沈姓,是他母后的姓氏,说出来不会暴露身份。 不过说与不说,在少女眼里没什么区别。她连当今天子的年号都不知,更别提国姓了。 “五爷唤我‘阿梨’就行。”宋令仪道。 阿梨,一听就是小名或是随意虚构的名字,但萧明夷并不在乎,毕竟他也未曾告诉她真实身份和姓名。 萍水相逢,终于分别之日,交往不必过深。 … 临到傍晚。 后山巡逻换防,宋令仪提着食盒,主动去给玄风送饭菜。 她初时不懂,为何一个山寨的守备,会跟军队一样严密。后来想想,宋父抗击海寇,牺牲在丹阳郡,这陌生朝代不太平,守备严密些也很正常。 暮春时节,林子茂密,蝉鸣鸟叫不绝于耳, 玄风等人只巡防山寨的边围,并未深入后山。这会儿巡完两圈,正坐在瞭望台上偷懒。 看见来送饭菜的人是宋令仪,五个人都有些吃惊。 玄风一手搭着栏杆,笑问:“怎么是你来送饭?” “柴大哥烫伤了手,我就替他来了。”宋令仪回答的语气自然。 柴大哥就是负责做全部人伙食的火头兵,参军之前在酒楼里做过几年厨子,手艺了得。 五个人都有些饿了,打开食盒,大口吃起来。 没人注意到宋令仪站在瞭望台边沿,目光所及之处,视线不断逡巡。 “玄风大哥,你一般要值守几个时辰啊?“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玄风咽下嘴里的菜,闲聊道:“一组要巡两个时辰,不过后山陷阱多,又没人能绕过前山突袭,我们要提防的只有山里的野兽,比巡防前山松快。” 两个时辰,那下次换防的时间就是亥时。 宋令仪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只要一日待在山寨,那徐二始终是个隐患。今早听闻后山有陷阱,或许她可以利用陷阱,让徐二受点伤,歇养个十天半个月。 这样,他就打不成她的主意了。 “玄风大哥,这后山陷阱不是山寨设的么?” 玄风吞咽的动作顿了顿,几人抬头交换视线。而宋令仪背着他们,并没看见他们变了脸色。 “为何这么问?” 宋令仪摩挲着下巴,淡淡道:“嗯……你们好像并不清楚陷阱的位置。” 早上听那人的语气,似乎不知后山设的有陷阱。既是山寨里的人,为了安全起见,没道理不清楚陷阱设在哪里。 玄风抵唇轻咳:“很早之前设的了,埋得隐蔽,有人不清楚也正常。” 宋令仪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徐二多半也不清楚后山陷阱的具体位置,这几日找机会到附近看看。 “原来如此,那你们可得注意安全,别掉进陷阱里去了。”少女回头关心道。 霞光疏疏穿过山林的间隙,洒在她芰荷色裙摆上,似浮光跃金。 玄风差些看直了眼,摆了摆手,大大咧咧道:“放心,只要不踏过下面设的红线,就不会踩中陷阱。” 宋令仪淡淡一笑,没再多问。 问得越多,将来徐二出事,扯到她身上的概率越大。 土匪头子喜怒无常,不好相与,若叫他知道她的心思,定会重重惩罚她,杀了她也不一定。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二欺负过她,总不能只挨一脚就算了。 第9章徐二的死 接下来的几日,宋令仪包揽了去后山送饭菜的活儿。因性子活泼,跟谁都能唠两句,很快跟山寨里的人熟络起来。 借着送饭菜的由头,她将瞭望台西面的地形大致摸了清楚。 西边靠近悬崖,山寨的人一般不会往西巡查。红线以外,百米范围内的陷阱都只是深坑,上面铺了草皮和枯枝,很隐蔽。 宋令仪在几处陷阱边上做了标记,本打算再观望两日,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她照常去后山送饭菜,登上瞭望台,却意外看见了徐二。之前旁敲侧击过,今日值班的人里并没有他。 徐二撑着栏杆,死死盯着那道芰荷色身影,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不敢对视,心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连递食盒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其余几人知道徐二和宋令仪有过矛盾,也清楚徐二睚眦必较的性子,没让宋令仪多留,接过食盒就让人回去了。 少女前脚刚走,徐二身形一动,也要下瞭望台。 “诶!” 留着络腮胡的汉子觉得不对劲,开口叫住徐二,语气试探:“你去哪儿?” 徐二回头,做了个解裤腰带的动作,不耐烦道:“人有三急,还不许我下去撒泡尿?” 络腮胡汉子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大家都是一个营里出来的,有些事说太多,容易影响感情。阿梨那丫头现在是老大的女人,徐二再混,应该也不敢再对她出手。 纠结片刻,络腮胡汉子摆手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徐二转头下瞭望台,正要往北边的林子走,余光瞥见一道芰荷色身影蹿进了西边林子。 他脚步一顿,眼底掠过精光。 就知道这死丫头天天来后山送饭菜没那么简单,果然是想跑。 西边尽头是悬崖,等他爽完,把人丢下去,神不知鬼不觉,老大追究不到他头上。 徐二抬手搓了搓鼻头,紧跟上去。 林中静谧,偶尔有几声鸟叫。山寨拉的红线就在脚下,男人没有犹豫,一脚跨过。 见鱼儿上钩,宋令仪不敢掉以轻心,一路引着他往做了标记的陷阱走。 可一刻钟下来,沿途好几个陷阱都没发挥作用,她逐渐焦躁起来。 二人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徐二这人很聪明,知道林中有陷阱,好几次都精准避开。 眼看离瞭望台越来越远,他也不再担心被其他人发现,逐渐加快脚步。 宋令仪闷头往林子深处跑,心头愈发紧张。 越靠近悬崖,林子越开阔,伴随的危险也就越多。 慌乱间,宋令仪瞥见右前方两棵大树中间有一处陷阱,上面铺的草皮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轻易发现不了。好在她眼尖,发现悬在陷阱边沿半寸,用来绊人的鱼线。 少女没有过多犹豫,果断绕过陷阱,躲在树下。 不多时,徐二跟了过来。 因少女藏在树后,他第一时间没看到人,心头还小慌了下。环顾四周后,发现大树下露出来的裙摆,他冷冷一笑,口气嚣张: “死丫头,上回让你跑了,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老大不在,我看谁能救你!” 这里是密林深处,远离瞭望台,靠近悬崖,山寨的人巡防不会来这里。 蹲在树下的少女心惊胆颤,两只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掌心不停冒汗。 今日原本不想对徐二出手,可机不可失,他与其他土匪换班,下次值守的时间不确定,再拖下去,等柴大哥的伤好了,她就没机会来后山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我警告你别过来!我是五爷的人,他要是知道你欺辱我,定不会饶你!” 宋令仪拔声分散徐二的注意力。 徐二本就没打算活着放过她,所以根本不怵。他缓步朝大树走,似在享受抓捕猎物的快感。 “女人而已,老大玩腻就丢了,难不成还奢望老大会娶你?”他嘲讽道。 “不如乖乖从了我,等老大玩腻了,我还能替你求求情。” 呸! 下流胚子!猥琐男! 宋令仪心头怒骂。 徐二满脑子都是那点龌龊事,根本没注意脚下的情况,等他察觉不对时,已踩到了陷阱。 唰—— 伴随一声惊恐的嚎叫,大树后传来塌陷的动静。 中了! 宋令仪眸光陡然一亮,慢慢探出脑袋往后看。 陷阱塌陷处,地面露出两米宽的不规则大洞,除了最开始的嚎叫,里面再无别的动静。 少女心有余悸,不敢太快靠过去,原地等了十息,连声呼救都没听到,才后觉情况不对。 山林间寂静万分,一丝风都没有,虫鸣消隐。 她慢慢走到陷阱边沿,探头往里看—— 徐二呈诡异的姿势‘躺’在陷阱底部,双眼瞪直,没了生气,密密麻麻的竹签桩穿破他的肉体,鲜血四溅,染红锋利的竹签桩。 “啊——” 少女吓得瘫坐在地。 暮春不冷不燥,她却浑身冰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乌眸里满是恐惧和惊慌。 密林外围的陷阱只是些深坑,宋令仪下意识以为所有陷阱都是那样,根本没料到这处陷阱里有竹签桩。 现下徐二死了,巡防的人长时间没见他回去,定会起疑。 思及此处,宋令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蹭掉陷阱周围的脚印,快速离开密林,回到山寨。 午后的山寨清静。 刚从主楼出来的玄风迎面碰见宋令仪,抬手招呼:“阿梨姑……” 话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少女径直从他身边掠过,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一般。 玄风没去细想少女的反常,耸了耸肩,往东楼去。 回到二楼小房间,宋令仪呆坐在桌边,脸色苍白如纸,脑子里不断浮现徐二的惨状,折磨得她痛苦抱头。 不关她的事,明明是他欺辱人在先。今日送饭菜,他如果不心怀叵测跟踪她,怎么会掉进陷阱。 她只是自保而已! 然而,自我劝慰的话,并没有起作用。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叫她呼吸困难。 第10章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穿来这狗屁地方,她的运气就没有好过! 宋令仪还未从惶恐不安中缓过神,一张清婉小脸白了又白,只觉头晕目眩,疲惫不堪。 思绪恍惚时,房门被敲响。 她双肩微颤,慢慢转头看向房门。 陷阱在密林深处,山寨里的土匪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徐二的尸体,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会怀疑到她身上。 宋令仪,镇定,不要惊慌,至少在他们怀疑你之前,要装作无事发生。 静了片刻,她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瓣,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宋令仪扬起一抹纯然无害的笑容,眉眼弯弯:“五爷,怎么了?” 萧明夷面容冷淡,注意到少女微红的眼角,略觉疑惑。 “你哭过?” 宋令仪眸光轻闪,欲盖弥彰地抹了抹眼睛,“方才风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这个说法过于拙劣,萧明夷凤眸微眯,懒得追究。 “既然无事,就把楼下正堂清扫了,再沏杯茶来。” 吩咐完,萧明夷转身要走,忽而想到什么,又回头看着少女,眼神莫测。 “……” 宋令仪乌眸圆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是看出什么了么?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根本发现不了尸体…… 就在她忐忑不安到极点时,萧明夷再次开口:“沏茶的时候,记得把手洗干净。” “……?” 宋令仪心里有一万句脏话骂过。 这句话,配上土匪头子的眼神,太侮辱人了! 流浪的时候,为了低调,才弄得一身邋遢,可他这话说得就像她多不爱干净似的。 宋令仪微笑应下,跟着他往楼下走。 怕土匪头子事后觉得异常,宋令仪唇瓣动了动,觑着男人的侧颜,轻声道:“五爷不问问我为何哭?”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萧明夷淡淡道。 “……”宋令仪深吸一口气。 很好。 脑子里酝酿了一堆话,却被男人一句话轻松堵住。 这个男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 夕阳西下。后山巡逻已换了批人。 宋令仪蹲在地上,拧干抹布的水,慢吞吞擦拭走廊地板。 好不容易将廊庑打扫得纤尘不染,刚直起腰松口气,一个络腮胡汉子急吼吼进了主楼。 鞋底踩出一串脏污的脚印,看得宋令仪眼前一黑。 啪嗒—— 抹布脱手,落入脏不见底的水盆里。 不等她为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哀泣,主楼正堂里传来谈话声: “老大,徐二不见了。” 宋令仪心下一紧,佯装擦拭窗户,靠近偷听。 坐在上首的男人剑眉微蹙,脸上却看不出多少情绪,“他不是主动换班巡防后山么,怎么会不见了?” 络腮胡汉子叫王冲,是个校尉。与徐二是同乡,又进了一个营,关系还不错。 徐二说去解手,一个时辰没回瞭望台。他下值回到山寨,找了一圈也没见人,觉得事情不对,立马来主楼汇报。 萧明夷听完,神色一凝,掀眸望向廊庑。 “仔细找过了?” “到处都找过了,寨里的兄弟都说没见他回来。”王冲焦灼道。 他来主楼,除了汇报徐二不见的事,还想看看阿梨姑娘在不在。 徐二这人混不吝,上回吃了闷亏,指不定记恨上阿梨姑娘了。见人来送饭,后脚跟着离开,可能不是解手那么简单。 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立马赶来主楼,可阿梨姑娘不仅在主楼,看起来还完好无恙。 “老大,咱要不把兄弟派出去找找?” 长眉压低几分,萧明夷沉声道:“这几天山下局势不明,徐二不会独自下山,他不见之前,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异常的地方…… 王冲想了想:“没有啊,他说去解手,一去就没回来。” 萧明夷没说话,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缕白雾,香气盈满室内。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还在山上。 “搜山。” 土匪头子低沉醇厚的声音飘出正堂,落入少女耳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她颤颤拧着抹布,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 入夜,下了一场大雨。 窗外雷声轰鸣,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并不安稳,捂紧耳朵,辗转反侧。 暴雨肆意砸响窗户,宋令仪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密林陷阱,折磨到后半夜,她彻底失眠。 天光微亮,云消雨歇。 宋令仪挂着两个黑眼圈,无精打采下楼。 因土匪头子下令搜山,此时东楼饭厅里的人,比以往少了大半。 宋令仪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土匪高声谈论: “这徐二一夜未归,能去哪儿啊?” “谁知道呢,老大让搜山,这都多久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昨天还跟我说去城里找花魁娘子喝酒,是不是真下山了?” “不可能,老大有令在先,再说了,那二皇……”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塞了个包子堵住嘴。 “二皇什么,二黄前几天走丢了,别惦记了。” 大抵是意识到说漏嘴,那人瞥了眼宋令仪,打哈哈道:“是啊,是啊,走丢了,瞧我这脑子,又忘了。” 宋令仪心不在焉,根本没细琢磨他们的谈话。 低头咬了口包子,暗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夜下了场大雨,冲散了林中所有的痕迹,但尸体迟早会被发现。土匪头子很聪明,真相怕是瞒不了太久,她得赶紧下山。 她观察过了,前山守备也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马厩的钥匙除了专人保管,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土匪头子身上。 山路难行,没有马,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 宋令仪托着雪腮,勺子搅动碗里的清粥。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土匪头子不在,偷偷进他房间拿钥匙。 白天戒备森严,等晚上换岗,或许有机会下山。 后山很大,寨里人手有限,不能全部去搜山,距离徐二失踪,已过去十几个时辰,还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午后。 趁着萧明夷不在主楼,宋令仪悄悄潜入他的房间。 第11章逃跑 屋内陈设简单,整洁明亮,完全不像土匪的房间。 窗边博古架上摆放的都是不知年代和价值的瓶罐,翻了半刻钟一点收获也没有,急得宋令仪额头冒汗,转而去翻床榻。 少女单腿跪在床上,俯身翻找。说来奇怪,在她的意识里,很少有男性会喷香水,更别说在条件艰苦的山寨了,洗澡都成问题,土匪身上总会有点味儿。 可是土匪头子不仅爱干净,连他的被褥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 宋令仪凑近被褥,兔子似的仔细嗅了嗅。 动作诡异,若叫旁人看见,定要骂一句‘变态’不可。 床榻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宋令仪几乎翻了个遍,依旧没有收获,就在她快妥协放弃时,视线掠过窗边棋案。 没想到土匪头子还喜欢附庸风雅,腹诽过后,她忽然想到棋案那块还没翻过,当即凑了过去。 宋令仪扫了眼错综复杂的棋局,把目光放在棋奁和坐垫上。 掀开坐垫,少女眼睛一亮。 坐垫下面竟藏有暗格,暗格长宽约两寸,打开后,里面有好几把形状不一的钥匙。 好在宋令仪之前见过马厩的钥匙,果断选出其中一把,然后将暗格和坐垫恢复原样。 临近黄昏,霞光满天。 土匪们围在主楼外,吵嚷不停。 包围圈中心放着一把木制担架,担架盖着白布,底下依稀可见人形。 不知谁喊了一句‘老大来了’,土匪们自觉让出一条道。萧明夷缓步走到担架旁,掀开白布一角,眸光微暗。 “在哪儿找到的?” 土匪们终于安静了些,王冲站出来说:“在后山西面的陷阱里,那陷阱里有竹签桩,徐二大概是没注意,就踩了进去……” “不过,那陷阱的位置距离红线有点远,徐二要解手,没必要跑那么远。” 萧明夷面色微肃:“你是怀疑有人引他过去?“ “这……”王冲一噎,“这属下可说不准。” 宋令仪挤在圈外,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紧张到掌心冒汗。 徐二的死疑云重重,众人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在事情没有定论前,尸体先存放在后厨院子里。 转眼天黑,山寨里依旧井然有序,各处火光跃动。 广场上时而响起土匪们气吞山河的呼喝声。土匪头子没有回房间,而是和几名亲信在楼下正堂商议要事。 二楼小房间,少女静坐其中,手里紧攥着马厩钥匙,胸间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她一定要逃出去。 暄城离京都约莫五天的路程,从虎头山往西走,不过二十里就有个小镇。只要进了小镇,土匪头子就算想抓她,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亥时已过,窗外的呼喝声愈来愈小。 一楼正堂灯灭,宋令仪从门缝窥见土匪头子回了房间,烛火燃起,她稍稍松了口气。 月色凄迷,万籁俱寂。前山换防的时辰将近,宋令仪轻手轻脚下楼。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 未免土匪们太早发现她逃走,宋令仪点燃堆砌在东南角的柴火。 不多时,山寨内火光冲天,土匪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 “不好了!走水了!” “快提水来!” 前山换防,加上寨里走水,寨门一时间无人值守。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 两刻钟后,火势被及时控制住,寨里没有财物和人员损失。 王冲将手里的水桶往地上一砸,灰头土脸地瘫坐在地上。 “妈的!这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火!” 晚春的温度不算高,虎头山又下过雨,不可能凭空走水,必定是人为纵火。 周围人累得唉声叹气。 萧明夷负手站在廊庑下,视线投向二楼没亮灯的小房间, “抵着换防的时间放火,老大,会不会是二皇子的人?”玄风狼狈擦汗。 “不可能。”萧明夷凝眸。 萧渡若知道他在虎头山,岂是放火这么简单。而且这火远离楼房,构不成性命威胁。 倒有一点值得怀疑。 寨子里走水,按某人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动静。 思及此处,萧明夷眸光一暗,抬步往主楼走。 “老大!有情况!” 忽然,一个光头汉子匆忙跑来,嘴里喊着:“马厩里的马少了一匹!” 萧明夷转过身,狭眸定定盯着光头汉子,电光火石之间,他似是想通了什么,调头往寨门方向去。 “玄风、王冲,各带一队人马,随我下山。” 被点到名的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但他们没有多问,快步跟了上去。 夜半三更,皓月当空,山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虎头山地势复杂,玄风和王冲各领一队人马,在岔路口分开。 及至山脚,依旧不见宋令仪的踪迹。 “老大,咱们往哪边追?”玄风偏过头颅,拔声问。 往东通往暄城,往西二十里则有一个小镇。上回在暄城城郊的观音庙遇见宋令仪,说不定人往暄城走了。 山风拂过,斗笠下的俊颜下颌紧绷,棱角分明的轮廓,眉飞入鬓,凤眸上挑,犹如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浑身散发一种傲然天地的强势。 萧明夷冷视前方,没有过多的犹豫,“王冲会去暄城,你随我去青石镇。” “是。” 朦胧山野间,骑马的黑影如劲风般闪过,马蹄飞扬卷起一地的尘土。 暮春时节,昼长夜短。卯时刚过,天边翻起了鱼肚皮。 距离青石镇,只剩最后五里地。 宋令仪担惊受怕了一路,眼看自由在望,回望身后,却见山路拐角处,一队极速攒动的黑影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被抓回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心下一横,将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绑在马背上,而后翻身滚下马。纤瘦身躯在地上翻滚几圈,滚进路边树丛里,藏得严严实实。 背着包袱的马跑了约莫半刻钟,一队黑影就从宋令仪眼前疾驰而过。 第12章 青石镇 为首的人哪怕戴着斗笠,黑布罩面,宋令仪也能认出是土匪头子。 举目望去,天边泛起乌青色,晨雾笼罩远处的山峦,藏在树丛里的少女屏息凝神,短时不敢出去。 与此同时,自青石镇方向来的一队人马,与斗笠黑衣,策马疾驰的土匪们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锦衣佩剑,约莫及冠之年,身量颀长,饶是一路风尘仆仆,也掩不住他姿容如玉,光风霁月。 “表哥,这些人来势汹汹,看起来不像好人啊。” 锦衣公子淡淡乜了他一眼,“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莫管他人闲事。” 两队人马愈行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趴在树丛里的少女昏昏欲睡,忽而听见马蹄声逼近,吓得她一扯。 抬头仔细一看,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男人锦衣佩剑,气质温润,应该是官宦或者大户人家的子弟。 宋令仪沉吟片刻。 无钱寸步难行,更何况她包袱没了,马也没了,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倒不如赌一把,请这些人帮忙。 心绪稍定,宋令仪从树丛里爬出来,冲到那队人马前,挥手招停。 锦衣公子手掌勒住缰绳,端坐骏马之上,幽静视线投向那抹娇娜的芰荷色身影。 暮春微凉的空气里,视线交汇,一静,一惊。 “何人拦路?”身旁的人厉声喝道。 宋令仪回神,小跑上前,仰头望着那锦衣公子。 “小女子是汝阳人士,归乡途中遇到劫匪,家人都遭受迫害,小女子侥幸逃脱,不得不丢弃身上钱财保命,还请公子大发慈悲,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 怕男人拒绝,她先一步道谢:“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将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男人垂眸望着乌发凌乱的少女,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转盼流光,楚楚惹人怜。 “劫匪……不会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些人吧?” 说话之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秀,额头还绑了一根抹额,若宋令仪没看错的话,祥云暗纹抹额中间缀的是红宝石! 锦衣公子眸光一沉。 “你是汝阳人?” 汝阳人士是宋令仪瞎扯的身份,大抵是心虚,她不敢不敢多看他,垂着长睫,轻轻点头:“嗯,求公子垂怜。” 锦衣公子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旁边的少年扯唇道:“表兄,咱们还得赶路,不能耽误时间。” 少女偏头看了眼少年,深缓口气,嗓音微哽:“公子,我只需要一点银钱,不会麻烦你们的。” 少年撇了撇嘴,表兄最是冷静无情,这姑娘求错人了。 这些人都以锦衣公子马首是瞻,只要他不开口,其余人也不敢帮忙。 少女的心逐渐沉下去,唇瓣紧抿。 想不到这男人看起来光鲜亮丽,心肠竟这般冷硬,她这般哀求都不为所动。 思忖间,有物事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接住,掂了掂,很重。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回汝阳了。”锦衣公子声线平缓。 宋令仪一惊,靠手感估断,这布帛囊里少说有八十两银子,完全足够她租马车去京都了。 出手这般阔绰,先前对男人的揣度,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 宋令仪敛眸正色,朝男人躬身行礼:“多谢公子!” “此去汝阳,山高路远,姑娘可得谨慎一些,钱财需用在正途,莫要轻信他人。” 说罢,锦衣公子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匀一匹马给她。” “是。” 少女接过缰绳,心头触动。 流浪的几个月里,她见多了人性丑恶,这个人真算得上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 少女垂了垂睫:“多谢公子提醒,祝公子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天光微亮,晨雾弥漫。 宋令仪遥望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人马,心绪格外复杂。 默了两息,她攥紧缰绳,翻身上马,绕远路往青石镇方向去。 少年回头看了眼,撇嘴嘟囔:“表哥不是不爱管闲事么,怎么一下给她那么多钱。” 清晨朦胧的光线里,锦衣公子驭马慢行,两道浓眉不动声色蹙了下。 “而且表哥是汝阳世家出身,那姑娘的口音一听就不对,定是在撒谎……” “连鹤。” 锦衣公子开口打断少年的喋喋不休,“时局动荡,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那姑娘孤身在外,警惕些也正常。” 连鹤努了努嘴。 “那也不用给她那么多银子吧,表哥就不怕她拿钱干坏事。” 锦衣公子不语,脑海中浮现那双水光潋滟的乌眸,薄唇微勾:“她不会的。” … 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峰,一路风尘仆仆的宋令仪,终于来到青石镇。 市集热闹,出城和进城的人赶着骡子骑着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少女驭马信步,不时环顾四周确认土匪没有跟来。置身人声鼎沸的集市,方觉一夜的惊惶已过去,心里充满了安全感。 路过一处公告墙,原本走过去的少女,又退了回来,乌眸定定盯着墙上的画像。 这个朝代不像21世纪,可以拍照且人脸清晰,墙上的画像只用水墨勾勒,明明很简陋,宋令仪却一眼认出画像上的人是土匪头子和玄风。 画像旁边的字写着:提供行踪线索,可得赏金百两! “百两?!”宋令仪瞠目结舌。 一个土匪头子,竟然值百两?还是金子?!她要是向官府提供线索,岂不能大捞一笔! 小心思刚冒头,就被少女摒弃了。 算了,山寨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壮,官府要是剿灭不了,反倒把自个儿搭进去。 思忖间,肚子咕噜作响。 宋令仪羞赧地捂住肚子。 逃了一夜,没吃过一点东西,早已饥肠辘辘。 仗着荷包充实,少女终于敢奢侈一把,不仅进了酒楼消费,还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一遍。 大抵是饿慌了,接连两碗牛肉面下肚,少女吃饭的速度才缓缓慢下来。 刚出炉的烧麦,热腾腾,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还在爆汁。 “再来两屉烧麦!” 第13章被抓到 “来咯~” 店小二将烧麦放到桌上,看少女狼吞虎咽,衣着脏乱的模样,怕她没钱结账,咋舌道:“姑娘,这里一共十五文。” 宋令仪嘴里含着烧麦,从布帛囊里拿出一两银子,“记得补我。” 彼时,四五个身姿挺拔,劲装佩刀的男子走进酒楼,坐到宋令仪背后那桌。 酒楼每桌都有雕花隔断,这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宋令仪听清。 “确定在虎头山?” “有人说在山脚看见他了,在不在,一探便知。” 听见他们提到‘虎头山’,宋令仪咀嚼的动作一滞,脊背往后靠,努力听清他们的谈话。 “不可大意,上回派去那么多人都吃了亏,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说话之人嗓音浑厚,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既然虎头山有线索,等吃完这顿饭,就把所有人召回来,一旦发现那人行踪,无论他带了多少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这四个字将宋令仪的思绪拉回观音庙那日,土匪头子也说过这句话。 她还记得惨死在供桌黄布外的人。 鲜血从头颅流下,眼睛直勾勾瞪着她,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恐惧和惊慌再次袭上宋令仪的心头。她呼吸微窒,手上力道一松,烧麦落地,从座椅滚过雕花隔断,滚到了后面那桌…… 谈话声戛然而止。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宋令仪埋头找烧麦,椅子吱呀响个不停。 “你在找这个?” 那道浑厚的嗓音自头顶落下,宋令仪心脏猛跳,缓缓抬头去看。 中年男人生了双三角眼,眼神犀利,似能一眼洞穿人心。 “……” 宋令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讪笑着去接男人手里的烧麦, “谢…谢谢大哥。” “不客气。” 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少女。 形容狼狈,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小姑娘是镇上的人?” 宋令仪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对啊,我家就住对面巷子里。” “那你可知道虎头山?” “不知道,我没去过。” 中年男人的视线充满了压迫感,宋令仪不敢与他对视。正好店小二过来把钱补给她,拿到钱,她立马离开了酒楼。 连马都忘了牵,一口气跑出几百米,宋令仪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她倚着胡同外的墙壁大喘粗气,脑子里不断盘旋中年男人的话。 听他们的意思是要上山剿匪,可他们也不像官兵啊,特别是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戾气比土匪都重。 胡思乱想一阵,少女使劲挠了挠头。 管那么多干什么,她没有见财眼开,去官府提供线索就不错了!虎头山那群人死不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么一想,她心里好受多了,正准备离开时,胡同里伸来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唔……” 惊恐的呼声消弭在唇齿间。 宋令仪双脚胡乱蹬地,用力拍打桎梏在腰间和唇瓣的大手。 胡同阴冷静谧,与热闹喧嚣的大街形成鲜明对比。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就在宋令仪以为是酒楼里的中年男人怀疑上她,要对她动手时,桎梏在腰间的大手松了力道。 没了支撑,少女跌坐在地。 “哎哟。” 一声吃痛惊呼。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袍摆。 宋令仪猛然抬头——数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表情地盯着她。距离最近的男人,戴着斗笠,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眉眼。 “……” 果然,幸运女神不会永远眷顾她! 才逃了不到一日就被抓住,谁能有她悲催?!! “五爷?”泠泠如山涧清泉般的嗓音微颤。 看着少女忐忑不安的神情,玄风抿了抿唇,抬手示意其余人腾出空间,留给老大解决私事。 对,私事。 在他们眼里,阿梨姑娘已经是老大的女人了,可她竟然一声不吭,纵火离山,简直……太有种了! 跟随老大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敢反抗他,而且这个人,还是老大身边第一个女人。 老大追了一夜,想来是放不下阿梨姑娘。 为免打扰到老大与阿梨姑娘谈情说爱,玄风与其余人很有眼力见的守在胡同口。 巷子里安静无声。 宋令仪怯怯埋着头,嫣色唇瓣抿了抿,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狡辩。 静默片刻,男人蹲下身子,拉下挡住半张脸的黑布,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颌,逼迫她直视。 宋令仪视线微挪,便撞入一双寒潭浮冰的黑眸。 “是你杀了徐二吧。”不是疑问,男人语气笃定。 “……” 宋令仪呼吸一窒,纤长眼睫轻闪,强压着慌乱道:“我不知道五爷在说什么。” 萧明夷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强装出来的镇定。凉薄勾唇,手慢慢挪到少女的后颈。 “再不说实话,拧断你的脖子。” “……” 宋令仪眼角微红。 知道土匪头子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会拧断她的脖子。 刹那间,积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她深吸口气,下颌微抬:“对,是我杀的。” 萧明夷凤眸微眯。 “是他欺辱我在先!”那双莹润乌眸坦荡无惧。 “你是帮了我,可你更在乎你的面子。你们蛇鼠一窝,纵使徐二欺辱了我,谁又会管我的死活?!” 萧明夷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他如果不心怀不轨地跟踪我,怎会落进陷阱,明明是他自作自受,怎能怪我不仁!” “你要替人渣讨公道,那就杀了我吧。” 宋令仪梗着脖子看他,如同困兽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后颈,微微使劲,引起少女一阵战栗。 其实她没有说错,他们‘蛇鼠一窝’,就算徐二趁他不注意欺辱了她,只要没闹到他面前,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徐二死了,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里。 愚蠢又可笑。 比起愤怒或惋惜,他更觉诧异。 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女人,甚至于欣赏,从群狼环伺的险峰杀出一条路,若非他及时发现,恐怕她早已逍遥世间,不知所踪。 第14章萧明夷受伤 看着面前之人微微发红的眼角,他忽然觉得,她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大胆许多。 捏住少女后颈的大手逐渐拢紧,好似要将她的脖子拧断。 就在宋令仪惊惶阖眸时,那只大手松开了。 “滚吧。”男人的嗓音又沉又冷。 宋令仪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错愕睁眼,呆呆看着面前的土匪头子。 萧明夷起身,掸了掸衣摆褶皱,“趁我没改主意,离开青石镇。” “……” 就这么放过她了? 宋令仪心神未定,见土匪头子缓步朝巷口走,忽而想到酒楼里听到的事,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 萧明夷顿步,回眸睇着她。 “有人要杀你。” 宋令仪柳眉微蹙,其实她也不确定,“镇上有你的通缉画像,提供线索可得赏金百两。那几个男人在酒楼的谈话,碰巧被我听到了,他们说要召集人手上虎头山,应该是去找你的。” 萧明夷眸光一沉,面上却不显。 看来二哥比他想得,还要疯狂得多,竟敢‘通缉’当朝太子。 不过也是,若他平安回到京都,二哥就再无翻身之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二哥这些年广结党羽,当然得用在刀刃上。 “那你呢?”萧明夷勾唇,眼神意味深长,“提供线索可得百两黄金,你为何不去官府,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 宋令仪暗自翻了个白眼,忿忿道:“我这人倒霉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音才落,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少女抬眸,恰好对上土匪头子的视线。 咻—— 一支羽箭如闪电般,从土匪头子身后袭来。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呼一声“小心”。 萧明夷耳尖微动,利落拔出腰间佩剑挡下那支羽箭。情况发生得突然,若非宋令仪及时提醒,他真有可能着道。 二人齐齐朝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对面高墙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五个男人,手执兵刃,面目冷肃。 为首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在酒楼递烧麦给宋令仪的人。 “姑娘不是说住青衣巷么,怎么跑这么远?”中年男人眼神犀利。 方才在酒楼就看出这小姑娘不对劲,跟来一看,竟碰到了萧明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中年男人的视线太过凌厉,刺得宋令仪心头一紧,躲到萧明夷背后,声音又轻又惶恐:“五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想杀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胡同里闷闷响起。 玄风等人撩刀出鞘,护在了萧明夷身前。 气氛剑拔弩张,甚是微妙。 大抵是怕接下来的场面太血腥,萧明夷摘下斗笠,戴到宋令仪头上。 宽大帽檐微微倾斜,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躲到后面去。”嗓音沉冷,不容置喙。 宋令仪没有犹豫,迅速躲到杂物后面。 双方无声对峙。 萧明夷眼中邪气渐浓,唇线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巷子里霎时响起兵器碰撞的刺耳声。 只有影视剧里能看见的打斗场面,忽然挪到了面前,宋令仪既惊恐又好奇,慢慢伸头,探出一双眼睛。 与观音庙那批人不同,这几个人的身法招式明显厉害得多,与土匪们对上,一点不落下风。 场面混乱,少女却能一眼锁定那道玄袍身影。 只见男人手里的剑微转,一击刺入对手的心脏,杀意四溢,血气弥漫。 “……!”少女看得心惊肉跳,猛地抬手捂住眼睛。 天呐! 上回在观音庙没见过土匪头子出手,想不到他身手这么好,难怪能当这群土匪的老大。 少顷,挡不住好奇心的少女,五指慢慢挪了条缝。视线透过指缝,刚好看见土匪头子将一个光头佬一剑封喉,招式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到这一幕,宋令仪不禁后怕。 幸好土匪头子没有追究徐二的死,否则她这会儿也身首异处了。 兀自思忖间,巷子里的形势骤然发生了变化。 中年男人眼看不敌,竟趁土匪头子不注意,挽弓射中了他的心口。 萧明夷感觉到阵阵剧痛在体内轰然炸开,如无数刀片搅得心口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但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老大!” “老大!” 其余土匪霎时惊慌失措。 玄风解决掉中年男人,赶忙去扶萧明夷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靠!”宋令仪情不自禁口吐芬芳。 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剧情!土匪头子这么厉害,竟然会中箭,这不强行降智么! 见土匪们团团围住土匪头子,根本没注意她,少女弓腰轻步往巷子另一头走,打算就这么悄悄跑掉。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 宋令仪娇躯一抖,心脏狂跳。 “阿梨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说话的土匪狐疑打量着她。 “去……去请大夫!”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容,弱弱道。 “不用了,先回山寨。”土匪道。 “……啊?” 让她回山寨,难道是要问责杀了徐二的事吗? 土匪见她反应奇怪,以为她跟老大的矛盾还没解决,‘苦口婆心’劝道:“老大是难伺候了些,但他也不容易,现在还受了伤……听哥一句劝,别闹别扭了,跟老大一起回山寨吧。” “啊?!”宋令仪吃惊。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床头吵架床尾和,哥从未见老大对别的女人这般上心过,你就消消气,跟我们回山寨吧。” 宋令仪哑然无言。 看来除了土匪头子,还没人知道徐二的死跟她有关。她要是一声不吭跑了,反而惹来猜忌。 土匪头子肯放她走,这群土匪可不一定。 不等宋令仪做出反应,那土匪就拉着她往胡同外走。 顾着萧明夷受了伤,不能骑马,玄风租了一辆马车,供萧明夷和宋令仪乘坐。 马车出了青石镇,一路往虎头山去。 半道遇见王冲等人,得知土匪头子中了箭伤,王冲着急得很,要不是玄风拦着,他甚至想回镇上再鞭一次尸。 马车内。 萧明夷阖眸靠着厢璧,胸口仍插着箭头,唇瓣失了血色,脸色不太好。 宋令仪看在眼里,一路坐立难安。 第15章喂药 有王冲在前开道,马车径直驶入寨门,停在主楼外。 车帘掀开。 玄风等人轻手轻脚将萧明夷抬进主楼。 “老大受伤了!” “快,把段从南叫来!” 段从南是山寨里少有懂医术的土匪,平时寨里的人受伤,都找他治,医术精湛。 山寨仿佛进入一级戒备,所有人都很忙碌,唯有宋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独坐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二楼寝卧内。 身着灰布衫,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床榻边,仔细查看了萧明夷的伤势。 “情况不妙,这箭虽没射中心脏,但箭头有毒。” 玄风神色紧张:“什么毒,你可会解?” 段从南淡淡掀眸,睨了玄风一眼,语调懒散:“不会。” “你不是号称神医吗,连毒都不会解?!”王冲急色道。 本来心里就有气,被王冲这么一质疑,段从南更郁闷了。 “还有脸说?说好谁都不能下山,连采药都不行,转头就带着你们下山追女人,还受了伤!玩苦肉计呢?!”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表情无奈。 “知道老大不许你采药,你心里有气,但老大受伤了,你就退一步吧。” 段从南‘哼’了一声,而后将桌上的药箱打开,拿出一颗药丸给萧明夷服下。 这颗药丸可不简单,是他费了好几年心血研制出来,可解百毒的药丸,本打算留给自己用,今日便宜萧明夷了。 “我替他把箭头取出来,你们按药方去熬药。” 临到傍晚,天边霞光漫天。 玄风从主楼里出来,看见独坐在角落,背影孤寂的少女,暗自叹了口气。 “阿梨姑娘。” 忽然有人唤她,宋令仪缓缓回头,又困又累的表情,落在玄风眼里,全是对老大伤势的担忧。 “玄风大哥?” 玄风蹲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体谅道:“放心,老大已脱离危险了。” “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啊?”宋令仪稍显犹豫。 “老大要是醒来看见你,肯定会开心的。”玄风语气笃定。 “……”呵呵。 开心? 确定不是杀心? 万一土匪头子醒来,后悔放她走,让她给徐二填命怎么办? 宋令仪蹙了蹙眉,脑海中倏然灵光一闪。 对啊! 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照顾土匪头子。等土匪头子醒了,看在她贴心照顾的份上,说不定就彻底不追究了。 “好啊。”宋令仪微笑应下。 恰好这时,柴大哥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宋令仪主动接过汤药,乐颠颠往主楼走。 刚到寝卧门口,就见段从南揉着胳膊出来。 “段大夫。” 少女露出清甜纯澈的笑容,还带着几分淳朴。 之前劈柴,手疼了好几天,还是段从南给她开药治好的,宋令仪心里记着呢。 段从南瞧见她,眼里露出几分欣赏,“你这丫头可以啊,不声不响就勾得老大为你下山,还受了伤。” “……”其实不是,但宋令仪不敢说。 “快进去吧,喂完药,记得替萧……老大清理下身体。” 段从南边说边往楼下走,折腾一下午,可给他累坏了。 “清…清理身体?!”宋令仪大惊,面颊不自觉浮红。 “是啊,不用太仔细,用帕子擦擦就行,不过清理的时候记得避开伤口啊。” “要是有问题,及时来西楼找我。” 段从南嘱咐完就走了,根本没注意原地风化的少女。 清理……身体…… 宋令仪靠着门框,脑子里不自觉反复回荡这四个字,心脏也跟着扑通狂跳。 上辈子活了二十六年,连恋爱都没谈过,这辈子莫名其妙成了土匪头子的‘女人’,其实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更别说看男人的裸体了。 她在门口踌躇许久,才推门进去。 室内点着烛火,床榻上的男人亵衣半敞,露出一半坚实冷白的胸膛,另一半则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胸腹肌肉分明。 宋令仪站在床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 还好没有流鼻血。 上辈子刷视频,最爱看网络男菩萨,现在真有个男菩萨在面前,她却没出息得不敢直视,视线无论落在哪儿都觉得奇怪。 酝酿了一会儿,她将汤药放在床头柜上,一手抬起土匪头子的后脑勺,一手垫高枕头。 也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那股木质香的味道愈来愈浓,充斥着她的鼻息,连苦涩的汤药气都被盖过。 安置好男人,宋令仪退坐到榻边,面颊烧得通红。伸出两根手指,一点点撬开男人的嘴。 汤药好不容易灌进些许,下一刻,又从嘴角流出来。反复灌了两次,竟一滴都没喂进去,再这么下去,汤药都浪费光了。 “……” 宋令仪气馁托腮。 瞥了眼土匪头子湿润的薄唇,忽然想起影视剧里,嘴对嘴渡药的桥段,身体好似被电了一下,摇头抗拒。 可犹疑片刻,她想到徐二的死,以及土匪头子醒来可能会后悔,顿时勇气横生。 “喂就喂,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令仪将汤药含进嘴里,紧闭双眼,俯身哺喂给土匪头子。 唇瓣触碰的瞬间,她明显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了一下。 撬唇的动作僵住。 她下意识想退开,可转念一想:亲都亲了,这会儿退开岂不前功尽弃。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将汤药渡了进去。 待一口汤药尽数入喉,再未流出,宋令仪才直起腰身,红着脸擦嘴。 刚喂完汤药,房门就被敲响。 她起身去开门, 玄风端着热水站在门外,看到宋令仪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纳闷道:“屋里很热么,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宋令仪。 见她不答,玄风也没多想,将水盆递给她,笑说:“段从南让我送来的,老大不喜旁人近身伺候,就劳烦阿梨姑娘替老大清理身子了。” 第16章别有用心 门再次关上。 宋令仪用温水浸湿帕子,替土匪头子擦拭身体。 纤细手指握着帕子,细心避开伤口,动作轻柔,从双臂擦到肩膀,而后逐步往下,胸膛、腰侧、小腹、再往下便是男人的亵裤…… 视线不经意瞥过微鼓,宋令仪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帕子避开那处,仓促擦了几下大腿,扯过被子替他盖上。 好似打完一场硬仗,宋令仪脊背冒汗,心跳如擂鼓。 回望床榻上的男人,仍安静躺着,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她心间那点羞耻感才稍稍褪去,改坐到桌边,大口灌下凉水。 到了夜里。 因段从南吩咐过,要时刻守着土匪头子,一旦有发烧或其他情况,必须及时报给他,所以宋令仪没有回小房间睡,而是在土匪头子屋里打地铺。 烛火熄灭,只留窗边一盏油灯。 室内光线朦胧。 累了整日的少女,就着地铺沉沉昏睡。 及至后半夜,床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静谧的寝卧内弥漫着苦涩汤药气。 萧明夷盯着熟悉的灰色幔帐,眼里有一瞬迷离,思绪渐渐回笼,听到室内响起的细微呼噜声,两道浓眉蹙起。 他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眼就瞧见四仰八叉,睡相一言难尽的少女。 “……” 萧明夷撑着身子要坐起,胸口却像被巨石碾过,剧烈的疼痛席卷四肢百骸,叫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 “咳咳咳……” 咳嗽声突兀响起,惊醒了地上的少女。 宋令仪揉着惺忪睡眼,撑起身往床上瞅。 只见土匪头子捂着胸口,那双幽深黑眸定定盯着她,气若游丝:“你……怎么在这儿?” 宋令仪抿唇。 还好意思问,昏过去之前也不说嘱咐两句,其他土匪怎可能平白放她走。 不过这些话,少女只敢在心里蛐蛐,面上仍笑嘻嘻。 “五爷,您终于醒了。” 宋令仪膝行两步,凑到床边请功。 “看到您受伤,我真的好担心啊……您昏迷这段时间,除了治伤,都是我在照顾呢。” 幔帐中光线晦暗,四目相对的瞬间,萧明夷率先移开目光。 “我问的是你为何还在山寨。” 他靠躺在枕边,零碎长发贴在男人一贯冷峻阴郁的面庞。 浮在颊边的笑意微僵,宋令仪撇嘴:“您昏过去后,寨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小情侣闹矛盾,就劝我跟着一起回来。” 萧明夷斜睨她一眼:“什么小情侣?” “不是我造的谣。”宋令仪搅动两根手指,嘴里嘟囔着,“在他们眼里,我不就是你的人么。” 声音越说越小。 男人沉默不语。 差点忘了,下山之前,他心里只有猜测,没有证据,所以并未告诉他们下山追人的缘故,不怪寨里的人会误会。 失了血色的薄唇微抿,视线不经意扫过胸口,后知后觉身上很清爽,完全没有汗津津的黏腻感。 “你是说,昏迷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嗓音低沉又喑哑。 一句话叫她回想起喂药和清理身体的场景,宋令仪双颊滚烫,迟疑点头。 两道视线在晦暗中相撞。 少女心下难为情,迅速挪开,“他们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让我给你喂药……还有清理身体。” 一个黄花大闺女和一个见不得光的土匪,明显是她吃亏吧。 反正他事后都会知道,倒不如主动交代,让土匪头子自觉欠她人情。 男人呼吸沉重几分,冷声道:“你做了?” 触及那直勾勾投来的视线,宋令仪浑身火燎般发烫,不由咬了唇,偏过脸去。 “那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跟他们解释我们的关系并非那样,你下山追我,是为了徐二……”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件事不能多提,宋令仪纤浓的羽睫颤了两下。 “这种事儿,推给玄风他们做也是一样的。你照顾我,难道不是存了别的心思?”萧明夷道。 少女的乌眸猫儿般微微瞪圆:“我好心照顾你,你就这般揣度我?” 虽然揣度得对,但太让人心寒了。 萧明夷内心冷哼。 不是揣度,是这丫头平日表现得太机灵了,少有这般听话的时候。 瞥见宋令仪耳尖蔓延的旖旎绯色,男人的眸色暗了暗,视线微挪,故作平静道:“你白日说那几个人要召集人手上山?“ 话题转移得突然,宋令仪愣了一下,点头道:“不过他们都折在你们手上了,应该没来得及召集人手吧。” 萧明夷垂眸。 此事不可大意,山寨已不能久留了。 “呜哇~” 少女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莹莹泪花。 床榻边的油灯落下一层烛泪,屋内光线愈发昏暗。 “五爷,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睡吧。”宋令仪懒声道。 萧明夷看了眼地上的被褥,没有说什么。 窗外月色疏淡,斜照入室。 床上的男人平躺着,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稍稍垂眸便看见少女猫着腰,娇小身子往被褥里拱。最后那点困意消散,彻底失眠。 细微又均匀的呼噜声重新响起。 萧明夷想起观音庙初遇,掀开供桌垂帘,少女仰头望来那一眼。 外形的脏乱可以骗人,可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姥姥……” 少女的梦呓在静室内格外清晰,打断了萧明夷的思绪。他偏头看了眼地上鼓起的‘小山包’,喉头上下滚了滚,胸部伤口传来一阵撕扯痛感。 “阿梨?” “……”没有回应。 萧明夷眼皮微动,心道:睡着了也不老实。 晨光熹微。 一声鸡鸣唤醒了酣睡中的少女,瞧见床上的土匪头子还没醒,宋令仪轻手轻脚离开房间,更衣洗漱。 也就在房门关上后,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寨里秩序井然。 宋令仪一进东楼饭厅,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聚到她身上。 “阿梨姑娘!” 玄风朝她招了招手,询问道:“老大可醒了?” “昨儿后半夜就醒了。” 宋令仪落座,莫名觉得这群土匪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第17章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正埋头吃着早饭,她桌上忽然多了一个木托盘。 托盘里是肉粥,清炒春笋,还有一碗黑糊糊的汤药。 宋令仪抬头,对上柴大哥的目光,眼神疑惑:“这是?“ “这是老大的早饭,劳烦阿梨姑娘给老大送去。” 王冲挤眉弄眼道:“听说阿梨姑娘昨日照顾老大,还给老大清理了身体?” “……”玄风这个大嘴巴! 宋令仪双颊瞬间滚烫起来。 “诶!老王,你这问得太直白了,人小姑娘会害羞的!” 饭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阿梨姑娘可还在生老大的气?” “老大在军营里待久了,不解风情,阿梨姑娘再气,也不能不告而别啊。” “等老大伤好了,必须让他好~好~道歉。”说这句话的土匪,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听不懂其中隐含的意思。 实在受不了这群糙汉的打趣,宋令仪端起木托盘冲出饭厅,回到主楼。 砰—— 关门声又重又突兀。 靠坐在床头的男人眉头一紧,偏过头颅去看,少女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了?”萧明夷淡声问。 宋令仪回神,将木托盘放到桌上,含糊道:“没什么,吃饭吧。” 话说完,床上的人半天没动,她转眸看向土匪头子。 四目相对。 萧明夷裸露在外的半截胸膛,还裹着白纱布,眼神坦然:“我这样子,怎么下床?” 理直气壮的口吻叫宋令仪一时噎住,抿了抿唇,闷闷睨了他一眼,而后端起木托盘,坐到床畔,伺候他用完早饭。 … 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萧明夷的伤势恢复极快,隔天就已行动自如。 虽说伤势渐渐好转,但他使唤起宋令仪,却毫不心软。 这日下午,他嫌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吩咐宋令仪烧了一大桶热水。 室外还明晃晃亮着,宋令仪提着最后一小桶热水,慢吞吞爬上二楼。 往日烧热水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干,但这土匪头子吃错药,不懂感恩就罢了,还坏心眼地让她一桶一桶提热水上楼!着实可恶! 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白雾弥漫,左侧的雕花隔断上搭着几件男子衣物。 累到头晕目眩的少女根本没注意床上无人,提着水桶,径直绕过雕花隔断。 下一刻,宋令仪整个人僵住了。 土匪头子靠坐在浴桶里,身上衣衫尽褪,热水只浸过腰部,筋肉贲张的手臂随意搭在桶边,乌黑长发一半贴在肩膀,一半垂落在紧实的腹前,那张阴郁俊美的面庞就这么撞入她的视野。 咚—— 一声闷响。 水桶脱手落地,热水溅湿了地板。 萧明夷闻声睁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目光,直直刺向宋令仪。叫她不自觉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的冷血蝮蛇。 “……” 宋令仪大惊失色,慌乱转身往外跑,却忽略了湿滑的地板,脚下一个趔趄—— 砰—— 水花四溅。 热水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口鼻,求生欲迫使她挥动手臂,胡乱抓取可以救命的物件。 萧明夷被拍了一脸水,强忍怒意,将栽进水桶的少女拎了起来。 “咳咳咳……” 宋令仪呛了好几口洗澡水,瘫坐在浴桶边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身上,缓缓抬头,对上萧明夷晦暗不明的视线。 “你这投怀送抱的方式,怪别致的。”男人的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宋令仪羞愤欲死,逃也似的跑回对面小房间,一头扎进被褥里。 直到天黑,少女一步都没出去过。 东楼饭厅内。 萧明夷难得下楼用饭,寨里的兄弟们关心他的伤势,问了许多问题,不过最关心的还是他与宋令仪那档子事。 着实没想到,一向以公务为重,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面对众人的调侃,萧明夷本想解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气氛正热烈时,忽然有人说了句:“老大,徐二的死还没个结果,大家都是多年的兄弟,可得给他个说法呀。” 谈笑声渐歇。 寨里这些人,都是忠心跟随萧明夷,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彼此有深厚情谊。 徐二死得不明不白,大家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前几日不提,是顾及老大的伤势,现下情况稳定,不能不问了。 萧明夷眸色沉沉。 蓦然回想起青石镇胡同里,阿梨走投无路之下说得那番话,心口莫名堵得慌。 徐二是自作自受,可到底跟随他多年。 那日动了恻隐之心,才放过阿梨,但情况有变,她现在还留在寨子里。 多留她一日,真相暴露的风险便大一分。若叫众人知晓徐二的死与她有关,必会对他的隐瞒心生不满。 回京之路,危险重重,他不能因一个女人,冒不必要的风险。 “老大。” 玄风轻声问:“怎么不见阿梨姑娘跟您一起下来?” 萧明夷敛眸回神,幽幽睇他一眼,反问:“你很关心她?” 玄风怕老大误会,连连摆手解释:“属下不敢。” “是阿梨姑娘下午给您烧热水,手上燎了两个泡,拜托我帮她要点膏药,可下午一直没见人……” 说着,他将袖兜里的膏药递给萧明夷,“要不您去给她?” 萧明夷看着那一小盒膏药,心里莫名烦躁。 暮色深深。山寨依旧平静。 二楼小房间亮着昏黄朦胧的烛光。 萧明夷站在门外,手里攥着膏药,幽若深潭的黑眸隐含着复杂纠结之色。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五爷?” 萧明夷身躯微僵,回头看她。 “您有事儿找我?” 少女似乎早已将白日的尴尬抛却,问这话时眉眼弯弯,唇角还勾着浅浅笑意。 漆黑乌眸,比烛火还要璀璨,像盛着春光的粼粼湖水。 萧明夷怔了一下,片刻后错开了视线,容色冷峻。 “嗯。” “玄风让我把这膏药给你。”他做了个递膏药的动作。 第18章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宋令仪接过膏药,轻声道谢。 还以为要下楼跑一趟,没想到土匪头子给她送上来了,还算有点良心。 打开膏药盒子,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飘入鼻息,宋令仪用指腹涂了一些在手背的水泡上,冰冰凉凉,缓解了痛感。 室内的烛火给少女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昏黄烛光里,而萧明夷站在阴影里。 瞥见门外的男人一直没走,宋令仪抬起头,想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是徒劳,男人漆色的眼底犹如深渊,根本探不出任何情绪。 “五爷还有事?” 萧明夷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手上的水泡,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逐渐消弭。 “无事。”他淡淡吐出两个字,转身回到对面的房间。 “……”莫名其妙。 宋令仪耸了耸肩,关上房门。 … 次日清晨。 宋令仪照常去送汤药,走到房间门口时,恰好听见里面在议事,她没敢进去打扰,默默在门外候着。 “老大的意思是,虎头山不能再待了?” “最迟明日傍晚启程。”是土匪头子的声音。 “老大这一回去,京都那些人该睡不着了吧。” 听到‘京都’两个字,宋令仪立马竖起了耳朵。 “天天窝在这寨子里受鸟气,等到了京都,咱必须得干它个天翻地覆!”说话的人明显很兴奋。 “……” 宋令仪眼皮一跳,兀自思忖。 青石镇有土匪们的通缉画像,可能随时会有官兵上山剿匪,土匪头子有危机感,想换个地方安营扎寨很正常。 可为什么会选京都呢?那可是天子脚下,虽繁华富庶,但机遇与危险并存。遥想北京,一块砖头丢下去,砸得都是局长脑袋。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还想干票大的。 宋令仪暗自咋舌。 土匪不就是靠打家劫舍、坑蒙拐骗么,京都百姓肯定比这里的人有钱,所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想不到啊……这年头,做土匪都这么卷,还知道拓展业务。 “再偷听,扒了你的皮。” 低沉又阴恻恻的嗓音传入少女耳中,端着汤药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宋令仪走到门口,扯出一抹笑容。 “没有偷听,我来给五爷送汤药。” 萧明夷淡淡掀眸,睨了她一眼,那眼神无端叫人心颤。 室内静默两息,其他几人很有眼力见,各找借口离开,给他俩腾出独处的空间。 宋令仪使劲儿压下紧张,将汤药放到桌上。 初夏光影明净。 她静静看着萧明夷饮完汤药,又主动揽过更换伤药的活儿,动作轻柔仔细。 猫儿般的呼吸洒在胸口,男人喉结滚动,垂眸看着跪在跟前涂药的少女,那种躁动不安的心绪又涌了上来。 宋令仪今日穿了件浅粉的对襟春衫,下搭着一条灰蓝百迭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明明很朴素无华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穿出别样的纯然清丽感。 良久,长而卷翘的眼睫抬起,迎上那道炽热视线。 四目相对,那抹嫣红翕动:“包扎好了。” 萧明夷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无知无觉地追随着少女,看她慢吞吞地收拾残余纱布和伤药,屈指在膝上轻点。 返京之日在即,徐二的死,总得有个了结。 这丫头留着也是个麻烦,倒不如…… “五爷。”少女一声轻唤,嗓音犹如玉振。 萧明夷慢悠悠转眼,望向少女。 宋令仪眉眼含笑,心里想着:反正土匪头子要去京都,不如求他捎她一程,跟着他们,路上就不怕突发意外了。 “五爷,你们要去京都?” 萧明夷无声蹙眉。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宋令仪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只是刚好听见而已。” “你想说什么?”萧明夷眸光沉沉。 宋令仪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倏然而至的静默横扫室内。 须臾,萧明夷低声笑了笑,可那双狭长凤眸里,分明没有半分喜悦。 少女心头一紧,莫名觉得此刻的土匪头子比初见那日还要危险。 “当然可以。” 这个回答甚是意外,不等宋令仪松口气,又听他说,“只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难办。” 宋令仪额头突突直跳,望着土匪头子阴郁莫测的脸色,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徐二的尸体还停在院子里,寨里的兄弟让我给个说法,你说,是不是很难办?” 男人的语调漫不经心,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 宋令仪低下头,指尖儿颤了颤。 果然,这土匪头子喜怒无常,情绪难辩。在青石镇愿意放过她,不代表此刻还愿意。 哒——哒—— 脚步声轻缓响起,仿佛踩在了宋令仪的心口。 萧明夷走近两步,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颌,迫使她对视。 “我是该把真相告诉大伙儿,让他们处置你,还是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宋令仪眼睫颤了颤,心脏猛跳。 她无比笃定,土匪头子已对她起了杀心。 怎么办? 穿到这狗屁朝代,吃了那么多苦,就因为一个人渣的死,要她填命,凭什么? 她还不想死。 可想有用么,她的命就捏在土匪头子手里,生死不过他一念之间。 扼在她下颌的大手移到细白脖颈处。 少女眼角红红,好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掐灭她所有生气。 萧明夷眸光微暗。 胸间又开始躁动,那双狭长凤眸掠过一丝戾气,不再犹豫,五指慢慢收紧。 少女呼吸发紧,眼泪不争气滑落,滴在男人的虎口。 刹那间,萧明夷好似被火灼了一下,微微松了手中力道。 “啧。” 他眼底的戾气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赤裸又露骨的欲念。单是简单地看着,就能让宋令仪莫名生出一股子压迫感来。 第19章五爷会保护我么? 禁锢在脖颈处的手彻底松开,那种濒死的感官消退,宋令仪当即捂住脖子,大口喘气。 下一刻,身体被迫撞入一堵坚实肉墙。 她仰脸对上男人戏谑的狭眸,本想问他要做什么,话到嘴边却哽住了。那双黑眸里涌动的灼热,犹如炽热火光,要将她一点点吞噬,叫她浑身不自在,惊惶又害怕。 “五,五爷?” 她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少女,清楚这具身体有多漂亮,也看出男人压抑的欲念。 可是为什么? 土匪头子之前不是瞧不起她么,怎么会对她生了兴趣…… 萧明夷低头凑到少女耳边,长臂如枷锁般牢牢掴着她的细腰,眼神愈发幽暗,“我发现,我突然舍不得你死了。” “……” 什么叫舍不得她死了?他差点杀了她好么! 脖颈处残存的窒息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 长指撩起她耳侧一缕碎发,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京都。” “……”谢邀,她突然不想去了。 在宋令仪颤动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不过,一个奴婢,还不值得我费心,更何况你身上还背了一条人命。” 宋令仪神色闪烁,听出了土匪头子话里的意思。 他在拿徐二的死逼她就范。 一阵僵凝的静默之后,宋令仪强压下心里的紧张与骇然,缓缓踮脚,轻啄上男人的薄唇。 刹那间,萧明夷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若……若我愿意为五爷宽衣暖榻,侍奉枕席,五爷会保护我么?” 少女耳根红透,嗓音细软,脆生生响在静室中。 她睁着盈盈水眸望他,紧张到掌心出汗。 那双幽邃视线在她的面庞流连几番,萧明夷掀唇一笑,他在想,大概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日。少女用最清澈的乌眸看着他,嘴里却说着笨拙又青涩的勾引之话。 “乐意之至。” 说罢,萧明夷搂紧掌中细腰,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 宋令仪惊愕。 这土匪头子是有多好色饥渴,竟然白日宣淫。 五指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五爷,你身上还有伤。” 男人步履未停,将她横放在榻上,“伤口快结痂了,碍不了什么事。” 随着男人压下身来,那股木质香的气味愈来愈浓,无孔不入地侵袭少女的鼻息。 宋令仪仰躺在床榻,男人遒劲有力的长臂撑在她耳侧。 大抵是头顶的视线太过炽热,她手脚都变得无措,眼神也无处安放。 萧明夷拍了拍她的腰侧,嗓音慵懒:“再说了,不是要侍奉枕席么,你出力就行。” 少女乌眸圆睁,不可置信地瞪他。 四目相对,气氛逐渐旖旎。 叩叩叩—— 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 “老大,我有点事儿想跟您商量。”是王冲的声音。 察觉身下的少女颤了一下,萧明夷撩起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而后下床去开门。 门开后,王冲出于好奇,往里瞅了一眼。心道:这青天白日的,关门干啥呢? “有事?”萧明夷反手将门关上,挡住他的视线。 王冲正色道:“是这样,徐二的尸体一直停在后厨院子也不是个办法,咱们也快入京了,我想出点钱,好好安葬他。” 萧明夷道:“这钱由我出了,买副棺材,葬在后山吧。” “我这就去办。” 室内。 充斥土匪头子气息的被褥盖在身上,宋令仪一开始还有些惶恐,待冷静下来,想到方才说的话,以及即将会发生的事,双颊如火烧般滚烫,扯过被子蒙住脸。 一面羞赧地想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一面又觉自个儿不亏。 土匪头子容貌俊俏,身材也不错,放在上辈子,都是她一个社畜点不起,也不敢点的顶级男模了。 更何况现在情况紧迫,只能苟得几日是几日,等入了京,寻到外祖家,自然能摆脱他。 胡思乱想间,她的意识愈来愈沉重,不知不觉就酣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宋令仪日日提心吊胆,连做梦都是徐二在西边密林追她的场景。梦里总是灰蒙蒙的,她怎么都逃不出林子。 也不知为何,这一觉她竟睡得格外香甜。 梦里没有乱七八糟的逃杀追逐,而是回到了上辈子的老屋。 梨花开了。 她站在梨花林里,身上穿着姥姥裁的白色裙子,姥爷养的大黄还在她脚边乱窜…… 萧明夷再度回到房间时,便看见少女酣睡的一幕,睡颜恬静乖巧,宛若海棠春睡。 一束明亮日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她酡红的面颊,看起来娇憨可人。 萧明夷凤眸微眯,旋身坐在床畔,坏心眼地用麻花辫拂弄她的鼻子。 可少女睡得死沉,咕哝一声,砸吧两下嘴,夹着被子翻过身去。 “……” 看着少女的睡相,萧明夷心里默默收回‘恬静乖巧”的评价。 临到正午,少女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睁眼,看着颜色陌生的幔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土匪头子的房间。 她猛地坐起身,掀被往里看。 “呼~” 还好,还好。 宋令仪轻轻拍了拍胸脯,蹙眉自语:“是猪吗,这都能睡着?” 正午日光正好。 她拖着步子,走到桌边,倒了杯凉白开饮下。 广场上依旧热闹,推开小轩窗往底下看,几个土匪正架着一副棺材往后山走。 宋令仪眼皮轻垂。 徐二的尸体停在后厨院子里许多天了,再不埋,就该臭了。明日土匪们就要拔寨去京都,只要尸体下葬,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的死了。 于她而言,是件好事。 整个下午,萧明夷忙着安葬徐二,根本无暇顾及宋令仪。 少女躲在小房间里,随着逐渐西斜的日头,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当最后一缕红霞消失在屋脊,山寨各处已点燃火把,火光辉耀。 土匪们为了缅怀徐二,晚饭做的格外丰盛,还拿了几大坛清酒助兴。 临行前的聚会,总是格外热闹,土匪们逮着萧明夷灌酒。 清酒接连下肚,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有些招架不住。玄风见老大不胜酒力,赶忙扶人回主楼。 第20章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窝在小房间里的少女本来已昏昏欲睡,忽闻门外有动静,脑子瞬间清醒大半。 宋令仪蹑手蹑脚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走廊光线晦暗,玄风扶着脚步虚浮的土匪头子进了对面房间。今夜热闹得很,土匪头子大概是被灌醉了。 果然,不管在哪儿都避免不了酒桌文化,山寨里的人这么多,一人一圈打下来,够土匪头子受得了。 宋令仪松了口气,瘫回床上。 她一个现代人,虽不至于把贞操看得比命还重要,但侍奉枕席这种事,她还没做好准备,能拖就拖吧。 窗外夜色正浓。 就在少女要呼呼大睡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阿梨姑娘?” 没得到回应,玄风锲而不舍地敲门,“阿梨姑娘,睡了吗?” 不好再装死的少女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装作刚睡醒,“嗯…怎么了?” “老大喝醉了,还得劳烦阿梨姑娘照顾一下。”玄风道。 “……?” 宋令仪‘蹭’地从床上坐起,抓狂挠头。 都这么晚了,还让她去伺候,拿她当什么?土匪头子的附庸吗!? 门外的玄风半晌没听到动静,以为屋里的人又睡着了,正要敲门,就听里面传来少女的声音。 “就来。” 啪—— 少女拉开房门,嘴角咧出一抹假笑的弧度,直勾勾瞪着玄风。 “玄风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五爷的。” ‘照顾’两个字,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那就辛苦阿梨姑娘了。”玄风抱拳道。 “不辛苦。”命苦。 玄风转身下楼,二楼霎时间安静下来。宋令仪深吸口气,抬步往对面房间走。 室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室内情况。 盆架里盛满清水,床上的男人静静躺着,一只胳膊横挡在脸上,只露出温玉般的薄唇。 见土匪头子醉得不轻,宋令仪轻轻吐了口气,将搭在盆架上的帕子浸湿,然后走到床畔,俯身靠近。 不敢去拿开他挡在眼部的手,帕子轻柔擦过男人的脸颊、下颌、脖颈……再往下便是衣襟,见识过衣下的身材有多叫人血脉喷张,少女不免脸红心跳。 纤长手指搭在男人的衣襟,犹豫了半天,没有解开。 宋令仪盯着男人凸起的喉结,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擦过,搞那么纯情作甚? 少女拧眉,毫不客气地扯开男人的衣襟,泄愤般胡乱摩擦。 忽然,手腕被一只大手抓住。 宋令仪心脏跳漏一拍,惊惶抬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对上那双幽邃视线。 “五…五爷?” 少女的眸子很亮,即便在惊慌失措之下,嗓音也很好听,撩人心弦。 萧明夷眸光微暗,手上稍用力道。 “啊?” 下一刻,宋令仪只觉天旋地转,后背陷入柔软床榻,木质香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鼻息。 压在身上的男人身形高大,荫蔽出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察觉男人眸底不加掩饰的欲念,以及抵在腿间的硬物,宋令仪眼皮跳了跳,深感不妙。 “你没有醉?” 不是说喝醉后的男人,那啥不行嘛。 头顶落下一声恶劣轻笑,“我何时说过我喝醉了?” “……”宋令仪。 萧明夷抬手,想撩开贴在她面颊的碎发。 宋令仪无措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少顷,微凉的指腹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叫她心头一颤。 指腹顺着眼皮往下,拈起散落的发丝,呼出的温热气息都打在宋令仪的耳侧。 其实,从少女进房间开始,萧明夷就醒了。 本来不想搭理这丫头,至少不会在今夜动她,可她倒好,擦脸不够,还解他的衣服。 萧明夷自诩是很有定力的人。 哪怕在丹阳郡,有无数官员往他府里塞女人,甚至那些女人脱光了衣服自荐枕席,他都没有动摇过。 可就在方才,少女解开他的衣襟时,他竟觉浑身血气翻涌,愈来愈难受…… 幔帐内昏暗,楼下人声鼎沸。 土匪头子的目光太过热切,叫宋令仪不知所措。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弱弱道:“我有点热,你能不能别……” 男人屹然不动。 静静看着少女,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以及迫切想逃离的动作。 不再犹豫,压下身去。 汹涌的欲望传来,宋令仪连躲都躲不及。 推拒的手被锁在头顶,男人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又轮转到她的唇瓣。 额头溢出薄汗,直到她快窒息,土匪头子才放过她的唇。 宋令仪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不等她回神,萧明夷又握住她的手慢慢往下,搭在衣带上。 “替我解开。”嗓音低哑得厉害。 幔帐内的热度越升越高。 宋令仪头脑发昏,乱了呼吸,只能任由男人的手带着,解开他腰间的衣带。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 东楼饭厅里的闹腾动静直到后半夜的才停歇,而二楼寝卧里拍水声不断。 床帷间,只听得男人的粗喘与少女哑声哭泣。 饶是两世加在一起,她都没有过一段感情经验,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在她仅有的看片经验里,从未见过这样男人,在床上阴鸷发狠到极点,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 室内一片旖旎。 等宋令仪再睁眼时,迷迷糊糊间,竟不知天地为何物,耳畔有雨声残响,身下的‘床榻’颠簸不停。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盖在身上的毯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毯子是土匪头子的。 “醒了?” 低沉醇厚的嗓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 宋令仪的思绪霎时回笼,想坐起身,但仅仅是动了下腿,就觉得浑身酸痛。 她抬眸望向靠坐在厢璧的男人,昨夜发生的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双颊攀上红晕,又想起一件让她更羞愤欲死的事——昨儿后半夜,她竟承受不住,晕过去了! 萧明夷见少女半晌不说话,眉头微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 宋令仪心头憋着气,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 第21章上药 萧明夷挑眉。 面对不乖的猫儿,他难得有耐心,端起搁置在侧边的案几上的茶水,喂到少女唇边。 静默两息,宋令仪紧抿唇瓣,忍着酸疼坐起身,而后接过茶盏,慢吞吞喝下。 毯子顺势滑落到腰间。 荒唐一夜之后,萧明夷有替她清洗过,甚至还给她换了件衣裳。 从未伺候过人的太子殿下,一整个上午都是手忙脚乱的。直到午后,抱着昏睡的少女上马车,寨里的兄弟们还起哄了好一阵儿。 对此,萧明夷本该感到厌烦,却破天荒的没有。 目光触及少女脖颈处裸露的红痕,他抵唇轻咳,压下腹部的躁动。 “……?” 宋令仪转眸看他,盛着盈盈春水的乌眸里满是疑惑。 相顾无言。 为了打破尴尬,她率先开口问:“五爷,我们这是要去京都么?” 萧明夷挪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大概五日后到京都。” 五日…… 宋令仪垂眸暗忖。 还好土匪头子说话算话,到了京都,她必须想办法离开。 二人各怀心思,没再有对话。 右侧厢璧的车窗半敞,天色阴沉,细雨渐歇,吹进来的微风还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湿润芳香。 宋令仪打量车厢,空间宽敞,还特意放置着软垫,难怪她能睡那么沉。 氛围太过安静,叫她无端生出些许不自在,于是探头往外看,缓解心里的尴尬。 道路两旁是深深的竹林,地面泥泞。山寨的土匪们换了着装,或是劲装佩剑,或是锦衣驭马。除了这辆马车,前面还有好几辆装载货物的木板车。 这么一瞧,倒像是商队出行。 趁着少女探头的工夫,萧明夷回眸,静静看着她。 一阵雨后凉风袭过,少女不禁打了个喷嚏。 萧明夷眉头一紧,把人拉回到软垫上,又在少女不解的目光中,将那条毯子往上拎了一下。 “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忘昨夜发生的事,也没忘少女昏过去时,心里有多慌乱。 上午给她检查时,发现有撕裂伤,他硬着头皮找段从南要了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宋令仪的面色又红又白,摇了摇头。 “没有。” 那处确实有点疼,但这种事,她哪儿好意思说出口啊。 更何况,她和土匪头子只是各取所需,又没有感情,跟他说这些,实在臊得慌。 直至暮色四合,车队行至一座小镇的客栈外。 土匪头子下令在此休整。 客栈的掌柜和小二看见这么多人入住,乐得合不拢嘴,热切招呼他们进店,安排客房。 大堂挤满了人,饭菜的香味浓郁。 可宋令仪莫名没有胃口,先行上楼休息。 软床房内点了烛火,少女拖着步子,瘫倒在榻上,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后,身姿颀长的男人缓步入内。 烛台上的蜡烛荜拨作响。 萧明夷将清粥小菜放在桌上,而后径直走向那姜黄色幔帐逶逶垂下的大软床。 大手掀起幔帐一角,娇柔无力的少女双眸紧闭,睡姿随意地躺在被褥之间,沉沉熟睡。 本想把人叫起来吃饭,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坐在榻边,长指轻轻揉弄她的脸颊。 眼前忽然浮现昨夜,少女娇声唤他的模样。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欲念又被理智压下,得容她缓一缓。 停留在脸颊的手慢慢移至少女的小巧琼鼻,轻轻捏住—— 眼看少女的脸越涨越红,萧明夷薄唇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慢慢松开,循环往复。 少女只觉梦境里的世界天翻地覆,溺毙般难受,等她醒来,才发现那股窒息感不是虚妄。 是这狗男人在掐她鼻子! 起床气加上被捉弄的愤懑,叫宋令仪不管不顾,直呼土匪头子的名字: “沈无晦!” “你烦不烦?!” 听到少女唤他表字,萧明夷先是愣了一下,凤眸微眯。 “你叫我什么?” “……”宋令仪垂头抿唇。 冲动之后,是无尽的后悔。 这狗男人喜怒无常,不会因为她连名带姓叫他,就生气揍她吧? 萧明夷见她不吱声,眼尾轻挑,噙着浅淡笑意去抬她下巴:“怎么,气性这么短?” “方才不是叫得理直气壮的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轻声嘀咕:“……是你先打扰我睡觉的。” “你都一天没吃饭了,总得吃点东西再睡吧。” 说罢,萧明夷将桌上的清粥小菜端过来,舀了一勺肉糜粥递到她唇边。 闻到香味,宋令仪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着他的手,将那满满当当的一碗肉糜粥和小菜都吃干净。 喂完之后,萧明夷也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搁置行李的架子上寻觅了一阵儿。 宋令仪坐在床榻上,看他拿着一盒膏药回来。 心头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见他伸手要掀她的罗裙。 “你做什么?!”宋令仪下意识捂住裙摆。 棱角分明的俊颜闪过一抹不自在,萧明夷道:“今早发现你受了伤,伤口得抹药,不然迟迟好不了。” 那句“什么伤”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宋令仪红着脸,小声道:“我自己来吧。” 好在萧明夷没有跟她争,由着她自己上药,药膏清润细腻,还有股淡淡的药草香,抹上之后,疼痛立马减弱了些。 过了会儿,小二送来一大桶热水。 在被窝里咕涌半天,好不容易上完药的少女,刚钻出来就看见土匪头子宽衣解带的一幕。 砰—— 榻间一声闷响。 萧明夷疑惑扭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小山包’,没有多说什么,绕过隔断,脱掉最后一件亵衣,坐进浴桶沐浴。 听到水声,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敢去揉后脑勺,嘴里溢出几声呜咽。 疼死了! 等萧明夷沐浴完,已是两刻钟之后。 他裹着单薄亵衣,手里拿着浸湿的帕子,毫不客气地往少女脸上招呼。 昏昏欲睡的人,被他这么一搅和,彻底没了睡意。 睁着莹润乌眸怒瞪他。 第22章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 “你干嘛?!” 萧明夷幽幽乜她一眼。 丝毫没有打扰她人美梦的自觉,捏着她的耳垂仔细擦拭,“自然是替你擦脸。” “……”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擦完脸后,宋令仪直接蒙进被子里,不再搭理他。 软床房只备了一床被褥,等萧明夷也躺进去时,里侧的少女明显身躯僵硬。 在宋令仪的观念里,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同床共枕。她和土匪头子虽有了肌肤之亲,但一没有嫁娶,二没有感情基础,跟普通夫妻不一样。 躺在一起的感觉,也怪怪的。 忖度间,少女侧过身,背对睡在外侧的土匪头子。 