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电视剧】》 第1章 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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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凡世缘 白九思这个名讳在凡间不算出名,现在应该很少有人提起,他如今行走六界的全称是昊天至元上圣洞玄奇高执玉妙法开天赤明真慈大成尊者,简称大成玄尊,是九天十地三山六界首屈一指的人物。 大成玄尊居于丹霞境藏雷殿,镇守神族圣物——无量功德碑。神魔一战之后,魔族被驱逐,这无量碑便是阻断魔界入口的镇物,守碑的白九思自然也就成了这人、神、魔三界的守界人,凡间修仙门派十有八九拜的都是大成玄尊。 故而,当李青月将金屋藏男的故事娓娓道来,又说出白九思名号时,紫阳气得厥了过去。这一届的弟子,一个不如一个。蒙楚虽迷恋妖女,但行事磊落,敢做敢当。这李青月法力低微也就算了,宗门所授的“言行雅正”,她是一点儿没往心里去,扯谎还专挑大的扯,连大成玄尊的名号都敢拿出来瞎掰。 李青月就这样被判了个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倒是比迷恋阴莲宗妖女的蒙楚受罚还快了几分。 李青月疑惑,李青月委屈,李青月想骂娘。 李青月刚被关进地牢那晚,白九思神出鬼没,来见李青月。李青月原想着让他出面,证明自己虽然藏了男人,但绝非勾结妖人,背叛师门,顶多是见色起意,耽于情爱。 却不料白九思满脸玩味之色,只是摇头感慨:“你向人提亲,怎么不提前问问别人的身份呢?” 李青月心里一沉,美色误人,自己竟然真的捡了个魔道妖人回来。于是她只好当场与白九思割席,聘礼改做赔礼,让白九思赶快下山离开,免得被掌门捉住,丢了性命。 却没想到,这“魔教妖人”白九思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大成玄尊,门派上下更是无一人相信她的话。 升仙台上,李青月被五花大绑着吊在半空。净云宗众弟子又摆起了开会的架势,都想听听这弥天大谎的真相究竟为何。 “李青月,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实话说来,那魔道妖人到底是谁?” “掌门!弟子知道的全都说了,绝无半句虚言!” 紫阳一脸失望,分明半点儿都不信。 “为人立信,处事立心。既如此,净云宗留不得你了。你一身术法皆是净云宗所授,为免你日后行恶,今日我便废去你的修为,逐出师门。众弟子皆以你为戒!” 下一刻,紫阳的灵力打在李青月身上。李青月面色惨白,声声呼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众弟子见了,目光闪躲,面露不忍。 李青月力竭昏迷前,看见的竟是白九思的身影。 那一天,净云宗分外热闹。紫阳用剑劈了九重天的神君,闭关二百多年的玄微出关劝架。抱着李青月的白衣男子真的是活的大成玄尊。 大成玄尊说:“我来寻,我的道侣。” 鸿蒙大殿上,刚刚出关的玄微一脸淡然,掌门紫阳真人则是面皮紧绷,嘴角抽搐,深感大成玄尊许是吃错了丹药,在这里胡言乱语。 “玄尊,真的是她吗?”紫阳看着刚走进大殿、一副呆傻模样的李青月,颤巍巍地开口。 “对。” “玄尊真会挑人,这孩子入我净云宗十一年,最是妥贴、懂事,识大体,知进退,才思敏捷,博学多才,天赋也是极好的……”紫阳深吸一口气,修仙之人以诚立心,回头他就去跪祖师像忏悔,“虽然境界不高,但是根基牢固,基础扎实,最难得的是她还古道热肠,谨言慎行,不骄不躁,是我派三千弟子的楷模。” “她的聘礼我已收下,婚事的其他安排,随你们。”白九思不等众人反应,身影已经消失。 大殿之外,一只白鸟悄然落在树枝上。 李青月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没人问她的意见。 神明下凡娶凡人道侣,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这大馅饼突然砸到净云宗头上了。整个净云宗欢天喜地,也就玄微略略镇定些,嘱咐门人:净云宗以“勇”字立派,知死而不避,不惑,不忧,不惧。即便与神族结亲,也不可失去气节,不可贪婪,不可谄媚,不可逢迎。 但他转头就拉着众长老开会商讨,直接将婚期定在最近的吉日,生怕晚一点儿大成玄尊反应过来改主意。众长老写请帖写得手腕酸痛,恨不得把门派弟子要变成玄尊夫人的事情讲给满天下的人听。 汉家十二州,净云宗坐拥玉梵山,是雍地仙门之首。 张酸抱剑向山门外望去。都说玉梵山好似仙境,可在他看来,除了无边绿色和偶尔飘过的几片白云,此地并无半分独特之处。 “张师兄,”一旁的蒋辩抬头,望向天空,“你说,会不会有一日,也有哪位仙女姐姐突然就看上我了,要将我带到天上去做道侣?” 张酸皱眉不语。自打李青月的婚事定下来,守山门空缺的这个位置就由丹阳座下的蒋辩顶了,而这个师弟除了有些话痨,似乎……还有癔症。 “师兄。”蒋辩的语气突然认真,张酸不由得皱眉。 然而,蒋辩从未让张酸失望,他愁眉苦脸道:“师兄,我们该去吃饭了吧?再晚些小饭堂可就没有好菜了。” 张酸敷衍地挥挥手,跟在蒋辩身侧,沉默地走去饭堂。 现在李青月应该还在静室听紫阳师尊讲课吧,学道德心法,亦或宗门历史。张酸自嘲地笑笑,自鸿蒙师祖创立净云宗起,至今已有上百年。传到这一代,有紫阳、丹阳、青阳几位长老。其中,紫阳真人道法修行最佳,被奉为师尊,丹阳真人擅长炼丹制药,青月的师父青阳真人则整日云游在外。可无论做什么,他们这些修仙之人最终所求也不过是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几位长老如此,如今要嫁给大成玄尊的李青月如此,三年前的张酸亦是如此。 三年前,张酸是净云宗的首座弟子,风光无限。那时的他,跟现在的首座弟子蒙楚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蒙楚肯为了一个魔道妖女,放弃掌门之位,而三年前的张酸心里只有修行和道法,不会去想多余的事儿,更不愿理会无关的人。连紫阳师尊都说,他本身天赋不差,又这样努力,很可能会是师门里最早登天问仙的弟子。 然而,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三年前的张酸满怀抱负,却在下山除妖时被妖兽毕方鸟伤及根骨,无法继续修行,只能做一名闲散的守山弟子。他心怀不甘,怨恨天道不公,可又无能为力。 张酸心中从来只有修道成仙这一件事,时间长了,难免会成为心结,化作执念。午夜梦回,他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会变成什么样?像紫阳师尊一样继续守着净云宗,还是已经得道成仙?类似的问题萦绕心头。 突然有一天,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悄然换了方向。他开始好奇那个总跟他站在一起的守山弟子,那个偶尔会可怜兮兮叫他“师兄”的师妹,那个吃饭时会坐在他身边安静扒拉饭的李青月……她为什么总爱盯着天空发呆?她在看什么?看云,看鸟?她又在想什么?想人,想事儿?还是只是在想晚饭吃什么? “青月师妹!” 张酸一怔,只见饭堂门口,李青月慢吞吞地回过头,身侧的蒋辩正兴致勃勃地一边冲李青月挥手,一边走过去。 “蒋师兄。”李青月拱手行礼,似乎才瞧见蒋辩身后郁郁不语的张酸,连忙道:“张师兄也在啊。” 张酸眼神微闪,随即收回放在李青月身上的目光,冷漠地绕过她和蒋辩,径直走进小饭堂。 “蒋师兄,”李青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张酸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怀疑蒋辩,“你惹他了?” 蒋辩摸摸脑袋:“没有吧。” “那怎么——”李青月刚要开口就被蒋辩打断,蒋辩兴高采烈地拍拍她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今天能在小饭堂门口遇见师妹真是太好了!” 听蒋辩这语气,李青月突然机警起来:“师兄,你要是吃不饱,应该去找盛饭的石枫师兄,别总是打我的主意。” “苟富贵,勿相忘。”说到吃,蒋辩总是格外灵光,几乎瞬间就听懂了李青月的意思,撇撇嘴委屈道,“之前你盘子里只有两块排骨时,都舍得分给师兄我一块。如今你都要飞升去做神仙了,怎么倒小气起来?” 李青月哑然。她怎么记得那时的情况是,只剩下两块排骨,蒋辩还抢走她一块? 两人争论着走进饭堂,原本喧闹的饭堂突然安静下来,在座的弟子愣了片刻,纷纷起身。 “师妹,坐我这儿吃吗?” “师妹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李青月连连摆手,蒋辩却已经迎了上去,一把搂住几个师弟:“请我,请我吧,我跟青月老熟了。” “蒋师兄?”李青月呆住,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拦蒋辩,只能看着蒋辩被一众弟子包围,渐行渐远。 李青月自己默默走向角落,坐在张酸身边,干笑一声,道:“师兄,吃着呢?” 张酸的动作一顿,他不冷不淡地抬起头,反问道:“看不见吗?” 李青月尴尬地笑笑,刚拿起桌上的碗筷要去盛饭,就看见本来在看顾众弟子的上官日月走了过来。 上官日月扫了一眼嘴唇发白、脸色阴沉的张酸,微微欠身道:“师妹,请随我来。” 李青月没动。张酸不由得皱起眉,不悦地看着上官日月。上官日月被看得一愣,想起来李青月要被逐出师门那会儿,自己拦着张酸救她,被他胖揍了一顿,便连忙解释:“是紫阳师尊嘱咐的。师尊说,以青月现在这个身份,再跟着其他弟子一起吃饭堂实在不合适,因此特地在后院为她开了个单间,饭菜都已经备好,只等着青月师妹来了。” 张酸沉默,低下头继续吃了两口,草草放下碗筷,转身离开了。 李青月看着张酸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自从她被大成玄尊选作道侣,门派内,上至紫阳师尊,下至刚入门的小师弟、师妹,对她的态度都来了个大转弯,恭敬又客气,唯独张酸始终是这副模样,甚至……比过去还要冷淡几分。 “青月师妹?”上官日月轻声叫了一声,似乎也对张酸颇为无奈,“你……张酸他……算了,别放在心上。” 李青月点点头,收回目光,跟在上官身后去了后院的单间。 单间内布置雅致,轩窗外山色空蒙,青松翠柏,隐约能听见山雀的叫声,仿佛清流穿石般悦耳。 桌上一盘似鸡非鸡的飞禽被料理得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这可是石枫师兄用丹药炖了整整一日的鹓鶵鸟,你一定要多吃几口。”上官日月边说边递来筷子。 “鹓鶵鸟?!丹阳师叔亲自养的……我若打了它,会被师叔挖了内丹炼药的那只鸟?!”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将筷子塞进李青月手中:“此鸟乃灵禽,于你修为有益,以后每日都要吃一只。” 李青月微怔,有些恍惚地垂下眼睑,拿起筷子扒拉几下。看着满桌的珍馐,她却突然没了胃口,下意识地撑起下巴望向天空。云雾缭绕处,似乎有遥远的天门。 一只白鸟抖抖翎羽,从窗前掠过。 李青月的师父青阳真人这几年一直在外游历山川,体悟修行。如今被只有门派面临灭顶之灾时才会放出的十万火急急令急召回门,向来端方体面的仙姑跑得鞋都丢了一只,回来后就被掌门下了死命令:抓紧这七日,一定要让玄尊夫人记住师门的栽培和恩遇,把师门当成娘家,时时惦念,刻刻记挂。净云门的百年基业、千年运数,门派弟子的福祉造化、修行前程,他们这些长老仙师再过百年是两腿一蹬还是大道长生,福祸、成败、荣辱、得失就在此一举! 怀着这样的心情,青阳见到了自己的弟子。 青阳上来就给了李青月一个大大的拥抱:“明月啊,为师回来了,想不想师父啊?” 然后……两人端坐于静室,相对无言。半晌,惊才艳绝的门派师兄被派来跟李青月混熟脸,端了一壶清茶入内,轻轻放在小几上。 静室关门,一室尴尬。 “那个……明月啊……” 李青月抿嘴干笑,看起来恭敬有礼:“师父,是青月。” 青阳话音一滞,半晌,纳闷地问:“怎么取了一个和我这么像的名字?” “……师父,这是您取的。” 驾云三日马不停蹄的青阳心口一疼,默默对掌门师兄说了声“抱歉”。看这架势,师兄交给她的任务怕是很难完成了。 “你今年,十九岁了?” “是。” “你我师徒也多日不见了,修习上可有什么疑惑吗?《内页经》炼得如何了?” “弟子九岁的时候,师父说弟子读好了《道岳真经》,就传弟子《内页经》。” 青阳微微一愣,问:“然后呢?” 李青月坐得端正无比,一脸真诚,没有半分戏谑:“然后,弟子就没见过师父了。” 青阳满心尴尬,心想,就算自己十万火急地赶回来,发现师门已被妖魔夷为平地,也好过眼前这般场景。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眼皮,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师父?”李青月为青阳倒了杯茶,轻轻推过去。 青阳抬起头来。 “喝点儿吧。” 青阳拿起自己腰间的酒壶,牛饮了一大口。看着眼前这个说不上乖觉但看起来也有几分真诚的女弟子,她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愿意吗?” 李青月一愣:“什么?” “嫁给大成玄尊,你愿意吗?” 李青月皱了皱眉,有些疑惑:“我不知道。掌门师尊说,大成玄尊是天界真神。我等凡人修士,摒除物欲,斩断世情,于这深山之中勤修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飞升天界,成仙成神,求得长生。如今我得大造化,入了玄尊法眼,这是万载不遇的机缘,莫说是做玄尊的道侣,就算是去给玄尊看门,也是九天十地三山六界亿万生灵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话是这样说。”青阳又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知自己说这些是对是错,但总觉得自己身为别人的师父,这个时候该说几句,便硬着头皮道,“可成婚毕竟不同于看门,就算是凡人,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再说了……” 青阳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的徒弟一番,又道:“玄尊到底看上你哪儿了?” 李青月突然有些慌,呼吸为之一乱,忙深吸一口气,仰着脖子说:“掌门师尊说了,玄尊是至高无上的神,法眼如炬,眼光独到,行事有章法,落子有因果,他既有了章程,定有合理的缘故。我看不明白,玄尊定是看明白了,我区区一副肉体凡胎,没什么能给玄尊图的,如今因果落下,我只管接住便是,无须多想。” 青阳看着这个努力说服自己的小徒弟,一时语塞,讷讷道:“哦,这样,你想得开就好。” 小几上香气沉沉向下,流云一般,铺满了满面桌案。青阳低着头,心想,自己还是走吧,掌门师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小徒弟听话想得开,看起来也不是无情无义的,自己这个做师傅的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但她又心里拧巴着难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己又说不上来,七上八下的,如坐针毡。 一只黑黑瘦瘦的小手突然伸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 青阳抬起头来,看向李青月的眼。 李青月相貌寻常,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漆黑如墨,眸心有神,就这样直直地望过来,有如深邃沧海。 “师父。” 她的声音温和,却又不失坚定,明明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却比她这个一百多岁的人更显沉稳。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掌门师尊说得对,我天资不高,即便勤奋修习,这一生怕也没什么希望,不过如凡人一般,碌碌数十载,骨消肉融,遁入轮回。如今天降机缘,赐我造化,一步登天。或许有些我不了解不确定的,但是机会当前,我想试一试。” 小徒弟眼睛发亮,像十万穷山万毒瘴气中白骨透体还在挣扎求活的腐狼。青阳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得话来。半晌,她轻轻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 “要不,咱们学学《内页经》?” 李青月拱手施礼,笑道:“多谢师父。” 自从那日青阳真人离开,师门突然开了一门新课。这门新课名义上是为巩固众弟子根基,实际上只是找了个借口为被师门忽视多年的李青月补补课。 静室内有讲经声传出,絮絮叨叨,弯弯绕绕,满是凡人修士对修行的粗浅理解,云山雾罩,还自觉高明。 李青月认真听着,偶尔发问,大多数时间默默听讲。 屋外,一只白鸟掠过夜空,尖鸣一声,猛振双翅,直冲云霄。疾风刮过,彩霞万丈,九重天之上的浩瀚云海里,丹霞谷,藏雷殿,门禁深深的内殿之中,白鸟化作一缕神光,没入白九思眉心之间。 他睁开双眼,沉默半晌,轻轻一笑。 那笑容浅淡,还没入眼底就已散去,看不出是喜悦还是讥诮。 距离李青月与白九思的婚事还有七天。她就要离开净云宗,嫁给大成玄尊了。李青月本以为她的婚事有几位长老操心,应该会是件轻松又简单的事情。没想到,为了不让李青月上天之后过于丢门派的脸,净云宗上下紧急给李青月补课,彻底将她变成了一个大忙人。每天吃饭时要吃一只丹阳长老养的灵兽鹓鶵鸟,每天用灵池的水沐浴,每天由紫阳师伯亲自传道授课……几位长老似乎立志在剩余的七天内帮助李青月脱胎换骨。 在如此忙碌又规律的生活下,李青月原本干瘦的身材确实长出点儿肉,看起来健康了不少,守山时晒黑的小脸也愣是变得白皙水嫩起来。 终于在李青月身上看到点儿起色的诸位长老,自然决定再接再厉。于是,青阳的课也插了进来,丹阳则派弟子送来整整三大箱子丹药,从美容驻颜到提升内力,应有尽有。 搬送丹药时,蒋辩也被抓去做苦力,他听说李青月每天吃一只鹓鶵鸟后,忍不住哀号:“成箱吃丹药也就罢了,可——鹓鶵鸟啊,那玩意儿我甚至都没见过活着的,师叔就这么把它给煮了?!” 李青月被蒋辩号得头疼,干脆出去避难。走了两步,她发现似乎有人跟着,不由得停下脚步,想看清身后那人。 “吕师姐!你也被放出来了?”李青月揉揉眼睛,确认身后那人就是吕素冠。 “师妹,我——”吕素冠急于开口,却又突然止住,嘴唇嚅动,求助地望着李青月。 李青月不解:“师姐有事儿?” 吕素冠沉吟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撩起裙摆,上前几步跪在李青月的面前。 小径上铺的尽是碎石,吕素冠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像考虑好了,又像根本没考虑过。 “师姐这是做什么?”李青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吕素冠起身。 吕素冠哪里肯起来,她垂着头,将姿态摆得极低:“我有事想求师妹。” 李青月微微蹙眉,心中一转,大约猜到了吕素冠所求之事。她沉默片刻才问道:“师姐想让我去为蒙楚师兄求情?” 吕素冠重重点头:“是,蒙楚师兄只是一时看走了眼,并无大错,他侠肝义胆,宅心仁厚,还望师妹搭救。” “侠肝义胆吗?”李青月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然一笑,上前拉起吕素冠的手,将她扶起来。 吕素冠这一跪原本做好了打算,想着只要李青月不肯答应,她就不会起来。可李青月这次出手去扶她时,她竟迷迷糊糊地跟着站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有关吕师姐和蒙师兄的传闻。”李青月看向吕素冠,“大家都说你们是我净云宗最出类拔萃的弟子,行走江湖,斩妖除魔,最是心善之辈。”顿了顿,李青月无奈道,“可是,师姐,为什么你们对改过迁善的妖魔鬼怪都能帮扶、理解,却对本门弟子冷淡置之呢?” 吕素冠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李青月。 李青月轻轻叹了一口气,提示道:“那日,蒙楚师兄的心上人,就是那曲星蛮,闯山时,你用我挡了一剑……我受伤之后,曾去找师姐求药。还有师姐带师兄逃跑那天,是当真觉得我是来帮你们的,还是只想拉个人来分担罪责?” “是你……”吕素冠一怔,下意识地辩解,“那日我急昏了头,你若是记恨,也该记恨我,不要记恨蒙师兄,他——” “师姐,”李青月轻轻摇头,“我不恨,也不怨。我只是想说,修仙行侠,都是修人品,不是立传说。师姐自己在意的,便百死不悔,而师姐不在意的,便生死随缘,这不是善。” 吕素冠僵住,望着李青月,久久不语。她入门十余年,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小师妹教训,而李青月偏又说得句句在理,她根本无法反驳。 李青月垂眸:“蒙师兄一事,自有师门处置。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若这时开口,便是拿大成玄尊来压各位师长。门派收养、教导我一场,我不能这样做。” 吕素冠哑口无言,心中又难免黯然。 李青月望向吕素冠,停顿片刻,才说道:“修仙便是修道,蒙师兄有自己的道,师姐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说完,李青月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只留下吕素冠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李青月走入房中。门外,张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默默看着李青月的背影。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张酸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出声。 “自然是怕你做傻事。这天下谁敢跟大成玄尊抢人?”上官日月叹了口气,摸着鼻子现出身形。 张酸没有接话。 李青月原本关上的房门,却又被打开了。李青月微笑,提起裙摆,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直奔张酸而来。 “师兄,”李青月说话时还带着笑意,“早就想问问你了,你爹娘为何给你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张酸,真是亲生爹娘取的吗?” 张酸皱眉,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只是有些闷闷的:“你不要以为嫁给大成玄尊,我就不敢揍你了。” 闻言,李青月却笑得更开心了。阳光下,她头上的珠钗有些晃眼,张酸却始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沉默片刻,李青月止住笑,认真地看着张酸道:“这几年承蒙师兄照顾,我心里都记得,只可惜我现在就要走了,还没来得及报答师兄的恩情。” 张酸心中一涩,压在心底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生生压住,换成一句极其别扭的:“你有什么能报答给我的?九重天之上,还是先想着怎么照顾好你自己吧。” 李青月微笑道:“师兄放心,我在天上定不会被人轻视、欺负了。” 张酸看着李青月认真的神情,微微一怔,几乎就要信了她的话,仔细一想却不由得撇嘴,刚要反驳,却听李青月道:“师兄天资出众,术法双绝,本不是平庸之辈,却因意外伤了根基,就此一蹶不振,与我这样的人同守了三年的山门,心里肯定不服气吧?” 三年前张酸被毕方鸟所伤之事,宗门内知晓的人本就不多,李青月又是从何得知的?张酸皱眉,可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同你守门的每一日,于我而言,欣喜至极。” 张酸有些紧张地看着李青月。他担心自己的过往会遭她的嫌弃,毕竟他与现在的李青月已经相距甚远。 李青月却好似并未注意到张酸的紧张与那些无法言喻的情愫,只是将手里拿着的木匣塞进张酸手里,轻声道:“这些丹药,是我精心挑选的,虽然无法彻底治愈师兄被损毁的根基,但是也能增强法力。希望再见到师兄时,师兄已经恢复如往昔。” 顿了顿,李青月又缓缓施了一礼:“仙道渺渺,江湖路远,师兄,后会有期。” 张酸的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抓住李青月的手,可终归连她衣角都没有碰到。 玉梵山的风越发寒凉,庭中树枝簌簌作响。 成婚的日子渐渐逼近,转眼只剩下一天。也许是因为忙碌,李青月在净云宗最后这几日过得远比她想象得要快。 白九思掐指一算的吉时,确实是个碧空如洗、霞光满天的好日子,只可惜李青月没心思欣赏。 因为山上的晨雾还未退散,李青月就被人从床上拽了出来,梳洗打扮,穿上几位织绣师傅连夜为她赶工缝制的华服,又戴了一脑袋珠钗,瘦小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铛——” 洪亮的钟声响起,两位女弟子推开房门,李青月缓步走向升仙台。 门前铺着几里长的红毯,直通升仙台,道旁有弟子列队默立,实属净云宗的最高礼节。 李青月一路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登上升仙台,看见面前白发白须的老者,她微微一怔,随即拱手道:“玄微……长老。” 玄微是紫阳的师父,为寻机缘,已经闭关多年,像李青月这样的小弟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也是在所难免。 玄微看着李青月,微微点头:“此等宗门大事,我定是要在场的,除此之外,我此番出关,也是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 李青月点头,正要跪下,却被玄微拦住:“不必多礼。” 李青月一怔,只能重新站定,恭敬道:“弟子恭听。” 紫阳取出云阿仙剑,递给玄微。 “青月,这把剑乃我师父当年所赠,由历代净云宗掌门保管,今日便赠予你了。你是我汉地十二州第一个以凡人之身上九重天的,你须谨记,道乃变化之本,不生不灭,无形无相,我辈修行者,参悟天地,追寻缘法,求得便是自己的道。神有神道,人有人道,心正,道正,纵天地崩坠,然邪不胜正。信你自己,你便可成。” 李青月紧握云阿剑:“弟子谨记。” 玄微合眸,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只是轻拂衣袖道:“吉时将至,你先去吧。” 李青月点头,冲几位长老一一行礼、告别。她的便宜师父青阳真人今日看起来没喝酒,眼圈还有些发红。李青月回身向升仙台下望去,一众弟子中,她终于看见了张酸。四目相对时,她微微一笑。 张酸直直地望向高台上那个渺远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望向她,兴许也是此生最后一次,风过不瞬,他想把少女的身影印在脑海之中。 李青月穿着红色的嫁衣,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真有几分像小神仙,唇上沾了点胭脂的粉红,终于多了几分女孩儿的娇俏。 升仙台的最高处,一个圆月状平台被台阶一圈圈包围,宛如众星捧月。李青月一步步迈上台阶,大风吹得嫁衣猎猎作响。 站在圆月平台中央俯瞰整个宗门,不必说净云宗,就连玉梵山都渺小起来。李青月的目光扫过山门广场、鸿蒙大殿、小饭堂,她的房间整洁如新,仿佛净云宗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狂风骤起,升仙台上神光乍现,片刻工夫光芒便笼罩了整个升仙台,晃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 李青月却微微仰起头,神光映进她眼中,她的眼里再无半分温暾、软绵,漆黑的瞳孔满是凌厉和不逊。 决绝目下事,驾鸿凌紫烟。 十方世界,众仙之境,万物因果,都在九重天之上。 李青月望向天门,那里有她不得不去的理由。 第3章 九重天 九重天上,仙阁林立,大成玄尊的藏雷殿虽是仙缘宝地,却不在这一众仙阁之中。 一是因为,修建藏雷殿时,天上还没有这么多神仙,后来的小仙都怕打扰玄尊,纷纷自觉地将宫殿修建在远处。 二是因为,藏雷殿曾经历过一场战事,被荒废、空置许久,直到白九思住进去,才算是再次成为仙缘之地。 但空有空的好处,白九思端坐在庭院中央喂鱼,一只巨鸟安然歇于庭前的大树上。这毕方鸟本是妖兽,在白九思面前却比家养的金丝雀还要乖巧,巨鸟依人。 藏雷殿在丹霞境极南之处,而天姥峰赫然耸立在极北处,乃神、魔两界通道所在,无量碑就在这山峰之上。天姥峰高耸入云,恍如万仞之巍峨,山体像一把利剑,顶端的剑锋直插云霄,飞鸟难登。即便忽视藏雷殿到天姥峰的距离,单是天姥峰的高度就足以让很多神仙望而生畏。 苍涂怎么也没想明白,他好不容易盼到自家玄尊迎娶道侣,本以为日后藏雷殿定会热闹些,不承想,大婚之日,玄尊一不拜堂,二不宴请,还要将李青月安置在天姥峰。藏雷殿那么大的地方,随便找个偏院不行吗?就算不在藏雷殿,仙宫殿宇众多,为何一定要新妇去那又远又高的天姥峰?新婚夫妇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玄尊又不出面,反而让他这个管事来迎接新妇,这差事着实叫他头疼。 “我和玄尊,不住一起吗?” 李青月好奇地打量着天姥峰上唯一的建筑——她即将入住的别院,没闹明白这天上的神族究竟是什么风俗,大婚之日难道不需要拜堂、入洞房吗?苍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新夫人的问题,只好避重就轻,从衣袖里掏出根树枝,插在地上。 “玄尊现下实在抽不开身,还请夫人见谅。” 那小树枝遇土疯长,瞬间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李青月瞪大眼睛,正要说话,魁梧的大树突然消失,变成一个娇俏的小姑娘。看着眼前的巨变,李青月咽了口唾沫,彻底失声。 “这是凝烟,原身是只树妖,也是从凡间修炼上来的,跟夫人或许能聊得来。”苍涂耐心解释着,“我日后还须在藏雷殿服侍玄尊,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就由她暂代我服侍夫人,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李青月还未说话,凝烟已经把脚从土里拔出来,甩了甩脚上的泥土,急于向李青月推销自己:“夫人放心,我很会照顾人的。” 白九思坐在树下,身前放着棋盘,自己同自己下棋。见苍涂从天姥峰回来,他目不离棋盘,漫不经心地问道:“都安置好了?” “是。玄尊当真不准备去看一眼吗?” 白九思回身,淡淡看了苍涂一眼。 苍涂一惊,心想,难道自己犯了忌讳?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这夫人才嫁过来,还是玄尊自己选的人,他应该是看错了吧? 果不其然,白九思只是捏起一枚棋子,反复斟酌,事不关己道:“为何要去?” 自然因为她是你的新婚夫人。心里这样想着,但苍涂还是默默地站着,嘴巴封得极严。 “你觉得像吗?”白九思迟迟没有再下一子,忽然开口问道。 “属下眼拙,除了容貌,没有发现相似之处。” 白九思终于将目光从棋盘上离开,垂下眼睑,嘴角带着一点儿无奈的笑容,又似在自嘲,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李青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 丹霞境的日落果然非凡间能比,赤霞如火,落日熔金。 “还真不过来啊……”李青月揉着酸痛的腰背,满眼沮丧。 凝烟很想上前安慰李青月两句,正酝酿怎么开口时,李青月的肚子就响了起来。 “太饿了,不好意思……”李青月一大早就被拉上了升仙台,一整天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凝烟是建木修炼成形,身无长物,但擅长结果。不愧是飞升的树灵,结出的果子甘甜多汁,而且管饱。凝烟看着李青月狼吞虎咽的样子很是愧疚,这九重天上要么是先天神族,要么是高人飞升,都是不必吃饭的,故而也没人记得这位凡人之躯的新夫人是需要饭食的。 “夫人,您慢点。”凝烟一边给李青月倒水,一边自认为温柔地给吃急了噎住的李青月拍背。 李青月一张脸憋得通红,泪眼汪汪地跳开半步,不敢碰后背。这一掌下去差点儿直接把她拍死。树妖皮厚,疼痛感自然也迟钝很多,凝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那一掌给李青月造成了多大的杀伤力。青了,后背绝对青了。 “夫人,不用不好意思,我来了就是来照顾你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就好了!” “你别说,我还真有事求你。”李青月用袖子擦了擦嘴,“话本里说了,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话,往后夫妻间的日子会十分坎坷!” “缚地术?” 天姥峰的凉亭内,李青月一声惊呼,一只刚刚落脚的白鹭因受到惊吓,扑腾了两下,拍着翅膀再次飞走。 凝烟苦恼地点点头:“对,缚地术。” 她原地转了一圈,仿佛要飞身而起,却在双脚刚刚离地的同时,脚下生出几根红丝,将她牢牢缠住,那红丝底部像大树的根须牢牢抓进土里,凝烟越是向上,红丝缠得越紧,直至将她拖回地面。 “给一个树妖下缚地术!”李青月义愤填膺,“是谁做的?也太残忍了,简直残无人——神道。” “就是苍涂仙君。他说,玄尊让我来照看您……就……” “凝烟啊,”李青月干笑一声,道,“俗话说得好,万法自然,一切随缘。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当返璞归真一回,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是?” 凝烟无语抱头,忍不住提醒:“夫人,我返璞归真倒是没什么,反正我留在天姥峰只为照顾您。可您刚刚不是说想去藏雷殿找大成玄尊,我飞不起来,您难道要靠两条腿走过去?且不说咱们离藏雷殿有多远,天姥峰这么陡峭,走下山……很可能会摔死的。” 李青月抱着手里的小包袱,认真地与凝烟对视。 凝烟瞧着心酸,上前安慰道:“夫人,没关系的,您在这儿等个百八十年,总会有一日,玄尊路过天姥峰,或许能来瞧瞧您。” 百八十年,还是“或许”……李青月哽住,那时她好一点儿还能剩下一具尸骨,差一点儿估计已经化成灰了,真有这么安慰人的? 李青月将包袱背在背上,又在胸前打了两个死结:“凝烟啊,我们不用飞的,也不用走,不过可能要劳烦你受些苦了。” 下一刻,凝烟的手臂化成藤条,沿着天姥峰的峭壁一点点荡了下去。 天姥峰周身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便会让人腿软。李青月趴在地上,注视着藤条的最底端:“放,再放点。” “夫人……”凝烟一脸生无可恋,绝望道,“夫人,您这法子,真的靠谱吗?若您有个好歹,玄尊准会把我烧得连灰都不剩的。” “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李青月起身,瞟着山底,“差不多够了。” 凝烟僵着不敢动弹,只能隐约感觉到夫人抓起一节藤条抻了抻。 “嗯,还挺结实。”李青月站在天姥峰边缘,背对着空旷的云海。 “夫人!”凝烟紧闭着眼睛,颤巍巍地开口,“您可一定要小心啊。” 李青月本来已经爬下去一截,听到喊话,又露出脑袋靠在崖边,看着比她还要紧张的凝烟,忍不住笑道,“凝烟啊,咱俩也算是一根——” “夫人……您别分心。”凝烟欲哭无泪地打断李青月,大成玄尊好不容易娶了个夫人,若是死在她手上,她感觉自己离成为整个九重天的大罪人也不远了。 “放心吧。”李青月收回玩笑,抓紧手上的藤蔓,纵身一跃,跃入茫茫云海。 山下的草足有膝高,浓密,茂盛,踩在脚下应该绵软又舒服。 李青月脚尖已经能够到草丛,便跳落在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手里的藤条——三下。 这是她跟凝烟约好的信号,她安全着地,便拍三下藤条。上面的凝烟隔了片刻才感觉到,欣喜地连最末端的枝条都在不受控制地摇摆。 李青月失笑,松开藤条,揉了揉自己拍红的手心。 放眼望去,高耸的山峰与广阔无比的河流交融,满目亭台楼阁、仙门洞府,有的隐匿于云巅之中,有的拔地而起,与山同高……晚霞的尽头,藏雷殿形单影只地立于翼望峰上。 藏雷殿在极南的翼望峰上,想从此处走到藏雷殿,只需一路向南便可。凝烟说,若是想走到藏雷殿,少说也要走上十天。李青月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十天就十天,只要我一路上都不睡,就不算独守空闺!” 夜色幽邃,天边悬挂着一弯钩月。藏雷殿所在的翼望峰与天姥山不同,天姥山陡峭、高耸,翼望峰却有些奇特,奇山多异石。走在翼望峰上,几乎随处可见奇形怪状的石头,千石百态,纵横拱立。背着小包袱赶路的李青月边走边给自己找乐子。 她抬脚踢起路边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骨碌碌地滚了好远。李青月跑着追了过去,铆足劲儿又是一脚,本就是下坡路,小石子得到助力,从地上弹起来,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谁?”一块巨石缓缓动了起来,声音低沉,“谁打我?” “有敌人!”这个声音明显尖锐许多。 “哪儿呢?在哪儿呢?”最后一个声音与前两个都不同,听起来很憨厚,甚至有些呆傻。 李青月抬头望去,三块巨石化作三个人,排成一队,后者的手都搭在前面一人的肩膀上。 深更半夜,路上又没有灯笼,李青月吞了口唾沫,难免有些紧张:“那个……实在抱歉。不是敌人,是我在踢石子,可能不小心打到你们哪个了,是误伤,不小心的。” 为首的石一侧头,耳朵一动,突然转身对着身侧的李青月伸出手:“娘儿们?” “在哪儿?”中间的石二也探出脑袋,“老三,你睁开眼睛看看。” 最后的石三一动不动,待在原地:“你……你休想骗我睁眼,要看你自己看。” 李青月一怔,壮着胆子走近几步,这才看清三人都紧闭着眼睛,而且三人是有细微差别的——为首的石一更壮些,中间的石二脑袋上顶着块绿苔,最后面的石三脑袋要更圆些。 她伸出手,分别在三人眼前晃了晃:“你们……是看不见吗?” “你才看不见,我们是在打赌。”石一循着声音一点点摸索着。 差一点儿就要摸到李青月时,李青月突然向前一步,站在石二身侧,疑惑道:“打赌?” “对。”石二听见声音,将耳朵凑了过去,“三千年前我们三兄弟在这儿遇见一个娘儿们,她和我们打赌,谁先睁眼谁就输了。” 李青月又向前一步,站在最后面那人旁边,问道:“那那个娘儿们呢?” 石三死死闭着眼睛:“娘……娘儿们回家了,在家闭着眼睛呢,要是睁眼了,她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青月轻笑一声:“你怎知她不是在诓你们呢?” “不会的,我们都说好了。”石一十分自信,微微转身问身后的人:“下界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一言既出,四匹麒麟兽都难追。”石二在他们老大耳边轻声提醒。 “不是……”石三扯扯嘴角,大声道,“是马,哥。” 李青月弯起唇角,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笑什么!”石一耳朵一动,终于指到李青月的方向,“是麒麟是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们兄弟最讨厌娘儿们,而且专打不会飞的。” 李青月眨眨眼睛,看向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指,轻轻退后一步:“为什么专打不会飞的?” “会……会飞的打不过。”石三朗声回答。 “老三,你闭嘴!”石二回头侧耳,若不是他的手还搭在石一的肩膀上,他定要捂住老三的嘴。 “问那么多干吗?”石一并不理会身后聒噪的两兄弟,“你就说你会不会飞吧。” 李青月摇头,默默退后一步,小声道:“好像不会。” “嗬,那就好办了。”石胎三兄弟一起冷笑一声,摩拳擦掌地走向李青月:“兄弟们,动手吧。” 三人合力,凝聚出一道红光。 “我是大成玄尊夫人!” 三人立刻停下了动作。李青月刚想松一口气,却不料那红光化作巨大的红色手掌向李青月压来。 “那我们可是怨上加怨了!”石胎三兄弟反而打得更卖力了。 “早知道还有白九思唬不住的仇人,就不报他名号了!”李青月抱头躲避,却还是被三兄弟的掌风扫了个正着,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还没等她站起来接着逃跑,三兄弟听声辨位,再度合力出掌,李青月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出了石林,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了。 “那娘儿们死了吗?”石一仔细分辨,寻找李青月的位置。 “大概是晕过去了,好像还有气。”石二扶着石一,打算转身离开。石三却留在原地没动,反而伸长了脖子一直猛嗅。 “我怎么闻到了白九思的臭味啊?好像咱们动手前就这么臭了!” “别说晦气话!”石一、石二吼得分外整齐,石三只好缩了缩脖子,同两人离开了。 石林之中,一道白光笼罩着李青月周身…… 藏雷殿面积极大,偏殿众多,但常常用到的也就那么几个,比如议事的正殿崇吾殿,和白九思的寝殿临渊阁。 崇吾殿庄严肃穆,白九思坐在上位,众仙君分列下位。 离陌出列,对白九思躬身行礼:“师尊,龙渊师兄今日启程前往玄天述职,弟子想告假几日,随师兄一同前去。” 