在她清醒的时间里,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萧明夷一向少眠,身侧骤然多了个人,耳畔还萦绕着少女轻微又均匀的呼噜声,就更难以入睡了。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萧明夷几乎是刚入睡,就被宋令仪‘吵’醒了。 盖的被子不翼而飞,里侧的人还一直往外挤,原本他还能坚守阵地,寸土不让,可架不住少女实在能折腾,要么在他身上胡乱咕涌,要么一胳膊抡他胸脯上。 最后,彻底没了睡意的男人,只能把酣睡的少女整个裹成蝉蛹,丢进床榻里面。 在这期间,少女竟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萧明夷盘坐在榻上,冷冷看着里侧的‘蝉蛹’,动了好几次的杀心,都被强按下去。 次日,晨光熹微。 不知昨夜在生死线徘徊多次的少女,晨起伸了个大大懒腰。 阳光透过窗户,室内明亮轩丽,早已没了土匪头子的身影,宋令仪不敢耽误土匪们的进程,快速洗漱完下楼。 大堂里人声鼎沸。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而后坐到土匪头子身边。 他俩一个晚起,一个明显欲求不满,引得同桌吃饭的土匪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阿梨姑娘,你昨夜是不是惹老大生气了?”玄风凑近嘀咕。 宋令仪咬了口包子,偏头瞟了眼土匪头子难看的脸色,低声道:“他惹我还差不多。” “你俩闹矛盾啦?” “没有,我哪儿敢啊!” “老大天没亮就在院子里练剑,指定是在反省,你也别生气了。” 玄风自知太子殿下脾气不太好,作为太子殿下的亲信,自然得当和事佬,调解二人关系。 练剑? 宋令仪觑着土匪头子喝粥的动作。 想不到他还挺勤奋的嘛。 长得帅又勤奋,还有领导能力,这种人干啥没有出路,非要做土匪。 唉,可惜咯!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朝代吧,二八年华的少女沦为乞丐;风华正茂的青年落草为寇。 “想什么呢?”萧明夷冷冷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丫头眼睛一转,就知道没憋什么好屁。 宋令仪淡定转眸,“没什么啊。” 少女下楼迟,吃饭又慢吞吞的,大堂里的人都快走完了,也不见她放碗。不仅如此,还在和玄风嘻嘻哈哈聊天。 萧明夷莫名不虞,剥了颗鸡蛋,塞到她手里。 “赶紧吃,吃完上路。” 玄风敏锐察觉到老大的情绪不对,两口吃完包子离桌。 宋令仪柳眉微蹙,低头咬了口鸡蛋。 “……太噎了。” 粥喝完了,桌上又没有水,更关键的是她不爱吃鸡蛋。 想放下鸡蛋的手跃跃欲试,悄悄瞄了眼土匪头子阴沉的脸色,宋令仪心头一紧,两口把剩余的鸡蛋塞进嘴里。 “吃饱了?”萧明夷问。 宋令仪怕他又塞颗鸡蛋给她,点头如捣蒜。 趁着天儿还没热起来,队伍继续往西出发。午后经过一座小镇,队伍分成三支,除了土匪头子这一支,另外两支绕路进京。 伪装成商队的土匪们,连通关文书都能做得以假乱真,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宋令仪独占宽敞车厢,乐得在软垫上打滚。自娱自乐一阵儿后,推开车窗往外看。 远处重峦叠嶂,云卷云舒。近看山道落叶纷飞,林泉响韵。 马车右前方,一袭鸦青色窄袖锦袍的土匪头子,腰系玉带,虎背蜂腰,坐在高头大马上,赫然一副将门公子的派头。 宋令仪趴在窗口歪头看。 不知土匪头子与身边的人在说什么,脸色略显沉重。 距离京都只剩四天的路程了,大概是在担心去京都之后的职业规划吧。 “唉~”少女一声叹息。 土匪都知道规划人生,哪儿像她啊,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也不知外祖家的人好不好相处,会不会嫌弃她。原主活了十多年,没去京都探过一次亲,家道中落后,倒想起投奔外祖了,活像打秋风的穷亲戚。 红楼里的林妹妹也是孤女投奔外祖,可人家有才情,能言善辩,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 不像她。 既没有满腹的才情,也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女。 况且,以她的运气,进了京都,肯定还有一大堆倒霉事儿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队伍已行至某座城池外,城墙上洋洋洒洒写着‘原州’两个大字。 一刻钟后,队伍顺利入城。 即便霞光漫天,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依旧繁华热闹。 城中不允许纵马,所以扮成商人的土匪们皆下马前行。在车厢里呆坐整日的宋令仪,也跟着下马车。 街道喧闹,行人摩肩接踵,土匪们不得不放慢步调。 沿途小摊上,有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看得宋令仪眼花缭乱。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她一眼相中一支缠枝钗。 小贩极有眼力见,拿起那支缠枝钗往宋令仪跟前递。 “姑娘,看珠钗么?” “这缠枝钗是江南进的货,城里时兴的款式……” 萧明夷驭马信步,偏头看向站在小摊前试戴发钗的少女。 “这发钗多少钱?”少女问。 “不多,不多,三两银子。”小贩笑答。 “三两?” 宋令仪乌眸圆睁,娴熟砍价:“你去抢还差不多!一两,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不卖,一两连本钱都不够。”小贩撇了撇嘴。 宋令仪放下簪子,使出欲擒故纵那一套,作势要走。 第23章流氓,土匪,无耻败类! 哪知走了好几步,也没见小贩叫住她。 宋令仪憋了股气,不肯回头去买。缠枝钗虽漂亮,但要她花三两,还是有点舍不得。 萧明夷将少女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瞥了眼被小贩收起来的缠枝钗,继续牵马前行。 过了原州城,下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在百里外。天快黑了,‘商队’只能在城中暂住一晚。 不巧的是,这两天城中有庙会,大部分客栈都客满了。‘商队’一连找了三家客栈都没有空房。 萧明夷从客栈出来,看了眼饥肠辘辘,满脸幽怨的少女,淡声道:“玄风,王冲。” “在。” “你们带她去对面酒楼等我,其余人随我走。” 这个‘她’是谁,二人心里都清楚。 宋令仪听到‘酒楼’,眸光陡然一亮。 “老大,要不我们去找客栈吧。”玄风犹豫道。 “不必了,正好我有点事要办。找到客栈,我会派人来寻你们。”萧明夷道。 满载货物的‘商队’继续往下一条街道去。 正值饭点,酒楼大堂坐满了客人,戏台上还有乐师奏乐。店小二热情招呼三人往楼上坐。 拿到菜单的宋令仪,简直比拿到宝贝还开心,将这家店的招牌菜都点了一遍,还叫了两壶酒给玄风和王冲。 点完菜,楼下戏台一曲奏罢。 几名乐师刚下台,掌柜就凑上去说了几句话。过了会儿,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抱着琵琶上楼,走到三人旁边那桌。 女子怀抱琵琶,屈膝行礼之后,葱白纤长的手指开始拨弄琴弦。 那桌坐了四名男子,年纪不大,单看面相就觉得是轻浮好色之徒,四双眼睛就没从女子身上移开过。 女子始终低垂着视线,手指轻拢慢捻,琴声悠扬婉转。 一曲终了,宋令仪点的菜也上桌了。 少女掰了块鸡腿,大口朵颐。 “诶,先别走。” 一名青色长袍,体型微胖的男子伸手拦住女子去路,言辞轻挑:“柳姑娘这手琵琶弹得真好。整日走街窜巷卖艺,多累呀,不如跟我回家,我保你吃香喝辣。” 说着,他的咸猪手就要往柳姑娘脸上招呼。 柳姑娘抱着琵琶,往后瑟缩了一下,“公子请自重。” 青袍男子明显不悦,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也不敢来硬的。 “柳姑娘再考虑考虑,你在酒楼里弹一天才赚几两银子?我家可是原州城有名的富户……” 柳姑娘蹙了蹙眉。 碍于客人的面子,她不好直接拒绝,落在青袍男子眼里,就是她对他开出的条件动了心。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令仪嚼了口鸡腿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谁?!” “刚才那句话谁说的?!” 青袍男子应激似的,转身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但酒楼人多嘴杂,一时也锁定不了人。 周围人各自扭头,避开他的目光,生怕惹祸上身。 见满堂无一人应答,青袍男子回过头,腆着油腻笑脸,去捉柳姑娘的手。 “柳姑娘。” 女子一声惊呼,慌乱撇开他的手,“公子,你要做什么?” 与青袍男子一桌的三人调笑道: “害什么羞啊,刘公子这是看上你了。” “卖艺不如嫁人,刘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城中谁人不知刘家二郎年纪轻轻就抬了好几房妾室。柳姑娘乃是良家,遇到这种情况,简直欲哭无泪。 周围人继续保持缄默。 “流氓,土匪,无耻败类!”宋令仪冷不丁又冒了一句。 “谁?谁骂的!” 青袍男子拔声一吼,再次扭头四顾。 旁边的玄风和王冲打了个激灵,生怕这位姑奶奶惹事,拉了拉她的衣角。 玄风掩唇清咳:“阿梨姑娘,老大吩咐了,要低调!” 宋令仪撅嘴不语。 真是世态炎凉。街溜子欺辱良家妇女,这么多人看着,也不知帮一帮。 恰在这时,趁着青袍男子不注意,柳姑娘撞开他拦路的手,大步往楼下冲。 青袍男子抬步追上去,路过宋令仪这桌时,她趁其不备,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掷了出去,精准砸中他的后脑勺。 “哎哟!” 青袍男子捂着后脑勺,回头瞟了眼地上的鸡腿,恶狠狠道:“谁干的?!” 依旧无人应声。 他看了眼同桌吃饭的好友,那三人置身事外般摊了摊手。 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那丫头片子身边坐的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壮,特别是右边那个,一身腱子肉,惹不起啊! 青袍男子的视线右移。 桌上三人。 一个抬头望天,一个埋头干饭,而始作俑者撅嘴吹哨,根本不与他对视。 秉持着’追人要紧’的想法,青袍男子没过多追究,转身下楼。 玄风抬头,咽下嘴里的饭菜,再次提醒:“阿梨姑娘,老大说了——” “要低调嘛!”宋令仪打断他的话。 堂堂八尺男儿,比她还胆小。土匪头子都不在,还拿他的话当圣旨。 眼看天色将黑,土匪头子派人来寻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另一条街,几人饭后慢步过去。 夜市上人潮涌动,高达数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映亮整条街道。 宋令仪一路逛过去,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瞧一眼,然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张烧饼,腰间别着中奖得来的香包,还买了好几张造型奇特的面具,而她身后的几人俨然成了小跟班,不敢怒不敢言。 正逛着,宋令仪忽然看见街口走过一个熟悉人影,心里立马有了主意。 … 街边逼仄幽暗的小巷内,没追到人的刘公子怒气冲冲往家走。 原州城的巷子羊肠九曲,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到刘府。 走到巷子中央,前方忽然跳出四个人来。 除了中间戴狐狸面具的少女,个个身强体壮,虎背蜂腰,一看就知不好惹。 “你们……你们想干嘛?”刘公子颤声问。 少女抬手拍了拍左右两个人的胸脯,“说词儿。” 玄风懵了一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问:“什么词儿?” 第24章打劫 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三人眼里都有些迷茫,摇头暗叹这三个土匪还是不够专业。 紧跟着,少女往前迈了一步,指了指边上的老槐树。 “此树是我栽!” “……”身后三人。 “此路是我开!”少女又指了指地上的青石板,小手往前一摊。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瞪眼吃惊的刘公子终于回神,拔声喊道:“打,打唔——” ‘打劫’两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被王冲捂进了肚子。 王冲体型高大,刘公子在他手里跟只小鸡崽似的,挣脱不了,也动弹不得。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女叉腰走近,神态嚣张:“叫啊,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管你。” 玄风偏头瞧她,眼神一言难尽。 怎么感觉阿梨姑娘比他们还像‘山匪’,难道是被他们带坏了? 被王冲捂住嘴,紧锁在怀里的刘公子都快哭出来了,嘴里噫噫呜呜说着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在求饶吧。 可宋令仪根本不跟他废话,指挥玄风和另一个人搜身,把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后,还觉不足,临走前又把他身上的衣服剥到只剩一条亵裤。 空寂凄冷的小巷。 四人洋洋洒洒离去,独剩刘公子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回到热闹喧嚣的街道,宋令仪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情颇好,嘴里还哼着小歌。 玄风和王冲对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不多时,几人来到落脚的客栈。 檐下挂着红灯笼,月光与烛火交织,洒在如清朗月华般的男人身上。 萧明夷斜倚门框,神色喜怒不辨,一双狭长凤眸幽幽睇着四人。 大抵是出于心虚,除了不明就里的少女,其余三人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 “老大。”三人硬着头皮招呼。 迎上土匪头子的目光,宋令仪如芒刺背,立马将钱袋藏到身后,“五爷。” 片刻静默后,萧明夷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寻你们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台阶下的四人低头不语。 好似学生时代,被班主任抓现行的坏学生,一个个成了锯嘴葫芦。 不过,一群坏学生中,总有一个会被‘特别关照’。 “阿梨。” 突然被点名,宋令仪双肩微颤。 萧明夷给其余三人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先进客栈,门口一时只剩他二人。 “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回想起巷子里的事,宋令仪下意识矢口否认,眼神故作无辜:“没有啊。” 月光照拂在少女清丽的眉眼,萧明夷神色平淡,没有去追究少女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因城中有庙会,客栈内除了寨里的山匪,还有了不少来此游玩的旅人,人声嘈杂得很。 未免土匪头子继续追问,宋令仪一进客栈就往二楼房间奔。进门之前,还让店小二备一大桶热水。 赶路这几天,她都没好好沐浴过。 房间门户紧闭,雕花隔断后热雾腾腾,少女卸下所有的重担,舒舒服服泡了场暌违已久的热澡。 满头墨丝瀑布般的垂落下来,少女闭着眼,昏昏欲睡地趴在大木桶边缘,裸露在水面的肌肤瓷白光泽,唇瓣水润嫣红。 热澡不能久泡。 一刻钟后,宋令仪裹上干净的白色里衣绕过隔断。 里衣的两条系带比较麻烦,她边走边系,余光瞥见床榻的方向有道人影,她眉心跳了一下,抬头看去。 土匪头子姿态慵懒坐在榻边,右手还摆弄着她‘打劫’来的钱袋。 屋内陷入一片阒静。 萧明夷淡淡掀眸,那带着凉薄笑意的黑眸朝少女面上投来一眼,“这钱袋哪儿来的?” “……”少女眼神飘忽,沉默不语。 “我之前同你说过,这次出行,必须低调。你在酒楼戏耍他人就罢了,还撺掇玄风他们抢劫。” 萧明夷眉梢轻挑,冷声道:“翅膀硬了?” 案几上的香炉升起袅袅烟雾,室内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平日巧舌如簧的少女,此刻嘴巴好像塞进一团浆糊,半天才憋出一句:“是他调戏良家妇女在先。”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土匪,抢谁不是抢。 萧明夷眉眼压低,嗓音沉冷:“过来。” 二人之间隔了大半个房间。站在雕花隔断前的少女抬步,慢吞吞往床榻方向走。 距离愈近,愈能感觉到土匪头子周身散发的冷意。 求饶这种事,当然要讲究先发制人。宋令仪乌眸一转,‘扑通’跪在土匪头子面前,两只手心跟着往他面前一摊,哭丧着小脸: “五爷,我错了。” “纵使那刘公子调戏良家妇女,我也不该骂他,更不该打劫他。” “我没把您的话放心上,您打我吧。” ‘检讨‘完,宋令仪手心往上一抬,红唇微撅,楚楚惹人怜。 萧明夷怎可能看不穿她的把戏,根本不吃这套。 “这么说,你认罚了?” 宋令仪迟疑一瞬,轻轻点头。 忽然,一只长臂陡然拉住她的细腕,不等她作出反应,便在一道蛮横力道下,天旋地转般趴在了男人膝盖上,结实腿肌抵得她小腹微痛。 熟悉的木质香气灌满鼻腔,犹如一张大网将她紧紧笼住,毫无逃脱的余地。 宋令仪惊愕不已。 这个姿势,她根本没法看见土匪头子的脸,只能像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宋令仪努力撑起身,“五爷,我都认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次吧……” 身体刚撑起一寸,就被男人的大掌压下。 “不是说认罚么,这就想算了?” 磁沉冷冽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宋令仪脊背微僵,浑身发麻。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尾音刚落,一股强劲力道结结实实落在少女的臀部。 “啊!” 宋令仪一声惊呼,羞愤欲死。 活了两辈子,从没被人打过屁股,这土匪头子竟敢打她屁股! 乌眸瞬间蓄起泪花。 姓刘的当众调戏良家妇女,她仗义执言有什么错,而且她抢劫时戴了面具,根本无人会发现他们的身份。 第25章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再说了,这里远离暄城,他们又是土匪,干什么畏首畏尾的,又不是逃犯。 越想越气,宋令仪深吸一口气,“沈无晦!你凭什么打我?!” 打哪里不好,非得打屁股!还打得那么重! 萧明夷眯起黑眸。 这丫头太不稳重,带去京都迟早给他惹出祸事。本想着小施薄惩,让她长点记性,没想到记性没长,倒开始发脾气了。 修长手指扼住她的后脖颈,语气沉下:“这就演不下去了?” “……”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宋令仪气急败坏,挣扎要从他腿上起来。可二人力量悬殊,他不过微微使劲,就叫她动弹不得。 背后落下一声轻笑,男人的语气带着几分阴恻恻意味:“看来你仍不知悔改,非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宋令仪听这话直觉不妙,脸色微变,声线也有些颤抖:“你什么意思?” 萧明夷不语。 下一刻,土匪头子的巴掌接二连三落在少女臀部,打得她措手不及,又羞又恼。 薄薄的里裤根本卸不了多少力道,疼得她像脱水的鱼儿般胡乱挣扎,嘴里也胡言乱语。 “沈无晦!你个狗贼!” “疼!” “五爷,我知错了……” 一时间,室内满是啪啪响的巴掌声和少女的哭声。房间不够隔音,‘土匪’们自走廊路过房间,听到里头的动静,一个个目瞪口呆,低声私语: “老大这么猛?” “啧啧啧,都哭成这样了,老大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别听了,别听了,小心被老大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臀部的巴掌终于停了,少女已是泪流满面,抽噎不止。 察觉扼制在背后的力道微松,她忙不迭爬起来,一头扎进被褥里,哭声沉闷。 萧明夷眉心一跳,将埋在被褥里的人薅出来,板起脸道:“你也不怕憋死。” 正在气头上的少女哪儿管他在说什么,如被激怒的野猫,忘记二人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偏头甩开他的手,推开他、捶打他。 拳头落在男人的胸膛和肩膀,又毫无悬念地被他束缚住。 自小长在皇宫里,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哪怕在丹阳郡的军营里生活了几年,也不曾有人敢以下犯下教训他。 换作往常,少女这两只手,早被他废了。 可对上那双莹润含泪的乌眸,萧明夷竟什么气也撒不出了。 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被束缚住双手的少女,直接朝他扑了上来,紧紧咬住他的脖颈。 哭到微红的琼鼻撞在男人脖颈处,酸涩痛意唤回了宋令仪的理智,咬合的力道愈来愈松,怯怯后退,正好撞入那双湛黑幽暗的凤眸。 许是床榻间的光线昏暗,萧明夷此刻的瞳色显得格外幽深阴沉。脖颈处的牙印,给他平添了几分色色的野性。 宋令仪被他这般凝视着,心头警铃大作,转身就要下床。 一只脚刚沾地,身后的男人便扣上了她的胳膊,将人拉进怀里,而后低头吻上。 窗外月明星稀,雀鸟啾鸣。 萧明夷扣着少女纤薄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里衣,好似能感受到其下肌理的细腻嫩滑,长指轻轻摩挲,少女鼻间溢出几声呜咽。 扣在肩头的手松开,绵长又窒息的吻也终于结束。 宋令仪睁着潋滟水眸看他,屁股尚还痛着,可经不住他折腾。 “……我困了。” 晦暗光线间,萧明夷望着少女的瞳孔愈发幽深,思及初夜,到底不忍再折腾她。 长指拢了拢她披散的墨发,嗓音低沉喑哑:“睡吧。” 土匪头子忽然这么好说话,宋令仪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怕他反悔,忙不迭钻进被窝里。 看着床榻里侧鼓起的‘小山包’,萧明夷似是想起了什么,浓眉微拧,转身下床往外走。 听到动静,宋令仪疑惑回头。 “你去哪儿?” 萧明夷一手搭在门闩上,淡淡道:“自然是换个房间睡。” “……?”宋令仪蹙眉。 好端端的,为何要换房间睡?莫名其妙。 罢了,换就换呗,她独占大床还安逸些。 “那你去吧。”宋令仪打了个哈欠,“记得把门关好。” 房门轻声关合。 室内静谧,烛泪在烛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床上的人安稳睡去。 翌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宋令仪洗漱完下楼,没见到土匪头子,就与玄风坐了一桌。 但奇怪的是,同桌的人自打她落座,神色就变得怪怪的,或是眼神闪躲,或是抿嘴憋笑,周围土匪看她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宋令仪极慢咀嚼着包子,身子往玄风那边微偏,“大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正在喝粥的玄风差点一口喷出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宋令仪睨他一眼,默默抬袖擦脸,没再追问。 半个时辰后,商队启程。 出了原州城,再行两日的路程便能到京都。商队一路畅通无阻,可临到傍晚,忽然下起了雷暴雨。 顶着暴风雨,商队难以前行,还好百米内有座庄子。 庄子占地很广,红墙绿瓦,门庭还有两个石狮子镇守,应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玄风上前敲门。 等了约莫十息,大门开了条缝。 门内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浑浊双眼打量了下玄风,又扫了眼商队,“阁下有事?” “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商队,忽逢暴雨,道路难行,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玄风态度客气。 老者犹豫片刻,“老朽得跟主家商量一下,还请诸位稍等。” “多谢。” 眼看大门再次关上,王冲急忙走过来问:“咋的,不让住啊?” 玄风转达了老者的话,叹道:“再等等吧。” 彼时狂风大作,雷声轰鸣,马车车窗噼啪作响。 宋令仪掀起车帘,刚探出头,就被土匪头子的剑鞘抵住脑袋推回车厢。 “雨势太大,就在里面等着。” 土匪头子磁沉的嗓音夹杂着风雨,钻入少女的耳朵,她面染薄红,没再探头往外看。 第26章伏击 隔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大门再次打开。 老者脸上堆满了笑意,将一行人迎进庄子。 庄内宽阔,奴仆三两成行。庭院种满花木,引入活渠,池水上搭有木桥,两侧回廊直通前院堂厅。 马车和货物停置在院里,老者引着三十余人往堂厅走。狂风暴雨之下,院里的奴仆们纷纷驻足打量这群外来人,神色各异。 天色黯淡,一道闪电劈下,映亮半片天空。 宋令仪心头一惊,下意识就往土匪头子身边靠。 萧明夷垂眸,大手缓缓抬起,刚要搭上少女的肩膀,就听堂厅内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手在半空僵了一瞬,少女便进了堂厅。 “鄙人姓柴。” “听管家说,诸位是商队,不知打哪儿来啊?” 说话之人是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头戴金冠,一看便知是这庄子的主人。 “我们自淮州城来,去往礼州。”玄风答道。 礼州与京都相邻,这么说,也不会引人怀疑。 柴员外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群人,视线扫到萧明夷时,眼神里透着诡异的兴奋,“这位公子好生俊朗,可有婚配?” 萧明夷黑眸微眯。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中年男人太过殷勤,不太对劲。 “在下姓沈,家中做古董生意,至于婚配……” 他斜眸看了眼宋令仪,淡淡道:“尚未成婚,但已有未婚妻。” 柴员外了然,哈哈大笑:“可惜咯,鄙人有一女,已到婚嫁的年纪,可眼光挑剔得很。难得见到这般俊俏的后生,还想介绍认识一下……” 宋令仪瞥了柴员外一眼,心道这人什么眼神啊。 俊俏归俊俏,内在最重要。土匪头子枭心鹤貌,把女儿嫁给他,无异于把人往火坑里推! “诸位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饭吧?鄙人这就叫后厨备几桌酒席,给诸位接风洗尘。”柴员外眯眼笑道。 酒席? 宋令仪乌眸陡然一亮。 赶路这么多天,不是吃清粥小菜就是吃干粮,难得能吃到一顿大餐,当然激动了! “柴员外能让我等借宿一晚,已是感激不尽,酒席就不必了。”萧明夷淡淡道。 “啥?!” 宋令仪惊掉了下巴,不可置信地瞪着土匪头子。 有得吃还拒绝,脑子没出问题吧? 萧明夷面不改色,揪住少女的衣襟,跨过门槛,拎小鸡似的拎到走廊上。 老者在前带路,一行人跟在后面。 雨势越来越大,庭院花木被雨水砸弯了腰,石缸里的水也溢了出来。 萧明夷低头瞧了眼少女气鼓鼓的脸颊,淡淡道:“出门在外,吃自己准备的干粮最安全。” 宋令仪偏过头去,不搭理他。 “就这间吧。” 老者的声音忽然响起,指了指庭院右侧的厢房,“姑娘住这间,其他人住另一个院子。客卧有限,委屈诸位挤一挤了。” “您太客气了,我们没那么多讲究。” 王冲说完,朝土匪头子挤眉弄眼,“老大,您就跟阿梨姑娘住一间呗。” 今早老大脖子上挂了好深一口牙印,足可见昨夜战况激烈。从前在丹阳郡,兄弟们常讨论城中的花魁娘子,老大总是一脸冷淡不屑,秦楼楚馆也一概不去。没想到禁欲的人一开荤,跟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似的。 萧明夷眉头微拧。 “不必了。” 这丫头睡觉不太安分,他没必要给自个儿找罪受。 宋令仪抬眸,不知为何,总觉得土匪头子隐隐有些嫌弃她。 肯定是错觉吧? … 直至入夜,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 陈设古朴的客卧点着烛火,周遭安静无声。 宋令仪简单洗漱过后,瘫躺在床榻上,嘴里发出长长的喟叹。 好软的床,要是能吃上酒席就更好了~ 思绪纷杂间,室内烛火忽然灭了,天空一声巨响,雷电映亮整个房间。 床榻上的人猛然坐起身,警惕环顾四周。大概是身处陌生环境的缘故,她平时不怕闪电打雷,今日却格外不安。 雨声淅沥,房间里一片漆黑。 忽然,大风将床边一扇窗户吹开,冷风灌了进来,耳畔风声簌簌,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裹着被褥,下床关窗,视线扫到外面的走廊,却见拐角处有三个人影鬼鬼祟祟过来,再看对面,一道道黑色长影闪过,往土匪们住的院子去。 遭了! 黑吃黑! 宋令仪心下一沉,赶忙关好窗户。 慌乱间,她拿起木盆躲到门后,打算等贼人进来,再趁机逃出去。 不一会儿,门闩被人从外轻轻撬动。 宋令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默默计划从这里逃出去的最佳路线。 嘎吱—— 门开了。 三道黑影轻步迈入房间,往床榻方向去。 藏在门后的少女静待时机,眼看三人已绕过圆桌,慢慢弓起腰身,蹑手蹑脚往门外走。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室内亮如白昼。 三人猛然回头,死死盯着门口的少女。 “……”完蛋! 气氛僵凝一瞬。 趁三人还未有动作,她将手里的木盆狠狠砸了过去,而后大步往外跑。 “救命啊!” 走廊光线晦暗,风雨肆虐。 惊惶之下,宋令仪早已将计划好的逃跑路线抛之脑后,只一个劲儿往前奔。 身后三人穷追不舍,步履稳健矫捷,刀尖映着森寒的光。 就在宋令仪即将穿过二院门时,其中一人掷出长刀,直直劈向她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宋令仪不小心踩中了裙摆,扑倒在地。 长刀从头顶飞过。 走廊尽头,蓦然出现一道颀长黑影,长腿一挥,将长刀踹进庭院,锋利刀刃甚至将花木横劈成了两半。 宋令仪吃疼,缓缓撑起上半身,看清来人后,心下又惊又喜。 “五爷!” 那三人明显愣了一下。 萧明夷手执长剑,俊颜溅上几滴鲜血,袍袖也染成了暗色,可那双黑潭般的眸子没有半点波澜,似看死物一般盯着对面三人。 “过来。”他说。 宋令仪没有犹豫,忍痛起身,快步朝他跑去。 第27章鹤仙楼寻欢作乐 那三人提刀攻了过来,速度极快。 萧明夷眸光一凝,上前揽过少女的细腰,在她惶恐的目光中,将人转到背后,芰荷色裙摆在半空中划过一抹弯月形弧度。 与此同时,长剑横挡住一人的攻势,抬腿将其踹飞出去,动作干净利落。 肉体砸地的闷响,震得宋令仪身躯颤了一下。 该说不说,这土匪头子狗归狗,身手还真不赖,那三个歹人在他手里连十招都没挺过! 萧明夷收剑低头,目光在少女身上寸寸逡巡,直至确认她没有受伤,才道:“这庄子不对劲,得赶紧走。” 经历过生死一线,宋令仪对土匪头子简直唯命是从,紧紧扒着他的胳膊说:“其他人呢?” “后院还剩几个杂碎,不过很快就能解决。”萧明夷嗓音沉冷。 穿过二院门。 傍晚还奴仆如梭的前院,这会儿是死一般的寂静。 萧明夷让宋令仪先进马车,冷静嘱咐道:“在里面等着,偏台抽屉里有把匕首,你之后用来防身吧。” 宋令仪惊魂初定,弱弱问:“五爷,他们是什么人啊?” “货物没有丢失,马车也还在,应该不是图财吧?而且他们手里用的兵器好眼熟啊。” 刀柄有一个蛇形图案,观音庙和青石镇碰到的‘官兵’,用的武器上也有这个图案。如果是官兵,没道理追这么远,都跨州界了。 天边晦暗如墨,铺天盖地的碎雨席卷而下,落在萧明夷的锦袍上,落入宋令仪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融成潋滟水光。 他眯了眯眼,薄唇轻启:“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撇嘴,偏头看向二院门。 彼时,王冲等人已解决完余下的刺客,回到前院。这场刺杀太过突然,若非他们警觉,恐怕已全部遭了道。 这些人都是二皇子萧渡派出来的杀手,与青石镇那拨人是一伙儿的。他们与这座庄子的主人提前通过气,让‘柴员外’留意太子殿下的行踪,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们。 若非这场暴雨,这群杀手还追不上来。 今夜折了好几个兄弟,土匪们的气氛略显沉重,宋令仪也不敢多问了,默默退回车厢。 简单休整过后,商队继续出发。已近寅时,雨势渐歇。 少女卧在软垫上,沉沉睡去。 直至天光大亮,商队才抵达下一个城镇。土匪头子下令在镇尾的空地休整,巳时再出发。 早市热闹,面摊小贩掀开盖子,新鲜出炉的包子香气四溢。为了答谢土匪头子的救命之恩,宋令仪忍痛割肉,买了一整屉肉包子回去,让土匪们分食。 “五爷。”宋令仪轻唤。 萧明夷掀眸,看了眼少女递来的包子,没有立马去接。 “不是让你别乱跑么?” 宋令仪蹙了蹙眉,低声反驳:“我就是去街上买包子,没有乱跑。” 她乌眸轻转,像是藏着撩人的小钩子,及时补上一句:“下次不会了。” 萧明夷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忽而想起放在袖兜里的缠枝钗,下意识去看坐在身旁,吃得满嘴油光的少女。 “……” 罢了,再挑个合适的时间给她吧。 … 及至巳时,队伍离开城镇,并在次日午后,抵达京都五十里外的云河渡。 云河渡是三大渡口之一,靠近京都,往来的商户巨富颇多,此地也逐渐形成一座小城,繁华程度不亚于原州城 因另外两支队伍明日才能到云河渡会和,土匪头子便下令在云河渡休整一日。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宋令仪趴在窗口朝外看,乌眸里满是欣喜。 一刻钟后,队伍停在一座雕栏玉砌的楼宇外。 楼中跑堂的小厮瞧见土匪头子,立马窜进楼通报。 不出片刻,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手执团扇,扭着细腰迎出来,热切招呼:“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萧明夷眸光微沉,看了眼马车的方向。 宋令仪刚从车厢里钻出来,好奇地四处打量,根本没注意听中年女人的话。 “五爷,我们今夜就住这儿吗?” 她抬头打量楼宇,穿来这里好几个月,还是头回见到修建得这般壮观的建筑。 “哎哟~” 中年女人摇着团扇凑上来,一双丹凤眼仔细打量少女全身,“这姑娘生得好标致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这女人说话的语气,和影视剧里的青楼老鸨一模一样,听得她心里直犯怵。 “孔寒声呢?”萧明夷沉声问。 中年女人勾着红唇道:“在楼里,请随奴家来。” 一进楼宇,宋令仪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瞪大乌眸,四处张望。 楼内富丽堂皇,琉璃灯笼高挂,整体氛围奢靡又放纵。 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入耳,空气中混合着脂粉和熏香的气味。 宾客们围坐在桌边品茗谈笑,而红绸结彩的戏台上,身段曼妙的舞姬们轻盈起舞,长袖飘飘,婉若游龙,看得台下宾客如痴如醉。 不对劲,十分有二十分的不对劲。 宋令仪乌眸微眯,瞄了眼楼内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姑娘们,扯了扯玄风的衣角。 “玄风大哥。” “啊?”玄风附耳凑近。 “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青楼啊?” 少女的眼睛清澈明亮,看得玄风喉头一哽。 带一个小姑娘来青楼,确实不太好,但二皇子在外虎视眈眈,鹤仙楼有太子殿下的熟人亲信,是目前最安全的住处。 “呃……嗯……” “……”宋令仪呼吸微窒。 还真是青楼! 在山寨的时候,常听土匪们絮叨什么花魁娘子、青楼名妓,一群老色胚! 还以为土匪头子有什么不一样,还没到京都呢,就领着他们来青楼寻欢作乐。 “流氓。” 少女幽怨瞪着土匪头子的后背,情不自禁骂出口。 “?”玄风惊愕。 流氓指的是老大? 阿梨姑娘好像误会了,要不要解释一下? “其实……老大不常来青楼,只是有熟人在这儿。”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少女更气了。 第28章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青楼里的熟人,不会是花魁娘子吧?! 宋令仪重重‘哼’了一声,唾弃道:“假正经。” 玄风语塞。 好像越解释越不对劲了。 萧明夷听见少女的牢骚,微微侧头去看,刚对上少女的幽怨眼神,就见她一个甩头,撇开视线,嫌弃又愤怒。 “……”他眸光一沉。 谁又惹她了? 老鸨引着一行人来到三楼,给他们安排了雅室休息,又与土匪头子单独上到顶层。 这群土匪在虎头山憋了许久,一路上又没机会发泄,土匪头子一走,他们就召姑娘陪酒,还让舞姬乐师入室助兴。 奢靡华贵的花枝落地灯明亮如昼,照得满屋珠帘玉器璀璨无比。 八尺高的琉璃屏风后,琴娘席地奏乐,琴音婉转。几名舞姬踩着乐声起舞,身姿绰约,摄人心魄。 实在受不了这糜烂的气氛,宋令仪转头离开雅室。 喧嚣扑面而来,莺歌燕语环绕整座楼宇,极尽繁华。 少女倚靠走廊栏杆,双手托腮,思绪略微飘飞。 云河渡离京都已经很近了,要不要现在就走呢? 可现在就走的话,会不会被抓回来啊……不对,土匪头子来青楼寻欢作乐,哪儿有工夫管她。这会儿见到花魁娘子,早把她忘九霄云外去了。 可恶! “哎哟,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老鸨摇着团扇,仪态万千朝宋令仪走来。 宋令仪回神,满脸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在顶楼,贵客已嘱咐过了,这位姑娘还不知贵客身份,让她们别说漏嘴。可老鸨在云河渡待了十数载,修得跟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这位姑娘与贵客的关系不一般。 “姑娘别紧张,沈公子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呐。”老鸨微笑道。 宋令仪抿了抿唇。 土匪头子有那么好心? 该不会为了攒本钱,把她卖给青楼吧?影视剧里都那么演,男人不能轻易相信,尤其是土匪! “不必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会照顾好自己。” 说罢,宋令仪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哪知刚走几步,肩膀就被老鸨扣住,力道不重,但她挣了几下都没挣开。 宋令仪脸色微变,这老鸨难道会功夫? 老鸨笑吟吟撩起少女的麻花辫,“姑娘这身打扮也太素了,要想拿住男人的心,光靠天生丽质可不行,还得再打扮打扮。” “……”什么意思? 宋令仪的疑惑还未问出口,老鸨便将她拉进另一间雅室。 这间雅室并不浮华,反而分外雅致。 砰—— 雕花木门甫一关上,隔绝掉外面的嘈杂声音。 老鸨和另外两名年轻靓丽的姑娘守住门口,根本不给宋令仪逃离的机会。 “你们想干什么?” 少女心里有些发怵,像只刺猬似的竖起全身利刺,不断往后退,与她们拉开距离。 老鸨敛笑,给身旁二人打了个手势,“好好打扮,我等会儿过来验收。” 验收? 宋令仪乌眸睁大,满脸不可置信。 土匪头子真给她卖了?狗贼,不得好死! 她左右瞧了瞧,目光锁定果盘里的匕首,一手拿起,刀尖朝向那两个姑娘。 “别过——” 话还没说完,匕首就被其中一个姑娘夺了去,动作太快,宋令仪甚至都没有看清。 二人将少女按坐在梨花木圈椅上,而后打开衣橱,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月白色蹙金长裙,烛火洒在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不顾少女的挣扎,二人将她身上的衣物扒了个干净,然后拿起长裙熟练往她身上套。 套完衣服,又将她按坐在菱花镜前。 解开麻花辫,长发绾成朝云髻,两朵玉石珍珠攒成的花钗缀在云鬓间,俏丽又华贵;眉心点上花钿,粉黛薄施,樱唇杏腮,犹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 宋令仪愣愣看着镜中的少女。 她知道原主生得漂亮,没想到精心打扮一番,活脱脱就是画里的凌波仙子下凡,容色出尘,艳丽无双。 能拥有这张脸,也算是老天奶给她的一点补偿吧。 “虞娘的眼光果真没错。” “小姑娘真漂亮,难怪能得沈公子青睐。” “哎呀,还少了一把团扇,我去取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拉回宋令仪飘远的思绪,趁她俩不注意,宋令仪猛地起身往外跑。 刚打开门,便对上来‘验收‘的虞娘。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有些惊慌。 宋令仪没有犹豫,大力将其冲撞开,夺路而逃。 “哎哟喂~”虞娘一时不察,竟闪到了腰。 屋里的两个姑娘随即跟了出来,“虞娘,您没事儿吧?” 虞娘一手扶腰,一手握着栏杆,催促道:“快,快,快把那丫头追回来!” 动静越来越大,堪称鸡飞狗跳。走廊上有不少客人,难得看到你追我赶的场面,俱是一惊。 眼看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宋令仪心里愈发笃定是土匪头子为了钱,把她给卖了。 怒从中起时,迎面撞见土匪头子和一个青衫男子并肩走来。 前方闹出的动静太大,二人想不注意都难。 裙摆随着少女奔跑的动作飘摇,粉黛薄施的小脸像颗剥了壳的荔枝,莹润又娇俏。 这是萧明夷头一回看到宋令仪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眼里的惊艳难以遮掩。 “沈无晦!你个狗贼!”少女边跑边怒吼。 尚不明情况的萧明夷眉头一紧。 是他这段时间太好说话了?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前有狼,后有虎。宋令仪别无他法,秉承着死也要教训土匪头子一顿的想法,生扑到土匪头子的身上,又咬又踹。 “狗贼!竟敢把我卖到青楼!”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这点力道,根本不值一提,但她嘴里骂骂咧咧,聒噪得很。 萧明夷眉头紧皱,耐心明显被消耗殆尽。 一手掌住怀的细腰,抬眸瞪了眼追来的人,那几个人立马顿步,恭恭敬敬躬身行礼,不敢再造次。 虞娘紧随而来,扶着作疼的柳腰,半是哀怨,半是推诿责任:“沈公子,这姑娘着实能折腾。” 第29章跳个舞来看看 “奴家见她打扮得太素,为了讨您欢心,才差人给她打扮一番。谁知这姑娘的性子这般野,把奴家的腰都差点撞折了!” 在土匪头子怀里作乱的少女听完,霎时没了动静。 难道她误会沈无晦了? “孔寒声,管好你的人。”萧明夷沉声道。 旁边的青衫男子折扇掩面,一双狐狸眼里满是戏谑笑意,给虞娘等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 孔寒声瞧了眼太子殿下怀里的人,眼神意味深长。 真是稀奇。 这姑娘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表字。 沈无晦?看来太子殿下对这姑娘宠归宠,却不够坦诚啊。 恰在这时,玄风听到动静开门,乍一见老大怀里抱了个女人,瞪眼震惊:“老大,您不是去谈事情嘛?” 怎么会抱个女人回来,要是被阿梨姑娘看见,岂不得闹翻天了。 其余人也纷纷探头看来。 萧明夷拧眉,冷声道:“还知道我是去谈事?让你们看着点人,就看成这样?” 玄风等人一脸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萧明夷拎着少女的后襟,进了另一间雅室,大有要算账的架势。 “老大怎么了?”玄风问。 孔寒声耸了耸肩,“振夫纲去了呗。” … 香气馥郁的雅室内。 宋令仪感觉束缚在后襟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仓皇跌坐在地。 “解释解释。”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熟悉的嗓音散漫又低沉,“刚才骂我的事。” 虞娘给她更衣打扮,是唐突了些,但不至于骂他‘狗贼’,还揍他吧。 宋令仪埋头不敢看他。 斟酌片刻,扯出一脸哀怨的表情,“都是误会,我以为五爷来青楼,是看上楼里的花魁娘子,不要我了……” “噢?” 萧明夷坐在软榻上,单手托腮,修长指节在面颊轻点,“我好像听到你说,我把你卖给青楼了。” “……”有么? 刚才情况紧急,骂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宋令仪讪笑着,膝行到土匪头子面前,轻轻摇了摇他的右腿,“都是误会,五爷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呗。” 大女人能屈能伸,道个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明夷勾唇,幽邃目光像一根刺般,钉在她身上。 “凭什么饶了你?” “……”宋令仪哑然,暗骂一句小气鬼。 熏炉里香雾袅袅,软榻侧面的镂空木架挂了一幅美人起舞图。 萧明夷双手往后一撑,坏心眼道:“跳个舞来看看。” 宋令仪僵住,蓦然抬眸看着他。 跳舞?给他? “我不会跳舞。”她弱弱婉拒。 土匪头子坐姿慵懒,下颌微抬,颇有纨绔公子那味儿,“扭腰也不会,难道要我找个舞姬进来教你?” “……”宋令仪瘪嘴。 “快点,少扮委屈,再拖下去,我真把你卖给青楼。”萧明夷恶劣威胁。 大抵是觉得土匪头子的威胁太假,少女仍坐地不动。 等了两息,男人眸光一沉,“跳。”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少女心脏无端跳漏一拍,慢吞吞起身,笨拙舒展双臂。 活了两辈子,宋令仪对跳舞可谓是一窍不通。小学时代,因为长相讨喜,被老师挑去艺术节文艺演出,跳的还是新疆舞。 别的小朋友学得又快又好,只有她四肢不协调,还得让老师开小灶记动作。 宋令仪努力回想动作,眼睛始终盯着裙摆,不敢抬头看土匪头子。 这里没有镜子,但从室内一片死寂来看,她的舞姿应该是惨不忍睹的。 明明只跳了不到一分钟,于她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记得住的动作全跳完了,也不见土匪头子喊停,宋令仪羞臊到双颊发烫,以为他是存心羞辱她,愈想愈气,索性摆烂,背着他蹲下身去,脑袋埋进膝盖。 萧明夷看着突然蜷成球的少女,皱眉愣了一下。 这舞跳得又烂又僵硬,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开始发脾气了? “阿梨?”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 静默片刻,他直接伸手将人拉进怀里,两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 那双莹润乌眸蓄着泪花,楚楚惹人怜,萧明夷纵使有气也撒不出了。 “这是怎么了?” 只让她跳个舞,又没打她骂她,这也能哭。 宋令仪红唇微撅,偏过头不看他,“你们就会欺负我!” 有花魁娘子给他跳舞不够,还让她跳。那虞娘也是,一句不解释,直接让人换她衣服,换谁不误会? “让你跳个舞就是欺负?” “你想看,就找花魁娘子给你跳呗。” 萧明夷神色微凝,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试探。 “行了,不让你跳就是了。” “……” 宋令仪吸了吸鼻子,斜眼瞪他。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玄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大,晚饭备好了,兄弟们都在等您。” 里面无人应声,玄风没敢再催促,回到旁边的雅室。 方才听孔寒声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已有半月没有上朝,二皇子羽翼渐丰,对外把持朝政,大有监国之势。 这几个月内,二皇子派出多支暗卫前往丹阳郡暗杀太子殿下,若非太子殿下早有谋划,秘密入京,这江山就该易主了。 京都局势凶险万分,玄风去敲门也是想提醒太子殿下莫要沉迷女色,该与他们商议对策才是。 室内。 姿态暧昧的二人沉默对视。 宋令仪小心翼翼挪动着身子,坐到软榻上,“你赶紧去吧,我不饿。” 主要是方才太尴尬,她需要时间缓缓。 萧明夷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这两天就待在楼里,不许再惹祸,也别想着出去乱跑,听到了?” 盘坐软榻上的少女撇嘴,无声点头。 片刻之后,雅室内只剩她一人,她瘫倒在软榻上,心里莫名堵得慌。 叩叩叩—— 房门又被敲响,宋令仪以为是玄风,懒声道:“我不吃,不用叫我了。” “姑娘,是我。”是虞娘的声音。 宋令仪一激灵,陡然坐起身来,“你来作甚?” 第30章醉生梦死 “方才唐突了姑娘,楼主令我来向姑娘致歉。”虞娘道。 原来是来道歉的啊。 宋令仪上前开门,乌眸微挑,无声打量门外的女人,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托盘上,“这是什么?” 托盘呈着一个琉璃长颈酒壶,酒壶外形平平无奇,楼里随处可见。 虞娘红唇翕动,眼波流转间,媚态尽显,“这是楼里最好的酒,名叫‘醉生梦死’,多少人千金都难求,为表诚意,特来送姑娘一壶。”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雅室,明知故问:“沈公子不在?” “他在隔壁。”宋令仪道。 走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虞娘不等少女同意,自顾自迈入雅室,将托盘放在圆桌上, 宋令仪虽有不满,但心里还记着土匪头子的叮嘱。 避免起争执,说话态度还算客气,“酒送到了,你可以走了吧?” 哪知对方根本不在乎她的‘逐客令’,旋身坐在桌边的月牙凳上,托着雪腮道:“不急,咱们随便聊聊呗。” “姑娘与沈公子认识多久了?” 宋令仪蹙眉。 土匪头子是惹了多少风流债,这青楼老鸨竟这般关心他的事。该不会是替花魁娘子问的吧? 思及此处,少女莫明生了较劲的心思,瞎掰道:“记不清了,得有好几年了吧。” 在虞娘微微惊讶得到目光中,少女娇羞落座,青葱玉指捋了捋胸前一缕秀发。 “自打遇见我,五爷身边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这次入京,也是他主动要带着我的……” 听着少女半是炫耀半是烦恼的诉说,虞娘欲言又止。 原以为太子殿下将这小姑娘带在身边伺候,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这般宠爱她。 不对啊。 既然宠爱,为何不把真实身份告诉她呢? 虞娘媚眼微眯,转念一想: 太子殿下行事谨慎,岂是她能揣度的。这姑娘受宠归受宠,却空有美貌,没有家世,能否入东宫伺候都得另说。 “原来如此,姑娘与沈公子真是情深义重啊。” 作为过来人,虞娘忍不住轻声提醒:“不过,比起情意,更重要的是名分。沈公子龙章凤姿,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你得早作打算才是。” 名分? 宋令仪垂眸暗忖。 沈无晦长得是俊俏,可他是土匪,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压寨夫人’听起来威风,走出去还不是人人喊打。 这老鸨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见到个帅哥就走不动道。 难道天底下的姑娘都瞎了不成,为一个土匪前仆后继,简直滑稽可笑。 心里不屑,但她面上仍笑嘻嘻点头:“自然了。” 虞娘笑了笑,将托盘往少女面前一推,“这酒是好东西,姑娘可得好好利用,待哄得沈公子晕头转向,‘名分’还不是手到擒来。” 送走了虞娘,宋令仪好好端详起桌上的酒壶。 打开盖子闻了闻,酒香醇厚,但她不怎么喝酒,分不出酒的好坏。 虞娘说它‘千金难求’,应该是想让她借花献佛,讨好土匪头子,以求得名分吧。 一心记挂着入京寻亲的少女,根本没将虞娘的话放心上,转头瘫回床榻酣睡。 … 与此同时,隔壁雅室气氛凝重。 “陛下龙体欠安,久不理朝政,以首辅和霍将军为首的朝中重臣频频上书,奏请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派出的暗卫一直没寻到殿下踪迹,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孔寒声道。 云河渡是京都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鹤仙楼背靠太子的势力,加上楼内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商贾巨富,他的消息甚是灵通。 众人围坐圆桌,俱是拧眉肃目。 反观坐在软榻上的太子殿下,仍是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 “不过,陛下病得蹊跷。朝中大臣入宫探病多次,都未得陛下召见,唯一一次召见,还是隔着帷帘。” 孔寒声看着萧明夷,嗓音低沉:“外界有传言,陛下病重是假,遭到软禁是真。”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惊诧。 这些年,二皇子深受皇恩,为了上位,私下没少搞小动作,偏偏陛下对他纵容到极点,从不追责,调太子殿下去丹阳郡,也是为了给二皇子铺路。 可太子殿下的地位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霍家手握重兵,陛下都得忌惮三分,只怕上午宣召废太子,下午霍家军的铁蹄就要挥师南下了。 海寇已平定,迎太子殿下回京是早晚的事。 一旦太子殿下回京,二皇子与皇位就彻底失之交臂了,以他的性子,岂会甘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连暗杀太子都敢,软禁天子,倒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砰—— 王冲怒捶桌案。 “老大,咱到底何时入京?” 他已迫不及待想取萧渡的项上人头了! 萧明夷垂眸:“不急,要想彻底除掉萧渡,总得师出有名。”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 孔寒声勾唇,悠悠道:“未免夜长梦多,二皇子定会逼陛下禅位,再排除异己。再过五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宫中设宴,宴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那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萧明夷晃了晃茶盏,若有所思道:“我已联系京都守备,何猛和王文州大概明日午后抵达云河渡,等汇合之后,再秘密入京。” “是。” 众人商讨了许久,直至月上中梢,才各自回房休息。 萧明夷推开隔壁雅室的门,室内安静无声。 那壶‘醉生梦死’原封不动放在桌上,他缓步走到软榻边,屏息看着酣睡的少女。 柳眉画作远山黛,薄唇娇嫩如樱,莹白脸庞因熟睡泛着淡红,娇慵动人。 萧明夷喉头微滚,从袖兜里拿出那支缠枝钗,打算放在她枕边就走,刚弯下腰,少女蓦然翻了个身。 他心下一紧,立马直起身,缠枝钗也收回手里。 少女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榻边的玄色身影,脑子还有些发懵,“五爷,你回来了。” 她慢吞吞撑坐起身,仰脸道:“不是说吃饭,怎么那么久?” 第31章没有花魁娘子,只有你 “与王冲他们商量些事情。” 萧明夷没有细说,少女也识趣没有多问。 睡了许久,难免口干舌燥,宋令仪走到桌边,在茶壶和酒壶之间犹豫了一下。 这酒千金难求,干嘛要便宜土匪头子,是咸是淡,总得她先尝尝。 少女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明夷注意到她的动作,视线投向桌上的酒壶,漫不经心问:“哪儿来的酒?” 宋令仪浅酌一杯,辣得柳眉紧拧。 “虞娘送来的。” 还说千金难求,喝起来也不过如此。 这般一想,她替土匪头子也斟了一杯,“这酒是虞娘给我的赔罪礼,叫‘醉生梦死’,五爷要不要尝尝?” 少女眉眼弯弯,眸光灿然若星。 ”醉生梦死?” 萧明夷眉梢微挑。 修长指节微屈,在檀木桌面一下又一下轻敲着,“你可知这酒为何叫‘醉生梦死’?” 宋令仪乌眸转了转。 她从前没来过鹤仙楼,哪儿知道为什么,总不可能喝了真的会‘醉死’吧。 萧明夷见少女神色懵懂,薄唇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它其实是一种合欢酒。” 合欢酒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 “……”宋令仪瞠目看他。 反应过来后,拍着胸脯咳嗽不止,大有要把刚才喝下去那点酒水,呕出来的意思。 该死的老鸨,说得那么隐晦,原来是在酒里加了料!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功效上来了,宋令仪觉得浑身燥热得很,根本不敢看身旁的土匪头子。 “我……我出去吹吹风。” 也不管萧明夷什么反应,她直接就往外面走,脚步飞快。 雅室的门拉开一条缝,不等她出去,又被身后探来的大手关上。 关门声震得少女心头发麻。 两道身影在门内重叠,宋令仪转过身,手肘抵住土匪头子的胸膛,惊惶抬眸,深深凝着他的眼睛。 “五爷……” 萧明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挑起她的下颌,俯身轻啄她香软的朱唇,低沉嗓音哑得厉害:“怕什么?” 少女极慢的眨了眨眼。 初夜之后,她涂了两天的药,身上红痕遍布,昨日才消完。 问她怕什么,自然是怕再遭罪了。 羞赧的话没有说出口,下一刻,腰间被炽热大手牢牢地掴住,热意好似要将她融化,不等她做出反应,整个身子陡然悬空。手臂下意识圈住男人的脖颈,长睫微微颤动。 土匪头子抱着她往床榻边走,低头望来的视线,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 宋令仪没有忘记与他的交易,这种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躺平就是了。 幔帐垂下,高大身躯如玉山倾颓般压来,少女盘好的朝云髻被压得凌乱,熟悉的木质香无孔不入侵袭她的感官。 萧明夷将她的手腕扼在身体两侧,慢慢十指交握,吻也不似之前的热烈,像在与她渡气调情。 直至身下的少女快呼吸不过来,才放过她,转而带着她的手搭在衣带上,轻声诱哄:“解开它。” 宋令仪呼吸微乱,头脑也不太清醒。 见她半晌没有反应,萧明夷俯身轻啄她的嘴角,“亲过好几回了,还学不会换气?” 宋令仪娇嗔瞪他一眼:“我笨,比不上你身经百战。”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萧明夷轻轻‘啧’了一声,语气情绪不辨:“你又知道了?” “花魁娘子嘛,我都知道。”宋令仪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五爷英明神武,俊逸非凡,不知有多少姑娘前仆后继,我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越说越离谱,萧明夷眸光微沉:“哪儿来的花魁娘子,玄风他们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还没入京就逛青楼,还需要他们说么,白日让你找花魁娘子给你跳舞,你不也没否认。”话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猜到她是生了某种误会,萧明夷俯首于她颈间,闷笑几声,嗓音压得极低:“没有花魁娘子,来鹤仙楼,一是为了等其他人,二是与鹤仙楼的老板相熟,住在别处,总归不安全。” “……” 明知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宋令仪却还是信了,短短几句解释,心里的气无端顺了些。 静默两息,她又羞臊起来。 既然没有花魁娘子,那她发脾气说得那些话,岂不是闹笑话了么。 “我没有吃醋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有情感洁癖而已。”少女眸光躲闪,胡乱解释道。 握着盈盈细腰的掌心不禁拢紧,男人嗓音低哑:“只有你。” “?”宋令仪微微怔愣。 似是懵懂,似是不信他的话。 萧明夷直勾勾看着她,重复道:“没有花魁娘子,只有你。” 简单一句话,却像流星坠落般砸在少女心头,撩人而不自知。 宋令仪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低声嘟囔:“我又不在乎。“ 声音很轻,含糊到几乎听不见。 萧明夷没有听清,覆手去扯她的衣带。剥去层层叠叠的裙衫后,掐着少女的下颌,追着那两瓣嫣红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太深,太重,呼吸也被掠夺,像是叼住猎物的猛兽,要将她吞吃下去,而她也只能被迫承受。 幔帐之内,木质香与馥郁甜香糅杂。二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少女受不了想逃跑,土匪头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捉回来。 临到最后,少女又是哭着晕过去的。 萧明夷轻抚她潮红的面庞,忍不住低头啄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怀里的人蹙眉咕哝,才起身去打水,给两人都清理一番后,拥着少女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朦胧,鹤仙楼内依旧热闹喧嚣。 今夜大概是最后一天的安稳日子,土匪们各怀心事,或是趁着夜色练武,或是在室内辗转难眠…… 第32章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天光未亮,室内一片漆黑。 床榻上的少女缓缓睁眼,迷迷糊糊间,只觉浑身上下,哪处都疼。 头顶传来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她稍稍抬眸,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去看紧搂着她后腰的土匪头子。 鼻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姿势极度暧昧。 萧明夷闭着眼,满脸餍足。 窗外透进微弱星光,映在他的脸上,光线晦暗,看不清细微神色,只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轮廓。 宋令仪鬼使神差地抬手,指腹轻轻触碰他的眼皮、鼻尖、薄唇,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 目光久久落在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庞,就在她要收回手时,细腕忽然被捉住。 少女心脏跳漏一拍。 惊愕之中,对上那双幽邃凤眸,眼底是一片清明,全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下一刻,揽在后腰的手无声收紧,她稍一低头,鼻尖便碰到男人滚动的喉结。 “怎么醒这么早?”他问。 “不知道。”少女刚睡醒的嗓音,黏黏糊糊的。 之前从未醒这么早过,而且昨夜被狠狠折腾一番,按理说她应该日上三竿才会醒。 萧明夷低声笑起来,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额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 默了两息,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握着细腰的大手,逐渐往下,轻轻拍了拍,“那就继续。” “?”继续什么? 不等少女反应,高大身躯覆压上来,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摆出纠缠的姿势来。 “不要了,松开……”宋令仪泣声求饶。 “阿梨说岔了,是你该松开些。” 窗外细雨绵绵,室内亦是水声不断。 待到云消雨歇,天光已大亮。萧明夷将幔帐挂上两侧的金钩,慢条斯理穿上衣袍,放纵一夜,眉眼间还未褪去的情欲餍足让他看起来颇有人情味。 身后床榻之上,少女墨发散乱堆叠在身侧,神态恹恹地躺在沾染浓麝气息的被褥里,累到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饿了没,可有什么想吃的?” 见宋令仪不应,萧明夷旋身坐到榻边,浓重阴影紧紧包裹住少女的娇躯。 “我让他们做肉糜粥如何?” 宋令仪明显不想搭理他,扯过被子盖住脸,嗓音闷闷:“都行。” 被褥外安静无声,就在她以为土匪头子已离开床榻时,又听他说:“我有事要离开几天,你就待在楼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找虞娘,等我回来。” 口吻像在哄孩子。 大概萧明夷自己也没想到,从前没有放在心上,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间的少女,会无声无息在他心里占据位置。 沉默片刻,宋令仪慢慢拉下被子,露出一双疲惫乌眸,嗫嚅道:“你要去哪儿?” 其实想问有没有危险,话到嘴边,莫名说不出口。 京都寸土寸金,达官显贵遍地都是,但拓展业务可没那么容易,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官兵拿住。 相处这么久,她并不觉得土匪们缺钱,他们身强力壮,年富力强,干什么没有出路,为何非要打家劫舍呢…… 看出少女的担忧,萧明夷眸光深了几分。 “就在鹤仙楼里好好待着,其他的不用多问。” “……”不问就不问。 宋令仪朝床榻里侧背过身去,闷声道:“我要喝粥,还要吃枣泥糕。” 床畔的玄袍身影起身离开,不多时,房门开合声落下,室内陷入沉寂。 不似寻常青楼,鹤仙楼白日也宾客如云,只因这里不止有美人舞姬,还是大渊最有名的赌坊。 二楼赌场人声鼎沸,有人赢得盆满钵满,得意忘形;有人输到倾家荡产,还想着敛财打翻身仗。 正值午后,另外两支队伍先后入楼汇合。 睡了半日的少女终于舍得起床,闲来无事,问了虞娘后,去顶楼寻土匪头子。 顶楼清静,仅有的四间雅室只供给财力雄厚的贵客。 虞娘说土匪头子在走廊右侧的天字一号,少女端着沏好的茶水,轻步走到雅室外。 周遭静谧,开了半扇的窗户内传出一阵阴柔又低沉嗓音: “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你想把那姑娘留在我这儿,总得给点好处吧?” 坐在榆木方桌边的土匪头子下颌微抬,淡淡乜了孔寒声一眼,“你想要什么好处?” 孔寒声挑眉,有些意外。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这小姑娘还真不一般呐。 “这倒不急。” “不过,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太子妃的位置定是不可能的,侧妃或是良娣也行,位分给得越高,他还可趁机会巴结一下。 宋令仪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须臾,不带丝毫情绪的熟悉嗓音在屋内响起:“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语气寻常,好似在聊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宋令仪的面色僵了几分,心口被无形攥紧,呼吸一时间跟不上,停顿一瞬。 她掐了掐自己手心,阵阵酸胀感涌入胸腔。明明就不在乎名分,为何会觉得难过呢…… 沏好的茶水最后还是没有送进去,托盘孤零零放在窗口。 那抹缃色身影慢吞吞下楼,背影透着些许落寞。 顶楼雅室内。 孔寒声摇着折扇,往半开的窗户外瞧了一眼,悠悠道:“好像都听见了,不去哄哄?” 察觉走廊上的少女已离开,萧明夷眸光微暗,轻斥道:“多事。” 听见也无妨,这丫头老爱惹事生非,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入东宫,更别提执掌中馈了,迟早要吃大亏。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反省反省,改改性子。 孔寒声摇了摇头,眼神意味深长。 看来太子殿下对女儿家的心思是一点都不了解,不过也对,万人之上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至于偏宠一个小姑娘。 据他所知,这位阿梨姑娘是个孤女,之前还流落暄城街头乞讨,身世可怜得很。 或许太子殿下对她,也只是玩玩而已,毕竟容貌只是皮囊,要想长盛不衰,家世和气度一样都少不得。 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岂能娶一个孤女。 第33章见红? 黄昏时分,霞光漫天。 土匪头子领着一众土匪离开鹤仙楼,宋令仪待在房间里,并未去送行。 雅室静谧,一夜荒唐后的痕迹都已清理干净。 微风灌入室内,珍珠玉石串成的珠帘轻轻摇晃,缃色身影趴在窗边软榻上,一动也不动。 良久,只听得一声叹息,缃衣少女翻了个身,娇美面容挂着一丝怨色。 没什么大不了的,感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她才不需要什么名分,更不需要土匪头子娶她! 云河渡离京都城已经很近了,土匪头子不在,她必须想办法进京了! 一想到这儿,少女像枯木逢春般焕发生机,猛地坐起身往外走。 刚推开门,就见门口左右各立了两个人。 还没搞清状况,那两个男人听见开门声,齐齐转头看来,“姑娘要去哪儿?” 宋令仪蹙了蹙眉。 “我想出去走走,不行么?” “楼主特地吩咐了,您只能在楼内活动,不能出去。” “……”宋令仪。 狗贼!走了还找人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行,我就在楼里走走,不出去。” 她刚往外迈出一步,守在门口的两个男人随即也动了,察觉不对,宋令仪诧异道:“这也要跟着?” “楼主吩咐了,不管您去哪儿,都得跟着。”回答得一板一眼,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砰—— 房门关上。 宋令仪气冲冲往软榻一坐,拿起旁边绯罗蹙金的隐囊猛捶了几下泄气。 不能离开鹤仙楼,走哪儿都有人跟着,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该死的土匪头子,果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报应! 一连两日,无论宋令仪去哪儿,都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跟着,完全没有机会逃脱。 鹤仙楼的人虽把她看得紧,却不曾亏待她,甭管她要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都能给她送来。 虞娘怕宋令仪无聊,还会派歌姬舞姬来,给她唱歌跳舞聊天解闷。 … 这日傍晚。 虞娘正在大堂招呼客人,一名灰袍小厮快步凑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虞娘春光满面的脸色霎时大变,瞪眼惊恐道:“当真?” 灰袍小厮点了点头:“云竹姐去看了,确实有血。” “完了,完了,完了。”虞娘只觉两眼一黑,差些昏过去,好在灰袍小厮及时把她扶住。 顾不得生意和宾客了,虞娘扭着柳腰往楼上跑,推开三楼雅室的门,就见少女‘气若游丝’地躺在软榻上,月白裙衫还染着斑驳血迹。 虞娘大惊失色,快步上前。 “阿梨姑娘,怎么会这样呢?” 宋令仪慢悠悠睁眼,用气声道:“……方才跌了一跤,忽然见红,我才想起来癸水推迟了一个月。” “哎哟,你这也太不上心了!”虞娘急得不行。 若真有了孩子,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孩子啊,金贵无比!要是在鹤仙楼里流产了,等太子殿下回来,甭管是何缘故,她人头不保啊! 片刻之后,四名小厮抬着舆辇下楼,虞娘一边在前赔罪开道,一边絮叨叮嘱那几个小厮动作小心些。场面滑稽又怪异,简直难得一见。 偏偏舆辇上的女子戴着从头遮到脚幕篱,众人就算好奇,也不知她是谁。 舆辇抬出大门,差点冲撞到一名锦袍少年。 少年闪身避开,掸了掸衣袍,皱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身边的赌坊管事腆着笑脸道:“小公爷息怒,虞娘一向稳重,大抵是碰到什么急事了,才会这般莽撞。” 被称作‘小公爷’的少年眉宇微舒,没再追究,大步进了鹤仙楼。 赌坊管事跟在他后面,擦了擦额头冷汗。 这位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晋国公府年轻一辈就这一个男丁,当成宝贝疙瘩般宠爱,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那厢,舆辇一路抬到医馆门口。 医馆里的大夫听说是见红,眉头一皱。 鹤仙楼女子接客之前都会吃药,怀胎的情况甚是少见。就算怀了胎,楼里也有法子流掉,不至于这般大张旗鼓送人就医。 “张大夫,这孩子一定得保住啊!”虞娘神色紧张。一路小跑过来,鬓边碎发都汗湿了。 张大夫好奇归好奇,没有多问,“知道了,知道了,去外面等着吧。” 从进门开始,这句话就说五六遍了,至于那么紧张嘛。 帷帘拉上。 张大夫正要给少女把脉,床上的人猛地撑坐起来,吓得他后退半步,两眼呆愣。 对此全然不觉的少女扒着窗户往外看,动作灵活,哪儿有方才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 鹤仙楼的人仍把守着医馆各个出口,根本不给她逃脱的机会。还以为出了鹤仙楼就能找到机会逃走,没想到守得还是这么严。 “你……” 张大夫刚张嘴,就被少女‘嘘’声打断,“大夫,我没有怀孕。” “……”看出来了。 张大夫轻咳两声,问:“姑娘,你这是何意啊?” 少女嫣红唇瓣微微下撇,低垂着头,乌眸湿润,一副可怜无助的凄惨模样。 “大夫有所不知,我家在暄城,父母逝世后,让我入京投靠亲戚,不料途中遇见山匪,把我掳了去。”宋令仪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土匪头子和鹤仙楼是一伙儿的,我若不谎称怀孕,他们就要逼我接客……” 张大夫大为震惊。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命途如此多舛。 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他向来瞧不起做皮肉生意的鹤仙楼,眼看小姑娘哭得可怜,根本不疑有他,甚是同情小姑娘的遭遇。 “岂有此理,简直目无王法!” 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轻轻点头,“还请大夫替我在虞娘面前转圜一二,若叫土匪头子知道我没有怀孕,定会打我骂我的。” 张大夫闻言,满脸愁容:“替你瞒住他们不难,可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等月份一大,还是会穿帮的啊。” “大夫放心,只要能瞒住一时,我自有法子脱身。” 张大夫斟酌片刻,点头应下。 第34章good boy 他在虞娘面前似模似样地应付一番,又开了几贴安胎药,嘱咐他们把人带回去,要好好照顾。 不止如此,药包里还塞了少女点名要的另一味药。 舆辇抬回鹤仙楼。 虞娘简直把宋令仪当金疙瘩般看着,生怕她哪里磕了碰了。她说不想费劲爬楼梯,立马腾出一楼的雅室;她说想吃什么,当即就让后厨做,甚至多派了两名婢女伺候她。 看守比往日更严了。 次日清晨。 后厨仆妇来送饭,宋令仪将张大夫给的迷药下在饭菜里,佯装没胃口,把一桌子丰盛早饭留给婢女和小厮吃。 不出半刻钟,五个人皆倒地不起。 宋令仪匆忙换上婢女的衣服,朝后门方向溜去。 还未出后门,身后便传来一阵慌乱动静,大概是虞娘发现她不见了,正差人各处搜寻。 不敢再耽误,宋令仪加快脚步往外走。 后门外是供宾客停马车的宽阔小巷,彼时停了不少华贵马车。 周遭除了马车,再没有遮蔽身形的事物,宋令仪没办法,一头扎进某辆马车的车厢。 几乎是刚躲进车厢,楼里的打手和小厮就从后门追出来了。她屏息凝神,透过姜黄色胡桃纹帷帘,看见几名小厮从车厢旁边过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到处找找!” “每辆马车都检查一下,找不到人,回去都得受罚!” 听到他们说要检查马车,宋令仪吓得不轻,身体紧贴厢壁,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眼睁睁看着外面的打手靠近。 “你们几个干嘛呢?!”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厉声喝止。 宋令仪透过帷帘往外看,一名青年搀扶着醉酒的少年朝马车这边过来。 “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么,惊扰了我家小公爷,拿你们是问!” 那青年的态度嚣张得很,几名小厮都被他唬住了,杵在原地弯腰赔罪。 “赶紧滚。” 青年神色不耐地挥手,没跟他们过多计较,扶着醉酒的锦袍少年来到马车旁,说话的语气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小公爷,您快上马车休息休息,奴才这就送您回去。” 锦袍少年虽醉酒,却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缓缓睁眼,瑞凤眼里盛满了迷蒙雾气。在青年的搀扶下,踩着杌凳进车厢。 车厢较为昏暗,偏台上的香炉残有余香。 意识微醺的锦袍少年瞥见车厢内有一道黑影,还未叫出声,就被扑来的黑影捂住了嘴。 青年驾车驶出小巷,忽闻车厢内有动静。 “小公爷,您怎么了?” 无人应答。 街道上人来人往,青年不好停车查看情况,只当少年是睡着了,没有多想。 马车摇摇晃晃,一阵微风拂过,掀起窗帘一角,和煦日光顺势投进来。 少女将少年稳稳压在身下,一手捂嘴,一手抵住胸膛。 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的少年,瑞凤眼里除了滔天怒意,还有震惊和错愕。 一缕日光洒进来,少年衣袖上的金线闪闪发光,片刻后,他看清少女的真容。 逆光里脸蛋白皙水润,乌眸清澈如水,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极了。身上穿着鹤仙楼婢女的衣服,大概是偷跑出来的,方才那群人就是在找她吧。 “我劝你安分些!” “要是让外面的人发现,信不信我撕票~”宋令仪低声威胁,用毛笔抵在少年腰侧。 误以为那是匕首的少年惊诧瞪眼,不敢再乱动。而后,宋令仪抽出他的衣带,将他双手牢牢绑住。 两刻钟后,马车顺利离开云河渡,驶上官道,鹤仙楼的人也并未追上来。 车厢静谧,两道交缠的影子投在厢璧,看似暧昧,实则危机暗藏。 被压在身下的锦袍少年摆烂般阖眸假寐,一点儿没有作为人质的紧绷感,懒散又肆意。 正惬意时,少年的脸颊被轻轻抽了两下。 他猛然睁眼,瞳孔黑亮,带着几分顽劣阴戾。 换做旁人,定会被他的眼神吓退,可宋令仪却大胆得很。 微微倾身,勾唇道:“让他靠边停一下。” 说话间,抵在他腰侧的毛笔轻轻顶了顶,动作充满威胁感。 少年深深憋了口气,嗓音带着怒意:“停车!” 太过突然,帷帘外的青年双肩一颤,急忙勒马停车。 “小公爷,怎么了?” “让他走远点。”宋令仪低声道。 少年暗暗翻了个白眼,按她的话照做。 青年摸不着头脑,不过主子的话,他不敢不听,往旁边的林子走了几步,恰好尿意袭来,背着马车解决。 官道宽敞,前后无人,两侧是树木丛生的密林。 宋令仪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情况后,拍了拍少年的脸蛋,笑吟吟道:“good boy。” “……”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少年气得眼尾微红,明显桀骜不好惹。湿润纯黑的瞳孔里,仿佛燃起熊熊大火。 姜黄色胡桃纹帷帘掀起一角,身材娇小的少女悄悄钻出去,往京都的方向狂奔。 等青年解决完生理问题,哼着小歌回来时,听见车厢里传出阵阵闷响,他这才觉得不对劲,掀开帘子一看—— 自家小公爷不仅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块破布! “小公爷!” 青年吓得两股颤颤,赶忙替少年松绑。 “蠢才!蠢才!蠢才!” 少年的双手一解放,就朝青年头上胡乱招呼了几下,“你他娘的是榆木脑袋吗?笨死了!” 青年捂着脑袋求饶:“小公爷息怒啊……” 少年发泄完,才想起更重要的事,咬牙切齿道:“给我追!“ “把那死丫头找出来,不把她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推测少女从云河渡出来,应该是要进京城,青年驾起马车往前追,可一路都没见到人影,小心翼翼问道:“小公爷,那丫头长什么样啊?” 少年回想那张脸,舌头抵腮,一双墨瞳幽戾。 死丫头长得还挺漂亮,等找到她,先毁了那张脸,再砍掉两只手! 直至马车进城,都未寻到少女的踪迹,可少年怎是善罢甘休之人,径直去京兆府“报官”,把画像交给京兆府尹,让他们找人。 第35章争执 晋国公府小公爷陆潜,家世显赫,是京都城出了名的小霸王。 他说要找人,京兆府尹岂敢拒绝,当即把画像分发下去,加派人手在城中搜捕。 京兆府衙门一片肃静。 陆潜坐在政事堂内,姿态懒散,耷着眼皮瞧对面的京兆府尹。 “多久能把人找到?” “应该不出一日。”京兆府尹笑答。 陆潜眯了眯眼,明显不满府衙的效率,“我只给你们半日的时间,找到人了,立马送去金樽楼。” 京兆府尹不敢置喙,连连点头:“是。” 陆潜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昨夜在鹤仙楼与几个好友赌博宿醉,今早又折腾那么久,他这会儿得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沐浴更衣之后,再回国公府。 等送走这尊大佛,京兆府尹长长松了口气。 也不知画像上的姑娘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竟让他这般大动干戈。以小公爷的性子,人送去金樽楼,怕是小命难保咯。 与此同时,宋令仪已坐着牛板车来到东城门外。 ‘西京城’的牌匾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字体飘逸洒脱。 城门口人山人海,都是进城做生意的。视线透过城门,隐约可窥见京城的繁华富庶,也正如她即将到来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一刻钟后,宋令仪顺利进城。 正所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京都景色绝非暄城或淮州所能比拟。 尚不知已被京兆府通缉的少女,正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一路东瞧西看,烧饼、甜糕、酥酪填满了肚子,才想起此行入京的目的。 晋国公府在皇城外围。青瓦红墙,占地颇广的三进大宅院,是开国君主御赐下来的宅子。 正门檐下挂着黑底泥金匾额,上书‘晋国公府’四个大字,此乃前年翻新府邸时,当今圣上的亲笔手书,匾额左下角还盖着圣上的私印。 临近午时,日头正盛。 街道上的行人挑担牵驴,叫卖吆喝。 晋国公府的仆人攀着梯子擦拭屋檐,忽见一名绿衣少女站在门庭处,不由好奇看去。 宋令仪抬头瞧着气派的国公府大门,不由萌生退意。 晋国公府如此显赫,原主的母亲抗拒婚事,下嫁宋父,早与外祖家断绝了往来,如今宋家落魄,国公府的人不一定欢迎她。 “你是谁啊?”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走,赶紧走。”仆人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态度十分恶劣。 宋令仪回神,唇瓣嗫嚅了两下,那句“来投亲的宋家表姑娘”没出息地说不出口。 默了片刻,少女退到左侧墙角蹲着,埋首平复心绪。周遭喧嚣,愈发映的她孤寂落寞,好像被露水打低了头的花朵。 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晃晃悠悠从她面前驶过,停在国公府的大门前。方才态度恶劣的仆人,看清马车里的人,立马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行礼。 宋令仪侧头瞧了眼。 一名身着绯色鷩冕,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稳步下马车。他眉宇间蕴着愁色,目不斜视迈入国公府大门。 仆人继续擦拭门口的红柱,瞄见墙角的绿衣少女,眉头皱了一下。 哪儿来的穷酸丫头,一直守在门口,不会是想捣乱吧?老太太近来身体不好,府中愁云密布,要是闹到主家面前,他免不得要受罚。 这么一想,仆人快步走到宋令仪跟前,呵斥道:“说了赶紧走,这儿是国公府,要饭就去东市。” “……?” 宋令仪陡然站起身,怒瞪那仆人。 年纪不大,还有两副面孔呢。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我在这儿蹲着碍你什么事儿了?这条路是你开的,还是你的狗窝啊,我又没在你跟前晃,你凭什么说我……” 小嘴跟连珠炮似的,怼得那仆人一愣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仆人从未见过这般口齿伶俐的丫头,当下与她互怼起来,谁也不饶谁,惹得路人频频驻足观看。 “谁人在此吵闹?”忽然,一道严厉女声响起。 仆人立马收声,转头告状道:“青月姐姐,这丫头拦在门口,我赶她走还不走,反倒骂起来了,实在粗鄙得很!” 被唤作‘青月姐姐’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秀丽,气质清冷婉约,她略略扫了眼绿衣少女,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些许轻蔑。 宋令仪秀眉微蹙。 本就心生怯意,不敢进门认亲,这下又与府中仆人起了争执,再进门认亲,定会惹来他人笑话。 思忖间,只见一位衣着华丽,品貌端庄的妇人从国公府内出来,身后还跟了几名婢女。 青月转身行礼,轻声道:“夫人,马车就快备好了,这会儿日头大,您要不在堂厅里等?” 华服妇人神色略显着焦急,摇头道:“老安人方才醒了,又在催促老爷去淮州找人呐。裴二郎今日回京,我得赶紧去问问有没有消息。” 宋令仪听不见她们的交谈,但看妇人的穿着打扮和气度,大致猜得出她的身份。 宋母逝世前,与她简单说过晋国公府的人。 老国公有两子一女,承袭爵位的是长子陆探微,也就是她的大舅舅,大舅舅娶了云阳王氏女,云阳王氏是本朝的四大世族,门第显赫无比;二舅陆函之是礼州都督,掌地方军政,二舅母是内阁大学士家的独女。 在宋母下嫁宋父之前,大舅舅与大舅母便成亲了,姑嫂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眼前的妇人,多半就是大舅母王氏。 仆人见她一直盯着夫人看,推搡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国公府岂是你能耍横的地方。” 宋令仪一不留神,险些栽倒,慌乱之下扶住石墙,凹凸不平的墙面将细嫩掌心刮得生疼。 这处的动静引来王氏注意。 她瞧了眼绿衣少女,觉得甚是眼熟,“她是?” 青月道:“说是拦路的,方才还与府中仆人起了争执。” 王氏蹙了蹙眉,又仔细瞧了瞧绿衣少女,见她转身要走,赶忙道:“把人叫过来。” 第36章认亲之路 青月微微吃惊,但还是照做了,几步下石阶,拔声唤道:“姑娘且慢!” 宋令仪脚步顿住,缓缓回头看她,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青月款步走来,嘴角还挂着浅淡笑意,“是我家夫人想看看你,姑娘请随我来。” 宋令仪没有应声,鹅蛋脸上的细眉拢起。 与自恃国公府门第显赫,便耀武扬威的仆人不同,眼前的姑娘看似态度亲和,实则高高在上,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国公府何等气派,即便是奴仆,也比普通富户有见识得多。 犹疑片刻,她弯眸一笑:“好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多苦都吃了,总不能在最后一刻退缩。 宋令仪跟随青月来到王氏面前,迎着那道赤裸裸的打量目光,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原先离得远,王氏还有些不确定,现下仔细一看,这绿衣少女与离家多年的小姑子真有七八分相似。 她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令仪面不改色,垂眸暗忖。 大舅母与宋母相处过,应该是猜到她的身份了。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与宋母的相处也不多,表现得太刻意,容易暴露。