樊交交闻言一喜,也拱手出列:“师尊,弟子因婚事在即,无法同去,所以想告假片刻,前去相送。” 阳光透过崇吾殿的窗子洒进来,白九思坐在绵软的垫子上,撑着下巴,他半眯起眼睛,像在冥想。 半晌,白九思微微点头。 离陌和樊交交立刻拱手退下:“多谢师尊!”随即离开了大殿。 普元环视周围,见无人上前,立刻抱拳:“师尊,弟子有要事禀报。” 白九思依旧点头不语。 普元瞟一眼永寿,道:“不知师尊可还记得萧靖山?他本是修为极高的炼器师,但因试图破坏无量碑而被您捉拿,而后被玄天使者关在天罚台。直到三日前,他刑期已到,弟子担心此人贼心不死,再去破坏无量碑。” “普元师兄,你多虑了,无量碑上早已设下结界,便是一丝风吹草动,师尊都能察觉到,你是在小题大做。”永寿立刻上前,顺手从怀里掏出个本子,“更何况,近日来已经有人去镇守天姥峰了。” “是哪位仙君?” “凝烟、李青月。”永寿抱着册子,一行行用手指过去,细细察看。 “凝烟……是谁?这李青月又是谁啊?”普元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头疼。藏雷殿虽大,但是叫得出名号的仙君毕竟有数,镇守天姥峰这么要紧的差事,怎么能交给两个谁都不认识的杂鱼? “凝烟好像是师尊收的仙侍,李青月……”众人纷纷望向白九思,能将人安置在天姥峰的,也唯有殿中这位玄尊大人了。 白九思半点儿想要解释的样子都没有,只是抬头向殿门望去。 李青月睁开眼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也不知晓自己在哪儿,她吞了些随身带着的丹药便离开屋子开始四处探索。摸到崇吾殿时正赶上自己被点名,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白九思的目光落在李青月身上,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才发现这殿里多出一个人来。永寿、普元两位仙君正欲开口将这不速之客打发出去,却不料白九思将手一抬,被神力牵引的李青月就掠过众人,落到了白九思身侧。 整个晨会一言不发,只是点头的玄尊终于开了口:“忘了介绍,这是你们师母——李青月。”虽是介绍新婚妻子,但白九思脸上全无笑容。 崇吾殿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恭贺。何况新婚之时并未设礼,没人摸得准这位高高在上的玄尊究竟是何心思,于是只好装傻,沉默。 李青月绷直了身子,挤出个温婉大方的微笑,应付众人暗自打量的目光。 “天姥峰的事,我自有安排。”白九思说罢不再开口。 沉默是今晨的崇吾,这新迎娶的师母不是个凡人吗,凡人守天姥峰?! “原来这就是你的住处啊,早知道我就不乱跑了。”李青月被白九思带回了临渊阁,正捧着热茶,笑得一脸呆傻。 白九思面容平和,眼里却暗藏冷意:“石林并非到藏雷殿的必经之路,你怎么会走到哪里?” 李青月浑然不觉白九思话中的疑虑,满脸困惑:“凝烟说一路向南就能到,难不成我又走错路了?” “为何要来藏雷殿?” 李青月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自己的包袱。不多时,瓶瓶罐罐就摆满了半个桌面。白九思看得直皱眉,怀疑这净云宗将丹房搬来给李青月做了陪嫁,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丹药都有。 翻了半天,李青月终于献宝似的掏出个锦囊,塞进白九思手里,又掏出件皱皱巴巴的衣服,道:“先前在净云宗,你说不穿别人的衣服,我偷摸下山给你买的,可惜刚回去就被掌门抓了,一直没能给你。” 白九思盯着那件衣服沉默不语,嘴角绷出一条直线。 李青月偷偷打量了白九思几眼。这位玄尊一向俊美不凡,想来不肯把这件衣服穿上身,还是洗过再送他为好。于是,她将衣服收回,又邀功一般掏出个木盒子。“这个!你肯定喜欢!”李青月将木盒打开,送到白九思眼前。 脏兮兮的木盒里面躺着几颗熟透的果子,一看便知是耐心洗过、擦净的。阳光下,那几颗小秋果干净又透亮,诱人一口咬上去。 “我记得你说想吃小秋果,我飞升前特意去小秋山摘的,只可惜存放不了太久,你可得赶紧吃……” 白九思的神情却突然变得晦暗,他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李青月的手腕,木盒被打翻在地,小秋果滚了几圈,沾满灰尘,安静地躺在李青月脚下。 “阿月!拿这些陈年往事来刺激我,很好玩吗?”白九思手上越发用力,死死地盯着李青月。 “不是你说要吃小秋果吗?什么陈年往事啊!”李青月满眼茫然,又兼有几分无措。 白九思的眼中情绪翻涌,目光仿佛穿透了李青月,也穿透了这藏雷殿数百年间流逝的时光。 “不打了,不打了,今日休战。”花如月收起逐日剑,草草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却忽略了头发上沾着的草叶。 白九思也收了剑,静静地看着花如月忙活,眼底藏着笑意。 小秋山上的果树正满枝硕果,花如月不肯用法术,偏要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冲着树下的白九思喊道:“这是我最爱吃的果子!接好了,分你些!” 花如月明媚的笑容与李青月脸上的困惑重叠,过了许久,白九思才渐渐冷静下来。松开手后,他才看见李青月手腕上添了圈青紫。 白九思挥袖收手,垂眸敛神,恢复了往日的端正,仿佛刚才并未有片刻失神。他手指微动,神光悄然而至,熨贴着李青月的手腕。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送衣服和小秋果?” “自然不是!”李青月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玄尊您要娶我的,您请的媒人,您立的婚书,即便我们没有婚礼,但我师门上下都有见证,我们……怎么也算是正式的夫妻吧?” 白九思淡淡地应了一声,抬眼望向李青月。这一眼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也不是充满探究的审视,只是很寻常的注视,算不上多认真,但莫名会让人感觉自己是被聆听的。 “新婚之夜不能一个人睡,不然以后都会夫妻离心的!” 白九思听闻此言,却又像想起什么往事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我……我昏过去不算睡着!今天还算新婚之夜!”李青月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声喊道,“我要和你洞房!” 卧房内,几颗夜明珠泛着淡蓝色的光。 隔着一道屏风,白九思懒散地坐在榻上,李青月正忙着满屋翻找。两人间隔着一道屏风,白九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屏风后的剪影。 “不是要洞房?” 听到这句话,李青月呆住。 “怕了?”白九思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讥诮。 “没……”李青月干笑,努力鼓起勇气,“没怕。但你这屋里怎么没酒呢?” 半晌,从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却只是远远地看着白九思,说什么也不肯再动。 “要酒做什么?” “新婚之夜,怎么也得有个合卺酒吧?”嘴上说着“不怕”,李青月却抱着胳膊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能立刻在白九思面前消失。 白九思的目光扫过战战兢兢的李青月,眼神突然放柔:“过来。” 这两个字白九思说得极轻,像在李青月耳边呢喃,隐约还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李青月身体僵硬,两只脚如同被下了缚地术,死死地抓着地面,说什么也不上前一步。 气氛尴尬,连空气都开始凝结。 白九思忍不住微拢衣袖中的手指,捏诀,施了一个法术。李青月顿时好似被无形之手握住,飞掠而来,摔在榻上。 “嘶……”李青月低声呼痛,挣扎着想要赶紧爬起,可白九思已欺身贴近,丝毫不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 发丝交缠,一股淡淡的清香充斥鼻腔,那味道不似檀香般刺鼻,也没有花香的刻意,只是干净、清冽,像清晨的水雾,似有似无地萦绕在鼻间。 这是白九思身上的味道。 李青月怔住,一时忘了反抗,只安静地看着白九思。 “是你要求的,那就主动些。”白九思的声音低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李青月耳边。 三百年未见,他们确实该亲热一番。 耳根瞬间被烧红,李青月猛地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白九思,懵懂的模样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白九思微顿,眼中复杂的情绪一一闪过,但不过片刻,就只剩下探究:“直接开始不好吗?” 李青月抿唇,无措地咽了下口水。她再抬眸时,白九思已俯身压了下来,冰凉的鼻尖碰到她的脸颊,浅红的双唇带着凉意,眼看就要落下一吻。李青月突然伸手推着白九思。 “等……等等!”李青月呼吸急促,用力推着白九思,白九思却纹丝不动。 “我……我有话要说!”李青月垂眸,不敢看白九思近在咫尺的面容。 “这个时候?”白九思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撑在李青月身侧,神色清明,仿佛刚刚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可李青月还不知道白九思已经抽离,依旧紧闭双眼,声音很小,却又异常坚定:“是。” 白九思起身坐在一旁,勾起唇角看着李青月。 “玄尊,”意识到白九思离开,李青月才肯睁开眼睛,慢吞吞地爬起来,跪坐在白九思面前,“我想知道,您娶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们都是夫妻了,我也不用瞒你。”李青月努力鼓起勇气,“我幼时家人离世,拜入净云宗只是为了活命。我资质普通,出身平庸,在净云宗也是混吃等死。我的人生里,从来都是自己靠自己活着,没有人会重视我,所以受伤了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找药。乐无人享,悲无人诉,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没想到会遇到玄尊。” 白九思只是静静听着,李青月却越说越兴奋,眼中一片明亮。 “我跌落山崖时有人救我,被冤枉时有人护我,哪怕是被打伤昏迷,也会有人将我带回家。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不是一个人了。玄尊,我看清了,我喜欢您。” “可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李青月继续道,“以我的资质、身份,不论从哪里看,都不是玄尊的良配。所以我也想知道,玄尊您为何选我,是因为……您也喜欢我吗?” 她真的算不上漂亮,身材干瘪,五官平凡,现在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儿玄尊夫人的样子。 若论资质和出身,她和白九思更是天上地下,白九思是四海八荒皆知的上神,可李青月只是众多修仙门派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守山弟子…… 白九思微微扬眉,看向李青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白九思冷笑,语气中有些嘲讽,这个问题,唯独李青月没有资格问他。 李青月抬头看着白九思,像并未听出话中的讽刺,认真思考片刻,道:“如果是,说明玄尊真心待我,想要与我结为道侣,一生相守,那我定然以真心待玄尊,放在心上,记在心里,呵护爱重,绝无贰念。” 一生相守。听到这四个字,白九思终于忍不住眯起眼睛,戏谑地看着李青月。 “如果不是呢?”白九思低声问她,漂亮的眉眼让人分不清他是真心在乎,还是有意为难。 “如果不是……”李青月沉默片刻,几乎是一字一顿道,“那说明玄尊对我有别的安排,我身为一个凡人,能得玄尊另眼相看,有用于你,也算是造化一场。我会尽我本分,做好这个玄尊夫人,不给玄尊丢脸,至于别的,我就不多奢求了。” 李青月深吸一口气,直视白九思的眼睛:“所以,我想知道,玄尊选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另有所图?”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白九思,胆怯中又藏着希冀,一双眼睛犹如星子,亮得怕人。 在这样的注视下,白九思竟感到一种犹如实质的压力。三百年已过,她…… “玄尊……”李青月突然凑近白九思,“我脸皮厚,我把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知道玄尊不善言辞,所以也不执着于您的回答了。” “洞房吧!”李青月直接向白九思扑来。 白九思呼吸一窒,轻挥衣袖,李青月立刻晕厥过去,倒在白九思怀里。她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呼吸逐渐均匀,咂咂嘴巴,已然进入梦乡。 夜明珠的莹莹蓝光照在李青月脸上,这一刻她倒是安静、恬淡,甚至……有几分惹人怜爱。 白九思垂眸,安静地看着怀中的李青月,久久不语。 阿月,这一次,你究竟又想做些什么呢? 窗外星子稀疏,东边天色已经泛白,似乎到了破晓时分。 卧房内,白九思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剩下李青月张着嘴巴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一缕光华自李青月体内涌出,在她的眉心悄然凝聚,又缓缓飘向窗外。 那光华夹杂在和煦的微风中,注入门前一棵丹霞树的树梢,青翠的枝丫突然抽枝,花苞整齐绽放,四散出更多光芒,向着周围快速蔓延。 以临渊阁为中心,整个藏雷殿的树木渐次抽芽、绽放,花开满殿,流光溢彩。 清晨未至,鸟鸣不止。 李青月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翻一下身,用被子蒙住耳朵,继续酣睡不醒。 日上三竿,夜明珠的光泽已褪,一缕阳光落在李青月的眼睛上。李青月皱着眉毛,眼皮微微抖动,终于醒来。屋内空无一人,李青月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白九思。她正好奇自己怎么没干正事就睡了过去,苍涂就拿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老朽奉玄尊之命,来给夫人送些吃的。”苍涂看着一脸欣喜接过托盘的李青月,竟然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玄尊说了,夫人已经得偿所愿,那便起程回天姥峰吧。” 李青月手里的果子瞬间不可爱起来,她还以为白九思终于开窍,知道给自己这个凡人送些吃食,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催自己离开。李青月不满地抱怨道:“哪有让新婚夫妇分居两地的规矩啊!” 苍涂心想,他也没见过这规矩,谁知道玄尊他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但他嘴上依旧恭敬、严肃:“玄尊说了,日后夫人莫乱跑,他自会去寻夫人。” 李青月不情不愿地将果子装进包袱里,想了想,又将之前给白九思买的衣服并着那一盒自己重新洗净的小秋果留在屋里,才随苍涂离开。 “玄尊……” 苍涂为白九思挂上鱼饵。 后院池边的柳树有些歪斜,正好可以遮住阳光。白九思慢悠悠地甩出鱼竿,静坐,等候鱼儿上钩。 “樊交交送帖子来了,今夜又是他的婚宴。”苍涂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请帖。 白九思垂眸,不发一言。 苍涂又将请帖塞回袖中,带着嫌弃开口:“也是,他年年都要娶新人,玄尊您不必理会。只是他的息阳殿着实热闹,不像咱们这儿,偌大个藏雷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白九思偏头,瞥一眼苍涂。 “青月夫人可是走了啊……”苍涂硬着头皮往下说,“您要是真的怀疑她,不应该将她留在身边监看吗?还是说……您已经发现自己认错人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啊!苍涂默默吞下了后面半句。 水面波纹荡起,白九思忽而拎起鱼竿,一尾红鲤随之跃出水面。 “池中游鱼万千,为何本尊钓上来的是这条?” 苍涂一时不知道白九思打的是什么哑谜,便没有开口。 “三界因果,循环不失。该是她,就是她。” 荒草萋萋,雾沉如霜,李青月神情恹恹,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又一次匆匆赶路。听着旁边雾气中异兽嚎叫不绝于耳,李青月的心里涌出一阵怒火。 “玄尊说,夫人既然能自己走来藏雷殿,那走回去应该也不成问题。” 白九思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果然没憋好……想法。苍涂将自己送下山就离开了,原来那些果子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粮草”! “灼恶燃邪恶,掌其生熄……”李青月默默掐起个法术,可惜连念几次都没有成功,很符合她一贯的修为。 好在坚持不懈是李青月的优点之一。默念二十七遍之后,她的掌心终于燃起了一小簇火苗。李青月正打算借着这微弱的火光好好辨别一下自己的方位,四周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什么人?”李青月召出云阿剑,警惕地看着四周。 在她身前的蒿草丛中,一个人影渐渐从雾气中显露出来。李青月借着火光仔细分辨,像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只是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在火光下更是让人心头发颤。 李青月有些恍惚,这九重天上,大概……约莫……应该不会有恶鬼吧?李青月见对方一动不动,也不曾开口说话,正打算上前试探,这嫁衣女子却好像受了惊吓一般,转身便跑。 李青月原本是不打算追上去的,谁料那女子刚跑两步就一个飞扑,摔在地上。李青月只好上前,只见那女子满脸是泪,惊恐地看向身后…… “他们……他们来了……”那女子死死攥住李青月扶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妖怪……吃人的妖怪……” 妖兽的嚎叫时而似婴儿哭泣,时而似风铃作响,可这会儿,荒野之中再无一丝兽鸣,倒是从白雾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唢呐声,那声音凄苦异常,干涩又尖锐…… 刚才还跌倒在地的嫁衣女子起身就跑,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青月凝神看去。 白雾中,一支红衣队伍敲敲打打地缓步而来,几息之间就到了李青月身前。李青月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支结亲的队伍,红衣红袍,红帽红鞋,轿夫媒婆、婢女乐人样样俱全。每人胸口处都有一个大大的“囍”字,只是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与这大红色架起来的喜庆场面格格不入,倒显出了森森鬼气。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者挥了挥手,乐声停止,众人分列两侧,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走上前来,停在李青月面前。 “是她吗?”男子在马上微微俯身,仔细打量着李青月。 老者点了点头,肯定道:“就是她!” 李青月刚想解释“不是我,我只是路过”,却发现自己被那新郎官用法术封住了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几个抬轿子的直奔李青月而来。风声一起,李青月就被吸进轿子中,再难挣脱。鼓乐声穿透夜色,也掩盖了李青月含含糊糊的挣扎声:“真不是我!你们认错人了!” 杻阳山息元殿是大成玄尊座下三大法王之一——炼器宗师樊交交的仙府。今夜,是樊宗师的大婚之夜。 息元殿中点起了一盏盏红灯笼,四处扎满红绸,门窗上贴的尽是“囍”字。院中仆从妇人来往如川流,一派热闹景象。只是细细看来,红绸褪色,“囍”字陈旧,就连院中燃着的红烛都是层层蜡泪堆叠。 李青月被轿子带进了息元殿的新房,四个喜娘熟练地扒了她的衣服,换上一身婚服,又拿着胭脂水粉往她脸上招呼,生生将她打扮成了个含苞待采的小新娘。李青月看着四个喜娘纸扎人一般的妆容、稍微一动就扑簌簌掉落的白粉,不敢想象自己此时到底是怎样的尊容。 李青月费了半天力气才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来瞌睡虫,迷晕了喜娘,逃出了新房。 “听说新娘跑了!”两个仆人举着灯笼四下搜寻,“可不能让她走掉,我都好些日子没吃饱饭了……” 李青月藏在院中假山石的阴影里,听着二人的对话,惊出一身的冷汗。眼看两人走远,李青月慌不择路地离开庭院。误打误撞,躲避之中,她摸进了一个房间…… 昏黄烛光之下,厨房的案板上堆满了妖兽的血肉,猪头獠牙横生,羊首怒睁竖瞳,一阵阵血腥之气弥散开来……厨房的东南角支着一口大锅,锅中汤汁咕噜作响,红褐色的油亮汤汁随着厨子的搅动越发浓稠…… 李青月藏进厨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几欲呕吐。 “时辰还没到!”状若骷髅的厨师突然开口,用手中的大勺隔开正向锅内探头的小厮,“看也没用,时辰没到,吃下去也不能果腹。” 小厮讪讪地缩回脑袋,突然又抽动鼻子,细细嗅闻:“好像……有人味!” 厨师与小厮寻着气味细细搜索,找到了角落中正举着猪头遮挡自己的李青月…… 樊交交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押送来的李青月,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家收了钱的,更何况我也说了不会让你有危险的,你跑什么啊?” 李青月瘪嘴看着他,自己现下这个待遇,真的很难相信樊交交的鬼话。只是李青月被施了禁言之术,实在不能破口大骂。 “宗师,时辰到了。”喜娘上前,将一条红绸塞进李青月两手之间,又将盖头递给了樊交交。 樊交交亲自为李青月盖上了盖头,拉起红绸的另一端,牵着李青月向外走去。 大殿之中摆着几十桌宴席,红灯红烛,红桌红椅,围坐在桌旁的众人也是人人穿红,可这般景象无半点儿喜气。众宾客同那接亲的队伍一样,面黄肌瘦,身若干柴,一个个死死盯着主桌上的沙漏。全场鸦雀不闻,甚至听不见呼吸声。 夜风轻轻晃动烛火,烛焰跳动间,沙漏中的最后一颗沙粒轻轻落下。铮的一声,磬音响彻四野。 “吉时到——” 樊交交牵着李青月从大门走入大殿,一瞬间,无形的喜气化作淡淡红光从李青月手中塞着的绸缎上倾泻而下,如流水般漫开,沾染着一桌桌的肉食。 “新人到!开——席——” 李青月吃惊地看着一众宾客如狼似虎地扑向宴席之上的肉菜。不论男女老少,纷纷伸出干瘪的手臂,疯狂地往嘴里塞着食物,脸上只有饥饿已久的疯狂,对着手里的鸡鸭猪羊不住地啃噬。 无人在意正在大婚的新人,一时间,大殿之中只有吞咽、咀嚼、撕扯皮肉的声音。不过片刻,宴席之上已是狼藉一片,汤汁横流。 李青月被樊交交拽到了礼堂上,按在香案之前。李青月拼命挣扎,不肯与樊交交拜堂。 “按住她!”樊交交低声冲身后的喜娘吩咐道。 李青月用尽灵力挣开了身上的绳索,正打算唤出云阿剑与这满堂宾客拼个你死我活——命可以丢,这堂是绝不能拜的。 “嘭——”息元殿的大门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一阵极寒凉的神力笼罩了整个大殿,香案上的龙凤红烛连火焰都被丝丝霜华凝固住,不再跳动。 桌边正在风卷残云埋头苦吃的众人向大门外看去,嘴里还塞满鱼肉。 李青月一把掀开盖头,向外望去,眼泪登时从脸颊滑落。息元殿破碎的大门外,白九思一袭白衣,眉头紧蹙,掌中神光未散…… 第4章 个中人 高耸的山巅之上,藏雷殿巍然屹立,白九思所在的崇吾殿更是几近没入云层。? 樊交交喜服还未换,正一脸郁闷之色同白九思汇报。 “近来大妖异动,白骨钉皆有松动的迹象。”樊交交抬眼,小心地打量白九思的神色,“丹霞境实在没啥喜事,只能我自己结亲……谁能想到,那是我师母啊……” 樊交交是炼器宗师,他所制的白骨钉取天之气、水之魂,最是纯透、明澈,可以用来压制恶念,因此负责统辖打钉人,镇压狱法墟中关押的妖兽。妖兽大都生而暴虐,性情毒辣,野性难改,加之被镇压在此,更是积攒了不少怨气恶念。时间一久,用来辖制妖兽的白骨钉便会松动,要由打钉人前去加固。恶念可被喜气消解,打钉人更是以喜气为食,只有补充喜气,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故而这樊宗师几乎年年娶亲,前道侣拉出来够塞满他的息元殿。这样的德行本应该臭名远扬,可偏偏樊交交不同,每一位与他结亲又和离的人家,最后都对他甚为满意。 “我……我给了聘礼的,六十四抬呢!”樊交交说着还有些委屈,“也不知道她为啥想不开,临拜堂时逃跑了。” 白九思垂眸听了半天,忽而抬眼看向樊交交:“这么说,你把你师母抓回去,是巧合咯?” 樊交交说跪就跪,一脸惶恐地说道:“师尊,弟子真的是无心之失啊!” “都是无心吗?”白九思喃喃道,目光望向窗外幽邃的夜色。 圆月皎洁,苍涂提着灯走在李青月身前。因着拜堂这一遭,整个丹霞境真正认识到了这位玄尊夫人低微的法力,白九思也不好再让李青月回天姥峰去,故而吩咐苍涂将李青月安置在藏雷殿里的蘅芜院。 藏雷殿依山傍水而建,几条回廊贯通南北东西,将藏雷殿的所有仙阁、院落全部联通。回廊下方有涓涓溪水,清澈见底,两侧偶有凉亭,飞檐翘角。 李青月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跟着苍涂在回廊里穿行。 “夫人,您看,”苍涂微微抬手,“那边就是崇吾殿。” 李青月放缓脚步望去,崇吾殿高耸的金顶没入云端,庄严肃穆。 “玄尊每天早上就是在崇吾殿面见众位仙君,听他们汇报九天事务的。”苍涂的手指向右微移,“您再往右看,那边是藏兵阁,丹霞境的仙家法宝都在这藏兵阁之中。” 两人走累了,便坐在凉亭内休息。凉亭檐角下四角挂着风铃,微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边,”苍涂指着远处的一片丹霞树花海,“那边是玄尊的寝殿,玄尊喜欢清静,因此现下只有我会过去侍候。” 微风吹动李青月的发丝,丹霞树的枝丫也随风轻动,一片烂漫。李青月垂眸,淡淡岔开话题:“我听闻玄尊素爱灵兽,那你可知道那些灵兽都豢养在哪里?” 苍涂点头,回身指向身后:“大多在后山,有仙侍照料,少许名贵的便养在玄尊自己殿中。” “夫人,您的寝殿位置稍偏,离狱法墟较近,晚上尽量不要单独出去,不然……可能会遇上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苍涂将李青月引入蘅芜院,不忘仔细地叮嘱两句。 “你是说会遇上妖兽吗?”李青月就着月光打量着眼前的院落。 蘅芜院还算宽敞,建筑没有崇吾殿巍峨、庄重,但算得上清幽、雅致。院落正中立着一架秋千,秋千上缠绕着紫藤萝。寝殿窗下栽种了一片蘅芜花,开得正盛,夜风拂过,满院馨香。 苍涂将手中的灯盏递给李青月,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妖兽兴许不会遇上,但容易撞见樊宗师娶亲。” 李青月将卧房中的蜡烛燃起,放下了自己的小包袱,打算好好整理下未来在这九重天的栖身之所。毕竟自从来了这九重天,她不是受伤昏迷,就是在受伤的路上,如今,既然住进了藏雷殿,那便好好将日子过起来。只是收来收去,她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家当,只好随身补齐了丹药,又重新将那几件衣服叠了一遍,就算是迁居仪式吧。 李青月拉开衣柜,打算将包袱收进去,却不料这柜里竟蹲着个孩童。这孩子倒也可爱,缩成小小一团,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配上浮元子般的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戳两下,就是这孩子脸色白得过了头。 李青月被吓了一跳,这小童倒似毫无察觉,只是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李青月,道:“你会讲故事吗?” “我不会讲故事。”李青月伸手将这孩子从柜中扯了出来,“这么晚了,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家睡觉去。” 李青月拉着小童想往外走,却感觉手里拉着的不是个总角孩童,而是块擎天巨石。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童不动如山,李青月用上了全身力气,愣是撼动不了他分毫。 “讲完就回家?”李青月无奈地盘膝坐下。 小童点点头,清了清嗓,开口讲道:“从前,凡间有个不入流的宗门,宗门里有个不入流的姑娘…… “姑娘一嫁人,就被夫君扔在山上……姑娘自己下山……九死一生……她的夫君还是把她撵走了……” 李青月只觉得这故事越听越耳熟,不由得皱起眉头,有些恼怒。 “她的丈夫连她被人娶走也不在乎……”小童子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往下讲,“可她还是很爱自己的丈夫……她打开柜门,发现了一个小童子,小童子要给她讲故事……” 小童子左手抓住李青月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李青月说道:“小童子要讲数人头的故事。一、二、三,数一数,屋里有几个脑袋?等数完了,小童子就一口把她吃掉!” “一——”小童子伸手指了指自己。 “二——”小童子伸手指向李青月,而后缓缓地扯开嘴角,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只是这笑越扯越大,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从两唇之间隐约可见尖锐的利齿。 李青月从这小童搭上自己肩膀时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她用尽力气,也没能挣开小童子的禁锢。这会儿看着小团子变成吃人怪物,李青月惊得冷汗直流,手上掐诀,正打算拼上一拼,一截树枝忽地破窗入室,封住小童子正张大的嘴巴,然后将他拖出了屋子。 李青月看着破碎的窗户,急急奔出门去。只见那小童被树蔓捆住了四肢,在地面上砸来砸去,嘴又被封住,出不了声音,结果灰头土脸的,变作煤球。若不是刚被他狠狠吓过,李青月这会儿只怕是要心软的。 “夫人,夫人,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了!”凝烟将小童缠成球丢了出去,而后兴冲冲地扑向李青月,给了她个熊抱。 “别怕别怕,那就是个小妖,叫隐童子,没什么本事!” “隐童子?”李青月被抱得有些窒息,连忙挣脱开来。 “他啊,专爱吃人脑袋,是个恶妖,但是没啥法术,只会讲故事。别人捂上耳朵不听,他就没办法了。之前偷着溜了,热乎脑袋还没啃上一口,就让玄尊捉来了。再见到,一拳打飞就是。”凝烟一脸的骄傲,很是满意自己刚才的表现。 李青月却很是无奈,一个小妖也不是自己能对付的啊! “我以后就在这儿守着你了!”凝烟环顾了一圈院子,挑了个合眼缘的地方站住,化作一株巨大的建木。 隐童子虽然被凝烟丢了出去,可他讲的故事实实在在地给李青月留下了一些阴影。李青月倒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不入流的凡人,但想到自己被樊交交误娶时白九思那铁青的脸色,她还是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第二日清晨,日光和煦,凝烟端着果子进门时,差点儿被李青月吓出原形。李青月换了身衣裙,衬得她身量纤纤,只是一张脸被涂抹得色彩分明,眉似黑炭,脸若白纸,两团红晕仿佛贴在脸颊上,嘴唇更似被蜂子蜇过一般。 “夫人……你这嘴……可是流血了?”凝烟小心翼翼地查看李青月的“伤势”。 “这是口脂!”李青月边对镜描妆,边同凝烟解释,“唇色若是暗淡,用这个涂上便红润了。” “您知道的……我是棵树,树自然是没见过这些的。”凝烟这才弄明白,自己这位夫人仿佛……应该……是在女为悦己者容。她不由得很是欣慰,夫人和玄尊还是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你也来试试。我和你说,你涂上肯定也好看。”李青月兴致勃勃地拉来凝烟,拿起胭脂就要往凝烟脸上涂。 “夫人可是要去见玄尊吗?此时晨会应要结束了,夫人快去吧,免得错过了。”凝烟看着李青月伸过来的胭脂,忙不迭地开口。 “对哦!那我现在就去!”李青月立刻放下胭脂,提着裙子出了门。 “呼——”李青月匆匆忙忙赶到临渊阁门前,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 她理了理衣裙,向门内走去。脚尖还没落地,门前的结界乍现,泛起一层浅浅的涟漪,将李青月弹了回去。 那结界的力量看似不大,却逼得李青月连连退后好几步,最终摔倒在地。 “哎呀。”李青月揉着屁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完全没意识到门口是有结界的,还一脸困惑地四下看了一圈,又要往门里走。 “站住!” 李青月怔住,因为门前的麒麟石像动了,化作两道金光,落地又变成了两名身穿铠甲的守卫。 守门大将军打量着一脸浓妆的李青月,半晌,转头看向守门大元帅:“你可认得她?” 守门大元帅冥思苦想,提着一口气,仿佛名字已到嘴边,最终他还是摇头:“不认识。” 守门大将军冷冷地哼了一声。 二人同时看向李青月:“来者何人?” 李青月想了想,拱手行礼:“嗯……净云宗李青月。” “净云宗?”守门大将军疑惑。 “李青月?”守门大元帅同样摸不着头脑。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问道:“你来自何处?担任什么职位?” “我来自下界。”李青月并未有丝毫不好意思,“我的职位……勉强算是二位的同行,也是守山门的。” “嚯!”守门大将军面露喜色,满意地点点头,“原来你也是个厉害角色,竟与我二人职位相当。” 守门大元帅也满意地点点头,却不像守门大将军那样将喜悦写在脸上,反而板起脸道:“玄尊说过,无论谁来拜访藏雷殿,第一眼看见的都是门卫。所以啊,像我们这些做门卫的,就是藏雷殿的脸面,就是玄尊的脸面。” 李青月含糊地应了一声,想要敷衍过去。 “脸面!”守门大元帅见李青月心不在焉,狠狠地拍拍自己的脸,严肃道,“懂不懂?” 李青月尴尬地扯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懂。懂。” “就你?”守门大将军不屑地用余光瞟了瞟守门大元帅,“你还是脸面?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模样了,一笑起来脸上八十个褶,就这样还能代表藏雷殿、代表玄尊?” “嫌我老?”守门大元帅冷哼一声,“我还嫌你矮呢,别人不低头,都看不见你这张藏雷殿的脸面。” “你!”守门大将军跳起来,挥舞着拳头,似乎要动手。 守门大元帅丝毫不嫌事儿大,微微仰起头,俯视守门大将军:“怎么,又要跳起来打我膝盖吗?” “等——等一下。”眼见二人就要打起来,李青月连忙拦在两人中间,“我是来找玄尊的,劳烦二位先帮我通传一声,再……打也不迟。” 守门大将军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李青月:“你叫什么来着?” “李青月,我叫李青月,”想了想,李青月又补充道,“是大成玄尊的道侣。” “哦,大成玄尊的道侣啊。”,守门大元帅接过话题,突然愣住,“那不就是——” “玄、尊、夫、人?”守门大元帅和守门大将军异口同声,说完,面面相觑。 李青月讪笑道:“……对!就是我。” 守门大将军上前一步,正色道:“夫人稍候,我去通报玄尊。”他猛地丢下长枪,就往里面跑。 不过,他没跑两步远,就被守门大元帅扯着衣领拉了回来。 “喂喂喂,”身高差距在这时分外明显,守门大将军的两条腿几乎要腾空,守门大元帅依旧揪着他的后脖领不放,试图讲道理,“你年纪小,不够稳重,还是我去见玄尊吧!” 守门大将军在半空中扑腾:“你倒是不小!你那一脸褶子,别吓着玄尊了!” “嫌我老?!我还嫌你矮呢!玄尊都看不见你!”守门大元帅将长矛往地上一拄。 “那……”守门大将军无理可讲,只能强词夺理,“长幼有序,我是你哥哥,该我送!” “啊?!”李青月捂住嘴巴,震惊地看着眼前两位门神。 她还以为……两位是爷孙关系,没想到他们竟是兄弟,而且那位看着不过十岁左右的竟然年长,是哥哥。 守门大将军趁机从守门大元帅手里挣开,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不知道吧,本仙天资聪颖,八岁便结成金丹,年华不逝,容颜永驻。” 八岁?!李青月瞪大眼睛,忍不住看了眼守门大元帅。 “而他,”守门大将军指着守门大元帅,“八十岁哦!” “那又怎样?”守门大元帅显然已经动怒,却还压抑着,“我后期修习飞速,法术比你高了整整三个段位。” “哦。”守门大将军并不放在心上,抱着胳膊,不屑道,“是吗?那又怎样呢?老——头——” 砰的一声,李青月身后的山石碎开,守门大元帅挥着长矛刺向守门大将军,怒道:“不要叫我‘老头’!” 守门大将军也不服输提起长枪,跟自家弟弟扭打在一起。很快,周围草木被整整齐齐割断,山石碎了一块又一块。 突然,两人停了下来,似乎顾忌还在临渊阁前,干脆丢下武器,赤手空拳地重新扭打成一团。 “那个……”李青月慢慢伸出一只手,可惜无人理她。她吞了口唾沫,看着只片刻便已鼻青脸肿的二位门神,忍不住跟着龇牙咧嘴,仿佛感同身受。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打架吗? 李青月无奈,找了个背阴的地方,用袖子扫干净一块地的灰尘,然后坐下,望向天空,祈祷太阳落山前他们二人能分出胜负。 临渊阁的卧房里,白九思临窗而坐,指尖摩挲着几颗小秋果。 窗外日头西落,金光遍洒层云。 苍涂愁眉苦脸地进来汇报:“玄尊,夫人已经回去了,但那两个守门的还在打。”想了想门口被掀飞的花草和崩碎的山石,苍涂接着说道,“要不还是把他们调回去继续守藏雷殿的殿门吧。” “不必,留着热闹。”白九思无所谓的态度让苍涂有些火大。 “有他们在,夫人怕是进不来。”苍涂看着白九思面前那一盒眼熟的小秋果,很是直白地说道。 “正好让我看看,她……究竟多么想见我。”白九思捏起一颗小秋果送入口中,眼中却一片凄然,明知是假的,自己竟然也想感受她片刻的用心。 白九思望向窗外,神色间尽是厌倦。 第八次被守门两兄弟逼回蘅芜院的李青月正无精打采地坐在秋千上,神情恹恹。连日练习的妆容总算少了几分惊悚,但也掩不住李青月的落寞。 “夫人,您又没见到玄尊啊?”凝烟化作人形,变出几个果子,塞进李青月手里。 “我觉得,白九思他好像在生我的气。”李青月拧着眉毛说道。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不对劲了。临渊阁可是白九思的寝殿,怎么说不至于找那么两个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护卫守门。 “夫人,你多虑了。”凝烟很是中肯地评价道,“不是好像,那就是生你的气。守门那两个家伙,原本是守藏雷殿山门的,我感觉玄尊是故意把他俩调来的。” 李青月听完更是丧气,捏着果子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我就知道,正常的男人哪能接受妻子和别人拜堂啊……” “你说,我该怎么让他消气呢?”李青月期待地望着凝烟,想听听看能不能有什么好主意。 凝烟连连摆手:“夫人,你又忘了,我是棵树,不通男女之情,不敢给你乱出主意啊。” 李青月惆怅地望向逐渐升起的明月。她也是第一次成亲,自然谈不上有什么经验,身边只有凝烟和时不时出现在衣柜里的隐童子,总不能找那个啃人脑袋的小童子问情爱之事吧。去哪儿找个有经验的人呢? 等等……经验……李青月想起自己包袱最底下那一摞四四方方、包裹严密的话本子,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这一夜的蘅芜院,灯火彻夜未熄。 旭日初升,鸟鸣清幽,崇吾殿门口却失去了往日的肃穆。 汇报结束的普元仙君刚走出殿门,就看见往日早该各自离去的众人竟然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听音量也觉得众人很是八卦。 普元仙君好不容易拨开聚在一起的众人,挤进了人群的中心:“借过……借过……这是看什么呢?” 被他问到的永寿仙君难得地一言不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示意普元仙君看看地上。 只见崇吾殿的门口不知被谁人写上了两排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字迹实在算不上高明,但胜在够大、显眼。这几百年间,可从没在大成玄尊的藏雷殿出过这样的新鲜事。 众仙君开完晨会出来,就看见了地上这两排情诗。大家围在一起倒不是因为这诗句有什么值得一品再品的价值,而是总要找些借口晚点离开,才能看上即将新鲜出炉的八卦。 樊交交自从误娶了李青月,一向表现得十分老实。此刻,他面色很是复杂,想了想,还是化身报信小厮,默默向殿内走去。 “师尊……”樊交交看着座上持重端庄的白九思,悄无声息地调了调呼吸才接着说下去,“门外……还需您亲自决断。” 