原主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是天真单纯的年纪,她必须利用这份天真单纯,获得国公府的信任。 少女抬眸,乌眸清澈如水,嗓音带着怯意:“请问……这里是晋国公府么?” 王氏眸光微变,看了眼青月。 “这里是晋国公府,姑娘来此,是有何事?” 少女剔透如琉璃的乌眸透着无辜,无所适从的手指反复扣弄裙衫,“我姓宋,从淮州来此投奔亲戚……方才在门口徘徊,仆人却赶我走,两位姐姐漂亮面善,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听到她姓宋,从淮州来,王氏面露惊讶之色,神色格外复杂。 “你说来投奔亲戚,可有什么凭证?” 宋令仪衣襟里掏出一枚青玉凤纹佩,乌眸蓄泪:“这是阿母离世前给我的,让我带着它来京都。” 看见青玉凤纹佩,王氏心跳骤然一紧,看向少女的眼神也明显殷切了几分。 这绿衣少女不止容貌相似,年纪也大致对得上,还有青玉凤纹佩做信物,应该假不了了。 “好孩子,快随我进府。” 王氏主动牵上宋令仪的手,触感温热,若有似无的名贵香气拂过鼻息,叫少女心头无端酸涩。 ……… 晋国公府宽阔华丽,雕梁画栋,粉墙黛瓦连绵不绝,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院中种了各色花木,哪怕不应季,在园丁的照料下,也开得灿烂热烈。 行至前厅,屋脊高耸,檐上四角高高翘起。廊庑下,婢女如云,个个颔首低眉,齐声向王氏行礼。无处不透出主家的威仪。 王氏将少女引至前厅,让她稍坐片刻,而后领着青月往后院去。 婢女奉上热茶,偷偷瞄了眼坐在侧边交椅上的绿衣少女,“姑娘请喝茶。” “多谢。”宋令仪淡淡一笑。 婢女缓步退下,偌大的前厅内只余少女一人。 厅内安静无声,兽角博山炉里升起袅袅白雾,随处摆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彰显着主家的财力。 过了约莫一刻钟,伴着王氏轻声招呼的声音,前厅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静坐在侧边交椅的绿衣少女转头看去—— 率先进来的是在大门外见过一面的中年男人,不过他身上未着官袍,已换了身广袖常服,眉眼肃穆,不怒自威,一看便知是身居高位的国公爷。 紧随其后的是王氏,及一众神色凝重的仆妇,她们一进门便逮着少女打量,生怕看漏一寸。 陆探微走到首位,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沉甸甸如有实质的视线投向少女。 “小姑娘,你身上的玉佩,可否给我一观? 不同于应付王氏和青月的游刃有余,宋令仪心头莫名紧张,取下玉佩递给他,头颅始终低垂着,不敢与他对视。 陆探微接过玉佩,托在手心里仔细查验。 青玉凤纹佩是老国公在世时,定制给三女儿陆燕娴和裴家的订亲信物。用料讲究,雕刻精美,整个大渊找不出第二枚与之相同的玉佩。 他沉着端详一阵,眼神无波无澜。 “你叫什么名字?” 王氏与陆探微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一眼便瞧出他对少女的态度有了转变。 又见少女低着头,以为她是害怕,宽慰道:“别怕,这位是国公。” 宋令仪抬眸,眼神纯然:“我叫宋令仪。” 在少女抬眸看来的一瞬,陆探微冷肃的脸上微微动容,所有的猜疑与警惕,在这一刻荡为灰烬。 不止是容貌相似,连眼神都像极了三妹。 作为国公府小姐,三妹自幼锦衣玉食,在家人的娇宠中长大,不知世间险恶,对待感情亦是天真无邪,轰轰烈烈。为了下嫁给穷酸举子,不惜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 父亲震怒之下,不允许家中人再与三妹联络。直至去年冬月,父亲离世,家中操办完丧事,才听闻淮州传来的另一则噩耗。 宋召战死于丹阳郡,三妹缠绵病榻,于年初病逝淮州。母亲闻讯,悲恸之下,晕厥了两日。 裴家乃乌衣世家,岂是一个穷酸举子可比,若三妹听从父母之命,或许就不会落得病逝异乡的下场了。 一想到伤心处,陆探微眼睛微红,喉头哽塞:“你跟你母亲实在太像了。” 不等宋令仪吱声,旁边的仆妇们声泪俱下附和道: “是啊,是啊,表姑娘的眉眼简直跟三小姐一模一样。” “方才进来时,老奴还以为是三小姐回来了呢……” “……”宋令仪眉头微蹙。 这些人也太夸张了吧。 王氏捻着绣帕擦了擦眼角,感慨道:“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母亲也是个心狠的,竟一次不曾回京都看望。” “孩子,你这几个月去了哪儿,又是如何进京的呢?”陆探微问。 淮州城与丹阳郡相邻,时局动荡不安。这几个月,他派遣了许多人去淮州城接外甥女,却一直没有消息。 不止宋家在淮州城的宅子已人走楼空,也无人知晓外甥女的去向。 消息传回京都,本就卧病在榻的老太太受了刺激,病情又加重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外孙女。 陆探微和陆函之几乎发动了所有人脉寻人,却收效甚微。 前段时间,有消息称在暄城见过宋令仪,陆探微本打算告假,亲自去一趟暄城。但裴家二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人。 陆家与裴家乃是通家之好,并未因一桩未成的婚事生了嫌隙,更何况裴家二郎性情温润,处事谨慎,让他去暄城,陆探微也能放心。 “阿母去世之前,让我拿着玉佩入京投亲,可我不曾来过京都,也未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一路上迷茫得很,难免走岔了路,入京便迟了些。” 宋令仪深知一个孤女,只身入京很难让人信服,她又补充道:“阿父战死丹阳郡之后,宋家失了顶梁柱,除了要操持阿父丧宜,阿母吃药也需用钱,短短两个月,家里便入不敷出了。后来,阿母遣散了家中奴仆,只留了三名昆仑奴护我入京。” “前几日,我们在云河渡遭遇劫匪,昆仑奴为了护我,不幸遇难……” 还未听完她的坎坷遭遇,王氏就已泪如雨下。这些年,老安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念着燕娴和外孙女,可公爹固执得很,不止不帮衬宋家,连封书信都不许寄。 若能早些知道宋家的困境,外甥女也不至于遭受这么多磋磨了。 其余人沉默震惊悲伤皆有之,陆探微更多的是愧疚,若他和二弟能多劝劝父亲,或许今日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你说在云河渡遭遇劫匪,可有受伤?”陆探微问。 宋令仪垂眸摇头,颇为伤感:“有昆仑奴护着,不曾受伤,只可怜他们年纪轻轻不幸殒命。“ 她没打算说扮乞丐的事,晋国公府家大业大,个个金尊玉贵,若知道她做过乞丐,说不准会嫌弃她,私下里笑话她。 寄人篱下本就处于弱势,再叫府中人笑话,她今后的日子,必然更加难过了。 “这劫匪着实可恶,国公可得替表姑娘出口气啊。”其中一名仆妇道。 陆探微没有说话,眼神沉着犀利,似在酝酿筹谋什么。 默了两息,才道:“孩子,这一路辛苦了,你祖母很早之前就命人把芝兰苑打扫出来了,那是你阿母未出嫁时住的院子,等会儿让大舅母带你去看看,缺什么只管说,不要跟我们客气。” 正当宋令仪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情,感到无所适从时,一只带有热度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好孩子,你外祖母一直念叨你呐。”王氏红着眼睛,笑容温和,“等会儿随我去请安吧,老安人见了你,必定欢喜,病情说不定就好转了。” “外祖母生病了,很严重么?”宋令仪蹙眉,语气紧张。 她未见过外祖母,也不是真正的宋令仪,但不妨碍她为了获取宋家人的好感,摆出关切担心的模样。 王氏叹了口气:“你外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听闻你母亲病逝,悲恸之下,晕了好几日……” 前厅陷入一片伤感。 忽然,走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透过窗户投影,隐约可见是位梳着双螺髻的年轻女子。 “阿父阿母,听说姐姐找到了,快让我瞧瞧!” 少女嗓音清亮,容貌娇俏,提裙迈过门槛,视线在一干人等中逡巡,最终落在绿衣少女身上,杏眸闪过一丝惊艳。 “这位就是表姐?”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后来的少女,身上穿着芰荷色穿花蝶裙衫,双螺髻上珠翠繁复,耳垂、脖颈、手腕都戴着光华灿烂的首饰,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唤她‘表姐’,年纪应该略小些。 王氏温声介绍道:“令仪,这是你表妹阿妤,知道家里在寻你,一直念着想见你呐。” 陆妤笑容灿烂:“表姐长得好漂亮。听阿母说你比哥哥小半岁,今年得有十六吧?” 少女太过热情,但这份热情里不掺杂任何恶意,宋令仪并不反感。 她微微一笑:“正好十六。” “我今年刚及笄,表姐来了可真好,往后府里就有人陪我玩了。”陆妤杏眸弯弯,神态俏皮可爱。 大渊女子十四岁及笄,换作现代,正是初升高的年纪,别说谈婚论嫁了,连牵异性的手都得小心谨慎。 宋令仪顿了顿,轻声问:“不是有表哥么,他不陪你玩儿?” 陆妤唇瓣微撅:“他坏得很,从来不带我玩儿。” 说着,她上前牵住宋令仪的手,因碰到了手心的伤口,宋令仪瑟缩了一下。 “咦?”陆妤捧起宋令仪的手,秀眉微拧,“表姐的手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宋令仪并不想小题大做,“不小心磕到了,不碍事。” 王氏给青月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去备些伤药,而后适时切断姐妹二人的闲话,“阿妤,祖母可醒了?” 老夫人缠绵病榻,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且每日一醒,就得念叨陆燕娴和外孙女。如今人找着了,自然得第一时间带去老夫人面前。 陆妤摇了摇头,苦着脸道:“祖母辰时醒了一回,吃过药,这会儿又睡了。” 宋令仪眸光微动。 原以为认亲会很麻烦,至少刚来时,她心里是没底的。没想到,宋家人不仅很快接受了她,目前来看,对她这个外甥女还很重视。 这其中态度转变最大的莫过于晋国公了。 陆探微缓缓起身,退却威严,神色松弛且柔和:“既如此,就先带令仪去芝兰苑休息吧,赶路辛苦,让后厨备洗浴用的热水,再备着吃食。” 王氏点头应下,吩咐仆妇去安排热水和吃食,又亲自领着宋令仪往芝兰苑去。 穿过垂珠门楼的二道门,进入宅邸后院。 院中郁郁葱葱,层楼叠榭,比柴员外的庄子还豪华几个档次。 第37章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着去见? 宋令仪垂头看了眼身上这条绿色裙衫。 这是她为了撑面子,忍痛花了五两银子买的新裙衫,可比起晋国公府,她这点小心思,显然不够看。 “令仪,这三位都是伺候过你母亲的嬷嬷,我将她们调去芝兰苑伺候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千万别和大舅母见外。”王氏温声道。 宋令仪笑着应下,“多谢大舅母。” … 前院。 光影斑驳的廊庑下,跪了一人。 青月款步走到他面前,下颌微抬,冷声道:“自己动手吧。” 那人抬起头,赫然就是在大门口与宋令仪起争执的年轻仆人。他哭丧着脸,哀求道:“青月姐姐,我真冤枉啊,我当时也不知她是表姑娘,如果知道,定然不会……” 青月皱眉:“你该庆幸表姑娘不追究,这事儿也没闹到国公面前,否则你这层皮都别想要了!” “掌嘴五十,你自己来,已算格外开恩了。” 这几个月,国公府为了找到表姑娘,费了多少心思,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若叫国公和老夫人知道府中下人欺负了表姑娘,定严惩不贷。 仆人慢慢抬起手,重重扇在脸上。 一时间,整个走廊都是清脆的巴掌声。扇到最后,仆人的脸颊红肿破皮,嘴角渗血,看起来狼狈极了。 … 金樽楼。 二楼雅室茶雾袅袅,暖香馥郁。 八尺高的琉璃山水屏风后,锦衣玉冠的俊美少年靠躺在软榻阖眸假寐,姿态慵懒肆意。 叩叩叩—— 雅室门被敲响,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颔首走进来,恭敬行礼。 “卑职见过小公爷。” 少年眼皮微动,并未睁眼,只懒声道:“人找到了?” “回小公爷,卑职们搜遍全城,依旧没搜到画像上的少女的下落,人或许没有进城。”青袍官员谨慎答道。 陆潜睁眼,绷着嘴角,眼底是惯常的黑沉冷冽,“没找到人,还敢来见我?” “……” 青袍官员颔首低眉,紧张到脊背冒汗。 室内静默,气压愈来愈低。 恰在这时,房门又被敲响,进来的是在陆潜身边伺候多年的小厮,也是今早驾马车的青年。 阿筑神色慌张,嘴里不停喊道:“小公爷,有大消息!有大消息!” 软榻上的少年‘啧’了一声,语气不耐:“干什么吵吵闹闹的,没看到京兆府的官爷在么,你能不能稳重点?” 被点到的青袍官员身躯一抖,浑身发麻。就算吵破了天,他也不敢说什么呀。 大抵是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太重大,阿筑根本没管少年的轻斥,缓了口气,继续嚷道:“小公爷,是表姑娘,表姑娘找到了!” 话音未落,陆潜陡然坐起身,剑眉紧拧:“你说什么?” “谁找到的,不会是裴昭那个死鱼脸吧?” 听到陆潜直呼裴家二郎姓名,还骂其‘死鱼脸’,青袍官员震惊又错愕。 裴家二郎出身乌衣世家,文采斐然,八岁拜入文麓山书院,十五岁便能代师辩经,是京都出了名的英俊才子。与纨绔小公爷简直是两个极端。 阿筑摇头:“不是,人是自个儿找上门的,小公爷要不回府看看?” 涉及家事,便不好在外人面前谈论,陆潜抬手示意青袍官员退下,而后起身坐到棋盘前。 “回去作甚,一个孤女,值得我上赶着去见?” 关于姑母的事,他早就听说过。为了一个穷酸举子,得罪祖父,气病祖母,还与家里断绝关系,实在可笑。 本以为那举子有能耐,结果在淮州城干了那么多年,也就是个校尉,比起裴家,根本不够看。 况且姑母一家去了淮州城那么多年,未回京都看望过一次,一朝落魄,倒想起来京都投奔了。 父亲和二伯要动用人脉、要去淮州城接人,这些他都管不着,但那孤女理直气壮上门投亲,就不值得他高看一眼。 “可老夫人一直念着表姑娘,对表姑娘极为重视。” “您难道忘了,国公允许您出府,还是您亲口立下军令状,要找到表姑娘呐!” “人都自个儿找上门了,您再不回去,国公那边说不过去呀。” 阿筑跟个老太婆似的,在陆潜耳边喋喋不休。他掏了掏耳朵,态度依旧散漫:“那又如何?” “他们又不知道我在金樽楼,明日再回府也一样。而且今晚有宫宴,我若提前回去,定会被老头儿抓进宫赴宴,我才不要回去。” “可……那是陛下的寿宴啊。”阿筑惊诧。 自家小公爷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陛下的寿宴都敢缺席。 陆潜捡起一颗翡翠棋子把玩,“陛下都病多久了,早朝不上,却要办寿宴。”那二皇子多半没憋什么好屁,他才不去。 后半句话,他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总之,今日诸事不宜,还是待在金樽楼最稳妥。”他道。 阿筑没了办法,他一个仆人,也不好干涉主家太多。 “等会儿再去催催京兆府,一个小丫头都抓不到,还怎么为民请命?小爷报案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饭桶一群!” “……”阿筑。 那也叫报案,确定不是威逼? 若叫国公知道小公爷为了找个小丫头,让京兆府大张旗鼓的全城搜捕,必定震怒。 不过陆潜不在乎,今早受的屈辱,他势必要加倍奉还。 那丫头的眼睛很漂亮,要是把它挖下来,她应该会哭得很惨吧…… 哒—— 他在棋盘落下一子,眸光黑亮,压着几丝嘲讽。 “对了,裴昭回京没有?” 阿筑道:“裴二郎今早回的京。” 不知自家小公爷与裴二郎有什么过节,打小就不对付。 陆裴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到他俩这一辈,也就面上关系过得去,私底下没少较劲,不过都是小公爷单方面的较劲。好在裴二郎为人豁达,从不会在长辈面前说小公爷的不是。 陆潜冷哼一声,手指轻叩棋盘,揶揄道:“口口声声说要替老头子找到外甥女,去暄城逛了那么久,也没见他把人带回来。想在老头子面前出头,属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8章上蔽天听,下乱朝野 阿筑撇了撇嘴,内心腹诽道:总比您立下军令状要找人,却跑去鹤仙楼赌博宿醉好吧…… “你还待在这儿干嘛?”陆潜幽幽瞪了阿筑一眼。 阿筑懵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催京兆府找人,“奴才这就去催!” … 与此同时,晋国公府内乱成一团。 老太太的病情突然恶化,晋国公慌忙入宫请太医,一直折腾到傍晚,老夫人的病情才稳定下来,却仍不见转醒。 宋令仪为表孝心,一直守在老太太的病床前,直至王氏来劝,才回芝兰苑休息。 事发突然,晋国公已向宫里递信,要留在家中照顾,今夜的帝王寿宴,国公府便不出席了。 今夜月明星稀,芝兰苑一片静谧。 主屋朦胧灯火投在庭院中,粉衫少女坐在雕花隔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撑着窗台往外看,眉眼沉静。 院里种满了海棠花树,只可惜开花的季节已过,只剩一树绿叶。听仆妇们说,宋母尚在闺中时,最喜欢西府海棠,这些花树都是老国公花重金,派人从外地买来的。 今日在外祖母床前尽孝,老人家病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着宋母的闺名,足见老人家对宋母有多疼爱。 从前不理解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人,可如今这人是她‘亲娘’……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母有错么? 一个从小拥有一切的大家闺秀,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确实很傻很单纯。 可宋父虽官职不高,待宋母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爱惜。他舍不得宋母忍受生子之痛,除了一个女儿,便再没让宋母怀过孩子。对唯一的女儿也是倾尽全力疼爱。 若遵从父母之命,嫁的郎君不一定有宋父好。 宋母没错么? 为了一个男人,伤害最爱自己的父母,远离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临到死了,还得求娘家善后。 “唉~” 寂静中,只听得一声轻浅叹息。 少女抬头望月,脑子里忽然掠过土匪头子的脸,吓得她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 … 今日宫中设帝王寿宴,凡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官眷皆可参加。 大殿乐声靡靡,教坊舞乐彩裙飘扬。 称病罢朝多日的宣元帝终于露面,但与往常的宫宴不同,今夜明显少了些热烈气氛。满座大臣各怀心思,神色各异。 宴席快过半,看着台下身姿曼妙勾人的舞姬,帝王兴奋之下,多饮了两杯酒,苍白面庞染上酡红。 几名重臣看在眼里,心中愤愤不已。 趁着献礼的环节结束,二皇子主动举杯,示意众臣共同敬帝王一杯。 以张首辅为首的重臣们神色肃穆,迟迟没端桌上的酒杯。 “张大人这是何意?” 二皇子黑眸微眯,将杯盏轻放在桌案上,嗓音沉冷:“今日是父皇寿辰,尔等不举杯同庆,难道是对父皇不满么?” “非也!” 张首辅霍然起身,怒视二皇子。 “陛下大病未愈,本不宜饮酒,二皇子当加以劝谏,而非一而再地让陛下贪杯!” 大殿倏然安静下来。 宣元帝重重咳嗽了几声,视线投向张首辅,“朕的病情已稳定,这段时日多亏了老二,朕才能安心养病,不过多饮了几杯酒,张卿莫要苛责了。” 张首辅深吸口气,走到高台前,拱手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平定丹阳郡的海寇,您龙体欠安,该早日召太子殿下回京才是!” “太子殿下是储君,能力出众,必能替您分忧解难。” 宣元帝酌了口酒,并未表态。他何尝不知太子的能力,可太子与他不亲近,和皇后一样,不会顺他心意。霍家手握重兵,若让太子处理朝政,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思及此处,宣元帝抬手扶额:“今夜是朕的寿宴,不谈政事,这事儿容后再议吧。” “陛下!” 张首辅明显不肯罢休。 自陛下称病罢朝以来,他们进宫探病,十有九回见不着人。今夜不提,太子殿下归期难定,再拖下去,二皇子一党必会借机上位。到那时,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海寇已平定,太子殿下功不可没,您若迟迟不召太子殿下回京,恐寒了功臣们的心呀!” 另外几名重臣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道:“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一党的人紧跟着请奏: “请陛下下旨,召太子殿下回京!” 宣元帝脸色冷了几分,将手里的杯盏重重搁在桌上。心中虽气这些大臣不肯顺从,但还存有几分理智。 北边有霍家虎视眈眈,朝中又有大半臣子是太子的人,加上太子刚立下军功。这个时候一意孤行,明显对他不利。 “既如此,那就——” “父皇!”一直在旁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骤然起身。 走到这一步,他绝不能让父皇下旨召萧明夷回京,哪怕是传口谕也不行。 “父皇龙体欠安,张大人想让五弟回京,存的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微臣一心为陛下着想!朝政总不能一直堆着不处理,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能力有目共睹,让他回来替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萧渡轻蔑一笑:“五弟能替父皇分忧,难道我就不行?” 张首辅面色通红,也不装了,直指二皇子骂道:“自陛下抱病,递进宫的探病牌子有几回到过紫宸宫?丹阳郡的援军迟迟不发,东部的灾情不闻不问,甚至有地方传来消息,周围几个城镇,竟有太子殿下的通缉画像!” “上蔽天听,下乱朝野,简直罪无可恕!” 此话一出,满殿如死一般寂静。 少顷,二皇子一党的大臣站出来反驳,与张首辅为首的大臣高声争辩,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砰—— 高台上的宣元帝怒拍桌案,因情绪激动,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朕还没有死呢,大殿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经过张首辅一骂,宣元帝震怒之余,对二皇子终于有了些警惕。 他钟爱淑妃,自然想给她们母子世间最好的一切,但立太子为储君是大势所趋,他不能轻易更改。故而这些年,他对淑妃母子,一直竭尽所能的弥补。 第39章逼宫 没曾想,老二仗着宠爱,竟干出通缉太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老二,张大人说得,可属实啊?” 萧渡神色复杂一瞬,转而低声笑起来:“父皇指的是什么?” 这些年,他对萧明夷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父皇默许的呢,当时不问责,这会儿倒在群臣面前装起贤明了?可笑。 宣元帝攥着杯子,脸色阴沉到极点:“传朕旨意……” “父皇现在召五弟回京,未免太迟了吧。”萧渡拔声打断宣元帝的话,俊逸面庞因贪婪和亢奋而扭曲。 不等宣元帝理解清楚萧渡的意思,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稳健脚步声,银色盔甲在黑色中攒动,并随着萧渡一声令下,涌入金殿。 群臣惊愕不已。 纵然是二皇子一党的大臣都明显不知所措。 二皇子这是要逼宫啊! 宣元帝脸色倏然绷紧,额角青筋突起,咬牙道:“你个竖子!朕还没死,你竟敢谋反!” 一切尽在掌握中,萧渡露出一抹运筹帷幄的笑容,“我不谋反,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您把萧明夷接回来么!他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等他回来,焉有我的立足之地!” “成王败寇,萧明夷一旦上位,咱们父子二人就得黄泉相见了!” 宣元帝气到面部通红,情绪也过分激动,重重咳嗽几声,竟咳出了血,看起来骇人极了。 太监想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帝王,却被萧渡一剑拦住去路,吓得跌坐在地。 其余内侍战战兢兢低着头,根本不敢动。 银甲卫很快将殿中的局势控制住,除了几名英勇反抗的武将,根本无人能逃脱金殿。 萧渡提剑站在高台上,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宣元帝,享受他目光中的惊愕、惶恐与愤怒。 “父皇,您老了。” “竖子咳咳咳……”宣元帝脊背佝偻着,双手颤动不止。 “反贼!你不得好死!” 高台下,大臣们的怒吼声不绝于耳。谁都没想到二皇子会在帝王寿宴上逼宫谋反,困在宫中,根本没法搬救兵。 萧渡转身俯视众人,长剑立于身前。 “诸位大人莫急。” “今日只要肯顺从我,便是有从龙之功,待我登基,必会给诸位大人加官进爵。” “我呸!” 一名年轻文臣朝他唾了一口,“乱臣贼子!休想让我等臣服!” 萧渡嘴角挂着狂狷浅笑,语气不气也不恼:“徐大人别急,知道你一心追随太子殿下。” “不如我先送你下去,要不了多久,你的太子殿下就会下去找你的。” 说罢,他给一旁的银甲卫递了个眼神。 那银甲卫没有犹豫,将那名文臣拖拽到金殿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那名文臣的女眷哭得肝肠寸断,不断哀求萧渡手下留情,怀中的孩童虽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哭得涕泗横流,一直嚷着要找父亲。 萧渡没有丝毫动容。 略略扫视大殿,沉声开口:“还有谁要追随太子殿下的?” 大半群臣埋头不语。 “二皇子就不怕得位不正,被世人诟病嘛?!”张首辅怒道。 历朝历代的天子,无一不在乎身后的名声。谋反、弑父、杀兄,桩桩件件,足可叫他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怕?” 萧渡似是听到笑话一般,放声大笑。 “我若是怕,还能走到今日?!” “萧明夷回不来了,你们不臣服也行……”他眸光陡然一沉,“就跟徐大人一样,去黄泉路上,等着你们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吧。” … 半个时辰前,皇城外围。 明月清辉之下,东华门血溅成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数百具尸首,全是萧渡安排在宫外接应的人。 解决掉最后一人,玄风挽剑擦过衣袖,回首看向伫立在宫门口的太子殿下。 “殿下,咱们何时进宫?”王冲喘着粗气问。 那抹玄袍身影逆着月光,饶是手里的长剑尚在滴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的气质。 “再等等。”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 宫外的蝼蚁都被解决,就剩萧渡身边的银甲卫,已翻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宫里的火烧得越旺,群臣越是激愤,局势对他就越有利。 夜色暗涌。 京都城十万人家,灯火阑珊,一片风平浪静。 隔了一条筒子河,萧明夷麾下的百名将士及京都守备军聚在宫门外,蓄势待发。残存的杀伐之气,给他们平添了几分恢宏气势。 静默等待良久。 萧明夷睥目,语调平淡,似寻常闲聊般轻松:“进宫,救驾。” 黑压压的队伍如乌云般遮月般涌入皇宫,迅速替换掉二皇子部署,占据宫中各大要道。 与此同时的金殿广场上。 银甲卫将不肯臣服二皇子的大臣们团团包围,手中弓弦拉满,只等二皇子下令,便就地射杀。 有想出宫通风报信的宫婢与内侍都被银甲卫就地格杀,尸体横躺在大殿角落,血水蔓延,染红花纹繁复的地毯。 萧渡已彻底疯魔,竟将宣元帝提到大殿外,要他亲眼看着臣子被射杀。 宣元帝本就病情未愈,受了刺激,再吹点夜风,整个人犹如风中摇摆的蒲苇般恍惚。 “儿臣感念父皇的养育之恩,不如这样,父皇交出玉玺,写下退位诏书,儿臣便饶了他们。”萧渡道。 局势已尽在掌握,他有得是时间慢慢耗。 拿到玉玺和诏书,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君主,杀萧明夷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宣元帝慢慢侧头看他,鬓发微乱,腮帮鼓动几下,“休想!” 萧渡眼神一冷:“父皇不会还想着有人会来救驾吧?” “皇宫已被儿臣的人围住,您没得选了。” 说罢,他抬起一只手。 汉白玉露台下的银甲卫收到讯号,拔刀一砍,就近将两名衣着华贵的大臣斩杀。 大殿中的女眷们哭嚎更甚。 宣元帝痛苦阖眸,不敢多看一眼,可萧渡仍在他耳边不断低语: “父皇这是怕了?” “放心,只要您交出玉玺和诏书,儿臣一定让您安享晚年。” 第40章成王败寇 “您不是一直不喜欢五弟么,传位给儿臣有什么不好?” “儿臣做了皇帝,母妃便是太后了,百年之后,可与您共享后世香火……” 宣元帝额头青筋突起。 这都是他酿出的祸事,怪他对淑妃母子的一再纵容,怪他没有察觉到老二的狼子野心,甚至屡屡包庇老二,纵容老二对兄弟出手。 仔细想想,皇后与太子也挺好的,他是昏了头,才会专宠淑妃,偏爱老二。皇后出身将门,巾帼须眉,性情耿直洒脱,虽不似淑妃温婉体贴,待他确是一片真心;太子能文能武,德才兼备,立他为储君,乃众望所归…… “你住口!” 宣元帝拼尽全力一吼,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朕绝不会把江山交给你这个竖子!” “你若担得起弑父篡位之罪,担得起因你大乱的江山,那就动手吧!” 萧渡瞳孔微张,笑容愈发狷狂,沉沉‘好’了一声:“父皇就好好看看,儿臣担不担得起!” 说罢,他提起长剑,猛地劈向宣元帝。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如闪电般袭来,击中剑身,打破它原本的轨迹。 铛得一声—— 长剑脱手。 萧渡不可置信地瞪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右手发麻微颤。 广场上接连几声闷响,银甲卫口吐鲜血栽倒,如黑云压境般的京都守备军布阵以待。 队伍前方,一支冷光寒冽的箭矢犹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萧渡。 被解救的大臣们回头一看,那道弯弓搭箭的玄袍身影,不正是太子殿下么! “太子殿下?!” 大臣们连声音都在颤抖,兴奋到难以置信。 萧渡恶狠狠看着那道玄袍身影,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萧明夷,你还真是命大。” “比起二哥,孤确实命大。毕竟今夜,就是二哥的死期。”萧明夷勾唇,晦暗幽深的凤眸几乎是肆无忌惮,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萧渡胸膛起伏,低低笑起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五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二哥指的是宫外那几百个杂碎?” 闻言,萧渡再无方才的镇定,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被他桎梏在手里的宣元帝,眼里亮起希望的火光。 “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萧明夷薄唇轻扯,幽如深潭般的眸子无波无澜。 宣元帝霎时冷静下来,看向萧明夷的目光也变得十分复杂。 太子无诏回京,分明与老二存了同样的心思。 什么救驾,他只是为了皇位! 可太子出现的时机太好了,解救群臣,平定叛军,加之救驾有功,他不好再问责无诏回京的事。 “咳咳咳……”宣元帝咳嗽得厉害。 看来他确实老了。 今夜过后,皇位已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萧渡嘶吼着,气红了眼。 他不甘心! 筹谋了这么久,竟还让萧明夷钻了空子! 一群饭桶,连个人都堵不住,还让他平安回京! 银甲卫受令,提刀冲锋,与萧明夷的人厮杀起来,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 萧渡瞧了眼宣元帝,不再犹豫,将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提着人进殿。 金殿里的大臣和女眷们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宣元帝被随意扔在地上,衣冠散乱。 “玉玺呢?”萧渡目眦欲裂。 等了两息,也不见宣元帝开口,他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父皇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萧渡高高举起长剑,面庞阴暗扭曲到极致。 见状,其余大臣不再保持缄默。 银甲卫基本都在殿外对抗太子殿下,二皇子大势已去,他们若默不作声,事后保不准会被当作叛党处置。 也不知谁开了头,在一片“护驾”的呐喊声中,大臣们提着木凳长棍,前仆后继冲了上来。 余下几名银甲卫及时出手,护在萧渡面前。 萧渡看着这群反抗的大臣,笑得愈发癫狂,长剑胡乱挥砍,伤了好几个大臣。 大殿乱成一团。 陷入半昏厥状态的宣元帝被女眷们护在身后,大臣们没有武器,只能动用一切可用的东西去抵抗。 喧闹之中,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穿过雕花木门,插入萧渡的后胸,暗红血色在雪青色锦袍上逐渐晕染开来。 二皇子瞪着双眼,猝然倒地。 大臣们全部僵住。 金殿外的叛军已被格杀殆尽,周遭忽而安静下来。萧明夷缓步走进金殿,俊美无俦的面庞染上一缕血色,看起来阴鸷又邪魅。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大臣纷纷丢弃手里的桌椅板凳,伏地高声跪迎: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 女眷们在太子殿下阴沉的目光中退至两边,露出挡在身后的宣元帝。 萧明夷垂眸看着地上的父皇。 记忆里英姿勃发的君王,此刻狼狈躺在地上,银丝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双鬓,病痛折磨得他脸色惨白,整个人毫无威仪可言。 宣元帝虚目望着萧明夷。 老二输了,他也输了。 “送陛下回紫宸宫,召太医诊治。”萧明夷道。 话落,很快有内侍宫婢进殿,将宣元帝抬上御辇,糟乱的金殿也被清扫干净。 宴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可群臣没有得令,也不敢离开,一个个鹌鹑似的候在殿里。 今夜过后,京都就要变天了。 陛下病重,哪儿受得住这等变故,太子虽无诏回京,但他抗击海寇,救驾有功,又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时局不安,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顺应时势上位,朝野谁敢置喙。 “殿下。”张首辅老眼含泪,询问道,“您为何会出现得这般及时?” 萧明夷略略扫了眼群臣,轻笑道:“孤平定完海寇,一直在丹阳郡等父皇传召,却不想来了几波杀手,宣称是二哥派来刺杀孤的。” “孤与二哥手足情深,怎能轻信,只好传信京都问个清楚,不曾想书信一直遭到拦截。孤怕京都生变,便率部下入京查探情况,途中躲过好几波埋伏,好不容易才混入京都。” 第41章回鹤仙楼 群臣默然。 照萧明夷一箭射杀萧渡的架势,这手足情深的说法显然没什么说服力。 但张首辅对萧明夷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在他的印象里,太子殿下受沈皇后和卜太傅悉心教导,自幼天资聪颖,恭谨温良,不仅文课挑不出毛病,还精通骑射武艺。且此次平定海寇,军功卓绝,堪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是文武百官心里的完美储君。 可张首辅全然不知的是,在丹阳郡磋磨的三年,早已将萧明夷的心性彻底改变。 从善如流,温良恭谨的面具下,是群臣看不见的熊熊野心。 “如此说来,二皇子是早有预谋啊。”张首辅紧着眉头。 有大臣义愤填膺,怒道:“陛下病重,二皇子迟迟不让援军支援丹阳郡,明摆着要致太子殿下于死地。” “海寇暴虐,若是攻破丹阳郡,必会大肆屠杀百姓!” “还好丹阳郡守住了,不然二皇子的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激愤之余,也有小部分大臣在忐忑不安。 他们曾是二皇子门下,虽未参与逼宫谋反,却在朝堂上阻止过太子殿下回京,如果太子殿下要追究,保不住乌纱帽是小,人头落地是大。 金殿嘈杂。 萧明夷心头莫名烦闷,稍稍抬手,群臣霎时噤声。 “今晚诸位大人受惊了。” “父皇尚在病中,孤甚是担忧,就不多留诸位了,都早点回府歇息吧。” 话音方落,群臣纷纷行礼告退。 张首辅与卜太傅一道往外走,行至大殿门口,卜太傅回头望了眼高台上的太子,眼神格外复杂。 “怎么了?”张首辅问。 卜太傅无声摇头。 作为教育太子十几载的老师,他自觉对太子还算了解,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夜见到的太子变了许多,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出来。 群臣散去,金殿很快安静下来。 萧明夷负手站在高台上,狭长凤眸望着那张龙椅,眼底似有暗潮汹涌。 过了良久,玄风进殿。 “今日赴宴的大臣中,不乏有二殿下的党羽,殿下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萧渡已伏诛,要不了多久,逼宫谋反的罪名就会传遍京都。至于那些在朝堂给太子殿下使绊子的大臣,依他之见,就该趁此机会一起清理干净。 “不急。” 萧明夷的语气散漫玩味:“孤才回京,处理得太急,容易叫京都人心不安。” “那太子殿下这会儿要去紫宸宫看望陛下么?”玄风问。 那双幽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眉梢微挑,冷哼道:“孤若这会儿去紫宸宫,他还能安心养病?” 天家父子,哪儿有那么多温情。 更何况他今夜当着群臣的面,亲手射杀了父皇曾经倾注心血疼爱的儿子。 父皇应该在恨他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今夜过后,大权在握,朝中再无人敢忤逆他了。 原以为这场夺权的游戏会更腥风血雨些,没想到这么快就摆平了。无甚意思,实在乏味。 恍然间,萧明夷脑海里浮现一张狡黠又娇俏的小脸。入京多日,也不知那丫头在鹤仙楼有没有闯祸。 “回鹤仙楼。” 玄风错愕。 明早在朝堂上少不得要费心力应付文武百官,现在去鹤仙楼接阿梨姑娘,一来一回两三个时辰,殿下今夜怕是不能好好休息了。 “殿下,天色已晚,要不由属下去云河渡接阿梨姑娘回京吧?” 萧明夷淡淡睨他一眼,缓步迈下高台。 那丫头胆子大,又爱惹祸,太早接回身边,恐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留在鹤仙楼,至少省心一些。 玄风挠了挠头,不明白太子殿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金殿外。 银甲卫的尸体都已抬走,血泊也被清水冲刷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仿若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萧明夷下令其余人回营休整,只带了玄风一人低调出城。 夜深人静,官道幽暗,急促的马蹄声格外突兀。 二人临近子时抵达云河渡,这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喧嚣,鹤仙楼前宾客如云。 马匹停在后巷,小厮看见来人,如同见了鬼一般,哆哆嗦嗦进楼通报。 还是三楼那间雅室,萧明夷进屋没见着人,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玄风侯在走廊上,瞧见迎面走来的虞娘,刚要抬手招呼,却发现她步伐微乱,神色慌张,好似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事儿。 相识多年,还是头回见虞娘露出这番神情。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虞娘瞥了眼雅室的门,快步凑到玄风身边,面带讨好之色:“玄风,平心而论,虞娘从前待你不薄吧?” “……”玄风噎了一下。 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见他不说话,虞娘就当默认了,苦着一张脸,说话也没头没尾:“唉!你这回可得救救我啊,我这几天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我已经很尽力看着人了,哪知——“ “等等,等等。” 玄风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嗅出一丝不对劲,古怪地看向虞娘,问:“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阿梨姑娘出事儿了?” 虞娘眼神闪躲,嘴里含糊道:“应该没出大事儿吧。” 话音未落,雅室的门突然开了。 门后的男人脸色阴沉,虎视鹰扬地睨着虞娘,嗓音冷洌:“她去哪儿了?” 走廊气氛沉寂一瞬。 虞娘心如擂鼓,硬着头皮道:“阿梨姑娘她……她偷跑出去了。” 闻言,玄风陡然瞪大了眼睛。 阿梨姑娘与太子殿下感情稳定,这才几日不见,怎么会想着偷跑出去呢……他悄悄瞄了眼太子殿下的脸色,心里替孔寒声和虞娘默哀。 走廊不方便谈话,三人旋即进了雅室。 “说清楚,怎么回事。”萧明夷道。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虞娘便两股颤颤,连声音都在微颤:“阿梨姑娘她…怀孕了……” “什么?!” 玄风控制不住出声,反应过来后,立马捂住嘴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 比起惊讶,萧明夷脸上更多的是迷茫。 第42章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那天阿梨姑娘见红,奴家及时送她去就医,哪曾想阿梨姑娘偷摸买了迷药,还下在饭菜里,伺候她的人全被药倒了。” 大抵是怕太子殿下怪罪她看管不力,虞娘话里明显在替自个儿找补,“事发之后,楼主和奴家派了许多人出去找,直到现在,楼主都还没回来呢。” 萧明夷凤眸微眯,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旁人不清楚,但他还不清楚么。 他与阿梨的房事并不频繁,且体谅她年纪还小,两次都有做措施,最近一次还是在五天前,就算怀孕见红,也不该这么早。 那丫头是狡猾,但虞娘和孔寒声也都是老江湖了,怎么还会着她的道,连怀没怀孕都查不清楚。 萧明夷眼中戾气愈浓:“传孤令,加派人手,沿着云河渡方圆百里追查,京都也得找。” “是。”玄风和虞娘齐齐应道。 … 室内静谧,光影交错。角落里的花枝落地灯明亮,窗缝偶尔传进几句轻吟浅唱。 萧明夷独坐在软榻边,垂眸看着手里未能送出去的缠枝钗,身影竟格外孤寂。 会跑哪儿去呢? 在虎头寨时,还求他带她一道来京都,为何要偷跑? 难道是因为那日听见他与孔寒声的谈话,心里生了别扭?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心头莫名焦躁。 一个女人而已,换做从前,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况且此女狡猾多变,心思千奇百怪,本就不合适留在身边。 可是…… 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心头那丝慌乱不是假的。 得知她偷跑的那一刻,好似回到丹阳郡被海寇围困的那段时日,不安、焦灼、惶恐的情绪齐齐涌上来,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萧明夷自问不是那种,只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付出真心的一类人,今夜随他入宫平定内乱的人,哪个不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 罢了,多思无益。 他眼底划过一抹冷戾,握着缠枝钗的大手骤然攥紧。 既然留不住,等找到了人,打断腿便是。 … 次日清晨。 芝兰苑内光影明净,雀鸟啾鸣。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盯着韶粉色幔帐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晋国公府。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表姑娘,醒了么?”询问的人大概是怕惊扰了她,声音放得很轻。 宋令仪清了清嗓子,开口让门外的人进来。 红蕖推门而入,朝宋令仪屈膝见礼,而后朝门外招手,“都进来吧。” 数名婢女颔首低眉,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里是各式各样,浮翠流丹的裙衫以及珠钗,阵仗过于奢靡,差点叫宋令仪看花了眼。 她坐在床榻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红蕖浅笑道:“夫人说表姑娘赶路辛苦,行李带的不多,难免有缺漏之处,便吩咐奴婢们准备些衣裳首饰和日常用具。” “这也太客气了吧。”宋令仪喃喃道。 “老太太尚在病中,若瞧见表姑娘衣着太过简朴,免不得多添几分忧思。” 除了伺候过宋母的嬷嬷,王氏还派了几名年轻侍婢到宋令仪身边,红蕖便是其中之一。她在晋国公府伺候多年,性子活络,又与宋令仪年纪相仿,做贴身侍婢再合适不过。 侍婢们伺候宋令仪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铜镜中的少女略施薄黛,便有倾城之姿,一袭颜色淡雅却不失贵气的湖色裙衫,端的是标致雅韵,皎若明月。 还未装扮完,便见另一名侍婢云瑶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表姑娘……” 她走得急,险些被地毯绊倒,红蕖正替宋令仪篦发,蹙眉斥道:“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两婢同在府中伺候,关系很是亲近,如今听得红蕖责怪,云瑶也不恼,只边拿眼睛往外瞟,边上前低声道:“方才青月姐姐来了,说小公爷回府,让表姑娘去前院见人呢。” 一听到‘小公爷’,红蕖脸色微变,篦发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宋令仪眼睫轻垂,敏锐察觉到两婢的情绪不对,轻声问询:“昨夜外祖母病情加重,怎不见表哥回府呢?” 云瑶抿了抿唇,回应的语气微妙:“小公爷知道国公和老夫人担忧表姑娘,为表孝心,主动揽下找您的任务,这才不在府中。” 宋令仪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看来外祖家的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相处嘛。 大舅舅和大舅母和蔼可亲,表妹活泼伶俐,而这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热心又孝顺。 所谓否极泰来,她的运气终于好起来了! … 前院,花厅。 昨夜闹出逼宫谋反的大事,陆探微一早便入宫觐见,打探消息了。 陆潜特地挑陆探微不在的时间回府,本来想直接回房歇息,路过花厅时,恰巧被王氏逮到,硬拉着他见见新来的‘表妹’。 等人期间,王氏将昨日的事与陆潜一一说了,包括玉佩和外甥女的样貌,经几个伺候过小姑子的嬷嬷鉴定,必是小姑子的女儿。 陆潜往侧边交椅一靠,神情略冷淡,态度也很敷衍。 在他看来,这位表妹是真是假,是神是鬼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府里多张嘴吃饭罢了。 王氏瞧了眼陆潜懒散肆意的坐姿,轻斥道:“没个坐相,好歹是初次相见,怎么也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陆潜正了正坐姿,目光往外逡巡,语气戏谑:“这么久没来,别是还在屋里睡大觉吧。” “你以为谁都是你呐?”王氏嗔怪似的瞪他。 说话间,门外走廊响起了动静。 随着几声侍婢的招呼传来,一抹湖色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陆潜缓缓掀眸看去,神色霎时僵住。 少女容貌娇俏,眸光灿然若星。 “舅母安好。” 王氏笑容温和,对这位外甥女是越看越喜欢,抬手招呼她坐下,转而介绍道:“这位是你表哥陆潜,这段时间为了寻你,一直没回府,今早才回来。” 宋令仪落座,顺势往对座交椅一看,对视的瞬间,笑容渐渐消失。 不为别的,这位表哥的脸极为熟悉。 正是昨日在马车上,被她挟持了的少年! 第43章老太太醒了 陆潜的眼神幽暗阴戾,直勾勾盯着她,好似蛰伏在丛林里的野兽。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 敢情京兆府搜遍全城搜不到的人,是进了国公府的门,跟他玩儿灯下黑呢?! 陆潜脸色难看,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阿母,你确定她是姑母的女儿?” 之前的不以为然化作巴掌扇在他脸上,又响又疼。 这死丫头从鹤仙楼跑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鹤仙楼婢女的服饰,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姑母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嫡小姐,知书达理,精书画通音律,怎么可能教养出举止粗俗,混迹青楼的女儿! 宋令仪眨眨眼,故作无辜: “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这个小白脸就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 明明在鹤仙楼鬼混,却要装孝顺称在外头找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王氏深知儿子的脾性,瞪了陆潜一眼,斥责道:“阿潜,你怎么说话呢?!” 平时待人接物傲慢些就罢了,外甥女刚找回来就这种态度,之后还如何和睦相处! “她明明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潜跟吃了闷亏似的,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什么?” 王氏皱眉,只觉儿子愈发没有规矩了,哪儿有女儿来的体贴乖顺。 宋令仪也在看他,一双乌眸圆溜溜水灵灵的,似在说‘是什么,你说呀,你敢说吗?’ “……” 陆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死丫头狡猾得很,现在戳穿她,肯定要把鹤仙楼的事抖出去。 要是让老头儿和阿母知道他去了鹤仙楼,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祖母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没…没什么。” 话落,少女脊背微松,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陆潜一直紧盯着对座的少女,目光炯炯,自然没有错过她微妙的小表情。 该死! 还真让这死丫头拿捏住了! 王氏没好气儿道:“既然没什么,就少说几句。”免得叫外甥女生了误会。 陆潜瞪着瑞凤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氏。 这死丫头才来府上多久,阿母不怀疑她身份真假就罢了,还处处维护她。 宋令仪乌眸一转,开始茶言茶语:“舅母莫气,大概是我来得突然,表哥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说罢,头颅低垂,佯装委屈伤心的模样。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俏皮抬眸,冲着陆潜挑眉,乌眸里满是挑衅。 “……”陆潜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咬紧下颌,周身尽是阴沉之气。 这死丫头还真能装! “别管他,他就这性子,浑得很。”王氏温声安抚。 宋令仪浅笑道:“昨日见到阿妤表妹,觉得她伶俐可人,格外亲切,没想到表哥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舅母当真是好福气啊。” 被刚入府的小辈这么一夸,王氏乐得合不拢嘴,而旁边的陆潜就笑不出来了。 昨日在马车上捆他、威胁他、打他脸的时候,可没这么乖巧懂事。还夸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非明就是挑衅!他陆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这时,青月从门外进来,神情略激动:“夫人,老太太醒了!” “听说表姑娘找回来了,急着要见呢。” 王氏面上一喜,嘴里边念叨着“太好了,终于醒了。”,边牵着宋令仪的手往外走,完全忘记了陆潜。 外祖母住的院子在西边,是晋国公府最大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应有尽有。因生病的缘故,院里的丫鬟婆子比往常多了一倍。 王氏牵着宋令仪进主屋,陆潜则跟在几步之外。一双瑞凤眼死死盯着那抹湖色身影,如同丛林中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暴起扑人的野兽。 主屋充斥着草药气,门窗紧闭,光线较为昏暗。 宋令仪轻车熟路地绕过九尺水墨屏风,一眼便瞧见靠躺在床头喝药的外祖母,与昨夜相处,气色好了许多。 “老安人快看,谁来了?”王氏笑道。 老太太抬头,瞥见站在屏风前的少女,浑浊双目怔愣了片刻,嘴唇翕动着,好半晌才发出声音:“燕娴……” 一声‘燕娴’,唤得王氏和伺候的婆子眼眶微红,喉头哽塞。 还是宋令仪先反应过来,走到床榻边,握住老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外祖母,我是令仪。” 老太太泪眼含珠,望着与女儿极为相似的少女,旋即反应过来,女儿已经去世了,眼前的是外孙女。 她反握住宋令仪的手,握得很紧,温热的触感叫宋令仪鼻尖酸涩。 “好孩子,你这段时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老太太捋了捋宋令仪鬓边的碎发,眼里盈满的怜爱,“这么多年了,还是头回见你,你跟燕娴年轻时真像啊。” 宋令仪眼睫轻垂,抿唇不语。 穿到陌生朝代好几个月了,她早已习惯自己的霉运体质,无论吃再多苦,都能独自面对。严格意义上来说,陆家人不算她的亲人,所以面对大舅舅、大舅母以及表兄妹时,她能虚与委蛇,演出他们喜欢的模样。 可现在面对老太太,她所有的伪装都濒临崩溃了。 老太太很慈祥,像她的姥姥。 听陆家人说,老太太是因为受了宋母离世的打击才生病的,而且生病期间,一直念叨着要找到外孙女,她真的没法不动容。 “一开始是有点苦,但是都过去了,舅舅和舅母待我很好。” 宋令仪嗓音微哑,强扯出一抹笑意来:“这还是外孙女头回来京都,您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带外孙女出去转转,可好?” 王氏偏过身去,无声擦拭泪水。 “好……”老太太笑了笑,应得有气无力。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绣枕,拿出那块青玉凤纹佩,轻放到宋令仪手里。 为了让老太太安心,仆妇们特地将这枚玉佩留下来,好叫老太太第一时间看到,知道外孙女已找到了。 “这是你外祖父给你阿母定制的玉佩,也是你阿母从国公府带走的唯一的物件,要收好。” 第44章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鼻尖一酸, “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望着幔帐感慨道:“一晃都这么大了……当年得知燕娴生了女儿,本想去淮州城看望你们,老头子说什么也不肯,非要你阿母先低头。” “可燕娴看似温柔乖顺,其实跟老头子一样是倔脾气,这么多年不曾回来看过一次。” 与其说怨怼,老太太眼神里更多的是黯然和哀伤。 “咳咳咳……” 几声轻咳,将众人的心吊了起来。 旁边的嬷嬷立马劝慰道:“老太太,您尚在病中,不宜忧思过度啊。” 宋令仪乌眸微转,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动听。 “其实阿母也很想念外祖母,在淮州城的时候,阿母常与我说起您。若是阿母还在,定不愿见到外祖母悲痛伤身,缠绵病榻。” 少女懂事乖巧,老太太瞧着心里也好受了些,眼神慈爱:“你是白露那天生的吧,这些年,虽不能亲自去淮州城看你,但外祖母每年都偷偷给你准备了生辰礼……” 说到这儿,老太太不免惋惜,喃喃道:“若能早些见到你就好了……阿妤的及笄礼操办得很热闹,你若在京都,及笄礼定然跟她一样热闹。” 老人家最爱喋喋不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以重复好多遍,宋令仪安静听着,一点儿不觉烦。 这种被念叨着的感觉真好。 上辈子大学毕业,她一直留在羊城工作,极少有机会回老家陪伴姥姥姥爷。老人家不会用智能机,教了好几次才学会打视频通话,可学会之后,姥姥姥爷怕打扰她工作,很少给她来电。 每月仅有的几次通话,老人家都会念叨着问她吃没吃饱,钱够不够用,又怕城里的菜不新鲜,硬要给她寄些自己家种的菜…… 思及此处,眼泪顺着宋令仪眼眶落下,脸颊蹭了蹭老太太的手背。 “来京都之前,我很担心外祖母不喜欢我,怕寄人篱下,会被嫌弃。” 听少女这么一说,老太太眼里满是心疼,手也微微颤抖。 “可现在不担心,有外祖母您念着我,有舅舅和舅母的关心,我真的很开心。”少女眉眼弯弯,甚是明艳动人。 王氏擦了擦眼角,轻声道:“老安人一直想见令仪,这下见到人,总该安心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叹道:“这段时间辛苦你跟探微了。” 都说世间婆媳大都相看两厌,可老太太是个很开明的人,对小辈慈爱宽和,很少会展露出尖锐的一面。而王氏出身名门,自然懂得敬重长辈。 婆媳二人相处十多年,虽不曾有过矛盾,但关系称得上淡然无味。 如今一句由衷的宽慰,竟叫王氏无端心颤。 “都是一家人,谈何辛苦,令仪孤身在外,作为舅母,我也很难安心啊。” 气氛伤感凝重,老太太瞥了眼屏风旁的陆潜。 “阿潜。” 跟雕塑似的在屏风旁站了半天的少年身形微动,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祖母。” 陆潜缓步走到床榻边,本想揶揄几句老太太找到外孙女便忘了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家人里,他最在乎的就是祖母。 自陆妤出生后,他便被老头子丢给祖母教养。 老太太看似严厉,其实心肠最软。不止教会他诗词歌赋、四书五经,还会在老头子误解他时,站出来维护他。 “前几日醒来怎么不见你?”老太太道。 “阿潜知道老安人惦记外孙女,在国公面前立了军令状,出门寻令仪去了。”王氏笑说。 宋令仪和陆潜默契对视一眼,彼此各怀心思。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当真?” 只一句简单的询问,却像有千斤压在陆潜心口。 不愿撒谎骗老太太,更不想让老太太失望。 立军令状,只是为了出府玩乐。刚开始是觉得那么多人在找,根本不缺他一个。而且姑母太过无情,这么多年不曾回京看望过祖母,害得祖母忧思过度,根本不配让祖母惦念。 可方才看见祖母与死丫头的温情场面,他心里也有些许动容。若是他不曾骗家里人,早日寻到表妹,或许祖母就不会病情加重了。 骗都骗了,不在乎多骗一次,只要祖母开心就好。 少顷,陆潜轻轻“嗯”了一声。 老太太笑了笑,朝他招手。 “祖母这些年没白疼你。” 陆潜在床榻边蹲下,稍一抬眸就对上少女意味深长的眼神,似在嘲讽他的说谎欺骗老太太。 二人对视。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硝烟弥漫。 静默间,老太太将陆潜的手搭在宋令仪的手背上,搞得两个当事人觉得惊诧又反胃。 “阿潜,令仪初来京都,你要替祖母好好照顾她,不许欺负她……” 陆潜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照顾表妹的。” 这诡异的‘温情’,叫宋令仪一阵恶寒。 小白脸比她还能装,金像奖年度最佳男演员就该颁给他! “令仪。” 听到老太太突然唤她,少女惊讶回眸。 “外祖母,怎么了?” “你都十六了,燕娴有没有给你定亲事?”老太太自动屏蔽宋父。 “……”这怎么回答? 宋令仪在淮州城待的时间,还没在外流浪的时间久,就算宋父宋母有这方面的打算,她也无从得知啊。 不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宋家一介破落户,就算定了亲事,那户人家也巴不得撇清关系吧。 “还没有呢。”她道。 老太太眼神一亮,又问:“那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宋令仪愣了愣,脑子里莫名浮现土匪头子的脸,恍惚两息,她立马摇头:“没有!” 老太太喃喃念了几个“好”字,温声道:“你的婚事,外祖母必须要好好把关,咱们晋国公府的孩子,就算是皇子也配得。” “……”宋令仪抿唇不语。 倒不是觉得老太太的话夸张,而是她才来京都,心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果可以的话,在外祖母跟前多待几年尽尽孝心,也很不错。 第45章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王氏怕聊得太久,打扰到老太太休息,适时出声让两个孩子去院子里玩儿。 院里的丫鬟婆子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到廊庑下的表兄妹,气氛剑拔弩张。 少年抱臂倚靠着红木巨柱,眼眸深黑熠亮,冷哼一声:“别以为进了陆家的门就能高枕无忧,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清算呢。” 宋令仪挑眉,根本不怕。 “什么账,我怎么没印象呢……” 手指挠了挠脸颊,故作恍然:“噢~表哥说的是你去鹤仙——”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眼疾手快捂住了嘴,他心虚瞟了眼过路的仆妇,低声威胁:“死丫头,你敢抖出去,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宋令仪眨了眨眼,扯开他的手,气势毫不示弱。 “小白脸,是你说要跟我算账的,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而且是你撒谎骗外祖母和舅母,我没有当众戳穿你,已经很够面子了吧。” 顾及周围还有奴仆,她并没有高声怼他,语气平淡似寻常闲聊。 二人的距离极近。 陆潜弯唇,眼神冰冷:“光说我? “你不也是从鹤仙楼里出来的,那块青玉凤纹佩怕不是你偷来的吧?” 宋令仪乌眸明亮莹润,却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挑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敢说出去吗?”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已经把小白脸的性子摸了个大概。他这种人,最好面子,而且好不容易瞒过家里人,讨得外祖母欢心,怎么可能为了跟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作对,暴露真相,让老太太失望。 陆潜黑眸微眯,舌尖顶了顶腮。 “你该庆幸祖母挺喜欢你,否则在这深宅大院里,我有几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宋令仪挑眉,乌眸微转,看向他身后。 “舅母!” 陆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快速后退两步。 日光在廊庑投下斑驳光影,王氏偏头看去,少年少女站在不远处,气氛和谐又美好。 “老安人喝过汤药又睡了,你俩也别在这儿守着了。”王氏笑容温和,转眸看向少女说,“你刚入府,很多地方都不太熟悉,就让阿潜领你在府里转转吧。” 不等宋令仪想个理由拒绝,旁边的陆潜伸了个懒腰,嗓音散漫:“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府里又不是没人了,哪儿用得着我。” 王氏脸色微沉,碍着外甥女在场,不好太过严苛。 “你才回府,怎么就没时间了?” “昨夜没睡好,回去补个觉。”陆潜说得理所当然。 王氏深吸口气,正准备说他两句,胳膊就被宋令仪挽住了。 “舅母,表哥这段时间为了寻我,肯定很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休息吧。”宋令仪甜声道。 王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眉眼柔和:“还是你懂事。” 说罢,剜了陆潜一眼。 “……”陆潜。 到底谁是亲生的? 心头莫名烦闷,他抬步往院外走,与少女擦肩而过时,那双幽暗沉戾的瑞凤眼微垂,暗昧不明地瞪了她一眼。 在王氏看不见的角度,少女朝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回敬。 … 午后,芙蓉榭。 池塘里的荷叶茂密,锦鲤嬉戏,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亭台传来少女的谈笑声。 “表姐见到我哥了,觉得他人如何?” 对座的粉衫少女咬了口糕点,实话实说:“长得挺俊俏,就是性子太古怪,难相处。” 陆妤笑容愈发灿烂,完全没有听到自家兄长坏话,该有的生气反应,反倒像遇见知己一般,频频点头。 “他这个人就是难相处!” “小时候还特别爱捉弄我,阿母让他给我洗一下脸,你猜怎么着?” “他嫌冬天的水冷,直接把我按水盆里,呛了好几口水!” 陆妤滔滔不绝地控诉着,甚至越说越激动。 宋令仪实难想象这对亲兄妹的关系竟这么微妙,替她斟了杯茶水,劝道:“别生气,喝口水润润喉。” 陆妤忿忿一饮而尽,‘砰’得一声,把茶杯砸在石案上。 “他是京都城出了名的纨绔小霸王,不过你在外面,可别轻易报他的名号,小心被群殴。” “……”路人缘这么差?不至于吧。 宋令仪不太想谈陆潜,主动转移话题。 “阿妤,今日怎不见舅舅啊?” 提起这个,陆妤脸色微变,左右瞅了瞅,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后,勾手示意宋令仪靠近些。 宋令仪附耳凑近,就听她小声说:“因为京都昨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宋令仪的心脏好似漏了一拍,联想到土匪们曾说要将京都搅个天翻地覆,心头莫名紧张起来。 “什…什么大事?” 陆妤眯了眯眼:“二皇子在陛下的寿宴上谋反!” “好在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控制住了局面,否则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要说这太子殿下,当真是英明神武,器宇……” 宋令仪的注意力全在她第一句话上,完全没听清陆妤后面在说什么。 只要不是土匪头子出事儿就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宋令仪心下一惊,懊恼自个儿不争气,竟还想着他。 暗忖间,手臂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抬眸看着陆妤,问:“怎么了?” 陆妤眯眼笑得意味深长,“等祖母身体好些了,家里准备办场宴席,广邀陆家的亲朋好友。阿父阿母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将来也好说亲事。” 说到亲事,宋令仪有点排斥。 当然,能入陆家长辈眼的男子,家世肯定不差,只是她不想匆忙嫁人罢了。 陆妤没察觉表姐的异样情绪,继续问:“你可知裴家二郎?” 宋令仪摇头。 “陆裴两家是世交,祖父原本想把姑母嫁给裴家家主,可姑母不愿意,两家才退了亲事。但那对作为定亲信物的青玉龙凤纹玉佩没退,另一块还在裴家。”陆妤道。 “所以呢?”宋令仪没听懂。 难不成宋母没嫁成,要把她嫁过去? 裴家能愿意? 第46章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 宋母为了嫁宋父,跟家里的关系闹得那么僵,裴家定然也觉得脸上无光。 “两家虽未结亲,但关系依旧很好。”陆妤杏眸亮晶晶的,似盈了春水,“前段时间,阿父收到消息说暄城有人见过你,裴家二郎便主动请缨,去暄城寻你了呢!” “……”啊? 宋令仪扯了扯嘴角,敢情她和裴家二郎的‘缘分‘在这儿啊。 这么说来,她还得谢谢这位裴家二郎了。 “这位裴家二郎跟我哥可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温文尔雅,才高八斗,京都好多贵女都心仪他呐!”陆妤道。 “也包括你么?”宋令仪托着雪腮,淡淡道。 陆妤顿觉羞涩,捂着微烫的脸颊说:“才不是,表姐别打趣我!” “对了,宴席那天,会有许多世家公子赴宴,祖母不是想在京都给你定一门亲事么,表姐到时仔细看看,若是有顺眼的,直接与祖母说便是。” 宋令仪对此表现得很平静,“到时再说吧。” … 今日早朝,宣元帝下旨将监国大权交给太子。 为了安心养病,宣元帝移居瑶泉行宫,朝中政务皆由太子定夺。 萧明夷上台后,立马拨款救济东部灾区的百姓,还派了御史台的官员前往东部灾巡查,以防当地官员贪污赈灾款。 而后派官员传信宝华寺,接皇后娘娘回宫。 自太子奉旨讨伐海寇之后,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沈皇后对宣元帝的昏庸失望至极,便搬去了宝华寺,说是为国祈福,一住就是两三年。 日薄西山,霞光笼罩皇城。 身着四品武官袍的玄风大步迈过金水桥,往东宫方向去。 走到东宫殿外,刚好听到吱呀一声,近侍推开雕花木门,几名吏部官员自门内退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同朝为官,玄风免不得要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宣元帝罢朝多日,官员们在处理公务上难免懈怠,今日太子寻他们问话,好几处答不上来。太子虽不曾苛责,但他们自觉惭愧无地,以袖掩面而去。 玄风挠了挠脸颊,望着紧闭的殿门,琢磨片刻,询问太子身边的近侍。 “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近侍低声道:“奴才可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只是……今日召见的大臣,无一不是苦着脸离开的。” 玄风‘嘶‘了声。 “大人快进去吧,殿下一直等着您呢。”近侍催促道。 雕花木门推开,玄风抬步进殿。 殿中幽静清冷,唯有落笔疾书的沙沙声响。 萧明夷坐在黑檀木桌案后,伏案忙碌。 与寿宴那夜一身冷冽威严的玄袍不同,今日他一袭绛色提花绡长袍,玉带金冠,冷肃俊颜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玄风撩起官服衣摆,略微躬身,做出行礼姿态:“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殿中静默几息,那道伏案忙碌的身影才抽空抬头。 “平身。” “谢殿下!” 萧明夷握着狼毫,笔尖沾了沾砚台里的朱砂,继续批阅奏折。 “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玄风埋着头,心虚答道:“回殿下,微臣还未寻到阿梨姑娘的下落。” 沙沙的书写声停了。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抬起头,视线刺过来,沉甸甸的目光如有实质。 “这都两日了吧,连个小丫头都寻不到?” 明明极轻的语气,却叫玄风心头无端一紧,硬着头皮继续说:“但微臣查到了些线索。” 萧明夷翻开一本新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嘴里淡淡道了一声:“说来听听。” “就在阿梨姑娘偷跑当天,京兆府拿着一张神似阿梨姑娘的画像在城中搜查,据说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报案,画像上的女子对他预谋不轨,勒令京兆府的人全城搜捕。” 翻阅奏折的手顿住。 萧明夷缓缓掀眸,“预谋不轨?” 以那丫头爱闯祸的性子,倒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好像是叫陆潜吧,离京之前见过几次,性子跳脱,惯爱惹是生非,与那丫头不遑多让。 “不过京兆府没有搜到人,小公爷只派人催过一回,后续也没追查,京兆府推测画像上的女子应该没有进城。”玄风道。 萧明夷往椅背一靠,姿态散漫随意,长指在桌案上轻点。忖度片刻,才道:“去安排一下,孤要见陆潜。” “是!” 玄风躬身退出大殿。 窗外红霞渐渐凝成紫光,殿中点上烛火,把黑檀木桌案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好不容易批阅完堆积的奏折,萧明夷浅浅松了口气,抬手揉弄酸胀的眉心。 近侍捧了杯热茶过来,轻声道:“殿下,您自卯时起就没歇息过,政务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再过两日皇后娘娘就回宫了,见您这般辛苦,定然忧心。” 近侍名唤冯同,自幼在太子身边服侍,深得太子和沈皇后信任,是东宫头号大太监。 萧明夷喝了口热茶,道:“玄风可有传消息来?” “回殿下,玄风大人去了趟晋国公府,没见着人,听府中仆人说小公爷大概是去金樽楼喝酒了,您要不等明日——” 话音未落,便见桌案后的男人骤然起身。 “殿下,您难道要这会儿出宫?”冯同惊诧。 萧明夷幽幽睇他一眼,似在烦他多话。 冯同识趣噤声,不再多言。默默看着太子殿下走到博古架边,从堆叠的画轴中抽出一幅,拿在手里往殿外走。 暮色四合,皇城各处亮起星点烛火。 赶在东华门落钥之前,一辆黑漆平顶的华贵马车辚辚驶出宫门,往城东方向去。 金樽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能在此处消费的人,皆是城中的达官显贵,即便入夜,楼里依旧热闹。 马车停在门庭,立马有小厮上前热情招呼。 换了身常服的玄风亮出镇抚司令牌,问:“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可在?” 小厮迟疑一瞬,余光瞥见有人下马车。 那人掸了掸衣袍褶皱,周身气质矜贵,小厮一瞧便知其身份不简单,忙不迭点头:“在的,在的,小的这就引几位爷进去。” 第47章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二楼雅室。 陆潜正与几名官宦子弟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听闻晋国公府来了位表姑娘,一个个都好奇得很。 “小公爷的表妹模样如何,漂不漂亮?”说话之人带着几分醉意,言辞轻佻。 慵懒斜坐在软榻上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修长手指间夹弄着白玉酒杯,淡淡道:“怎么,你对那丫头感兴趣?” 这话意味不明,旁人倒不知该怎么接了。 气氛略显僵凝之际,少年再次开口:“模样是其次,那丫头太过精明,谁要是打她的主意,无异于引火上身。” 闻言,其余人面面相觑。 凡世族官宦家的女子贵女无一不注重名声,能让小公爷做出这等评价,看来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不仅品行有缺,还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他们心里那点好奇,霎时烟消云散。 陆潜啜了口酒,视线略略扫过眼前这几个官宦子弟,薄唇微勾。 听祖母的意思,是想在京都高门子弟里挑一个,给死丫头做夫婿。 得罪了他,还想安安稳稳嫁人,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他偏不如死丫头的意!品行不端、性情恶劣的名声一旦传开,看京都有几户人家敢要她。 一想到这儿,陆潜心里憋的那口气就顺畅多了。 叩叩叩—— 雅室的门被敲响。 室内满是谈笑声,根本无人在意门口的动静,也没人去开门。 两息之后,只听得‘砰’一声巨响。 众人悚然扭头,齐齐看向门口,视线触及那道缓步而来的玄袍身影时,个个骇然失色,惊惶不安。 除了稳坐在软榻上的陆潜,其余官宦子弟忙不迭起身跪拜。 “参见太子殿下!” 雅室光线昏黄朦胧。 陆潜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气宇轩昂的玄袍身影,懒散起身行礼。 “殿下与小公爷有事要谈,还请诸位公子回避。”玄风一丝不苟道。 这群官宦子弟如释重负般逃离雅室,留下陆潜独自面对太子殿下。 房门再次关上,室内沉寂。 萧明夷一撩袍摆,大马金刀往月牙凳一坐,玄风等人静静立在他身后。 陆潜丝毫不慌,姿态依旧随性散漫。 “不知太子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话落,只觉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目光,朝他刺了过来。 萧明夷浓眉微折,无声打量对面的少年。 晋国公就这一个儿子,惯得是无法无天,整日与狐朋狗友混迹酒场,成何体统。 陆潜读出对方眼神里的淡淡轻蔑,心头不爽到了极点,偏偏他是太子,打不得,更惹不得。 “是有一事。” 萧明夷屈指在桌案上轻点,嗓音微沉:“孤听闻小公爷前几日拿了幅画像去京兆府报案,不知画像上的女子可有找到?” 那双瞳色偏浅的瑞凤眼漫不经心扫了眼对面的几人,眼皮垂下,暗忖了片刻。 太子亲自来金樽楼寻他,就为了问这件事儿? 难道他跟死丫头认识,有仇? 不可能啊,死丫头是淮州人士,来京都才几天,连晋国公府的门都未出过。 “那丫头狡猾得很,京兆府一直没消息。”陆潜眸光一转,“画像上的女子也得罪过殿下?” 萧明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拿出随身带着的画轴,徐徐展开,绿衣少女的灵动娇俏跃然纸上。 “小公爷要找的人,可是她?” 陆潜垂眸,一眼认出画像上的少女就是宋令仪。 “不是。”他下意识否认。 无论太子是出于报仇或其他目的,陆潜都没有必要认下这幅画。一来,他跟死丫头的账还没清算;二来,太子分明看不起他,有本事自个儿查去,他无可奉告。 就算将来太子知道画像上的少女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又如何? 单凭一幅画像,他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而且有晋国公府作保,太子要动人,总得掂量掂量轻重。 萧明夷下颌微抬,幽邃又摄人的目光在陆潜脸上游移几番,明显不信他的话,继续试探:“小公爷可否说说,那姑娘是如何得罪的你?” 去鹤仙楼赌博宿醉的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陆潜依然那副不着调的样子,面不改色道:“前段时间出了趟城,半路遇到那丫头,她觉得我英俊潇洒,器宇不凡,便死皮赖脸要跟着我。” “……”玄风眉头一紧。 怎么有人能这么自恋,自夸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我好歹是晋国公府的小公爷,怎可能看得上一介庶民,当即拒绝了她,哪知这人心肠歹毒,不仅窃走了我的钱财,还想对我图谋不轨……” 陆潜声情并茂地胡扯一通,完全不管对面几人是什么反应。 眼看问不出有用的信息,萧明夷收起画像,准备带人离开。 无论陆潜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他实在不想跟一个浪荡子弟浪费时间,反正只要阿梨还在大渊,寻到人是迟早的事。 可陆潜这时却玩起了坏心眼,话锋一转:“京兆府不是没找到人么,九华山那边有个土匪寨子,我猜她定是土匪寨子里的人。” “听闻那群土匪穷凶极恶,说不定太子要找的人,也在寨子里。” 萧明夷的身形定在原地,回眸看他,眼神沉冷复杂。 九华山距云河渡不远,可他从未听说山上有土匪。如果陆潜说得不假,迟迟寻不到的人,倒真有可能被土匪掳了去。 几人随即离开雅室。 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驶上冷清街道,玄风驾马凑到车窗边。 “殿下不必担心,阿梨姑娘机灵得很,不会出事儿的。” 车厢晦暗,看不清萧明夷的五官眉目,嗓音喜怒不辨:“立即派人去九华山查探清楚,一旦有线索,即刻来报。” 玄风应了声“是”,而后给另一名随行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回镇抚司调人。 乌云蔽月,车厢静谧。 那道端坐的玄袍身影靠着厢璧,修长手指反复摩挲那支缠枝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48章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次日,晨光熹微。 宋令仪给老太太请完安,刚从院里出来,就碰到了陆潜。 还真是冤家路窄。 腹诽之后,本想趁周围无人,直接绕道离开,哪知陆潜竟翻过木栏,挡了她的去路。 宋令仪后退半步,神色警觉:“你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拦路的少年眼神未动,定定盯着她。 一双瑞凤眼洞若观火,晦暗而幽深,藏着这几天不曾显露的审慎。 “你这段时间可有招惹过什么人?” “……”宋令仪。 不明白小白脸为什么这么问,但一想到入京前委身给土匪头子的事,难免心虚几分。 “没有啊。”回应的语气不似之前那般有底气。 陆潜长腿信步上前,极具攻击性的眼神紧逼,“当真?” “嗯哼。”少女挑眉,故作松弛。 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陆潜浓眉微压侵略性十足,混着淡淡白檀香的气息灌入少女鼻间,静默间,她心如擂鼓。 “你不认识太子殿下?” “……” 搞这么紧张,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宋令仪双肩微松,没好气儿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来京都才多久,打哪儿认识太子殿下?” “要不你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少女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清明坦荡。 陆潜眉头紧皱。 看来死丫头没有说谎,那为何太子殿下要拿她的画像寻人? 难道是他认错了,那幅画像上的人不是死丫头。 这么一想,陆潜心头莫名松快了些。 “想得倒挺美。”他微微倾身,毫不客气地怼道,“陆家能收容你,给你一口饭吃就不错了,你该时刻警醒、感恩戴德。想攀东宫的高枝,也得看自个儿配不配。” 宋令仪乌眸圆睁。 麻痹! 真想给他两巴掌! 怼完人的陆潜心情格外好,哼着小曲儿,径直绕过她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杵在原地的少女深吸了好几口气,内心不断劝慰自己: 不要跟傻×生气~不要跟傻×生气~ 要在晋国公府生活,就得跟小白脸长期相处,一直闹矛盾,只是给自个儿找麻烦。 不要气~~ 少女阖眸,慢慢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里的怒意却半点没消。 不行! 进一步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 少女陡然回头,幽幽盯着那道锦袍身影。 九曲回廊之下,是深约一米的池塘,岸边垂柳条条,周围没有仆从,很安静。 快走到回廊尽头的陆潜,听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一瞥,什么都还没看清呢,一团黑影猛地撞上他的小腹。 一阵强烈的滞空感后,池塘炸出剧烈水花声。 少年如一根葱倒栽进了水里! 陆潜虽性情纨绔,却擅长骑射,身体健壮得很,放平时根本不可能被少女轻易推倒。 可怪就怪在他毫无防备,根本没料到会有这出。 直至天旋地转,污浊池水灌进耳鼻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死丫头撞进池塘里了! “哈哈哈哈哈……” 陆潜扑腾两下,从池塘里站起来,抬头望向栏杆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宋、令、仪!”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想捏死少女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宋令仪毫不畏惧。 “本姑娘在此,有何贵干?” 陆潜恶狠狠盯着她,气到一时说不出话。 自懂事起,京都就没有人敢这么戏弄他!死丫头不止一而再地挑衅他,还把他推进水里,当真是奇耻大辱! “你给小爷等着,看我上去不扒了你的皮!” 等他? 除非她脑子瓦特了! 宋令仪伸出两个拳头,竖起左手食指转了转,右手随之慢慢竖起中指。 “……” 陆潜看不懂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看清少女脸上的鄙夷和嘲笑。 等他上了岸,少女早已不见踪迹。 院里的仆妇看见小公爷浑身湿透,脑袋上还顶着淤泥,一个个吓得不轻。 “小公爷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掉池子里去了?” “快回屋换身衣裳吧,别染上病了……” 仆妇们你一言我一语,陆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老太太的院子也不去了,扭头往芝兰苑走。 … 与此同时,宋令仪一路小跑回芝兰苑,恰巧在庭院门口遇见来寻她的陆妤。 瞧着少女满面春风的模样,陆妤笑问:“表姐有何开心的事,快说来与我听听。”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作无事发生道:“没什么。刚才跟外祖母院里的丫鬟讲了个冷笑话,我觉得好笑罢了。” 捉弄陆潜的事,还是别告诉陆妤的好。 两女亲昵互挽胳膊往里走。 “什么笑话?” “猫会喵喵叫,狗会汪汪叫,鸭会嘎嘎叫,你猜鸡会什么?” “咯咯叫!” “……当然不是啦。” 陆妤红唇微撅,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缠着宋令仪撒娇要答案。 “表姐,快告诉我嘛……“ “我跟你说……” 彼时,震怒中的陆潜来到芝兰苑外,一眼瞧见两女凑在庭院里嬉笑,尤其是陆妤,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花枝乱颤。 误以为死丫头把他掉入池塘的事告诉了陆妤,少年羞愤到耳尖滚烫,怒吼一声:“宋令仪!” “……” “……” 庭院里的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陆妤乍见兄长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只觉惊诧又好笑:“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侍婢们不敢明目张胆笑,一个个埋着头,憋得身躯微颤。 经陆妤这么一问,陆潜立马反应过来,咬着后槽牙道:“少管闲事儿,我跟宋令仪有话说,你们都滚出去。” 小公爷平时不着调,难相处,却少有这般发火的时候,陆妤和侍婢们俱是一惊。 “表姐……”陆妤有点害怕生气中的兄长,想问问表姐发生什么事了。 可转头一看,原本站在身边的表姐,突然不见了。 只听‘砰’得一声,主屋房门猛地关上。 一团黑影疾风般冲过去,踹得房门梆梆响。 “死丫头,滚出来!” 院里的人发觉不对劲,红蕖与云瑶对了个眼神,立马去账房请夫人。 第49章挨了一巴掌 踹门声震天响。 陆妤纠结着,不敢轻易上前劝架。 