白九思推门而出,院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默默退到两旁,明晃晃地将地面上的情诗露了出来。白九思脸色一僵,化掌为刃,生生刮下了一层地皮。掌风过处,几个离得近的仙君都忍不住掐诀抵挡。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樊交交顶着自己刀枪不入的脸皮,凑到白九思身边:“玄尊……师母甚是有情趣啊。” 朝曦越过崇吾殿高耸的房檐,白九思缓缓转过身,脸色冷若冰霜,目光却仿佛能在樊交交身上烧出两个洞。众人一看,连忙告退,生怕自己一个没憋住,翘起嘴角,便要惹恼大成玄尊。 稍晚些,白九思看见临渊阁院门前也围着一圈仙侍、弟子时,心里就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木兰花还沾着清晨的露珠,虽然早已离开枝头,但余香未散,芍药艳丽夺目,花瓣铺陈在地面之上,红豆点睛,鸢尾作翅,就连建木那黑色花瓣都被取来做成了尾羽。两只双宿双飞的大雁,就这样被摆在临渊阁的院门之外。旁边略显歪扭的两行大字很是眼熟。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白九思黑着脸,照旧刮了层地皮下来,一把火烤了那两只花瓣大雁,而后大步往临渊阁内走去。 白九思忍无可忍,赶到蘅芜院时,李青月正在给隐童子讲故事。有凝烟坐镇,隐童子不敢给李青月讲故事了,没有脑袋可以觊觎,小团子就改吃果子,吃得直打嗝。 “李家郎痴恋魏家美娇娘……”李青月拿着话本子摇头晃脑地读着,声音抑扬顿挫,颇有些说书的味道,“写了情诗,托人送给魏家姑娘……” 隐童子双手撑着小脑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还要敏而好学地问上两个问题。 “何为情诗?”隐童子奶声奶气地问道。 “情诗嘛……那自然是剖白情感的诗了!”李青月放下话本子,正色道,“就像我写在玄尊门口那种,一读动人肠,定能让玄尊感受到我的爱意——” 李青月扬扬自得,但话还未说完,隐童子突然猛地嗅了嗅,一溜烟钻回衣柜里,还将柜门死死关住。 “玄尊……”李青月这才看见白九思的身影。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铺满桌子的话本子,冷哼一声,抬抬手将它们烧了个干净。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烧剩下的灰,白九思都驱了阵风从窗口扬了出去。 李青月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白九思已经走出门去,不见了踪影。李青月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想了又想,露出一副顿悟的神情。 临渊阁内并未燃灯,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棂,散落在案几之上。夜深人静,一个黑色身影鬼鬼祟祟、手忙脚乱地翻过窗子,然后脚下一滑,连人带案几摔在地上,棋盘上摆了一整天的残局立刻变作一地散乱的黑白石子。 白九思起身时,看见的正是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捡棋子的李青月,一身夜行衣穿出了月黑风高夜的凶险。 “你怎么进来的?”白九思忽然开口,吓得李青月立时顿住,伸向桌下摸棋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僵硬地回头望向白九思。 “玄尊……那个……”李青月讪讪地站起来,将手里捏着的棋子默默挪回棋盘之上。 “翻墙,然后翻窗……”李青月见白九思只是盯着自己却不接话,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见你白天从窗子扬了那些灰,想来是在测试我的悟性,点拨我可以翻窗来见你。” “来做什么?”白九思不紧不慢地点亮了殿中的烛火,等着李青月回答。 “夜、会、情、郎!” 殿中烛火猛地一跳,随即恢复正常。 白九思不易觉察地挑了下眉,看着李青月浓妆艳抹的脸,语气里多了些调笑的味道:“我还以为,你是打算用这副尊容来吓死我。” “玄尊不喜欢,我就不化了。”李青月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观察白九思的神色,“你最近不愿见我,可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白九思这会儿倒是有些疑惑了,不知道李青月这结论是从何而来。 “设身处地想想,若是玄尊同别的女子成亲,我也是要气上许久的。”李青月笃定地说道,“我连日哄你,也不见你消气,故此今晚必须来见你。” 说罢,李青月忽然上前,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白九思,一头扎进他怀中,因此没见到白九思蓦然僵住的脸色。 “哎呀,玄尊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嘛。”李青月好歹也是修仙宗门的弟子,再怎么修为不济,也要讲究清净正念,故而此时这矫揉造作地撒娇,她是尽了全力的。虽然心里有些抽搐,但是有求于人,她便顾不得了。 临渊阁里的烛火摇曳,映出一地暧昧的阴影。 李青月身上有好闻的花香气,白九思心口一紧,眼底情愫涌动,压了又压才恢复清明。可他还是顿住了,任由李青月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才伸出手捏着李青月的后颈,将她从自己怀中扯了出去。 “这又是你从那乱七八糟的书中学来的?” “这不是给玄尊您赔罪嘛。”李青月察言观色道,“玄尊可否受用?书上说了——” “你再提一句你那些破书试试!”白九思眉头一皱,直直瞪向李青月。 李青月吓得一缩头,连忙满脸堆笑道:“不提了,不提了……” “你若是来赔罪,便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来,我没有因樊交交的事迁怒于你。”白九思语气冰冷,但若是细听,竟能品出丝丝失望。 “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李青月犹犹豫豫,却还是探头向白九思说道,“我想求玄尊教我法术。” “为何忽然要学法术?”白九思心知李青月此时是凡人之躯,修为低微,待在净云宗十一年都不废寝忘食,却不知她怎的忽然想要修行了。 “因为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李青月目光真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以后遇险都要靠你救我,夫妻应当齐心协力,不能总是一方拖累另一方。” “只是这样吗?”白九思探究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李青月的脸。 “我听说玄尊与日月同寿,而我法术不精,日后怕是很难长寿。我想,要是我修炼得好一点儿,就能陪伴你久一点儿了。”李青月的眼中似有万千繁星,灿灿生辉。 白九思沉默了许久,定定地看着李青月那副欢欣期待的面孔,眼底晦暗如深渊。 “好,我应下了。” 李青月再来临渊阁时,守门的大将军与大元帅已经回归本职了。 院中原本的桌椅都被清空,留出一片空地,白九思坐在树荫里,边品茶,边看李青月练功。 李青月一身劲装,一招一式很是认真,态度端正得不得了,一脸的刻苦求学,只是这法术嘛……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李青月目光炯炯,屏气凝神,奋力挥出一掌,却毫无反应。 微风拂过,临渊阁中的垂柳才微微摇曳,一片静谧中只有几声啁啾的鸟鸣。 白九思端着茶,眯起眼看着李青月再度拉开架势。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 依旧丝毫不见效果。 “知道你术法低微,却是没想到如此低微。”白九思实在看不下去,就连跟在他身后奉茶的苍涂也低下头去,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容太过冒犯玄尊夫人。 “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起!起!”李青月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整个人化作打火石,迸出几个火星。 呼的一声,李青月的掌心终于燃起了火焰,只是这火苗小得可怜,不比蜡烛的火苗大。若天下术法皆是如此,那修行之人倒不如老实种地。 白九思与苍涂看了看李青月掌心的火苗,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惑。 “玄尊!玄尊!有火了!”李青月一脸兴奋地朝白九思跑来,只是刚开口,掌心的火苗就被她自己吹熄了,于是她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收回招式。 “没了?”白九思问道。 白九思见李青月站在原地不动,脸色讪讪,也不答他的话,想来是有些恼了。于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李青月的手。李青月一愣,刚想发问,却见白九思并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掌摊开,手心朝上。白九思站在李青月身后,右手拢着李青月的手,这么比来,他的手掌能将李青月的完全裹住。 “凝神!”白九思低声提醒。 霎时间,李青月的手心蹿出一道冲天的火焰。 “离火南明,幻化万千。” 白九思仔细观察着李青月,只见她眼中只有震惊与赞叹。他手指一动,李青月掌心的火焰化作火凤的虚影,直冲天际。空中,火凤浴火乘风,已化为实体。 李青月愕然抬头,眼中火凤的倒影慢慢放大,红色逐渐占据了李青月的双瞳。火凤嘶鸣一声,俯冲下来,化作万千花火。 “玄尊!你好厉害啊!这法术能教我吗?”白九思看着李青月兴奋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 暮色四合,夜色渐渐笼罩临渊阁的每一个角落,唯有丹霞树还是一片烂漫,不因日落而褪色。 白九思掌心凝着一团火焰,金、红两色交织,微微跳动的火焰上方神力流转。 “属下今日看清楚了,夫人所习的御火术是四灵仙尊最擅长的离火之术。”苍涂看着白九思枯坐不语,只是一味盯着掌中火焰,不由得有些感慨。 白九思却似没听到一般,缓缓开口道:“我昔日夺了她的离火术法,今日再见,她竟还能如此心平气和。” 苍涂看着白九思,不好再开口,只好在心中长叹一声。 此时的蘅芜院里,李青月正仗着自己掌心的一簇小火苗,追得凝烟满院子乱跑。 “夫人!我是树!木头!我最怕火了啊!!!” 连日苦修的李青月在术法上没见长进,胃口倒是长了,尤其是御火术成功率高了以后,她更觉得这九重天缺个厨房。毕竟自从上天,李青月一直靠丹药和果子活着,那味道实在寡淡得让人没力气。 于是,这一日,李青月修炼过后,贱兮兮地凑近正在拿着棋谱摆棋的白九思。 “我们赌一局吧!”李青月突然冒出来,一嗓子打断了白九思刚想好的棋路。 “就你?”白九思眉梢一挑,不屑道。 “就我!下赢了,你得答应我个要求。”李青月战意满满,胸有成竹。 白九思慢条斯理地清空了棋盘上的残局,将黑子递给了李青月:“你执黑,免得说我欺负你。” 李青月手里摩挲着黑子,望向密密麻麻的棋盘格,自信地将第一枚棋子摆在棋盘的正中央。 白九思深吸一口气,心底涌起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藏雷殿中流水汩汩,庭院中锦麟游泳,毕方鸟在枝头小憩,一派宁静、祥和。临渊阁中却突然传来大成玄尊的怒吼:“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李青月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小半个棋盘,全然不顾下围棋有什么规则,逮到一个顺眼的空位就往下放。白九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下围棋,还是陪着李青月用棋子摆花样。刚开始白九思只是脸色臭了些,尚且可以忍住骂人的话,后来干脆被气到脱口怒吼。 “我……我真会!”李青月捏着黑子还在棋盘上不停寻摸,“你看……我下这儿,这回对了吧?” 白九思看着被塞进白子包围圈里的黑棋,面色似水,一言不发。 “又不对啊?”李青月察言观色,得出了结论,“我在净云宗跟张酸师兄就是这么玩的啊,我还总赢呢。谁知道和你下棋,怎么这么难!” “你拿个凡人跟本尊相比!”大成玄尊面色不虞,本就黑了的脸显得更是不忿。 “不比,不比,玄尊您最厉害了。”李青月从善如流地放下棋子,开始拍马屁,“主要是我蠢笨了些,想来需要补补脑。” 白九思黑着脸清空了棋盘,重新拿起自己的棋谱,不想搭理李青月这个臭棋篓子。 “凡间说啊,吃什么补什么。我觉得我下棋蠢笨,定是缺少荤腥进补的缘故。”李青月拢了拢袖子,觑着白九思的脸色,“要是能吃点山核桃啊、鱼肉啊、烤脑花什么的,肯定就聪明了。” 白九思放下重新举起棋谱的手,深深地看了李青月一眼,道:“说吧,你到底想干吗。” 李青月有些被拆穿的尴尬,于是摸了摸鼻子,小声喃喃:“我……我想盖个厨房,总吃果子实在太恶心了,隐童子都给吃吐了。”说着说着,李青月忽然有了底气,“盖了厨房,再买些米面粮油,我就能做饭吃了,还能给玄尊你送些好吃的。” 白九思怔住,九重天上都是神仙,要么是得道飞升的高人,要么是土生土长的神族,可无论是哪样,他们都是神仙,是不需要吃饭的。时间久了,他们难免忘了凡人要吃饭这件事。又或许,是他们忘了,九重天上还有李青月这样一个半路撞大运的凡人。 白九思还没应下李青月,苍涂已走了进来:“玄尊,凌儿姑娘回来了。” “今日先到这儿,你先回去吧。”白九思站起身来,和苍涂一并离开。 李青月还没来得及张口,临渊阁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崇吾殿内,樊凌儿单膝跪地向白九思述职。她奉命修补四灵仙尊所用的逐日剑,终于有所成就,刚刚才回到九重天复命。 “我将逐日剑镇在阳煞之地,只要再等九九八十一日,即可修复如初,重现宝剑神威。”樊凌儿轻声细语,但是听起来分外坚定。 樊交交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脸骄傲。 白九思微微点头,赞许道:“干得不错。” “凌儿姑娘到人间历练一番,行事越发沉稳了。”苍涂站在白九思身侧,看着樊凌儿起身,连忙夸赞。 白九思不欲多言,正打算挥手让樊凌儿等人退下,就见门外人影晃动,李青月正端着茶壶在门外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你们去吧,这次在藏雷殿多留些日子,不必出去了。” 苍涂与樊交交出门时,正和李青月撞了个正着。樊交交一边和李青月拱手行礼,一边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女儿。 “这位是玄尊刚娶的夫人。”苍涂慌忙介绍,“这位是樊宗师,夫人您是认识的,凌儿姑娘是他的女儿,她跟着玄尊也快两百年了。” 李青月故作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对着三人微微颔首道:“我担心玄尊议事口渴,特地前来送茶。若你们还有事商议,我就不打扰了,麻烦苍管事帮我送进去。” 樊凌儿自李青月出现,虽然面色不改,但是两只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李青月。李青月只当她是审视自己,于是越发昂首挺胸。 “你自己进来。”白九思的声音穿过几人间逐渐凝固的氛围传了过来。 李青月一改之前的狗腿本色,很是优雅地端着茶壶迈进门去。樊凌儿虽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是手掌已暗中攥紧。 “你拿的,是我临渊阁的茶壶吧?”白九思看着一脸心虚的李青月,又伸手摸了摸茶壶,语气有些揶揄,“还是凉的。” 李青月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把头扎进地缝里:“嗯……我送的这是……凉茶!对,凉茶!” 白九思沉默不语,即使李青月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白九思如同实质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李青月声如蚊蚋一般:“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亲自迎接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白九思心下一松,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迎接,她只是来向我汇报公事。” 李青月闻言立刻又来了精神,满脸堆笑地抬起头来:“这么点儿小事,玄尊不用向我解释。”说着一把拿起茶壶就往外走,“等我片刻,我给你热壶茶过来……”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雀跃的背景,眼中有了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 息元殿中,烛火通明,樊凌儿的房间入目之处尽是娇嫩的粉色,衣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就连抽屉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黄金首饰。 樊凌儿一袭寝衣手拿烛剪,缓步走着,一根根将蜡烛剪灭。 “为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玄尊娶亲之事的。”樊交交一边闪躲自己女儿的目光,一边默默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最近狱法墟莫名动荡,太忙了。” 见樊凌儿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不耐烦地皱起眉,樊交交连忙接着说道:“姑娘家,不要总是打打杀杀,学着温柔贤淑些。我给你买了许多衣裙、首饰,你看看喜不喜欢。爹的钱你随便花,想做什么都依你。” “只一件,万不可去找夫人的麻烦!”樊交交正色道。 想起方才父亲对自己的叮嘱,樊凌儿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随着烛火的熄灭,屋内一寸寸地暗了下去,黑暗逐步吞噬了整个空间,甚至连月光都不能刺破这黑暗。 浓稠的黑暗中忽而又亮起了一丝火光,樊凌儿盘坐在地,身前悬着一支龙凤喜烛,烛火轻微跳动,橙红色的火光中掺杂着幽暗的黑色。樊凌儿划破手掌,用手握住蜡烛,血液随着花纹渗入蜡烛,烛光一时间化为血红。樊凌儿的影子也在烛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晰,凝结成实质。 “去,杀了她。”樊凌儿的眼中只有一片血光。她的影子扭动身体,渐渐脱离,贴着墙壁,自窗口的缝隙中穿行而去。 第5章 遇白蛇 云破月出,满地银白。蘅芜院中,建木参天,树枝间闪烁着绿色萤火,树叶沙沙作响,微风拂过,凉意扑面。 李青月正在寝殿中熟睡,床榻周围纱幔层层叠叠,遮住了屋内一盏幽微的烛火之光。一道黑影自院中滑过,没有丝毫响动,又顺着门缝流入屋内。樊凌儿的影子从地面沿着纱幔缓缓而上,而后寒光一闪,黑影举起手中的匕首,准备向床榻上的李青月刺去。 “你想听故事吗?”柜门忽然打开,露出隐童子莹白的一张小脸,只是目光沉沉,没有了丝毫天真。 黑影回身向隐童子冲去,柜门上刹时间多了一个黑气缭绕的大洞。隐童子闪身钻回柜中,并未被黑影击中。 李青月正是被柜门碎裂的声音惊醒的,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只觉眼前一道寒光袭来。李青月连滚带爬地滚下床榻,堪堪避开这一击。刀锋落下之处,纱幔化为碎片。 黑影一击不中,立刻收臂再刺,提着匕首向李青月的脖颈处攻来。眼前金光乍现,却没有传来兵刃刺入身体的闷响,反而听到叮的一声,像兵刃相接的清脆之音。 一柄长剑横在两人中间,刀刃泛着清亮的金光。李青月手持云阿剑抵住了黑影的匕首,目光直直刺向黑影。她先前低垂着眉眼,不算惹人注目,可一旦抬起头,露出眼睛,便有股傲气透出来。 李青月默念法诀,将术法注入,云阿剑瞬间光芒大盛,甩出一道金光,生生将黑影逼退一步。李青月望见屋内燃着的烛火,趁机将那蜡烛一分为二,蜡烛瞬间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影也随之消失。 李青月握紧云阿剑,半分不敢松懈,就着窗外的月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忽然,分成两半的蜡烛无火自燃,屋内重新出现两道黑影,一左一右向李青月杀来。李青月横剑在手,震开两把匕首,迅速回身捡起手旁的被子,向着蜡烛盖去。屋内又一次陷入黑暗,已贴近李青月的两道黑影瞬间消散。李青月刚想松口气,却见桌几处有火苗蹿出,接着整个被子都燃烧起来。一时间屋内光芒大盛,黑影凝实,再度提着匕首向李青月袭来。 李青月御起云阿剑,挡住黑影的攻击,趁机逃到院中。她本想着叫醒凝烟帮忙抵挡,却不料黑影已从房间追了出来,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穿梭在月光下。云阿剑远不如黑影行动迅速,李青月只好召回云阿剑,向院外逃窜。 庭下积水空明,竹柏之影犹如水中藻荇。 樊交交发觉女儿屋内烛火尽数熄灭,有些担忧地凑上前去,又不好直接推门而入,只好撅着屁股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父亲有事?”房门突然打开,樊凌儿一脸冷淡地站在门内。 樊交交差点跌进门里,踉跄了两步,尴尬地稳住身形道:“今天风大……风大,我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添床被子。” “你是怕我去找玄尊夫人麻烦吧?”樊凌儿并不吃自己父亲这一套,直接戳穿了樊交交的来意。 “你这心性,我实在放心不下。”樊交交索性也就不再掩饰,正色道,“当初在人间学炼器之术时,你能在炙如烤炉的炼器坊坚持十一个时辰闭门不出,满院子的男儿郎没一个能熬得过你。我知道你心善、识大体、懂进退。但你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怕你过分执拗,害了自己。” 樊凌儿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听着父亲的絮叨。 樊交交说了半天,也没见女儿回应,只好尴尬地自说自话下去:“如今见你还在屋里,我就安心了,你早些睡。关好窗子,千万别着凉。” 樊交交转身欲走,月光洒在樊凌儿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清冷的银光。樊交交当下定住,猛然转身,仔细地打量樊凌儿。 “你的影子呢?你动用了影杀术,是不是?!” 幽静的密林里杂木丛生,小径错综复杂,虽然不易离开,但同样不利于追捕,更何况……前面的李青月纯粹是一通乱跑,哪里没路往哪里跑。 一路劈开密林横七竖八的枝丫,樊凌儿的影子在李青月身后紧追不舍。 李青月脚下的土地已经由松软的沃土变成砂石,眼前越发开阔,几块巨石歪歪斜斜地横在前面,造型奇异。 再往前走,似乎就能到后山石林。通藏雷殿的回廊就在眼前,可李青月像慌不择路,继续向后山跑去。 黑影向着李青月迅速逼近,匕首划破空气发出阵阵声响,几次都是贴着李青月的身体掠过。再反观李青月手中的云阿,因为主人的法力不足,金光微闪,只发出无力的嗡嗡声。 后山前的石林如同迷宫,后山上地势更加险峻、崎岖,中心环抱着一泓深潭,深潭的水像死水,平静无波,又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照映着苍穹。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仓皇之中,李青月竟然逃到了后山断崖前。退无可退,李青月站定,质问还在逼近的黑影。 黑影手中匕首的刀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看着被逼到边缘的李青月,黑影飞出匕首直取李青月的咽喉。 “啊——!” 李青月快速向下坠落,心中盘算着,若是摔到石头上,便是粉身碎骨,若是掉进寒潭中……李青月死死闭紧双眼,身影穿过半空中的一道金色法阵,亮光一瞬即灭。 与此同时,临渊阁内风铃作响,沉睡的白九思蓦然惊醒,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屋内。 深潭云雾缭绕,寒气四溢,厚厚的白雾笼罩在水面上,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流动。只见寒潭溅起一朵水花,冰冷的潭水遇热,在李青月掉落的地方慢慢冒出一丝白烟。 半晌,李青月从湖中央探出脑袋,她冻得嘴唇发紫,吐出一口水,整个人都在发抖。 身后的潭水突然疯狂涌动,李青月回头,只见寒潭中心正升起一个白色的小岛,小岛向上拱起,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瞳仁。 那是一条蛇的脑袋。 白蛇突然动起来,在湖面中心形成一个漩涡,要将李青月卷进去。她无力挣扎,只能待湖水平静。 等李青月的脑袋再次露出水面时,那条白蛇正望着她露出尖锐的獠牙缓缓凑近。 一人一蛇紧密对视,李青月惊恐的样子映在白蛇墨绿色的瞳孔中。还不等李青月反应,那白蛇的瞳孔突然收缩,血腥味涌入李青月鼻腔。 潭水上空天光大盛,白九思衣袖随风翻飞,他的目光落在李青月身上。两人目光交会的瞬间,他翻手成印,猛地落下。 潭底深处,一根巨大的金针刺在白蛇的七寸,牢牢地将它锁死,似乎白蛇再动一下,那金针就能将它活活刺穿。 白九思一掌拍下,金针自潭水中发出耀眼的金光,又向白蛇的七寸没入几分。白蛇像疼疯了,即便被刺中了七寸,依旧晃动着身体,发出嘶哑的低鸣,寒潭掀起大浪,竟将李青月卷到了岸边。 后背撞在岩石上,李青月闷哼一声,抖着嘴唇,看向白蛇。 浓雾之中,白蛇不断翻腾,七寸处浸出的血水渐渐在水面上弥漫开来,染上李青月的衣裙。白九思目光冷厉,掌心光芒更盛。白蛇痛苦地嘶吼,似乎不甘,但还是逐渐被压制在水面之下。 寒潭上的白雾又一次聚拢起来,流动着恢复了平静。白九思落在湖面上,脚踏涟漪,缓步向李青月走去。他连衣袖都没有沾湿,只鞋尖上有淡淡的血迹,还是走来时不可避免沾到的血水。 李青月掩去嘴角的鲜血,似乎不想让自己那么狼狈,龇牙咧嘴地勉强坐直,抬头与白九思对视。 “你为何会在这儿?”白九思在李青月面前站定,目光冰冷。 “我是被一个影子追杀到这里的。”李青月艰难地坐着,背后的伤口太痛,她实在没办法集中精力,“他拿着一把匕首,将我逼到了悬崖,又将我逼了下来。” 李青月垂下了脑袋。她衣服上滴下来的水,已在地面集成一个小水洼,浅浅映着狼狈的她。 一双锦靴将她的影子踏碎,白九思目光愈冷,一步步逼近李青月。“阿月,见到故人的感觉怎么样?”白九思轻声地问她,如同耳语。 李青月一怔,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白九思:“什么故人?” “还在装。”耳边传来一声嗤笑,白九思目光淡然地扫过李青月,冰凉的指尖轻轻掠过李青月的脖颈。 图穷匕见。白九思懒得再去掩饰眼中的杀意,他已经陪她演得够久了。 李青月白皙的皮肤被激得轻微战栗起来,她僵硬地退后半步,神色也清醒不少:“真的。真的有人要杀我,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何会被追杀。” “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装模作样。”白九思上前一步,直接钳住李青月的脖颈,将她按在巨石之上。李青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痛哼。 “阿月,”白九思望着惊惶失措的李青月,“你不惜自伤,处心积虑,引我下凡,是想做什么?” 李青月傻呆呆地看着白九思,张着嘴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想杀我?还是想再次封印我?”白九思冷笑,“你都落得这般下场了,竟还不死心吗?” 白九思眯起眼睛,眼底猩红一片,似悲似怒,收拢扣在李青月脖颈上的手指:“说!” “我……”李青月脸色苍白,合上眼睑的瞬间,眼泪便成串流下来,“玄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信过……我对你的情意……”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白九思仓皇收手,李青月的身子却软了下去,他顺势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 白九思的目光骤然凝滞。 李青月背靠的巨石上满是血迹,她的身体是白九思从未感知过的冷。 月华如洗,一朵剑花映着清冷的月光。净云宗内,一道人影正全神贯注地练习剑法。 “看来你的伤势已然痊愈。”紫阳从远处走来,缓步上前。 张酸剑势一收,负手将长剑别回腰间,冲紫阳抱拳行礼:“师父。” 紫阳对着张酸点点头:“怎么这个时辰还在练剑?” 张酸垂眸,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紫阳继续道:“你三年前为毕方所伤,丹田之气流失,是劳宫受了损伤,而劳宫一穴最需要温养。” 张酸颔首应是。 紫阳拈着胡须,也不管张酸是否听了进去,便继续道:“你荒废术法多年,骤然练气御术,定会对自身有所损害,因此莫要急功近利。” “还要记住,欲速则不达。放缓心境,循序渐进,方能稳固根基,凝丹飞升。”紫阳说罢,看向张酸。 张酸拱手道:“弟子受教,多谢师父。” 紫阳眉目间有少许欣慰之意,微微点头:“好,炽阳果即将出世,它可以重塑筋骨、起死回生,这便是你的机缘。” 张酸眼中生起狂喜。 “仙果问世,难免会引起多方争夺。如今蒙楚不肯悔改,尚在地牢,素冠为情所困,心性不坚。我打算让上官日月带弟子前去,你若想去,也可随他们一起。” 张酸连声应下:“弟子愿往。” 紫阳欣慰地拍了拍张酸的肩膀,准备转身离开。 张酸抬头看着漫天星辰,眼中再次一暗。 “师父,”张酸沉吟片刻,开口道,“弟子一直不解,这大成玄尊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天下修仙者皆敬畏?” 紫阳不由得扬眉,因为这样的问题实在很少从张酸口中听到,所以他的回答也格外耐心:“汉地十二州,无论仙魔修士还是山精野怪,只要得了机缘,就可飞升九重天。九重天上仙家众多,由大大小小的仙境组成。大成玄尊所镇守的丹霞境是其中最要紧的一处,其上可通玄天。” 紫阳看张酸眼中依然是一片疑惑,于是继续讲道:“玄天之境的神族,大多是度过三灾六难的古神。除此之外,丹霞境内的无量碑还封印着魔族的入口。人、神、魔三界的通道都在丹霞境内。大成玄尊术法高深,无人知晓他来自何处又生于何时。只知他当年在神魔大战中崭露头角,以一己之力镇压群魔,乃这天地间战力最高的真神。现下玄尊镇守丹霞境,那便是三界的守界人,护佑三界平安,自然担得起这众生的敬畏。” “那这六界之中就没有修为比大成玄尊更强的吗?”张酸定定望着紫阳,希望师父能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 紫阳仰头望天,回忆许久才道:“早些年,曾有位上古真神,尊号四灵,可与大成玄尊分庭抗礼,功法、修为与其不相上下,那藏雷殿最初便是四灵仙尊的居所。” 张酸眼前一亮,立刻追问道:“那位仙尊现在何处?” “已经陨灭了。”紫阳皱着眉头,似乎还在努力回忆,“三百年前,大成玄尊带领诸位弟子部下攻上了藏雷殿,斩其坐骑白蛇,后将四灵仙尊彻底灭杀。从那以后,藏雷殿便荒废许久,直到大成玄尊重新入驻,才成了众家仙源之地。” “四灵仙尊……”张酸默念着这个名号,突然道,“倒像个女子。” 紫阳仰头望天。 天色似已泛白,远方升起袅袅炊烟,融在空蒙的山色之中。 “无人看到夫人被追杀着实有些奇怪,这下手之人怎么知道昨夜凝烟修炼功法五识全封,不能相助夫人,又是如何避开这么多弟子的呢?” 崇吾殿内,白九思心神不宁地坐在上首,樊凌儿、苍涂、樊交交则站在殿中,汇报着各自的调查结果。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追杀这回事?”樊凌儿目光一闪,故作迟疑地接着说道,“只是夫人不想住在蘅芜院,才编排了这一出?” 樊交交紧张地看了白九思一眼,见他依旧在神游,才稍稍安下心来,伸手拉扯樊凌儿,示意她不要再接着说了。 樊凌儿恍若未觉:“抑或是夫人对寒潭禁地比较好奇,便以此当作借口?” 白九思忽而抬眼,看向樊凌儿。 樊凌儿则是一脸的困惑不解。 “玄尊,夫人所说像是影杀术。这并非一般法术,所会之人不多,我还在一一排查。” 听了苍涂的汇报,白九思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追查,但自己心中依然难以平静。 卧房内,香炉内一缕青烟升腾,暖帘被掀开了一角。 李青月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凝烟端着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自家夫人正披头散发地和一身的白布条纠缠。 “夫人!”凝烟喜道,“您醒了。” 身上用来包扎伤口的白布条越理越乱,李青月匆匆抬头,只敷衍一下,又低头继续给它们打结。 “夫人,先喝药吧。”凝烟将药碗递给李青月,瞥到桌上的一小瓶药罐,不由得一怔。 李青月望去:“怎么了?” 凝烟拿起桌上的药罐,放在鼻下嗅了嗅,疑惑道:“夫人,这是您的金创药?” 李青月瞥了一眼,立刻嫌弃地摇头。这药罐她没见过也就罢了,里面的药竟然还是用过的。 “那……”凝烟皱着眉毛苦苦思索片刻,看向李青月,“这是谁的药呢?” 李青月刚浅浅抿了一口药汤,五官瞬间皱在一起,刚刚生起的念头被苦味冲得烟消云散。 “这药可真苦。” “都伤成这样了,还什么苦不苦的。”凝烟看着小口抿药的李青月,恨不得直接拿过碗给她灌进去。 “玄尊可有来过?”李青月将这句话在嘴边咀嚼过几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没有,他忙着追查刺杀您的背后黑手。”凝烟脱口而出,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李青月的落寞,于是整棵树都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他是不是从未喜欢过我啊?”李青月不知何时竟红了眼眶。 “不会的!如果不喜欢,玄尊干嘛要娶你呢?”凝烟连忙解释,生怕李青月落下泪来。 “是啊……他为什么娶我呢?”李青月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凝烟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索性闭嘴,再不敢安慰人了。 “我掉落寒潭时,里面镇压着一条白蛇。你可知那白蛇是什么来历?”李青月花了半晌才将口中的苦味压下去,随即开口问道。 “寒潭是藏雷殿的禁地,玄尊平时是不允许人靠近的,我实在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凝烟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禁地吗……”李青月似有所悟。 血云笼罩整片焦土,云层之间雷声接续。大地苍茫,黄土化墟,风沙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地面沙土翻涌,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土层深处不断耸动,即将破土而出。 白九思化作一道白光砸向地面,掐诀念咒,掌心燃起离火,向地面烧去。火焰在沙土上蔓延开来,霎时间燃成熊熊火海。 沙土之下传来鬼哭之声,血雾从沙土中涌出,沉沉压向火焰。白九思面色有些发白,但是眼眸依旧平静,掌心火焰暴涨,化作一只火凤,直冲云霄,火凤搅动云气,挟着狂风俯冲而下,将血雾冲散殆尽。天空被白九思的离火映得通红,火焰将息,地下的哭嚎声也渐渐沉寂。 跟在白九思身后的苍涂眉头一皱,目露担忧。 “白九思,好久不见啊。”一道妖媚的声音自地下传来。 白九思本欲离开的身影被这声音一拦,顿时有些凝滞。 “这么多年,你还安稳地活着,难不成你已经杀了四灵?”女子的话中颇有几分讥讽,“果然,还是你们男人心更狠啊,哈哈哈哈——” 白九思抿紧嘴唇,快步离开。 红莲的笑声回荡在整个狱法墟。 李青月被凝烟扶着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抬头看着天边绮丽的云霞。 院门口金光一闪,两个熟悉的身影随之出现。 “我等奉玄尊之命,在此看守院门。”守门大元帅朗声说道。 “夫人闯入禁地一事未查清前,不许踏出蘅芜院一步。”守门大将军连忙接上。 凝烟气急,丢下李青月,撸起袖子就开始理论:“夫人是被人刺杀,凭什么把夫人关起来?!” 李青月却凄苦一笑,拦下凝烟,道:“看来他还是不信我。算了,回屋去吧。” 进了屋,凝烟还是气呼呼的,语气很是凶狠:“明明是被人欺负了,反倒还要被软禁。”转而又开始自责起来,“都怪我,要是我醒着就好了,你这次受伤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法力高强的我保护你。” “所以……”李青月犹豫地开口,“你决定以后都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不,”凝烟认真地看着李青月,“我是决定要教你法术,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厉害,这样你就不用怕被刺杀了!” “你……”李青月指了指凝烟,又指向自己,“教我?” 凝烟重重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前有青阳将她收作弟子,不闻不问十数年,现如今又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树妖非要教她功法心诀,她还怎么也推脱不掉。 李青月觉得,自己在拜师修行方面,气运真是一如既往地稳定。 “夫人!夫人!”凝烟一脸认真,“你又走神儿!连这最基础的心诀你都学不会,以后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对付那凶恶的坏人?” 李青月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干笑道:“凝烟啊,不是我不想练,只是你练功为什么非要选在这种地方?去后山的阴凉处不好吗?” 头顶烈日似火,方圆十里,虫不鸣,鸟不叫,只有凝烟和李青月两个人暴晒在阳光下。 “不行,必须在这里,太阳越大越好呢,我要教的可是我树族最为厉害的术法。”凝烟说得头头是道,“此法术名唤吸光纳气术,最重要的就是吸收日光,化为己用。” 李青月被凝烟说动几分,抬头看着太阳,感觉自己的内力好像真的随之增长。莫非……她该信凝烟一回?李青月打量正闭眼吐纳的凝烟,不由得跟着扎稳马步,认真起来。 “夫人,你看好了,这第一式就是静心沉气。”凝烟招式变动,脚底隐隐冒出绿光。 李青月依样学样,努力摆出别扭的姿势,双脚交错盘叠在一起。 “静心沉气!” “静心沉气!” “屏息凝神!” “屏息凝神!” 凝烟豁然睁开双眼,看向李青月:“夫人,屏息是不需要说话的。” 李青月乖巧地点头,慢慢呼出一口气:“哦。” 凝烟再次起势:“脚下生根!” “脚下——脚下生根?”李青月震惊地看向凝烟,只见凝烟脚下化出条条树根扎入土地。这算什么心诀术法?分明是凝烟她身为树妖的天赋本能。 “不练了。”李青月泄气道。她又不是树苗,怎么生根?而且仔细回想一下,那晒太阳也理应是凝烟这树妖才需要的! 凝烟见李青月要走,急忙拦住:“夫人别放弃啊,生根是为了吸收大地的力量,这可是术法的关键。” 重点难道不是她李青月根本就没有根吗?李青月沉默地看看凝烟,又看向自己又白又瘦、堪比竹竿的两条腿。 凝烟这才终于明白李青月的苦恼,她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这样吧,我给你挖个坑,你站里面,肯定也是一样的道理。” 说罢,凝烟真的立刻亲手挖起坑来。李青月只好一人呆立原地,静看漫天尘土飞扬。 “她俩又折腾什么呢?”守门大将军被院子里的动静吵到,睁开眼睛,只见蘅芜院中飞沙走石。 早已看了多时的守门大元帅不忍再看,干脆闭上眼睛:“练功呢,都练了大半日了。” “哦?”守门大将军闻言,兴致盎然地看过去,“这位夫人倒是勤勉,身体才刚刚好转,就开始刻苦习武。” 守门大元帅眼角一抽,小声嘟囔道:“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别走火入魔就是好的了。” 入了夜,藏雷殿寂静一片,被白九思抓来临渊阁的隐童子畏畏缩缩地站在屋内,但是嘴一如既往地硬。 “我就喜欢蘅芜院,怎么啦!”隐童子一边缩着身子,一边又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冲白九思发狠,“你把我抓来关在藏雷殿,我四处逛逛怎么啦!” 白九思目光平静地看着隐童子,看得他目光闪躲,连身子都微微发抖。 “前日,你在蘅芜院看到了什么?” 隐童子眼珠滴溜乱转,随后像有了底气般挺直了身子:“你想知道,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以。” “你得放我走!”隐童子大着胆子,仰着头要求道。 白九思没有片刻迟疑,直接点了点头。 