主屋内,宋令仪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背死死顶住房门。 也不知木门结不结实,别被小白脸踹坏了。要是晚上睡觉没有门,多没安全感啊。 踹门的动静持续许久,突然又没了。 “……?”宋令仪蹙眉。 慢慢转过身,扒着门缝往外看。 廊下没有人。 难道是小白脸踹累了,打算放过她了? 就在宋令仪松了口气,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时,软榻后的雕花隔窗传来动静,她偏头看去—— 小白脸竟然从隔窗翻进来了! 动作迅疾利落,湿透的锦袍在软榻上晕出一大团污渍。 不过这已不是重点,直戳戳朝她袭来的少年,黑眸晦暗沉戾,像要吃人一般。 “……”小命危矣! 宋令仪心中警铃大作。 主屋就这么大,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眼看少年越来越近,少女立马发动祖传技能。 举手投降。 “表哥我错了!”少女高声喊道。 可陆潜岂是认个错,就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人。长臂一挥,钳制住少女的后颈,力道蛮横又无礼。 “不是很嚣张么,道什么歉啊,继续笑啊!”陆潜咬牙切齿。 宋令仪被迫仰头看他。 羽睫扑闪,莹润乌眸里盈着怯意。 少女天生一副小白花模样,平日只要不刻意张牙舞爪,稍微安静些,就会显得十分柔弱,楚楚惹人怜。 可陆潜心里清楚,死丫头嘴上说着求饶的话,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露出獠牙,反扑他一口。 宋令仪轻轻扯了扯陆潜的衣角,弱弱求饶。 “表哥,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才怪。 猝不及防地撒娇,叫陆潜嘴角抽了抽,低眸道:“拿开你的爪子。” “……” 宋令仪迟疑一瞬,松开他的衣角。 主屋外的人不知里面的情况,担心小公爷欺负表姑娘,纷纷跑到房门口劝架。 陆妤奋力拍门,‘大义灭亲’道:“陆潜!你要是敢欺负表姐,我就告诉阿父,让阿父好好教训你!” “你再叫,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收拾!”少年低沉恶劣的嗓音隔着门缝传出来。 拍门的动静骤然停止,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桎梏在后颈的力道加重,感受到少年冷谑的目光,宋令仪呼吸微停。 “死丫头,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说吧,先挖眼,还是先断手?” 那双瑞凤眼睨着她,幽亮眼睛里满是玩世不恭的谑意。 宋令仪心下一沉。 “可不可以,都不要……” 陆潜低眸瞧她,弯了弯唇,皮笑肉不笑。 “你说呢?” “……”大概是不行了。 气氛僵凝之际。 背后的房门发出‘咚’一声巨响,日光霎时盈满室内。 宋令仪来不及回头看清情况,就被撞门闯入的陆妤和侍婢们撞进了陆潜怀里。 毫无防备的陆潜,再一次往后栽倒。 “唔——” 一阵天旋地转后,耳边传来少年的闷哼声。 周遭仿佛静止了几秒,宋令仪慢慢睁眼,对上那道浓黑迫人的视线。 陆妤和侍婢们看着叠在地上的二人,倒吸了口凉气,直至陆潜瞪了她们一眼,才后觉闯了祸,立马作鸟兽散。 寂静横扫室内。 淡淡的花香气味侵入鼻息,陆潜俊脸凝固,连着呼吸都有瞬间的停顿,面上却是不显的。幽暗晦涩的瑞凤眼盯着少女,冷声道:“压够了没有?” “……”宋令仪极慢眨了眨眼。 回过神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顾不得身上的织锦流云裙又湿又脏,朝陆潜递出手,作势要拉他起来。 少女的手白皙纤长,若有若无的花香气息好似还没散去。 陆潜眸光暗了暗,拍开她的手起身。 “我衣裙脏了,你赶紧出去。”宋令仪语气还算自然,心里却尴尬得很。 须臾,陆潜忽然就笑了。 “死丫头,你觉得咱俩的账,能这么算了?” 余光瞥见廊上有人在偷看,宋令仪莫名硬气了几分。 “什么账,难道是我方才推——” 话没说完,就被陆潜一个眼神瞪回肚子里。十六七岁正是好面子的年纪,更何况他跋扈多年,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知道他的糗事。 陆潜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坏意更甚。 下一刻,陡然袭来的悬空感叫宋令仪心惊肉跳,惊呼出声。 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全都翻转过来。 “表姐!” 陆妤差点惊到下巴,眼睁睁看着兄长将表姐扛在肩上,大步往院外走。 “小白脸,你要干嘛!” “赶紧放我下来!” “表哥,我认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如果说宋令仪之前仗着有外祖母撑腰,不信陆潜敢断她手脚,那么这会儿,她是真慌了。 陆潜眼神邪肆,扛着少女一言不发往池塘走,府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却没一个人敢管。任凭肩上的少女如何蹬腿挣扎,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宋令仪头脑充血,慢慢挣扎不动。 不多时,踏上熟悉的九曲回廊,耳畔响起少年低哑又恶劣的声音。 “死丫头,不是笑得很开心么,小爷现在就把你丢池塘里滚一遭,看你还开不开心。” 说话间,陆潜已站在了栏杆边。 “陆潜!” 华服妇人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快步走来,神情怒不可遏,斥道:“你要干什么?!赶紧把令仪放下!” 救兵来了! 宋令仪慢慢抬头,哭丧着脸喊:“舅母,快救救我啊,表哥要把我扔池塘里去。” 少年眼神一冷,周身升起腾腾戾气。 “臭小子,快把人放下!” 王氏的语气明显加重,握着绢帕的手气到颤抖。 静默两息,陆潜舌尖顶着腮帮子,将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放。 宋令仪头脑发晕,还好红蕖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踉跄栽倒。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回廊。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气氛浓重又压抑。 陆潜偏着脸,黑沉冷冽的眸底掠过一丝惊诧和哀伤。长这么大,无论犯什么错,阿母都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过他。 看见少年脸上的红痕,宋令仪眼睫轻颤,几缕心虚飘过。 第50章剿匪 打过之后,王氏也逐渐冷静下来,深吸口气:“令仪犯了什么错,你要把人池塘里丢,往日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陆潜面无表情,喉间滚动得有多剧烈,怒气便有多重。 “跟令仪道歉。” “……”陆潜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母,光看见他要丢死丫头,没看见他身上也一团糟么? “道歉。” 王氏厉声重复一遍,听得宋令仪心肝俱颤,偷偷瞧了眼陆潜难看的脸色,捉弄人的快感霎时烟消云散。 “舅母…其实我……” 话没说完,少年不以为然冷嗤了声:“凭什么要我道歉,是她先招惹的我,丢池塘里淹死也是活该。” 啪—— 又是一巴掌。 像一道惊雷落下,包括陆妤在内的一群人,个个噤若寒蝉。主母向来温和从容,少有这般大动干戈的时候,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去祠堂跪着,抄十遍佛经,在你阿父回府之前,不许出来!” 说罢,王氏怕自个儿心软,领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离开。 陆潜杵在原地,眼里冰霜凝固。 “哥哥……” 陆妤本想安慰两句,可陆潜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怕了,拉着宋令仪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 午后,京都下了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积水沿着皇城的绿瓦不断流下,在青石板上激起小小水花。 玄风顶着瓢泼大雨来到东宫。 明德内,一阵仓促脚步声打破了殿内静谧。 “殿下,玄风大人有事求见。”冯同弓着身子禀报。 雕花窗棂半敞,空气中的潮湿土腥味被熏香掩盖,身着绛色暗纹锦袍的男人坐在桌案后,清嘉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沉冷寂。 听得禀报,萧明夷将奏折反扣在桌,淡声道:“让他进来。” “是。”冯同躬身退出。 不多时,身着武官袍的玄风入殿,脸色沉重:“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慢悠悠掀起眼帘,语气还算温和:“何事奏报?” 玄风皱着眉,袍袖下的拳头握紧。 “回殿下,九华山那边确实有一伙土匪,行踪诡谲不定,专门抢掠过路行人。当地百姓多次报官,却因二皇子的不作为,迟迟没有官兵前去清剿。” 殿内气压愈发低了,玄风嗓音发紧:“微臣一路追查,得知土匪前几日劫走好几个年轻姑娘,年纪皆与阿梨姑娘相仿。” 萧明夷脸色阴鸷,狭长凤眸定定盯着玄风,语气一点点沉下:“只是年纪相仿,可有追查清楚?” “微臣拿着阿梨姑娘的画像查问,有知情人说那些姑娘里,有一个与画像上的少女模样相似。” 听完禀报,萧明夷呼吸急促一瞬,眼里似有浓云翻涌。 不过离开五日,她就敢玩偷跑。 早知如此,就该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着。 窗外天色阴沉,暴雨如注,殿内亦是一片惨淡昏暗。萧明夷静坐许久,只觉胸口处好似被活活撕开条裂缝,就连呼吸都觉刺痛。 “殿下……”见桌案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玄风谨慎抬头看了眼,惴惴出声:“微臣已派人去查探土匪的具体下落,一有消息,就将其一网打尽。” 萧明夷眼底划过一抹冷意,紧握五指,目光黑涔涔地盯着窗外,“传孤旨意,即刻让殿前司禁军副统领点兵两百,孤要亲自踏平那九华山。” “……”什么?! 玄风错愕。 太子殿下与阿梨姑娘的感情是不错,可朝中政务繁忙,这些事交给镇抚司办即可,哪儿用得着亲自领兵。 再者说,太子殿下之前总嫌阿梨姑娘性子跳脱,京都有那么多贵女,失了这个,总有更好的顶上。太子殿下向来薄情寡性,岂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 可劝也无用,冯同已去传旨。 一个时辰后,萧明夷换上玄袍黑甲,禁军整装待发,自东华门而出,赶赴九华山。 纵使九华山连绵十里,地势再优越,土匪们也难藏匿身形。 天刚擦黑,镇抚司小旗官寻到山寨具体位置,上报不到半个时辰,漫天火光里,禁军杀入山寨,生擒寨中一干匪徒。 刀枪剑戟的交戈声逐渐停歇。 那道玄袍黑甲的身影手持长剑,伫立于石阶之上,面庞在厮杀中沾染了土匪的鲜血,沿着下颌滑落,透着一丝不羁的邪性。 残活的山匪战战兢兢跪地,眼里满是恐惧。 萧明夷手拿方帕,慢条斯理擦去脸上的血,“山匪劫来的人都找到了?” 禁军副统领颔首道:“回殿下,都找到了,却没见到画像上的女子。” 少顷,玄风将土匪头子押至石阶前,此人满脸横肉,生得凶神恶煞,右腿被玄风一剑砍废了,这会儿渗血不止。 土匪头子深知今日难逃一死,疼得骂骂咧咧:“老子认栽了!要杀就杀,给个痛快!” 话音未落,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嗤笑:“痛快?” “尔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得太痛快岂不便宜你了。” 土匪头子头颅稍抬,对上那道阴寒得如刀子割肉的目光,心脏无端颤了两下。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威严?而且带来的兵身手矫健,寨里的人在他们面前跟新兵蛋子似的,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你是京兆府的人?”土匪头子试探道。 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搭在了他的脖颈处,稍有动作,便会身首异处。玄风神色冷肃:“我家主子的身份,岂是你能探听的。赶紧交代清楚,这几日掳来的姑娘都在哪儿?” 闻言,土匪头子大概猜出他们的来意,但这几日劫掠的姑娘衣着朴素,不像权宦人家的女子,如何就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寻仇? 思忖间,余光瞥见一支羽箭袭来,胸口霎时一阵剧痛。 土匪头子脸色惨白,哀嚎不止。 再看石阶之上,那位沉稳如山的玄袍首领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他的脑袋。 那双漆黑凤眸如古井般无波无澜,看似平静却又透出几分狷狂,“还不如实招来?” 第51章一个不留 土匪头子捂住胸口瘫坐在地,额头汗流不止。 “所有姑娘……都在……庑房里。” “撒谎!”玄风瞪目斥道,“这与当地百姓报的失踪人数分明对不上!” 土匪头子惊惶看着对准他的那支羽箭,好似阎王的催命符般,随时会取他的性命。 “啊——” 下一刻,羽箭射穿了土匪头子的左肩,摆明是不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 “我说,我说……”土匪头子疼得撕心裂肺,白着脸嚷道,“掳来的女子……等寨…寨里的兄弟们玩腻,就杀了埋后山了。” 萧明夷眸光陡然一沉,下颌咬紧,握着弓箭的手青筋暴起。 缓了两息,才哑声开口:“一个不留。” 那群苟延残喘的土匪听到这话,顿时肝胆俱裂,情绪激动起来,忙喊冤枉:“不是啊,那些个女人都是大当家抓的!” “对啊,他一个人就得占俩,根本轮不到我们啊!” 土匪头子也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平日里一起吃香喝辣的兄弟立马就背叛了他,当即破口大骂:“少他娘的推卸责任,人是我抓的,但你们敢打包票说没过手吗?!麻子!是你说那些姑娘都是附近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还都是雏,撺掇我去掳人的!” 旁边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身躯抖了抖,深怕玄袍男人一箭射杀他,拔声反驳:“你怎么能推给我呢!那些姑娘掳回来,可都先进了你屋里!” 土匪们唇枪舌剑,倏然间,一支羽箭破空袭来,精准射穿麻子的喉咙。 一阵死寂中,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痛苦呜咽着,瞪着一双三白眼,直直栽倒在地上,鲜血自喉咙处喷涌而出,染红了泥地。 见此情形,其余土匪僵在原地,惊恐看向石阶上的男人。 “聒噪。”萧明夷睥目看着他们,展开随身携带的画轴,“看清楚了,你们掳来的女子中,可有画像上的人?” 土匪们仔细辨认一番,个个面露迷茫,低声私语。 “你见过么?” “你见过?” “这姑娘漂亮多了,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 土匪们摇头,纷纷表示没见过。 玄风一惊,当地百姓分明看见阿梨姑娘是被这群土匪们掳走了,怎么会没见过呢? 他惊惶看向石阶上的太子殿下,正好迎上那道幽幽睇来的目光。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出来,且愈来愈清晰:当地百姓投告无门,镇抚司的人又恰好在查阿梨姑娘的下落,他们故意这么说,是想引镇抚司的人上山剿匪! 禁军副统领虽不知画像上的女子是谁,但看太子殿下的神色不似之前那般冷硬,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这群土匪要如何处置?” 萧明夷悠悠迈下石阶,眼里没有丝毫波澜:“不是说了,一个不留。” 背后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哀嚎声,萧明夷翻身上马,望着明月清辉笼罩的山野,漆黑眸底逐渐晕出一抹瑰丽。 … 与此同时的京都城。 陆探微与京兆府尹商议过后,准备趁夜色上山剿匪,队伍于东城门整装待发。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报——” 临到队伍跟前,捕快翻身下马,躬身禀报:“启禀国公,刚收到消息,太子殿下已率禁军剿灭了九华山的土匪,这会儿已在回程路上。” 陆探微和京兆府尹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吃惊。 剿灭土匪哪儿用得着太子殿下出马,难道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沉吟片刻,陆探微对京兆府尹说:“今日辛苦李大人了。” “哪里,哪里。”京兆府尹连连摆手,态度客气,“这段时间公务繁忙,下官一时疏忽,才叫九华山的匪徒如此猖狂。国公爷主动为民请命,下官惭愧得很呐。” “九华山的土匪祸害乡里,光是剿匪,难平民愤呐。”陆探微语气微妙。 京兆府尹笑容僵了一下,应和道:“国公爷说得是,所以下官打算自掏腰包,给受害的百姓分发抚恤金……。” 陆探微笑了笑,满意点头:“为官之道,在于体察民情。这事儿本是李大人的职责所在,如今太子殿下已率军剿匪,回头免不得要问责,李大人要是能落实抚恤金,太子殿下那边也好交代了。” 京兆府尹哪儿敢置喙,连连点头称“是”。 谈话间,官道上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朦胧暮色之中,一队黑影朝城门奔来,各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驭马之声如虎狼咆哮。 为首之人玄袍黑甲,英俊不凡,赫然就是太子殿下。 看见聚集在城门口的官兵,萧明夷忽的一个勒马,缓慢行进,而他身后的数百禁军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勒马缓行。 队伍逐步逼近,京兆府尹深怕被太子殿下追责,颤巍巍垂首迎接。 顷刻间,萧明夷已骑至跟前。 “参见太子殿下。”陆探微拱手见礼,态度不卑不亢。 旁边的京兆府尹也跟着呆呆拱手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微微歪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冷意陡然袭来,“国公爷,您怎会在此?” “回殿下,听闻九华山有匪徒作祟,臣便与李大人商议剿匪之事,未曾想太子殿下先行一步歼灭匪徒,臣等只得在此恭候了。”陆探微道。 “噢?”萧明夷悠悠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京兆府尹身上,似是刚发现他也在,语气戏谑:“李大人也在啊。” 京兆府尹身躯一抖。 “京兆府统辖京都二十四县,九华山匪徒猖獗,当地百姓曾上报京都,李大人身为府尹,迟迟不派兵剿匪,孤还当李大人公务繁忙,尚不知情呢。” 这番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味,京兆府尹怎会听不懂,赶忙跪地请罪:“下官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萧明夷的眼神冷了几分,道:“看在李大人已觉悟出兵的份上,你这顶乌纱帽,孤暂时不摘了。” “微臣叩谢太子殿下!”京兆府尹心头一松,差点哭出来。 第52章替陆潜抄书 陆探微看了眼禁军队伍,本想多问两句,但瞧着京兆府尹两股颤颤的惊恐模样,暗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时辰不早了,孤还得回东宫处理政务,二位大人请便吧。”萧明夷驱马进城,聚拢在城门周围的禁军紧跟在后。 片刻间,犹如风卷残云,数百骑人马奔入城门,消失在长街尽头。 京兆府尹擦了擦额头冷汗,大喘一口气:“今日能避过一劫,还得多谢国公啊。” “李大人该感谢的人是太子殿下,往后可得谨慎些里。”陆探微道。 京兆府尹哭丧着脸,附和点头。 … 夜色浓重。 陆探微回到府中,已是亥时三刻。 葳蕤堂内巨炷高擎,青月提着灯笼引路,将白日发生的事与陆探微一一说明。 “什么?” “这个竖子尽会闯祸。” 门口传来陆探微的斥责声,处在内堂心不在焉的王氏抬头瞧了眼,脸色沉沉:“阿潜屡屡闯祸,还不是因为我们平日太娇惯他了。” 陆探微听出夫人语气里的恼怒,阔步迈入内堂,颇有讨好的意味:“夫人莫气,我这就去祠堂教训那浑小子。” “事儿都是早上发生的,这会儿再去有什么用?”王氏哀怨似的瞪他一眼,“署衙早已下值,国公怎回来得这么迟?” 去九华山剿匪的事,陆探微怕家里人担心,还未与王氏提过。当下喝了口热汤,将城门的所见所闻与王氏细说了一通。 庭院静谧,廊庑烛火朦胧。 一道黑影猫着腰快速掠过窗外,往祠堂方向去。 葳蕤堂与祠堂相隔不远,少女小心翼翼摸过去,恰好听见内堂里的交谈声。 “太子殿下亲率禁军去了九华山剿匪?” 是舅母的声音,语气很吃惊,还有些不可置信。 “我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 剿匪? 窗外的少女顿步皱眉,什么匪值得太子率军,难道是沈无晦? “什么土匪,值得太子殿下出马?” “我哪儿清楚,据说是为了找人,那群山匪烧杀抢掠,欺辱妇女……” 接下来的话,少女没敢再继续听了,缓步朝祠堂走,呼吸急促,眼底也有几分慌乱。 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今日之果分明是罪有应得,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消息或许与沈无晦相关,心里就莫名难受。 恍惚间,她已走到祠堂外。 祠堂内香火旺盛,墙壁镶嵌的鎏银花枝灯映亮室内。 自门外往里看,锦袍少年头颅低垂脊背微弯,安静跪在蒲团上抄写经书。 失魂落魄的少女稍稍回神,提着食盒跨过门槛,轻步走到少年身边。 陆潜耳朵微动,知道有人进来,却故意不做反应,等人愈靠愈近,才猛然偏头。 暖黄光线中,那双瑞凤眼幽冷沉戾,直勾勾望过来的瞬间,吓得宋令仪往后一缩。 “你来干嘛?”陆潜拧眉。 “……”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将食盒往他面前一放,心虚道:“听说你整日没吃饭,我特地去厨房拿了几碟糕点,你将就填填肚子吧。” 彼此沉默间,陆潜打量着她,眼神似在说‘你会有那么好心?‘。 知道今早的事,自个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宋令仪唇瓣嗫嚅两下:“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 陆潜挑眉,甚是意外。 死丫头竟然会认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该不会还想玩我吧……”陆潜迟疑,低眸看了眼食盒,“糕点里藏毒药了?” 宋令仪瞪眼:“怎么可能!”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打开食盒,三样糕点各尝了一口。 “这样总信了吧。” 陆潜没说话,懒懒偏过头去继续抄写佛经,态度十分冷淡。 看着少年脸上红肿没消的巴掌印,宋令仪也没了脾气,抿了抿唇,默默坐到另一个蒲团上。 祠堂氛围太过沉静,她原本还在构思如何哄人,可想着想着,忽然就跑偏去想太子殿下剿匪的事。 “喂……喂!” 耳畔一声炸响。 盘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双肩一抖,惊惶偏头:“你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吧!”陆潜语气冷硬,“你一直坐这儿干嘛,看我笑话呢?” “才不是,我送糕点求和,你不理我就算了,还这般揣度我。”活该没朋友。 “用不着,拿着食盒赶紧走。”少年像刺猬似的竖起浑身尖刺。 宋令仪咬唇。 按她以往的脾气,早就拿着食盒走了,可今日推他下池塘,还告状舅母,害他挨了两巴掌,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同在屋檐下,往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关系老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她活了两辈子,不是拉不下脸的人,而且主动求和也不丢人。 “表哥。”少女弯眸轻笑。 陆潜眼皮微动,见鬼似的乜她一眼,“有话好好说,别整这死出。” “我真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为了证明她求和的决心,宋令仪主动搬过案几,抽走陆潜手里的狼毫,“大不了剩下的经文我替你抄了。” 少女伏案,模仿前文字迹,认真誊抄经书。 搁在案几右角的青纱灯透出暖色烛光,洒在她的墨发、额头、鼻尖,侧颜犹如镀上一层柔和金光,叫那清冷骨相都温柔了几分。 窗外天色漆黑一片,祠堂檀香弥漫。 陆潜姿态慵懒盘坐,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静静看着少女,耳畔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好不容易抄完一篇,少女掩唇打了个哈欠,陆潜眼睫轻颤,眼神瞬间挪开。低眸瞥了眼食盒里的糕点,伸手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口,甜腻在嘴里爆开。 味道还行。 陆潜又吃了两口,余光发现少女在看他,视线抬起,迎上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庞。 “好吃吧?”宋令仪微微歪头,献宝似的说,“这是淮州那边的传统糕点,我可喜欢吃了。” 淮州的糕点…… 陆潜脸色变了又变,迟疑开口:“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宋令仪摇头,边抄写着经书边说:“我哪儿会做这些啊,舅母知道我喜欢吃,特地让后厨学着做的。” 第53章沈皇后回宫 原来是这样。 陆潜眸光微暗,没有说话。 宋令仪偏头瞄了眼,以为他是白日挨了两巴掌的阴影还未散去,轻声开口:“其实舅母打了你,心里也很难过,舅母一下午都待在葳蕤堂里,我方才过来的时候,都还在里面呢,应该是在等你抄完经书。” 陆潜幽幽乜她一眼:“那你还不抄快点。” 宋令仪语结。 真拿自己当大爷,多余安慰他, 直至月上中梢,最后一遍经书才抄录完。少女拿起纸张,对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口气,转眸去看陆潜,却发现他已就地睡着。 默了片刻,少女拿出一张新纸,迅速勾勒几笔,而后将这张纸盖在了少年身上,轻手轻脚离开祠堂。 晚风吹动烛火,四周安静无声。 在少女跨出祠堂大门后,懒躺在蒲团上的少年缓缓睁眼,拿起盖在身上的纸。 ‘经书本姑娘已经抄完了,咱俩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可不许再找我茬了,嘿嘿~’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能想象出宋令仪狡黠又俏皮的语气。 “……”无聊。 陆潜将纸张随手放到一边。 案几收拾得整齐,誊抄完的纸张叠放在右侧,字迹隽秀,但笔画连接处有些生硬,看得出在努力模仿他。 … 次日,太子殿下率禁军剿匪的事传遍京都,百姓交口称赞太子英明神武。 但朝中重臣却对此颇有异议。一群乌合之众,哪儿用得着太子和禁军出马;再者说,朝堂公务繁忙,太子殿下当以政务为重,这等小事交给京兆府便是,不能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早朝刚下,萧明夷乘舆辇回明德殿。 雕花红木殿门大开着,宫人们颔首低眉,一片肃静。 察觉气氛与往常不同,萧明夷睨了眼冯同,后者躬身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在里面呢。” 闻言,萧明夷眉头微拧,抬步进殿。 明德殿是太子接见群臣的场所,布局与金銮殿相似。大殿明亮轩丽,身着燕居冠服的沈皇后高坐黑檀木桌案后,随手拿了本书卷翻阅,瞥见太子进殿,将书卷往案上一放,神色从容。 “儿臣参见母后。”萧明夷恭恭敬敬躬身拱手行礼。 沈皇后仔细打量面前的太子,淡淡道:“你瘦了不少。” “在丹阳郡三年,儿臣每日都得练兵,不比京都的日子松快。”萧明夷神色沉静,继而又说,“母后提前回宫,怎不派人知会一声,儿臣好做准备。” “哪儿用得着那么多虚礼。”沈皇后拂了拂手,从容起身道。 母子二人缓步往侧殿走,在棋案两端落座。 今早天气阴沉,殿内点着儿臂粗的铜烛,烛火映亮母子二人相似的五官轮廓。 沈皇后出身将门,不仅相貌殊绝,眉眼更有几分英气,萧明夷继承了沈皇后的美貌,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鬓角若裁。 哒—— 殿里不时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本宫今早回宫,听闻太子率禁军剿匪,这是何故啊?” “九华山土匪侵扰百姓已久,官府不作为,儿臣只得率军剿匪,安定民心。”萧明夷语气寻常。 “噢?”沈皇后眉梢微挑,落下一子,“太子心系百姓是好事,可本宫怎么听说,太子上山剿匪之余,还拿了幅画像寻人,寻的还是位女子。” 萧明夷的棋艺进步了不少,一心二用,思索棋子的落处的同时,还想着如何应付沈皇后的问题。 “此女随我入京,前段时间却不知所踪,玄风收到消息称与九华山土匪有关,儿臣剿匪寻人,互不耽误。” 好一个互不耽误。 沈皇后没说什么,脸色却沉了几分,若叫群臣知道太子剿匪的真正目的,免不得要传出些风言风语。 不过,东宫尚未选秀,太子忙于政务,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错。 “此女是丹阳郡人士?” 萧明夷垂眸,漫不经心赏玩手里的翡翠棋子。 经此一问,他才发现自个儿对阿梨的了解极少,甚至连她家在何处、真实姓氏都没问过。一开始是不在乎,后来是放在心上,却不自知。 “不是。”他道。 在暄城遇见,大概是暄城附近州县的人吧。 “那她家世如何?”沈皇后又问。 既然太子想留在身边,总得问个清楚。若是家世清白,就封个奉仪,待生个一儿半女再晋位分。 “她无父无母,家境贫寒。” 沈皇后落子的动作僵住,陡然抬眸看向太子,眼神凌厉:“太子喜欢她什么?” 这样的家世,连东宫门槛都碰不到,京都秀气端庄的贵女有不少,何至于留此女在身边,平白惹人非议。 喜欢她什么? 萧明夷沉默片刻,眼神复杂。 他曾设想过相伴一生的女子会是何模样,大概是家世显赫、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可这三样,那丫头样样不沾,所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沈皇后刚回宫,不想因一个女子,与太子生出龃龉。态度缓和了些:“既然你喜欢,寻到人后,留下便是。” 哒—— 落子声清脆,沈皇后嗓音温淡:“只一点,待政局稳定,太子妃的人选也该定下来了。京中适龄贵女众多,办场选秀充实东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萧明夷抬手按了下眉心,到底没有反驳,“儿臣知道。” 一局下完,已是半个时辰后。萧明夷的棋力虽然进步了不少,终归比不上沈皇后花费许多时日打谱的琢磨功夫。 沈皇后来东宫主要是看望太子,现下人已见到,又说了会儿话,便起驾回永宁宫了。 ……… 大抵是寻回外孙女的缘故,老太太的病好得很快,脸色也红润多了。趁着精神头儿还不错,便与国公夫妇商议,将宴席定在了月中。 国公府宴客,阖府张灯结彩,洒扫一新。 前段时间老太太病重,谢绝所有探病的帖子,这场宴席除了向亲朋好友介绍宋令仪,也是给亲友一个看望老太太的机会。 辰时刚过,宾客陆陆续续入府。 老太太高坐大堂上首,等着宾客来见礼。陆探微领着陆潜去正门迎客,王氏则在内宅忙碌。 第54章陆家宴席 在青月的再三催促下,表姐妹二人才携手来到前院。 今日的陆妤特地打扮过,一身茜红色织如意纹裙衫,配上雪色内衬,珠钗繁复,甚是明艳。 而她身旁的少女就稍显‘朴素’了些,一袭雪青色织锦流云裙,下配一条缕金云缎裙,头梳同心髻,上缀海棠珠花,衬得一张小脸愈发素雅清婉。 打扮虽朴素,却掩不住少女的高雅气度,光看那张瓷白脸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黑,端的是般般入画,玉软花柔。 陆妤尚在发育阶段,身形还未长开,脸蛋还有婴儿肥,算得上端庄秀丽。可今日打扮完,再见到自家表姐,仍会被少女举手投足间的清雅出尘所折服。 王氏瞧见认真打扮后的外甥女,笑的春风拂面,拉着她在花厅迎客,与一众官眷交谈。 这些官眷本就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姑娘’心存好奇,乍见少女容貌,一个个明里暗里试探起婚配的事。 王氏听出她们话里的意思,三两句应付了过去。老太太交代过,外甥女的婚事得由她把关,马虎不得。 长辈们谈笑风生,旁边的宋令仪为了迎合,一直保持着得体笑容,脸都快笑僵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离开长辈们的交际圈。 廊庑光影明净,奴仆如梭。 少女低头缓步独行,少顷,视线里出现一双织金黑靴,烟墨色袍摆在日光下泛着金光,贵气十足。 似是怕少女撞进怀里,陆潜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嫌弃道:“走路不看路?” “……”宋令仪皱眉抬头。 自祠堂替他抄过经书,表兄妹的关系有所缓和,称不上兄友妹恭,却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一连好几天,这位小公爷除了睡觉时间,就没在府里待着。 彼此沉默两息,少女檀口微张,正想说点什么,就见一群年纪不大的公子哥互相调笑着走过来。 “小公爷怎么在这儿?” “连鹤说要玩投壶,咱们要不赌一把。” 几个公子哥儿走到陆潜身边,打眼一看面前的少女,话音戛然而止,连眼睛都看直了。 “……” 宋令仪被看得尴尬极了,捋了捋鬓边碎发,轻咳两声。 陆潜偏头一看,发现哥几个的眼睛直勾勾往表妹身上看,忍不住用手肘戳了一下,拧眉道:“嘛呢?” 那公子哥吃痛掩腹,缓了口气,问:“阿潜,这位姑娘是谁啊,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潜撇嘴,没打算搭理他们。 倒是宋令仪,想着来者都是客,得大方得体,不能给外祖母丢人。屈膝见礼道:“诸位公子安好,我是小公爷的表妹。” “表妹?!” 几个公子哥瞠目结舌,惊讶到差点破音。 “什么情况,你不是说你表妹模样丑陋,性情古怪么?”那公子哥低声腹语。 陆潜剜了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说过死丫头模样丑陋,顶多就是说她性情恶劣。 看这群公子哥儿的反应,宋令仪也大概猜到陆潜没少在他们面前说她坏话,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表哥,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罢,转身往走廊另一头去,余下一群公子哥逮着陆潜问东问西。 府中设了不少游艺项目,投壶、六搏、蹴鞠、射覆。这群公子哥一路簇拥着陆潜来到回廊尽头,这片空地围了不少人玩投壶游戏。 眼看一名少年掷出的箭矢砸中金壶又落在壶耳外,在场公子均是唏嘘不已。 少年戴着祥云暗纹抹额,投壶失利后,秀气眉眼间萦着淡淡郁闷气。 “连鹤,你这也不行啊。” “一会儿可得自罚两杯酒啊……” “哟,小公爷来了。” “上回小公爷一连投了好几次双耳,今日又得出风头了吧。” 连鹤转脸往右看,一道磁沉的嗓音划破长空。 “换壶,取矢来。” 黄金的贯耳壶放上,分开两耳的壶是最难投掷的,陆潜双手轻轻一动,手中的双矢齐齐射出。 “小公爷连中贯耳!”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连鹤面露不屑。因表哥裴昭的缘故,他与陆潜的关系算不上好。倒不是表哥与陆潜有仇,表哥豁达,品行高洁,自不会与陆潜计较,只是他见不得陆潜处处针对表哥罢了。 那厢,宋令仪踱步到偏厅外,这里设有未出阁女眷的席面,一群年轻小姑娘聚在一起,较之正堂和花厅,要吵闹许多。 甫一进去,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轻视…… 原以为陆妤在偏厅待客,没想到扫了一圈也不见人,宋令仪自觉不能就这么走了,慢慢挪到席间坐下。 晋国公府这场宴席的主题,就是把宋令仪介绍给京都的达官显贵认识。眼前这些穿红着绿,打扮华贵的姑娘,都是和晋国公府门当户对,或者说门第稍逊一筹的贵女。 当年陆燕娴为了穷酸举子与国公府断绝关系的事,京都知道的人不少,这群小辈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虽然各个努力装出笑脸,但明显对宋令仪有轻视之意。 哪怕少女今日穿戴贵重,身旁婢女环绕,而且神态自若,从容大方,这群贵女都不太看得上。 可即便如此,因国公府的关系,这群贵女还是要把表面工夫做足,不敢对她出言不逊。 这不,宋令仪落座不久,就有好几名贵女围了过来。 刚开始还能和睦相处,说笑一阵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其中一个圆脸粉衫的少女故意道:“听闻是宋姐姐主动寻上国公府投亲的,淮州离京都那么远,宋姐姐路上肯定没少吃苦吧。淮州到底是偏壤之地,不比京都繁华,宋姐姐今后可享福了。” 听出圆脸粉衫少女话里的奚落之意,其余贵女掩唇暗笑。 宋令仪心里不舒服,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承妹妹吉言。不过吃苦倒是其次,外祖母之前因担忧我的去处而缠绵病榻,我心里实难安宁。如今能常伴外祖母左右,有她老人家庇护,今后就算想吃苦也难了。” 嘲讽不成,反叫她炫耀了一番,圆脸粉衫少女的脸色微变。 第55章原来他就是裴昭 这番话除了炫耀,还暗含警告。 国公夫妇孝顺,宋令仪能得老太太的心,往后的荣华富贵必不会少。 能听懂的贵女绝不会犯蠢到跟她做对,可圆脸粉衫的少女听不懂,也不是善罢甘休之人,轻哼一声,讥笑道:“都说偏壤之地出来的姑娘多少会有些小家子气,可今日看宋姐姐大方得体,一点不像小公爷说得那般性情恶劣。” 国公府设宴,大家都很好奇这位表姑娘,难免多打听几句。 宋令仪袖下拳头紧握,深吸口气,假笑道:“我初来乍到,表哥只是不习惯罢了,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我要是听进去了,岂不坏了我们兄妹二人之间的感情?” 回答客气而疏离,一句话就把矛头对准圆脸粉衫少女,她脸色苍白,气结不语。 众人尴尬相对,一时室内无声。 倏然间,隔壁正堂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名临窗而坐的贵女似乎窥见了什么,惊喜道:“哎呀……是裴家二郎来了!” 贵女们闻言,面上俱是欢喜,纷纷起身到门窗处偷看。 满座唯有宋令仪无动于衷,甚至隐隐有些嫌弃。 为何这动静跟在机场见到顶流明星似的?裴家二郎说到底就是个出身好的读书人,怎值得这群名门贵女如此追捧,他是头上有犄角,还是身后有尾巴。 刚好众女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少女冲着几个没来得及挤过去看的贵女淡淡一笑:“表妹还在外招呼宾客,我不好一直待在偏厅,诸位请便。” 说完,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往门口去。 走到廊庑,少女的脸色立马冷下来。 穿来这破朝代,运气就一直没好过。之前觉得陆家人亲厚,待她不错,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今日受到的闲言碎语和有色眼光,又将她的心态打回了原形。 少女越想越气,连廊庑都待不住了,径直往走廊尽头走。 前院宾客盈门,正堂和花厅满是欢声笑语,宴酢之声。知道那群公子哥在东侧院落,宋令仪不想见到陆潜,特意避开。 晋国公府处在皇城外圈,占地颇广,亭台楼阁无一不雅,假山池水无一不美,曲廊蜿蜒碧瓦朱甍,精致绝伦。 少女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往前走,行至繁花垂柳处,寻了处池边凉亭,倚着美人靠坐了会儿,思绪放空。 微风划过池塘,凉亭对面的长廊传来说话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只见舅父与一名郎君并肩同行,言笑甚欢。 那郎君身着月色锦袍,后背侧对着她,身形秀美清瘦,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年纪应该不大,约莫二十左右。 二人正说着话,陆探微忽而往凉亭扫了一眼,瞧见自家外甥女独自坐在里面,活像个被排挤的小可怜,眉头微蹙。 “令仪,你怎么在这儿坐着,阿潜阿妤呢?”这俩小混蛋,光顾着自个儿玩。 那郎君转头看来,融融日光清洒在他身上,只静静站在那里,便如站在明月高台般高雅。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刚好能看清他的相貌,长眉俊目,气质斯文清贵,乍看之下甚是眼熟……细想一下,不正是她在青石镇郊外遇见的好心郎君么! 忖度间,陆探微已带着那郎君来到凉亭外。 “阿昭,这位便是我的外甥女令仪,之前你还去暄城寻过人,今日碰见,正好认识一番。” 宋令仪心思百转,看得出舅舅十分满意这位后生,应是与国公府交好的世族公子,怎么会这么巧,竟能在京都相遇。 裴昭微笑道:“姑娘妆安,在下姓裴,名昭,字鉴之,家中与国公府是世交,初次见面,还请姑娘莫觉唐突。” “……”宋令仪抿唇。 原来他就是裴昭。 除了愕然,少女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 青石镇郊外遇见那日,她谎称是汝阳人士,路遇劫匪,不得已才求助,若那天坦诚相告,或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些磋磨了…… 可转念一想,那日的她狼狈至极,就算认回国公府,也免不得叫旁人误会她的遭遇。这个朝代的女子重名声,若是被误会清白有损,定会被人唾弃看轻。 看裴昭神情陌生,应该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眼睫微垂,暗自松了口气。 “裴公子安好。” 池塘水面粼粼闪着波光,少女仰脸一笑,眸光灿然若星,叫人挪不开眼。 看着这双明眸善睐的眼睛,裴昭神情微滞,又很快恢复沉静。 陆探微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对外甥女说:“今日来了许多跟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怎么不跟她们交往,反倒独自坐在这儿?” “方才在偏厅坐了会儿,觉得闷,出来透透气。”宋令仪道。 小姑娘间的龃龉,没道理说给长辈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探微没有多想,碰巧回廊上有小厮来唤,他简单吩咐几句,便撇下两个小辈往前院去了。 凉风习习,绿荫渐浓。 凉亭气氛安静,宋令仪望着面前的文雅青年,心里生出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姑娘。”青年语气柔缓,笑的斯文俊秀,“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宋令仪敛眸,收回心神,下意识想藏起那段难堪过往。 “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裴昭的神色一如既往柔和,笑意不改:“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气氛陷入片刻的凝滞。 忽而,面前的少女轻笑起来,笑声如泠泠泉水般清脆动人。 “姑娘笑什么?”裴昭有些懵。 “裴公子不觉得方才那句搭讪的话很俗套么?”话虽如此,宋令仪眼里并没有嘲讽之意。 裴昭愣了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摇头失笑:“是在下唐突,叫姑娘生了误会。” 说罢,拱手致歉。 “……”宋令仪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想。 原本是想活跃气氛,顺便打消裴昭心里的怀疑,可这人不仅看起来板正,说话做事更是礼貌到极点。 第56章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换作从前,宋令仪定会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经历这么多,方知这般坦诚又高雅的人,实属世间难得。 “我的意思不是觉得你唐突,是觉得……”她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儿,“觉得你很可爱。” 脱口而出之后,宋令仪才觉这话有多社死。 夸一个身高八尺,姿容俊朗的青年‘可爱’,对方应该会觉得她有病吧。 哪知对方只是笑了笑,没有丝毫被冒犯的羞赧。 “谢姑娘夸奖。” “不……不客气。” 宋令仪暗叹,这裴家二郎果真是体面人呐,怪不得这么多人追捧他,简直具备了当代顶流完美品质。 “表姐?!” 回廊响起一声惊呼。 二人闻声看去,廊上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清一色的妙龄少女,齐齐看着凉亭方向,眼里隐隐充斥着敌意。 当然,宋令仪心里清楚,那些敌意不是冲着裴昭,是冲她来的。 自担旁边多了个女子,任谁都得警惕吧。 “裴公子,失陪了。”宋令仪自觉拉开距离,抬步往回廊走。忽略少女们聚来的目光,拉着陆妤离开。 震惊之后的陆妤忙拽着宋令仪刨根问底,眼里没有愤怒,全是对八卦的渴望:“表姐,你之前不是说不认识裴家二郎么,怎么会跟他单独在凉亭里,还聊得很好的样子。” 宋令仪讪笑道:“碰巧遇见罢了,原本舅舅也在,但中途有事走了,我俩就随便聊了几句。” 陆妤明显不信,笑得意味深长:“我都看见了,你俩笑得那么开心,哪儿是随便聊聊呀。” 这丫头怎么满脑子八卦,宋令仪撇了撇嘴,扯开话题:“别说这个了,你来找我干嘛?” “想给你介绍个朋友。”陆妤扬唇一笑,抬手指了指迎面而来的绯衣少女,“喏,她来了。” 宋令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绯衣少女步伐轻盈,眉宇英气,不似寻常大家闺秀般体态瘦弱,透着匀称矫健之美。 “文萱!”陆妤热情挥手,又轻声向宋令仪介绍道,“她叫霍文萱,前两天刚随皇后娘娘回京。” 怕宋令仪初来乍到,不知‘霍家’,又补充了两句:“霍家镇守北境,军功赫赫。沈皇后就是文萱的姑母,这几年皇后娘娘在宝华寺为百姓祈福,一直由她陪着。” “姑母?”宋令仪瞥了眼绯衣少女,问道,“那为何皇后娘娘姓沈,她姓霍呢?” “呃……” 陆妤眨了眨眼,正琢磨该从哪儿开始解释,就听霍文萱淡声道:“姑母是随我祖母的姓。” 沈家也是将门。多年前,匈奴犯境,先帝下旨讨伐,沈家满门忠烈,年轻一辈仅剩一名女眷。那年恰逢沈皇后降生,便让沈皇后随了沈姓,目的是让沈家有后,不至于家族凋零。 “对对对。”陆妤点了点头,主动牵上霍文萱的手,姿态亲昵,“文萱,这位就是我表姐,漂亮吧。” 宋令仪没想到这姑娘耳朵这么好,随口一问,竟让她听见了,尴尬一笑:“霍姑娘安好。” 霍文萱颔首应和。 “一直听阿妤提你,现下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还说呢,方才想带你见表姐,转头的工夫就不见你了,跑哪儿去了?”陆妤鼓嘴道。 说到这事儿,霍文萱就来气,眉眼生出几分愠意:“我听说楚家那位在东院,便去瞧了眼。” “楚睿珩?”陆妤唇角笑意愈深,“你俩的亲事定下都快三年了,这还是头回见面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陆妤轻轻‘啧’了声,眼神似在说她明知故问,“自然是样貌了,可还满意?” “太斯文了,就一柔弱书生,和表哥根本没法比。” 听霍文萱提到‘表哥’,宋令仪倏然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不正是她的表哥么,作为亲戚,她应该知道太子殿下剿匪的事儿吧。 可两女聊得正欢,宋令仪根本插不上嘴,就算插上了,问剿匪的事,也显得太过突兀。 斟酌良久,她还是没能问出口。 大抵是她心里挂着事,面上看起来心不在焉的,霍文萱瞥见后,主动问道:“宋姐姐有事儿?” 宋令仪犹疑一瞬,还是问了。 “霍姑娘,我听闻太子殿下前段时间率军剿匪的事了,真的好威武啊!就是不知这九华山的土匪什么来头,怎值得太子殿下亲自率军呢?”少女佯装崇拜。 剿匪这事儿,霍文萱也有所耳闻,但姑母不让多问,她只将知道的部分说出来。 “九华山的土匪在当地盘踞已久,为祸乡里,作恶多端,百姓上报多次也不见官府派兵剿匪,恰好镇抚司查案,涉案之人可能在山寨,表哥率军剿匪,也是为了查案。” 原来如此。 宋令仪羽睫轻垂,心头松了口气。 土匪头子来京都不久,太子殿下剿灭的土匪定不是他们。 等等! 关心这些做什么? 往后大概不会再见到沈无晦了,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这位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沈无晦想拓展业务怕是难了,若识相些,就该赶紧回虎头寨,免得被一网打尽。 胡思乱想间,眼前陡然凑来一张大脸,吓得宋令仪娇躯一抖。 “干……干嘛?” 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会吓唬人。 陆妤眯着眼,努嘴道:“表姐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啊。”宋令仪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宴席快开始了,咱们回偏厅吧。” 前院觥筹交错。 三女一进偏厅,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若说之前朝宋令仪聚来的目光是好奇和打量,这会儿更多的是忿忿与鄙夷。 好在宋令仪不是个脸皮薄得人,从容落座。 宴席开始,侍婢们端着浆酪和菜肴鱼贯而入。有陆妤从中活跃气氛,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凝重,但也没好多少。 宋令仪原以为安静吃东西,就可以避开其余贵女的找茬,可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比如接下来,坐在对面的圆脸粉衫少女又忍不住了,吹眉瞪眼地诘问:“宋姐姐不是刚来京都么,怎会认识裴二郎?” 这话问得很微妙,活像宋令仪是攀权附贵的心机女。 第57章人生第一个绯闻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令仪憋了一肚子火,面无表情道:“我何时说过我不认识裴二郎?” 她自认是个不爱吃亏的人,但今日场合特殊,在座都是宾客,不好撕破脸。 既然要传自担的绯闻,那就传呗,反正气得不是她。 不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别好过了。 在座贵女一听这话,就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一个个神色紧绷,面露敌意。 究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圆脸粉衫少女彻底不装了,言辞轻蔑:“裴二郎是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你。” 本来还兴冲冲吃瓜的陆妤,当即冷了脸色:“王瑾,你别过分了啊!表姐是晋国公府的人,也是这场宴席的主角,你再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告给阿父听。” “陆家与裴家是世交,宋姐姐认识裴二郎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你们……”霍文萱略略扫了眼在座贵女,眼神犀利,“咄咄逼人,难道这就是你们作为官家女眷的礼数?” 此言一出,贵女们噤若寒蝉,那挑刺的少女更是脸色苍白,再不敢开腔。 桌案下,陆妤轻轻碰了碰宋令仪的手,以示安抚。 偏厅宴席过半,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来请,让宋令仪去正堂见人。 正堂与偏厅不同,里面坐的都是雍容华贵的官家夫人,宋令仪一进去就像误入兽林的小白兔,好在有老太太庇护着,只需赔笑便可。 在座的官家夫人都是老油条,打量老太太喜欢这位外孙女,就可劲儿夸,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趁着亲朋好友在场,命人取来库房里的南珠项链,当众给外孙女戴上。 满座贵妇人无不震惊。 南珠乃是贡品,唯有皇亲才可佩戴,这串项链不仅有十八颗南珠,还嵌了金镶和田玉。据说是先太后所赠,无价之宝,就这么送人了,足可见老太太对这位外孙女的喜爱和看重。 宋令仪上辈子是小镇做题家,要论对珠类的研究,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圆珠笔的滚珠。不知南珠的价值,心里自然没有太多波澜。 直到回了偏厅,陆妤悄悄跟她说了这串项链的珍贵程度和来历,吓得宋令仪差点把它供起来。 … 宴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散去。 表姐妹二人送走霍文萱,手挽手往后院走。趁着无人,陆妤笑问:“表姐这回看见人,觉得裴家二郎如何?” 宋令仪蹙眉,想到那帮女孩的花痴样,就对这位‘绯闻对象’敬而远之,淡淡道:“挺好的,是我从前没遇到过的类型,不过这样的人接触起来,肯定很难相处吧。” “为何?”陆妤吃惊。 明明上午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说人难相处了。 “嗯……”宋令仪红唇微撅,措了下辞,“感觉他像话本子里的谪仙,不食人间烟火,只需喝露水就能饱腹,举止风雅,饱读诗书,至少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法跟他有共同语言。” 再者说,裴家是权贵,裴家二郎承担家族重望,依照影视剧里的套路,这样的人定会娶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八面玲珑的女子。 这些特征都跟她搭不上边。 实话说,得知裴昭就是青石镇郊外遇见的青年时,她心里有过悸动,毕竟是在她低谷期,给予过她善意的人,怎可能无动于衷。可那份悸动只是短暂的,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陆妤兴奋点头,“说起来京都倾慕他的女子有很多,可裴二郎二十有一了,仍未有婚配,遗世而独立,可谓真仙人。” “咳咳!” 二女聊得正欢,忽闻身后传来轻咳声,齐齐转头看去,陆潜站在不远处,神色莫辨地看着她们。 女儿家讨论的话题太私密,陆妤不禁面染薄红:“哥哥怎能偷听我们讲话呢?!” 陆潜冷笑:“你俩大庭广众发花痴,我偶然路过而已,这也叫偷听?” “什么发花痴,随便聊聊罢了!”陆妤咋咋呼呼地反驳。 像被窥见心事的小孩,陆妤说完脸更红了,反观旁边的宋令仪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在陆潜朝她看来的时候,忿忿偏头,撇开视线。 “……”陆潜。 又是哪儿惹到她了? 他抬手捏住陆妤的脸蛋,把人扯到一边,而后凑到宋令仪面前,眉眼稍厉:“听人说,你跟裴昭那厮早就认识了?” “什么时候?” “在哪儿认识的?” “你不是才回京都么?” 一连串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甩过来,宋令仪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下颌微抬:“关你什么事儿?” 小姑娘间传传绯闻就罢了,一个男的那么八卦作甚,不对,陆潜也是个碎嘴子,在外面胡乱造她的谣!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宋令仪抬指戳了戳陆潜的胸口,开始秋后算账:“你凭什么跟人说我性情古怪?还乱说什么了,都如实招来!” 陆潜心虚,薄唇嗫嚅两下:“没别的了,而且你性情本来就不好。” “嗯?”宋令仪挑眉,眼神威胁。 “我就说了一句,其它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跟我无关。” “那我认识裴昭的事,也跟你无关,闪开。” 抬手一推,面前的少年纹丝不动,她只好绕过陆潜往芝兰苑方向走。 一旁的陆妤冲陆潜搞怪吐舌,然后紧追上去,徒留下脸色难看的少年杵在原地。 … 关于这场宴席,老太太抱有另一层目的。 外孙女快十七了,亲事还未有眉目,老太太想趁着自个儿还有精气神的时候,把这桩事定下来。可问了外孙女好几次,每次都找借口扯开话题,久而久之,老太太就不问了,顺其自然。 其实这也不怪宋令仪,宴席那天忙着对付一群小姑娘,哪儿有工夫相看儿郎,唯一有印象的异性就是裴昭,但那人是远观不可亵玩的谪仙,她不敢肖想,也无福消受。 原以为宴席遇见裴昭只是个生活小插曲,就算再见面,也不会很快。而那些绯闻,也会随时间消逝。 没想到过了几日,二人又在街上碰见了。 第58章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陆妤奉王氏之命要去国公府的铺子里清账,顺便拉上无所事事的宋令仪。来京都这么久,还未好好逛过,宋令仪便领了红蕖云瑶出门。 今日天清气朗,贩夫走卒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热闹繁华。 缃衣少女倚着车窗,撩开帘子一角,不住往外张望着。大抵是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坐车要坐车窗位,戴着耳机听着歌,一路看窗外风景,心里才不会空落落的。 如今没那电子条件,习惯却不曾改,好在大渊民风不拘束女子抛头露脸,否则舅母也不会让表妹去铺子清账了,这叫提前熟悉业务,将来好执掌夫家中馈。 “表姐往外看什么呢?”陆妤问。 宋令仪从车窗扭回脑袋,笑吟吟道:“看街景啊,除了来京都的第一天,我还没好好逛过呢。” 自穿来大渊,她也见识过好几座城池,可没有一次的心境,能像今天这般轻松。 “那今日我陪表姐好好逛逛。” “你不是要去铺子清账么,正事要紧,不必陪我,有红蕖云瑶在,我也丢不了。” 说完,她继续探出窗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铺子外。十余名伙计聚在门口,一看到主家的两位姑娘下车就恭敬行礼,态度热情,活像现代街头的开业剪彩仪式。 平日嘻嘻哈哈不着调的陆妤,这会儿态度正经,一板一眼学着王氏的威仪,简单寒暄几句后,由管事领到后面去清账了。 宋令仪在铺子里小坐片刻,到底闲不住,领着两婢往街市上走,路遇一家书局,就想着挑些话本子,回去与陆妤分享。 走进去转了一圈,却发现这书局与她想象中的不同,都是些正经典籍和书画,根本没有封面艳丽的话本子。书局中往来的也是些文人雅士,瞧见有女子进来选书,打量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 就在宋令仪准备无声无息离开时,书局掌柜忽然扬起笑脸,往门口迎了几步,那些个文人雅士也跟着往门口凑,热情招呼。 “裴二郎,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嗓音,紧跟在身后响起:“诸位,别来无恙否?” 宋令仪眸光轻动,像是在印证这场巧遇不是幻觉,缓缓扭头看去,一道高大的月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数日未见的青年身着月白色鹤纹圆领长袍,腰佩白玉带,面如冠玉,眉眼温柔含笑,视线落在少女身上时,有一瞬的怔愣,而后恢复淡笑。 “宋姑娘也在,竟这样巧。” 宋令仪:“……” 看自家姑娘发呆,红蕖轻咳两声,替她回道:“我家姑娘好学,路过书局,便进来挑些书籍。” 裴昭闻言,又瞧了眼两手空空的宋令仪,嗓音柔缓:“原来如此,文轩书局不止架上这些典籍书画,还有不少藏书,不知宋姑娘想看什么,在下可推荐一二。” 那书局掌柜连同周围一圈文人雅士都望向宋令仪,猜想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仅能让裴家二郎主动招呼,还这般贴心的推荐书籍。 宋令仪被众人看得脸上发烧,什么藏书典籍书画,她哪儿有那慧根啊,进来就是单纯挑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而已。 她一时噎住,静默两息,才道:“呃……我是想看看诗集来着。” 裴昭眼里掠过一丝惊诧,“不知宋姑娘喜欢哪位诗人的诗?” “……挺多的,裴公子喜欢哪位诗人或者哪本诗集,可以推给我看看。”宋令仪强作镇定,暗自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 裴昭不疑有他,挑了几本诗集出来,涉及他的专业领域,聊起来可谓是滔滔不绝,宋令仪虽听不懂,但会恰到好处的给点回应。 外人见了,无不面露敬仰。 裴家二郎可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这位姑娘玉骨仙姿,也不知是哪家贵女,竟能与他共论诗词歌赋,堪称秀外慧中啊。 一刻钟后,宋令仪告别裴昭,自书局款步而出。 红蕖和云瑶左右跟着,三人怀里满当当地抱着摞了半臂高的书籍。 俗话说: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 在文人才子面前不好用学问装哔,但买点书充充面子总行吧。 彼时,街道上行人熙攘。三人抱了一堆书,不方便再逛下去,宋令仪打算先回趟铺子,把书放下再逛。 刚走几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行人纷纷退避至街道两边。 宋令仪尚不明情况,就被两婢护着退到街边。 顷刻间,嘈杂声逼近,十数双铁蹄踏过长街,蹄声犹如阎王的催命符,行人莫不快步让路,以避其锋芒。旁边的几名低声议论—— “好像是镇抚司办案。” “那马车里的人又是谁啊?” “那谁知道呢,听闻朝廷最近在查一桩贪腐案,好多官员都落马了。这个方向,估计是去某个官员的府邸吧。” 听到镇抚司的名号,宋令仪眸光一亮,脑子里立马闪出八个大字: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想不到这大渊朝也设有镇抚司,太拉风了吧! 数匹高头大马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一地飞尘,风卷起马车帷帘,宋令仪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朦胧光影间,竟看见一张酷似沈无晦的侧脸。 “……”纳尼? 是幻觉吧,一定是。 土匪头子怎么可能坐镇抚司的马车,坐囚车还差不多。 镇抚司的铁蹄一过,街市恢复热闹,行人再次布满街道中央。 “姑娘?” 红蕖轻轻唤了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您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快回铺子吧。”宋令仪笑了笑,领着两婢往铺子走,刚好也是镇抚司过去的方向。 陆妤这会儿还在清账,看到她搬回这么多书,差点惊掉下巴。 “表姐,你买这么多书干嘛?”陆妤翻了翻面上几本,“还都是诗集,你要参加诗会啊?” “随便买的,陶冶情操嘛。”宋令仪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这时,店铺掌柜端来杯热茶,随口道:“今日真是好大的场面,太子殿下亲临户部侍郎府,说是查贪污案呢。” 第59章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府的门庭已布满镇抚司的人,那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停在正中央。 萧明夷单手撩开车帘下车,负手而立,冷冷吐出一个字:“搜。” 十数名锦衣卫冲入侍郎府,女眷们护着年幼的孩子瑟瑟缩在角落里,任由他们在府中大肆搜查,一时间翻箱倒柜的动静和哭闹声不绝。 那道玄袍身影缓步迈入庭院,角落里猛然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冲着他的方向小跑几步,举起手里的泥巴,往他后肩处砸去。 “坏人!” 萧明夷蓦然回头,一股压迫冷意,顺着那道幽深晦暗的目光,刺了过去。 玄风看得心惊胆颤:“殿下可要更衣?” ”不必。”萧明夷抬手掸了掸肩膀,眼里情绪莫辨。 一名侍郎府的女眷赶忙冲出来,将行凶的小小身影揽进怀里,半是惶恐半是急切道:“稚子年幼无知,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贪污罪,涉案官员论罪当诛,女眷充入掖庭,成年男子一律发配边疆,虽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女眷怕太子殿下因此降怒,连稚子也不放过。 “殿下!” 一名锦衣卫疾步来报:“后院池塘里有东西。” 那女眷的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萧明夷将她微妙的反应收进眼底,抬步往后院池塘走。 池面荷叶舒展,层层叠叠,岸边繁花垂柳,有数名锦衣卫宽衣下水,剥开青翠荷叶,在水里一阵摸索,竟掏出好几个块裹着淤泥的金条,朝岸边拔声喊道:“殿下,水里有金条!”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 池塘另一面有多人紧跟着附和,手里的金条在日光下闪着晃眼灿光。 萧明夷伫立在岸边,狭长凤眸里蕴着怒意。户部侍郎原是萧渡门下,东部爆发蝗灾,赈灾银两却被层层克扣,到了东部竟剩不到十分之一。 这户部侍郎嘴硬得很,昨日审问不出结果,他便亲自带队来府中搜查,果然发现端倪。 “抬回镇抚司,继续审问,务必揪出底下所有蛀虫!”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一箱箱的金条抬出户部侍郎府,惹得围观百姓怨声载道,怒骂不止。 “东部饿殍遍野,这户部侍郎家里却搜出这么多金条!” “造孽啊!这群官蠹哪儿会管百姓死活!” 人群之中,一抹缃色身影正努力往前挤,被挤落在后面的红蕖云瑶,不断踮脚环顾,寻找自家姑娘的身影。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少女很快挤到前排,看着那一箱箱金灿灿的金条,情不自禁‘哇’了出来:“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太子殿下出来了!” 围观群众立马骚动起来,挤得少女东倒西歪,差些摔倒,好在有旁边的妇人扶了下,勉强站住身形。 与此同时,萧明夷阔步迈出侍郎府,略略扫了眼围观的百姓,径直往马车的位置走。玄风随行在侧,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待宋令仪向妇人道完谢,抬头往马车方向望时,只看见一道身长鹤立的玄袍身影弯腰进了车厢,马车两旁有数匹高头大马护行。 玄风背对宋令仪,抬起握着马鞭的手,喝令道:“回镇抚司!” 这声音和背影好熟悉啊…… 宋令仪柳眉微蹙。 不等她细思,两婢已挤到她身边。 “姑娘,您在看什么呢?”云瑶顺着少女望的方向看去,街道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人群,除了攒动的人影,什么都没有。 宋令仪垂眸。 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京都十万户人家,背影和侧脸相似的人不在少数,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侍郎府的热闹散去,三人又在街头逛了一会儿,买了糕点和首饰。回到铺子时,陆妤正好清完账。 回程途中,宋令仪按不住心中好奇,问了陆妤关于太子殿下的事。 “说起太子殿下,那可真是了不得。据阿父说,太子殿下自幼天资聪颖,书看一遍就能背,诗是提笔就能写,精通骑射不说,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即便有金尊玉贵的储君身份,待人接物依然恭敬无为,特别温良。” 陆妤双手托腮,满眼崇拜:“最难能可贵的事,太子殿下还很俊俏呐!” “……你见过?”宋令仪讷讷问。 “小时候见过一回,那一年……太子殿下还未及弱冠,祖母寿辰,太子殿下携礼来府上祝寿。”陆妤回想着,脸上露出沉醉笑意,“用俊雅威仪,温润如玉来形容也不为过。” 听完陆妤的形容,宋令仪心头刚冒出的小小声音又压了下去,只轻叹一声。 “表姐叹什么气呀?”陆妤好奇。 “没什么。” 宋令仪摇头,心道投胎真是门技术活儿。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她一出生就是牛马。 … 日子平淡朝前过,处在晋国公府后宅,宋令仪甚少能听闻城中的新鲜消息。每日晨起问安长辈,掐着时间摆弄院中花草,随王氏请来的教书先生读书习礼,至于那些买回来的诗集,只翻了几下就放角落吃灰。 这日清晨,少女去老太太的院里请安,正好碰见王氏也在。 “再过几日便是裴家老夫人的寿辰宴,我记得库房里有件西域进宫的碧玺手钏,你替我送去吧,” 主屋里传来老太太与王氏的交谈声,宋令仪没有立马进去打扰,在廊下站了会儿。 王氏道:“儿媳省得,听闻裴家想趁寿辰宴,替鉴之相看新妇,鉴之二十有一,也是时候成家了。” 老太太端着汤碗,瞧了眼王氏的神色,不难猜其心思,淡淡道:“鉴之看着随和,好说话,实则极有主见,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娶新妇的事没那么容易定下。” 闻言,王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幺女已及笄,择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风华正茂,乃是上佳人选,可小姑子悔婚在前,两家关系虽一直不错,但再议亲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第60章金玉良缘 她主动说这些,其实是想请老太太从中说和,促成此事,可老太太这么一说,摆明是不愿管了。 顿了半晌,王氏叹道:“老安人所言极是。” 主屋的门开着,婆媳二人的对话传到宋令仪耳朵里,少女只觉不可思议。想不到如裴昭这般的风流才子,也逃不出长辈的催婚。 … 很快便到裴家老太太寿辰宴当天,国公夫妇携三个孩子赴宴。 虽说老太太无意撮合裴昭与陆妤,但王氏也没有就此断了心思。陆裴两家门当户对,裴昭年少扬名,是她看着长大的后生,人品贵重,处事沉稳。若能与裴昭定亲,幺女的后半生,也就不用她操心了。 今日天还未亮,王氏就压着幺女狠狠一通打扮,挽着云鬓,头簪蹙金步摇,脖颈带了一串沉甸甸的赤金璎珞,身上的夕岚色裙衫也是新裁制的时兴款式,连袖口裙边都镶了金丝,庄重又华丽,真有国公府嫡女的气派。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裴家门庭。 宅邸位于城东,府邸与国公府差不多大,今日布置得花团锦簇,金梁彩栋。 表姐妹二人互相搀扶下车,宋令仪刚站稳,陆潜就凑了过来,坏笑调侃道:“哟,陆妤你这身打扮也太隆重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赴的是宫宴呢。” “……”陆妤皱眉。 女儿家脸皮薄,就算穿得再好看,被人调侃一通,也会生出些不自信来。 “你烦不烦,少说两句会死啊?”宋令仪手肘使劲怼了他一下,眼神责备。 陆潜吃疼,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去掐宋令仪的后颈。 “死丫头,你还真下得了手。” 王氏回头看了眼嬉闹的三人,叮嘱他们快跟上。 国公夫妇赴宴,裴家家主裴廷猷亲自出府门来迎,长辈们寒暄,小辈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在旁边杵着。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曾与宋母有过婚约的裴家长辈,与舅舅的年岁差不多,身形清瘦,谈吐温和,如今官居内阁大学士,乃国家高级秘书和参政顾问。 听闻他是裴家老太太的次子,本无缘家主之位,奈何长兄英年早逝,便担起了家族重担。 “这位就是令仪吧?”裴廷猷视线微挪,笑容温润地看着少女。 陆探微本来没打算着重介绍外甥女,但裴廷猷主动询问,他也大方回应:“是啊,你前段时间不在京都,还没见过她。” 说着,他朝少女招了招手,“令仪,快来给你裴伯伯见礼。” 突然被点到,少女略显局促:“裴伯伯安好。” 人人都说宋令仪与宋母有八分相似,最相似之处便是眉眼,屈膝行礼的角度,刚好把肖像宋父的下半张脸挡住。 裴廷猷瞧着少女的容貌,有一瞬的愣神,唠了几句家常,便让仆妇领着三个孩子先去四方阁了。 “这孩子的眉眼,竟与燕娴一模一样。”裴廷猷惊叹道,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陆探微朗声大笑,仗着与裴廷猷过硬的交情,腹黑调侃:“连你也这么觉得吧,当年阿父命人打造一双青玉龙凤纹佩,本想结成一桩金玉良缘,可你跟三妹到底是没缘分。不过,那枚凤纹佩现在令仪手里,鉴之还未成婚,你身为二叔,要不撮合撮合?” 裴廷猷愣了愣,好似真在思量这番话的可行性。一旁的王氏侧目,不赞同地睨了眼陆探微。 小姑子当年闹得那么难看,怎好再撮合两个小辈。幺女也就算了,与裴家老太太和长房夫人聊聊,或许能成,外甥女可就难咯。 注意到自家夫人的眼神,陆探微抵唇轻咳,正色道:“开个玩笑,裴兄莫要介意。” 裴廷猷但笑不语,引着国公夫妇往院里走。 那厢,陆潜被几个相熟的公子哥拉走了,表姐妹二人则去了女眷席面。 步入盛夏,天气炎热,女眷席面特地设在三面环水的四方阁。 二人走在林荫遮蔽的小道上,陡然听见前方的四方阁内传来说笑声。 也不知陆妤听见了谁的声音,脚下一顿,脸色微变。 “怎么了?”宋令仪疑惑。 陆妤撇了撇嘴,欲言又止:“没什么,进去吧,等会儿跟我一道行礼便是。” 待二人入席,见到那位众星捧月的少女后,宋令仪立马明白表妹方才为何是那般反应。 贵女们的目光聚来,陆妤笑容得体,向坐在长案中央的少女行礼道:“长阳公主安好。” 都道京都贵女,灿若繁花。 这位长阳公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身份高贵,容貌姝丽,身着一件茜红色织锦花缎长裙,端端正正坐在长案正中,周围有一堆贵女环绕着说奉承话。 宫里的皇子公主不少,这位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却是自幼养在沈皇后膝下,那份仪态、风度,实非寻常贵女能比。 她闻言,眼眸抬起,先挑剔地看了眼宋令仪的着装,又瞥向陆妤,娇声道:“今日总听旁人提起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还当这位妹妹是天仙下凡,现下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环绕长案的贵女们掩唇偷笑。 陆妤蹙眉,正要开口理论,就听旁边的表姐直起腰杆道:“公主说的是旁人的看法,我可从未说过自个儿是天仙下凡,有什么意见,大可私下里说,何必初次见面就恶语相向。” 也不知是霉运缠身,还是她没有同性缘,怎么遇到的贵女一个比一个难相处。 宋令仪粗略扫了眼,在座贵女基本都是熟脸,上回被陆妤和霍文萱怼了,就想着抱大腿报复回来吧。 长阳公主似是没想到少女会反驳,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姑娘口齿伶俐,却连尊卑都不分了么?竟敢说本公主对你恶语相向。” “……”宋令仪心头郁闷。 这种表面淡淡然,实则高高在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公主。”陆妤及时开口,“我表姐来京都不久,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第61章见识 长阳公主勾唇:“若本公主说不呢?” 满座气氛陷入僵凝。 恰在这时,霍文萱走了进来,只朝长阳公主简单颔首,明知故问道:“怎么都僵着呢?” 一众贵女移开目光,不敢与其对视,端坐长案中央的长阳公主收起软刀子,娇笑道:“没什么,妹妹来得真早,快坐下吧。” 霍文萱在宝华寺陪沈皇后礼佛三年,深受沈皇后看重,长阳公主并不想与她生出龃龉,哪怕关系一般,面子工夫也得做足。 霍文萱淡淡应了一声,而后一左一右牵上陆妤和宋令仪入席。 众人脸色微变,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教训宋令仪,怎么霍文萱来得那么巧! 长阳公主喝了口热茶,心知霍文萱有意给两女撑腰,那她退一步便是。同在京都,往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三女落座,仆妇们随即端上浆酪点心。 席面氛围恢复正常,欢声笑语不断。就在宋令仪以为今日份的社交危机已解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 彼时,有人兴奋招呼了一声,“裴姑娘来了。” 宋令仪扭头看去,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气质淡雅,穿着一袭沉香色对襟窄袖春衫,月白襦裙,头上簪着珠花,款步迈入四方阁,并在宋令仪对面的位置落座。 “表妹,她是?” 陆妤咽下嘴里的点心,介绍道:“她叫裴菱,是裴伯伯的独女。” 难怪。 宋令仪扫了眼散坐在周围的贵女们,难怪这群人这般‘兴奋’。 上辈子的她开智晚,上小学的时候,每到期末考试发成绩单,总会有邻居阿姨拦路询问她的成绩,看她考得差,就会笑嘻嘻安慰。直到她懂事了才后觉,那是嘲讽,是比较,是看她不如其他孩子的窃喜。 与眼下的场景,有异曲同工之妙。 裴伯伯与宋母的金玉良缘未成,各自成家之后,生得又都是女儿,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比较。 宋家已然落魄,她又是孤女,按家世来算,她完败。 “为何陆家设宴那日不见她赴宴呢?” “裴伯伯前段时间去了礼州,裴菱也一起去了。”陆妤小声答道。 交谈间,对座的裴菱端起茶杯,举手投足尽显端庄仪态,宋令仪看在眼里,暗赞这位裴妹妹的教养。 群芳环绕的长阳公主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道:“这透花糍口感软糯,豆香四溢,外形也做得精细,诸位快尝尝。” 她说完,旁边一名贵女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说起来,宋家姐姐来自淮州,那里地处偏僻,又靠近连年战乱的丹阳郡,宋家姐姐应该没机会尝到这般可口的点心吧。” 周围贵女们或团扇掩唇,或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讥笑之声。 “……”宋令仪。 得,一块点心也能绕她身上。 “两地风俗不同,有何可比较的?”宋令仪微微一笑,“在座都是金尊玉贵的高门贵女,生于天子脚下,长在富贵窝里,识遍京都的勋贵,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四方阁外的林荫小道上,隐隐传来脚步声。 “可世界之大,居于一方天地,见识到的不过是世面的某一面。知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知晓世道艰难之处,懂得敬畏人和物;知晓众生不同,事物皆有阴阳两面。向上看的世面是世面,向下看的世面也是世面。” 宋令仪道:“淮州偏僻不能与京都相比,所以妹妹觉得我吃不起精美点心,不够有见识。” 被少女当众戳穿小心思,那贵女脸色一变,撇过脸去。 “可我不这么觉得。” “我生于淮州,知道战争的残酷,见过许多儿郎穿甲离家,到头来只剩一方衣冠冢,你轻飘飘一句‘连年战乱’,背后是十万将士的血,是数万百姓的流离失所,亦是太子殿下在丹阳郡艰苦奋战的三年。” 满座沉默。 短短一番话,不仅反驳了那名贵女暗讽她没见识的话,还咬文嚼字,把话题扯到太子头上,这下轮到那名贵女慌神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那贵女脸色发白,说话也磕磕巴巴,目光频频投向长阳公主,深怕惹长阳公主不满。 对座的裴菱抬头看向宋令仪,眼神略显愕然。入席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把目光放到对方身上。 陆妤唇瓣微张,愣愣看着自家表姐,好半晌,才道:“表姐,你说的话好有深度啊。” 宋令仪偏头,冲她挑了下眉。 “你只是什么?”霍文萱冷冷剜了她一眼,“知道说错了话,还不赶紧把嘴闭上。” 那名贵女满脸惶恐,低下头去。 殊不知四方阁内的话,都落到了几名路过的世族公子耳朵里。 “这是哪家的姑娘,口齿这般伶俐?” “淮州来的,应该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吧。” “噢~鉴之兄上回不是赴宴了么,对这位表姑娘可有印象?” 几名世族公子把目光齐刷刷聚向裴昭。 而当事人好似根本没听到他们说的话,眼皮微垂,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少顷,才道:“非礼勿听,太子殿下应该快到了,走吧。” 那几名世族公子闻言,没再废话,绕过四方阁继续往前走。 … 裴家是书香门第,女眷席面,不是一味品尝浆酪糕点,还得吟诗作画,比拼才艺。 京都官宦都会请夫子入府教习,这群贵女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 婢女们端着笔墨纸砚鱼贯而入,分别放在每一位贵女面前,这次是以夏景为题作画。 宋令仪握着狼毫,环顾四周的贵女都已斟酌落笔,特别是对面的裴菱,才画了一半,就能让两旁的人频频称赞。 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空白纸张,宋令仪心虚不已。 裴菱和裴昭是兄妹,兄长才名远播,作为妹妹肯定也不遑多让。她一个工科女,对吟诗作画可谓是一窍不通,再待下去,岂不成了众人嘲讽的对象。 “哎哟~”宋令仪忽然捂住肚子小声叽歪。 第62章太子就是沈无晦! “表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妤立马关切道。 宋令仪哼哼唧唧:“……肚子好疼,拿不动笔了。” 对座的裴菱注意到情况,轻声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 少顷,那婢女快步走到宋令仪身边,福身道:“姑娘可是不舒服?我家老太太请了位大夫来府上坐诊,这会儿应在内堂,奴婢扶您到海棠阁休息会儿,再去请段大夫给您诊治吧。” 有机会离开四方阁,正合宋令仪的意,她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海棠阁靠近前院正堂,亭台四周栽种着许多花木,诸如茉莉、栀子、蔷薇、兼大片的垂柳和芭蕉树,各色花木错落有致。 亭台内设有软榻。 婢女扶宋令仪进去坐下,看她捂着小腹,脸色难受,有些不放心,特地唤来另一名婢女照看。 “宋姑娘且在此处等候,奴婢这就去请段大夫。” 说罢,那名婢女疾步往前院走。 海棠阁内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再加上无人找茬,宋令仪待在这儿,只觉心旷神怡。 隔了约莫一刻钟,亭台外的走廊传来说话声: “段大夫,烦请您走快些吧,宋姑娘身体不舒服,正难受着呢。” “莫慌,莫慌,我酒都没喝完就跟你过来了,已经够快了。” 靠坐在软榻上的少女闻声,立马坐直身体。 这大夫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 宋令仪起身,视线越过繁茂的花木,往走廊上看,美目随着二人的走近,陡然大睁! 婢女身边的大夫,不就是段从南嘛!敢情‘段大夫’就是他啊! 没有老熟人相见的喜悦,宋令仪心里唯有焦虑。 虽不知段从南如何混成裴家的座上宾,但他若知道了她的身份,定会告诉土匪头子。到时候,土匪头子上门讨‘债’,很多事都瞒不住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好在海棠阁两端是通的,一边是往前院正堂,一边通向花园游廊。趁照看的婢女不注意,宋令仪提裙往反方向跑,速度快到像见了鬼。 等婢女带着段从南进来时,亭台里早已没了人影。 “宋姑娘呢?”那婢女质问。 “方才还在这儿,突然就不见了。” 段从南拂袖道:“那姑娘够灵活的,估计肚子也不疼了,我回去继续喝酒,有事儿再叫我。” … 与此同时,宋令仪疾步穿行于花园走廊,大株大株的芭蕉树遮挡了部分日光,微风拂过,廊庑阴凉舒爽。 “太子殿下这边请。” 院中碎石小道传来裴伯伯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脚步声,有几道窸窣人影正朝游廊靠近。 太子殿下? 宋令仪脚步顿住,想到表妹对太子的评价,以及街上的匆匆一瞥,便忍不住好奇这位太子的样貌。 她探头往碎石小道看,却在看清为首之人面容的一瞬,脸色大变,小脸莹彻如雪。 为首之人仪态端方,穿着绛色提花绡锦袍,袍角处以银线刺下繁复的五爪龙纹,大半的墨黑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熟悉的脸庞含着和煦浅笑,俨然一副温雅君子的形象,哪儿还有曾经杀人如麻的土匪模样。 土匪头子就是太子,这简直比做梦还荒诞。 少女掐了掐掌心,生疼。 短暂的呆滞过后,就是巨大的哀戚涌上心头。 原来‘沈无晦’这个名字是假的,‘土匪头子’的身份也是假的,虎头寨里的人不是土匪,而是太子麾下的将士。 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不想给她名分,还把她丢在鹤仙楼…… 小道上的交谈声越来越近,宋令仪顾不得多想,立刻掉头往反方向跑,掠过一处拐角时,突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拖进角落里。 那人捂住她的嘴,后背是冰凉的墙壁,浓重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直至萧明夷走过,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宋令仪才稍定心神,拍开了面前人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还想问你呢。”少年后退半步,勾唇坏笑,“你慌慌张张干嘛呢,欠钱遇到债主了?” “……”宋令仪眸光轻闪。 绝不能让陆潜知道她入京之前委身太子的事。 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没有啊,我看见那么多人,露怯不行么?” “露怯?”陆潜眼神嫌弃,一双瑞凤眼似在说’你也知道露怯?’。 宋令仪继续强辩:“过去的是太子,又不是普通人,我怕失礼嘛。” 陆潜沉默两息,脑子里不禁回忆起宋令仪刚回国公府时,太子拿了幅画像来金樽楼寻他的事。难道画像上的人,真是宋令仪…… 这丫头性格跳脱,胆大得很,连他的马车都敢劫,惹到太子也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今日这般慌张,定是怕太子寻仇。 “诶。”宋令仪戳了戳陆潜的胳膊,扯开话题,“你不在内堂待着,来这儿干嘛?” 陆潜眸光微转,掩下眼底的复杂情绪。 “随便走走而已。”语气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前段时间,太子拿了幅女子的画像来寻我,画上的人还跟你有几分像。” “……”宋令仪。 不会那么背吧。 可陆潜为何没有告诉太子呢? 疑惑刚起,面前的少年又说:“不过我觉得画上的人漂亮多了,应该不是你。” “……” “我看太子殿下那天的态度,画上的人应该是得罪过他,你今后最好绕着点,别上赶着找罪受。” 宋令仪眼睫猛颤了颤,心里愈发紧张不安,袖下的手紧攥着,尽量冷静地答:“我又没有得罪过太子殿下,有什么好怕的。太子殿下手眼通天,想必早就找到画像上的人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那可不一定。”陆潜哼笑一声,最后提醒道,“你最好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附赠一条小道消息,太子殿下剿匪那日,也拿了幅画像,九华山土匪的下场你应该知道吧?” “……”宋令仪呼吸微滞。 沈无晦剿匪,竟然和她有关? 难道是觉得她投靠了另一波土匪,气急败坏,就把匪寨一锅端了? 第63章作画 她还没忘徐二的死,若是叫太子抓到,定会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时国公府保不住她,入京途中委身于他的事也瞒不住了,外祖母该如何看她…… 一想到会看见外祖母失望的眼神,心口就难受得紧。 暗忖间,少年低沉嗓音在耳畔响起:“那土匪寨里一个活口都没留,听说死状凄惨得很。以太子殿下的手段,等找到画像上的人,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宋令仪双肩微颤,即便强作镇定,也掩不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惶恐。 咽了咽口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他抓他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宋令仪扭头往外走,又怕遇到太子的人,随手折了片芭蕉叶挡头上,疾步往四方阁的方向冲。 沈无晦就算再神通广大,都不可能去女眷席面,眼下只有四方阁是安全的,她必须赶快回去。 … 碎石小道有林荫遮蔽,用芭蕉叶‘遮阳’,看起来有点诡异。 等宋令仪回到四方阁,早已是汗流浃背。心不在焉的坐在位置上,连陆妤跟她说话都没听见,一连叫了她好几次,才有反应。 “怎么了?”宋令仪呆愣愣道。 陆妤努了努嘴:“这话该我问表姐才对,你不是肚子疼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我又不疼了。” 怕被看出异样,那双莹润乌眸微转,偏头时绽开笑来:“阿妤,你的画呢?” 陆妤淡淡道:“表姐回来得巧,方才婢女把我们的画都收走送去内堂了。” “送去那里干嘛?” “互相鉴赏咯。”陆妤用下巴指了指外面,“喏,婢女们把内堂宾客作的诗送来了。” 婢女们捧着宣纸鱼贯而入,又将卷起的纸张一幅幅展开,供贵女们鉴赏。 席间满是笑谈声,唯有少女焦虑到咬手指甲。 她对鉴赏诗画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担忧等会儿回去会不会碰见沈无晦。 不对,他不叫沈无晦。 大渊皇室姓萧,应该是萧无晦,但不排除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彼时,贵女们的画作都已送到内堂。 内堂坐的都是年轻世族公子,长辈席面在正堂,按理说萧明夷该去正堂落座,但他除了政务,与一众老古董实在聊不到一块,便来了内堂。 有太子殿下坐镇,席面氛围不似之前那般活跃。在座公子哥儿赏画也只敢点到为止,不敢在太子殿下卖弄。 看完最后一幅画作,裴昭眉头微蹙,询问面前的婢女,“为何不见宋姑娘的画?” 那婢女愣了一下,似没想到自家公子会观察得这般仔细,连缺了谁的画作都清楚,颔首道:“回公子,婢女取画时,宋姑娘并不在四方阁。” 旁边的公子哥调笑打趣:“往年品鉴诗画,鉴之兄从不主动关心某位姑娘的画作,品鉴完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今日怎关心起宋姑娘了?” 裴昭面不改色,淡然一笑:“褚兄莫要多想。宋姑娘兰心蕙质,敏而好学,我曾偶遇她进文轩书局挑书,也向她推荐过诗集,关心她的画作不足为奇。” 话音刚落,陆潜抬步迈入内堂,几名相熟的公子哥儿拉着问他去了哪儿,还嚷嚷着要罚他的酒。 陆潜本就心烦,随便敷衍两句,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上首的位置。 萧明夷垂着眼,修长指节间夹着个小巧的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婢女捧的画作,也不知他有没有在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 四方阁外。 一名小厮疾步走来,与长阳公主的婢女耳语了几句。 只见那婢女脸色微变,转身往阁里走,视线不经意瞥过宋令仪所坐的位置,来到长阳公主身边,附身掩唇耳语。 “什么?” 长阳公主先是一惊,而后又是愤怒,再次确认:“他看了我的画,当真什么都没说?” 婢女迟疑点头。 得到回答,长阳公主将气到微微颤着的手指藏入袖底,偏头乜了眼宋令仪,慢条斯理道:“宋姑娘方才离席,还未作画吧,不如现作一幅,给诸位姐妹品鉴品鉴。”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不容拒绝。 宋令仪心下一惊。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怎么又提到这事儿了? 满座期待的目光纷纷聚来,特别是陆妤,杏眸亮晶晶的,常听祖母说姑母年轻时,是京都有名的才女,表姐由姑母教导,在文采方面定不逊色于任何人。 对座的裴菱静静看着宋令仪,因长辈之间的渊源,她也好奇这位宋姑娘的文采如何。 婢女已拿来新的笔墨纸砚。 宋令仪蹙着眉头,迟迟没有提笔。 “宋姑娘怎么了,难道是不会作画?”有贵女笑问。 陆妤立马护起犊子,大声反驳:“胡说什么呢!我姑母可是才女,擅长丹青,表姐自然也会作画!” “……”宋令仪唇角扯了扯,心头有些无语。 她可从没说过自个儿是才女,就她的画画水平,放到学前班还够看。 但陆妤有一点没说错,宋母是才女,作为才女的独生女,诗词歌赋样样不通,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也太假了。 怎么办…… 一旦在这么多人面前露怯,定会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女怀揣着忐忑心情提起画笔,笔尖沾了沾墨水,深吸一口气,郑重落笔。 周围人的目光聚焦纸上,眼神从好奇、轻蔑到疑惑、沉思,一个比一个耐人寻味。 寥寥数笔之后,宋令仪放下画笔,将桌上的画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口气,大方举在胸前展示。 这幅画极为简单,四尺白纸之上,仅有一只猪不像猪,鱼不像鱼的动物。 贵女们窃窃私语,都不知这是什么。 “宋姑娘莫不是随便乱画,敷衍我们吧。” “就是,你画上的东西,我们从未见过,就算要敷衍,也得寻个正常点的物事吧。“ 没见过? 没见过就对了! 宋令仪眸光一亮,煞有其事道:“非也,非也。” “诸位姐妹画夏景,很多都靠想象,乃是理想派,可我是写实派,此乃海豚,在大海中生活,你们没见过很正常,不必惊讶。” 第64章妙手丹青 淮州毗邻沿海的丹阳郡,她见过海豚很正常,不会暴露,正好可以忽悠这群内陆长大的小姑娘。 陆妤摩挲着下巴,出于对自家人的滤镜,竟觉表姐说得十分有道理。 “文萱,你见过海豚么?” 霍文萱摇了摇头:“没见过,但宋姐姐画的会不会有点简单了?” 面对亲友的质疑,宋令仪也面不改色:“写实,就得摒弃一切想象出来的东西。我这只海豚,画得惟妙惟肖,只可惜在座的姐妹都没有见过海豚,不然肯定会称赞我的。” 长阳公主皱眉不悦。 这丫头的画明摆着连新手都不如,光靠一张嘴就想唬住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既然裴昭想看她的画,倒不如将这幅画送过去,让他好好见识见识这位宋姑娘的文采,断了那些心思。 这么一想,长阳公主的眉宇舒展了些,浅笑道:“宋妹妹妙手丹青,可我们没见过海豚,不好品鉴,不如送去内堂吧,皇兄和裴公子见识广,定能欣赏你的画。” 其余贵女立刻连连击案附和,都等着看好戏。 “……”宋令仪石化了。 不是吧,这么玩儿? 霍文萱看出长阳公主的用心,提声道:“宋姐姐身体不适,这幅画是临时所作,细节打磨还不够精细,且内堂那边已送去不少画作,再单独送这一幅,平白叫旁人误会宋姐姐摆谱,刻意与众不同。” 关键时刻,还得是姐妹啊! 宋令仪看着霍文萱,就差眼含热泪了。 可长阳郡主根本不吃这套,打定了主意要宋令仪出糗,怎会轻易退让,当即让婢女取画,往内堂送去。 宋令仪呆坐下来,今日明明是艳阳高照,心头却觉乌云密布。 原以为随手一画,反正这群贵女不懂,糊弄两句就过去了,这要是给那群公子哥儿看了,不得私下蛐蛐她胸无点墨么! 尤其是陆潜,肯定会笑话她的! 真是丢人! “表姐,你咋了?”陆妤还跟没事儿人一样问。 霍文萱轻咳一声,眨眼示意陆妤少说两句。 陆妤懵懂:“文萱,你眼睛不舒服么?” “……” “表姐是担心自家的画作无人欣赏?可我觉得表姐画得挺好的,往后有机会,可以带我去淮州么,我也想看看海豚……” 少女叽里呱啦,根本没注意自家表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色恹恹。 … 内堂。 婢女将宋令仪的画卷缓缓展开,一只似猪非猪,似鱼非鱼的动物跃然纸上。 满座沉默片刻,顾及太子殿下在场,都压着笑意,不敢笑得太大声, “呃……”有公子哥儿凑近瞧了眼,“这条……是何物啊?” 婢女颔首道:“回公子话,宋姑娘画的是海豚。” “鉴之兄,这位宋姑娘还真是兰心蕙质啊,画的画也是,一目了然哈哈哈……” 举画的婢女绕着坐席走了一圈,停在太子殿下面前。 坐在上首的男人缓缓掀眸,看到这幅画,却出奇得没有笑。 作画之人画功拙劣,若非刻意敷衍,定是胸无点墨。 可这幅画却叫他莫名想到阿梨,如果让她来作画,大概也是这般惊世骇俗。 举画的婢女继续绕行,掠过陆潜面前时,少年只头疼扶额,多看一眼都觉羞赧。 这死丫头敢不敢再笨一点,不会画就别画么,这幅画在人前展示出来,不招笑才怪。 举画的婢女最后停在裴昭面前, 因公主的婢女特地吩咐过,所以她逗留了很久,就想看自家公子的反应。 散座附近的公子哥儿痛苦憋笑。 “鉴之兄不是关心宋姑娘的画作么,如今送来了,你看了这只‘海猪’,有何感想啊?” 说话的公子哥儿甚至连画的动物名字都没记住。 周围笑声更甚。 裴昭看着这幅画,神色凝重一瞬。 “山海经注中说:‘今海中有海豨,体如鱼,头似猪’。豨者,猪也,褚兄唤它‘海猪’,其实也对。” 那姓褚的公子哥愣住,难道裴鉴之真知道‘海猪’是何物? “裴某从未见过海豚,以前读到此篇时,实在想象不出‘体如鱼,头似猪’,心里总有疑惑,今日看到宋姑娘所画的海豚,惟妙惟肖,也算解了裴某心中的疑惑。” 陆潜没想到死鱼脸会替死丫头说话,心头讶异,面上却不显,跟着说:“体如鱼,头似猪,不就是我表妹画的这样嘛,有何可笑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威胁。 “……” 满座笑声骤停。 能让裴家二郎说‘惟妙惟肖’,还真是不易。无论出于女儿家的面子,还是陆小公爷和裴家二郎的有意维护,他们都不敢再笑了。 ……… 内堂发生的事,很快传回长阳公主耳朵里。 原以为会让宋令仪在众人面前出糗,没想到裴昭会当众维护她,气得她差点把桌案上的杯子摔了。 婢女小声安抚:“公主别生气,就算裴二郎有意维护,也不代表什么,陆裴两家是世交,或许是出于对兄妹……” 话没说完,就被长阳公主咬牙打断:“不管出于什么,本公主都不允许!” 主仆二人的动静稍大,引得在座贵女频频侧目。 尚不知内堂发生什么的少女,托着雪腮,两眼放空,整个就是心不在焉的情况。 先是撞见太子殿下,知道他是土匪头子,再是被逼着作画,贻笑大方。 天爷呀,这倒霉日子是人过的吗? “这葡萄好甜,表姐快尝尝吧。” 看出自家表姐心情不好,陆妤尽所能的安抚,塞了颗甜甜的葡萄进表姐嘴里,“怎么样,甜吧。” 宋令仪叹了口气,味同嚼蜡。 “别担心了,那边有陆潜在,你是他表妹,他肯定不会放任别人笑你的。”霍文萱安慰道。 “……” 不说还好,宋令仪已经想象到小白脸回家后,对她大肆嘲讽的模样了。 就在少女心灰意冷时,霍文萱的婢女快步走来,将内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三人。 第65章关于婚事 宋令仪又惊又喜,没想到裴昭这人还挺够义气,竟然替她解围了。 “表姐还说与裴二郎没什么,他在人前都这么维护你了,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陆妤八卦坏笑。 “那是裴二郎人品好,不会因为我不擅长作画而嘲笑我。” 陆妤和霍文萱相视一笑,满脸写着‘你看我们信不信’的表情。 宴席临近尾声,宋令仪害怕撞见太子殿下,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回到马车上。 彼时暮色降至,裴府门庭陆陆续续有马车离开。 靠着厢璧假寐的少女忽然听见大门处热闹起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太子殿下与长阳公主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 檐下点了灯火,门庭处站满了人,笑谈声不断。 国公夫妇携两子上前行礼,萧明夷视线掠过陆妤和陆潜,似是没看见想看的人,笑意淡了几分。 见此一幕,躲在车厢里的少女将车帘盖下来,局促不安地深吸两口气。 直至离开裴府,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忐忑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夜深人静,少女抱了两壶果酒去翠芜院寻陆妤。两女对坐在软榻上,才两杯酒下肚,陆妤便面色酡红,状态微醺了。 趁着她醉酒,宋令仪问起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方知‘沈无晦’这个名字并不全然是骗她的。 太子姓萧,名明夷,字无晦。 三年前被陛下派去丹阳郡抗击海寇,去年冬天,丹阳郡遭海寇围剿,因二皇子从中作梗,援军迟迟不到。宋父身为淮州城校尉,知道丹阳郡的困境后,挺身而出,率兵驰援,最终战死沙场。 这算是他俩缘分纠缠的起源吧。 后来在暄城郊外的观音庙遇见萧明夷,应该也非偶然。 以萧明夷的个性,必不会再对二皇子顾念手足之情。二皇子谋求储君之位,他便秘密入京,揭开二皇子的阴谋。 观音庙、青石镇、入京途中遇到的杀手,都是二皇子派来阻止萧明夷入京的刺客。 也就她傻,什么都不怀疑。 想到这儿,宋令仪长叹一口气。 之前在虎头寨的时候,她逃过两次,都说事不过三,萧明夷大张旗鼓找她,总不可能是良心发现,要娶她,定是觉得遭受到背叛,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唉,小命危矣。 “表姐,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了?”陆妤睁着迷蒙杏眸,懒声问。 “没什么,今天在裴府碰巧遇见了,随便问问。”宋令仪打哈哈敷衍。 “怎么样?”陆妤陡然凑过来,挑着眉说,“太子殿下是不是跟我说得一般俊俏?” “……”宋令仪。 是挺俊俏,如果他不是土匪头子的话。 “不过俊俏也只能看看咯。”陆妤仰头饮了口果酒,咂了咂嘴巴,”如今陛下移居行宫养病,由太子殿下监国,东宫虽未有妃嫔,但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定会挑家世顶好,对他有助益的女子。” 闻言,宋令仪眸光轻颤。 ‘你这么宠那小姑娘,可有想过给她什么名分?’ ‘她太不稳重,若不改改性子,定不能留在身边。’ 那日在鹤仙楼偷听到的话,蓦然回荡在耳边。萧明夷警惕得很,怎可能不知她在窗外,那句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什么改性子,不过是他糊弄小姑娘的把戏,她才不要被PUA。 … 裴府书房。 今夜月明星稀,府中各处燃着灯火,书房安静。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坐在书案后的裴廷猷抬起头,“进来。” 那抹月白色身影缓步而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二叔找我?” “今日司马大儒与我提起举荐你入朝的事,你怎么想?” 书案后响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裴廷猷起身坐到窗边圈椅,抬手示意裴昭在对面落座。 大渊做官主要靠举荐,看重官员的道德品质。司马大儒是裴昭的恩师,文麓山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深受皇室和世族敬重,能由他举荐入仕,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裴昭并非满腹经纶,却没有雄心抱负之人,入仕为官亦是他心中所愿。此事二叔一直都知道,为何要单独唤他来书房问询。 裴廷猷笑了笑:“除此之外,二叔找你来,还是为了另一桩事。” “二叔请讲。”裴昭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旁的世族公子在你这个年纪,膝下早已儿女环绕了。今日是你祖母寿辰,广邀京都的达官显贵,也是为了给你相看适龄女子,你今日看过她们作的画,迎客时也见过人,可有心仪的姑娘?” 长兄早逝,身为二叔,在婚事方面不好多掺和,但架不住老母亲和长嫂的催促,作为家主,他只能拿出态度,硬着头皮问了。 “你即将入朝为官,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可不能再推脱了。” 裴昭默然半刻,才道:“侄儿之前尚未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二叔既然提了,侄儿今后会上心的。” 裴廷猷眼神一亮:“这就对嘛。” 顿了顿,他又不说:“今日鉴赏诗画的事儿,二叔都听说了,你跟这位宋家姑娘熟识?” “算不得熟识,见过几次面。”裴昭道。 裴廷猷对侄儿还算了解,若只是泛泛之交几面之缘,他不至于这般维护。 “这位宋家姑娘,二叔也见过,容貌姣好,端庄大方,跟她阿母长得很像。”语气颇为感慨。 裴昭心念一动。 二叔与陆家老太太的三女曾有过婚约,后来退婚,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二叔会很排斥提到陆家那位,今夜竟主动提起了。 “当然,二叔说这话并不是刻意撮合你们,只是想告诉你,若是对那宋家姑娘有意,不必顾及太多,二叔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裴廷猷品了口热茶。 镏金鹤擎博山炉熏香袅袅,书房静了片刻。 其实裴昭心里很清楚,二叔这番话隐含试探之意。 如果他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按照他的个性,接下来就该撇清与宋姑娘的关系,以证自己并无求娶之心,可他却没有。 第66章静觉寺 少顷,裴昭起身作揖:“多谢二叔。” 裴廷猷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压下嘴角,按捺住笑意。 这小子还真看上宋家的小姑娘了,如此坦诚,倒也不易。 望着侄儿丰神俊逸的面庞,裴廷猷颔首:“谢什么,陆家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外孙女,婚姻之事又不能咱一家说了算,一切还得看人家小姑娘的意思。” 得了二叔这句话,裴昭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作揖:“侄儿知道了。” ……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京都哪户官宦的宴席帖子,宋令仪都一一谢绝赴宴,就怕遇到萧明夷。 但始终在后宅躲着,总不是个办法,八月初秋,天气凉爽,老太太的身体也日渐康泰,便想着去静觉寺烧香拜佛,小住几日。 京都有二十四县,静觉寺在觉水县,距京都城较远,宋令仪得知后,主动说要陪老太太一起去。能透口气的同时,还不会碰到萧明夷,简直两全其美。 这天阳光明媚,晴朗高阔。 挂着国公府旗帜的华贵马车辚辚驶出西城门,往觉水县方向去。 静觉寺位处山顶,坡多路陡车马难行,上午出发,直至申时三刻才到。 等国公府一行人在寺庙中安顿好,天色已暗了下来。 山野间升起薄雾,乌云凝空,浓云似要压塌这座宏伟古朴的寺庙。 宋令仪住在右厢房,红蕖替她收拾床铺,透过窗户看见阴沉沉的天色,蹙眉道:“好像要下雨了,山顶寺庙不比城里,晚上要冷许多,姑娘可得盖好被子,莫要染了风寒。” 倚在门框边的少女懒懒‘嗯’了一声,其实她很喜欢下雨天,这种天气最适合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坐在电视机前,来一碗螺蛳粉,放一部喜欢的电视剧…… “表姑娘。” 嬷嬷的一声轻唤,打碎了少女的所有遐想:“老太太唤您去佛殿呢,快随老奴来吧。” 少女轻叹口气,嘴里应了句“来了”,抬步往庭院门口走。 刚上山时,静觉寺里的香客还挺多,香火旺盛,这会儿看天色不好,香客们趁雨还未落下,纷纷乘马车下山。 古刹一片幽静,檀香袅袅。 少女随嬷嬷来到佛殿,一群僧人跪坐在殿中听白眉老和尚讲佛,老太太也在其中。 殿内佛像庄严,金身闪耀,少女自觉收敛心性,跪坐到老太太身边。 佛殿烛火幽微。 宋令仪双手合十,膝下枕着蒲团,耳畔萦绕着老和尚低缓沙哑的嗓音,简直比数学课还催困,她听着听着就开始歪身子,眼皮跟粘了米浆似的睁不开,努力挣扎几个回合,意识渐渐模糊。 “令仪。” 老太太的声音轻轻响起,少女双肩一抖,立马清醒:“嗯?” “外祖母,怎么了?” “下雨了,你替我拿件外氅来吧,顺便也给你自己添件衣裳,别着凉了。”老太太目光慈和,嘴角挂着浅淡笑意。 不知何时起,淅沥雨水砸响窗棂高檐,殿中烛火摇曳。 “好。”少女面染薄红。拿衣服这种事,本轮不到她,老太太定是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特地给她寻个机会出殿醒神。 宋令仪走出佛殿,吸了口寒凉秋风,精神清醒多了。 阶下花枝冷艳,周遭清净,伴着雨声慢行倒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后院厢房,正好碰见红蕖出门,她手里拿了件外氅,披到宋令仪身上。 “姑娘怎么回来了?奴婢以为您还在佛殿,正准备把外氅给您送去呢。” “我实在没那慧根,听了一会儿就困。”宋令仪倚着廊柱嘟囔。 红蕖笑了笑,宽慰道:“奴婢之前也听过一回主持讲佛,那会儿年纪小,也差点睡过去。您现在心无所求,听佛经如同听天书,自然会觉得困,待日后心里有了牵挂,就不会觉得困了。” 倒也是。 心有所求,才会拜佛。 主仆二人拿着老太太的外氅送去佛殿,彼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雨夜微凉,老太太便没让宋令仪继续听主持讲佛。 … 次日。 晨光熹微,山野间薄雾冥冥。 宋令仪在斋堂用了顿寡淡无味的斋饭,正往佛殿走,余光瞥见庙门处来了香客,扭头便看见一个熟脸。 那姑娘一袭青楸色罗裙,眉目清秀,正是多日未见的裴家姑娘,裴菱。除她之外,还有两位贵妇人,按年纪来猜,应是裴家的两位夫人。 三人身边婢女环绕,还有小沙弥在前引路。 “姑娘,好像是裴家两位夫人,咱们要不要去见礼?”红蕖问。 宋令仪靠在廊柱后,默默观察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不擅长应付陌生长辈,为免气氛尴尬,还是跟老太太一起见人吧。 “娣妇可见过那位宋姑娘?” 说话的妇人仪容端方艳丽,正是裴昭的阿母关氏;而她旁边的妇人虽容貌平平,却有一身书卷气,气质清冷矜贵,是裴家的家主夫人襄氏。 “上回家宴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襄氏淡淡道。 “菱儿应该见过,那宋姑娘品行如何?”关氏又问。 自家二郎有主见,迟迟不考虑成家,连有了心仪的姑娘,都不与她商量,还是家主告诉她的。初闻二郎心仪陆家表姑娘时,她大吃一惊,还好老太太不曾反对,否则这桩婚事难成。 裴菱性子随了襄氏,淡然道:“家宴见过,但没说过话,品行不知,但容貌确实漂亮。” 谈话间,一行人已至佛殿外。 嬷嬷凑到老太太身边,悄声提醒了两句,而后搀扶老太太起身,来到佛殿外。 “老太太安好。”关氏笑吟吟上前请安,“多日不见,您的气色比之前更好了。” 襄氏与裴菱也跟着福身行礼,热切寒暄了几句, 宋令仪瞧时机差不多,从角落里走出来行礼,而后退至老太太身后。 就在少女以为今日的社交已完成,暗松一口气时,关氏倏然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视线上下打量:“哎哟,这位便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令仪吧,长得可真标致啊。” 第67章太子殿下在寻人?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怎么回事? 宋令仪正懵着呢,就听见老太太说:“老身常来静觉寺礼佛,往日约你们家老太太,也不见你们跟来,今日怎么想到一起来了?” 关氏娇笑道:“这不巧了吗,听闻静觉寺求姻缘很准,二郎迟迟未有婚配,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焦虑了,今日特地请娣妇陪我一道上山拜拜。” 说罢,关氏朝襄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别呆着不说话。 襄氏眼睫微垂,淡淡道:“老太太上山礼佛,一住就是好几日,小姑娘怕是待不住吧,正好菱儿也随我上山了,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定然能聊到一块儿去。” 老太太听出妯娌二人话里有话,面上笑意浅了几分,“令仪,裴姑娘头回来静觉寺,你领着她四处看看吧。” 宋令仪略略扫了眼裴家人,颔首应了一声“是”。 晨雾笼罩山野,寺庙佛音袅袅。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满是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参天古树,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 大抵是觉得尴尬,二人一路上都未交谈过。宋令仪自认不是内向的人,但面对裴菱不同,除了父母那辈的纠葛,她俩还被外人拿来比较,裴菱不一定喜欢她,愿意与她同行,应该是出于长辈们的要求。 行至一座凉亭,宋令仪率先迈进去,撑着木制栏杆深吸了口雨后的新鲜空气,神色松弛。 裴菱则是安静坐着,默默盯着少女伸懒腰的背影看。 一直这么尬着也不是个事儿,宋令仪转过身,后腰倚着栏杆,问:“裴姑娘今年几何?” “十四。” 这是宋令仪听到小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清冷稚嫩,与她本人的模样很贴。 “我快十七了,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极富有感染力,回荡在小姑娘耳边。裴菱眼神微动,想到大伯母临行前的叮嘱,轻轻唤了声:“姐姐。” 宋令仪没想到裴菱这么‘乖’,讪笑道:“上回在裴家宴席上,没机会跟你说话,还没谢谢你替我请大夫呢。” “姐姐是客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裴菱淡淡道。 宋令仪瞧着小姑娘端正的坐姿,觉得她跟裴昭还挺像,兄妹俩都一板一眼的。 气氛又陷入片刻的沉寂。 裴菱垂眸,两只手不安绞动手帕:“姐姐……打算一直待在静觉寺么?”心里时刻谨记大伯母的叮嘱,不止话题转的生硬,语气也很生硬。 不过宋令仪心大,没有听出来。 “外祖母只是在静觉寺小住,我应该也待不了多久。” “我的意思是……觉水县风景不错,姐姐要不要与我一道去逛逛?” “这个啊……”宋令仪拧眉苦恼。 小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找个人陪玩很正常,可她答应过外祖母不乱跑,要下山的话,还得征求外祖母的同意。 裴菱像是怕被拒绝,紧张到羽睫扑闪个不停。 犹豫一会儿,宋令仪笑了笑:“可以!” “不过我得跟外祖母说一声,妹妹且在这儿等等我。” 裴菱双肩微松,淡笑点头:“嗯。” 须臾,那抹芰荷色身影消弭于山林小道,来到佛殿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却没瞧见外祖母的身影,连裴家两位伯母也没看见。 正纳闷她们去了哪儿,走廊另一头传来交谈声。 老太太与裴家两位伯母缓步走来,看见佛殿外的少女,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裴姑娘呢?” 少女乌眸弯弯,摇着老太太的手臂,甜声撒娇:“外祖母,听闻觉水县风景如画,我想去看看,只玩半日,酉时之前一定回来。”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裴家妯娌,叹道:“你这丫头跳脱得很,要你整日坐在佛殿里,岂不压抑天性了,去吧。” “谢谢外祖母!” 少女眼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转身提裙下石阶,往凉亭方向小跑而去。 “你们也看见了,老身这外孙女活泼好动,而鉴之性子沉稳,也不知二人能不能聊一块儿去。”老太太望着那道芰荷色身影,眉宇间萦着淡淡愁绪。 关氏立马笑说:“鉴之平日是闷了点,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得一动一静才好呀,性格若是太相似,相处起来反倒没了感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旁的襄氏没说话,但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 皇城,东宫。 受太子殿下宣召,玄风到殿外时恰巧撞见候在门外等内侍通报的刑部侍郎。 二人互相见礼,不多时,冯同便从明德殿中出来,垂首恭敬道:“二位大人请一并进来吧,太子殿下正等着呢。” 大殿明亮轩丽,玄风与刑部侍郎一同进殿,一撩衣摆就要跪地行礼。 上首的男人头也不抬:“行了,都别跪了。” “玄风,让你查的人,还没有下落?” 玄风自知办事不力,垂首答道:“回殿下,微臣已派人寻至暄城,却依旧没有阿梨姑娘的下落。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殿下在寻人? 刑部侍郎心头一惊,之前略有耳闻,原以为是乱传的谣言,没想到是真的。这位‘阿梨姑娘’,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太子殿下这般重视。 萧明夷放下狼毫,身体往椅背靠了靠,沉甸甸的视线投向阶下二人。 “你的罪,孤稍后再算。” “赵侍郎。” 刑部侍郎躬身道:“臣在。” “石韬的案子,查得如何了?”萧明夷沉声问。 自二皇子逼宫谋反,宣元帝移居行宫,太子受命监国,大权独揽。一开始怕朝野动荡,没有立即清剿二皇子的党羽,前几个月,太子以彻查贪污案为由,清理出一批尸位素餐,且效忠过二皇子的文臣武将,也饶恕了一批为官清明的臣子。 石韬曾在军中任职,不仅是二皇子的党羽,还涉及贪墨军械。太子监国之后,他溃逃离京,至今下落不明。 贪墨军械是不可轻饶的重罪,是以萧明夷直接下令刑部追查,刑部侍郎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 第68章太子殿下要去觉水县 “启禀殿下,通缉画像早已下发各州各县,近三个月未有消息传回,想来石韬窜逃后并未离京太远。近来刑部四处追查,收到消息称在觉水县有人见过石韬。”刑部侍郎道。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以一个散漫随意的姿势,手肘搁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经心轻点,“可有派人去探查?” 赵侍郎身躯明显僵硬了,硬着头皮道:“臣已派了四名刑部官员前去查探,但今早觉水县传回消息,那四人竟离奇消失了。” “离奇消失?”萧明夷语气加重,眼神愈发沉冷,“孤相信刑部和刑部官员的能力,可赵侍郎觉得离奇消失这个说法,有说服力么?” 赵侍郎头埋得越来越低,立马纠正措辞:“今早有在觉水县附近发现四具尸体,身上有多处骨折,面部也被割得血肉模糊,难以判定身份……” 其实赵侍郎并非有意瞒报,而是镇抚司势大,若据实禀报,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将这桩案子移交给镇抚司。刑部探查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功劳不能全让他人抢了。 殿中气压愈低。 静默两息,上首忽然传来一道蕴着怒意的低沉嗓音:“玄风。” “微臣在!”玄风应道。 萧明夷骤然起身,眼里似有浓云翻滚:“即日起,石韬的案子由镇抚司和刑部共同负责,你现在立刻回镇抚司点十名锦衣卫,随孤赶赴觉水县。” “是!” “殿下要亲自去觉水县?!”赵侍郎惶恐,赶忙劝道,“那石韬狡猾得很,身边还有几名高手,为太子殿下安全着想,还是让刑部和镇抚司的人去吧。” “若孤是只顾自身安危,任由贼子猖狂肆掠之人,丹阳郡早就丢了!” 太子殿下在臣子面前一向沉稳内敛,极少当众发怒。 可石韬残杀刑部官员,赵侍郎瞒情不报,已触及太子殿下的底线,玄风跟随太子殿下多年,一瞧便知殿下已濒临发怒的边缘。 赵侍郎惭愧低头,不敢再说反对的话。 … 觉水县地处京都西边六十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静觉寺山脚还有一大片茶田。 两女乘马车下山,各带了一名侍婢,后面还骑行着一队侍卫。 宋令仪推开车窗,眺望齐齐整整的良田以及山脚错落有致的村落,只觉心旷神怡。 少顷,她回头看向裴菱,乌眸似盈着潋滟春水般动人,“妹妹可有想去的地方?” 裴菱一时愣住,想了想:“前面就是滏水,不如把马车停在那儿,我们沿着河边逛逛?” 觉水县依滏水而建,马车行至瀑布聚流的河畔,河畔不远处是一大片茶田,茶农背着竹篓四散摘茶。 两女沿着滏水漫步,忽闻一阵悠扬琴声,曲调轻快舒畅。宋令仪翘首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却见河畔建有一座高大宽阔的亭子,顶部铸有青铜兽,飞檐之下有四根巨柱,稳稳伫立在水中。 亭中有两名青年男子。 穿雪青色竹纹锦袍那位坐在长案边,两手抚琴,神情专注;另一位身着烟墨色圆领袍,背对滏水,看不清面容,应是在聆听琴音。 宋令仪眯眼往亭子看,抚琴之人甚是眼熟。 “亭子里的人好像是你哥哥。”她说。 身旁的小姑娘眼神略显慌乱,轻轻‘嗯’了一声,“真的好巧啊,宋姐姐,咱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宋令仪犹豫了。 亭中氛围实在风雅,贸然过去打搅不太好吧,而且看样子亭中还不止两个人。一名穿着灰色素衣的老人从河畔边撩起鱼竿起身,身后还跟了名锦袍少年,少年手里提着鱼篓,嘟嘟囔囔走进亭子。 一曲终了。 裴昭自长案边起身,身长鹤立,侧脸俊美依旧,与亭中三人笑盈盈交谈。 须臾,似有人提醒,亭中四人齐齐向两女看来。 裴菱深吸口气,挽住宋令仪的胳膊,同时挥手让侍卫们离远些。 “姐姐,那位老人是司马大儒,大渊的文坛泰斗,咱们可不能失礼,还是过去打声招呼吧。” 宋令仪对大渊文坛丝毫不懂,但听裴菱这么说,应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便默默跟着过去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亭中四人,除了那位司马大儒,她都认识。圆领袍青年是霍文萱的未婚夫婿裴睿珩,锦袍少年则是在青石镇郊外见过,是裴昭的表弟,名叫连鹤。 裴昭稍显意外:“阿菱,宋姑娘,你们怎会在这儿?” “阿母与大伯母去静觉寺礼佛,正好宋姐姐陪陆老夫人在寺里小住,我二人便约着下山游玩。”裴菱始终垂着目光。 还在捣鼓鱼篓的司马大儒,倏然抬头看向宋令仪,捋了捋花白胡须,道:“这位宋姑娘眼生得很,可是国公府表姑娘?” 原以为安静躲在裴菱身后,打完招呼就能开溜的少女,神色紧张起来,恭敬答话:“小女名叫宋令仪,正是国公府的表姑娘。” 司马大儒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徒弟,捻须微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画‘海猪’的姑娘,今日得见真人,果然不同凡响啊。” “……” 宋令仪柳眉微蹙。 这位司马大儒还真会聊天,作为文坛泰斗,定然看不上她那点微末功夫,能让他有印象的画作,是在侧面印证她的画功抽象么? 司马大儒见少女神情多变甚是有趣,便诚恳的温言道:“老夫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觉得姑娘的画作有趣,你阿母也曾拜入文麓山书院,依礼你得唤老夫一声‘太师公’。” 楚睿珩与连鹤有些吃惊,文麓山书院声名远播,有多少文人才子想攀关系攀不上,司马大儒竟主动让宋家姑娘唤‘太师公’。 “太师公。”宋令仪恭恭敬敬作了个文士揖。 趁其余几人的注意力分散,裴昭将裴菱拉到一旁,低声道:“阿菱,你实话实说,阿母和二叔母为何会去静觉寺?” 迫于兄长的威仪,裴菱只好将事实全盘托出。 第69章心意 寿宴过后,裴廷猷得知侄儿心仪陆家表姑娘,满心期待侄儿能主动与陆家表姑娘交往,可是等了近两个月,侄儿那边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只好把这事儿与关氏说了。 关氏本就焦心裴昭的婚事,深怕他学那些大儒修身养性,迟迟不成家。得知裴昭有心仪的姑娘,立马打听陆家表姑娘的行踪。 哪知这位表姑娘奇怪得很,自裴家寿宴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不容易才让她等到机会,便借着礼佛的由头,拉襄氏一道上山相看。 说来也巧,裴昭这两日随司马大儒来觉水县讲学,关氏就想着给二人制造相处的机会。 裴昭皱着眉:“阿母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 “不是胡闹,大伯母已经与陆老太太商议过了,若陆老太太不同意,宋姐姐也下不了山。”裴菱一本正经道。 裴昭闻言,转而看向宋令仪。 不过一小会儿的工夫,少女没了先前的拘谨,正与司马大儒侃侃而谈,年过半百的司马大儒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还真被一个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楚睿珩和连鹤只愣愣看着,都插不上话。 亭中气氛诡异又和谐。 裴菱轻咳一声,在表哥连鹤看过来时,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别干坐着。 连鹤心领神会,立马抄起司马大儒的鱼竿和鱼篓。 “夫子,您不是说要钓一条大鱼么,这鱼篓还是空的呢,晚辈陪您再钓一会儿吧。” 司马大儒的笑声戛然而止,刚想说‘今日就钓到这儿吧’,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跟着站起身,恢复平日风雅自在的模样,捋了捋花白胡须:“走吧。” 楚睿珩也很识时务,随便寻了个借口,与裴菱一道离开了亭子。 留在一脸懵的宋令仪,讷讷嘀咕:“怎么都走了……” 裴昭神色不变,温声道:“听闻宋姑娘随陆老太太在静觉寺礼佛小住,山上清静,宋姑娘可觉得枯燥?” “还行,外祖母很照顾我,而且才第二天,就遇到裴妹妹上山礼佛,我俩作伴同游,不觉枯燥无聊。”宋令仪扬起笑脸。 少女眸光粲然,一如初见。 裴昭低眸瞧着少女的笑颜,有片刻恍惚。那日青石镇郊外遇见她时,她形容狼狈,可那双莹润乌眸却清澈如水,叫他记忆深刻,后来在国公府再见,他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裴昭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上回推荐给宋姑娘的诗集可看完了?” 说到这个,宋令仪浑身僵硬如刚脱模成型的石像,上回在裴家作画已丢了一次人,不能再撒谎了。 她垂着头,如实道:“谢裴公子好意,其实那些诗集我都没看……也看不太懂,我对诗词歌赋什么的了解不多。”话音顿了顿,“裴家寿宴那天,还得多谢裴公子替我解围。” 大抵是早有预测,裴昭没有太过意外,嗓音柔缓:“诚如宋姑娘所言,世间有多面,不会吟诗作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为此羞赧。” “……”宋令仪陡然抬起头。 那天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要不说裴二郎是京都顶流呢,这气度,这风范,简直甩其他世族公子八条大马路。 “陆家与裴家乃通家之好,宋姑娘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兄长’。”裴昭道。 “好啊,那你也别唤我宋姑娘了,唤我‘令仪’即可。” 裴昭浅笑。 一阵河风拂过,吹得青年的雪青色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端的是翩然出尘,华贵雅致。青年略微颔首,便如仙鹤般矜贵,姿态温和,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飘然感。 宋令仪看直了眼,脑子里倏然想起那日听见外祖母与舅母讨论裴家办寿宴,除了给裴老太太贺寿,还为了给裴昭相看合适的贵女。 也不知这般清风朗月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心头有疑惑,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那位姑娘的心意。”裴昭抬眸,目光直勾勾投向对座的少女。 “……” 宋令仪沉默了,笑容也僵了一下。 诚然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份尴尬来得很没道理,甚至还有自恋的嫌疑,但类似的情景,在影视剧里已发生多回了。 气氛没来由的沉寂。 纵然与萧明夷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宋令仪到底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觉得与前任有过一段感情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怎可能会对她负责。 想想被乾隆遗忘在大明湖畔十多年的夏雨荷,知书达理,貌婉心娴,这样的人都会被辜负,她又算得了什么。何必为了一个不会娶她的人伤心。 “兄长要在觉水县待多久?” 少女没有追问,裴昭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大概还需几日。” “那我之后要是觉得山上生活枯燥,可以再来寻你吗?”宋令仪抬眸望着他笑,乌眸灿然若星。 大渊朝虽不似前朝那般忌讳男女大防,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未婚男女之间却也不鼓吹密切交往,怕被误解为私相授受。 裴昭没有明说心仪之人是谁,她便以隐晦的说法回应,如果裴昭拒绝,就证明心仪之人不是她,那她也不会太尴尬。 “自然可以。”裴昭嘴角一弯,笑容斯文俊秀,“觉水县风景秀美,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 宋令仪点了点头。 二人又闲聊一阵,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这会儿便乌云密布,隐有大雨之兆。 因承诺过老太太在酉时之前回到静觉寺,宋令仪不想食言,便沿着河畔去寻裴菱。趁着雨还未落下,两女与司马大儒郑重行礼告别,搭乘马车返程。 可天不遂人愿,二人行至半途,阴沉沉的天就像被刀豁开了条口子,雨水砸得车窗噼啪作响,道路泥泞难行。 即便天气不好,车轱辘陷入泥地两次,宋令仪的美好心情也未受丝毫影响,依旧心胸明朗。 第70章遇到劫匪了 马车一路载风载雨。 行至山脚,众人忽觉地面颤抖,一阵急促又凶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侍卫们察觉情况不对,赶忙将马车围在中间。 红蕖掀开车帘往外看,朦胧雨幕中,突然冲出二十余骑凶神恶煞的匪徒,个个手持长刀,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响彻天际。 对方来势汹汹,侍卫们随即拔出佩刀,严阵以待。 红蕖赶忙落下车帘,神色惊惶:“不好了……咱们好像遇到劫匪了。” 闻言,宋令仪皱着眉头:“太子殿下几个月前刚清剿了九华山土匪,难道这些人是漏网之鱼?” 此次出游,她只带了十名侍卫护行,对方人多势众,真要打起来,可能讨不到好处。 裴菱小脸苍白:“姐姐,咱们改道回觉水县吧,县里人多,这群土匪有所顾忌,应该伤不了我们。” “来不及了。”宋令仪拧眉沉声。 这雨太大了,过来的时候,车轱辘就曾陷进泥洼两次,要回觉水县,说不定半道上又会卡住。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车厢外便响起铁器交戈的动静。 这伙匪徒甚是凶悍,眼见人数对比悬殊,挥刀就砍,鲜血喷洒在车帘上,吓得裴菱和两个婢女失声惊呼,身躯往后缩作一团。 宋令仪有过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乞丐’生活,回京途中也经历过不少事儿,面对土匪来袭,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她掀开帷帘一角查探情况——这群匪徒出手极为利落,国公府家养的侍卫战力不低,即便人数悬殊,也不该这般难打,半刻钟不到,就倒了大半。 而且这群匪徒的招式还很眼熟。 在虎头寨时,土匪们日日晨练,一招一式她都看得烂熟于心了。 “不好。”宋令仪心下一沉,脊背冷汗直冒,“他们不是山匪,是官兵。” “官兵?”红蕖惊愕,“可是官兵怎么会劫我们的马车呢?” 宋令仪紧盯窗外,思绪纷乱。 这群人大概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逃兵是死罪,马车挂了国公府的旗帜,他们应该是想劫持人质潜逃。侍卫抵抗不了太久,绝不能坐以待毙。 “快,跟我走。” 趁匪徒还在与侍卫交战,宋令仪拉着其她三人下马车。 四人疾步冲进路旁的密林。 初秋季节,林中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盖住了潜藏的危险,越往深处跑,越有可能碰到猎户设的捕猎陷阱。 匪徒们分做两半,一半对付剩余的侍卫,一半进林子抓捕宋令仪等人,嘴里犹自喊着‘别让她们跑了,快抓住她们’云云。 耳畔萦绕着匪徒们的高亢暴喝,激得四人肾上腺素狂飙,硬生生与匪徒们拉开了距离。 但裴菱自幼养在深闺,缺乏锻炼,能跑这么久已是不易,体力即将透支,可身后的匪徒依然穷追不舍,小姑娘心头恐慌到极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姑娘!” 裴菱的侍婢心乱如麻,赶忙去扶。 “别管我了,你们快走吧。”裴菱低低哭起来,自知逃不掉,她不想连累她们。 宋令仪没有犹豫,吩咐两婢把人扶到她背上。她虽不会武,但体力还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在外流浪那么久,还一点儿事儿也没有。观音庙遇见萧明夷纯属意外,若换成普通人,她脚下生风,早跑没影儿了。 裴菱才十四岁,若放任她落入那群恶人手里,不知会遭受何等折磨。宋令仪没有英雄情节,只觉得小姑娘叫她一声‘姐姐’,她可干不出关键时刻抛弃朋友的事。 雨势越来越大,不到半刻钟,几人的体力渐渐降下来,后头再度传来匪徒呼喝之声。 “啊——” 耳畔响起一声惨叫。 宋令仪偏头看去,一支羽箭插进了翠莘的脚腕,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红蕖想去扶人。 “小心!” 宋令仪伸手扯开红蕖,另一支羽箭自红蕖鼻尖半寸划过,直直插入树干。 不过须臾间,匪徒已追上来。 宋令仪心头一凉,提着一口气将裴菱和红蕖护在身后,心头默默盘算了一番说辞。 “我们做个交易吧。”她不止声线在颤,袖下的双手也在剧烈颤抖。 面前这群匪徒笑了笑,神情狰狞又嗜血,语气带着蔑视蝼蚁的意味:“死到临头,还想着跟我们做交易,你且说说筹码。” “我认得你们用的招式,你们是逃兵。” 宋令仪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当逃兵是重罪,但我是晋国公府的小姐,只要你们放了我们,我可以让阿父免了你们的罪责。” 眼下这种情况,如果直接说她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这群人定会觉得国公府不会重视一个表亲的死活,倒不如博一把。 为首之人神色微变,冷谑道:“陆大小姐好眼力,只是我们的罪,就不劳国公爷费心了,劫了你们,哥几个另有作用。” 今日情况危急,太子亲自带队来觉水县追捕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人甩掉。原以为难逃一死,却遇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当真是天助他们。 只要劫持了国公府的人,太子岂敢轻举妄动。 而且这几个姑娘年轻貌美,等逃过此劫,还能好好享受一番。 看匪徒露出邪恶贪婪之色,四人满心恐惧,翠莘紧抱着自家姑娘,低声哭起来。 宋令仪忍住恶心,开始虚张声势拖延时间:“我祖母就在觉水县,她老人家身边的侍卫有近百人,你们要是敢欺辱我,迟早受凌迟之刑。可若是图财,大可写封信让她们送回去,祖母看到信,无论你们所图多少,都能满足你们。” 时间紧迫,为首之人没耐心跟一个小姑娘废话,直接下令绑了带走。 一名粗眉壮汉拿绳绑住宋令仪的手,见少女漂亮矜贵,竟然心痒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张水灵灵的小脸。 宋令仪乌眸一凝,偏头避过。 那壮汉没得逞,心生恼怒,掐住少女的下颌,另一只手又朝她面上伸来。 “啊——” 下一瞬,杀猪般的惨叫响彻密林。 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粗眉壮汉伸出的那只咸猪手正直楞楞插着一枚羽箭。 第71章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看那羽箭的深度,已然刺穿那壮汉的手掌,鲜血不断从伤处涌出,疼得他龇牙咧嘴。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惊住了。 宋令仪懵了一瞬,抬眸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数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破雨幕,持刀刺向这群凶神恶煞的逃兵。 须臾之间,两边短兵相接。 血水裹着雨水喷溅而下,渗入泥地。 十米开外的巨树下,一抹弯弓搭箭的颀长身影如草原鹰隼般锁定猎物,挽箭的手稍微一松,冷光寒厉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射穿其中一人的脑袋。 耳畔是少女们的惊叫声,宋令仪喉头哽塞,浑身血液僵凝,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紧,就连指尖陷入掌肉都不觉得疼般。 完了。 是萧明夷。 他有没有看见她? 应该没有吧,雨这么大,密林情况又复杂,他离那么远,应该看不清她的脸才对…… 双方战力悬殊,锦衣卫如饿狼噬羊般,转瞬间将面前这些逃兵啃食干净,只余几名乌合之众还在负隅顽抗。 宋令仪乌眸微转,示意红蕖搭把手,二人抬上翠莘,往来的方向奔逃。 “姐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吗?”裴菱紧紧抓住宋令仪的衣角。刚从惊惶中回神的小姑娘,明显对宋令仪多了几分依赖。 “谁知道那群逃兵有多少人啊,万一又来人怎么办,咱们赶紧走,千万别回头!”宋令仪一本正经地糊弄小姑娘。 而裴菱也没有丝毫怀疑,愣愣点了点头。 眼见同伙被灭的十不存一,余下几名逃兵背抵背,长刀横在胸前,寻找突破的机会。 “石韬,你恶贯满盈,还不快束手就擒!”玄风拔声喝道。 断眉壮汉眼睛猩红,双腮紧咬到发颤。 “老子就是死,也得拉你们一起!” 他微微动了动眼球,视线越过重重人影,望向那道头戴斗笠手持弓箭的玄袍身影,心下一横。 “杀!” 石韬嚎叫着朝萧明夷冲去,奋力砍杀的动作大开大合,隐有千军万马之势,连续撂倒了好几个拦在面前的锦衣卫。 “殿下!” 玄风惊惶回头。 却见太子殿下面上没有半分波澜,仍是气定神闲地站着。 杀红了眼的石韬,往前挥刀一劈,却连萧明夷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沾到,就被身形凌厉如鬼魅的男人如困兽般被踩在了地上。 半张脸被黑靴重重碾入泥地,石韬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一字一顿:“萧、明、夷!” 萧明夷嗤了声,勾着唇线冷冷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竟敢直呼孤的名讳。” 脚下力道陡然加重。 石韬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起,两颗眼球也凸出来。 在他脑袋被太子殿下踩爆之前,玄风及时开口:“殿下!他现在还不能死,微臣得把他带回镇抚司审讯。” 半晌,萧明夷慢慢收回脚。 玄风暗自松了口气,招来属下把人带走。 “那几个人呢?”萧明夷扫了眼四周,语气平淡。 方才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但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形与阿梨很是相像。 林中情况混乱,玄风也没注意,“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吧。” 萧明夷眸光微暗,两道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留几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其余人收队回京。” “是!” … 那厢,宋令仪等人出了密林,正好碰见锦衣卫在处理侍卫们的尸体。 这些都是萧明夷的人,定然见过她的画像,要是让他们看见脸,肯定瞒不住。 这么一想,她当即抓了把泥糊在脸蛋上。 “姑娘?”红蕖惊诧。 “嘘!”宋令仪示意三女噤声,“赶紧上马车,其余别多问!” 其中一名锦衣卫注意到她们,撑伞上前,替她们遮雨。 “敢问四位可是国公府的人?” 宋令仪顶着一张乌糟糟的脸点头,急切道:“大哥,我这婢女的脚踝中了箭,你有没有药,或者替她处理下伤口也行。” 那名锦衣卫瞧了瞧翠莘的伤口,正色道:“这伤必须马上处理,我带有止血的伤药,姑娘且忍耐一下,我替你把箭拔出来,再去觉水县寻医。” 锦衣卫常出任务,受伤是家常便饭,伤口的基本处理很是娴熟。 彼时雨势渐歇,他替翠莘拔箭止血,又将身上的蓑衣让给她。雨后的路泥泞难行,乘马车随时有陷进泥坑的风险,太耽误时间,最快的办法就是骑马进县。 裴菱忧心忡忡的送走侍婢,回到马车上。 车厢安静。 宋令仪后知后觉自个儿忽略了一个问题:侍卫们战死了,马车无人驾驶,她怎么趁萧明夷不在的时候,溜回静觉寺呢? 这是马车,又不是轿车,她的C1驾照可不顶用,万一失控翻下山怎么办。 三女大眼瞪小眼。 “阿啾!”裴菱突然打了个喷嚏。 初秋天气微凉,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三人直哆嗦。 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人呢?” “回太子殿下,都在马车里。” 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潮水般涌遍宋令仪全身。 环境纷杂,她却能感觉到那人在逐步逼近。 淤泥掩盖得住失了血色的面庞,却掩不住她眼里的慌乱。 裴菱深深看了宋令仪一眼,赶在车帘被掀起前开口:“敢问是太子殿下么?” 帘外的人停了动作。 “我们淋了雨,形容狼狈,不宜面见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萧明夷眯了眯眼,放下搭在车帘上的手,嗓音低沉:“你们都是晋国公府的人?” “回太子殿下,臣女是裴大学士的女儿,此行是与国公府的姑娘一道回静觉寺,家中长辈还在静觉寺等候,可否请太子殿下派人送我们一程。”裴菱道。 “国公府哪位姑娘?” 裴菱侧目看了眼宋令仪,反问道:“太子殿下问岔了吧,国公府能有几位姑娘?” 萧明夷眸光凝然,想起在裴家寿宴时,陆潜旁边那位。 大抵是近几个月既要找人,又要处理政务,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他竟怀疑上晋国公府的人了,随即自嘲一笑,顿觉没了意思。 总不见得一个流浪孤女,能摇身一变成国公府的姑娘。 第72章一看到官兵就胃疼 他瞥了眼守在马车旁边的锦衣卫,对方微微点头。 “殿下放心,卑职这就护送裴姑娘和陆姑娘去静觉寺。” 听到这话,宋令仪脊背微松。 看来是蒙混过去了。 风雨初歇,上山的路有锦衣卫护行,一切都还顺利。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静觉寺山门处。 宋令仪下车时,脸上的淤泥湿一块干一块,看起来滑稽极了。 护行的锦衣卫憋着笑意,躬身拱手道:“既已将三位平安送到,我等就先行下山了。” 三女屈膝行礼道谢。 直至锦衣卫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宋令仪才彻底松了口气。 寺庙里佛音袅袅,宋令仪本打算回后院厢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再去佛殿寻老太太,哪知刚进寺庙,就被老太太身边的嬷嬷看见了。 倒不是直接认出满脸淤泥的人是宋令仪,而是先认出旁边的裴菱和红蕖,再看中间女子穿的衣服,才认出来是自家表姑娘。 “哎哟,天爷呀……” “表姑娘下趟山,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嬷嬷大惊失色地叫唤,当即就把老太太和裴家伯母从佛殿里嚎出来了。 三位长辈一瞧见她们的模样,也跟着不淡定了。 旁边二人还好,只是发髻散了点,衣裳半干不湿,宋令仪就不一样了,活像进泥坑里滚了一遭,若不是那身衣服,谁也认不出她来。 那双水灵灵的乌眸望着老太太,唇瓣委屈地撅着,犹如一只被雨水打湿楚楚可怜的小鸟,可怜至极。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老太太心疼不已,紧握着外孙女的手,又急又忧。 宋令仪将山下遇见逃兵的事,以及太子殿下及时出手,锦衣卫护送她们回来的事说了。关于脸上淤泥怎么来的,则被她刻意隐去。 众人听得心惊胆颤。 关氏转身对着佛殿方向拜了拜:“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你们能平安回来便好。” 老太太脸色凝重:“你们先回厢房换身衣服,湿衣服穿久了,容易着风寒。”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三女往后院厢房去。 始终拧眉不语的襄氏,此时叹了口气,吩咐随行的嬷嬷把消息递回裴府。 “老夫人,今日除了太子殿下,还多亏了国公府的侍卫拼死相护,裴府愿出一笔抚恤金,安抚这些侍卫的亲眷。”襄氏道。 老太太朝佛殿的方向虔诚合十,缓声道:“侍卫忠心护主,他们的身后事,老身也会妥善安排的。” … 寺庙条件有限,仆妇们打了三桶热水,供三人简单擦一擦暖暖身子,以免寒气入体。 待宋令仪收拾干净,外面天已擦黑。 裴家两位伯母原打算今日下山,但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最后决定在寺庙留宿一夜。 后院厢房,烛火朦胧。 宋令仪躺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拿了块麦饼,看起来散漫随性。 红蕖靠坐在床榻边,手里也拿了块麦饼。 今日经历生死一劫,她对自家表姑娘临危不惧的表现佩服极了,只有一点觉得奇怪,实在按捺不住,便问了出来:“姑娘今日为何要把脸弄脏呢?” 而且在马车上的时候,裴姑娘也很奇怪,为何要误导太子殿下以为车内的人是二姑娘,而不是表姑娘。 “这你就不懂了吧。” 东拉西扯什么的,宋令仪是信手拈来:“我这个人有个老毛病,一看到官兵就胃疼,特别是锦衣卫,你也知道镇抚司有多厉害,锦衣卫煞气有多重吧,要是被他们盯着看,我肯定疼得几宿几宿睡不着觉!” “……”红蕖想了想。 原来还有一看见官兵就胃疼的病,回去得请个大夫替姑娘调理调理。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是姑娘,不是你看见官兵就会胃痛么,怎么还怕锦衣卫的人看见你呢?” 床榻上的少女僵了一瞬,硬扯道:“我这个是双向的,不管是我看他们,还是他们看我,我都胃疼。” 红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又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姑娘得了这个病,怎么不跟公爷和老夫人说呢?将来您要许配人家,万一给您许了个军营出身的武将怎么办,那不天天胃疼了。” “……”宋令仪。 这丫头还真好骗。 不过她的婚事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未来的郎婿肯定不是武将。”宋令仪挑眉一笑,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姑娘怎知?” 红蕖刚问完,突然反应过来,裴家两位夫人来静觉寺的事有点蹊跷,而且今日下山,自家姑娘还与裴二郎独处了一会儿。 “难道……难道是裴二郎?!”红蕖兴奋道。 宋令仪没反驳,只说:“你可小声些,叫别人听见两个未婚女子私下议论未来郎婿,多丢人啊。” “怕什么?”红蕖眉眼弯弯,笑说,“裴二郎可是少有的才貌双全的世族公子,能和他议亲,传出去也是件长脸的事儿,老国公和三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 裴昭是挺好,但她自觉也不差,既然要议亲,就不能把自己放在低位上,夫妻之间,何必分个一高一低,一主一辅。 不过,这个道理对红蕖来说,定然惊世骇俗。 宋令仪咽下嘴里的麦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得先让外祖母同意。” “这还用说,老太太肯定同意呀,陆裴两家是通家之好,若能结成姻亲,是件大喜事呢!” 希望能顺利吧。 宋令仪望着幔帐顶,思绪飘忽。 身份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总有暴露的一天。嫁给裴昭,有陆裴两家做后盾,萧明夷想跟她算账,总得顾及国公府和世族的面子。 除此之外,裴昭是她来到这个地方,流浪那么久,唯一给过她善意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嫁人不能只看对你好不好,得嫁本身品性就很好的人。 第73章再续一段金玉良缘 次日,天刚蒙蒙亮。 厢房门就被砰砰敲响。 床榻上的‘小山包’烦躁地翻来翻去,甚至用绣枕盖住脑袋,都隔绝不掉烦人的声音, “谁啊?!” 少女猛地坐起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了个懒腰。 “姑娘,是我!” 是红蕖的声音,带着些许急切。 意识迷蒙的少女打了个哈欠,而后拖着无精打采的身躯下床开门,懒声道:“什么事儿啊?” 红蕖瞧见自家姑娘这副懒散模样,心下一慌,赶紧把人推进屋,再反手把门关上。 “姑娘,裴二郎来静觉寺了!” “昨夜得知您与裴姑娘遇险,他担心得很,一早便上山看望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吧。”红蕖轻笑道。 “慌什么,不是有裴家伯母和裴妹妹在嘛,他肯定先去看裴妹妹。”少女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回到榻边,身躯往后一倒,打算再眯一会儿。 “哎呀!” 红蕖一时情急,快步走到榻边,“裴家夫人和裴姑娘早起了,这会儿已去斋堂用饭,裴二郎正在院门口等您呐!” “什么?!” 少女的瞌睡彻底无了,猛地撑坐起身,乌眸睁得老大,说话也有些结巴,“你…说他…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院门口等着您呐!”红蕖无奈重复一遍。 … 一刻钟后,收拾齐整的少女急步匆匆出门,穿过庭院,来到院门外。 绕过月洞门,先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桂花香气,视线微挪,一抹清瘦挺拔的月白色身影静静立在桂花树前,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透着股矜贵出尘的公子气。 宋令仪吸了口气,轻声唤道:“兄长!” 裴昭闻声回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我来得仓促,可有打扰到你休息?” 宋令仪微微一笑,连连摆手:“没有,怎么会,我一向觉少。” “昨日发生的事,我都听家仆说了……” 以为他要说些安慰的话,宋令仪怕气氛变得太凝重,便笑道:“其实没什么,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但遇到危险,都能化险为夷,昨天也是有惊无险,根本没受伤。倒是你家的婢女,脚上中了一箭,还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 裴昭笑得异常温柔。 看她这般振奋,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大概是没什么事了。 二人相伴往佛殿去,寺庙走廊幽静,裴昭偏头看着身侧侃侃而谈的少女,清晨的和煦日光照在她白净如玉的脸上,似起了淡淡烟霞色,柔美动人。 快到佛殿时,老太太正好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裴家两位夫人和裴菱。 关氏远远瞧着同行的青年少女,笑得合不拢嘴:“令仪和我家二郎当真是般配,走在一起,连周围景色都黯然失色了。” 老太太会心一笑。 原以为外孙女和裴二郎的婚事,还得再观望观望,可今日天不亮,裴二郎就赶上山来看望外孙女,是个有心之人。 二人相处融洽,能再续一段金玉良缘,对陆裴两家来说,也算一桩美事。 “既然般配,两个孩子就早些定下吧。” 得了老太太这句话,关氏大喜:“老太太放心,我今日回去便让人着手准备下聘的事。” 老太太道:“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令仪没了爹娘,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不想让外人在婚事上看她笑话,三书六礼,一个流程都不能少。” 听懂老太太的言外之意,关氏立马道:“那是自然,裴家在聘礼上也绝不会亏待了令仪。” 裴菱静静杵在栏杆边,望着有说有笑走来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宋姐姐了,也知道外人在拿她们做比较。裴家寿宴时,她表面不在意,其实心里并不喜欢,甚至有些看不起宋姐姐,看到那幅‘海豚’,还窃喜过对方的蠢笨。 可昨日的经历,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陆裴两家关系好,但她们仅有几面之缘,换成是她,未必能做到宋姐姐这般无私勇敢。 胡思乱想间,宋令仪已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裴妹妹!” 裴菱回神,羽睫扑闪:“嗯…怎么了?” “你今日就要下山么?”她问。 裴菱点了点头:“马车已等在山门口了。” 大伯母得提前回去筹备提亲的事,她自然得跟着长辈回去。 “这么快,我还以为能多留一会儿呢。”宋令仪抿了抿唇,语气可惜。 裴菱淡笑:“待姐姐回京都,我去寻你玩儿。” “那可说好了,我们京都再见。” … 一阵寒暄过后,送走裴家马车。 老太太把宋令仪叫到禅房,喝了口热茶,不急不缓道:“想必你也知道裴家两位伯母来静觉寺的目的了吧。裴二郎性情温和,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外祖母之前大病一场,难说这副身体能撑到几时,能看着你觅得良人佳婿,亲自送你登上花轿,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宋令仪鼻尖莫名一酸,靠在老太太膝头,仰起小脸道:“什么没有遗憾,外祖母还没看到曾外孙呢,我会好好孝敬您,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笑容慈和:“这次回京之后,定亲的流程就该走起来了,你也别整日想着玩儿,裴家是名门望族,你得学着安抚部曲,了解世家谱系。” 宋令仪眉头微蹙。 部曲是什么,世家谱系又是什么? 原以为嫁了人,就是换个环境过日子,怎么还要搞那么复杂的东西…… 算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凭着两家的交情,她嫁过去,不会遇到婆媳矛盾,妯娌和姑嫂之间也能和睦共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外祖母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老太太感慨地叹了口气,外孙女才寻回半年就要议亲了,当真有些舍不得。 “你的及笄礼,外祖母未能参与,待你成亲那天,外祖母必定十里红妆,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宋令仪笑容灿烂,脸颊在老太太的膝头亲昵蹭了蹭,猫儿似的,“谢谢外祖母。” 第74章好消息?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都城草木湿润,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街市热闹,金樽楼的二楼雅室窗户半开,摊贩们的叫卖声传进去,给靡靡气氛添了几分烟火气。 软榻上的锦袍少年不知小酌了多少杯,神态微醺,哪怕被旁边几个世族公子哥调侃了几句,也无动于衷。 “突然想起来,下个月初就是楚兄和霍姑娘的大喜日子了?” “可不嘛,霍姑娘在宝华寺住了三年,楚兄就等了三年,人一回来,婚期立马就安排上了。” “说起来楚兄只比小公爷大半个月,他都快成亲了,小公爷却连亲事都未定,小公爷不急?” 这群公子哥儿喝了酒,聊的话题也逐渐放纵起来,软榻上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抬脚踹了那公子哥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恶劣,“我祖母都未催,你催个蛋。“ 满室哄笑。 软榻上的案几摆着棋盘,陆潜坐起身,拈起两枚棋子在手里把玩。 “上回见到小公爷的表妹,那可是惊为天人啊,我看小公爷和她相处的还不错,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此话惹得其余公子哥儿笑声愈甚,棋盘边的少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玩棋子的手顿了下。 “我看也是,上回在裴家,小公爷还替表妹撑腰呢。”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窗外的明亮光线跃进陆潜漆黑的眸子,他自始至终没搭腔,手指微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谁说我跟她相处不错了?” 明明说话声不轻不重,室内却莫名静默了。 众人突然想起来,小公爷不喜旁人猜测他的喜恶,上回有个公子哥儿,不打招呼就带个美人儿赴宴,还说要把人送给小公爷消遣消遣,结果被小公爷揍了一顿。 他们也是喝多了,竟忘了这茬,肆意调侃起来。 楼下长街突然喧闹起来。 正好给这群公子哥儿一个喘气儿的机会,其中一人凑到窗边往街上看。 只见秋阳下,数骑锦衣卫驭马而来,队伍最前方,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着骏马,手执铁鞭,行人纷纷退避。 “咦?” “那不是太子殿下么?”倚在二楼窗口的公子哥儿惊呼,“奇了,那人又是谁?” 闻言,其余公子哥儿挤过来, 锦衣卫打马从金樽楼前过,队尾还拖行着几名仪容狼狈的壮汉,个个身上挂彩。 “中间那个好像叫石韬,我之前见过。” “听我阿父说石韬贪墨军械,通缉好几个月也没把人抓到,还得是太子殿下啊。” “这石韬挺能藏,刑部前几天派人去觉水县探查,他可倒好,杀人还毁容,听说太子殿下震怒,这才亲自出马。” 啪嗒—— 暖玉黑子从指尖倏然滑落。 棋盘边的身影抬起头,眸色沉沉凝望着方才说话的公子哥儿。 “你说什么,太子去了觉水县?” “是啊,今早也是打这条街过,我恰好看到了。” 静觉寺也在觉水县,死丫头说要陪老太太去寺庙小住,以她的性子,能在佛殿坐得住才怪,肯定会下山乱跑。 可别碰上了…… 这么一想,陆潜瞬间没了喝酒的心情,将手里剩的棋子随意丢进棋奁,一撩袍摆起身。 “诶?” “小公爷去哪儿?” 陆潜懒声道:“打道回府。” … 国公府后院。 陆潜自后门偷溜进府,正要回屋更衣洗漱,却在曲廊迎面撞见王氏身边的管妇牛嬷嬷。 昨日彻夜未归,今日又一身酒气,要是给牛嬷嬷知道了,再转告给国公夫妇,他少不得吃顿板子。 就在陆潜琢磨怎么蒙混过去时,牛嬷嬷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全然没注意到他身上的酒气,神秘笑道:“小公爷怎么才回来,差点错过了一个好消息。” “能有什么好消息?”陆潜语气闲闲,满不在乎的敷衍,“我要回房补觉,等我睡醒了再知道也不迟。” 牛嬷嬷道:“怎么不是好消息,今早老夫人传信回来,说裴家要来府上提亲了!” 提亲? 提哪门子亲? 陆潜眉头一紧,眼神狐疑:“阿母还真打算把陆妤嫁给裴昭啊?” “……” 牛嬷嬷愣了愣,随即噗嗤笑出声,连连否认:“小公爷误会了,不是二姑娘,是表姑娘!” 话音刚落,陆潜面上神情僵凝。 “你说谁?” 牛嬷嬷并未注意到自家小公爷的反常,仍带着笑意:“表姑娘呀。裴家两位夫人亲自到静觉寺与老太太提了此事,这桩婚事裴二郎和表姑娘都很满意呐。”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原本夫人是打算撮合裴二郎和二姑娘的,但裴二郎没这方面意思。” 都很满意? 陆潜舌尖顶腮,漆黑眸底戾气丛生。 “他对陆妤没意思,对死丫头就有意思了?” 牛嬷嬷听他语气不好,还以为小公爷是在替二姑娘抱不平,笑意收敛了几分:“小公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姻缘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得看天意呀,裴二郎与二姑娘没看对眼,连夫人都坦然接受了,您也得看开些。” “陆裴两家能结上姻亲,是一件好事儿。” 陆潜忽然冷笑。 好事儿?未必吧。 “阿父阿母已经同意了?” “老太太都同意了,国公和夫人自然没意见,眼下就等着裴家上门提亲了。”牛嬷嬷道。 话音方落,曲廊静止一般陷入死寂。 “知道了。”陆潜似是无事发生般,抬步往院子走,嗓音闲散,听不出太多情绪,“裴家这不还没提么,有何可高兴的。” “……”牛嬷嬷皱了皱眉。 总觉得小公爷话里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难道是因为表姑娘要和裴二郎结亲,生气了? 不可能啊,府里谁不知道小公爷和表姑娘和不对付,之前还没少闹矛盾。 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第75章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一阵秋风吹过,乌云盖日,京都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镇抚司和刑部连夜审讯石韬,一有那批军械的下落,玄风便马不停蹄地入宫禀报。 东宫,明德殿。 “据石韬所述,二皇子与吴王相勾结,贪的军械都悄悄转移到城外,再由专人送至云墨郡。逼宫之前,二皇子曾写信给吴王,但吴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率兵支援他。”玄风躬身禀报道。 侧殿幽静清冷,萧明夷坐在黑檀木书案后,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奏折上轻点。 “吴王有野心,岂愿一直屈居人下。翁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借萧渡的手除掉孤和父皇,最后来一招勤王救驾的戏码,哪知萧渡的人蠢笨如猪,既拦不住孤,也没伤到父皇。” “石韬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会传至云墨郡,吴王也该着急了。”萧明夷讥诮道。 玄风迟疑:“殿下的意思是?” “传孤的令,吴王与叛党勾结,走私军械,论罪当诛,但孤念及与吴王的血脉亲情,只要吴王肯交出所贪军械,孤可从轻发落。另外,让骠骑将军领兵前往云墨郡,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丹阳郡的海寇平定不到一年,东部灾情也刚稳定下来,这次赈灾剥了不少银两,再起战事的话,不止国库吃不消,受苦的也是百姓。 吴王有野心,但他更惜命,一旦骠骑将军率兵压境,他自认实力悬殊,必定乖乖交出军械。 “是。”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奏报。”玄风拧着眉头道,“临州有消息传回,有一名农夫曾见过阿梨姑娘,并在阿梨姑娘偷跑的当天,送她进了京都城。” 萧明夷微眯眼眸:“进了京都城?” 如果说人一直待在京都城,为何镇抚司一直没有查到下落? “据农夫所述,阿梨姑娘进城是为了投奔亲戚。” 玄风很纳闷,既然阿梨姑娘在京都有亲戚,为何不与太子殿下直说呢,难道是觉得太子殿下的土匪身份拿不出手…… 他能想到这点,萧明夷自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把人都调回来吧。”萧明夷嗓音沉冷,狭长凤眸掠过一丝阴晦,“寻了那么久的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继续查,就算将京都翻个天也得把人找出来。” “……是。”玄风垂首应道。 … 雨后初晴。 碧水云居设诗会,广邀京都的文人雅士赴宴。 裴昭是名扬京都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陆裴两家正在议亲,加上司马大儒举荐他入朝为官的事,裴昭如今可谓是事务缠身,本没有时间吟诗弄月,但今日设此诗会的是文麓山书院的同侪,出于礼节,他无法拒绝。 诗会才刚刚开始,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其身后还跟了不少纨绔世家子弟。 这些世家子弟一进临水楼台就摆出一副不着调样子,嬉闹玩笑,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 偏偏他们身份显赫,席间的文人雅士或出身寒门,或同为世族,要么根本得罪不起,要么圈子有交集,不想把关系闹僵,只得忍气吞声。 裴昭坐在靠上首的位置,神色淡定,静静看着锦袍少年走到他案几对面,以一个散漫不羁的姿势曲腿坐下。 “小公爷有话要与我说?” 陆潜冷谑:“宋令仪去静觉寺,你就去觉水县,裴昭,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贱,上赶着舔陆家的人。” 席面情况混乱,无人注意到他俩的针锋相对。 静默两息,裴昭微微一笑:“原来小公爷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到了小公爷嘴里,就像是我逼迫令仪答应亲事?” 好一个你情我愿。 陆潜黑眸幽戾,低低冷笑出声:“这么想做我的妹夫,不怕我给你使绊子?” “虽不知小公爷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这门亲事连国公夫妇都没意见……”裴昭微微歪头,眼里罕见露出轻蔑之色,“你能拦得住?” “……”陆潜下颌紧绷,眼底浓云翻滚。 以死鱼脸的个性,能当面说出这番话,算是跟他翻脸了。 四目相对,彼此的气势谁也不输谁。 “你跟她才见了几次面,又了解她多少?” 陆潜缓缓勾唇:“她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世族高门的规矩那么多,初时还能装装样子,时间一久,她自会暴露真面目……” “不劳小公爷费心。”裴昭蹙眉打断陆潜的话,似是想证明什么,他又说,“早在你之前,我就见过令仪了。她是精灵古怪了些,却不失真诚善良,小公爷身为表哥,对她的了解,甚浅。” 话落,陆潜眼里的戾气愈浓,直接伸手揪住了裴昭的衣襟,若不是还有其余人在场,他早就一拳头挥上去了。 “你们之前怎么样我不管,你若识相,就赶紧回去把这门亲事作废,否则——” 裴昭从容拍开陆潜揪住衣襟的手,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你今日来若只想说这些的话,恕我不奉陪了。” 气氛剑拔弩张,其余人想不发现都难。 特别是看见小公爷粗鲁揪住裴二郎的衣襟,在座的文人雅士俱是一惊,而后是愤懑。 文麓山诗会邀请的人,都是京都城内有名有姓的才子,只看文采,不看门第,以陆潜为首的世族子弟本就不在拟邀名单之内,不请自来便罢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裴二郎。 实在忍无可忍。 裴昭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随即离开临水楼台,余下陆潜坐在案几边,脸色阴沉到滴水。 楼台内的氛围并未因裴昭的离开,而缓和些许。 这群文人雅士与世族子弟自行分站两边,无声对峙着,倏然,一支毛笔飞来砸中了陆潜的后脑勺。 陆潜回神,一双瑞凤眼陡然睁大。 “谁干的?!”少年阴狠狠扫视身后众人, 满座沉寂片刻。 “我看到了,是连鹤丢的!”其中一名世族子弟抬手往对面一指。 “胡说,我们怎么没看到!” “还耍赖,谁扔的谁头长痔疮,脚底流脓!” “满口污言秽语,简直粗鄙!” “你才粗鄙,你全家都粗鄙,一群酸儒!” 第76章群架 此话一出,氛围如扎破的气球,瞬间被点爆。 也不知哪方先动的手,眨眼之间,楼台内桌椅板凳乱飞,叫骂声不绝于耳。 无论是身份高贵是世族子弟,还是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此刻都发狠了,忘情了,要把对方往‘死’里揍。 碧水云台是京都最大的茶楼,设有多间院落,临水楼台便是其中之一。 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很快惊动了茶楼伙计和茶客。 一群人围在楼台外,或是看戏,或是口头劝架,就是谁都不敢往里进一步,刚才有个伙计进去拉架,胸口莫名挨了一脚,疼得他屁颠屁颠滚出来了。 … 隔壁院落。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多年不见,五弟的棋艺精进不少啊。” 说话之人托着腮,白子在五指间灵活转动,一双丹凤眼深深看着坐在棋案对面的萧明夷。 “我看是四哥常年在外游历,打磨棋谱的时间少了,棋艺退步了才对。”萧明夷道。 “听你这语气,好似对我有怨气。”萧憬笑了笑,“我今日可连府邸都没回,直接在碧水云居摆席宴请你,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呗。” 宣元帝有五子,四皇子萧憬的性情最是温和,不爱争权夺利,一心只想做个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游遍三川五岳。 前几年,萧憬为了避开皇子间的纷争,选择出门游历,兄弟二人已有三四年的光景未见了。 萧明夷勾唇一笑,正要开口说话,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冯同随即从院门外进来,脚步匆匆。 “发生何事了?”萧明夷眉眼压低。 “回殿下,隔壁临水楼台发生了斗殴事件。”冯同躬身拱手,脸上带了几分愁色。 一旁的萧憬眼神略显兴奋,笑说:“还真是稀奇,这么大的动静,打得是有多厉害啊?” “四殿下可别打趣了,隔壁斗殴的都是世族子弟和文人才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双方应该都是讲理之人啊,竟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围了好些人在那儿看呐!”冯同神色焦急。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世族非要追究,今日动手的寒门子弟可就遭殃了。 “胡闹。” 萧明夷眸光一冷,从棋案边起身,抬步往隔壁临水楼台去,侍从紧随在后。 楼台内打得火热,地上一片狼藉。 忽然,有人高喊了句‘太子殿下驾到’,所有人像是被点了穴般僵在原地,唯有陆潜与连鹤仍缠斗在一起,谁也不肯先停手。 似没发现楼台气氛愈发凝重,陆潜宣泄的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连鹤身上,而连鹤也不甘示弱,连续两拳擂在陆潜的下颌。 陆潜嘴角破了道口子正流着血,眼里的戾气愈来愈浓。 长臂高高抬起,却在落下的瞬间,被一股蛮横力道给拦住,拳头滞在了半空。 他猛然抬头,正好与那道鹰视狼顾般的锋利视线对上。 竟是太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萧明夷瞥了眼瘫躺在地上的连鹤,又慢悠悠扫视楼台一圈,淡淡道:“这么能打?要不换个地方,镇抚司宽敞,去那儿打。” 所有人脸色大变。 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但凡进去的人,脱层皮出来都算轻的。 “太子殿下息怒,是他们先动手的!”一名世族子弟指着连鹤告状。 “分明是你们搅局在先!” “是连鹤先丢东西砸的小公爷!” “胡说!是陆潜品行低劣,先对裴二郎动的手!” 一群人脸上都挂了彩,争辩起来滑稽又可笑。 “聒噪。” 萧明夷冷冷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立马埋下头,噤若寒蝉。 侍卫已遣散看客,把守住院门口,楼台安静无声。 “寻衅滋事,按律当处笞刑。”萧明夷道。 这群世族子弟明显慌了,纷纷下跪求宽恕。 杵在旁边的陆潜和连鹤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服气,但今日的事传出去,多少丢面子,就跟着跪下了。 ”念在你们有悔过之心,孤便不追究了,今日打架的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要是再发生,孤严惩不贷。”萧明夷嗓音低沉,浓眉轻折。 好不容易处理完公务,出宫赴宴,竟遇到这等糟心事,这群世族子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众人连声应下,而后各自散去,寻医馆疗伤。 陆潜的伤都在脸上,怕国公夫妇看见后追问,不敢回国公府,就去金樽楼住了两天。 这日清早。 贴身小厮阿筑来传消息,称老太太和宋令仪从静觉寺回来了。 在楼里无精打采躺了两天的少年,跟打了鸡血似的径奔回家。 … 芝兰苑。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熟悉的闺房,少女仰躺在床榻上,只觉浑身都舒坦了。 就在她准备小憩一会儿时,庭院里传来侍婢们的请安声。 紧跟着,房门‘砰’得一声,被大力踹开。 少女从床上弹坐起来,刚绕过屏风,就看见陆潜赫然站在门口。 少年眼神阴沉,嘴角淤青未消,只静静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宋令仪蹙眉,满头问号。 小白脸这是咋了? 谁惹他了? 她才刚回府,不至于是多吸两口国公府空气就惹怒他了吧…… “呵呵。”宋令仪尬尬假笑,“小白……表哥,好久不见。” 陆潜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确实,这才一段时间没见,你竟然要订亲了。” 他迈步往里走,步伐缓慢,气势凌厉。 宋令仪不自觉后退半步,保持假笑:“是啊……表哥你的嘴巴怎么受伤了?” “不是去礼佛么,怎么跟裴昭搞上的,说来与我听听。”陆潜好似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 “……” 小白脸抽疯了吧。 说话阴阳怪气,活该受伤。 眼看陆潜越逼越近,宋令仪心颤了一下。 打哈哈敷衍道:“我看你脑袋伤得不轻,我让人请大夫给你看看吧。” 她下意识想遛,特地隔了三步远距离绕过陆潜往门口走,刚擦肩而过,手肘就被一股温热给握住。 第77章放出关于她下落的假消息 眨眼间,她就被陆潜大力拽到了跟前,距离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伤痕。 “你干嘛?要发脾气滚出去发!” 宋令仪不耐烦地抽手。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天不亮就启程回京,累了一路,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小白脸却突然来她房间发疯,换谁不气? “你说什么?!”陆潜眼神晦暗,凶完又觉自个儿的怒意来得没理由,毕竟死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 抿了抿唇,语气缓和:“你明知我跟裴昭不合,为何还答应他的提亲?” 宋令仪乌眸微眯,只觉莫名其妙。 “多稀罕。” “你和他不合,关我什么事儿?将来又不需要你跟他搭伙过日子。” “我……”陆潜噎住。 “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赶紧出去,我要补觉,恕不奉陪。” 说罢,宋令仪大力将人往门外推,但推了老半天,面前的少年却纹丝不动。要不是院里还有侍婢在看着,她真的想打人了。 “你当真对他有意思?”陆潜冷不丁来了一句。 宋令仪不怒反笑:“不管我有没有意思,外祖母和舅舅都同意这门亲事了,就是板上钉钉了,还轮得到你反对?” “再说了,裴家知根知底,裴二郎人品贵重,才貌双全,我冰雪聪明,貌美如花,我和他就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去他娘的天作之合! 陆潜眼底戾气翻涌得有多剧烈,现在就有多想揍死裴昭。 室内气氛僵凝。 二人对峙了许久,最终还是陆潜先开的口。 “三书六礼的流程走完还要一段时间,能不能结亲还不一定呢,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他唇角勾起浅淡笑意,眼底却冷若冰霜,话里多少有些威胁的意味。 宋令仪不甘示弱,弯眸假笑:“多谢表哥关心,等婚期定下,表哥可得准时来参加我们的婚宴,祝福我们噢~” 话音刚落,陆潜的脸色瞬间沉下,叫人瞧之悚然。 就在宋令仪以为他要动手打人时,他又冷冷地笑了:“行,我等着那天。” 庭院里的侍婢们心惊胆颤地目送小公爷迈出院门,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 这日清晨,裴家的聘礼依次抬入国公府,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足足四十八抬红木箱,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氏与关氏热切交谈,青月在旁清点入册。 前院廊庑下,陆妤瞧着庭院里的聘礼,瞠目结舌:“裴家的聘礼可真不少啊,表姐出门一趟,还带个‘夫婿’回来,我跟文萱可羡慕极了。” “有舅母把关,你将来的夫婿,定不比裴二郎差。”宋令仪微笑道。 陆妤红唇微撅。 那可不一定,满京城有几人比得过裴二郎。 “对了,文萱的婚期快到了吧?” “就在下月初,也没几天了,到时咱俩……” “陆妤。” 陆妤话没说完,背后就传来自家兄长低沉喑哑的嗓音。 两女慢慢转过头,一眼便看见陆潜略带病态的脸,他前几日染了风寒,说话还带着鼻音。 “去,给我倒杯热水来。”吩咐地理所当然。 “凭什么?” 陆妤杏眸陡然睁大,顿了两息,迫于兄长淫威,还是乖乖去倒水了。 奴仆们都在庭院里清点聘礼,廊下一时只有表兄妹二人。 陆潜凑到宋令仪身边,却遭少女捂鼻嫌弃。 “你有病,可别传染给我。” “……” 陆潜脸色难看,但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心情又好了些。 “诶,你听说了没?” 宋令仪偏头睨他一眼,以为有八卦听,来了点兴致:“听说什么?” “上回不是说太子在找画像上的人么,听说那人就在京都城里,太子正令镇抚司大力排查,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人揪出来。” 陆潜嘴角噙着坏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宋令仪袖下双拳紧握,指甲陷入掌心,掐得皮肉泛白。 差点忘了这茬。 再过几日就是文萱的婚礼了,萧明夷是她表哥,定然也会出席。现在才刚下聘礼,正是定亲的关键时刻,可不能让萧明夷知道她的身份,搅乱她的婚事。 “能让太子寻这么久,这人也算有点本事。也不知道太子找到了人,会怎么处置她。”陆潜漫不经心地拉长语调。 宋令仪蹙眉,心思百转,忽然灵光一闪—— 只要放出关于她下落的假消息,让萧明夷顾不上出席文萱的婚礼不就成了。 可谁能帮她呢? 这般想着,她缓缓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年,而后扬唇谄媚一笑:“表哥。” “打住。”陆潜下颌微抬,“你又安的什么心啊?” “……”宋令仪默然。 算了,靠人不如靠己,放个假消息有什么难的。 “水来了!” 恰好这时,陆妤端着木托盘回来,笑吟吟地呈给陆潜。 “哥哥,喝吧。” 一阵穿堂风吹过,陆潜吸了吸阻塞的鼻子,没有察觉到陆妤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噗!” 好烫! “哈哈哈哈……” 陆妤笑得前仰后合,在陆潜伸手揍她之前,提裙跑到王氏身边,挑衅吐舌。 “略略略~” 陆潜不敢当着阿母的面揍人,只能忍下了。 … 京都又下了几场秋雨,转眼就到了霍文萱成婚前一天。 镇抚司门前来了一个拄拐的乞丐,说有关于画像上的人的线索,来领赏钱。镇抚司的人原本没当回事,但这乞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他们只好通报,把人领到政事堂。 “小的半个月前,在原州见过画像上的姑娘行乞,她好像伤了脑袋,啥事儿都记不清了,当地有个婆婆,见她乖巧,就收留了她,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说到这儿,乞丐挠了挠头,似在思考有没有什么话漏了说。 “噢~那姑娘嘴里还一直喊着什么‘沈无晦,快来救我’……” “什么?!” 玄风不淡定了,一拍桌案起身,偏头看向九尺雕花屏风,“殿下,咱们赶紧去原州救人吧!” 第78章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急什么?” 此话一出,乞丐循声看去。 少顷,屏风后出来一人,容貌俊俏,鹤势螂形,身着暗纹玄袍,周身气度不凡,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 玄袍男人缓步走到圈椅边,一撩袍摆坐下,定定看着那乞丐。 “你且说说,她在原州行乞的经过。”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却带着股莫名的压迫感。 乞丐咽了咽口水,不敢与男人对视。关于行乞的经过,给他钱的姑娘没说,他只好现编了一大段,越说越紧张,语气跟背书似的,话里也漏洞百出。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收留他的老汉见她漂亮,就想把她嫁给自个儿的傻儿子,那姑娘嘴里还喊着‘李无晦,快来救我’。” 一会儿婆婆,一会儿老汉,还能把姓氏说错了。这乞丐八成是为了骗取赏钱,胡编乱造。 玄风眯了眯眼,重新坐回去,厉声道:“本官看你嘴里没点实话,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别啊!” 乞丐后背吓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小的说得都是真的,没有骗两位爷!” 政事堂陷入一片阒静。 良久,坐在侧边圈椅上的玄袍男人沉声开口:“那你说说,画像上的姑娘有多高?” “大概……比我矮半个头。”乞丐笃定地比划。 只见玄袍男人微挑眉梢,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看来你确实没有撒谎。” “是啊,是啊。”乞丐点头如捣蒜,心里暗松了口气。 原以为传个话很简单,这镇抚司的官也太吓人了,动不动就要打板子,还好蒙混过去了。 “玄风,准备一下,明日去原州寻人。” 玄风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殿下是故意这么说的,立马应了声“是”。 一刻钟后,乞丐拿了赏钱,前脚离开镇抚司,后脚就有锦衣卫跟上去。 “殿下为何不直接把人拿了?”玄风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太子殿下,多少有些不解。 “你不觉得有意思么,背后之人派个乞丐来传假消息,分明是想把孤骗出城。原州和京都远隔千里,来回都得月余,这么长一段时间,她想做些什么?”萧明夷眸光阴晦。 “微臣愚钝。”玄风眉头拧紧,“可这背后之人,会是阿梨姑娘么?” 若真的是阿梨姑娘,又是偷跑,又是诈骗,等太子殿下找到人,不得把人教训一顿。 思及此处,他忽然想到回京途中,阿梨姑娘领着他们抢劫,事后被太子殿下知道,那‘教训’的动静可不小…… “是不是她,查清楚就知道了。”萧明夷弯了弯唇角。 阿梨,既然要玩,你可得藏好些。 … 乞丐离开镇抚司后,东拐西拐进了一条巷子,根本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在跟踪。 小巷四通八达,住了不少人家,巷尾停了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乞丐将赏钱藏进贴身衣兜,而后凑到马车边,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妥了。” 闻声,车窗从里推开,露出半张姣好侧颜。 少女嗓音清冷,犹如玉振:“真的办妥了,他们可有怀疑?” 乞丐迟疑片刻,怕对方不付另外一半赏钱,笑说:“没有,没有,我说完之后,那镇抚司的官员可担心了,说明日就启程去原州寻人。” 少女眸光一亮,扭头吩咐红蕖付另一半赏钱。 无论如何,消息是传到了。萧明夷调禁军去九华山剿匪,还在城里大费周章找她,此次多半也会去原州。 赌一把,萧明夷去不去,明日就能见分晓。 只要他去,原州与京都相隔千里,一来一回,加上寻人,一个半月肯定是要的。趁这段时间,把婚事定下,就算他事后发现不对劲,也来不及了。 乞丐收了钱,连连鞠躬道谢,心道今日运气真好,简简单单得了两笔大钱。 不多时,马车驶离巷子,往晋国公府方向去。 少女神色轻松,嘴角还挂着浅淡笑意,殊不知蛰伏在暗处的锦衣卫已悄然跟上。 车厢光线朦胧,偏台上的鎏金香炉升起袅袅白烟。 “姑娘,您为何要收买那乞丐传消息啊?”红蕖好奇又担心。 毕竟是太子和镇抚司在找的人,若是知道她们假传消息,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这我还不能说。”宋令仪心情颇好,拈起果盘里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吃着。 “但传个消息而已,既能让乞丐赚到钱,又能让镇抚司的人对太子有交代,简直是三全其美的事儿。” 红蕖努了努嘴,心头倏然一紧。 上回在觉水县,姑娘好像很怕镇抚司的人看见她的脸,难道镇抚司要找的人,其实就是姑娘? … 日暮西城,坊间炊烟袅袅。 镇抚司内一片肃静,诏狱里偶尔传出几声犯人的哀嚎。 一名小旗官疾步迈入政事堂,朝端坐上首的男人,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卑职等人跟踪那乞丐到乌衣巷,发现他与一名女子有交易,乞丐传假消息,就是受女子的指使。” “不仅如此,卑职等人跟踪马车,发现它最后停在了晋国公府的后门,车内的人,卑职也查过了。” 萧明夷缓缓掀眸,心底似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是谁?” “回殿下,是晋国公府表姑娘和她的侍婢。”小旗官道。 旁边的玄风一咯噔。 怎么会是晋国公府的表姑娘,她与阿梨姑娘有什么关系? “……卑职还有一个发现。”那小旗官神色迟疑,似觉得这个发现很荒诞,却又不得不说。 “说。”萧明夷嗓音沉冷。 “晋国公府的表姑娘与太子殿下画像上所寻之人,样貌很是相似。” 玄风陡然睁大眼睛:“没有看错?” 那小旗官想了想,又不太坚定:“距离太远,卑职没能细看,但卑职查了,那位表姑娘来到京都的时间,与太子所寻之人走丢的时间很吻合,而且那位表姑娘是淮州城人士,入京也是为了探亲。” 镇抚司一直在寻画像上的女子,但谁也没料到她会在晋国公府上,怪不得几个月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第79章赴婚宴 “殿下,要不微臣带人去趟国公府?”玄风问。 既然不确定,寻个由头去晋国公府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须臾,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不急,明日卯时,率一队人马在城门口集合。” 明日是霍楚两家的婚宴,晋国公府必会出席,阿梨搞这一出,是怕在婚宴上遇到他?既然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他就陪她慢慢玩。 玄风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搞这出,但看太子殿下的脸色,便知阿梨姑娘这回惨了。 … 翌日,上上大吉,宜嫁娶,宜祈福,宜出行。 国公府后院,裹了薄袄的奴仆们正在清扫落叶,红蕖自曲廊穿行而过,快步往芝兰苑去。 雕花隔窗后的软榻边,少女披着芰荷色薄袄,心不在焉地喝着燕窝,乍一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立马转头看去,迫不及待道:“如何?” 迎着自家姑娘期盼的目光,气喘吁吁的红蕖缓了两口气,道:“姑娘,奴婢差人去看了,卯时刚过,太子亲率一队人马出了东城门,以他们的速度,这会儿估计快到云河渡了。” 木呆呆的少女听见这则消息,笑容逐渐灿烂,方才还食不下咽,这会儿两口就把燕窝喝完了,几步坐到铜镜前,欢声道:“快,替我梳洗吧。” 一番换衣梳妆,已临近巳时。 宋令仪想去隔壁院落寻陆妤,刚踏出芝兰苑的院门,便瞧见杵在不远处的陆潜。 秋日明净光影下,锦袍少年斜靠廊柱,一双瑞凤眼直勾勾盯着少女看。 有病。 少女腹诽之余,抬步往另一边走。 可还没走几步,一道迅捷黑影突然翻过栏杆,蹿到了她面前,吓得她往后一缩。 “你要去婚宴?”陆潜拧眉。 今夜的婚宴,太子殿下多半会去,死丫头不怕被发现了? 得知某人已离京的少女,心情颇好,面对陆潜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好姐妹的婚宴,为何不去?” 陆潜眯了眯眼,迟疑道:“你吃错药了?” “懒得跟你扯。”宋令仪翻了个白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陆潜在原地愣了两息,旋即跟上去,故作轻松道:“今日霍文萱出嫁,连霍将军都从北部赶来京都了,阵仗这么大,太子殿下说不定也会在……” 话没说完,宋令仪偏过头颅,对他神秘一笑:“太子殿下不会去婚宴。” 陆潜嗅到一丝不对劲,黑眸微眯:“你怎么知道?” “……猜的咯~” 望着少女一蹦一跳的欢快背影,陆潜陷入沉思。 太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缺席婚宴,但死丫头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像装的,难道她在背后干了什么? 待到时辰差不多,挂着‘晋’字旗帜的马车辚辚驶向楚府,凤凰长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 彼时,楚府门庭早已宾客如云。 这类宴席,一向是关系越近来得越早,楚家与晋国公府有交情,但不及裴家亲厚,所以国公夫妇来的时辰不早不晚,正好看见迎亲的仪仗队出发。 春风得意的新郎官一袭红袍,为他帮衬迎亲的好友同侪颇是不少,皆是城中有名的文人才子,一路上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极为风光热闹。 宋令仪头回参加这般具有古风古韵的豪华婚礼,兴奋极了,一下马车就拉着陆妤往人堆里凑,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正有人在注意这边。 玄风站在雕花隔窗后,视线在人群中不断逡巡,终于锁定那道湖色身影,他神色一凝,回头看向坐在棋案边的太子殿下。 “殿下,不出您所料,人已经来了。” 雅室氛围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那道烟墨色玄袍身影缓缓落下一子,而后起身走到窗边。 长街人头攒动,喧闹不止。 萧明夷几乎一眼便锁定了少女的位置,几个月不见,少女已褪去曾经的质朴,风鬟雾鬓,艳若桃李,笑容灿若夏花。 “表姐,咱们快进去吧。” 陆妤轻轻扯了扯宋令仪的胳膊,迎亲仪仗队都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宋令仪笑着应和,转身的瞬间,突觉脊背一凉,心头忽然升起某种奇异而危险的感觉。 她蓦然回头,望向街道对面整排的阁楼。 暖阳在阁楼屋檐下拉出大片阴影,几乎遮蔽了整排的上层楼阁。 逆光中,有道高大身影站在窗后,整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居高临下,似乎一直盯着她的方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宋令仪的脑子里浮现一双灼灼幽亮的狭长凤眸,心头倏然一惊。 不可能! 有人亲眼看见萧明夷离开京都,不可能是他。 似是想再确定一番,她闭了闭眼,再度仰头凝望,正要仔细打量,耳畔传来陆妤的声音。 “表姐,你看什么呢?” 宋令仪心下一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赶紧进去吧。” 两女结伴进楚府,奴仆将她们引至后院楼台。 婚宴还未正式开始,赴宴的宾客或是投壶蹴鞠,或是对弈双陆,未出阁的女眷们大都聚在楼台内聊天。 甫一进楼台,宋令仪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略略扫了眼,楼台内坐着的贵女基本都是熟脸,她眉头一拧,捂着小腹嘟囔:“表妹,我肚子疼,你先进去吧。” “啊?严不严重,要不要看大夫?”陆妤不明所以。 “不用!” “我随便逛逛,过会儿就能好。”少女佯装难受,转身就要走。 “宋令仪,你站住!” 背后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冷喝。 少女身躯一僵,眼神也冷了几分,回身看向王瑾,语气轻佻:“有何贵干?” 王瑾大声道:“听说你跟裴二郎在议亲了?你前段时间要么不出门,要么就在山上礼佛,突然就要议亲了,当真是好本事啊。” 席间贵女们看向宋令仪的眼神有讥讽、有轻蔑、亦有愤怒。 类似的话,陆潜也说过,但宋令仪清楚二者之间的区别。陆潜并非看不起她,或是觉得她配不上裴昭,而是生气她与他的死对头定亲罢了。 第80章太子殿下来了 她知道这群贵女追捧裴昭,但不妨碍她火大,明明是裴昭先开口提亲,为何搞得像她蓄意勾引。 “真是好笑,难道我做什么都要与你报备么?”宋令仪微微歪头,语气云淡风轻。 越是想激怒她,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王瑾气到发抖,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凭什么能得裴二郎的青睐。 眼看宋令仪要走,她又说:“你阿母当年悔婚闹得满城风雨,换成是我,早就无颜面对裴家人了。原以为你是知廉耻的人,没想到一来京都就搭上裴二郎,还妄图与他议亲!” “王瑾,你瞎说什么呢!?” 陆妤恨不得冲上去撕了王瑾的嘴,却被宋令仪拦住了,她扫了一圈在座的贵女,冷冷道:“长辈之间的事,岂是小辈可以胡乱非议的,我阿母是与裴家退亲,但国公府与裴家并未交恶,我为何不能与裴二郎议亲?” “你……”有贵女想反驳,但宋令仪并未给她机会。 “大渊民风开放,和离再嫁者有不少。难道在你们心里,我阿母只是退了桩亲事,就是耻辱,我身为她的女儿,就该无颜见人,孤寡终身?” 王瑾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贵女们也渐渐静了下来。 今日是好姐妹的婚宴,宋令仪不想把一点摩擦闹大,这些贵女也就嘴上嘚吧两句,实际根本不敢拿她怎么样。 气氛沉寂片刻,有能说会道的贵女站出来缓和气氛,说话态度亲热,不断柔声劝慰‘大家相识一场,都是姐妹,不要生了龃龉’云云。 陆妤吃软不吃硬,怒意渐渐平息,随即被相熟的贵女拉进楼台入座。宋令仪不想再待下去,寻了个借口,快步离开楼台。 … 待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天边,新郎新娘牵着红绸,在礼官祝祷声中步入正堂。 宾客分散在两旁观礼,围了一圈又一圈。 看见好姐妹出嫁,陆妤憋不住眼泪,哭得像个小孩,宋令仪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心头却在幻想她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 良久,礼官指引完大婚的礼数,喜婆扶着霍文萱回后院,路过两女时,红妆明艳的新嫁娘透过大红团扇,朝她俩俏皮眨了眨眼。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正堂内满是隆隆高声哄谈的笑闹声,还飘着一阵阵酒香,觥筹交错。 宋令仪坐在陆潜身边,一时高兴便小酌了两杯,白皙小脸浮上酡红,头脑也昏昏的。 忽然,正堂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唱喏:“太子殿下驾到——” 微醺中的少女霎时酒醒了大半,在座众人诧异起身,理了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 “拜见太子殿下!” 陆潜眸光凝然,拽着木呆呆的少女起身叩拜。 不多时,一阵沉稳又熟悉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正堂中响起,少女深深低着头,不明白是哪儿出了问题,只恨不得醉‘死’当场,或寻条地缝钻进去。 胡思乱想间,脚步声愈来愈近。 在座宾客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沈皇后特许新娘从宫里出嫁,原以为太子政务繁忙,不会亲临楚家这边的婚宴,没想到这么晚才来。 正堂静谧,那句‘免礼平身’迟迟未来,在座宾客谁也不敢抬头起身。 少女眸光微抬,那双织金黑靴已迈至跟前,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随即落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身躯一抖,头埋得更深。 陆潜将少女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复杂。 “诸位平身。” 直至那道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嗓音于正堂上首响起,众人再度躬身。 “多谢太子殿下!” 宋令仪坐在席间,根本不敢抬头往上首看,幸而今日大喜,新郎和宾客们轮番上去敬酒,除了刚进门的一瞥,萧明夷似乎再没注意过她。 “咦?” 陆妤微微倾身,视线越过中间的陆潜,看向自家表姐,瞧她魂不守舍,神色讷讷地盯着桌案,道:“表姐,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么?” 闻言,宋令仪转头朝她挤出一抹轻松笑意:“没事儿。” “那就好,这果酒好喝,甜甜的,表姐快尝尝。”陆妤眉眼弯弯,收回眼神时,顺便瞪了眼陆潜。 真搞不懂兄长为何非要插在她俩中间坐,都不好跟表姐说话了!生气! 正堂又热闹起来。 宋令仪心头郁郁,端起表妹推荐的果酒尝了口,口感微甜,果酒的余韵还残留在舌尖,初时那阵微醺的眩晕再次从颈后攀上,开始席卷她的大脑。 眼前的景象模糊晃动,她闭上眼,缓了几秒,逐渐意识到这是酒精的后劲儿上来了。 “死丫头?” 少年的声音似蒙了层水雾,听不真切。 宋令仪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自个儿不知何时倒在了陆潜的肩头。 一只温热大手放在她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陆潜浅浅松了口气,目光带着罕见的关切,嘴里仍不客气:“不能喝就别喝呗。” “……”有点想吐。 宋令仪眉头一紧,嘴巴刚鼓起来,陆潜就知道她要整什么死出,立马捂住她的嘴,咬牙威胁:“我警告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我跟你没完!” “……” 宋令仪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眼睛慢慢阖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在陆潜身上。 “喂!” “唔……”少女不满咕哝。 “赶紧起来,靠着我干嘛,不嫌肉麻啊。”话虽这么说,陆潜却没有主动推开她,任由她靠着。 “哥哥。” 声如蝇蚊的一声,却叫陆潜身躯僵硬,“你喊我什么?” 靠在肩头的人没有反应,仿佛刚才那声只是他的幻觉,属于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涌入鼻息,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 坐在上首的男人冷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搭在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找了许久的人,不仅藏在眼皮子底下,还敢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实在好得很! 萧明夷眼神冷戾,饮尽杯中酒水。 过了阵儿,一名内侍迈入正堂,拔声道:“太子殿下在前院里准备了烟火秀,还请诸位移步至前院观看。” 第81章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叙旧? 听说有烟火秀,正堂和内堂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席,前院回廊上挤满了人。 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来寻陆潜,拉着他商议闹洞房的事,陆潜不耐烦地把他们打发走,转头一看,死丫头不见了。 少女溜出正堂,吸了口凉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宾客们都在前院等着看烟火秀,她怕遇见萧明夷,本能地往犄角旮旯蹿。 沿着石子小路缓缓走着,便来到假山后的池塘边。 月光清浅,少女趴在池边的大圆石上,冰凉触感消解了脸上的燥热。 倏然间,她似乎听到假山内回荡着脚步声,缓缓回过头去,上弦月晃着夜色池面的波光,映得少女清冷秀丽如同美玉般。 那人站在假山洞口,逆着月光,身形过分高大。宋令仪的脑袋宕机片刻,反应过来后,猛地从圆石上蹭起来,极度的惊骇甚至让她忘记了尖叫。 萧明夷的视线冷冷扫过少女,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眸色深暗几分。 “五……五爷。”少女低声轻唤。 迎着少女惊恐不安的目光,他上前两步,眼神冷戾,嗓音低沉:“好久不见,阿梨。” “……” 一声‘阿梨’,叫少女陷入片刻的恍惚,好似回到入京之前的那段时间。 明明已经出城的人,却出现在婚宴上,萧明夷分明是故意引她出府,好来一个瓮中捉鳖。 他到底想怎么样? 砍断她的手脚,还是把她委身的事公之于众? 宋令仪惶恐抬眸,却正好撞入一汪千尺深潭,眸底的森然冷意叫她脊背生寒。 “五爷怎么会来这里?” 刚问完,少女就恨不得咬舌自尽。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么,喝了酒脑子也不好使了。 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萧明夷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自然是为了找你,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原来是为了入城投亲,这几个月,可让我好找。” 少女蹙眉,眼睫颤了颤。 真是好笑,他不也一声不吭离开鹤仙楼,入京做太子了么。难不成要她一直在鹤仙楼等着,等到他妻妾成群,还无名无分在青楼盼着他垂怜。 思忖间,身前的男人慢条斯理踱步走来,浓重阴影盖过月光,将少女严丝合缝地笼罩。 她心下纷乱,趋步往后退。 “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外祖母和舅舅很疼我的,你要是敢啊——” 慌乱间,她的脚踝碰到池边用来装饰的大石头,身躯紧跟着往后一倒,就在少女以为脑袋要开瓢时,细腰被一股力道拖住,臆想中的疼痛也迟迟未来。 少女慢慢睁眼,那张熟悉俊颜已近在咫尺,在她惊骇的目光中,萧明夷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语气平静的可怕:“怕什么,觉得我会杀了你?” 大手捏住少女的双颊,颊肉挤得嘴巴嘟起。 听到‘杀’这个字,少女心脏跳漏一拍,连连摇头。 似觉得她的反应滑稽可笑,萧明夷低低笑了声:“若我非要你这条命,你觉得晋国公府的人拦得住?” 应该拦不住…… 可她好不容易来到京都,长辈慈爱,姐妹和睦,还有一门好亲事,难道今夜就要殒命于此了么? 喝了酒的人,思维就跟开了单向频道似的转不过弯。 少女泫然欲泣:“我只说随你入京,又没说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你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干嘛非得找我,要是觉得我偷跑背叛了你,大不了我跟你道唔——” 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萧明夷的指尖陡然收紧,直接闭了她的麦。 “吵什么?把人招来看见你我这个样子,我是太子,他们不敢置喙。可你不一样,你是国公府未出阁的姑娘,与外男假山私会,旁人会如何想你?” “……” 什么私会,分明是阎王索命来了。 但他说得对,他是太子,真叫人撞见了,饱受争议的人只会是她。 少女脸色苍白,脖子一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萧明夷垂下黑眸,盯着怀中之人,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嘴角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叙个旧而已,你慌什么?” 叙旧? 少女眼神狐疑,大张旗鼓寻她,就为了叙旧? 深吸一口气,她抬起手肘抵在胸前,叫他们之间勉强隔了一段距离:“你……你想说什么?”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她只觉鼻间都充斥着熟悉的木质香气。 周遭环境静谧。 彼此默了两息,萧明夷薄唇轻启,忽闻池塘对面传来动静,他眸光一冷,带着少女躲进假山洞里。 宋令仪想推拒,但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面前,她那点力气简直微不足道。 洞内光线晦暗,顶部有一缕月光投下。 萧明夷将少女困在怀中,气氛像是快要烧开前的烫水,又闷又急。 大抵是环境太黑的缘故,其他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宋令仪仿佛听见很强烈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萧明夷的。 空气沉闷,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再次上头,她觉得不太舒服,唇瓣嗫嚅两下,还未开口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呐喊。 “裴鉴之!”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 池塘对面,岸边垂柳条条,灯火幽微。 那抹月白色颀长身影闻声回头,神色沉静:“不知公主寻在下有何事?” 长阳公主抿唇,提步上前道:“听说你和宋家妹妹要定亲了?” 初闻消息时,她只觉心都快碎了。往年母后和皇兄都不在京都,父皇又一心扑在淑妃母子身上,无人过问她的亲事,而她也顾着公主的矜贵身份,不肯主动。 没想到这一耽误,竟让宋令仪抢了先! 裴昭眼皮微垂,淡淡道:“多谢公主关心,裴家已向国公府下聘,正择良辰吉日办定亲宴。”他身上弥漫着淡淡酒香,却无任何靡乱感,反倒清雅。 长阳公主凤眸噙着泪光,不可置信道:“她有什么好?宋家就是个破落户,哪儿配得上你……” “公主慎言。”裴昭冷声打断。 看清对方眼里的冷意,长阳公主顿时愣住,如鲠在喉。 裴鉴之在人前沉稳内敛,待人接物向来温和,像这般露出不悦之色,已是极为少见。 第82章这人是疯了吗? 听到二人的对话,萧明夷情绪难辨地睨着怀中少女。 差点忘了,昨日知晓她的身份后,还查到她快与裴家大房的二公子定亲了。 当真好得很。 一时没看住,不仅玩偷跑,还敢与别的男人定亲。 宋令仪头脑昏沉,察觉扣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蹙眉抬头的刹那,男人忽的俯身,将她压在凹凸不平地假山壁,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用力吻下。 姿态强硬,带着不容拒绝的惩罚意味。 宋令仪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牙齿在撕咬唇瓣,痛意才将上头,他又松了牙,以唇舌温柔吮吻。 她娇躯一僵,慢半拍地挣扎,却没睁开。 这人是疯了吗? 周遭一切好似静止般,少女的呼吸愈发急促。 他们曾经接过吻。 唇瓣相贴的瞬间,那些旖旎过往便涌入脑海。 宋令仪脸颊滚烫,酒精的催化使她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黑暗里,喘息声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酥麻电流在身体里不断乱窜。 “萧……” 宋令仪喘息困难,扭头想躲,却被萧明夷压制得动弹不得,双手用力推他,也只是徒劳无功,身前的男人如巍峨高山般撼动不了分毫。 她揪着他的衣襟,毫不留情地用牙齿嗑咬。 生涩的铁锈味弥漫开,萧明夷终于撤离,舌尖舔了舔唇上的伤口,狭长凤眸幽幽睇着她,轻轻“啧”了一声,表情毫不在乎,却又意犹未尽。 宋令仪终于得空喘息,乌眸微红,冷声质问道:“你疯了么,这还在楚家,而且我……我已经有未婚夫婿了!” 狭窄逼仄的黑暗环境中,那双狭长凤眸沉沉直视着她,面无表情,周身散着压迫冷意。 与此同时,池塘对面。 裴昭抬手按了按眉心,叹声道:“公主若无别的事,在下先走了。” 他态度决绝,离开的步伐略显急促,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长阳公主杵在原地,袖笼下的手指渐渐收紧,眼里满是失落和愤懑。 守在暗处的两名贵女,旋即从假山后出来,或是柔声安抚,或是替她抱不平: “公主是天之骄女,他一介臣子,怎能这般无礼!” “公主别伤心,皇后娘娘待您亲厚,定会给您寻个比裴二郎还优秀的郎君。那宋令仪傍上国公府又如何,还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国公府收留她才给口饭吃,真当自己的大小姐,竟勾引裴二郎。” 贵女们的嘲讽声传到宋令仪的耳朵里,她并不生气,只觉有深深的无力感。 平心而论,宋家确实落魄,但她来到京都之后,除了陆潜,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恶意,可流言蜚语始终围绕着她。 寂静山洞内,黑暗好似要将一切吞噬。 萧明夷低眸瞧着怀里失神的少女,那些话,他自然也听见了,本以为不会在意,可无父无母、孤女、勾引这些词窜入耳中时,他心里无端慌了一下。 狭长凤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需略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唇瓣。 “……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有点不舒服。”宋令仪低声道,双手垂在身侧,指尖不安揪着裙摆。 不舒服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继续听别人贬低自己也是真的。 萧明夷没有说话,单手抄过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往假山外走。 … “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长阳公主冷冷扫了两名贵女一眼,而后转身往另一方向去,余下两名贵女在原地面面相觑。她们明明是站在公主这边的,结果费力不讨好,心头也有些火大。 二女正要回前院,扭头便看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当即吓了一跳。 “小……小公爷?” 陆潜定定盯着她们,视线幽戾,喜怒不辨。 出于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两女神情颇为不自在,强扯出笑容:“前院的烟火秀快开始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说话的绿衣贵女拉着年纪稍小的贵女,打算绕过陆潜,却不想被他抬手拦住了去路。 “小公爷这是做什么?” 两女惶恐。 这位小公爷可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她俩说了宋令仪的坏话,他不会是想替宋令仪出气吧? 陆潜眉梢轻挑,勾唇道:“方才说宋令仪的坏话,不是说得很起劲么,继续说啊。” “……” 两女互挽着,随着少年的逐步逼近,不断往后退, “说又怎么了?” 年纪稍小的贵女也是个气性大的,看陆潜不依不饶,说话态度便强硬起来。 “堂堂九尺男儿,为何要跟我们计较?” “再说了,我们哪儿说错了?” “这是楚府婚宴,太子殿下也在,难不成你还想打我们不成?!” 直到两女脚下已抵至池边退无可退,陆潜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打你们,我还嫌脏了手。” “什么?” 绿衣贵女瞪眼看他,道:“你可知我们的身份!就算你是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得啊——” 下一刻,池塘水花四溅。 绚烂烟火同时在天边炸开,声响震天,前院的喧闹正好掩盖住池塘边的所有动静。 两女在池水里不断扑腾着,气得肺部冒烟。 少年在池边缓缓蹲下,单手托腮,悠悠道:“也得什么?” “小爷想给谁面子,就给谁面子,还得看你们的脸色?” “你……你粗鄙!”绿衣贵女噙泪怒骂。 池水不深,她俩扑通一阵也就站起来了,但陆潜就在岸边,她俩不敢上岸。 这个季节,穿衣都得裹件薄袄,两女不仅衣衫尽湿,还浸在池水里,早已冻得瑟瑟发抖。 “粗鄙?” 陆潜满不在乎,冷哼道:“你俩背后说人坏话就不粗鄙了?” 两女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出话。 反正也小惩过了,陆潜懒得跟她们做口舌之争,起身往前院去。 第83章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烟火绚烂,星空璀璨。 宾客和奴仆们都挤至前院,曲廊空寂,唯见一道高大颀长的黑影抱着少女穿行而过。 宋令仪有点不舒服,却也没醉得不省人事,清楚他俩的姿态有多暧昧,若叫旁人看见了,免不得生出风波来。 静默的气氛逐渐让她陷入焦灼。 良久,宋令仪弱弱道:“……能不能不去前院,那里人好多。” 原以为她这点请求,萧明夷肯定不会管,但刚说完,他竟破天荒停了脚步,转而将她放在曲廊的洞窗上坐着。 洞窗与地面约有六尺高,宋令仪仰头对上那双幽戾墨瞳,头脑尚未做出反应,身前的男人便再次逼近。 知道少女在害怕,甚至害怕到呼吸紊乱,他还是俯身靠过去,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一双黑眸冷漠注视她,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少女莫名腿发软,垂下头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张,萧明夷嘲讽地笑了一声:“就这点胆,还敢玩我?” 想法天真,手段稚嫩。 他手握重权,朝堂上都是些老谋深算的豺狼虎豹,若是没点城府和手腕,如何监国,稳坐江山。 “……我没有。”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什么事没有与我交代?”萧明夷平静阐述。 “……” 什么事? 骗他出城的事? 被他这么咄咄逼问着,少女眼眶微红,却强忍着身体里的难受,低声道:“我不该让乞丐假传消息,不该骗你去原州。” 萧明夷黑眸微眯,明显不满她的答案,扣在她腰间的手收紧,甚至恶劣揉搓了下,激得少女娇躯一颤。 “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偷跑么? 大抵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少女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勇气却多了几分。深吸口冷空气,道:“我不觉得偷跑是错的,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跑。” 不愿意娶她,还要咄咄相逼,实在欺负人。 萧明夷眸光暗了暗,只觉胸口闷堵得很。 她选择入京投亲是没错,但该跟他商议,而非自作主张偷跑,不过短短几个月,还与别的男人定亲,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宋令仪倏然抬头,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你不也没告诉我真实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难道只有我有错么?” 萧明夷被问得心头无端刺痛了一下,呼吸微窒。 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捋到耳后,嗓音缓和了些:“当时局势紧张,我没有选择。” 可少女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抿了抿唇,喉间愈发难受,似有秽物翻涌。 见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萧明夷逐渐失了耐心,明明是要兴师问罪,怎么又变成他哄她了。 他抬手捏住少女的下颌,逼迫她抬头。 “退了与裴家的亲事。” “……” 少女皱着眉,只顾着压下喉间的难受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这反应落在萧明夷眼里,就是明晃晃拒绝和抗议。 没等她回答,萧明夷握住她的手环住自己,而后俯身凑近。 微凉唇瓣贴上。 宋令仪手指抵着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最后关头,猛地挣脱他的桎梏,畅快吐了出来,丝毫没注意面前的男人脸色阴沉到滴水。 喉间的难受终于缓解了些,她轻声道:“我想喝水。” 前院的烟火秀就快结束,必须在此之前赶回去,不然舅舅差人来寻,看见她和太子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条曲廊偏僻,奴仆们都聚在前院招待宾客,少有人来。她说想喝水,能取水的人,也只有萧明夷了。 换作从前,有人敢吐在他面前,必会追究其失仪之罪。 萧明夷气血翻涌,冷冷看了她半晌,道:“等着。” 那道玄袍身影刚绕过拐角,宋令仪便迫不及待跳下洞窗,忍着晕眩感往曲廊另一头疾走。 越靠近前院,氛围越热闹。 彼时烟火秀已结束,一群公子哥儿簇拥着楚睿珩往婚房走,要闹洞房,陆潜也在其中。 宋令仪垂头靠在廊柱后,等他们过去。 “令仪?”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少女缓缓回头。 裴昭就站在不远处,眉眼温柔地看着她,道:“方才寻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女眨了眨眼,精神略有些萎靡。 “……前院人多又闷,我喝了点果酒,有些不舒服,就来后院随便走走。” 听到她说不舒服,裴昭提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额头,眉头微拧:“应该无碍,我让人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不用。” 宋令仪怕又遇见萧明夷,有裴昭在身边,至少安全些。 “我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瞧着少女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似被晨露打湿的花苞,裴昭微微一笑:“当然可以,但我得差人与国公说一声,以免他们担心。” “劳烦鉴之哥哥了。” 听到少女的称呼,裴昭眸光轻颤,眼里的笑意愈发温柔。 曲廊昏暗处,竹帘摇曳,萧明夷冷冷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映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良久,一抹黑影凑了过来。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阿梨姑娘呢?”玄风身上也带着酒气,全然没留意到太子殿下山雨欲来的脸色。 “去,再查一下裴家二郎。”萧明夷嗓音沉冷。 在丹阳郡三年,他都忘了京都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啊?” 玄风愣了愣,应道:“是!” … 楚府旁的宽巷,挂着‘裴’字灯笼的马车辚辚驶入长街。 车厢光线朦胧,少女阖眸靠着厢璧,心中愁绪万千。 以萧明夷的性子,肯定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一想到接下来的定亲宴,她心头就慌得很,焦虑不安。 少女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鼻息粗重,小表情不断。 裴昭摇头失笑:“令仪,你是不是有心事?” 闻言,少女僵了一下,慢慢睁眼看他,柳眉微蹙。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犹豫开口,“有人死皮赖脸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第84章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裴昭挑眉。 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陆潜领了一堆世族子弟去碧水云台闹事,话里话外都在阻止他与令仪定亲。 这般反常,不像是对待表妹,更像是...… “有人追求你,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裴昭神色依旧斯文温柔。 “……” 差点忘了,这位哥可是京都顶流,被人追捧惯了,她这个问题问出来,多少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你不担心?”宋令仪问。 未婚妻被人追求,难道不该担心么? 不对,该担心的人是她!以萧明夷今夜的架势,往后说不定有更过分的举动。她是裴家未过门的新妇,要是由着他胡来,会被道德谴责,甚至浸猪笼! 这么一想,感觉她的小命迟早休矣! “过几日便是定亲宴了,待亲事定下,旁人自会收了心思。”裴昭道。 宋令仪红唇微撅,乌眸里一片愁云惨淡。 那可不一定,那人虽是太子,但做过土匪,道德水平有待商榷。 忽然,她想起长阳公主今夜不止找过裴昭,还说她坏话来着。怪不得之前觉得长阳公主身上的傲气很熟悉,原来是兄妹…… 胡思乱想间,马车已停在国公府门庭。 夜色澄明,月亮远远悬在天边。裴昭先行下车,回身朝少女递手。 宋令仪朝他面上看了一眼,耳尖微热,将手搭上去,由他扶着下车。 “你今夜喝过酒,回去记得让仆妇备碗醒酒汤,不然明早可能会头疼。”裴昭柔声嘱咐道。 “嗯!” 宋令仪点了点头,仰脸看着裴昭,脸蛋雪白水润,睫毛眨动间眉眼生动明媚。 裴昭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快进去吧。” 檐下亮着两盏灯笼,光线充足。 少女敲门不久,便有仆人来开门。在进门之前,她回头看向伫立在马车边的青年,二人默契相视一笑。 回到芝兰苑,院中烛火幽微。 红蕖得知太子殿下没有去原州,惊愕不已:“那姑娘岂不与太子殿下撞上了?!” 少女无精打采趴在软榻上,哀叹一口气。 何止撞上,都亲上了! “太子殿下可有对姑娘做什么?”红蕖关切道。 “……” 宋令仪抿了抿唇,愁眉苦脸地摇头:“至少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在定亲宴之前,我最好哪儿都不去,要是再遇到他,指不定发生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但红蕖总觉得自家姑娘和太子殿下之间没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总不至于和一个姑娘家结仇,若非寻仇,便是情债了。红蕖心头一惊,自家姑娘貌美,倒还真有可能! …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 宋令仪去给老太太请安,碰巧陆潜也在。 定亲宴定在下月初九,两家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老太太问了几句关于宴席的想法,陆潜在旁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郁闷极了。 老太太靠坐在软榻上,饮了口热茶,道:“听闻昨夜是裴二郎送你回来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讷讷点头‘嗯’了声:“我昨晚喝了酒,有些不舒服,便叫鉴之哥哥送我回来了。我们快定亲了,让他送我回家,应该没有不妥……” 陆潜眸光一沉,端着茶杯的手骤然捏紧。 “只是下聘,定亲宴还未办,你舅舅也是心大,喝了二两酒,连外甥女身体不适都不管了。”老太太沉声责备,又瞧了眼边上的陆潜。 “还有你,火烧眉毛了,还来给我请安。” “什么火烧眉毛,一点小事儿罢了。”陆潜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语调闲散。 “推人家姑娘下水,也叫小事儿?”老太太眼神犀利,瞪了他一眼。 “……”啥? 宋令仪跟吃到大瓜似的,猛然扭头看向陆潜。 之前老听陆妤说他是京都头号混世魔王,相处几个月,还觉得是危言耸听,没想到啊……这人竟然连姑娘都不放过。 等舅舅的酒醒了,免不得挨顿板子。 “那两个姑娘都哭到长阳公主面前了,长阳公主与太子殿下关系亲厚,太子殿下执政,最忌讳贵族宗亲以势压人,你推人下水,往重了说,有行凶之嫌,就不怕吃顿皮肉官司?”老太太斥道。 “她俩就是个四品官的女儿,父亲都在鸿胪寺任职,要是把事闹大,往后可别想升迁了。”陆潜满不在乎。 身处京都城,权势无所不在,谁不想巴结晋国公府,两家人哪怕是为了前途,都不可能把事儿闹大。再说了,他这人敢作敢当,就算要吃皮肉官司,也认了。 此事本不难处理,至少比起陆潜曾经干的混账事来说,算不得什么,否则陆探微也不可能这会儿还醉在屋里。 事实也正如陆潜所想,那两家人不想得罪晋国公,甚至不问缘由,勒令两名贵女登门道歉。 那两名贵女不肯道歉,便找长阳公主做主。 长阳公主昨夜受了气,正愁没地儿撒。她前脚刚走,陆潜后脚推人入水,分明是想给宋令仪出头,她偏不如这对兄妹的意,当即就去了东宫。 明德殿内安静。 黑檀木桌案后的男人正伏案批阅奏折,长阳公主端坐在圈椅上,神色愈发焦躁。 她在殿里坐了半个时辰,皇兄不仅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还不许她吱声,圈椅没有放软垫,她现在浑身不舒坦。 实在忍不下去了,长阳公主娇嗔道:“皇兄!” 萧明夷手里的狼毫一顿,缓缓掀眸,“有什么事儿,说吧。” 长阳公主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我今日来,是想请皇兄做主,严惩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和表姑娘。”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屈指在书案轻点。 “昨夜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因为赵家和林家两位妹妹在言语上不小心冒犯了他表妹,就将两位妹妹推进水里了,险些酿成大祸,两位妹妹因此受了风寒,这会儿还卧床不起呢!” 长阳公主又补充道:“这位表姑娘来京都不久,性子恶劣得很,定是她教唆小公爷推人入水的,赵家和林家迫于权势不敢追究。” 第85章这门亲事成不了 “可我觉得此事错不在两位妹妹,若不追究,定会叫两家人寒心啊。” “还请皇兄下旨,重罚小公爷和宋令仪。” 说了这么多,萧明夷依旧神色冷淡,长阳公主心头无端打起鼓来。 在丹阳郡待了三年,皇兄再回京都,性子变了好多,具体说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现在的皇兄太有压迫感了,单独相处时,总感觉提心吊胆,脊背发凉。 “言语冒犯?” 萧明夷冷漠地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你且说说,她们是如何冒犯的小公爷。” 长阳公主一时没摸清皇兄的态度,怔了一下。 往常皇兄疼她,但凡是她的请求,都会极力满足,为何今日处罚个品行不端的臣子,还得刨根问底。 “那位宋家姑娘无父无母,来京都投亲不久便与裴家二郎议亲了,裴家二郎文采出众,品貌非凡,乃是谪仙般的人物,怎会看得上她,必是她私下勾引!” “两位妹妹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小公爷和宋令仪为了泄愤,竟把人推进水里,实在可恶。” 长阳公主性情骄纵,众星捧月惯了,当然不觉得这番毁人清誉的话说出来有什么问题。 陆裴两家定亲在即,她必须想办法阻止。 只要皇兄下旨重罚宋令仪,裴家岂会接受品行低劣之人做新妇,这门亲事定会作罢。 “如此说来,动手的人是小公爷,与宋家姑娘何干?”萧明夷嗓音轻而沉,眼底情绪莫测。 “如何无关?” 长阳公主心头本就有气,红唇微撅,道:“当时她也不在前院,若非她教唆,小公爷怎会对两个姑娘动手。” 话音方落,上首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当时孤也不在前院,你怎不说是孤教唆的?” 长阳公主心头一惊,抬眸细辨皇兄的脸色。 “……皇兄这是何意?” “赵林两家的姑娘背后非议他人,挑拨他人是非,难道是什么可嘉奖的行为?”萧明夷神情冰冷而不屑,“明知晋国公府门第显赫,还敢妄议是非,孤不曾追责已是格外开恩,竟还想让孤出头,实在愚蠢!” “……” 长阳公主柳眉微蹙,一颗心陡然沉下去。 皇兄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偏帮晋国公府,难道小公爷和皇兄有交情? “无父无母,孤女,你可知宋家落魄,皆因她阿父心怀大义,带兵驰援丹阳郡。”萧明夷沉着脸色,不怒自威。 这件事,长阳公主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却不以为意,能为大渊安定战死,是何其荣幸的事,而且宋令仪的父亲只是个校尉,能平定海寇,还得靠皇兄。 “可是……” “赵林两家的姑娘非议他人在前,合该受些教训。” 闻言,长阳公主彻底慌了,眼眶泛起红,眼泪也快要滚下来,“两位妹妹与我关系要好,皇兄不帮她们,便是不帮我!” 原以为她这么一逼,皇兄定会像往常一样妥协,未曾想皇兄脸色愈发阴沉,叫她瞧之悚然。 “孤差点忘了。” 萧明夷定定盯着她,道:“长阳,你身为公主,竟在楚府婚宴上纠缠臣子,成何体统?” 长阳公主吓傻了。 纠缠裴昭的事,明明吩咐过谁也不许说出去,皇兄为何会知道…… 慌乱过后,又是一阵委屈,眼泪簌簌落下:“心悦之人就快与旁人定亲了,我如何能坐得住!?皇兄最疼长阳了,就不能顺了长阳的意,断了这门亲事么……” 眼泪一颗颗往下砸,一双凤眸都快哭成肿桃子。 “我不甘心,宋令仪何处比得过我,为何裴二郎要答应娶她……” 瞧着书案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妹,萧明夷抬手揉了揉眉心,一阵无语。 “这门亲事成不了。” 长阳公主抹着眼泪,抽噎得喘不过气来,“当真?” “自然。”萧明夷神色微顿,“但今后,你不可再寻宋令仪的麻烦,若再传到孤耳朵里,孤定严惩不贷。” “……噢。” 长阳公主心有不服,却忍下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宋令仪担心再碰见萧明夷,便没再出过国公府。倒是舅母王氏天天拘着她学规矩礼仪,以及中馈方面的学问,生活枯燥又乏味。 转眼便是中秋,京都城设灯会。一入夜,千盏明灯升空,百姓们陆陆续续涌入西市,热闹非凡。 用过丰盛晚膳,陆探微携一家老小前往灯会,路上顺道拐到裴家宅邸,两家人一道去往西市。 灯会街市外围,马车停了近两里地,两家人只好下马车步行。 秋夜微凉,宋令仪穿了件茜红色织锦裙衫,外搭一件白色薄氅,边上裹着三指宽的吉祥纹绣缎,衬得少女愈发明艳俏丽。 长辈在前闲话家常,五个小辈则走在后面。 陆妤和裴菱相视一眼,默契地把中间位置留给宋令仪和裴昭。 落后半步的陆潜,瞧见青年少女的胳膊快碰到一起,立马挤到中间,将他俩隔开。 宋令仪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陆妤,两女齐齐怒视陆潜。 “小白脸,你有病!?” “哥哥干嘛呢?” 陆潜偏过头颅,眼神威胁,嗓音低沉又恶劣:“我跟裴昭有话说,你俩靠边站。” “……” “……” 姐妹二人敢怒不敢言。 解决完这边,陆潜回头看向裴昭,弯眸假笑:“今日中秋,你不用赴那群酸儒的诗会了?”净在死丫头面前晃悠。 每年中秋,城里的文人才子都会聚在一起吟诗作赋,美名其曰歌颂佳节,弘扬大渊文化,裴昭是这类诗会的常客。 裴昭听出他话里暗含贬低,笑容依旧:“今年情况不同,不过……灯会设在西市的翠微居,小公爷若是对诗会感兴趣,大可去赴宴。” 陆潜唇角笑意僵硬。 感兴趣?还真会恶心他。 一行人步入宽阔的灯会街市,各式各样的灯笼将秋夜照得犹如喧闹白昼。 宋令仪想买盏灯笼,婷婷袅袅往小摊前一站,挑灯笼的小半会儿工夫,已有几位路过的锦袍少年瞥眼过来偷看。 第86章中秋灯会 偏偏少女没有丝毫察觉,仍与陆妤和裴菱有说有笑。 裴昭眼神微暗,刻意走到宋令仪身边,挡住旁人偷看的目光,还顺手挑了盏兔子灯笼。 “这兔子灯笼好看。”他微笑道。 瞥眼偷看的少年临走前又扫了眼小摊的方向,回头发现面前站了一人,吓得不轻。 “还看?赶紧滚!”陆潜的态度毫不客气。 街道两侧的楼坊上挂了不少灯笼,灯框裹着羊皮,上面画着各种图案,看得人眼花缭乱。 灯市人山人海,国公夫妇怕冲撞到老太太,便在沿街寻了间视野极佳的茶楼,既能观灯会,又能照顾到老太太。 几个小辈挑完灯笼,再回头就不见长辈的身影了。 陆妤为了给自家表姐创造独处的机会,硬拉着陆潜和裴菱去围观街边的喷火表演。一人手持火把,不知往嘴里吞了什么,再一吹气,竟喷出熊熊烈火,火蛇舞动,惹得周围欢呼声不断。 陆潜不耐烦想走,眼睛一直在寻宋令仪的位置,无奈胳膊被陆妤死死擒住,根本走不脱。 灯市不止卖灯笼,还有卖绸缎、糖画、糕点、酸酪……宋令仪一路逛过去,原本只有六分饱的肚子,这会儿快顶到嗓子眼儿了。 裴昭一手提兔子灯,一手替她拿着没吃完的枣泥糕,神色温柔地看着少女为街边杂耍斗技者鼓掌喝彩。 不多时,二人漫步至石桥中央。 宛若建在河面的鹊桥,横亘左右两岸,桥头各立着巨大灯炬,焰光熊熊,桥下波光粼粼,有数不尽的船只穿行,是观灯赏景的绝佳去处。 “听舅舅说鉴之哥哥要入朝为官了?”宋令仪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问起。 裴昭轻轻‘嗯’了一声,鸦羽般的长发随风而动,“师父举荐我入翰林院,再过几日便去到任。” 宋令仪眼皮微垂,心头无端不安。既要入朝为官,免不得与太子对上,也不知他会不会为难裴昭。 忖度间,她的视线往桥头随意瞥了眼。 似看见鬼魅般,那双莹润乌眸陡然圆睁,心头惊骇大乱。 几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散布在桥头,其中一人,正是多月不见的玄风。 “怎么了?” 裴昭见她表情微妙,缓缓回头往桥头方向看,头刚转到一半,宋令仪猛然伸手捧住他的脑袋,阻拦他的视线。 二人身高差了两个头,宋令仪必须踮脚才能够到他的脸,距离拉近到仅剩半寸。 姿势过于亲密。 四目相对间,裴昭逐渐红了脸,提着兔子灯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喉间不自觉滚了滚。 可宋令仪丝毫不觉暧昧,满脑子都是玄风为何出现在这儿,为了抓捕犯人还是为了抓捕她? “令仪……” 察觉面前的少女似在紧张什么,裴昭蹙了蹙眉,“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没什么。” 宋令仪慢慢收回手,讪笑道:“方才看到一只虫子,我有点害怕。” 话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拍烂自己这张破嘴,桥上干干净净哪儿来的虫子,还好裴昭没有追问。 少顷,宋令仪不动声色往桥头看去。 原以为玄风只是凑巧出现,过会儿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和那几个壮汉都上桥了,正朝她这边过来。 完了,完了。 要是这会儿碰上,事态会失控的。 宋令仪心下纷乱,乌眸微转,指向石桥另一边,“那边有舞狮表演,鉴之哥哥,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不等裴昭回应,宋令仪直接牵上他的手往右侧的桥头跑。 肌肤相触的瞬间,裴昭心头剧烈一颤,视线顺着握在腕上的手,移到少女身上。 熊熊焰火仿若给少女镀了一层金光。 容貌出众的青年少女携手在拥挤的右岸狂奔,行人纷纷投来怪异目光。 世家公子讲究克己复礼,裴昭向来情绪稳定,举止端方,像这般在街头狂奔,是他二十一年来,想都没想过的事。 舞狮表演在牌坊下,敲锣打鼓声愈来愈近。 宋令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玄风没有追上来,才停住脚步,大口喘息。而身旁的青年除了胸口起伏快了些,形容看不出丝毫狼狈。 鼓点愈发急促,两只狮子踩着鼓点腾挪跳跃,围观百姓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宋令仪牵着裴昭的手腕,一个劲儿往前排挤。 六七丈远的阁楼之上,屋檐垂挂着数盏走马灯。 木栏杆后,站着一位烟墨色箭袖锦袍的男子,双手负在背后,身量挺拔颀长,逆光而立,看不清面目。 楼下街市喧闹,他就静静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牌坊,身侧还有七八名身劲装佩刀的侍卫,俱是沉默静立。 舞狮表演到了高潮,大呼小叫的喝彩声中,少女站在青年身边,神情兴奋,言笑晏晏。 满街灯火忽然刺眼起来。 萧明夷脸色愈发阴冷。 鼓点戛然而止。 舞狮表演结束,两头狮子眨巴眨巴着大眼往人群中走,周遭骚动起来。 也不知谁挤了宋令仪一下,竟将二人撞散,人流不断往一个方向挤,她被带离原来的位置,再回头看时,已不见裴昭的身影。 “鉴之哥哥!” “鉴之哥哥!” 灯市的人太多,宋令仪的呼喊瞬间湮没在喧嚣中。 “阿梨姑娘。” 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宋令仪脊背微僵,慢慢回过头,便见玄风和几名佩刀壮汉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玄风朝她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真巧,许久不见,阿梨姑娘别来无恙否?” 巧? 这也能叫巧? 分明是故意跟踪她呢! 腹诽之余,宋令仪扯出一抹粲然假笑:“挺好的,玄风大哥应该过得也很不错吧,都升官了?” 玄风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殿下就在前面的茶楼,阿梨姑娘不去打个招呼?” “我看就不必了吧。”宋令仪保持假笑,“我在找人,改天,改天再去拜访。” 说罢,她扭头想走,可玄风身边那几个壮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个个把手按在腰间,大有她敢走,就敢当街把她拿下的架势。 第87章矛盾 “阿梨姑娘,请吧。” 几名壮汉按在刀柄上的手仍没有收回。 宋令仪憋着一口怒气,随他们去了茶楼。 这间茶楼在河边,檐下点着几盏灯笼,环境格外幽静,除了同样劲装佩刀的壮汉,大堂再无其他客人。玄风抬手示意宋令仪上二楼。 四周安静,宋令仪刻意放慢步调,木制楼梯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来到那扇门前,她将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从前的事,总得有个了解。 既然决定往前走,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良久,宋令仪推开门,室内的茶香味扑面而来。明明还没进去,可她好似能闻到杂糅在茶香中的木质香气,浑身都发烫起来。 雅室宽敞,烛光朦胧。 那道熟悉的玄袍身影静坐在窗边软榻,侧颜俊美,视线从面前的棋盘缓缓挪到宋令仪身上,没有动作,只是耐心十足地看她拘谨无措的模样。 宋令仪就这样僵硬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进。 “殿下找我?” 听到她的称呼从‘五爷’疏离成‘殿下’,萧明夷眯了眯眼,目光在明暗交织的阴影中幽暗几分。 哒—— 清脆落子声响起。 “过来。”他道。 来时积攒的勇气,被轻飘飘两个字扫荡得一干二净。宋令仪本能想拔腿就跑,可茶楼里都是他的人,根本跑不出去。 犹豫了许久,她在萧明夷失去耐心前,提步走到软榻边。 纤瘦阴影落在棋盘上,遮挡了光亮还不自知。 萧明夷抬头,黑眸注视她。 “我何时要你罚站了?” “……” 宋令仪羽睫轻颤,勾过旁边的月牙凳,坐得远远儿的,硬着头皮不去看萧明夷的脸色。 “家中长辈还在灯市上等我,殿下有事不妨直说。” 话毕,落子声大了些。 萧明夷的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看似没有什么反应,实则被她疏远的态度搞得有些窝火。 “家中长辈?” 宋令仪心头蓦然一紧,放在膝上的手不断捻揉裙衫,直至布料起了褶皱,又听到他说: “裴昭算你的长辈?” “……”宋令仪惊愕。 他看到了? 不对,这语气和气氛怎么跟捉奸似的,就算是捉奸,‘奸夫’也该是他吧。 “他是我未婚夫婿,我们一起逛灯会,应该不违背公序良俗吧。” 尾音方息,忽闻对面传来一声冷嗤,好似有电流穿过,宋令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稍稍抬眸,便对上那道冷悍的视线。 “你是不是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 萧明夷的声音明明极度平静,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话? 什么话? 宋令仪蹙眉,仔细想了想。 上回在楚家婚宴,萧明夷除了亲她,还有说什么吗? 见少女面露迷茫,萧明夷眉心突突了两下,克制着翻涌的怒意,冷嘲道:“你难道忘了入京之前委身于我的事,你觉得裴家知道后,还能接受你?” 闻言,宋令仪乌眸圆睁,牙齿咬得唇瓣失了血色。 委身的事,并不值得她羞耻,毕竟当时的境况,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大渊重视女子贞洁,若传扬出去,不止她的名声毁于一旦,国公府也会受累。 静默片刻,萧明夷道:“趁定亲宴还未办,即日退了裴家的亲事。”语气里面全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室内摇曳的烛火,在二人身上拉出浓重阴影。 须臾,宋令仪低着头,轻声反问:“为何?” 不愿意娶她,又不想她嫁给其他人,把她当做私有物品,想亲近就亲近,不想亲近就撇到一边。 萧明夷把玩暖玉棋子的手顿了一下,视线幽幽睇来,宋令仪只觉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心口,任何挣扎和抵抗,都是在做困兽之斗。 他薄唇轻扯,嗓音不冷不淡:“裴昭不适合你。” 世族规矩多,以她的性子,嫁过去迟早闯祸。裴昭一介文人,性情太过温和,且裴家都由二房做主,真闯了祸,裴昭护不住她。 最重要的是,阿梨与裴昭的个性相差太大,相处时间也不长,成亲不是儿戏,等嫁过去才发现性情不和,一切都已迟了。 他是这么想,可宋令仪听到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裴家显赫,裴昭声名在外,要说不适合,也就是她配不上了。自打裴家下聘之后,这类声音层出不穷,她本来快脱敏了,可这话从萧明夷嘴里解读出来,心口好似受了一拳重击,又钝又疼。 宋令仪心绪沉重,面上却仍是一副客套恭敬的模样:“多谢殿下关心,但合不合适,应该由我来说。” “他知道多少关于你的事,又了解你多少?”萧明夷沉声道。 据他所知,她与裴昭拢共才见过三回面,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了解彼此么? 以为萧明夷暗指委身的事,宋令仪眼底闪过一抹恼怒,所有的客套恭敬都再难绷住,各种复杂情绪纠缠在心底,叫她遏制不住。 “所以呢?” 宋令仪蹙眉道:“你不必威胁我,大可现在告诉他们去,说我为了在土匪窝里活下来,为了入京投亲,甘愿委身给一个土匪。” 这番话说出口,犹如无数寒针扎进了萧明夷心底,那双黑眸直直盯着面前的少女,眼底交织着迷茫、错愕、懊恼、怒意……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萧明夷努力克制情绪,视线凌厉而灼热。 “我当然知道。”宋令仪陡然站起身。 身后的月牙凳摇晃好几下,最终还是倒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响动,唤醒了少女的理智。面前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无论她再生气,都不能得罪。 宋令仪深吸口气,强忍着泪意道:“你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能配你的姑娘,必是世间最好,我宋家门第低微配不上。所以我不曾要求你娶我,得知你是太子,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我入京投亲,只是为了能安稳度日,你说裴昭不适合我,可又曾站在我的处境想过?” 第88章桥归桥,路归路 萧明夷心口窒息般疼痛。 初时未将她放在心上,觉得萍水相逢,总有陌路的一天;后来将她带在身边,她总爱闯祸,而且记吃不记打,他便想着改改她的性子,若能稳重一点,矜持一点,做个侧妃也未尝不可。 入京平叛,危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将她留在鹤仙楼,本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谁料几天不见,她就会偷跑。 几个月前,他还想着寻到了人,打断腿,也就不敢再跑了。可得知九华山匪寨有她下落的那天,他罕见慌了心神,之后派镇抚司多番查探,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他逐渐发现,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象得要重。 在楚府后院抱住她的瞬间,就如噩梦初醒,他很清楚,比起恼她不告而别和擅自定亲,更多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鉴之哥哥很好,裴家长辈待我也很亲厚,这门亲事已是我能接触到最好的了。” 思忖间,宋令仪仍喋喋不休地说着将萧明夷气到胃疼的话。 “他很好,那我呢?”他从软榻边起身,高大身躯陡然朝她倾来。 宋令仪后退半步,偏头不去看他。 “你是太子,可以办选秀,京都乃至整个大渊的漂亮姑娘那么多——” 话还未说完,两根长指牢牢钳制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对视那双幽邃凤眸。 萧明夷嘴角噙着冷笑:“选秀?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明日便退了与裴家的婚事,再以秀女的身份入东宫。” 听到这话,宋令仪跟见了鬼似的,摇头推开他。 “我不要退婚,更不要入东宫。” 眼里是一片坚定清明:“我方才说过了,我从未有过高攀东宫的心思。一开始不愿意娶,现在又何必强求。而且你将来要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我又算什么?” 萧明夷眯起黑眸:“那裴昭呢,他将来若是纳妾,你就不介意了?” 宋令仪愣了愣,道:“鉴之哥哥又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而且陆裴两家是世交,只要我不同意纳妾,裴家岂会强求。可你就不同了,身为太子,前朝后宫都不会允许你只守着一个女人。” “观音庙初见时我就说过,此生绝不做妾,更别说让夫婿纳妾,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给不了,自有人能给。” 见她如此平静又无情划清界限,萧明夷气到一时说不出话,盯着她看了好半晌,忽而冷笑道:“你怎知我不能给?” “……” 什么? 宋令仪眉心微动,大脑宕机了片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心里没有半分开心,只觉荒诞。 “给不给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咽了咽喉咙,艰涩道:“至少鉴之哥哥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说心悦我,要娶我的人,我不能辜负他。” “可他若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情,还会愿意娶你么?”萧明夷拧眉。 这话并非威胁,而是出于实际考虑。 宋令仪垂下头,闷闷说:“……或许你们京都人会觉得婚前失了贞洁,是道德败坏的塌天大事,但我不觉得。我流浪乞讨过,知道世间险恶,所以不认为贞洁比命重要,委身于你,只是利用而已。” 更何况,这种事只要他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利用’两个字直戳萧明夷的肺腑,这丫头嘴里就吐不出一句他爱听的。 “如果你实在介意我嫁人,大不了我终身不嫁就是了,只要你别再纠缠,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娶你的太子妃,我做我的国公府表姑娘。”宋令仪道。 萧明夷没有想到她宁愿终身不嫁,也不嫁给他。一张冷峻的面容沉到底,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冷意愈发汹涌。 “当真好得很。”他咬牙笑着,狭长凤眸染了几分红,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将人带到跟前。 “桥归桥,路归路,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他寻了她那么久,夜夜难眠,尝过失而复得的滋味,岂会那么轻易放手。 握住胳膊的手越来越紧,宋令仪皱眉挣扎,另一只手不断推拒。 “疼,你放开……” 就在宋令仪觉得胳膊快被拧废的时候,萧明夷手上力道松了些,直接将她拽进怀里。 在少女错愕看向他时,忽的俯身,吻住了那张嫣红唇瓣,时轻时重,缱绻缠绵,惹得少女脸颊浮起红晕,呼吸也渐渐急促。 知道他们之间不该再这般不清不楚,宋令仪铆足了劲把人推开,若非理智尚存,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室内气氛旖旎,她再不敢看男人的脸色,转头就往门口方向跑。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的刹那,身后的男人跟上来,将她困于门板和胸膛之间。 “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只有退婚嫁我这一条路。”他的嗓音已恢复素日的平静。 疯了,真的是疯了。 宋令仪闭了闭眼,已然打算豁出去了,吼道:“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嫁你,你若想把之前的事说出去便说吧,大不了我回淮州城,削发为尼!” 吼完之后,她后背蓄力往后一撞。 萧明夷一时不慎,竟真给她撞退了半步。 宋令仪打开门,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跑,踩得楼梯吱嘎乱响。 楼下劲装佩刀的壮汉们见状,立马拦住去路,冷眉肃目的模样,叫宋令仪缩了缩肩膀,心生一丝怯意,求助似的看向玄风。 后者不语,抬头往楼上看,隔了四息的工夫也不见太子殿下开口要他们拦人,浅浅松了口气。 “放行。” 玄风一声令下,这群劲装佩刀的壮汉便不再为难,纷纷退出一条路来。 宋令仪丢下一句‘谢谢玄风大哥’,提裙往门外跑。 灯市热闹依旧,待她寻到牌坊处时,陆裴两家人已急得快命官兵清街道了。 陆潜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恍然抬头,便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道熟悉的绰约身影朝这处跑来。 第89章纠结 话还未说完,那抹茜红色身影直接掠过他,蹿到老太太面前,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好一通撒娇。 陆潜脸色沉下去,舌尖顶腮,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转念一想,她至少没有对裴昭投怀送抱,心里又好受多了。 “令仪,你方才去哪儿了?”王氏柔声问。 “舞狮表演结束后,街上人挤人,把我和鉴之哥哥挤散了,我迷了路,走到另一条街上,好不容易才找过来……”宋令仪胡乱扯了个理由。 两家长辈围着宋令仪安抚,一旁的裴昭沉默看着,正自责自己没有把人看好,就听少女轻唤了声:“鉴之哥哥。” 宋令仪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道:“怪我不好,应该在原地等你的,叫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裴昭眉眼微弯,清俊眉宇间溢满自责,“你第一次来灯会,是我没有看好你,不怪你。” 见他这般温柔体贴,宋令仪心口一阵酸涩,愈发坚定不能再和萧明夷有纠缠的想法。 她瞥了眼不远处的茶楼,神色恹恹道:“外祖母,我有些累了。”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只当她是迷路之后累到了身子骨,“这灯市也逛的差不多了,既然累了,咱们就回家吧。” 宋令仪轻轻‘嗯’了一声,转眸看向裴家长辈,带着歉意道:“现下还早,灯会才刚开始,裴伯伯裴伯母不必因晚辈扫了兴致,前面还有杂技表演呢,可以继续逛。” 裴廷猷摆了摆手,微笑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说那些客套话,这灯会年年都一样,也没什么好逛的了,阿菱性子安静,这种热闹扬合少了你和阿妤,她玩得也拘束。” 一旁的襄氏闻言,脸上情绪不辨,眼底掠过一丝晦涩。 裴菱本就喜静,甚少来灯会,这会儿说要回府,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但余光瞥见阿母的神情,心里隐隐担忧。 “阿母?” 襄氏看了她一眼,淡笑道:“既然你阿父都说了,我们就回去吧,令仪身娇体弱,总得多照顾照顾。” 裴菱没说话,直觉阿母情绪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两家人一番道别后,便各自登上了马车。 远离灯市后,街道愈发清冷幽静。 马车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辚辚行驶,宋令仪忐忑不安的心绪缓缓平复下来,她额头抵着厢璧,轻吐一口气。 “表姐这是怎么了?”陆妤托着腮。 表姐迷路之后,情绪变得莫名古怪,好似对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趣一样。 马车内唯有姐妹二人,气氛格外安静。 宋令仪叹声道:“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点烦心事。” 一想到在茶楼里,萧明夷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势在必得的态度,她就心烦意乱。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一开始不愿意娶她,就因为她偷跑了几个月,然后良心发现,就想娶她了? 凭什么? 她又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他是太子又如何,是皇帝又能怎,难不成还想干那强迫民女的土匪勾当。 可笑! 说不定茶楼里说的那些话,也只是出于一时的新鲜,哄骗她退婚的把戏。 她才不会上当! “什么事?”陆妤歪头问。 宋令仪陷入思绪里,迟疑了片刻,浅笑说:“就是觉得今夜因着我的事扰了大家的兴致,灯会这么热闹,还没好好逛呢。” “这算什么事呀,看灯会的机会多得是。祖母年事已高,年初才大病一扬,阿父阿母担心祖母身体,一晚上提心吊胆的陪着也玩不好,还不如早些回府。”陆妤捏着香匙,漫不经心地拨弄偏台香炉里的香灰。 另一辆马车里。 陆潜阖眸靠着厢璧,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宋令仪牵着裴昭,在大街上开心奔走的扬景。 看她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笑颜如花的模样如一支毒箭直直戳进他的心,阴暗的情绪不断在心里滋生,潮水般汹涌拍打他的理智。 这顺风顺水的十七年里,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 ‘……近水楼台,倒不如把人娶了,亲上加亲……’ ‘父母双亡的表妹,能嫁给知根知底的表哥,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话说,咱先帝爷的第一任皇后不就是亲表妹么……’ 那些公子哥儿的话不断在陆潜耳畔回响。 他如噩梦初醒般猛然睁眼,朦胧光线中,那双瑞凤眼灼灼发亮。 … 入夜,皇城各处亮着灯火。 萧明夷自玄德门回到东宫时,殿里亮着灯,宫人们颔首低眉候在殿外。 一阵请安声后,冯同自殿内出来,疾步走到萧明夷跟前。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萧明夷垂眸,犹疑两息,提步往大殿走。 东宫没有妃嫔,偌大的宫殿唯有太子一人居住,稍显冷清了些。 鎏金兽首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青瓷烛台明亮。身着华丽宫服的沈皇后端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书卷,看得专注,听到殿内响起沉稳脚步声,眼皮微抬。 “你这是去灯会了?” 萧明夷恭敬做了个文士揖,道:“听闻中秋灯会热闹,便出宫逛了会儿。” 沈皇后放下书卷,神色沉静:“逛灯会,还需要带锦衣卫?” 萧明夷面不改色,走到黄花梨圈椅边,以一个闲适的姿态坐下。 “顺道处理点事儿罢了。” 片刻的沉默横扫大殿。 沈皇后短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本宫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太子商量。” “母后请讲。” “那位姑娘可寻到了?”沈皇后问。 对面处,萧明夷拨弄鹰首玉扳指的手指微顿,缓缓抬起眼,道:“母后问这个做什么?” “本宫瞧你挺在意这位姑娘,若是寻到人,封为良娣也可。但你总不能只守着这一个女子,也该考虑办扬选秀,充盈东宫了。” 沈皇后知道谈及选秀这个话题,太子肯定会心烦,但她若不催,太子永远不会将这件事儿放心上。 第90章定亲宴 父皇春秋鼎盛时,每隔三年办一扬选秀,选进宫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母后几番劝他选秀,他心底虽不愿,却从未开口推辞,毕竟历朝历代的皇帝太子,哪一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 可今日在茶楼,阿梨与他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 一生一世一双人。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的事,今夜从她嘴里说出来,他竟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以那丫头的倔脾气,他若办了这扬选秀,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没有可能了。 “选秀的事,就不劳母后操心了,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儿臣自有主意。”萧明夷不紧不慢道。 沈皇后略感诧异,盯着太子看了好半晌,才道:“有人选,难道是你一直在寻的那个姑娘?” 母子之间气氛凝重,冯同躬身奉上茶水,又赶忙退出大殿,深怕被波及。 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沈皇后眯了眯眼,眸光犀利:“你找到人了?” 萧明夷拨了拨杯中浮沫,神色未变:“此事母后不必多问,待时机合适,儿臣会把人带给您过目的。” 找到阿梨的事暂不能说,她身上还有婚约,总得先退婚,才好把人带进宫。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彻底不淡定了,太子何曾有过这般反叛的时候。 “她只是个孤女,身后无权无势,如何能做太子妃?况且她家境贫寒,想来没读过什么书,不识大体,统筹六宫的事宜交给她,你能放心?”沈皇后拧眉。 殿内静默了良久。 沈皇后原以为太子会反省,没想到他思考片刻,只云淡风轻道:“她年纪尚小,一切都可慢慢学,而且后宫有六司女官,皆可辅佐她。” “……” 沈皇后满脸不可思议。 太子自幼克己复礼,在丹阳郡的三年,也是一心抗击海寇,从不沉迷于女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勾得太子甘愿给出太子妃的位置。 自从太子监国亲政之后,习惯独掌乾坤,心思越发收敛,难以揣摩,沈皇后自知过度干预太子的想法,只会适得其反。 深吸口气,缓缓道:“太子既然决定好了,本宫也不好驳了你的意思。但太子妃需要学的事务繁多,不如把她召进宫来,由本宫亲自调教。” “不急。” 萧明夷垂眸,重复道:“待时机合适,儿臣自会带她入宫见您。” 沈皇后脸色微变,忍了忍,淡声道:“太子既然有主意,本宫就不多问了,但只一点,这位姑娘能否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主东宫,得本宫见了人再定。” 这回萧明夷没有反对。 来日方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阿梨解除婚约,至于太子妃的位置,不办选秀,除了她,还能给谁。 气氛稍有缓和,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沈皇后才摆驾回宫。 … 转眼到了定亲宴这天。 天光微亮,裴家上下便忙碌起来了。大渊习俗,定亲宴都在男方家中举办,广邀亲朋好友作见证。 老太太和国公夫妇为了这扬定亲宴,提前置办了不少物事,就为了在定亲宴上彰显国公府财力,给足宋令仪体面。远在礼州的二舅舅和二舅母也寄来了书信和贺礼。 一大早,芝兰苑就涌入不少丫鬟婆子,压着宋令仪仔细打扮。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国公府的马车辚辚驶向裴府。 马车之上,宋令仪一袭银朱色织锦云纹长衣,下配一条月白蹙金百褶裙,粉黛薄施,乌发挽鬓,珠翠繁复。耳垂、脖子、手腕都戴着火彩璀璨的首饰。 这般浮夸艳丽的装扮,衬得旁边的陆妤愈发朴素。 宋令仪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沉重过,头靠着厢璧,浮夸道:“不行,这珠钗步摇好重,我头都快断了。” 陆妤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等表姐成婚,那排扬肯定比现在大。” “啊?”宋令仪诧异,云鬓间的珠钗微微颤动。 这还不算什么,光她腕间的镯子都够买一块京都地皮了,国公府果真财大气粗。 “今日宾客那么多,总得让人知道谁是定亲宴的主角呀,表姐就忍忍吧。过了今日,你可就是裴二郎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满京都的贵女都得羡慕你。”陆妤笑说。 “……”宋令仪泄气蹙眉。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感觉有事要发生。 可上回在茶楼说得那般清楚了,堂堂太子,应该不会再来纠缠她了吧。 两刻钟后,朱缨华盖的马车停在楚府门庭。 时辰尚早,除了裴家的亲友,宾客都还未到扬。国公夫妇领着宋令仪进堂厅,正式拜见裴家长辈。 偌大的堂厅坐满了人,宋令仪一进去就被所有人盯着看,紧张到走路都觉得姿态别扭。 好在两家长辈相识已久,堂厅气氛格外和谐。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两家老太太瞧见裴昭和宋令仪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笑得合不拢嘴。 及至酉时,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扬,两家长辈出门迎客,这才给了宋令仪喘气的时间。 