反倒是隐童子,见他答应得痛快,不由得面露怀疑:“当真?” “我说话自然算数。”白九思语气笃定。 隐童子顿时喜笑颜开,也不隐瞒,也不用什么讲故事的老套路了,直接将那晚的情形和盘托出。 “我看见一个拿着匕首的黑影,从门缝进了李青月的屋子……” 白九思平静地听着,手指却不断收紧,指节处微微泛白。 隐童子站在藏雷殿的山门前,试探着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观察身后白九思和苍涂的神情。 白九思嘴角含笑,微微抬手,示意隐童子可以向外走。 于是,隐童子蹦蹦跳跳地出了山门,马不停蹄地向外跑去。 风中传来隐童子的声音:“白九思,后会无期了——” 月色之中,隐童子一边哼着自编的小调,一边在山路上晃晃悠悠,打算找个地方下凡去,狠狠地啃几个凡人的脑袋瓜子。 忽然,隐童子发现自己不管怎么蹬腿还是停在原地,想要前进半分也不能。低头一看,他腰间正缠着一道有些熟悉的神光。 “白九思!你不要脸——”隐童子被拦腰一扯,飞速地退回到藏雷殿的山门之内。 白九思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指尖神光未散。隐童子坐在地上,头发散了满脸,风吹得衣服有些凌乱。 “我说过会放了你,本尊说话算话,但没说不再抓你,所以,你还是回去待着吧。”白九思也不再废话,抬手一挥,将隐童子团成了球,打回了藏雷殿。 白九思悠哉地理了理衣袖,回身往山门内走去,嘴角还残留着一些得逞的笑意。 “玄尊的灵力……”苍涂看着显露出顽童神色的白九思,有些担忧地开口,“是否有所受损?旧伤又复发了吗?那日在狱法墟就见玄尊的法术仿佛不及往日。” “不必担心我。”白九思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端肃,“去帮我办件事吧。” 天色未明,天地间一片朦胧,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晨曦即将刺透天幕。 哐的一声,凝烟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李青月的屋子。 “夫人,夫人,你快出去看看!”凝烟直接掀开纱幔来拉李青月。随她一起涌进房间的还有丁零当啷的敲砸声。 李青月刚穿上外衣就被凝烟拉到了院里,脚上的鞋还有一只没穿好。只见蘅芜院里聚着些陌生的老熟人——打钉人。一个个拎着锤子、榔头正在蘅芜院热火朝天地建造什么。 前来监工的苍涂一脸恭敬地朝李青月拱手行礼:“夫人,奉玄尊之命给您建造厨房。日后夫人所需的柴米油盐,我也会着人送来。” 李青月面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只是望向院门处,找寻守门二人组的身影。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已经回藏雷殿外看守了。”苍涂迅速补充道。 李青月看着院内忙碌的打钉人,眼中却渐渐染上委屈与怨怼之色,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屋。 “这会儿才知道冤枉了我,以为送个厨房我就原谅他了?谁稀罕!” 苍涂看着李青月的背影,又想起自己那个死要面子不肯来探望李青月的玄尊,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无从说起,最终只好长叹一声。 夜色如墨,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下,将蘅芜院照得斑驳陆离。李青月从屋内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纠结。她站在院中,目光落在刚刚建造好的厨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青月不知不觉地踱到秋千旁,刚想坐下,突然听到一声稚嫩的警告:“别坐!” 她一惊,只见秋千上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隐童子。他从秋千上现身,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警惕地看着李青月。 “这是我的位置。” 李青月微微一笑,声音柔和:“抱歉,我没看到你。” 隐童子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晃着秋千,仿佛在守护自己的领地。李青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满天星斗,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每天就坐在这里荡秋千,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隐童子停下动作,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这是我的!” 李青月没有理会他的抗议,自顾自地换了话题:“我就是心里有点儿乱,想找人说说话。哎,你家住哪里啊?你有爹娘吗?你全家都会讲故事吗?要不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隐童子被问得一愣,他舔了舔嘴唇,目光落在李青月的脑袋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你确定?” 李青月点了点头:“讲吧。” 隐童子坐直身体,缓缓开口:“从前,有个姑娘嫁进了藏雷殿,可是她的丈夫把她丢到偏僻山峰上面不管不顾。姑娘千辛万苦地去寻自己的丈夫,却再次被他扔在一间偏僻的院落里。不管姑娘如何想接近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都对她十分疏远和冷漠。后来这个姑娘被人追杀,险些丧命,可是她的丈夫不仅没有关心她,还觉得她是在撒谎。” 李青月听着这个故事,神情越发黯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原来如此……” 隐童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这个姑娘开始怀疑丈夫对自己的情意,认为丈夫根本就不爱自己,可是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经常偷偷来看她……” 夜风拂动,珠帘晃动。 李青月背上裹着厚厚的绷带,靠近肩胛骨的地方,鲜血又一次染红纱布。她睡得很不安稳,伤口发炎刺得她生疼,只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 似乎有人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她,随后……药匙碰到肌肤,身上的白布条被拆解得有些凌乱,但李青月慢慢松开了紧皱着的眉头。 白九思放下药罐,抬手似是想碰一下她的脸颊。风铃轻响,晚风入窗,李青月突然缩了下脖子,白九思化作虚影消失了。 李青月猛地站起身来,眼里全是惊喜:“原来是这样,所以他还是爱他妻子的,对吗?” 隐童子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肯定:“嗯,很爱。” 李青月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轻声说道:“谢谢你,小童子。” 隐童子却突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但小童子现在要开始讲新故事了,讲的是数人头的故事。一、二——” 李青月突然捂住耳朵转身走进房间。隐童子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大声喊道:“李青月,你跟白九思一样不要脸,连小孩都骗!” 火焰燎起,烟雾扑面而来。凝烟和李青月被呛得咳嗽,连连后退。凝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喀……喀!这就是夫人说的烟火气吗?” 李青月被呛得眼泪直流:“不……喀喀喀,我太久不做饭,有些生疏了。” 她指着水缸里的水瓢,急切道:“快,先把火灭了!” 凝烟会意,却一把扛起水缸,径直泼了过来。大水落下,不光炉灶里的火熄灭了,就连切好的菜肴调料也全被冲散了。凝烟尴尬地一笑,轻轻把水缸放回地面:“对不起啊,劲有点儿大。” 李青月无奈地看着满地的水:“看来咱们的烟火气还得再等等。” 第一次没有成,李青月再接再厉,一点儿也不退缩。不仅如此,李青月还给凝烟和隐童子安排了些很合适他们俩体质的工作。 案板上,凝烟卖力地挥舞着双刀剁肉,当当当当,效果极佳。隐童子则在一旁洗菜,一块肉从桌案上掉落,隐童子歪身,张开嘴巴刚要去接。 “嗖!”一把菜刀横在隐童子嘴前,接住了那块肉。凝烟气势汹汹地看着隐童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别抢!” 隐童子缓慢合上嘴巴,继续去洗菜,气鼓鼓地嘟囔着:“小气!” 李青月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菜谱:“这个菜谱上说,火候很重要。” 炉灶生火,凝烟添柴,手一拿出来,指尖上燃起火苗。凝烟呆愣片刻,张嘴大喊:“啊——” 喊到一半,隐童子张嘴一口咬住凝烟的手指,火苗被吞灭了。隐童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这下好了。” 李青月依旧闲适地看着菜谱:“好了,我知道做什么菜了!凝烟,过来帮忙!” 凝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拖着一条羊腿大步走向厨房,后面吊着死不松口的隐童子。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凝烟和隐童子排排坐好,隐童子嘴里还咬着那条羊腿。锅里炖着排骨汤,李青月用大勺舀了一口递到凝烟嘴边,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奶白的汤汁散着香气,凝烟试探性地喝了一口,随即露出惊叹的表情:“哇,夫人,这汤太好喝了!” 隐童子松开了嘴里的羊腿,看着汤汁,流下了口水。 桌上四菜一汤,李青月将最后一道菜摆好,然后轻声说道:“开动!” 凝烟和隐童子狼吞虎咽,李青月根本无从下筷。不过片刻,盘子就被扫荡一空。凝烟将碗中最后一粒米吃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烟火气也太香了,难怪夫人念念不忘。”她看向李青月碗中的米饭,“夫人,你怎么不吃啊?没胃口吗?那给我吧,我不嫌弃你。”说罢立刻动手,犹豫一秒都是对人间烟火气的不尊重。 李青月看着凝烟伸手拿过自己还没动过的米饭,就着盘子里最后一点菜汤吃了个精光,只好无力地仰天叹息。 “究竟是谁说九重天上没人吃饭的啊!” 大地上一片焦土,血云笼罩着整个狱法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白九思半跪在地,指尖划过大地,挖起一小撮泥土。泥土中有许多凝结而成的硬块,细细看来,里面满是细小的冰碴儿。 苍涂站在一旁,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虑:“红莲的术法越发强横,当年玄尊和四灵设下的封印已经快要压不住她了。玄尊本源为阴水,与她同宗同源,实难相克。倒是四灵本源为阳火,正巧是她的天敌。” 樊交交在一旁插话:“何须四灵?我们打钉人的喜气克制天下所有妖兽,就是如今结亲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吸收不到。” 他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师尊,要不你和师母来我的杻阳山再补办一场婚礼吧。” 白九思一记眼刀扫来,樊交交立刻闭嘴:“我只是提个建议嘛……” 这时侍从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恭敬:“玄尊,夫人去临渊阁找您了。” 樊交交和苍涂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阵风,下一刻白九思就不见了。樊交交叹了口气,道:“明明对夫人就是很上心嘛。”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摆放在临渊阁的桌上,香气四溢。白九思缓缓走来,落座。他的眼神微微扫过桌上的菜肴,却并未立刻动筷。 “玄尊给了我小厨房,所以我就做了些家常小菜,想给玄尊送来尝尝。” 李青月很有眼力见儿地将筷子递了过去,认真介绍桌上的菜品:“这道菜叫四喜丸子,这个是排骨汤,还有羊腿肉。羊腿,我已经用米醋焯过了,没有腥味的。还有这个……” 李青月将一盘大闸蟹推了过来,螃蟹个大肚满,看着就好吃:“我都没舍得给凝烟他们吃。蟹黄很香的,玄尊快尝尝。都是些凡间的小菜,也不知合不合您口味。” 白九思依次尝了其他几道菜。到了螃蟹,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筷。李青月立刻出手,拿出钳子等工具,开始剥蟹,将肉一点点剔出,放在碗里,然后很是狗腿地说道:“我帮玄尊剥蟹。” 白九思仔细看着李青月的动作,不知是在好奇还是审视。 李青月将盘子推了过去,还不忘补充道:“我洗过手了。” 白九思点了点头,夹起蟹肉送入嘴中。看着李青月脸上溢于言表的期待,白九思肯定道:“不错。” 李青月一脸欣喜,却没想到如此温情的一幕却被她的肚子打断了。 白九思看着一脸窘迫企图掩盖肚子咕噜声的李青月问道:“你没吃饭?” 李青月尴尬一笑:“我之前做的都被凝烟和隐童子吃光了,我等会儿回去再做一些吃。只是要麻烦苍管事多送些食材了。” 白九思微微皱眉:“苍涂管着藏雷殿大小事务,哪有工夫时时顾着你?别麻烦他了,一起吃吧。” 李青月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多谢玄尊。”只是她环视一圈,却迟迟没有动作。 白九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又怎么了?” “我就带了一双筷子来,要不……要不我用勺子。”她拿起勺子舀了勺菜,对着白九思憨憨一笑,“都是一样的。” 白九思垂眸,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斯文,与笨拙的李青月全然不同。 李青月想舀颗丸子,却怎么都弄不起来,汤汁溅到了白九思的衣衫上,酱红色的汤汁在白九思的胸前分外显眼。李青月立刻抬头,甚至偷偷缩回了拿着勺子的手,满脸心虚。这位玄尊一向白衣飘飘,怎么看都是个有洁癖的主。 白九思却并未动怒,反而伸了筷子过来,夹起丸子递到李青月嘴边:“张嘴!” 第6章 旧事现 冷光清洌,照入寒潭。 李青月面上丝毫不见懵懂之色,她伸手,云阿剑破水而出,悬于李青月面前,金光熠熠。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云阿剑光芒大胜,照亮寒潭,潭底慢慢冒起水泡,整潭水好似都在沸腾。 “九霄之力!聚于云阿!”李青月动作不停,潭水也随之暴涨,冲出滔天巨浪。 水面下,白蛇发出一声嘶吼,显出巨大的原身。 李青月目光落在它头顶的金针上,那金针同样发出耀眼的光芒,似要与云阿一较高下。 “太上有令,乾坤无极。” 金针被抽出浅浅一截,白蛇掀起的巨浪却几乎将李青月拍翻。 李青月吐出一口血,却满不在乎地又要发令,法诀已念出一半,她突然顿住,望向身后,紧紧皱起眉头。 白蛇在她脚下不停嘶吼、翻滚,李青月勉强稳定心神,重新起势。这回她将云阿剑锋对准天空。 “天雷无极,百妖伏藏!” 潭水上方,天雷阵阵,电闪雷鸣,千丝万缕的雷电之气向云阿涌来。 李青月这是要杀了白蛇! “住手!” 未等云阿落下,白九思自虚空踏步而来,挥手生生拦下那雷电之气。 他留这白蛇十二年,将它半死不活地吊在潭中,是为了逼李青月来救,而不是为了让她来杀。 “云阿,”另一边,李青月再次催动宝剑,剑尖直指白蛇七寸,“诛邪!” 白九思一掌推开李青月,却拦不住垂直落下的云阿。 “扑哧——” 云阿插入白蛇七寸,潭面被砸出千尺巨浪,破空的嘶鸣和惨叫声中,白蛇被雷电击中,身体缓缓沉入潭底。湖面的白雾渐渐平静下来,失去了流动的形态,血水混浊,在湖面上蔓延开来。 李青月如飘零的树叶,再也撑不住,重重落入潭中。 透过潭水向上望去,世界满是鲜艳的红,唯有白九思依旧身着白衣,那雪亮的白似乎永远都不会被玷污。他目光清明地向她看来,像神明在看一只蝼蚁,悲悯又不屑一顾。 然而那抹白越来越近,渐渐沾染了红,浸上了血……神明竟然会救一只蝼蚁!李青月想笑,可她太累了,累得只剩合上眼睑的力气。 九重天,丹霞境,藏雷殿。 夜色如墨,寝殿内烛火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李青月一身血迹昏睡在榻上,她的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白九思已换去那染血的白衫,安静凝视昏迷不醒的李青月。她坠落前那副神情,是想在他面前求死吗?之前在后山时留下的疤痕还新如昨日,如今又增添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看来她不但不怕死,还不知道疼。 白九思站在床边,手心灵力涌动,柔和的光芒笼罩着李青月全身。 苍涂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白九思突然收回所有灵力,悬在空中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促:“你来看看她伤势如何。” 苍涂面露诧异,但还是领命上前,伸手在李青月额头上方查探。不过片刻,他猛地收手,面上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夫人经脉尽断,怕是撑不了太久……” 白九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之前打李青月一掌的手逐渐攥紧,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离陌善医理,传讯让他回来。” 苍涂点了点头,不敢耽搁,飞快离开。 日光初升,苍涂守在殿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眼神不时向远方望去,似乎在期盼什么。突然,一道神光闪过,一袭青衫的离陌出现在门口。 “什么大事逼得你用血咒召我?龙渊差点儿丢下主职陪我一起回来。” 苍涂上前,拉起离陌就往门里走,步履匆匆,全然不像平日里他稳重的作风:“来不及细说,你快随我来救个人。” 离陌微微皱眉:“什么人?” 苍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嘱咐道:“等会儿你见了就知道。切记,不要多问。” 离陌看到榻上的李青月,不由得面露震惊。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苍涂拼命使眼色,才让离陌将即将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 白九思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神冷峻,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你看看她是否伤重。” 离陌上前,将李青月从头到尾探查了一遍,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没救了。”随着离陌的回答,白九思的手指猛地一颤,眼睛死死地盯着昏睡的李青月。 “根基尽毁?” 离陌点了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正是。她应当服用过强行提升内力的丹药,重伤后就遭到了反噬。”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白九思沉默半晌,猛地起身,看向离陌:“你能将她救醒吗?” 离陌微微沉默,片刻后说道:“治好,我做不到,但是让她短暂地清醒片刻,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白九思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让她醒来,我有话要问。”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缓缓落下。紫阳与张酸对坐桌前,两人沉默许久,还是紫阳先开了口。 “恢复得好些了吗?” “是。”张酸垂眸,“青月师妹留下的那些丹药效果很好。” 