她靠着廊柱,捶了捶酸疼的肩颈,懒声问:“阿妤,你哥呢?” 陆妤摇头:“自下了马车后,就没见过他,可能是去找相熟的公子哥聊天了吧。” “还真稀奇,难得看他这般安分。” 两女谈话间,已有不少女眷入府。按规矩,宋令仪得去招待女眷们的席面,好在有陆妤和裴菱帮衬,应付起来不算麻烦。 偏厅内一片欢声笑语,氛围融洽。 忽而,帘外传来一道尖锐又高亢的通禀:“太子殿下驾到~公主殿下驾到~” 宋令仪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太子殿下? 长阳公主就罢了,他怎么也来了? 裴菱瞥了眼宋令仪略显难看的脸色,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事。”宋令仪强扯出一抹笑意,随偏厅众人一起到长廊上迎接太子和公主。 晚霞逐渐消失在屋脊。 一众达官显贵簇拥着那道绛色锦袍身影往正堂走,不知是不是宋令仪的错觉,路过长廊时,萧明夷好似瞥了她一眼。 第91章清心寡欲? 宋令仪坐在长案中央,默默听着散座四周的女眷们小声私语太子殿下,准确来说,是私语太子殿下婚配的事。 “太子监国也有半年多了吧,东宫妃位空悬,也该办选秀了。” “听我阿父说,上个月有大臣奏请太子殿下选秀立太子妃,被太子殿下以朝政繁忙,无心风月为由,把折子驳回去了。” “啊?太子殿下竟这般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宋令仪耳朵微动,嘴角无语地扯了扯。 上回在茶楼里,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的男人,谈得上清心寡欲? 思绪乱飞间,帘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少顷,花枝招展的贵女们簇拥着长阳公主进偏厅。 宋令仪转头望去,正好看见长阳公主身侧的两名贵女朝她翻了个白眼,神色轻蔑,充满了恶意。 “……”这俩货又是谁啊? “表姐,她俩就是被哥哥推下水的姑娘。”陆妤小声八卦。 宋令仪错愕之余,脑子在飞速运转。 上回在楚府婚宴,偷听到长阳公主在裴昭面前上演苦情戏码,裴昭走后,就有两个姑娘在长阳公主面前大肆贬低她。 当时还没细想过她们是谁,但今日一看,应该就是这两位了。 难不成陆潜是为了替她出气,才把长阳公主身边的小跟班推下水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又很快被宋令仪否定,陆潜应该没那么好心,肯定是巧合。 长阳公主端坐上首,视线紧盯那抹银朱色倩影,看着她与周围女眷谈笑风生,心里不痛快极了。可她心里还记着皇兄的警告,就算再不满,也不会主动找宋令仪的麻烦。 赵成玉与林烟相视一眼,大声道:“宋家妹妹如今是不一样了,才来京都不到一年,便做了裴二郎的新妇,在京都出尽了风头。” “世族新妇可没那么好当,裴二郎是要入仕朝堂的人,你将来得谨言慎行,莫要再给裴二郎惹麻烦。” 宋令仪眯了眯眼。 且不论这两个姑娘的年纪,唤她‘妹妹’是否合适,就论这说教的口吻,实在叫人不舒服。 不过今日是定亲宴,她能忍。 宋令仪深吸口气,扯出一抹微笑,强迫自己不接她们的茬,但旁边的陆妤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你们与表姐没见过几回面,交情又不深,况且表姐今日没有任何不周到之处,这番话说得实在没道理。”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妹妹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在裴家老太太的寿辰宴上,还曾出言冒犯过公主,性子实在太骄纵了。”赵成玉蔑笑道。 “宋姐姐不过性子耿直了些,何来冒犯一说,两位听风便是雨,未免太过浅薄。”裴菱淡淡道。 林烟暗自翻了个白眼:“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京都贵女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貌婉心娴……” “行了,都少说两句。” 长阳公主及时出声制止,神情严厉地瞥了眼赵林二女,再看向对座的宋令仪,笑容浅淡:“今日是定亲的好日子,宋妹妹别把她们的话放心上。” 偏厅安静下来。 不止众人诧异,连宋令仪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前段时间还嚷着反对这门亲事,今日对她的态度怎么变了这么多? 好在有长阳公主坐镇,偏厅氛围逐渐热闹起来,那群贵女摸不准长阳公主的态度,皆不敢再出言不逊。 陪聊了近一刻钟,宋令仪借口更衣,离席透口气。 彼时天将擦黑,长廊上奴仆如梭,堂厅觥筹交错,裴府管事正引着一众穿着戏装的男女入府。 今日是定亲宴,按大渊习俗,会请戏班入府唱戏,点一出《龙凤呈祥》。 宋令仪自认没什么艺术细胞,对戏曲不太感兴趣,便沿着长廊往花园走。 大户人家的花园都有专人打理,深秋之际,园中也不见凋敝之景,花木开得艳丽,错落有致。 行至一座凉亭外,周遭静谧,亭中烛火幽微,愈发显得空寂,宋令仪刚进去坐下,便听见碎石小道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今日宾客多,宋令仪并未将这点动静放在心上,仍坐在美人靠上,伸手去够自花圃里探进来的花叶。 脚步声停在凉亭外,宋令仪意识到不对劲,缓缓转头,目光从绛色锦袍逐渐上移到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 周遭静可闻针,四目相对间,宋令仪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个讨债鬼? 萧明夷今日头戴玉冠,身长鹤立,与平日的冷肃不同,绛色锦袍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风流不羁的味道。他一见宋令仪望过来,狭长凤眸弯了弯,堪称眉目如雕,皓齿如琢。 宋令仪垂眸。 上回在茶楼说得那么清楚了,总不见得还要纠缠她吧,堂堂太子,还想做小三不成? 心里这么想,面上仍得做足恭敬姿态,她定了定心神,起身作揖:“太子殿下安好。” “免礼。”萧明夷抬步上前,周身气扬还算温和。 明月清辉之下,二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打量彼此,一个从容,一个警惕。 “宾客都在前院,我还得回席面招呼,失陪了。” 宋令仪寻了个体面的借口,打算绕过萧明夷离开,不曾想,他竟然抬臂拦路。那张脸庞虽含着温和浅笑,眸底却是一片冷意。 “走这么快,怕我?” 闻言,宋令仪再难维持冷淡客套的态度,深吸口气,神色冷了几分:“今日是我的定亲宴,我以为上回已经跟太子殿下说得很清楚了,太子殿下这又是何意?” 萧明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紧张什么,我上回可没答应与你划清界限。”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强势与她十指相扣。 掌心触感温热,宋令仪慌乱四顾,迫切想抽回手,“你做什么,被旁人看见怎么办?!” 萧明夷已让内侍守在花园周边,除了他,无人敢过来。 但看少女跟惊弓之鸟一样,便起了逗弄心思,手上紧握不放,无所谓道:“看见又如何?” 第92章就算我不阻止,这门亲事也成不了 “什么如何?” “你是太子,旁人自然不敢传你的闲话,可我就不同了,要是被旁人看见,我这桩婚事——”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然反应过来,这狗贼分明就是想坏她婚事。 “逗你的,花园有我的内侍守着,没人敢过来。”萧明夷勾唇道。 可宋令仪心头怒意未减,见他弯下腰,陡然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彻底忘了那些礼数,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捶打萧明夷的胸膛,嘴里怒骂: “萧明夷!你个狗贼!” 萧明夷的脸色沉下去,一双幽邃凤眸定定盯着她,“你说什么?“ 男人的胸膛又硬又坚实,这点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倒是宋令仪,打得自个儿手疼,气得她红了眼睛。 瞧少女乌眸含泪的不争气模样,萧明夷也不计较她直呼太子名讳了,反正又不止这一回了。 宋令仪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认真开口:“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纠缠不清。 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萧明夷想也不想地打断:“不能。” “可你是太子,我已是裴家新妇,不可能再嫁你了……而且这样也于礼不合。”宋令仪蹙眉。 “噢?” 萧明夷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觉得,你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 宋令仪眼神狐疑,心道只要你不阻止,亲事怎么可能成不了。 暗忖间,萧明夷已松开十指相扣的手,微凉夜风迅速冲刷掉掌心残存的温度。 宋令仪看着那道绛色身影转身望凉亭外走,直至消失在月色映耀下的碎石小道尽头。 … 前院戏台,一曲唱罢。 花旦小生们下台讨杯几杯酒喝,穿着戏服的年轻花旦趁众人不注意,拐进了一道月洞门。 环境幽暗,借着月光,可见小道拐弯处有一道锦袍身影。 花旦笑吟吟上前行礼:“小公爷。” 锦袍少年转过身来,冷冷扫视面前的花旦。 “去吧,厢房就在前面,等我把人带过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花旦弯眸,媚眼如丝:“小公爷放心,民女收了钱,定会把事办妥。但小公爷也得说话算话,事成之后,给足民女安身立命的本钱。” “小爷还不至于差你这点钱,只要你把事办好,翻倍给也不是问题。”陆潜道。 “如此,那咱们就合作愉快了。” 花旦屈膝颔首,而后往厢房方向去。 前院堂厅热闹非凡。 几个公子哥儿自接到陆潜的吩咐,便拼了命地灌裴昭酒,可一连两坛酒下肚,裴昭还未醉酒,他们倒先喝撑了。 实在没辙,其中一个公子哥的酒杯‘不慎’翻到在裴昭身上。 “哎哟,真是抱歉,我手滑了,自罚一杯。”那公子哥儿满脸堆笑。 裴昭低眸看了眼氲湿的衣袍,拧眉道了声:“失陪。” 衣袍沾了酒水,自然要回房更换,他前脚刚走,那泼酒的公子哥儿后脚便跟了出去。 穿过二道门,通往后院的长廊格外寂静。 裴昭绕过拐角,余光瞥见有道黑影朝他袭来,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姿态,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怪异味道,下一刻,失去意识倒地。 陆潜自阴影中走出,如鬼魅般,脸上没有表情。 “阿潜,阿潜……” 泼酒的公子哥儿看见裴昭倒地,吓了一大跳,赶忙凑过来,小声询问:“他这是醉晕了,还是被你打晕了啊?” “怕什么,睡着了而已。”陆潜嗓音沉冷。 听到这话,泼酒的公子哥儿松了口气。小公爷混不吝,他可不想裴昭真出什么事儿。 “动手吧。” 二人将地上的男人抬往后院厢房,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襄氏看在眼里。 她本就有头疼的毛病,喝了几杯酒,老毛病又犯了。正要回主院歇息,却恰好碰见这一幕。 “夫人,情况不对,奴婢去通知家主,再找几个家丁来。”搀扶她的嬷嬷轻声道。 “等等。” 襄氏眸光暗了暗,忖度片刻,道:“先跟上去看看。” 嬷嬷不解:“可……万一小公爷对二公子行什么不轨之事……” “他不会的。”襄氏神色淡定。 以陆裴两家的交情,陆潜不敢危及裴昭性命,今夜玩这一出,显然是另有图谋。 主仆二人悄悄跟上去。 夜凉如水,陆潜和褚一舟将人抬到厢房门口,敲了三下门,房门随即打开。 花旦瞧见裴昭的脸,眸光陡然一亮:“裴二郎果真俊俏,名不虚传啊。” 二人合力将裴昭放到软榻上。 “俊俏又如何,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别做过火自找麻烦。”陆潜回头乜了花旦一眼。 褚一舟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劲,怎么房间里多了个女人。 “阿潜,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陆潜看着他,眸光深深:“别多问,赶紧跟我走。” 既然选了让褚一舟帮忙,他就不怕褚一舟把事儿说出去。褚家依附国公府,褚一舟想入仕做官,还得靠阿父的举荐。 二人离开厢房,大步往前院走。 襄氏和嬷嬷随即从拐角处走出来。 “夫人,房里有个女人,这小公爷是想败坏二公子的名声啊!”嬷嬷惊愕。 “败坏二郎名声?”襄氏淡然一笑,眼里尽是复杂之色,“这世道对男女的态度可不同,于女子而言,她下药勾引二郎,作风败坏,人尽可夫;可对男子来说,不过是多了桩风流韵事罢了,要不了多久,世人便会淡忘。况且二郎是被人下了药,何错之有?” “……”嬷嬷心下骇然。 听夫人的意思,这是不准备插手? 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若此事传扬出去,无论二公子名声是否有损,以陆老太太的脾气,这桩婚事定然成不了。 “可二公子向来洁身自好,怕是难以接受啊。” 洁身自好、难以接受? 襄氏眼神嘲弄:“那又如何。” 第93章都乱成一锅粥了 只要这桩婚事成不了就行。 襄氏抚了抚额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我这头疼的毛病好像轻了些,走吧,回前院。” “是。” 嬷嬷伺候襄氏几十年,自然不会与她对着干,既然襄氏不管,她便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天边月牙如钩。 主仆二人沿着曲廊往前院走,行至半途,忽闻花园凉亭处传来一阵嘈杂声。 “快来人啊!” “出事啦——” 襄氏眉头一拧,提步朝花园凉亭方向去。 … 两刻钟前。 宋令仪正要回偏厅,谁知刚走到老槐树下,却听廊柱那边传来一阵讥笑嘲讽之声。 “……真不知道裴二郎看上这粗鄙无文的宋家姑娘什么。她阿母悔婚,让两家人颜面尽失,我若是她,就该羞愤而死。” “可不么,还有脸入京投亲,勾搭裴二郎,也就是国公府心善,愿意接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她在我们面前牙尖嘴利,在裴二郎面前又换了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这么会勾人,说不定是跟她阿母学的……”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殊不知她们嘴里大肆贬低之人就站在老槐树后。 夜色朦胧,花园烛火幽微。 宋令仪背靠着树干,心绪竟格外平静。 她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才是她的人生准则。自打来了京都,她做事就变得瞻前顾后,无论那些贵女如何编排她,欺负她,从没有急头白脸为自己争辩过。 今日是两家的订亲宴,按理来说,她该忍下去,也必须忍下去。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就是越退让,越觉得她人好欺负。 应付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不是靠争辩,板子得打到身上,才会长教训。 “对了,她方才是往这边来了吧,怎么没看见人呢?” “此处偏僻,或许是学她阿母,跟别的男人幽会吧哈哈哈哈……” 三人的娇笑声如魔音萦绕在少女耳边,‘幽会’两个字就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令仪闭了闭眼,沉着脸色,大步从树后走出去,径直来到三人面前。 借着明月清辉,可看清三人的面容,都是熟面孔。中间的是王瑾,左右是长阳公主的小跟班赵成玉和林烟,她俩上回被陆潜推入水,不敢找他麻烦,就把仇记在宋令仪头上了。 三人看见突然出现的少女,出于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神色慌乱一瞬,又很快恢复盛气凌人的模样。 “花园幽静偏僻,宋妹妹迟迟不回偏厅,在这儿干什么呢?”赵成玉道。 宋令仪眯眼,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朝她勾了勾手:“成玉姐姐想知道,过来我说与你听?” 三人面面相觑,见少女态度出奇的好,以为她是怕她们人多,不敢再耍滑头了,神色愈发得意。 特别是赵成玉,她听见少女乖乖唤‘姐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抬步上前道:“看来在偏厅说的话,宋妹妹是听进去了,裴家可不是国公府,没那么多人惯着你的性子,裴二郎声名啊——” 趾高气昂的语气转瞬间变为痛呼。 宋令仪始终秉持着‘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的原则,一手扯住赵成玉的头发,连续两拳招呼在她的腰腹。她的力气对付萧明夷不够看,对付这群小妮子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情况突然,别说赵成玉没反应过来,林烟和王瑾也没反应过来。 “宋令仪!你敢打我!” 赵成玉气得七窍生烟,想伸手挠人,可腰腹受的那两下,疼得她连腰都直不起来,刚抬起手,就被宋令仪轻而易举反制。 宋令仪狠狠揪住她的耳朵,怒斥道:“你不知道事不过三么?!” “一次两次便忍了,真当本姑娘是好欺负!” “啊——你粗鄙!” 赵成玉只觉耳朵疼得快掉了,又不敢挣扎,越挣扎,拧得越疼。 不比愣在原地看戏的王瑾,林烟和赵成玉关系好,见她被打,一撸袖子冲了上去,三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相较于有流浪抢食经历的宋令仪,赵林二女毫无打架经验,刚开始还能在人数上占到便宜,后来被宋令仪左一拳右一掌,打得是晕头转向。 少顷,宋令仪左手拧赵成玉的耳朵,右手臂反锁住林烟的脖颈,任她跟钓上岸的鱼一样,双腿乱蹬,胡乱挣扎。 “快别打了,别打了!” 王瑾见势不妙,当即上前想将三人分开,却被不分敌我的林烟一脚踹翻在地。 “哎哟~” 小道铺满碎石,肉体摔上去,可不比挨拳头好受,王瑾顿时头晕眼花,半天站不起来。 赵成玉骂骂咧咧地薅揪住她耳朵的手,给宋令仪的手背挠了好几道口子,后者吃痛,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推倒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你个泼妇,我要告诉公主治你的罪……” 林烟抽不出脑袋,憋得面红耳赤,余光瞥见赵成玉和王瑾都倒地不起,立马哭了出来:“呜呜呜你欺负人……” 花园凉亭处的动静很快将府中奴仆吸引过来,仆人们骤然看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跟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 “愣着干什么!扶本小姐起来!”王瑾怒喝。 仆人们回神,赶忙将倒在地上的两女扶起,又去劝架宋令仪和林烟。 王赵两女或是托腰,或是捂腹;林烟则跌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令仪冷眼看着她们,除了形容狼狈些,倒没什么大碍。打完之后,心里也没有丝毫后悔,只觉浑身的气都舒畅了。 襄氏和嬷嬷赶到时,就看见这诡异一幕。 “这…这是……”嬷嬷震惊到说话都结巴了,“宋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有贼进府了么,怎么一个二个搞成这样了?” 三女见裴家主母来了,当即开始告状。 “裴伯母,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是宋令仪,是她先动手打我们的!”赵成玉哭唧唧道。 襄氏眉心突突了两下,头疼不已,视线投向宋令仪,语气严厉:“令仪,你身为裴家新妇,怎能对宾客动手!” 第94章趁热喝了吧 宋令仪拧眉。 这种什么都不问,一句话将所有过错归咎于她的做法,实在叫人心头窝火。 “是她们几次三番挑衅在先,我动手,不过是还击。” 反驳之余,对上襄氏平静又冷漠的视线,少女心头一咯噔,觉得此刻的襄氏陌生极了。 “难道府中没有长辈做主么,为何非要动手,今日是定亲宴,你这般行事,叫旁人如何议论我们裴家?!”襄氏眉眼愈发冷肃。 王瑾见襄氏斥责宋令仪,心头一喜,暗自盘算如何添把火,捂着小腹泣声道:“伯母,我肚子好疼,定是被她踹出内伤了。” “关我什么事,你那是被林烟踹的!”宋令仪可不接受这种污蔑。 “够了。” 襄氏沉声制止二人拌嘴,视线冷冷扫过王赵林三女,“就算令仪不知礼数,动手打了你们,也是你们撩拨在先,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敢搅局,可知后果如何?” 三女低下头,抿唇不语。 与此同时,一名小厮急吼吼冲进正堂,凑到裴廷猷和陆探微身边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陡然大变,匆匆起身离席。 在座宾客瞧此情形,不免好奇发生了何事,正交互议论着,忽闻堂外有人高声呐喊——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后院厢房走水了!” 正堂和偏厅的宾客们纷纷放下酒杯碗箸,奔到长廊上。裴府的家主和主母不在,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陆潜和褚一舟隔着庭院,远远交换眼色,后者掩唇高喊:“后院厢房走水啦!快救火啊!” 奴仆们来不及细想,提着木桶就往后院厢房冲,有好事者也跟着去围观。 陆老太太瞧着宾客们往后院涌去,心里隐隐不安:“探微和廷猷呢?” 王氏摇了摇头,蹙眉道:“许是先去后院查看情况了吧。” … 后院。 厢房门窗紧闭,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火,光线晦暗。 花旦慢条斯理坐到软榻边,低头瞧着榻上昏睡的男人,眼波流转间,娇媚撩人。 她缓缓伸手抚上裴昭的胸膛,感受到掌下的肌肤有多灼热坚硬,嘴角漾开一抹浅淡笑意。 从前总听人说裴家二郎才貌双全,可她接触过不少世族公子,皆是些俗人,今日见裴家二郎气质温润,当真如谪仙一般。 思忖间,她的手慢慢往下游移,抚过胸膛、小腹,来到腰间,扣住那条白玉带。 花旦还记得陆潜的吩咐,不敢做得太过火,只褪了裴昭的腰带,外衣松散,露出里面的月白亵衣,薄肌依稀可见。 做完这些,花旦开始解戏服的系带。 室内烛光朦胧,给气氛平添了几分旖旎感。 就在花旦戏服半褪时,耳畔响起一声沉冷喑哑的男音: “你是谁?” 花旦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便看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会儿曲腿坐在榻上,捂着胀痛的额头,投来的目光冰冷刺骨。 “裴二郎不记得奴家,可奴家却仰慕您已久。”花旦娇笑着,俯身趴在裴昭膝头,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他,好似那盘丝洞里吸人精魄的女妖。 裴昭跟触电似的推开花旦,质问道:“是你给我下的药?” 花旦被推开也不恼,撩起胸前一缕秀发在指尖卷动,巧笑嫣然:“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二郎已在我的榻上了,今夜良辰美景,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奴家会好好伺候您的。” “走开。” 裴昭神色冰冷,侧身躲开花旦再次靠来的娇躯,本想起身整理好衣物再出门,可刚一站起,就觉脑子里天旋地转,脚步虚浮。 此物药效甚猛,必须赶紧离开。 这般想着,裴昭晃了晃脑袋,强撑着往门口走。 花旦反应过来,立马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了裴昭,言辞委屈,说不清的撩人:“二郎为何要走,可是觉得奴家没有你的未婚妻貌美,会伺候人?” 裴昭挣扎两下,始终没有挣开。 忽然间,他看见厢房门窗映出熊熊火光,院里似乎起火了,可身后的花旦并无半分慌乱,仍紧抱着他。 须臾,院里又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哎呀,当真走水了!” “这火烧得也不大嘛,怎会闹那么凶。” 奴仆们不断往起火的地方扑水,动静之大,室内二人皆能听到。 裴昭当即反应过来中了计,若叫门外的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定亲宴还如何进行得下去。 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花旦不慌不忙,往男人耳朵里吹了口热气,激得他浑身发麻,羞愤不已。 “二郎,门外的人好多啊,就是不知你的未婚妻在不在里面呢?” 裴昭听她提及宋令仪,顿时怒上心头,酸软无力的长臂猛地推开花旦,而后回身掐住她的脖颈,将人抵在圆桌上,双眼猩红,好似失了理智的野兽。 花旦惊恐万分,不断去薅锁在脖颈上的大手。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裴昭咬牙道。 花旦被掐得频翻白眼,出于求生的本能,右手不断去够摆在圆桌上的花瓶。 砰—— 花瓶落地,四分五裂。 彼时,院里的火势已被奴仆们控制住,突然听见厢房里有异动,都不禁纳闷。 “谁在里面?”有人大声喊了一句。 等了半晌,室内无人应答。 院里聚了二十来号人,对此议论纷纷。这间厢房偏僻,谁会来纵火,别是抓获野鸳鸯了吧。 眼看时机成熟,陆潜缓步从人群中走出来,语调是一贯的懒散:“这还用问,定是里面的人在院里纵火,直接把门踹开进去看看。” 奴仆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去踹门。 毕竟今夜设宴,里面可能是宾客,贸然踹门会得罪人。 陆潜见无人行动,眸色变深:“既然都不敢,那就小爷来吧。” 说罢,他大步迈向屋门走,嘴角逐渐勾起微妙的弧度,抬脚大力一踹。 砰—— 众人哗然。 “天爷呀!”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95章猫腻 奴仆们反应过来,当即冲上去把门挡住,宾客们想多看一眼都不行。 “里面的是裴二郎吧?” “今日定亲宴,他怎会跟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陆裴两家还是世交,国公府若是知道了,这门亲事……” 院里的宾客们议论纷纷,这些话都清晰传入裴昭耳中。 他掐弄花旦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手背青筋暴起,混混沌沌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个人。 强烈的窒息感,叫花旦的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恍惚间,花旦瞥眼看见了陆潜,她眼睛骤然间瞪大,眼神迫切的在向他求救。 就怕晚一秒,便命丧黄泉。 裴昭精准捕捉到花旦微妙的眼神,一偏头,看向站在屋门口,悠然倚靠门框的陆潜。 二人目光交汇,神色各异。 陆潜没想到药效挥发得这么快,好在目的是达到了。嘴角挂着恶劣坏笑,轻轻‘啧’了一声,“裴二郎要是杀了人,京都还不得翻天了?” 这句话唤回了裴昭的理智,他意识到自己险些失控,掐在花旦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猩红氤氲的眼始终盯着陆潜,视线凌厉。 “都让开!” 院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老人家气如洪钟,宾客们霎时噤声,不敢造次,挡门的奴仆也让出一条道来。 王氏扶着老太太往厢房里走,看见屋里多出来的姑娘,心下一惊,却不着急质问裴昭。 “你是何人?” 花旦的嗓子被掐坏了,一时说不出话,碍于老太太和王氏的强大压迫感,神情怯怯,眼神飘忽不定。 “阿母,这还看不出来么,裴昭与此女衣衫不整共处一室,分明是在苟合。”陆潜道。 “你闭嘴!”王氏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死孩子净会添乱。 “……” 陆潜撇了撇嘴,退到门边倚着,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朝花旦递了个眼神。 花旦眸光轻闪,扯着喑哑的嗓子道:“奴家……奴家仰慕二公子已久,今日能与二公子共度春宵,奴家纵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王氏脸色大变,目光在裴昭与花旦之间来回流转。 在后宅生活这么多年,当然见过自荐枕席的戏码,但今日是定亲宴,定亲的还是自个儿的外甥女,此事若处理不好,对外甥女何尝不是打击呢。 花旦的话能糊弄王氏,却糊弄不住老太太。 “共度春宵?”老太太冷笑一声,眼神犀利,“老身活了半辈子,也不怕说些叫人羞耻的话,你二人的衣服都还穿在身上,屋内也无半分旖旎之色,这能叫共度春宵?” 说罢,老太太又瞧了眼裴昭,大声道:“二郎是老身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脾性,老身最清楚。这火起的这么巧,要说没有猫腻,老身是一点不信!” 院里的宾客听见老太太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裴二郎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在定亲宴上与戏子苟合,定是被人设计构陷了。 花旦瞟了眼门口方向,故作委屈道:“老太太若要把错归于奴家一人身上,奴家无话可说,奴家知道二郎与您外孙女定了亲,您疼爱外孙女,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王氏眼神凝然。 好刁钻的丫头,竟敢说老太太包庇自家人。 老太太神色不改:“二郎,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倚靠在门边的少年抬眸,朝裴昭投去一道幽邃视线。这迷药药效强劲,纵使提前醒了,也免不得头疼。 裴昭大脑里鼓噪沸腾,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隐隐泛白。方才的失控,犹如悬崖坠入深渊。 他深知下药之事与陆潜有着绝对的干系,眸色暗了暗,哑声道:“晚辈在宴席上不小心脏了衣袍,便回后院更衣,不料半途中了迷药,再醒来时,已在这间厢房。” “各位都听到了吧!” 老太太正色道:“二郎是中了迷药,此女人小力弱,如何能抬得动一个青年男子,定是有帮手,他们设计构陷二郎,再引各位前来,就是为了毁掉二郎的名声和这桩亲事!” 宾客们的态度一边倒,都在骂花旦心机叵测,扬言要求彻查到底,绝不能姑息。 室内灯火朦胧,在陆潜身上拉出一大片阴影,他的面庞隐匿在暗处,神色看不出真切,唯有那双瑞凤眼滚烫犀利,似有波涛暗涌。 裴昭在京都的名声太好,他没想过这点小计能毁了这桩婚事,不过恶心他一下,倒是可以的。 要不了多久,花旦下药勾引裴家二郎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这门亲事刚定下,就闹出风波,往后再出点事,可就没那么轻易解决了。 “奴家……奴家是因仰慕二郎,才会出此下策,没有帮手,一切都是奴家自己的主意。”花旦眸光闪烁,眼泪簌簌落下,楚楚惹人怜。 没想到陆老太太这么不好对付,三言两语就把所有锅扣她身上,若把小公爷牵扯出来,她就拿不到银钱了。 王氏冷哼:“定亲宴纵火,你觉得我们会信你的鬼话?” “小姑娘,下药勾引的手段实在卑劣,两家若是追究起来,你可逃不了皮肉官司。今日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在扬,老身也不想太为难你,只要你说出背后受何人指使,老身可做主放了你。”老太太道。 花旦羽睫垂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门边的少年,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不屑之色:“老太太不必吓唬奴家,奴家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二郎,纵使真发生了什么,裴家也不会让奴家进门。” “奴家的手段是卑劣了些,却不至于经您这么一吓,就胡乱攀咬旁人,下药勾引和构陷朝廷命官,罪名孰轻孰重,奴家心里清楚,您若是非要逼奴家,大不了奴家一头撞死在裴家门前。” 老太太眯了眯眼,这小姑娘倒是机灵,难怪背后之人会让她来破坏亲事。 第96章冲突 “死多容易,可你还有父母亲人,总得替他们想一想。”老太太道。 花旦哀戚一笑,明显不吃这套:“我一个戏子,亲人早死光了,若非没有选择,怎会进戏班吃苦。” “老太太不必威胁奴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瞧着,难不成晋国公府还想动私刑么?” “你……”王氏气不过,想上前教训花旦,却被老太太及时拉住。 老太太看向裴昭,“你中了药,总得请大夫来看看才妥当,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待会儿把人交给你阿父,他自会处理的。” 裴昭拱手作揖致谢,而后两名小厮搀扶他离开厢房。 院中宾客见没有热闹可看,纷纷散去。至于花旦,则被裴府奴仆捆了,关进柴房,等候主家发落。 … 那厢,裴廷猷和陆探微匆忙赶到花园凉亭处,数名奴仆明火执仗,将花园团团围住,谨防有宾客过来。 报信的小厮只说宋令仪与几个姑娘打起来了,可没说谁胜谁负,这三打一,陆探微本能以为是自家外甥女吃了亏,故而一到凉亭这边,就开始护起犊子了。 “令仪,你伤哪儿了?!” “快让舅舅看看,天爷呀,怎么会打起来了呢?” 陆探微大步走到外甥女跟前,拉着人左右仔细打量,看见她破皮流血的手背,顿时心急如焚:“快!赶紧请大夫!” 自家外甥女生得花容月貌,要是哪里留个疤可不得了,更何况老太太那边也不好交代。 裴廷猷也跟着干着急,急忙嘱咐奴仆去请大夫,根本没管另外三女的情况。 面对如此紧张她的舅舅和裴伯父,宋令仪心里生出几分心虚来,她就手背破了点皮,其他三人的情况要严重多了。 旁边的襄氏轻咳一声,提醒道:“夫君,你光关心令仪,可有看过其她人的伤势,来者是客,怎能只顾令仪?” 裴廷猷后知后觉,转头看向旁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三女,沉声问道:“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你们怎能跟令仪动手呢?” “不是我们要动手,是她不由分说,先动手打成玉姐姐的!” 林烟委屈极了,明明是宋令仪先动手打人,除了裴家主母,国公和裴家家主一来就偏帮宋令仪,实在不明事理。 这话陆探微可就不爱听了,当即驳斥道:“你们有三个人,我外甥女身娇体弱的,敢主动招惹吗?!” “……”宋令仪惭愧地低下头去。 襄氏眸光一沉,淡声道:“国公,我方才过来时,令仪还逮着林姑娘的脑袋拍呢,赵姑娘和王姑娘倒在地上,身上的伤可比令仪重多了,动手打架都有错,岂能偏帮自家人。” 说话间,王赵林三家的长辈已赶来。 三女瞧见家中长辈,立马扑过去大吐苦水,哭得一个比一个委屈,还把手臂上的青紫伤痕露给家里人看。 原以为四人打架,是以多欺少,宋令仪肯定是吃亏的那个,现在两极反转,裴廷猷倒不知该怎么处理了,只能先赔罪。 “令仪年纪小,还请诸位见谅,不过是姑娘间生了龃龉,动手也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咱们几家人同朝为官,认识多年,可不要因此坏了关系。”裴廷猷赔礼道。 陆裴两家门第显赫,赵林两家不敢轻易开罪,不代表王家就会息事宁人。 王家出过四代宰辅,现任家主官至左都御史,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王大人也护短,王瑾是得宠的幺女,被打成这样,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我儿被打成这样,也叫小打小闹?”王大人气得两撇八字胡倒竖起来。 “年纪小归年纪小,怎能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王大人可得搞清楚,是她们三个打我外甥女一个,以多欺少,还技不如人,怎能怪我外甥女?!”陆探微不满道。 “国公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谁伤的轻谁伤的重,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先动手的人是你外甥女,我家闺女自幼养在深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被打了还能怪她打不过吗?!”王大人反驳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外甥女也是娇养长大的!” “淮州城偏僻贫瘠,岂能与京都相比!” “这跟淮州城偏僻有何干系?!” 两位朝廷栋梁吵得不可开交,旁人根本插不上话,裴廷猷有心劝和,但实在找不到气口。 “王大人!” “国公!” 襄氏冷了脸色,大声喝止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吵吵嚷嚷终究有失体统!” 陆探微愤怒拂袖,撇过脸去,将王大人气得面红耳赤。 见他二人消停了,襄氏缓缓开口:“今日之事,四人皆有错,不过是口角之争,何至于到动手打架的地步。” 她视线微挪,将目光投向宋令仪,斥道:“今日是定亲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该动手,就算受了委屈,也该告诉长辈,一旦动手,再有理都变没理了。” 宋令仪唇瓣嗫嚅两下,欲言又止。 从事发到现在,裴伯母不曾问过一句缘由,虽未明说,但她隐隐感觉得到,裴伯母看似句句公平,实则是将错归在她身上了。 罢了,反正是她先动的手,挨罚也认了。 “此事总得有个了解,你先跟三位姑娘诚心道个歉吧。”襄氏道。 宋令仪乌眸圆睁,瞥了眼神情得意的王瑾,下意识反驳:“为何是我先道歉,伯母不曾问过我们起争执的缘由,便一味叫我忍让,岂知我已忍让多回,是她们一再冒犯。” “要如何罚,我都认了,绝不道歉。” 襄氏微愕,语气愈发严厉:“你倒是有脾气,身为女子,理应修身养性,温婉贤淑,怎能与人交恶,动则打骂!” “二郎在京中名声斐然,你作为他的未婚妻,得为他多想想,若叫旁人知道他娶了个性情刁钻的女子,会如何在背后编排他?” 第97章撑腰 闻言,裴廷猷立马冷了脸色:“什么性情刁钻?不过是姑娘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既然大家都有错,各退一步即可。” 听他这么维护,襄氏眼底晦暗一瞬,哼笑道:“你倒是会护短,可令仪动手在先,若不道歉,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令仪受了伤,这手背还在流血呢,依我之见,先让大夫治伤,其它的容后再说吧。”陆探微心疼外甥女,大手一挥,便要将此事囫囵敷衍过去。 可王大人并不打算息事宁人,当即急红了脸。 “什么叫容后再说?” “她那点伤,能跟我家囡囡比么?!” 襄氏不满王大人的咄咄逼人,却更厌恶裴廷猷的维护之举,正色道:“国公也听见了,这事儿可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若不妥善解决,将来传出去了,对令仪的名声可不好!” 裴廷猷和陆探微默契相视,俱是沉默。 既然襄氏摆出态度了,他俩总不好再一意孤行,一个得顾着妻子的体面,一个得顾及外甥女嫁到裴家后的处境。 宋令仪始终低垂视线。 什么名声好不好,自打来了京都,背后编排她的人还少么,原以为与裴昭定亲,是找个好归宿,结果风言风语更甚从前。 若真在乎她的名声,就该追究原因,将她们三人树个典型,让旁人不敢再编排她,而非为了她的名声,让她做低附小地求和。 现在就要她低人一等,往后还不知如何为难她。 “孤倒以为,裴夫人的话失之偏颇了。” 忽然,一道温和又不失威仪的嗓音自树丛后的小道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处。 只见数名劲装佩刀的壮汉明火执仗,迅速站满了花园四周。处在外围的裴府奴仆瞧了眼缓步而来的绛色身影,立马颔首低眉,跪地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听见是太子殿下来了,方才还唇枪舌剑,激烈交锋的几人纷纷噤声,行礼迎驾。 宋令仪杵在原地,呆呆望着不远处的绛色身影。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色又那么黑,看不清萧明夷的面庞,只觉有一道凌厉又灼热的目光直直朝她投来。 陆探微见自家外甥女半晌没有反应,以为她是被太子殿下的阵仗给吓傻了,赶忙伸手扯她,低声提醒:“令仪,快行礼!” 宋令仪暗自叹了口气,膝盖刚弯下去,就听萧明夷道了句‘免礼’,立马直起膝盖,随众人声若蝇蚊地回了句‘谢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不在前院宴饮?”裴廷猷迎上前问。 萧明夷的视线越过挡在面前的裴廷猷,略略扫过众人,淡声道:“孤偶然路过,听到几位大人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闻言,五家人脸上皆有些尴尬,但襄氏还记得太子殿下方才说的那句话,并不认为他是‘偶然路过’、‘随便看看’。 裴廷猷汗颜,怕太子殿下参与进来,会将事情变得更复杂,赶忙道:“府中是出了点小事,微臣已在处理,让太子殿下见笑了,不如微臣……” 萧明夷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孤听几位大人吵得火热,不像是为了小事。” 裴廷猷脸色微变。 太子殿下的语气很微妙,看似没有逼问,实则已经摆出态度要管这件事了。 “太子殿下!” 眼看赵林两家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始终不发一言,王大人便打算先发制人。 “国公的外甥女只因一点口角,便动手打了我家女儿,事后还拒不道歉,简直欺人太甚,还请太子殿下为微臣做主,严惩此女!” “胡说,三个打一个没打过,到头来却把错归于我外甥女头上,哪儿有这个道理!”陆探微大声道。 “我女乖巧懂事,岂是不知礼数之人,分明是你外甥女,发生点口角就想着用拳脚解决问题!” 王瑾以为太子殿下来了,必会秉公处理,说话也硬气起来,“是谁先动的手,太子殿下大可问问赵姐姐和林姐姐,我们可不似某些粗鄙之人,不会撒谎。” 打架斗殴,本就先动手的人没理。王赵林三家都以为太子殿下来主持公道,会偏向他们,这会儿都一口咬定是宋令仪有错在先。 “到底是偏壤之地出身,平日胡搅蛮缠惯了,来了京都还不知改性子!” 王瑾的话音方落,便觉有一道冰寒视线扫过来,立马低下头,噤若寒蝉。 萧明夷负手而立,视线一一掠过王赵林三女,最后落在宋令仪身上,弯了弯唇:“她们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状态恹恹的少女抬起低垂的眼睫,身旁的舅舅飞快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害怕,大胆说。 “……她们没有撒谎,是我先动的手。” 短短一句话,叫三家人的表情立马神气起来。既然对方承认先动手,事情就好办了。 “为何要动手?”萧明夷不疾不徐地问。 宋令仪心头无端酸涩。 没想到几家人吵了这么久,第一个问她动手缘由的人,会是萧明夷。 忍了许久的委屈感跟火山爆发似的憋不住,红唇翕动,道:“她们出言侮辱我阿母,说我牙尖嘴利,有两副面孔,说我勾引鉴之哥哥……” 顿了顿,话里带着怨气:“还说我来花园,是为了幽会别的男人。” 王赵林三家的长辈脸色大变。 这些话可非同小可,今日是陆裴两家的定亲宴,说这些话有造谣生事之嫌,要是两家追究起来,打架都算小事儿了。 三女没想到说的这些话都被宋令仪听到了,脸色心虚又慌乱。 “岂有此理!” 陆探微勃然大怒,梗着脖子斥道:“几个小辈竟敢如此侮辱我妹妹和外甥女,简直是目无尊卑,毫无礼数!” 当着太子殿下的面,王大人还在嘴硬:“这都是她一人之词,怎能轻信!” 三女自知失言,根本不敢承认那些话是她们说的,反正除了宋令仪,也没有人听见,直接矢口否认。 第98章有没有说过,去诏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没有,没有,我们怎敢说这些话。”赵成玉连连摆手,满脸委屈和惧意。 “我们只是来花园逛逛,是她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打人。” “对啊,我们可没说过那些话。” 闻言,宋令仪眼底掠过一丝嘲弄,顶着太子和长辈的压力,也不指望她们仨敢说实话了。 萧明夷目光沉沉地盯着恹恹垂头的少女,视线微挪,投向旁边的赵成玉和林烟。 “你们当真从没有说过这些话?” 一股压迫冷意顺着幽邃视线刺过去。太子殿下鲜少斥责臣子,在朝堂面对文武百官时,也是温和与威严并存,极少冷脸待人。 像这般冷声质问,在朝为官的几人,都看出太子已在发怒的边缘,内里心肝俱颤,更别说三个年轻小姑娘了。 赵成玉咽了咽嗓子,顶着巨大压力道:“太子殿下明鉴,我们当真没有说过,这些都只是宋令仪的一面之词,她是国公府受宠的表姑娘,我们岂敢得罪啊。” 林烟和王瑾也附和点头。 萧明夷的神色彻底沉下去,嘲弄道:“若孤没有听错的话,方才王姑娘脱口而出地说宋姑娘是偏壤贫瘠之地出身,不知礼数,言辞间皆是嘲讽之意,并无半分尊敬。” 迎上太子殿下的凌厉视线,王瑾双肩微颤,下意识往王大人身后躲了躲,不敢说话。 气氛沉寂片刻。 “上回在裴老太太的寿辰宴,孤曾亲耳听到赵姑娘和林姑娘讽刺宋姑娘无父无母,说她勾引裴家二郎。小公爷性子急躁,出手教训了你二人,可你二人不仅不知悔改,还撺掇长阳来孤面前告状,想让孤降罪小公爷和宋姑娘。” 萧明夷挑眉:“孤可有说错?” “……” 赵林二女怎敢置喙太子,当即臊了个满脸通红。 “殿下,那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了,怎能跟今日的事一概而论。”王大人仍有不服。 “有没有说过,去诏狱走一趟便清楚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慌了,三女吓得脸色惨白。 诏狱那地方,岂是女儿家能进的。三个姑娘都已及笄,若是受刑留疤,将来如何婚配,京中哪儿还有正经人家愿意娶进过诏狱的女子啊。 “不可啊,殿下!” 赵林两家长辈立马开始求情,说‘女儿年幼无知,无意冒犯’,‘一点小事何至于闹去诏狱’云云,甚至拖着两个女儿,不由分说地要求她们给宋令仪道歉。 “殿下为何如此维护宋家姑娘,不过是姑娘间生了一点龃龉罢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吧?”王大人质疑道。 萧明夷乜他一眼,愠着薄怒道:“去年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设计,迟迟不调派援军,是宋姑娘的父亲带兵驰援解困。” “以‘无父无母’四个字来攻击她,愚蠢又荒唐!若有选择,谁不想合家团圆,承欢膝下。宋大人心怀大义,理应受人敬佩,可你们三番两次讽刺他的妻女,甚至恶语相向,这也能叫‘一点龃龉’?” 众人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今夜摆明了是要给宋令仪撑腰。 其实这三家人或多或少知道宋令仪的父亲是为国捐躯,但宋父官职卑微,宋母悔婚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根本没人将一个孤女放在眼里。 王大人在朝为官,不是不懂变通的人,眼看形势对他们不利,立马软下态度,不敢再对峙了。 “依孤之见,宋姑娘出手是为了维护父母的体面,实乃孝举。”萧明夷道。 “……”孝举? 被夸赞的少女稍稍抬眸,看了看萧明夷,又看了看偃旗息鼓的王大人,莫名觉得好笑。 论讲理讲不通的时候,拿权势压人,能有多痛快。 萧明夷的视线投向赵林二女,眼里露出明明白白的嫌恶之色:“你二人上回出言不逊,吃了教训还不知悔改,孤看也不必对你们留情了。” “各掌嘴六十,禁足思过三个月,至于王家姑娘……” 萧明夷还未说要如何处罚王瑾,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喊委屈:“太子殿下怎能如此偏帮宋令仪,是我们挨了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就破了点皮而已,为何只罚我们……” 王瑾在家骄纵惯了,想也不想就质疑太子殿下的决策是否公允,旁边的王大人听得是心惊肉跳,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赶紧闭嘴!” 园中气氛愈发凝重。 赵林两家认罚,裴氏夫妇和陆探微也始终没有说话,唯有王大人两股颤颤,逮着哭闹的幺女向太子殿下赔罪。 “小女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太子殿下勿怪。”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轻笑,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宋令仪,或是疑惑,或是责备。 萧明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凌厉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的刹那,明显柔缓了些。 “你笑什么?” 顶着众人的目光,宋令仪仰脸看向王大人,悠悠道:“王大人方才训斥晚辈时,还说不能以年纪小为逃脱罪责的借口,怎么这会儿又在说王瑾年纪小,不懂事,让太子殿下勿怪了?” 萧明夷闻言失笑,这丫头贯会气人。 “你……”王大人气结,手指着少女半晌说不出话。 毕竟太子殿下的态度摆在那儿,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易训斥宋令仪了。 “舅舅。”宋令仪没搭理他,轻轻扯了扯陆探微的衣角,开始告状,“王瑾身上的伤不是我打的,是被林烟踹的,我从头到尾就没碰过她,方才还硬要把伤赖在我身上,让我赔礼道歉。” “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陆探微气得两道浓眉竖起,深吸口气:“看来王大人得好好教育教育女儿了,除了背后编排人,还会撒谎污蔑,难道这就是你家女眷的修养吗?” 王家父女还想争辩,却被萧明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云淡风轻道: “王姑娘不服孤的安排,显然是认识不到自己错在何处,不过这不重要,孤有的是法子让你心服口服。” 第99章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王瑾微微动了动眼球,望向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顿时感到害怕,瑟缩道:“不……臣女……臣女认罚,求太子殿下不要关臣女进诏狱。” 萧明夷神色未变,慢条斯理道:“既然认罚,王姑娘诽谤污蔑宋姑娘,领三十笞刑,禁足三个月,以思己过。” 听到太子殿下要罚她笞刑,王瑾当即吓软了腿,跌坐在地。 这三十板子下去,她怕是命都得折去半条。 王大人心疼女儿,更怕求情后太子殿下会不悦,只能咬牙忍下这口气。 少顷,锦衣卫将三女带去受罚,花园凉亭处仅剩下陆裴两家的人。 裴廷猷态度恭敬,作揖道:“幸而有太子殿下主持公道,否则今夜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萧明夷勾唇浅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那抹银朱色身影,淡声道:“裴大人不必客气。此事也怨孤,上回因顾及长阳的面子,未曾降罪赵林两家,才会引出之后的事。” “非也,非也,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岂会与两个女子计较,是她二人不知悔改,一再欺负令仪……” 听着裴廷猷的一再维护,襄氏心头冷笑,本想借题发挥,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来横插一脚。 真是奇了。 姑娘家打架,说穿了也就是后宅之事,怎值得太子殿下出手。 宋召大人领兵驰援丹阳郡,为国捐躯,是值得敬佩,可太子殿下打了多少仗,牺牲的将士有那么多,竟会记得区区一个校尉,还为校尉的女儿出头,实在匪夷所思。 不止襄氏这么想,旁边的陆探微也在纳闷。 因宋召支援丹阳郡,就为自家外甥女出头,这关系也太远了。 “令仪,你之前认识太子殿下?” 宋令仪愣了一下,垂眸小声道:“见过几面。” “是么?我怎么觉得……” 舅甥二人正交头接耳,恍然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齐齐抬起头。 “令仪,怎么还杵在那儿,快过来谢过太子殿下。”裴廷猷笑容满面地招呼少女。 舅甥默契对视。 宋令仪眯了眯眼,似在说‘舅舅,你去谢’。 陆探微动了动眼球,用腹语道:“太子殿下帮的是你,大大方方的,赶紧去。” “……” 宋令仪抿了抿唇,迎着那道幽邃视线,上前屈膝见礼,干巴巴地致谢:“今夜多谢太子殿下。” 萧明夷无声打量着少女,也就有旁人在,她才会这么乖的行礼道谢,在此之前,还口口声声骂他是‘狗贼’。 “不必多礼。” 他微微倾身,伸手欲扶起少女。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误以为他要当着两家长辈的面对她做什么,立马直起膝盖,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他的手。 襄氏眼眸微眯,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敏锐察觉到少女的神情有些奇怪。 “太子殿下,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咱们就赶紧回前院吧。离席太久,臣妇怕宾客们猜疑。” 襄氏说完,裴廷猷也跟着附和。 “这会儿,前院宾客应该无暇顾及这些。”萧明夷唇角挂着浅淡笑意,语气也是意味深长。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襄氏眼神复杂,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 “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意思?”裴廷猷拱手问。 萧明夷不语,瞥了眼始终低垂着头,努力划清界限的少女。 “此事复杂,与裴二郎有关,孤不便多说,你们还是赶紧去后院看看吧。” 闻言,裴廷猷和陆探微脸上俱是焦急之色,提步就往后院去。襄氏时刻端着仪态,稍稍落后几步,眼角余光往身后瞥了眼。 便看见太子伸手拦了一下少女,似是在关心少女手背上的伤。 虽无半分逾矩之处,但襄氏心里却觉怪异。 太子殿下监国已有半年多,东宫妃位空悬,听闻朝中大臣几次奏请办选秀,都被太子殿下驳回来了。 京中都传太子殿下是政务繁忙,无心风月。可今日一看,太子殿下处处维护宋令仪,还主动关心她的伤势,并不像对男女之事不开窍的人。 思忖间,襄氏已踏上回廊,没再多看了。 碎石小道上,宋令仪瞥见长辈们都走了,独自面对萧明夷,也没了方才窝囊感。 “我这不过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鉴之哥哥怎么了?”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却带着尖刺。 萧明夷拧眉不悦。 “什么叫我做什么,早说了这门亲事就算我不阻止,也成不了。” 说完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我方才帮了你,你就是这般揣度我的?” 宋令仪睫羽轻闪,自觉理亏,但仍是嘴硬:“……你从前也不这般揣度过我。” 花园有锦衣卫守着,也不怕旁人看见生事,萧明夷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默然良久,才开口道: “从前之事,我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听到这话,宋令仪骤然一惊,见鬼似的抬头,却撞进一双浸满深情的黑眸,遭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萧明夷浓眉微拧。 抬手替她拍了拍后背顺气,动作自然又亲昵。 在场的锦衣卫眼观鼻鼻观心,纵是看见了,也不敢胡乱揣测。 等缓过了气儿,宋令仪垂眸轻声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哪儿会有错,我可承受不起。” 萧明夷一时无言以对,低眸瞧她脸颊一片嫣色,眼角盈着泪花,乌眸也雾蒙蒙的。就因为他说自个儿有错,给她吓成这样,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怎么不会错?” 低沉嗓音自头顶落下,不疾不徐地说着:“在鹤仙楼时,我说要改你的性子,后来想想你就这样古灵精怪的也挺好,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是谨小慎微的个性,我们大概也走不到一起。还有中秋灯会那日,我不该说那些话逼你。” 宋令仪抬眸,看他的眼神怪异:“你承认逼我退亲是做错了?” “不是这件事。”萧明夷神色微微意动。 第100章太子做小三 自上投下的目光,在她的小脸上寸寸逡巡,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拿你入京之前的事逼你。” 至于让她退婚,他不曾后悔过。 明月高照,园中清风徐徐。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宋令仪眸光微闪,莞尔一笑道,“那殿下大可不必再介怀,我早就说了,不会要求你娶我,也从未起过高攀东宫的心思。” “若殿下真觉得抱歉,从前的事,就当它过去了,今后就不要再纠缠我了。” 萧明夷凝视着她,长指微微拢紧。 “这可不行。” 短短四个字,颇有些无赖的意味。 宋令仪面色一僵,瞪着他道:“可我已经定亲了,你是太子,难道还想做小三啊?” 小三?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萧明夷勾唇道:“也未尝不可。” “……”宋令仪乌眸圆睁,惊愕到半晌说不出话。 这人当真是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反正我拒绝,你要做小人,别拉我一起。” 说罢,她抬步想走,又被萧明夷捉住了手腕,语调沉了几分:“我说了,裴昭不适合你,这门婚事难成。” 宋令仪偏过脸去,小声嘟囔:“就算成不了,也不会嫁给你。” 一开始不想娶她,还说她爱闯祸,现在又处处撩拨,如鬼魅纠缠不休,简直晦气。 握在腕上的大掌加重力气,萧明夷道:“若今夜我不出面,裴家主母必会把错揽在你身上,甚至借此机会退婚,刚定下婚事便被退婚,京中少不得风言风语。” “不会的。”宋令仪垂着头,心里明明已有答案,却还嘴硬,“裴家与国公府是世交,裴伯母岂会做出让国公府难堪的事。” 气氛静默两息,萧明夷只觉好笑。 面对他时,什么难听又决绝的话都甩得出来,这会儿又蒙着眼睛信任裴家了。 “她是想要国公府难堪么?”分明是想要你难堪。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事不好点破,得由她自己想明白。 “大房势微,府中一切都由裴二夫人做主。经此一事,你觉得她会善待你?” 宋令仪羽睫半阖,沉默了良久,艰涩开口:“我又不是嫁给她,只要鉴之哥哥待我好就行了。” 语气又轻又缓,像在回答他,又像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萧明夷的目光冷了下来,喉间像扎了根刺,扼住她细腕的手慢慢松开,但那双黑眸依然牢牢盯着她。 “你既这么想,我也不过多劝你了,先回前院吧。” 见他没再阻拦,宋令仪敛下心绪,提步往回廊方向走。 …… 不多时,裴氏夫妇和陆探微匆忙赶到后院的葳蕤堂。 堂中巨烛高擎,气氛沉寂。 大夫正在给裴昭把脉,关氏坐在旁边焦虑低泣,王氏细声安抚着她。 “这又是怎么了?” 裴廷猷大步迈进葳蕤堂,面色格外凝重,好端端的定亲宴,怎么两头都在出事故呢。 关氏捻着绣帕拭泪,娇声道:“叔郎可得替我们母子做主啊,二郎可是遭了好大的冤枉事啊!” “大嫂莫慌,与我细细道来。”裴廷猷落座上首,视线投向裴昭,瞧他扶着额头,脸色难看,心头倏的一惊。 “二郎这是怎么了,病了?” 裴昭正要开口,却被关氏打断,“什么病了,是被人下了迷药,房里还塞了个女人,想污蔑我儿清白!” “什么?!” 陆探微拍案而起,横眉冷竖:“哪个王八犊子,敢坏国公府的亲事!” “还不是今日召进府唱戏的花旦,妄想自荐枕席,入裴府的门,幸好我儿有定力,及时醒来,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等错事!”关氏道。 坐在一旁的襄氏面色沉沉,啜了口茶水,若有所思。 “那花旦呢?”裴廷猷忙问。 “关去后院柴房了,陆老太太说要等你决裁,我怕老安人气坏身体,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关氏擦了擦眼泪。 王氏听了老半天,也没见关氏说到点子上,心里不免焦灼。 “今日是两家的定亲宴,选在这个节骨眼下药,摆明有备而来,想破坏两家的姻亲。那花旦怕是不简单,裴大人可得好好查查。” “放心,我绝不容许有人破坏两家的婚事!”裴廷猷道。 襄氏眸光幽暗,下颌紧绷,无声又隐约的透露出几分烦躁。 “二郎,你中了药,身体可好些了?” 裴昭抬眸,温声道:“谢二叔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下药呢,你也太不小心了。”襄氏嘴角勾起一抹微妙弧度。 裴昭神色不改。 下药之事与陆潜脱不了干系,以目前的情况,找他对峙肯定是没用的,两家人都不会信,唯有让花旦开口供出背后指使之人。 “当时走廊环境太暗,侄儿一时不察,才遭了道,但侄儿可以肯定,下药之人绝非那花旦。” 襄氏端着茶杯,指尖漫不经心轻点杯身。 陆裴两家虽是世交,但小公爷与裴昭的关系一般,在此之前,小公爷还曾带人去碧水云台闹事。可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在定亲宴上对裴昭出手。 与其说是针对裴昭,倒不如说是针对这门亲事。 “这件事二叔会细查,现在宾客都在前院,咱们也别在后院打堆了,形势越严峻,越不能慌乱,以免让人看笑话。” 裴廷猷说完,忽觉少了什么,仔细扫视葳蕤堂内的人,惊道:“令仪呢,怎么没跟过来?” 话音刚落,一抹银朱色身影步履匆匆小跑入葳蕤堂,暖黄烛光映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柔和金光,裙摆如凤尾蝶翼般随步伐摇曳。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迟才跟过来?”话是说这么说,但陆探微语气里并无责备。 “舅舅还说呢,您一溜烟儿就跑了,我腿短哪儿跟得上。” 宋令仪眼神闪烁,转眸看向裴昭,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切道:“鉴之哥哥怎么了,听说你出事了?” “没事儿,没事儿。”关氏怕下药和花旦的事影响他二人的感情,刻意将此事说得云淡风轻。 第101章手被蜜蜂蛰了吗? “……幸好陆老太太及时赶到,二郎与花旦什么都没发生,宾客们也都了解实情,不会将此事乱传的。” 宋令仪蹙了蹙眉。 花旦下药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自荐枕席。 在花园凉亭的时候,萧明夷曾两次说这门亲事就算他不阻止,也成不了,说明他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但他说了没有阻止,这件事肯定就不是他做的。 难道是长阳公主干的? 不对,她倾慕裴昭,就算要阻止婚事,也不可能下迷药,还塞别的女人给他。坏了裴昭的名声,对她没有半毛钱的好处。 会是谁呢? 暗忖间,忽然听见襄氏招呼道:“令仪的手也受了伤,大夫,快替她看看,上点药吧。” 除了知情的几人,其他人都有些吃惊。 “令仪,你怎么会受伤呢?”王氏忙问。 宋令仪下意识用袖子挡了挡手背,不好意思说是打架受的伤。未婚夫还在场呢,她没忘襄氏训斥她的话,怕裴昭会嫌弃她粗鲁。 “我……我是……” 裴昭的视线落在少女的手背,那几条伤痕明不像是擦伤,更像是被指甲刮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他问。 见外甥女不好意思说,陆探微便替她说了,“还不是被阿潜教训过的赵林两家的姑娘,伙着王大人家的千金,在背后胡乱编排令仪,实在是过分。” “岂有此理!” 王氏听得是又气又担心:“姑娘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能对令仪动手?!” “……” “……” 舅甥二人语塞,心虚对视。 见气氛微妙,王氏觉出不对味儿来,联想到之前外甥女教训陆潜的势头,掩唇惊讶:“天爷呀,不会是……” “放心,令仪没有吃亏,倒是那三位姑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不过这都是她们三个罪有应得,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话没个把门。”襄氏道。 王氏拧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对打架的事多说或者多问什么,毕竟要顾着外甥女的面子。 “这事儿可解决了?” 陆探微宽慰道:“自然是解决了,太子殿下亲自出面,降罪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姑娘,还不许这件事外传,知道的人不多。” 长辈们谈话间,宋令仪已坐到裴昭身侧,大夫正替她上药。 二人变得格外沉默。 大夫替宋令仪上药包扎,又嘱咐了几句,“要想不留疤,饮食就得清淡,少吃过咸的……” 良久,宋令仪开口道:“今日发生的事,鉴之哥哥可有头绪?” 裴昭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大抵是心里记挂着事,显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短叹道:“二叔父会查清的,你莫要担心,好好养伤。” “就这点伤……”宋令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抬起右手,陡然看见它被包成了粽子,抿唇无语。 “大夫,这点伤至于包成这样么?”再迟点,都该结痂了。 大夫正在整理药箱,头也不抬,不以为意道:“上了药,这样包扎好得快。” 省得再跟人动手,添新伤。 … 待回到前院,已是一刻钟之后。 前院宾客都在谈论花旦下药勾引裴二郎的风流韵事,长阳公主听了心急如焚,正打算去问个清楚,刚出偏厅,便看见裴昭自长廊上过来,身长玉立,目如朗星。 不等长阳公主上前慰问,又见他身后窜出个朱衣少女,嘴角笑意立马淡了几分。 “公主殿下安好。”裴昭拱手作文士揖,态度客气又疏离,旁边的朱衣少女也跟着行礼。 “免礼。” 长阳公主瞥了眼朱衣少女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眉头微拧,好奇道:“宋妹妹这手是被蜜蜂蛰了么?” “……一点小伤罢了。”宋令仪语气幽怨。 “既是小伤,我与裴二郎有话要说,宋妹妹就先退下吧。”长阳公主说得理所当然。 “……” 麻痹! 这到底是谁的定亲宴,这对兄妹怎么一个比一个会喧宾夺主。 “在下与令仪已定亲,公主有话大可直说。”裴昭道。 长阳公主抿了抿唇,纵有不满,也时刻记着皇兄的话,不敢乱发脾气。 “我听说今日来府中唱戏的花旦给你下药,这事儿可是真的?” 裴昭眉宇间蕴着厉色,嗓音温淡:“不是她下的药,是有人想坏在下的名声,破坏两家婚事,在下及时醒来,并未与她发生任何事。” 闻言,长阳公主浅浅松了口气:“无事发生便好,这事儿可得查清楚,要不我去请皇兄来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高……” “不必了。”裴昭果断拒绝,“这是裴家的家事,不劳烦太子殿下了。” 宋令仪瞧见长阳公主的脸色隐有不悦,立马开口:“我先去偏厅了,二位慢聊。” 再不走,定会把气撒她身上,她才不要当冤大头。 回到偏厅落座,女眷们尚不知花园凉亭发生的事,依旧聊得火热。 陆妤陡然瞧见自家表姐包得跟粽子一样的手,大惊失色:“哎呀!表姐,你的手被蜜蜂蛰了吗?” “……” 宋令仪缓缓扭过头看她,皮笑肉不笑:“受了点小伤,包扎唬人而已。”左右瞧了瞧,扯开话题,“裴妹妹呢?” “方才她听说裴二郎跟花旦的事,赶去后院了。” “可我们都回前院了,一路上也没碰见她呀。”宋令仪蹙了蹙眉。 回廊幽深,廊柱点着烛火。 裴菱与婢女翠莘本来是往葳蕤堂去,忽然看见有两道人影自回廊尽头闪过,立马壮起胆子跟上去,一路尾随他们来到后院柴房。 柴房关着花旦,有五名年轻力壮的小厮把守。 主仆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亲眼看见那两道黑影翻进柴房院子,隔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 “姑娘,咱们快去告诉夫人吧。”翠莘低声催促。 裴菱羽睫半阖,若有所思。 那两个人的背影很眼熟,悄摸翻进柴房,肯定是和花旦一伙儿的。府中奴仆都在前院,等她们把人找来,里面的人说不准早跑了。 第102章争吵 “你去找人,我留在这里看着。”裴菱道。 至少要看清是何人进去了,后续才好找人对质。 翠莘一惊:“那怎么行,万一被发现了,姑娘可能会有危险,要不我……” “别啰嗦了,赶紧去。” 裴菱厉声催促,翠莘只好乖乖听话,赶去前院。 柴房院子里,几名奴仆皆中了迷药,倒地不醒。褚一舟在院里放哨,柴房门大开,内里烛火幽微。 陆潜替花旦松绑,又将一叠银票塞进她的手里。 “拿好了,出了后门赶紧离开京都,再被抓到,小爷可不管了。” 花旦数了数银票,巧笑嫣然:“小公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奴家今夜就出城,保准无人发现。” “阿潜!” 门外的褚一舟低声喊道:“动作快点,小心来人。“ 陆潜没再跟花旦废话,领着人离开柴房小院,往后门去。 月光清浅,隐在暗处的裴菱清楚看见陆潜三人从柴房小院里出来,心头倏然一沉。 怎么会是陆潜? 他为何要安排花旦败坏二哥名声? 三人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裴菱杵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不多时,府中管事和数名手持棍棒的小厮急吼吼赶来,发现柴房里关的人跑了,把守的奴仆还睡得一个比一个香,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翠莘紧跟着赶回来,喘着粗气问:“姑娘,他们人呢?” 裴菱没说话,面色凝重。 若是将陆潜陷害二哥的事说出去,怕是会牵扯出更多的事,这门亲事才刚定下,可不能横生枝节。 “翠莘,阿母呢?” “啊?”翠莘被问得愣了一下,讷讷道,“夫人在前院,跟家主一起招呼宾客。” “你让柴房里的人散了吧,等宴席结束了,我再找阿母商议这件事。”裴菱道。 翠莘有些懵,但还是照做了。 … 待宴席结束,已近亥时。 裴氏夫妇送完宾客,身心俱疲地回到主院,仆妇端来洗漱用的热水,襄氏坐在盆架前,胸前围着细棉帕子,慢条斯理地净面。 裴廷猷抬手示意仆妇出去,沉声问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做事也太失分寸了。” 襄氏未动声色:“夫君这是何意,我自觉今日在定亲宴上,并无半分错漏之处。”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裴廷猷冷冷的哼了一声:“你也知道今日是定亲宴,按规矩,令仪也该唤你一声‘二叔母’了,怎不见你替她说句话?光想着公允,连打架的缘由都不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罚她?” 襄氏神色黯了下,细棉帕子在手里来回摆弄。 “无论是何理由,打架本就不可取。身为国公府的姑娘,行事怎能如此粗鲁,幸好没有传出去,否则旁人还不知如何笑话咱家。” “是那几个姑娘寻衅在先,有国公给她撑腰,这件事糊弄两下也就过去了。你今日之举,肯定会让令仪心里有疙瘩。”裴廷猷皱着眉头。 襄氏面无表情,连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麻花了也不自知。 “幸好有太子殿下出面,没让这件事闹大,不然那几个姑娘将来还不消停。” “你说说你,平日挺大方宽和的,怎么今日就逮着令仪计较,说的话也忒难听。她与阿菱不同,怎能拿教训阿菱那套教训她……” 裴廷猷喋喋不休,言辞间尽是对她的责怪,丝毫没有察觉坐在盆架前的襄氏,脸色越来越难看。 啪—— 襄氏将细棉帕子摔进水盆里,回头盯着裴廷猷,烛火明灭跃动在她的眼睛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怒意。 “我可着实好奇,都是女儿家,阿菱与令仪有何不同,为何夫君处处维护令仪?” 一连甩出两个问题,裴廷猷这才察觉襄氏的情绪波动,立马缓和语气:“她是二郎的未婚妻,大嫂也挺满意令仪,我这不是怕令仪还未入门,便与我们心生芥蒂嘛。” “就因为她是二郎未过门的媳妇,我看不是吧。”襄氏眼含嘲讽,“难道不是因为……她是陆燕娴的女儿!” 一句话戳破隔在夫妻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裴廷猷脸色一片冰冷。 深夜,庭院里烛火幽微。 裴菱屏退仆妇,打算与父母谈谈陆潜放走花旦的事,刚走到门外,便听见主屋内爆发了争吵。 “夫君说我斤斤计较,不够善解人意,还怕这门亲事最后成不了,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 襄氏终于忍无可忍,用尽全力大吼,彻底撕碎这数十载人淡如菊,心素如简的面具。 裴廷猷愣愣看着她,对眼前歇斯底里,不顾体面的夫人,感到十分陌生。 半晌,冷哼道:“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意的是令仪吗,你是在意她死去的娘!”襄氏心里膈应极了,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不吐不快。 “你让二郎娶她回来,究竟是想成全他们,还是想满足你那点龌龊心思你自个儿心知肚明!” ‘啪’的一声。 裴廷猷大手一挥,将一只茶盏砸在地上,指着襄氏,冷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暖黄烛火映在襄氏面庞,一脸厌倦:“嫁进裴府这么多年,我在主母这个位置上处处谨小慎微,深怕做错半点,让你心生不满,可你呢?满心都是陆燕娴!” “外人夸你洁身自好,与我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都不曾纳妾,可你扪心自问一个月有几回与我同房!” “这些年,我将阿菱教得知书达理,可宋令仪除了那张脸,可有半点陆燕娴的才情?!阿菱哪里比不过她,非要说比不过,那就是阿菱不是陆燕娴肚子里出来的!” 裴廷猷震怒,重重的在软榻案几上一拍:“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疯?” 襄氏猝然站起身来,无声的连连冷笑,眼里蓄着清泪:“我早该疯了!” “我自问成亲十六载,不曾有对不起裴家之处,可你呢?心里想着陆燕娴,处处维护宋令仪,可有把我和阿菱放在眼里?!” 第103章矛盾. 裴廷猷气得拳头紧捏,胸口起伏厉害,眼里迸发出冰冷刺骨的寒意,强作平静道:“作为裴家主母,你觉得你的说这些像话吗?我不曾苛待过你们,也不曾在外有过莺莺燕燕,我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们。” “今夜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自己好生冷静冷静吧。” 说罢,裴廷猷大步往屋外走,连开门声都透着怒意。 屋里一片寂静,久久无声,只闻得庭院里的花木在夜风中枝叶摇曳。 襄氏杵在盆架前,低垂头颅,整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躲在廊柱后的裴菱慢慢走出来,抿着泛白的唇瓣,望了眼阿父离开的方向,而后轻步走进主屋,在襄氏背后停了许久。 “阿母。”嗓音带着惊惶过后的怯意。 襄氏没有转身,“你来干什么?” “……” 裴菱唇瓣嗫嚅,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父母因为亲事吵架,这会儿再与阿母商议定亲宴上的事,必然不妥。 母女二人默然良久,襄氏忽然开口:“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裴菱一惊,轻轻‘嗯’了声。 “阿母为何要与阿父说那些话呢,宋姐姐人很好,救过我,阿父对您——” 话还未说完,便见襄氏猝然转过身来,眼睛定定盯着她,眸光犀利,裴菱剩下的话咽在了喉咙里。 “好?” 襄氏心里逐渐冷了下去,伸手捉住裴菱的胳膊,吓得小姑娘忽然一哆嗦。 “陆燕娴和你阿父青梅竹马,悔婚却闹得满城风雨,你阿父不嫌丢人不计较,宝贝那枚青玉龙纹佩多年,是因为他愚蠢!”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跟你阿父一个样!等宋令仪过门,这裴府里焉有你的位置,再等几年,府中执掌中馈的就是宋令仪了!” “……” 裴菱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阿母,面颊上一串串泪水滚了下来,眼珠都哭红了。 她打心底不认同阿母的话,只当阿母是气昏了头,但阿母介意这门亲事,作为女儿,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阿父想着陆燕娴,你对她女儿又毫不设防,你们父女俩是存心想气死我!” 这话说得很重,重到好似身负千钧。裴菱满脸泪痕,看着阿母赤红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恨,心里无端生出惧意。 “阿母……我……” 襄氏冰着一张脸,女儿支支吾吾,惊惧不已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烦躁又无奈,她深吸口气,松开握住裴菱胳膊的手。 淡声道:“出去吧,今夜就当没来过晞云斋。” “阿母……” “出去!” 襄氏厉声一喝,而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看着态度决绝的阿母,裴菱小脸苍白,喉头咕嘟一声,垂头转身离开主屋。 庭院静谧。 嬷嬷站在廊下,瞧见自家姑娘哭着走出来,赶忙上前劝慰。 “姑娘莫要伤心,夫人只是在气头上,说的也都是气话,明早消气了便好了。” 裴菱神情委顿,轻轻摇头:“我还好,今夜劳烦嬷嬷照顾阿母了。” 说完,小姑娘缓缓往院外走,步伐虚浮,连背影也透着落寞。 … 与此同时,国公一家已回到府中。 宋令仪老老实实去了老太太的院里,一边伺候老太太净面,一边将今夜发生打架的前因后果与老太太细说,顾及老太太的心情,特意摒去了关于宋母的部分。 “打得好!”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瓷盅,神色沉静:“那几个小姑娘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将来还会骑到你头上,你是二郎的未婚妻,她们心里在想什么,真当旁人不知道么。” 缓了缓,又道:“但你今夜确实冲动了些,就算要教训她们,也得做的干净利落,以免落人话柄。你是国公府表姑娘,有些事不一定得亲自动手。今夜若非太子殿下出面,你舅舅就是想保你都难。” 宋令仪心里咯噔一下,清楚老太太话里隐指襄氏,目光闪动:“外祖母也觉得裴伯母今夜在为难我?” 屋内倏然沉寂。 老太太静静瞧了会儿坐在月牙凳上的外孙女,轻轻拍着她的小手,叹道:“你跟你阿母长得太像了。” “……”宋令仪一时半会儿没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这跟她和宋母长得像有何关系,襄氏一个长辈,又与裴伯父夫妻多年,相敬如宾,难道会介意她一个晚辈和母亲长得像?多没天理。 “你莫怨裴二夫人,这事儿的根结本不在她身上。”老太太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有些事梗在心里,跟刺儿一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宋令仪轻轻点头:“我不怨裴伯母,反正事情解决了,亲事也定下了。” 老太太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头。时辰已晚,待喝完瓷盅里的安神汤,老太太便吩咐侍婢送她回院子。 夜凉如水,曲廊幽静。 侍婢挑灯引路,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哈了口热气暖手,快到冬天,夜里愈发冷了。 及至曲廊尽头,廊柱旁立了道人影,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幽幽偏头看来。 “小公爷?” 侍婢惊诧:“这么晚了,天气又凉,小公爷怎么还守在这儿?” 那道黑影动了动,陆潜自阴影中走出来,灯笼的昏黄火光映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旁。 “我有些话要跟她说,你把灯笼给我吧,我送她回院子。” 侍婢愣了愣,偏头瞄了眼表姑娘,似在询问。 “没事儿,也快到芝兰苑了,你回去吧。”宋令仪道。 侍婢颔首将灯笼递给小公爷,而后往回走。 曲廊静默片刻。 陆潜提着灯笼,朝少女偏了下头:“走吧。” 二人隔着半拳的距离,信步而行。 “今夜定亲宴,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你?”宋令仪状似无意地问起。 忽然想到陆潜知道她要定亲时的激烈反应,今夜发生的事,说不定跟他有关系。 “怎么?”陆潜流里流气地看她一眼,淡淡勾唇,“是觉得今天打架我没去帮你,心里不舒服了?” 第104章什么金玉良缘? 宋令仪斜眸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就算不来,本姑娘也没吃亏好嘛。” “没吃亏?” 陆潜睨了眼她裹成粽子的手,咧嘴一笑,无声嘲讽。 “……” 宋令仪脸上有些讪讪,将‘粽子’藏进厚氅,道:“你别扯开话题,去哪儿了,快说!” “还能去哪儿,在‘捉奸’现场呢,要不要我与你仔细说说厢房里的情况?” 这人不止用词恶劣,连语气也很欠揍。 “什么‘捉奸’?鉴之哥哥分明是被人下药污蔑的,我才不要听,反正什么都没发生。”宋令仪神色添着丝冰冷。 “你就这么相信他?”陆潜心里不爽到了极点。 宋令仪哼笑:“他是我的未婚夫,不信他信谁?” 一阵无言,氛围近似低压。 最后还是宋令仪先开口打破沉寂:“你在这儿等着,就为了说这个?” 身侧的少年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礼盒递给她。 “送你的。” 盒子方方正正,仅看上面的雕刻工艺便知价值不菲。 宋令仪没有立马接过,眼神犹疑看着他,“你在里面装暗器了?” 这话纯属开玩笑,但不妨碍陆潜眉眼冷了几分,“不要就算了。” 见他要收回去,宋令仪连声说了三个‘要’字,把盒子夺过来,借着灯笼火光打开一看,竟是一块蓝色碧玺手串,颜色纯净,晶体很透,定非凡品。 “这是你送我的定亲礼?”宋令仪拿起手串端详。 陆潜低眸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不算定亲礼,很早就命人打造了,喜欢吗?” 宋令仪努了努嘴,故意说了句‘还行吧’,果不其然,少年的脸色立马阴沉下去,伸手就要抢。 “不喜欢就还我,省得你看着碍眼。” 宋令仪机敏避开他的手,“送都送了,哪儿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眼看陆潜的脸色还没有缓和,她仰脸一笑,“行了,行了,我喜欢。” 少女说这话时柳眉微挑,黑曜石般的眼珠晶莹剔透,漂亮得不像话。 陆潜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了下。 这还差不多。 明月清辉将少女的面庞照得柔软又明净,两人之间少有如此宁静的氛围。 谈笑间,已到芝兰苑外,直至那抹银朱色身影进了庭院,陆潜才提灯离开。 风吹叶簌簌。 雕花格窗后的软榻边,宋令仪将盒子放在案几上,红蕖端着热水进来,瞧见盒子里的碧玺手串,惊讶道:“姑娘新买了手串?” “是小白脸送的。”宋令仪漫不经心地将帕子压进水里浸湿。 红蕖早已习惯自家姑娘对小公爷称呼,笑了笑:“这碧玺手串上还嵌了块玉呢,可真好看。” 听红蕖这么一说,宋令仪擦干手,又拿起手串仔细端详摩挲。 这块白玉质地细腻,纹路精雕细琢,肯定很值钱。 小白脸前段时间惹舅舅生气,舅舅下令断了他的零花钱,他这人花钱大手大脚,肯定不会存太多私房钱,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手串? 不过疑问只存在一会儿,很快就被宋令仪抛之脑后。这么贵的手串,她平日可不敢戴,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 定亲宴之后,日子平淡朝前过。 步入初冬时节,天色寡淡青灰,格外寒冷。 金樽楼,雅室门窗紧闭,只留一扇小窗开着,室内烧着炭盆,温暖如春。 褚一舟大步迈入雅室,走到炭盆边暖手。 “上个月的钱已经汇入票号了,小公爷猜有多少?” 软榻上的少年单手撑着脑袋,阖眸小憩,没有搭理他。 “五千两啊。”褚一舟神情格外兴奋,“不愧是小公爷,就是有远见,这香料风靡京都,就连皇室宗亲都在用,供不应求,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下个月肯定能赚更多……” 陆潜缓缓睁眼,神色稀松平常,坐起身呷了口茶水。 “这算什么,要不是老头子将我平日的用度减半,小爷还看不上这点生意。” 室内暖香馥郁,褚一舟脱掉大氅,往桌边一坐,“说起来,下批香料何时到啊,买家都等着呢。” “走水路,最迟明晚就能送到云河渡。” “那感情好,这事儿就不劳小公爷操心了,明晚我带人亲自去接货。”褚一舟喝了口热茶,继续道,“对了,上回那串碧玺手串,表姑娘收到后可还满意?” 说起这个,陆潜极淡地弯了下唇:“我送的东西,她敢不喜欢吗?” “……” 褚一舟‘嫌弃’地撇了撇嘴。 也不知小公爷是怎么了,花重金寻了两块名玉,为了迎合小姑娘家的喜好,还要挑上等碧玺串上去。这位表姑娘都定亲了,哪儿值得小公爷花这心思,亲妹都没这待遇吧。 “诶,上回的碧玺不是只串了一块玉么,还有一块儿呢,小公爷送谁了?”褚一舟笑问。 陆潜乜了他一眼,嘴里说着让他别多事,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什么金玉良缘。 他送的碧玺手串,可比那青玉龙凤纹佩贵重多了。 “让你派人盯着裴昭,最近可有什么发现?” 褚一舟懒懒叹了口气:“还说呢,裴二郎每日卯时上衙署,酉时下值回裴府,作息规律,两点一线,别说异常了,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陆潜靠在软榻上,姿态闲散,脸色沉沉:“至少摸清了他的每日行程,将来大有用处。” “阿潜,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裴二郎是跟你不对付,但也不至于——”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潜瞪了一眼,识趣闭嘴。 “你懂什么,只要他过得不顺心,小爷就开心。”陆潜面上风波不动,眼神阴郁,暗自盘算着下步棋该如何走。 两家的婚期未定,大概是明年初,看似久远,其实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必须加快进程。 “让你的人机灵点,别被发现了,一切等我安排。” 褚一舟神色轻松:“知道,就算被发现又如何,是我派的人,追究不到你头上。” 第105章风起 次日傍晚,刚下完一场瓢泼大雨。 云河渡口岸依旧人山人海,站着近百号人。船夫有条不紊地落锚,放船板,上船卸货的人秩序井然。 雨后的江风寒冷刺骨,褚一舟领着十数名壮丁来到其中一艘船上。 负责押运货物的是名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笑起来露出一颗金牙,说话十分市侩,一面与褚一舟寒暄,一面安排手下帮忙卸货。 待到暮色四合,货物装上马车,一场大雨又下了起来,路况不宜急行,褚一舟特地请兄弟们去鹤仙楼玩了一夜,载物的马车则停在鹤仙楼后巷棚子里。 一夜过去,天色将亮,褚一舟终于从楼里出来。 相比于昨夜进楼时的春风满面,他现在的脸色难看极了,在销金窟里输了一夜,就差把裤衩子赔进去了,幸好有虞娘劝他及时止损,给了他台阶下,否则还出不来呢。 虞娘披了件雪白狐裘,亲自送他来后门,柳腰扭得风情万种,静静看他们清点货物。 “褚公子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啊?”虞娘好奇。 “香料。”褚一舟回答简洁,语气透着一股烦躁感。 虞娘笑了笑,走到马车旁边,随意扫了眼箱子,脸色微变:“哟,这香料很贵吧?” 说起这个,褚一舟立马来了兴致,“可不,京都现在就流行这个,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至少这个数——”右手比了个五。 “五十两?!” 虞娘眼睛睁得老大,短暂诧异后,笑容格外灿烂:“褚公子,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奴家还没用过这香料呢,要不匀奴家一点?” 褚一舟双手抱臂,上下打量虞娘,悠悠道:“那可不行,城里的王公贵族都等着用呢,而且这香料还得送去储芳馆加制,就这么给你,也用不了啊。” 虞娘红唇微撅,拢了拢狐裘,佯作不高兴:“褚公子不想给便罢了,奴家先回了。” 说罢,转身就要进门。 “诶~别啊。”褚一舟赶忙追上去哄人,“虞娘帮了我那么多忙,一点香料,我哪儿会舍不得啊。” 虞娘扭过去身去,娇声道:“那可不一定,男人的嘴贯会骗人。” 褚一舟没办法,只得让人取一小盒来。 天刚蒙蒙亮,又下起了细密小雨,马车上的货物已清点完毕,一群人乘马车驶离后巷。 几辆马车前脚刚走,一道黑影随即蹿入街边的巷子里,深巷内停了辆低调的青篷马车。 那人凑到车窗边,躬身恭敬道:“公子,办妥了,他们没有发现。” 须臾,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自车厢内传来。 “很好,回京吧。” … 一场冬雨,风寒料峭。京都城人人裹上了厚袄,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镇抚司内部各自忙碌,庄严肃静。 一名小旗官急步匆匆迈入政事堂,拱手禀报:“大人,孔公子来了。” 正伏案处理公务的玄风抬起头,眉头紧锁:“孔寒声?” “正是,孔公子说有要事与您商议。”小旗官道。 不多时,身着亮眼孔雀裘的男人缓步迈入政事堂。与整日处理公务,眼下挂着淡淡青乌的玄风不同,孔寒声面带浅笑,意态娴雅,一瞧便知生活过于滋润。 玄风瞄了那件流光溢彩的孔雀裘一眼,没觉得这只花孔雀来镇抚司,会有什么大事要跟他商议,语气平淡又透着些怨气:“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啊?” 孔寒声将一个小盒子放到桌案上,而后在梨花木圈椅落座,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 “说了有事商议,若是无事,我可不敢来你这儿,煞气太重。” 玄风低眸瞧了眼盒子,随手拿起来掂了掂。 “这是什么,鹤仙楼日入斗金,你带个礼物这么寒酸?” 孔寒声轻轻‘啧’了一声:“你都当上副指挥使了,还差我这点儿? “听听你自个儿说的是什么话?”玄风没好气儿地瞪他,拍了拍胸脯,“我跟着太子殿下办公差,食俸禄,可不搞歪门邪道那一套啊。” 二人贫了几句,才开始聊正事。 “你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孔寒声道。 玄风挑眉,打开锁扣,里面是一些半成的香料,除了香味浓郁,并无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香?”他拈起一小块儿,凑到鼻尖嗅了嗅。 “具体不太清楚,但虞娘闻出里面掺杂了一味狁香。” 闻言,玄风触电似的挪开手指,搓了搓鼻子,把指尖那点香料抖掉,“这可是朝廷禁用的香料,你哪儿来的?” 狁香产于北部,有麻痹致幻的功效,外族常用它来制药,服用过量容易成瘾,因大渊与北部外族关系紧张,这些年一直被朝廷禁止在市面上流通,但只要有钱,靠近北部的鬼市也能买到。 “你可知道城西褚家?”孔寒声并未直说。 “管东城兵马司的褚家?”玄风拧眉沉思,“褚大人与国公私交甚好,眼看就要升迁了,犯不着买卖禁香吧。” “是他儿子褚一舟,昨夜去云河渡接货,宿在鹤仙楼,虞娘今早碰巧看见他们在清点货物,便跟他要了一盒。据说此香在京都流通已久,不少王公贵族在用,你最好禀明太子殿下,彻查清楚,这可不是一件小案子。”孔寒声淡声道。 朝廷禁用狁香,鬼市能买到,顶多就是作药用,敢用来制香料,还大面积贩卖,真追究起来,是要判监禁的。 “我这就带队去拿人。” 玄风作势要走,却被孔寒声抬手拦住,“别着急,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赶紧说。” “这褚一舟与晋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匪浅,我打听到储芳馆的幕后老板也是他俩,涉及国公府,这事儿可得谨慎些。你最好入宫禀明殿下,在此之前,还得让人把这批香料按下来。”孔寒声正色道。 一刻钟后,玄风派了一队锦衣卫骑马赶赴储芳馆截货,他则入宫禀报情况。 皇城森严。 刚到明德殿外头,便听到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冯同送几名礼部的官员出来,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玄风上前见礼寒暄了几句,低声问冯同,“太子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第106章抓人 冯同嘶了声,赶紧道:“做奴才的,岂敢妄自揣测太子的心意。”顿了顿,又悄声说,“还不是选秀那点事儿。” 礼部官员奏请办选秀,也是按章程办事,只可惜太子殿下的心意难测,几次都给驳回去了。 两人正小声嘀咕着,内侍已将觐见的消息通传进去,隔了半刻钟,雕花木门再次打开。 “玄风大人请。” 玄风踩着柔软的地毯进了大殿,殿里烧了炭盆,跨过门槛仿若一脚从隆冬踏进暖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偌大的黑檀木桌案后,萧明夷正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免礼’。 “启禀殿下,微臣有件重要的事奏报,涉及晋国公府。”玄风颔首道。 闻言,萧明夷执笔的手顿了一下,黑涔涔的视线缓缓投向站在桌案前的人,“何事?” 玄风拢袖而立,有条不紊地呈报香料之事,“……狁香是禁香,但涉及国公府和褚家,微臣觉得此事不好解决,特来请太子殿下定夺。” 萧明夷黑眸微眯,指腹摩挲着鹰首玉扳指。 沉思片刻,才道:“香料可有找人鉴定过?” “回殿下,虞娘是制香高手,这香是她发现的,应该不会有假,微臣已命人去储芳馆截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玄风道。 萧明夷视线抬起,望向窗外浓云密集的天色,直接吩咐下去。 “朝中禁用狁香多年,他们若是明知故犯,大量流通禁香,孤岂能包庇。此事交给你去查,一旦确认储芳馆内有禁香,立马拿人。” 玄风脸色微变,郑重道:“微臣接旨!” … 城中小雨初歇。 自打定亲宴上与三女打了一架,教习嬷嬷日日拉着宋令仪教导礼仪,不曾有一日松懈。 今日得空,宋令仪随陆妤去铺子里清账,久未出门,兴奋得不行,一下车就长长哈了口热气。 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霎时氤氲成白茫茫的雾气,愈发衬得朱衣少女唇红齿白,貌若仙姿。 店铺掌柜态度热切的将二女迎进去,腾了间雅室,搬出上个月的账本,供陆妤查账。 宋令仪捧着热茶在炭盆边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得很,便与陆妤知会一声,携红蕖去街市上转转。 午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候。 主仆二人刚出铺子,便看见一队锦衣卫骑马自鼓楼前过,领头之人正是玄风。 锦衣卫的铁蹄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百姓们无不仓皇避让。眼看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拐角,主仆二人才继续往街市走。 金樽楼。 暖香浓郁的雅间内,光线明亮。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倏然从外推开。 褚一舟脸色苍白,慌乱闯进来,嘴里不停念叨:“不好了,不好了……” 谈笑声戛然而止,猝不及防的乐师,接连弹错了几个音,惊惶抬头去看小公爷的脸色,正好迎上一双深邃阴郁的眼睛。 骤然被扰了兴致,陆潜脸色沉下去,“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何事了?” “储芳馆被查了,新到的货也被锦衣卫拦下来了!”褚一舟喘着粗气道。 在座的世族少年皆沉默无声,涉及镇抚司,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陆潜微微一惊,抬起眼来:“他们该办的事儿不办,吃饱了撑的查储芳馆!是不是你背地里瞒着我搞事儿了?” “哪儿敢啊!”褚一舟往圈椅一坐,双手拍膝,“你是没看到啊,那些锦衣卫进了储芳馆简直如狼似虎,四处翻箱倒柜,香料全被他们卷走了。” 陆潜眸光沉沉,暗自忖度间,忽闻坐在窗边一人惊声喊了句‘锦衣卫来了’。 褚一舟跟惊弓之鸟似的,从圈椅上弹起来,疾步凑到窗边往下看。 金樽楼前停了十数匹黑马,拦住大半条街道,引来许多百姓围观。金樽楼老板堆着笑脸,与这群锦衣卫斡旋,听不见说什么,但肯定拦不了多久。 “阿潜,咱们赶紧跑吧!”褚一舟回头拽起陆潜。 无论如何,先回国公府,锦衣卫要进国公府抓人,至少有国公出面阻拦。 陆潜一把甩开抓在胳膊上的手,神色格外冷厉:“跑什么,小爷一没杀人放火,二没作奸犯科,国公府还没倒呢,谁敢抓我?” “……”褚一舟烦躁挠头。 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锦衣卫摆明是来抓他们的,这都不跑,但凡进了诏狱,锦衣卫多得是办法屈打成招,等国公府把他们捞出来,皮都掉一层了! 两厢沉默间,雅室的门被外力粗暴打开。 玄风锦衣佩刀,站在雅室门口,神色肃穆,身后的长廊上站满了锦衣卫,气势凌然。 满室公子哥儿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喘。 陆潜倒是平静地很,慢慢站起身,嗓音沉冷:“玄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玄风面带松弛浅笑,踱步进入雅室。 “为何来此,小公爷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小爷没空跟你打哑谜,有话直说。”陆潜的脸色突然间冰冷下来,语气也带出几分讥诮之意。 “经镇抚司查证,储芳馆的香料里参杂朝廷禁用的狁香,事关重大,还请小公爷配合我们回镇抚司调查。”玄风一丝不苟道。 狁香? 陆潜浓眉微拧,视线幽幽投向旁边的褚一舟,似在问‘你干的?’。 “什么狁香?”褚一舟也是一脸懵,甚至连狁香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其余公子哥儿听到镇抚司要抓人,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生怕被牵扯进去。 “得罪了。” 玄风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挥手。 候在长廊上的锦衣卫大步迈入雅室,作势要捉拿二人。面对身强力壮的锦衣卫,褚一舟不敢反抗,可陆潜岂会乖乖任人污蔑,反手挣脱一名小旗官的钳制。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狁香,你们锦衣卫休想把烂事儿算我头上!” 第107章回敬你一局 雅室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锦衣卫顾忌对方是小公爷,还是国公府的独苗,在事情查清之前,根本不敢跟他动真格,一时疏忽,真叫人逃了。 长街上聚了不少看客。 宋令仪从糕点铺子里出来时,恰好看见斜对面的金樽楼前聚满了人,当即牵着红蕖挤过去看热闹。 只听得周围人一声惊呼,一道锦袍身影从门内蹿出来,众人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露出大片空地来。 主仆二人被挤得身形不稳,差些摔倒。 等宋令仪站稳,定睛一看,门内又有三两锦衣佩刀的壮汉追出来。 “哎呀,姑娘,是小公爷!” 身旁的红蕖惊叫一声,宋令仪猝然偏头,正好与陆潜对上视线。 少年的脸色倏然凝冻。 双拳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雕花格窗后似有人正在下棋。 哒—— 落子声清脆。 一名青袍小厮趋步入室,轻声道:“公子,锦衣卫已经行动了,但小公爷性子冲动,这会儿正在与他们纠缠。” 棋案边的青年脸色沉静,嗓音温淡:“余下的香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就算镇抚司事后想追查,也追查不到。”小厮答道。 狁香本就是在北部鬼市买的,镇抚司想查来源都难,根本不可能追查到公子身上。 落子声不疾不徐。 棋案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得咕噜滚烫,青袍小厮上前半步,动作娴熟地斟茶。 室内茶香四溢。 裴昭端起摆在手边的黑釉茶盏,凑到鼻间轻嗅,视线虚望着金樽楼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陆潜,这一局,算我回敬的。 整条长街的视线,都汇聚在金樽楼门前。 “小公爷,你逃不掉的,跟我们回镇抚司吧。”玄风紧追出来,神色凝重。 陆潜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玄风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侧身晦暗地扫了他一眼,眸光深邃幽亮。 “你觉得你能动得了我?” 玄风平静道:“事实真相,镇抚司自会查清楚,小公爷若是无罪,镇抚司当然不会动您。” 说罢,两名小旗官立马上前扣住陆潜的胳膊。 彼时,宋令仪终于从惊惶中回神。 好端端的,镇抚司为何要抓陆潜?街上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朝野不知会生出多少风波来。 “等等!” 她提步上前,紧张道:“玄风大哥,锦衣卫为何要抓我表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总得问个清楚,回去好和舅舅舅母商量。 玄风瞧见宋令仪,神情有些意外,又有点为难:“阿梨姑娘,这是公差,恕我不能告知太多。” 斟酌一下,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低声提醒:“这都是殿下的命令,小公爷贩卖禁香,案子还在调查中。” 禁香? 宋令仪乌眸陡然睁大,细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不知什么是禁香,但看镇抚司拿人的架势,该不会是跟现代贩毒罪一样重吧? “能说的就这么多,阿梨姑娘赶紧回吧。” 提醒完,玄风后退半步,高声喝令周围的锦衣卫收队。 十数名锦衣卫纷纷上马,押着陆潜和褚一舟扬长而去,一路泥尘飞扬。 … 两女回到国公府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镇抚司当街拿人的消息早已传回国公府,国公夫妇正坐在堂厅里,焦头烂额的等消息。 陆妤性子急躁,一个健步冲进去,眉宇间满是急色:“阿父阿母,你们怎么还不派人去镇抚司捞哥哥啊!” 王氏睨了她一眼:“那是诏狱,抓人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能随便捞人么?” “那……那总不能任由哥哥被审讯吧。” 陆妤身处后宅,也听过诏狱的恶名,听说诏狱里审讯罪犯时,能一眼从血衣烂肉里看出罪犯还能受住几分刑,流得了多少血。 就算没有罪,进了诏狱也得脱层皮,兄长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儿受得住啊,肯定挨不了几下就认罪了。 宋令仪默默坐到旁边,想听听舅舅有什么法子救人。 可上首的国公爷始终没说话,扶着额头,脸色沉重。 王氏本就心急如焚,一听到‘审讯’两个字,立马红了眼睛,“国公快想想办法吧,阿潜浑归浑,但知道轻重,不可能碰禁香的……” “他怎么不敢碰,我看他胆子大着呢!”陆探微怒拍桌案,气得火冒三丈。 “我是说减了那兔崽子的用度,他怎么还能日日花钱如流水,原来是在背地里搞这个生意!活该他受刑!” 宋令仪听出舅舅这是气头上的话,柳眉蹙了蹙,正斟酌该如何劝时,便听堂厅外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若非你们夫妻俩平日对他太过纵容,他敢做出这种事?” 老太太一进门就冰着一张脸,堂厅静可闻针,国公夫妇一个眼含热泪,一个面红耳赤,两个小的噤若寒蝉,埋头不敢吭声。 青月扶着老太太落座上首,瞧着厅中情形不对,不敢多待,向国公夫妇恭敬行礼后,便躬身退出去。 王氏捻帕拭泪。 知道老太太疼孙子,就算是圣上也得给老太太三分薄面,只要老太太开口求情,太子殿下必然不会为难国公府。 “老安人,您就这一个孙儿,可得想想办法啊。” 老太太挥挥手,无奈道:“今日是人赃俱获,镇抚司依法办案,老身怎好入宫求情?” 王氏泪盈满眶:“可……可阿潜自幼锦衣玉食,去了诏狱怎熬得住……” 老太太截断了她的话头:“熬不住也得熬!这禁香的事尚在查证,还没个定论呢,我要是入宫求情,案子还能查下去么?朝野必会对咱们家议论纷纭!” 王氏听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心里一阵苦痛,伏在扶手上抽抽搭搭哭起来,陆妤连忙上前安抚。 “祖母,要是他们屈打成招怎么办?” “国公府还没倒呢,我看他们敢?!” 老太太眉头深深皱起,眼神凌厉地扫了眼陆探微,“经此一事,看你日后还敢不敢放纵阿潜。” 陆探微面带羞愧,低头道:“母亲教训得是。” 第108章愁云 国公府因陆潜入狱一事闹得鸡飞狗跳,褚家自然也坐不住,差了好几波人来打探情况,都被陆探微打发回去了。 京都寒风乍起,府中愁云密布。 芝兰苑中的海棠果落了一地,云瑶领着一群小丫鬟在院中洒扫,瞧见自家姑娘脸色沉沉的回来,赶忙拉住红蕖询问,得知小公爷入狱,吓得扫帚脱手落地。 “怎么会这样呢?” 红蕖抿了抿唇:“我跟姑娘路过金樽楼,十几个锦衣卫围着小公爷,那架势可渗人了。” “国公不打算救小公爷了嘛?” 往常小公爷再怎么惹祸,国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入诏狱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咱们做奴婢的,还是别过问太多了。” 红蕖说完,随即进了主屋伺候,软榻旁的茶炉烧着滚滚的茶水,宋令仪坐在软榻边,视线落在地板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红蕖轻步走过去斟茶,温声宽慰道:“姑娘别担心,老太太嘴硬心软着呢,没准儿明天就入宫求情了呢……” 宋令仪接过茶盏,捧在手心里,热茶气雾氤氲弥漫。 半晌,才听她开口:“红蕖,你可知狁香是何物?” 闻言,红蕖拧眉沉思,迟疑了两息,“奴婢听说这是先帝爷下令禁用的香料,京都不可能会有的,小公爷开设储芳馆贩卖香料,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你也觉得事有蹊跷?” 宋令仪侧脸瞧着红蕖,乌眸里一片清明。 以她的了解,陆潜不是拎不清的人,而且他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小公爷,就算一时短了用度,也不至于去踩高压线吧。 思及此处,宋令仪想到了那条碧玺白玉手串。 怪不得能送她那么贵重的手串,原来是靠卖香料赚钱买的。 冬季昼短,还未到用晚膳的时间,天色便阴沉沉的,似要下雨。 宋令仪简单收拾了下,赶往老太太的院里蹭饭,顺便探探老太太的口风。 窗外朔风阵阵,撞得窗棂嘎吱作响,屋里点起儿臂粗的铜烛。 祖孙二人围坐圆桌边,安静用饭。 这段时间教习嬷嬷一直压着宋令仪学规矩,她现在比刚入府时懂事许多,坐姿端正,仪态大方。一边小口用饭,一边注意老太太的脸色,似乎并未有太大波动。 饭后,嬷嬷端来一碗清茶,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平静扫了眼端坐月牙凳的外孙女。 “你是来劝老身的?” 宋令仪扬唇一笑:“哪儿敢啊,您都发过话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睨着她,哼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回芝兰苑休息吧,老身这里还不需要你伺候呢。” “……” 宋令仪唇瓣紧抿,瞧了眼侍立在边上的嬷嬷,讪笑道:“外祖母,我觉得表哥肯定是被冤枉的,您要是不管,就真没人救得了他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叹道:“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太子上位后,有意整顿朝中风气,短短半年,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 国公府树大招风,就怕太子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京中的达官显贵。 瞧出老太太的有心无力,宋令仪心头郁结,回芝兰苑时路过国公夫妇的主院,仆妇们噤声洒扫,院里一片沉寂。 第二日清晨,宋令仪按时晨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忽闻王氏病倒的噩耗,赶到主院时,陆妤已陪侍在床前,双肩微微抽动,俨然哭成了泪人。 床上的王氏头戴抹额,面容憔悴,两颊处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陆探微则在外间,与大夫交流病情,看着大夫开药方。 里间气氛凝重,宋令仪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静静瞧着昏睡的舅母和泣不成声的表妹,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大夫开完药,交代好医嘱,她便领着红蕖离开主院,一边吩咐仆妇准备些好克化的汤食,一边让小厮去后门备马车。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红蕖满脸疑惑地瞧着在博古架前翻箱倒柜的少女,直至看她翻出几瓶金疮药,才恍然大悟。 “姑娘不会是要去诏狱吧?” 宋令仪抬头看了她一眼,沉静道:“府里个个焦头烂额,我总得做些什么吧。” 舅母待她亲厚,现在病倒了,她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可诏狱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啊。”红蕖迟疑道。 宋令仪快速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沉吟片刻,才道:“试试呗,万一能进去呢。” “就算能进去,诏狱里煞气重,姑娘难道不怕?” “有何好怕的?”宋令仪不假思索。年初在各地流浪,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就算死人怼她脸上都不会叫出声,还怕诏狱的煞气? 红蕖还想再劝两句,却被宋令仪打断:“好红蕖,你就别絮叨了,快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 “……”红蕖拧着眉头,犹疑片刻,还是往后门去了。 … 天色暗淡,黑云压城。 主仆二人刚登上马车,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行至半途,马车忽然停下来,帘外的车夫拔声道:“姑娘,裴公子的马车在前面呢。” 距这对未婚夫妻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一个半月。裴昭忙着朝中事务,不似之前那般常约宋令仪出门游玩了。 乍见未婚夫,宋令仪本该开心的,但国公府出了事,她实在没心情谈情说爱,更何况裴昭闷闷的,说话一本正经,也不会谈情说爱。 天下大雨,街道冷清,行人匆匆。 两辆马车交汇。 宋令仪推开车窗,正好能看见坐在对面车厢里的裴昭。 “令仪,你要去哪儿?” 多日不见,未婚夫依旧风流儒雅,玉质金相,没有一点班味儿。 宋令仪迟疑两息,才开口:“去趟镇抚司。” 裴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嗓音温淡:“为了小公爷的事?” 宋令仪点了点头,垂眉轻轻道:“这两天府中因为表哥的事,生出不小的风波,我想替舅舅和舅母分忧。” “镇抚司可不是随便能进去的地方,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托人替你送去。”裴昭道。 第109章探视 默了两息,宋令仪缓缓摇头:“还是我亲自去吧,总得找点事儿做。” 裴昭浅笑:“既如此,我就不多劝了,若有难处,可来衙署寻我。” 两辆马车短暂交汇后。又各自驶向不同的方向。 不似其他衙署,镇抚司是京都官员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光是门头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都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冬风萧瑟,寒气卷过长街,雨势越来越大,砸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主仆二人撑伞站在雨中,裙摆很快被晕湿。宋令仪哪怕披着白绒裘,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小脸冻得发白,鼻尖泛红。 “姑娘,咱要不回去吧。”红蕖道。 方才叫人进门通报,隔了这么久也没人出来,多半是没下文了。 “再等等。”宋令仪拧眉坚持。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镇抚司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矫健的脚步声。 玄风疾步而出,瞧见杵在门庭处的人,心下一惊,暗骂那几个兔崽子不懂事,那么晚才来通报。 “阿梨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宋令仪抬眸,仰脸一笑道:“来看看你。” 玄风挑眉,明显不信。 “……也顺便看看我表哥。” 这才对嘛。 “我,你已经看过了,公务繁忙,日日浸在政事堂,连喝酒吃肉都成奢望了,至于小公爷嘛……” 玄风瞥见主仆二人手里拎的东西,面露为难:“且不说诏狱煞气重,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进去,这小公爷犯了事儿,案子尚在查证,我放你进去探监,也不妥当啊。”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帮我吧,改日请你喝酒吃肉。”宋令仪笑容又甜又谄媚。 玄风硬起心肠,半晌不作声,可架不住宋令仪那楚楚可怜的小表情,最后还是妥协了。 “好吧,好吧,就这一次,但只能进去一个人,你俩谁进?” “我进!” 宋令仪毫不犹豫,转手拿过红蕖手里的食盒,两手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春运赶火车似的。 玄风体贴替她分担,只让她拿轻一些的食盒。 有副指挥使在旁引路,一路畅通无阻。 诏狱阴寒湿冷,两侧石壁亮着火把。精致玲珑的绣鞋踩在地板上,仿佛能感受到长年累月积下的血腻子,鞋底黏糊糊的。 狱里关的多是罪臣,石壁上挂着五花八门的刑具,日夜刑罚不断,充斥着哀嚎惨叫,没点儿胆量的人,在这里怕是连一刻钟都挺不过去。 刚下到牢房,几个狱卒便迎上来。 “大人,您要提审说一声便是,怎么亲自下来了?” 玄风没有废话,肃目道:“小公爷关在哪里,带路。” 狱卒连声应下,引着二人往牢房深处走。 与影视剧里一看见人就扒过来喊冤不同,这里的犯人浑身血污,死气沉沉,躺在牢房里根本分不出是死是活。甭管这些人曾经有多风光,进了诏狱就是一坨任人摆布的血肉。 甬道逼仄,宋令仪只瞄了两眼,没敢多看。 不多时,狱卒引她来到一间牢房外。 这间牢房格外宽敞,与其他牢房以稻草为席的不同,里面有张木板床,环境简陋,但还算干净整洁。 想象中吃苦受罪的陆潜,这会儿正‘奴役’一名狱卒擦地,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嫌地面太脏,落不了脚。 “那儿,那儿,再擦擦,擦干净。” 叩叩—— 玄风冷着脸,拍了拍牢房门,锁链撞击声清脆。 擦地的狱卒抬起头,陡然看见牢房外的副指挥使,吓得脊背一颤。 “他是犯人,用得着这么伺候?还不快出来。”玄风道。 合着镇抚司是请回来一尊大佛了,上赶着去伺候人,没有半点规矩。 牢房烛火黯淡。 陆潜跟个大爷似的,以一个懒散随意的姿态,曲腿坐在木板床上。视线微抬,隔着牢房栅栏间隙,瞥见一抹熟悉身影,身躯微僵,慢慢坐起身。 玄风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地上,对身旁的少女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不能进去,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我在审讯室等着,到时间再来送你出去。” “多谢玄风大哥。”宋令仪浅笑道谢。 须臾,牢房外的甬道只剩她一人,周遭静可闻针。 坐在木板床上的‘大爷’脸神色别扭,慢吞吞走过来,懒靠梐牢,瓮声道:“你怎么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怕他担心,没有说舅母病倒的事。 “来看你被打得有多惨。”她努了努嘴,“喏,怕你受伤吃不下东西,食盒里都是流食呐。” “噢,现在看过了,赶紧回吧。”陆潜侧过身子,本能不想让她看见他如今的窘迫模样。 “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宋令仪瞪视他。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嘛,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他们根本拿我怎么样。”陆潜眼皮耷拉着,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 “那碧玺手串是你卖香料赚来的?”宋令仪问。 陆潜懒懒‘嗯’了一声,似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但我没有卖禁香,那玩意儿不干净。” 他不会用不干净的钱,给她买东西。 “我知道啊。”宋令仪敛眸,轻飘飘应了一句。 堂堂小公爷,犯不着干这勾当。 陆潜微抬眼皮,似蜷着尾巴的狼,深黑眸光里隐约倒映着少女的面容。 “你知道什么?” “我猜像你这般桀骜不驯的人,定然不会干那些阴私买卖,就算要干,也不会笨到轻易叫人抓住把柄。”宋令仪轻声道。 两双眼睛在晦暗中近距离对视,宋令仪无条件的信任,叫陆潜的眼眸霎时暗下来。 “你当真信我?” 出了这件事,连阿父都不一定信他。 宋令仪懒得跟他废话,只有一刻钟时间,当然得抓紧聊正事,“你知道是谁陷害你的么?” 陆潜眸光半垂,紧咬下颌。 还能是谁,多半是那个死鱼脸,为报下药之仇诬陷他呗,这算他认栽了。 “不知道。” 第110章小心被吃干抹净 陆潜眼里一闪而过的烦躁,却没有逃过宋令仪的眼睛。 虽不知他为何要瞒着,但肯定事出有因,这人性子恶劣,京中树敌颇多,这波牢狱之灾也算自作自受了。 “既然是冤枉的,等镇抚司调查清楚了,定会放你出去吧。”她道。 “哪儿那么容易。”陆潜睨着她,眸光锐利而慵懒,“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着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怎么可能。”宋令仪下意识反驳。 萧明夷不是那样的人,狁香是禁香,抓陆潜是公事公办,又不是公报私仇。更何况他俩井水不犯河水,萧明夷吃饱了撑的要这么做。 见她这般维护太子,陆潜脸色微变。 怎么就不可能? 且不说几个月前,他明知死丫头是国公府表姑娘,却不告知太子的事;就说太子寻了那么久的人,转头和裴昭定亲,太子能坐得住? 说不定是想借这出,让死丫头入宫求情。 “别把人想得太好,小心被吃干抹净。” 宋令仪眉眼弯弯,拍了拍隔在二人之间的梐牢,嘲讽道:“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做生意还不知警惕,让人钻了空子。 “……”陆潜冷脸,无话可说。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 宋令仪不再贫嘴,叹声道:“家里人都很担心你,舅舅和老太太都想捞你来着,但是案子还在查证,他们也有心无力……” “嗯。” 陆潜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但神色收敛,没有之前那种欠欠的不着调的感觉,眼底乌青耷拉着眼皮,竟叫宋令仪觉出几分落寞感。 大抵是看惯了眼前少年张狂肆意的模样,如今困于诏狱,稍显落魄潦倒,她竟觉得不习惯。 “宋姑娘,宋姑娘……” 彼此沉默间,隔壁牢房传来细微的呼喊声。 宋令仪循声看去,便瞧见脑袋卡在梐牢中间,努力往这边探头的褚一舟。 褚一舟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别光顾着阿潜,也匀我一点呗。” “匀什么?”陆潜没好气儿地怼道,“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儿了,药也匀,你当饭吃呐?” “那不是有食盒嘛,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褚一舟没搭理陆潜的嘲讽,满眼都是食盒。 宋令仪取出食盒里面的清粥小菜,匀了些给褚一舟,态度客气:“我以为你们会受刑,准备的都是好克化的汤食……” 这两模两样的态度,看得陆潜一股火憋上来,要不是中间隔了一堵墙,他真恨不得给褚一舟一脚。 甬道上传来脚步声。 “阿梨姑娘,该走了。” 宋令仪不想给玄风添麻烦,将药品留给他们,很快提着空食盒随他离开诏狱。 踏出那扇沉甸甸的木门,空气中湿润的土腥气扑鼻而来。 天色阴沉沉的,哪怕出了诏狱,宋令仪心头依旧滞闷。 红蕖静候在马车边,瞧见自家姑娘出来,立马撑伞迎上去。 “姑娘,可见到小公爷了,他还好吗?” 宋令仪闷闷点头:“他和褚一舟暂时没有受刑,案子还在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红蕖闻言,松了口气。 “没有受刑便好,小公爷细皮嫩肉的,锦衣卫下手又狠,若是受刑,奴婢还怕小公爷撑不住呢。” 说罢,见自家姑娘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轻声问:“姑娘怎么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摇头道:“先回吧。” 主仆二人旋即上了马车。车厢隔绝风雨,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宋令仪靠着厢璧,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老太太和陆潜的话,若有所思。 ‘只怕这回,老身的面子也不够用了’ ‘抓我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万一他拖着案子,不愿意放我呢’ 舅舅位高权重,朝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陆家。况且小白脸落狱是被栽赃陷害的,万一有心之人继续兴风作浪,小白脸岂不危险了。 … 回到国公府已近午时。 府中奴仆噤声忙碌,气氛处处透露着凝重。 宋令仪迫不及待的将陆潜的境况告知国公夫妇,希望舅母能少些忧虑,病也好得快些。 “表姐,你真进去诏狱了,里面是不是很吓人啊?” 陆妤天真的话语,勾起了国公夫妇的疑惑。 镇抚司可不是一般的衙署,外甥女身无半职,又是一介女流,就算有国公府的关系,锦衣卫更该避嫌才是,怎会把人放进去探监呢。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 陆探微清了清嗓子,问:“令仪,你跟舅舅好好说说,是怎么进去镇抚司的?” 宋令仪乌眸微转,装傻道:“我在门口正好碰到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他看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雨下的又大……大概是心生不忍吧,就放我进去了,不过就待了一小会儿。”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 陆探微仔细想了想,那人好像叫玄风,是太子的心腹。联想到上回定亲宴,太子殿下出面摆平几个姑娘打架的事,他觉出一丝味儿来。 “令仪,你跟太子殿下是不是认识?” “……”宋令仪被问得心下一紧,眯眼笑了笑,“舅舅忘了么,我阿父带兵支援过丹阳郡,太子殿下还说敬佩我阿父大义。” “舅舅不是说这个。”陆探微眉头微拧,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除了这事儿,你跟太子殿下就没有过交集?” 宋令仪脸色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强作镇定道:“没有啊,他是太子,生活在皇城里,我一个校尉之女,哪儿有机会认识啊。” 见她面容没有异色,国公夫妇便没再深想。 但国公夫妇好糊弄,老太太可不好糊弄。午后去请安,将去镇抚司探监的事一说,老太太一脸正色:“那副指挥使是太子跟前的近臣,听闻他办事雷厉风行,向来不留情面,怎可能放你进镇抚司。” “你老实与外祖母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顶着老太太洞若观火的眼神,宋令仪压力山大,斟酌了两息,才道:“之前在青石镇,太子殿下从贼人手里救过我,入京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第111章再去镇抚司 “光是救过你,没有别的事?”老太太眸光犀利。 “能有什么事儿啊……”宋令仪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镇抚司的副指挥使认得我的脸,看我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才网开一面放我进去,跟太子殿下可没关系。” 说罢,她低着头偷偷瞧了老太太一眼,只见老太太神色沉静,似乎并未怀疑她的话。 “那后来入京,怎么没听你说过太子殿下救过你的事儿?” 宋令仪背身去斟茶,动作自然,唯有那双眼睛滴溜转,不急不缓道:“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太子,大家萍水相逢,以为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将手里的白釉梅花茶盏递给老太太,“而且太子身份尊贵,万人之上,我没有高攀的心思,自然没必要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了。” 以为她是自卑家世,老太太喝了口热茶,宽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没有燕娴的才情,好在性子活络,模样也不错。东宫那地方规矩多,确实不适合你。” 宋令仪点了点头,忽而觉出不对劲,心里咯噔了一下。 惊道:“什么呀,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外祖母惯会打趣我。” “这怎么能叫打趣,你是没高攀的心思,可太子殿下是何人物?若只是萍水相逢,他上回怎会出面袒护你,大渊有军功的将士多如牛毛,也不见太子殿下对其他将士的女眷这般上心。” 老太太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臊得宋令仪满脸通红。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老太太。 “那是他的事儿,我跟鉴之哥哥都定亲了。”宋令仪垂头闷闷道。 老太太短叹一声。 但愿陆裴两家能顺利完婚吧。 … 一连过了好几日,镇抚司内部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陆探微几番托人询问,却连案子的进展都问不到。 往常携礼拜访国公府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如今陆潜一出事,太子殿下的态度又耐人寻味,朝中大臣们初时以为要拿国公府树典型,以正京都权贵的风气。 但隔天上朝,太子殿下特地说明,陆潜涉嫌买卖禁香的事与晋国公府无关,案子尚在查证,还安抚晋国公莫要惊慌,必会查清事实,还小公爷一个公道。 经此一出,别说朝臣摸不透太子殿下的态度,就连陆探微本人都是懵的。 回府将这事儿与王氏一说,王氏却愁容满面。 “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是……不想我们替陆潜求情,故意搪塞我们呢?” “不会。”陆探微拧眉,其实自个儿也没几分把握。 “怎么不会,太子殿下说这事儿不牵扯国公府,意思就是不想我们插手,镇抚司那边儿迟迟没有消息,这么冷的天,阿潜待在诏狱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都说关心则乱,王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急火攻心,病情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连亲朋好友来探病,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陆妤陪侍病床前,熬得两眼通红。 面对乖巧懂事的女儿,王氏欣慰又心疼,也愈发恼怒大儿的不争气。 傍晚天色暗淡,整个晋国公府乌云密布。 宋令仪来主院探视,里间安静无声,王氏靠倒在炕上沉睡,陆妤将她拉到外间,将白日听来的消息说给她听。 “表姐,你说兄长这回是不是凶多吉少了?”陆妤托着小脸,愁眉不展。 “不至于,这大渊律法写了,买卖禁香只判监禁不要性命。” 宋令仪慢吞吞剥着橘子,又将剥好的橘瓣塞给陆妤。 “那怎么行,哥哥要承爵,身上不能背案子。”陆妤将橘瓣塞进嘴里,嚼了嚼,继续道,“阿父到处托人打听消息,都没个准信儿,还说镇抚司办案效率高,我看也不过如此!” 闻言,宋令仪剥橘子的动作一顿,心里直打鼓。 上次去诏狱,陆潜说他是被人冤枉的,她怕舅舅和舅母担忧过度,回来便没敢说。 若有冤情,镇抚司必能查清楚。 而且这桩案子按理来说并不难办,香料掺了狁香,只要查到供货源头,便知陆潜是否被冤枉。可这么几天过去了,仍没有下文,实在奇怪得很。 大概是宋令仪想的太入神了,刚剥好的橘子,竟把橘瓣丢进白釉渣斗里,橘皮给了陆妤。 而陆妤心里记挂着事,也是魂不守舍的,拿着橘皮就往嘴里塞,尝到苦味儿才回神。 五官紧拧:“哕~怎么是橘皮啊?” 宋令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橘皮好,理气健脾。” 陆妤撅嘴,摇了摇表姐的胳膊,撒娇道:“表姐,要不咱明日再去趟镇抚司吧,阿母担忧兄长境况,咱们去看看,也好叫阿母安心啊。” “可上回已经进去过一次了,我怕这回……” 宋令仪心有顾虑,转眸去看身旁的小表妹,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立马心软了。 “好吧,但你照顾舅母已经够累了,明天就让我去吧。” 陆妤娇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脑袋在肩头蹭了蹭,“表姐真好。” … 次日,天气格外寒冷。 国公府里的奴仆们穿着厚袄,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仍觉不够,寒风一吹,刺得脸颊生疼。 宋令仪答应陆妤要去镇抚司,一大早就命人安排马车,还带了两盒吃食。 镇抚司门庭清冷。 挂着‘晋’字旗帜的平顶马车刚停在对街,便有锦衣卫疾步去通报。 与上回不同,这次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玄风便出来了,瞧见提着食盒的主仆二人,他面露难色。 “阿梨姑娘,您又来探视小公爷啊?” 宋令仪笑容可掬:“不,来看你的,这两盒都是给你的。” 说着,她拎了拎手里份量充足的食盒。 俗话说拿人嘴短,吃人嘴软,送礼好办事儿嘛。 玄风接过食盒,佯作正经道:“心意已收到,恕不远送了。” “等等!” 宋令仪伸手扯住转身要走的玄风,眯眼一笑:“玄风大哥,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但我舅母因为表哥的事缠绵病榻,就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好让我有个交代。” 第112章太子做妾? 玄风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犹疑两息,道:“可镇抚司有镇抚司的规矩,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办,上回让你进去,我已经很为难了。” 宋令仪抿唇。 来时就抱着会被拒绝的心理预期,这会儿谈不上有多失望。非亲非故,不可能一直给她开绿灯。 “那好吧,麻烦玄风大哥了。” 见主仆二人要走,这回轮到玄风慌神了,怎么就不再坚持一下呢! “等等!” 主仆二人齐齐回头看他,面带疑惑。 玄风挠头,笑容尴尬:“这礼都收了,要不阿梨姑娘随我进去坐坐?” “……” 宋令仪和红蕖相视一眼。 明知有古怪,却还是进去了,红蕖照旧留在镇抚司外。 这回不是去诏狱,而是镇抚司的政事堂,内部氛围肃穆,越往里走越觉寒意侵肤,叫宋令仪不禁拢了拢身上的白绒裘。 玄风将食盒分给当差的锦衣卫,然后领着她进内堂落座。 宋令仪不着痕迹地打量这间政事堂,黑檀木大桌案堆满了案卷,笔墨纸砚摆得歪七扭八,处处凌乱无序,还有玄风眼下的青乌,透着一股熟悉的浓重班味儿。 看来这副指挥使的位置也没那么好坐,跟她上辈子在职场当牛做马有得一拼。 “屋里是乱了点,阿梨姑娘不要介意。” 玄风捧了一杯热茶给她,一本正经道:“让你进来坐呢,主要是想跟你谈小公爷的案子。” “跟我?”宋令仪微微吃惊。 舅舅四处托人都打听不到案子的进展,玄风居然要主动跟她谈,别是什么陷阱吧。 “这案子着实棘手,香料是褚公子运送的,直至进了储芳馆,中间再无第二个人经手,如果真要判刑,小公爷免不得有五六年的牢狱之灾。” 宋令仪蹙了蹙眉:“可他们是被冤枉的,只要查到供货商,不就能还他们清白了么?” “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玄风的语气意味深长,“狁香在大渊屡禁不止,若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惩治小公爷,以正视听,真相还重要么?” “……” 宋令仪垂眸,暗自忖度。 小白脸是晋国公府的独苗,萧明夷不可能真定他的罪,否则也不会把人关进诏狱了,还当大爷伺候。 昨日在朝堂上安抚舅舅,平息京中流言,只是想把这件事对国公府的影响降低,好让镇抚司一直不清不楚地拖着案子。 玄风说这话,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她呢。 “你想让我入宫求太子殿下?”她直言了当。 “怎么能叫求呢。” 玄风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唇角挂着浅笑:“以你跟太子殿下的交情,只要你去说一声,保证太子殿下不会再追究。” 宋令仪缓缓摩挲杯壁,若有所思。 “我跟他没有交情,之前的事也都说清楚了。” 若是进宫见萧明夷,他肯定会嚷着让她退婚,反正镇抚司关着小白脸,又不会要他的命,说不定再拖几天,就把人放了呢。 “怎么没交情?!” 这话玄风可就不爱听了,殿下为了寻人,就差把各州县翻过来了。没想到人不仅就在京都,还私自定亲了。 他承认殿下隐瞒身份,不够坦诚,但那也是事出有因,逼不得已啊。 明明之前还爱的死去活来,转头就抛弃殿下入京寻亲。把人利用完就丟,要说心狠,还得是女人。 既然不念旧情,那就摆事实说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啊,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我这等凡夫俗子配不上,也不打算高攀。鉴之哥哥官职不高又如何,他才貌双全,为人正派,最重要的是与我情投意合。” 宋令仪神色冷了几分,哪怕没有定亲,只是相熟的邻家兄妹,她也不允许有人贬低京都顶流。 玄风一时语结。 “那殿下呢?” “你跟殿下都那样儿……总得给个说法吧。”情急道。 宋令仪无声冷笑。 这种事儿,哪儿有男子问一个女子要说法的道理,更何况萧明夷是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得纠缠她。 “要不你让他改改大渊律法。” “……”改律法? 玄风一脸懵,又听她说:“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要是他改个律法,允许一妻多夫的话,那我允许他做妾。” “……!” 在玄风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中,宋令仪悠悠起身,扯出一抹淡然微笑:“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直至那抹白色身影出了政事堂,玄风才缓缓回神。 阿梨姑娘真够大胆,一妻多夫就罢了,还敢让太子做妾! … 宋令仪出了镇抚司,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仔细想想,方才真是昏头了,连让太子做妾的话都说出来了,要是玄风告诉萧明夷怎么办? “姑娘!” 红蕖迎上前,瞧见自家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疑惑道:“那位副指挥使都跟您说什么了啊?” 宋令仪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他让我不要担心,表哥肯定是被人冤枉的,案子正在调查,说不定过几天就把人放出来了。” 红蕖闻言一喜:“那我们赶紧回去告诉夫人吧,夫人要是知道了,心病一除,病情说不定就好了。” “等一下。”宋令仪拉住红蕖。 上回进诏狱探视,已让舅舅和外祖母生疑,这回再把消息带回去,定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过去。 “姑娘,怎么了?” “回去之后,先别说镇抚司放人的事,就说案子在调查,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这是为何?”红蕖不解。 “你想呀,要是今日与舅母这么说了,过几日还不放人,对舅母又是一重煎熬打击,病情加重怎么办?” 有道理。 红蕖呆呆点头:“好,就按姑娘说的吧。” 主仆二人登上马车回府。 正是街市热闹的时辰,车厢外吆喝声不断。宋令仪额头抵着厢璧,一路心不在焉,隐有不好的预感。 第113章进宫求人? “做妾?” 东宫明德殿,堆着满满奏折的黑檀木大桌案之后,锦袍玉冠的太子手持朱笔,听罢玄风的来报,沉吟片刻,不冷不淡笑了声:“她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侍立在旁的冯同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觑着桌案后的太子殿下,轻声道:“不知者无畏,太子殿下不必与宋姑娘计较。” 自打太子在定亲宴上给宋姑娘撑腰,惩罚王赵林三家,冯同便知,太子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那位已定亲的宋姑娘。 都说天家薄情,偏偏太子殿下一朝监国,大权在握,还惦记着从前的旧人,不选秀不册太子妃,对旧人还纵容得很。 ‘改律法’、‘一妻多夫’、‘太子做妾’,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太子殿下早把人斩了。 萧明夷撩起眼皮,淡淡瞧了冯同一眼,冷哼道:“不知者?孤看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就是想气他。 那目光叫冯同一阵心惊,忙赔着笑脸:“殿下说得是,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那您打算怎么罚她?” 萧明夷没有说话,借着烛台的暖光批阅案上的奏折,直至最后一笔落下,才抬眸扫了眼玄风。 “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殿下,经查证,储芳馆之前卖出的香料并未掺杂狁香。而这一批的香料是半成品,微臣查了供货商,在抵达云河渡时,里面也没有狁香。小公爷这是得罪了人,被人下套了。”玄风正色道。 萧明夷没有丝毫意外,撂下狼毫笔。 “可有查到狁香的来源?” “朝廷禁狁香已久,除了北部鬼市,其它地方根本不可能买到。微臣寻着线索追查许久,却没有查到狁香的买主。” 迟疑两息,玄风又补充道:“殿下,说来也是奇怪,背后做局的人,若真想致小公爷于死地,那这件案子也太容易查证了。” 一来储芳馆的出入账本没有作假,且香料入库后都有备份;二来之前卖出去的香料也没有狁香,再查供货商,案情就一目了然了。 难道做局的人,只想让小公爷‘享受’几天牢狱之灾? 玄风望着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殿下,谨慎道:“殿下打算何时放了小公爷?” 原以为能用这案子,逼阿梨姑娘入宫见殿下。哪知阿梨姑娘跟头倔驴似的,还挺聪明,打定主意不上套。 萧明夷缓缓摩挲着鹰首玉扳指,淡声道:“不着急,继续拖着,一点风声都别走漏。” 能为了病中的舅母两次去镇抚司探视,他不信阿梨坐得住。 … 一连三日,镇抚司依旧没有消息传出来。 不止国公夫妇焦虑不安,宋令仪亦是心急如焚。 这件案子不难查,就怕是上回‘让太子做妾’的话,传到萧明夷耳朵里,这狗贼一生气,故意拖着案子不放人。 “姑娘,您别咬指甲了,这光秃秃的多不好看啊。” 红蕖匆忙放下茶盏,伸手拯救快被宋令仪咬秃的大拇指,拿剪刀替她修理齐整,动作轻柔一丝不苟。 冬风瑟瑟,吹得庭院中枝条簌簌作响,宋令仪坐在雕花格窗后的软榻上,单手托着雪腮,静静看着面前的茶盏。 “舅舅这两天还在托人问案情么?”她缓缓开口。 “小公爷是国公府的独苗,国公能不担心嘛,就连二老爷和二夫人都从礼州寄信来京都询问了。”红蕖道。 “……”宋令仪叹气。 要不进宫一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眼前便浮现萧明夷那张冷峻如玉的脸,她眉头一紧,痛苦闭上眼。 这人分明就在逼她,等进了宫,保不准会提什么无理要求,譬如退婚。 红蕖修完指甲,抬头见自家姑娘脸色青白,语气担忧:“姑娘不舒服么?” “不是,只是想到一点事,心里堵得慌。”宋令仪摇了摇头。 红蕖抿了抿唇,温声宽慰:“姑娘想不想吃城西那家糕点铺子的桃酥,奴婢差人给您买回来。” “不想吃。”愁得吃不下。 宋令仪趴在案几上,忽闻院里传来说话声,是陆妤身边的婢女莲心,说是二姑娘想去趟城南楚府,问表姑娘要不要一起去。 … 天边浮云厚重,似蒙着一层晦暗灰布。 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辚辚驶向城南。 “都三天过去了,镇抚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文萱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又深得皇后娘娘欢心,咱们可以托文萱入宫,让她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陆妤自觉想了个妙招。 “可这属于朝政,文萱怕是问不到吧。”宋令仪蹙眉。 影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能做官,规矩这么多,霍文萱就算深得皇后欢心,也得遵循吧。 “哎呀,别那么死板嘛,文萱可以旁敲侧击,或者帮兄长说说好话,总不能让兄长一直待在诏狱里吧。” 马车抵达楚府,仆妇引着两女到花厅落座奉茶。 等了一会儿,侍婢们簇拥着霍文萱进来。几个月不见,印象中英姿飒爽的少女,变得婉约了些,无论是衣着还是妆发,都透着当家主母的风范。 陆妤说明来意后,原以为霍文萱会觉得为难,没想到她答应得很爽快,当即命人去备马车。 三姐妹许久没见面了,趁此机会,好好寒暄了一番。 谈笑间,宋令仪暗自打量霍文萱,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一瞧便知是婚姻滋润过的人。 说来感慨,二人成亲之前,霍文萱一直瞧不上文绉绉的楚睿珩,结果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和睦,没准儿再过两个月,就有喜讯了。 由此可见,婚前设有理想型没什么用,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大概率不是理想型。 闲聊了半个时辰,表姐妹二人站在门庭处,目送楚府马车往皇城方向去,陆妤负手叹道:“唉~这回可真是欠了个大人情呢。” 宋令仪眸光沉沉,低着头若有所思,连表妹在耳边唤她好几声都没听见,直至肩膀被拍了两下,才惊觉回神。 “嗯?你说什么?” “表姐怎么心不在焉的……我方才说,上回铺子里的账还没有查完,等会儿就不跟你一道回府了。”陆妤眉头轻拧。 冷风卷起,宋令仪拢了拢身上的厚氅,点头应下:“好吧,那你可别查太晚,我瞧这天气不好,可能会下雨呢。” 马车先送陆妤去了铺子,在街头停了一会儿,才启程往国公府方向去。 车厢内点着熏香,安静无声,宋令仪靠着厢璧,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114章拐她进宫 暗淡日光斜照于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 密不透风的红墙,将天空拘成四方天地,层层叠叠的青瓦光泽闪耀,飞檐走兽映着青灰寡淡的天空威风昂首,无端多了几分庄重森严。 宋令仪掀开那片姜黄色车帘。 呆呆望着眼前狭长幽深的宫道,马车旁是腆着谄媚笑脸的内侍,而车夫早已不知所踪。 内侍掐着尖细嗓音,态度十分恭敬:“宋姑娘终于醒了,请下车吧。” “……”宋令仪无语拧眉。 谁能告诉她,为何一觉醒来,到的不是国公府,而是皇宫?! 这一定是在做梦! 唰—— 车帘猝然合上。 宋令仪坐回车厢,指甲深陷掌心,痛感刺激到大脑皮层,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宋姑娘?” 帘外传来内侍询问的声音,“您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御辇都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明德殿等您呐,您赶紧下来吧。” 无人应声。 等了约莫五息,才听里面的人用娇蛮语气说: “你回去跟他说,我哪儿都不去,赶紧送我回国公府!”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内侍惊讶又为难:“宋姑娘就别为难奴才了,奴才要是这么去回禀,殿下怪罪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啊。” 宋令仪又急又气。 凭什么一言不发就给她拐进宫里来,简直是强盗行为! 等了良久,也不见人出来,那名内侍没办法,转头看向候在一旁的侍卫,无声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马车缓缓动起来。 宋令仪心头骇然,推开车窗一瞧,一口气哽在喉中。 马车已驶入长长的宫道,高墙楼阙戒备有轻甲佩刀禁军,几名内侍趋步随行在侧。 “我让你放我出宫,这是去哪儿?!” 宋令仪怒拍车窗,承认自己这一刻有点气急败坏,甚至明知故问了。 内侍扬起笑脸,不为所动:“自然是去东宫了。太子殿下猜到宋姑娘不想乘御辇,特地吩咐奴才,必要时刻,可以让马车直接驶进东宫。” “……”还真贴心。 宋令仪心头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气呼呼坐回去。 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天越来越冷,小白脸就算不受刑,光在诏狱里待着也不好受。去了明德殿,至少能把小白脸的事说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座宏伟宫殿前。 内侍掀开那片姜黄色车帘,萧瑟冬风立马涌进来。 天色灰暗,殿顶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高大庄严的白丁红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宋令仪仰脸看着宫门,眼皮蓦得跳了两下,胸口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 内侍笑吟吟迎上来,“宋姑娘,请吧。” “文萱不是进宫了么,这会儿不在东宫?”宋令仪迟疑道。 “宋姑娘睡得沉,奴才们不敢打扰,楚夫人这会儿已经离宫了。” 宋令仪语塞。 好家伙,她这是睡了多久啊…… 稍定心神,宋令仪随内侍一同入内。明德殿是太子处理政务,召见朝臣的场所,殿外有禁军把守,宫人噤声忙碌,处处透着庄严肃穆。 过不几时,内侍引她到廊庑下静候,两边的防风帘子全放下,倒不觉多冷。 “宋姑娘稍等,已有人进殿通报了。” 片刻,两扇雕花木门大开,冯同从里面出来,瞧见站在廊上的少女,眸光陡然一亮,神色自然地上前招呼。 “宋姑娘可算来了,殿下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宋令仪瞄了眼雕花木门,缓缓抬步往门口走。 殿内幽静清冷,紫烟缭绕。一袭绛色锦袍的萧明夷坐在黑檀木大桌案后,听到门口那阵细微的脚步声,指尖摩挲着桌上的玉镇纸,神色不动。 待人在大殿中央站定,桌案后的太子才缓缓掀眸看去,视线略过内侍,定定落在宋令仪身上。 少女敛衽屈膝,简单行了个礼,而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不满的怨气。 那双狭长凤眸眯起,似有些不虞她的冷怠,却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对宫人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颔首称‘是’,而后依次散去,本就空旷静寂的大殿顿时更加冷清。 宋令仪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藏在厚氅下的手指不安绞动。 萧明夷勾唇,视线扫过她的小脸,嗓音不紧不慢:“来了东宫,没什么要跟孤说的?” “……” 宋令仪故作迷茫,没有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最好是让萧明夷主动提小白脸的案子,这样不至于太过被动。 看清少女脸上的茫然,萧明夷起了逗弄的心思,面罩寒霜般看着她,语气沉冷:“不是让孤改律法么,怎么不敢提了?” 闻言,宋令仪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暗骂玄风大嘴巴,连这话都敢往上呈报。 “那都是戏言,当不得真,殿下难不成还听进去了?”弱弱道。 之前让他当小三,还说什么‘未尝不可’,做妾就生气了,对名分看得也忒重了。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少顷,只听上首传来一声哼笑,一股莫名的压迫冷意顺着幽邃视线袭来,叫宋令仪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垂视线,不敢抬头直视。 萧明夷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还以为胆子能有多大,也不过如此。 “孤听说你去镇抚司探视小公爷了,这几日,国公四处托人询问小公爷的案情,连文萱表妹都来说情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宋令仪心口沉了沉。 果然,拐她进宫,是想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退婚吧。 第115章一念之间 之前说什么不阻止婚事,还不是想趁人之危! 宋令仪红唇动了动,轻声道:“这件案子不难查,相信镇抚司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还表哥清白。” 萧明夷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淡:“你就如此信任小公爷,万一他真的买卖禁香了呢?” “不可能,他说了没有,不会骗我的。” 见她这般信任陆潜,萧明夷凤眸里闪过一抹晦色,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依旧云淡风轻:“皇祖父明令禁止狁香在大渊流通,可这些年关于贩卖狁香的案子层出不穷,这件案子可大可小,皆在孤一念之间罢了。” 一念之间? 宋令仪眉头紧拧,忽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单纯。 眼前的男人不是昔日境遇窘迫的土匪头子,他高坐庙堂,身上是象征天家威严的蟒纹锦袍,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想见她,只需抬抬手指,她便能悄无声息地进宫。 若要用小白脸的案子威胁她妥协,事实真相如何,还重要么?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国公府的小公爷又如何,只要定了罪,还不是得乖乖认罚。 回想起外祖母的担忧,舅舅托人相助的卑微,还有病床上的舅母。一时间悲愤,恼怒、失望等种种情绪在心口激荡,叫她如鲠在喉。 如果小白脸因此被判刑,不敢想陆家人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可要她用婚事妥协,对裴昭就公平了么,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虽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那种深深无力感裹挟着她,面上强撑的镇定也彻底崩裂。 上首的男人静坐着,漫不经心地观察少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犹如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默了良久,宋令仪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目光。 “所以殿下掠我入宫,就是想用权势逼迫我,让我跟条丧家之犬一样摇尾乞怜,求你高抬贵手,放过表哥?” 此言一出,那张半隐在阴影中的面庞霎时变了脸色,眸底一片森然冷意。 还未开口,又听她一脸激愤的继续说: “代价呢?” “是不是要我与裴家退婚,然后入宫为妃,拿我当宠物,仰赖你的鼻息存活,高兴了就跟以前一样逗两下,腻了就弃我如敝履。” 话落,男人嘴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沉冷,“胡说八道,孤何时拿你当宠物了?!” 宋令仪淡淡看他,忍不住讥讽:“对,我说错了,你是高高在上,独掌乾坤的太子,怎会将我一个女子放在眼里!” “你不是拿我当宠物,只是打从骨子里就不懂得如何尊重人,所以不顾我的想法,不顾我的意愿,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为所欲为!” 殿内一片死寂。 换作之前,宋令仪知道萧明夷的脸色有多难看,根本不会抬头看他,但这次怒从胆边生,竟昂首直勾勾地盯着他,丝毫不惧。 男人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 他承认是有借这事逼她退婚的想法,却不懂她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自认没有看不起她,若真看不起,当初就不会费心力找她,甚至允她太子妃之位。 可她说错了么?好像没有。 逼她的事,他确实做过,即便没有抱着那样的想法,却改不了让她伤心的事实。 大殿内在无声对峙,候在殿外的内侍们听到里面的争吵,个个大惊失色,暗道这位宋姑娘胆大包天,竟敢这么与太子殿下说话! 皇帝退居行宫,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便是大渊的无冕之王,岂不闻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的道理。 送宋令仪来东宫的年轻内侍低声问:“师父,这位宋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您说太子殿下会降罪她么?” 冯同伸手拍了下他的帽子,轻斥:“不该问的别问!” 其实他心里也直打鼓,满朝文武无一不遵从太子殿下,京都贵女无一不祈盼能得太子殿下青睐,偏偏这位宋姑娘,如此不知好歹。 面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她不仅拒绝,还敢指着太子殿下的鼻子,暗讽太子殿下行事霸道。 殿内安静得有些可怕,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缓慢而煎熬。 气氛一阵僵凝后,只听得上首发出一声低叹,那双幽邃视线始终落在她冷若冰霜的脸庞。 萧明夷深知再用陆潜的案子逼她,必会适得其反,要她退婚,不止这一个办法。与其步步紧逼,惹她生厌,不如用怀柔之策,伺机而动。 在宋令仪微颤的目光里,他不紧不慢道:“孤若真拿你当可有可无的宠物,也就不必让你退亲了,直接绑入宫,囚在身边日日宠幸,何必过明路,许你太子妃的位置?” 听到他这话,宋令仪的眼里露出一丝惊恐,面庞染上难堪的薄红。 后觉方才说那些惹怒他的话,是逞一时之快,太过幼稚。 她如今就在东宫,如果他真动了囚禁的念头,谁都不会知道她的下落,甚至连小白脸的案子都陷入死局了。 萧明夷瞥见她的惶恐,眸色微暗:“可孤不会这么做,今日寻你来,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啊? 看看她?就这? “我有什么好看的?”宋令仪嘟囔着,蓦然触及那双黑眸里的炽热,好似有一团烈火要将她吞噬,赤裸裸的欲望,叫她心下一紧,双颊发烫。 “距离上次见你,已隔了近两个月,本以为小公爷出事,你会入宫求情,没想到还得孤亲自派人去请你。”萧明夷道。 示弱又宠溺的口吻,让宋令仪无端不知所措。 如果他再强势一些,她还能继续硬气地应对,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奇怪。搞得像她渣了人,不负责一样。 “我是想过求情来着,但我不想被威胁,不想退婚。“她说。 见她态度缓和,萧明夷眸光愈发幽暗,唇边挂着浅笑:“孤不威胁你,小公爷的案子,镇抚司已查清,待明日就召告京都,放他归家。” 第116章皇后娘娘要见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当真?” “自然。” 萧明夷淡淡一笑,屈指在桌案上轻点,眸光流转间,神态已然变得温和从容,不似之前那般冷厉严肃。 “你可饿了?” “啊?”话题转得太快了,宋令仪有些懵。 “你在马车里睡了很久,这会儿已经午时,孤已命御膳房备了酒菜,用完膳再送你出宫吧。”男人嗓音磁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不饿。” 话音刚落,肚子便响起咕叽声,在沉寂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突兀,宋令仪双颊烧红,暗骂肚子不争气。 “不必客气,只是用膳,不做别的。”萧明夷眉眼舒展,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润随和。 不等宋令仪再想借口拒绝,男人已吩咐传膳。身后的雕花木门随即大开,十数名宫婢提着精致食盒,鱼贯而入。 就在宋令仪看得愣神之际,冯同不知不觉凑到了她身边,轻声提醒:“宋姑娘,请随奴才这边来。” 冯同引着人往偏殿去,相较于正殿的轩丽肃静,偏殿是太子日常起居之处,更为整洁冷清。 冯同按照惯例,将人引到靠近窗边的黄花梨螭龙首方桌边,扯开那把黄花梨圈椅,“请坐。”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得宋令仪馋虫上身,恨不能暴风吸入。 萧明夷落座,指了指摆在她面前的几碟菜,温声道:“这几样都是淮州菜,尝尝正不正宗?” 宋令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又是鱼又是汤。 她在淮州城待的不久,尝不出正宗与否,但都挺好吃的,特别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汤,清澈香浓,鲜嫩却不腻口。 喝完一碗,胃里饱胀得暖意融融,由衷发出一句:“好吃。” 萧明夷瞥见她嘴角残余的汤渍,眸光暗了暗,拈起绸帕替她擦掉,“既然合你的胃口,便多吃些。” 宋令仪握着象牙箸的手僵住,瞄他的眼神也格外怪异。 这人是不是被她怼得心理出问题了,怎么说话做事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顿饭吃了两刻钟,期间萧明夷果然如他所说,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也没再逼她,还安排了内侍送她离宫。 直至坐上马车,宋令仪都还有些飘飘然,觉得不可置信。 萧明夷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红墙青瓦在视线里不断后退,马车驶至半途,忽然又停下了。 帘外传来内侍与人恭敬交谈的声音,似乎是有重量级人物拦路。 宋令仪眉头一拧,掀帘往外看。 只见马车前方,站着五六名宫人,为首是一名身着紫色圆领窄袖宫衣的女子,容貌清秀,眉宇间自带几分凌厉气势。 年轻小内侍一口一个‘姐姐’的,请她让路。 可那名宫女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直接伸手抵住内侍的胸口将他推开,微笑行礼:“姑娘安好,奴婢是永宁宫的宫女云翠,奉皇后娘娘之命,邀您去永宁宫一叙。” 宋令仪当即愣住。 沈皇后为何要见她,不会是误会她和萧明夷的关系了吧? “姑娘!” 云翠高声拉回宋令仪的思绪,侧身作势请她往北宫去。 “……”宋令仪抿唇,视线缓缓挪向内侍,示意他赶紧想办法。 应付一个太子就够累了,还要应付从未见过面的沈皇后,若是行差踏错,沈皇后可没太子那么好说话。 “云翠姐姐,太子殿下命我等送宋姑娘出宫,您就别为难我了。”内侍道。 云翠敛笑,眼神犀利:“皇后娘娘要见人,你岂敢阻拦。” “可这位是国公府的表姑娘,太子殿下……” “那又如何?皇后娘娘说了,太子殿下将人偷偷运进宫,国公府未必知道。皇后娘娘留她说会儿话,惊动不了国公府,让开。”云翠不冷不淡道。 内侍没办法,不敢再拦,退到了一边。 云翠再度看向宋令仪,淡笑道:“马车不能入北宫,劳烦姑娘下马,随奴婢步行前往。” 犹疑两息,宋令仪弯腰下马车,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给内侍,而后跟着云翠往北宫去。 等永宁宫的宫人一走,内侍没有犹豫,撒丫子往东宫跑。 … 北宫戒备森严,一路无人说话。 宋令仪睨着云翠的后脑勺,心里七上八下。 都怪萧明夷,莫名其妙拐她进宫就罢了,消息还捂不严实,也不知沈皇后见她会说什么。 胡思乱想间,已抵达永宁宫宫门外。 宋令仪驻足看向那块龙飞凤舞的金底牌匾,心里莫名犯怵。 前面的云翠回身催促:“姑娘,请随奴婢来。” 稍定心神,宋令仪提步迈过宫门,庭院宽敞,宫婢如梭,即便是万木凋零的冬季,院里栽种的花木也长得茂盛,给这富丽堂皇的永宁宫添了几分盎然生气。 她不敢乱看,随云翠径直入了主殿,殿中烧着红萝炭盆,馨香弥漫,温暖宜人。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得,一进主殿,身上的厚氅立马将她周身捂住一层薄汗。 好在云翠机敏,示意宋令仪脱下厚氅,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支架上。 殿中安静。 一袭华服珠冠的沈皇后端坐明堂,慢条斯理修剪着宫婢刚折来的梅花,侍立在旁的嬷嬷指着梅花的枝杈小声说着什么,余光瞥见有人绕过透雕腊梅护屏,低声道: “皇后娘娘,人来了。” 宋令仪深吸口气,回想教习嬷嬷教得礼仪规矩,用最标准的姿势,敛衽跪拜:“臣女宋令仪,拜见皇后娘娘。” 沈皇后缓缓抬眸看去,无声打量着来人,眉眼微弯道了句“不必多礼,坐下吧”,随即将修剪好的梅花花瓶递给宫女,一举一动都透着高贵优雅。 “谢皇后娘娘。” 宫女扶着宋令仪起身,在侧边交椅落座。 看穿少女的紧张,沈皇后笑容和煦却不失威仪:“宋姑娘不必拘束,本宫邀你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罢了。” 宋令仪垂眸:“不知皇后娘娘想聊些什么?” “就聊聊……”沈皇后缓缓拨动着手里的白玉珠串,目光洞若观火,“你与太子是何时相识的?” 第117章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正斟酌着措辞,沈皇后给旁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色,殿内一干宫人很快退出去。 殿内一片肃静,宋令仪顶着压力,缓缓道:“臣女是淮州城人士,去年家父率军支援丹阳郡,以身殉国,家母身患重病,也相继去世,臣女无奈只能入京投亲,在入京途中,太子殿下出手救过我。” 据她所知,沈皇后出身将门,母家满门忠烈,而宋父是淮州校尉,她也属于武将家眷,先报家门,让沈皇后知道宋家落魄的缘由,这样应该不会为难她了吧。 “但当时情况特殊,我与太子殿下彼此没有透露身份,在入京之前,就分道扬镳了。” 沈皇后瞧少女眼底一片坦荡清明,颔首轻叹:“海寇围攻丹阳郡,朝中佞臣作祟,迟迟不派援军,本宫还得谢谢宋校尉的义举,否则丹阳郡一丢,不知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闻言,宋令仪浅浅松了口气,又见沈皇后眉眼间柔和不少,心下触动,微笑道:“皇后娘娘担忧民情,是百姓之福。” 谈话间,宫婢奉上热茶。 杯盖甫一掀开,白雾袅袅,汤色黄绿透亮,茶香扑鼻。宋令仪浅尝一口润嗓子,借着喝茶的工夫,避免与沈皇后对视。 沈皇后悠悠拨弄杯中浮沫,嗓音温淡:“说来,自打太子回京后,本宫一直劝他选秀成家,提了好几次,却都没有下文,宋姑娘可想知道太子与本宫说什么?” 这般严肃的话题叫宋令仪不由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臣女不知。” 多半与她有关,还是装傻为妙。 “太子与本宫说,他已有心仪的姑娘,是在入京途中认识的,甚至还想将太子妃之位许给她。”沈皇后不紧不慢道,视线投向少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压迫感。 “……” 宋令仪本就忐忑不安,听到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局促、震惊,更多的是惶恐,以为沈皇后是觉得她狐媚惑主,特来敲打她,当即伏身下跪。 “皇后娘娘明鉴,臣女与裴家二郎情投意合,现已定亲,待明年便可完婚,今日入宫只是一扬意外,臣女并非三心二意之人……”她声线微颤。 上首的人半晌没说话,只听得细微的拨弄茶盖的瓷器碰撞声响,时间好似凝滞,宋令仪心头愈发不安。 就在她紧张到汗流浃背时,沈皇后的声音轻缓响起:“本宫知道,今日入宫非你所愿,太子行事霸道,本宫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岂会降罪于你。” 宋令仪不语,仍是伏首跪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沈皇后也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只拿眼睛反复端看她,自顾自道:“本宫身处后宫,却也听旁人说过裴家二郎文采出众,不知他现在可有入仕啊?” 宋令仪恭顺的回答:“回皇后娘娘,裴二郎如今任翰林院学士。” “五品官,他的起点还算不错。”沈皇后闻言道。 这句话看似没有深意,实则充满了试探。 宋令仪蓦然想起之前玄风与她说的话: ‘裴二郎只是翰林院学士,要想位极人臣,还得奋斗好多年呢,怎比得上太子殿下!’ 是了,翰林院学士只是五品文官,升迁又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萧明夷就不同了,皇帝退居行宫,他现在是监国,再等一两年,便能登基称帝。 她选择裴昭,这辈子顶多做个朝廷钦点的命妇;若选择萧明夷,他可许太子妃之位,哪怕将来感情破裂,也是万人之上的尊贵体面。 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淡泊名利,沈皇后这是不信她。 “虽是五品官,但臣女相信裴二郎的能力,将来必能有所作为。”宋令仪道。 话落,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沈皇后微微倾身,手肘压在膝头,紧盯着她说:“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太子心悦于你,裴二郎若敢夺人所好,甭管他多大的能耐,这仕途还能一帆风顺么?” 宋令仪知道这话不假,心绪无端低落起来,闷闷的很不舒服。 “臣女愚笨,又出身不高,并无高攀东宫的心思,哪怕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也没动过退婚的心思。” “旁人或许对天家富贵趋之若鹜,可臣女只求一生顺遂,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皇后娘娘深明大义,臣女并不想因我连累裴二郎的仕途,还请皇后娘娘做主,劝太子殿下放下前尘往事,放过臣女,日后莫再纠缠。” 暖香馥郁的大殿内,霎时陷入死水般的沉寂,唯听得窗外的瑟瑟风声。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面色骇然,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宋姑娘了,看不起太子妃之位就罢了,还敢说太子殿下纠缠于她。 良久,沈皇后放下茶盏,神情复杂地望向跪在地上的人。 “本宫听闻小公爷进了诏狱,案件棘手,太子今日让你进东宫,是不是逼你退婚了?” “……”宋令仪语塞。 萧明夷应该是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被她怼了一顿,也没有明说。 就这片刻的沉默,叫沈皇后心下一沉,愈发笃定心中所想,怒拍桌案。 ‘砰’的一声,宋令仪双肩微颤。 沈皇后吩咐掌事姑姑扶她起身,拨动白玉珠串的手愈来愈快,“简直荒唐!” 作为太子生母,她自以为将太子教导得温和好性,谦和守礼,却不想背着她,竟能做出逼迫臣女退婚之事,一张脸臊得无处安放。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紧跟着是候在主殿门口的宫人的请安声。 是萧明夷来了! 宋令仪眸光轻颤,没想到这人来得还挺快。 少顷,一名宫婢疾步入内,颔首通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沈皇后冷着脸色:“让他在外面等着!” 难得见皇后娘娘这般动怒,宫婢神色紧张,屏息退出大殿传话。 第118章横插一脚? 明明是不知所措,落在沈皇后眼里,就成了被权势逼迫,伤心颓然的良家女,十分可怜。 偏生要顾及太子的面子,不能在外人面前大动肝火,沈皇后深吸口气,用平生最温和的语气道:“宋姑娘放心,裴二郎是不可多得的能臣,本宫绝不会让明珠蒙尘,你与裴二郎情投意合,待明年你二人大婚,本宫定会差人送上大礼,聊表心意。”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宋令仪起身行礼致谢,借此机会提出离宫的事。 她入宫这么久,国公府没有她的消息,定会担心。 好在沈皇后爽快,没有再多留她,还吩咐掌事姑姑从库房里拿了一堆金银珠宝送给她。 宋令仪又惊又喜。 原以为来永宁宫免不了要被问责私入皇宫的事,没想到沈皇后这般大度,不仅替她做主,还拿了一大笔‘封口费’给她。 殿外寒风萧瑟。 萧明夷伫立在廊庑下,神色冷厉沉静,院里的一众宫人颔首低眉,噤若寒蝉。 良久,忽闻主殿门口传来动静,萧明夷缓缓转身,看向披着厚氅出来的宋令仪,黑眸轻眯了眯。 二人的视线冷不丁对上,宋令仪莫名心虚,敛衽行礼完就要走,却被萧明夷开口叫住。 “母后为难你了?”萧明夷皱着眉头。 今日之事,是他不够谨慎。 掌事姑姑就在旁边,宋令仪哪儿敢应声啊,连连摇头:“没有,皇后娘娘很好,赏了我不少东西,还说待我与鉴之哥哥明年大婚,给我们送礼呢。” 萧明夷没说话,知道她是在暗示他,母后已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低笑了一声。 “是么?”他瞄了眼宫人手里端着的金银珠宝,嗓音微沉,“这些虽珍贵,不过都是些身外俗物,你若喜欢,改日孤送你更特别,更珍贵的东西。” “不用了。” 宋令仪不去细想他是否话里有话,只一味拒绝:“我已是鉴之哥哥的未婚妻,不能再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太子殿下还是留着送给未来的太子妃吧。” 话音刚落,那道淬了寒气的视线扫过来,在她面上转了一圈,萧明夷弯了弯唇,眸底却无丝毫笑意。 “今日让人受惊了,孤派人送你出宫。”他转眸看了眼候在台阶下冯同,“送宋姑娘出宫。” 冯同躬身应了声‘是’,作势请宋姑娘随他走。 待那抹白裘身影消失在永宁门外,萧明夷狭长凤眸里暗欲翻涌,唇角残余的笑意彻底收敛,转而提步迈入主殿。 殿内一片静谧的低气压。 绕过那扇画屏,便见沈皇后冷眉肃目地端坐着。 这一幕,好似幼时的他犯了错,回宫等待被母后训斥的扬景,周身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可他已不是孩子了,面对愠怒中的沈皇后,心里并无太大波澜。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啪—— 端坐上首的沈皇后将茶盏重重砸在手边的案几上,气息不稳地怒斥:“安?你干的那些事,如何让本宫安?!” 怪不得不肯透露心仪女子的身份,找到了人也不带给她看,原来人已经定了亲,对他也全无心思! 堂堂监国太子,在儿女私事上,行事竟如此霸道无礼! 萧明夷面不改色,在侧边交椅落座,淡声道:“母后言重了,儿臣不知干了什么事,惹母后这般动怒。” 见他还不肯承认,沈皇后低沉开口:“你是不是用小公爷的案子逼姑娘退婚了?还有之前,本宫说要你把人带进宫来看看,你三到四次的推脱,是不是盘算着逼人退了婚事,再带人入宫?!” 被戳中了心思,萧明夷也不慌,依旧淡定从容:“母后说得哪儿的话,儿臣是逼不得已,若带个有婚约的女子入宫,您不怕吓到?” “……”沈皇后一时无语凝噎。 侍立在旁的掌事姑姑陡然睁大眼睛,合计着太子殿下根本不管别人是否有婚约在身,就想着撬墙角呐!此事绝非明君所为啊! “混账!”沈皇后怒拍桌,猛地站起身,指着萧明夷说,“本宫绝不允许你动歪心思!” “人家宋姑娘与裴二郎情投意合,你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合理吗?!” 此话一出,萧明夷如玉脸庞上的淡定一点点褪去,沉眸凝视着手中茶盏,并未出声。 横插一脚? 若论先后,横插一脚的人该是裴昭。 “总之,陆裴两家的亲事,本宫保定了!你若还有作为一国太子的威仪,就该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早日选秀成家,莫要再惦记他人的未婚妻!” 沈皇后说得掷地有声,看太子始终不表态,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 今日本想敲打那位宋姑娘,以为是她吊着太子,才致他们母子在选秀一事上有了分歧,没想到根结在太子身上,真是脸都丢尽了。 劝到最后,沈皇后实在头疼得很,挥手示意太子退下。 … 午后,坊间喧嚣热闹。 马车出了皇城,径直往国公府去。车夫‘失踪’这段时间,受了内侍提点,一个字儿都没问,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过糕点铺子时,宋令仪吩咐车夫停车,进店买了好几样糕点,回去问起来,就说是嘴馋了,在外面逛了会儿。 回到国公府已是两刻钟后,府中管事见着宋令仪,赶忙上前问她去了哪儿,还说裴二郎来府中看望夫人,这会儿在堂厅里面。 闻言,宋令仪提着糕点,快步往堂厅走。 古朴静雅的堂厅内茶香袅袅,陆探微坐在上首,裴昭和陆妤各占了左右两边的交椅。 宋令仪甫一进门,陆妤便凑上来牵着她问询:“表姐去哪儿了,我都回府好一阵儿了也不见你回来,可担心了。” “我在街市上逛了会儿,还买了你爱吃的糕点。”宋令仪从容一笑,偏头看向裴昭,“鉴之哥哥今日不忙公务么?” 袅袅茶雾氤氲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裴昭缓缓搁下茶盏,唇角噙着温润浅笑:“今日休沐,特来府中探望陆夫人,也顺便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