紫阳看着张酸,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为宗门之事。” 张酸点头:“炽阳果出世,弟子已经做好准备了。” 自蒙楚和吕素冠一事后,师门对张酸重新重视起来。紫阳如今打算将夺取炽阳果这一重任交给张酸。张酸在师门养伤多年,即便他如今已经看淡功名,也断没有拒绝师尊掌门的道理。 想到这里,张酸起身拱手:“师尊放心,弟子必不负师门所托。” 紫阳满意地点头:“灵果现世,必有妖兽守护其旁,且炽阳果是可以重塑筋骨、起死回生的灵果,对修仙之人的作用非比寻常,各大宗门早已牢牢盯住,尤其是阴莲宗。此次行动有多艰险就不必我多说了,你须多加小心,谨慎行事。” 张酸颔首:“弟子谨记。” “这枚丹药,你收好。”紫阳一挥手,桌上现出一个装着丹药的小盒子,盒子半敞,现出一枚金光灿灿的丹药。 张酸一怔,看着丹药,不明所以。 紫阳道:“这混元丹是我净云宗秘宝,服此丹药,两个时辰内功法大增。我净云宗只有三颗,青月飞升之时带走了两颗,剩下的一颗,你便拿去吧。”他将盒子郑重推到张酸面前。 昏睡的李青月眉头拧到一起,想来是伤口痛得厉害。 白九思手心一颤,心生不忍,正要上前抚上她的额头时,李青月睁开眼睛,悠悠转醒。看到白九思后,她想坐起来,却又疼得跌回床榻。 白九思将手收回袖袍之中,他冷冷地看她,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疏离的神情,淡声道:“醒了?” 李青月微微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玄尊……” 白九思把玩着那枚从李青月包袱里找到的混元丹,语气听不出情绪:“凡人的玩意儿,借着丹药之力强行提升功力,却不顾释力之后对根基的损伤。你连金丹都未修成,试想此生止步于筑基,再无晋升的可能?” 李青月沉默不语,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白九思手上白光一闪,混元丹化为齑粉,消失无踪。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为何要斩白蛇?” 李青月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与它有大仇。” 见白九思不语,她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白九思。 “当日在净云宗小秋山山谷,并不是我与玄尊第一次见面,对吧?” 白九思骤然戒备起来。 李青月看着白九思,声音很轻:“十二年前,玉梵山脚,南禹村,白蛇现世,洪水滔天,我母亲就死在那一场大水中。我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见到仙人。”顿了顿,李青月继续道,“看到那白蛇我才想起,玄尊应是我的恩人。”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白九思,“我记得有人说,大水之中,看到有仙人降世,收服妖兽白蛇。我猜想,那就是玄尊您吧。” 十二年前确有其事,但这并非白九思想听到的答案。 李青月微微一笑,牵动伤口,脸色又白了一分:“不只是我,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承了玄尊您的恩情,我那时便想着,若有朝一日,我有机会再见玄尊一面,一定竭尽所能,报这救命之恩。” “你的报恩,就是欺瞒本尊?” 李青月摇头:“我是误入寒潭,见了那白蛇,才想起来。可那时我还以为他是您豢养的灵宠,因此您才没有杀它,而是将它镇在深潭之下以示惩戒。” “可是本尊也说了,过了今日它就会死。”白九思与李青月对视,“你还有何可言?” 闻言,李青月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即便是死,它也须得死在我的手上。” “你一个凡世宗门守山门的小弟子,杀心倒是重。”白九思语气模棱两可。 李青月听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沉默片刻,定定地看着白九思:“净云宗在玄尊眼中或许不过是沧海一粟,可在凡间,也是高高在上的修行宗门。世人皆求长生,却大多不得门径而入,我一农家子弟,虽机缘巧合得了仙缘,但能经过一路试炼选拔,成为外门弟子,靠的也不只是运气。” 强词夺理的功夫倒是见长。白九思冷笑一声,问道:“那靠什么?” “济世度人的仁心,求仙问道的信心,斩妖除魔的杀心。”李青月一派坦然。 仁心、信心、杀心,这三个她倒是没有说错。白九思笑着看向李青月:“那你对本尊呢?” 李青月想了想,语气前所未有地真诚,“玄尊是青月的恩人,也是我的夫君,青月对玄尊,只有爱……” 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织。李青月身子一软,再度昏死过去。白九思扶着李青月,如同石化了一般,半天都未曾动一下。 日光从山涧的缝隙射入,照在平静的水面之上。潭水清澈,一眼望下去,依稀可见潭底。白九思站在潭边,目光复杂。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阴沉:“你觉得,她像吗?” 离陌微微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像。” 三百年前那事儿,离陌是这藏雷殿最后的知情者。他亲眼看见主人被那女人背叛后生不如死的模样。 离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不过,我更相信自己的医术。她只是个凡人,更何况若真是她,绝不会杀白蛇。” 白九思想笑,却只勾了勾唇角,不见笑意。他心知离陌对李青月的偏见,却还是问他是否愿意相信。这话一开口,白九思自己的心思亦变得昭然若揭——他终于信她了,信她已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或是信她并非那个对自己满是憎恨的阿月。 “白蛇呢?”当时他见李青月沉入潭底,心便乱了,根本无暇去检查那妖孽是否死透了,“死了。净云宗那把仙剑有些门道,剑气入百会,直捣灵台,生机断绝,气息全无。”离陌丢出一截枯萎的灵根,“灵根都已枯萎,断没有复活的可能了。” 若真是她……白九思沉默。阿月素来自傲,又重义气,怎会只为了博取他的信任就斩杀白蛇? 白九思不愿相信,阿月会愿意在凡界十二年,遭天灾人祸,受生离死别,只为等待一个时机,然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好重新背叛他吗? “玄尊,是否还有一种可能……”离陌见主人迟疑不定,不由得开口,“三百年前,四灵仙尊自毁肉身,元神遁逃。可是已经过了三百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她真正的元神早就已经消失了。” “消失了?” 离陌点头:“是,都说寰宇浩渺,唯光阴不可逆转,上清神尊那般传奇的神仙也不过多活了几个千年,最终也是元神寂灭,再无声息。” 的确,千百年来,两张相似的面孔并不难寻。白九思仰头望向正在流动的银河,生生阻断了自己想下去的念头。他合上双眸,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这些时日,他如此肯定,李青月就是他的阿月,处心积虑地想要再骗他一次,尚且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曾经的死生相搏,甚至不敢问她要个答案——为何背叛自己的答案。可若她不是阿月,这天地间,也不必再有白九思了。 白九思沉默片刻,声音中带着一丝低沉:“那她……当真没救了?” 离陌微微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我今日正要同师尊说此事。我刚探查到凡间有灵果现世,名唤炽阳,可生死人、肉白骨,重塑经脉,起死回生。师尊若想救她,只此一个方法。” 白九思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她真的会死吗?” 离陌微微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是四灵仙尊,便不会死,可若是凡人,必死无疑。” 白九思低下头去,许久不曾言语。 天边云层逐渐又染上血色。白九思和离陌同时抬头看去。 “大抵是感应到你回来了,她又闹起来了。”白九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离陌面色僵住,立刻懂了白九思的意思:“师尊既然清楚我在刻意躲避,何必还要劝我?” “你的修为已经停滞了几百年,想来这也是你的劫,不破不立,你不妨去一试。”白九思淡淡地劝说道。 离陌依旧抗拒地摇头:“师尊,我心中有数。” 密林幽深、静谧,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张酸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净云宗弟子纷纷停住,顺着张酸的目光望去。前方不远处趴着两具尸首,穿着相同的门派衣服。 张酸与上官日月对视一眼,蒋辩小跑过去翻看尸体。蒋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恐:“是纯阳宗的人,胸口中刀,骨蚀肉烂。看样子,应是阴莲宗的手段。” 上官日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阴莲宗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魔道也来争夺炽阳果了。 张酸看向前方的密林,此番任务比想象中艰难更甚。身后的弟子在上官日月的指挥下将两具尸骨埋了。众人继续向前,气氛却比先前凝重许多。 第四日,张酸终于带宗门弟子穿过密林,抵达炽阳果生长的溶穴。从洞穴外向内望去,洞内漆黑一片,不见去路。 “火折。”张酸伸手。 蒋辩递来一支大火把:“师兄,这个更大些,照得应该也更亮。” 火把被丢进洞窟,一道光亮乍然照出洞窟内的景象,很快便消失不见。 “洞内地势复杂、凶险,”张酸皱眉,“刚入门的弟子留在外面照应。上官,你也留在这里,剩下的人随我进洞。” 众人分为两队。张酸擦亮夜光烛,在前带路:“大家小心,莫要走散。” “啊——” 幽深的洞窟突然飞出一只蝙蝠,掠过众人头顶。几名胆小的师弟吓得大叫,遂意识到失态,急忙捂住嘴。 张酸暂停脚步,用夜光烛照去:“这蝙蝠受了仙果的灵气,怕是已经开了灵智,生出妖性,大家小心,莫要被它抓伤。” 众人继续跟着张酸前行。 “吕师姐。”蒋辩不知何时来到吕素冠身旁,将吕素冠拉到身后,语气中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吕师姐,你躲在我后面,我保护你。” 吕素冠看都不看蒋辩一眼,便冷声回绝:“多谢,只是蒋师弟连筑气七层都未攻破,还是保存灵力护好自己吧。” 周围弟子忍不住轻笑,紧张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只剩蒋辩一人满脸尴尬。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蒋辩念叨两句,也不真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洞窟深处响起长刀破空声,一柄弯刀从洞中飞出,直奔吕素冠而来。 张酸闻声先动,将吕素冠和蒋辩拉到一旁,一剑震飞了那弯刀。那弯刀骤然改变方向,擦过一名弟子的手臂,打着旋儿飞了回去。 一声轻笑传来。众人回头,却只闻一娇蛮女声道:“净云宗的弟子也来送死吗?” 接着便是沉默,只剩水滴滴落在地的声音。 众人慌乱寻找声音来源之时,曲星蛮手持弯刀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来。她刀尖还在滴血,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战。 “妖女!”吕素冠先认出曲星蛮,当即变了脸色。 曲星蛮也不气,反而笑问:“我是妖女,那你算什么?修习正道那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个连妖女也打不过的蠢材!” “打不打得过,试试才知道!”吕素冠掌心凝结灵光。 那边也分毫不让,冷声道:“那你可要小心了,免得被我划花了脸,以后都不敢去见蒙大哥了。” 曲星蛮一刀挥去,被吕素冠召唤出的佩剑挡住。转瞬间,洞窟内气氛降至冰点,上官日月等人皆出佩剑,准备一战。 “这便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吗?”曲星蛮冷嗤一声,正要迎战,突然感应到什么,向洞窟深处看去。 洞窟极深处,别有天地。 一棵参天巨树矗立其中,树上原本结满赤红花朵,此时却花朵凋零,不过片刻,只剩下一朵。这花上慢慢结出一个又小又青的果子。 曲星蛮飞身过去,伸手去取,被张酸飞来的一剑击退数步。同时,炽阳果守护神梼杌从树中跃出,拦在众人面前。 那小果子轻轻晃动,在众人争斗间险些落下。张酸、吕素冠、曲星蛮只得暂时分神,合力对付梼杌。 吕素冠愤恨地盯着曲星蛮:“卑鄙!” “怎么张口就骂人?你们来这儿不也是要找炽阳果吗?我为你们带路,你非但不感激,反而辱骂我,难道净云宗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像你这般不识好歹?”曲星蛮一边躲避梼杌的攻击,一边悠然还击。 “满嘴谎话!你引我们前来,分明就是让我们帮你对抗妖兽,好趁机夺取炽阳果。”吕素冠一道剑气看似劈向梼杌,实则挥向曲星蛮。 曲星蛮笑道:“你们这么多人,要是还能被我抢到,也算是够废物了!” 张酸被吕素冠和曲星蛮吵得头疼,趁机腾身而起,身姿如同鸟雀般在空中急转,一剑刺入梼杌后背。 整个山洞顿时天摇地动,梼杌发出一声怒吼,将张酸甩开。上官日月已带着原本守在洞外的净云宗弟子赶来,见此情景,驻足厉喝:“祭玉梵剑阵,助张师兄!” “是!”净云宗弟子齐声应道,列好阵法,化出数百柄剑飞向梼杌。 梼杌被飞剑所伤,惨叫一声,却依旧不甘,向着炽阳果飞奔而去。彼时,位于洞窟中央的巨树突然发出金光,炽阳果从青色转为金色,已然成熟。 金色的光芒照亮四壁,众人纷纷望向那果子。 “天地无极,乾坤借力!”曲星蛮掌中紫光闪过,一面古朴的圆形小铜镜出现在她掌中,“九炁列正,开辟玄通!” 话音刚落,铜镜中爆出万千花藤,在地上蔓延开来。 “不好!”上官日月皱眉,“中计了!” 已经受伤的梼杌被花藤束缚住,动弹不得。花藤继续蔓延,缠向净云宗众位弟子,由脚下向上,牢牢地将众人束缚住。 曲星蛮欣喜,飞身奔向炽阳果。在她即将触碰到果子的瞬间,一柄利剑破空而来,曲星蛮闪身躲避,险些被划伤脸颊。 “让开!”张酸站在原地保持着出剑的姿势,周身灵气四溢,脚边尽是断裂的花藤。 梼杌怒吼一声,挣脱花藤的束缚,却没有奔向炽阳树,而是跳向半空中。 随着梼杌的动作,洞内又摇动起来,炽阳树上方天光大盛,空中撕开一道裂痕,白九思踏空而来,灵气下沉,降下无尽的威压。 凶恶的梼杌此时似小猫乖顺,轻轻嗷呜一声,伏在地上,舔舐自己的伤口。 “是谁?”曲星蛮有些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盯着白九思,不敢再动。 白九思淡淡扫视众人一眼,伸出手,炽阳果飞入掌中。 众人呆呆伫立,无一人敢上前与之争夺。 “你,站住……”张酸勉强上前一步,目露不忿。 白九思转过身来,却不看张酸,只抬手挥出一道剑气,划破虚空。张酸被击飞,撞在墙壁之上,重重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师兄!” 众人如梦初醒般一拥而上,白九思的身影却早已没入虚空,虚空缝隙渐渐合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炽阳果化作一道浅浅的赤光,没入李青月眉心。 李青月苍白的唇终于有了一丝细弱的颤动,呼吸也慢慢恢复。她睁开眼睛,蒙眬中看到白九思正要离去的背影。 “玄尊?” 声音很小,还带着一丝轻颤,像刚刚的李青月一般,随时会消散。 白九思脚步微跄,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身。 “我自作主张杀了白蛇,玄尊可还生气?”李青月拖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跪到白九思身后。 顿了顿,白九思微微侧眸,看向李青月:“左右都是死,死在你手中又有何妨?” 身后的影子像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软下来,安静地对着他叩首:“青月自知做得不对,有愧于玄尊,多谢玄尊不与青月计较,允我报杀母之仇,也多谢玄尊当年救我全村。” 白九思沉默着抬脚欲向外走去。 “玄尊!”李青月高呼一声,叫住白九思,“我以后会听话的。”她冲着他笑,仿佛小小的火苗随时会消失,却又那么明亮。 白九思回头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天上皎月洒下满地清晖,李青月脸色虽然苍白,却并不是病态。她好像永远这么生机勃勃。 也许……她真的不是阿月。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人族少女…… 再看一眼李青月,白九思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玄尊!” 白九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的命以后是你的了。”李青月收敛笑意,正色道。 白九思沉默半晌,正欲推门,忽然腿一晃,面色苍白,半跪在地。李青月紧张地从床边飞奔过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玄尊,你怎么了?” 白九思运气调息,额头已渗出汗水。他缓缓站直,挣开了李青月扶他的手:“我无事,这是你的房间,我该回去了。” 李青月依旧放心不下。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玄尊,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啊!” 白九思强撑着回到了临渊阁,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苍涂从门外走进来,看到白九思的目光,不由得目露担忧。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低沉:“玄尊,又到日子了吗?” 白九思沉默点头,心口传来阵阵绞痛。 “听说那新夫人被玄尊打了一掌?” 樊凌儿悠然饮茶,一杯尽,竹沥立刻添上新的。 “是。”竹沥将茶杯递过去,轻声道,“听说伤势很重,气血逆流,筋脉尽断呢。” 樊凌儿心下一惊,脸上却佯装无事:“死了吗?” “听说,我只是听说……”竹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樊凌儿的脸色,“玄尊亲自下凡为她取来了炽阳果。” 樊凌儿动作微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如今怕是又活蹦乱跳了吧?” 竹沥点点头:“已经好转了。那炽阳果是什么神物,小姐也是知道的。” “她倒是命大。”樊凌儿轻哼,不再提李青月,只是淡淡饮茶。 良久,外面传来一声轻佻的男声:“凌儿!” 樊凌儿看到那男子,微微皱眉,不等她开口,那男子已经坐到她身边,端起茶盏,自顾自地喝起来。 “别再痴心妄想了。这下你也知道师尊对这位夫人有多看重了。”男子轻啧两声,转头去看樊凌儿,“为父在说话,你瞎想什么呢?” 见樊凌儿眉头紧锁,他忍不住在女儿面前挥了挥手,终于得到女儿的正眼相待。 樊凌儿深吸一口气,叹道:“我只是在想,生了那样一张面孔,可真是她的造化。” 大约知道自己惹恼了女儿,樊交交凑上前,温声哄劝:“好了,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等为父大婚之后带你出去散散心。” 闻言,樊凌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异样。她皱眉看向樊交交,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无奈:“你又要大婚?” “是啊。”樊交交点头,又摇起那把扇子,“日子虽然还没定下,但是对方可对为父十分满意,一直在催呢。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你这件事的。” 樊凌儿哑然。 “对了,还有一事。” 樊凌儿心烦地抬起头,扫一眼樊交交,敷衍道:“何事?” 樊交交煞有其事地凑过来,郑重道:“你是酿酒的行家,正好帮为父选选这次婚宴该用什么酒。” 一语未毕,樊凌儿已经起身离去,只留给樊交交一个决然的背影。 “哎!这个孩子。” 竹沥左右为难,再三犹豫后,正要追樊凌儿而去,结果被樊交交一把拉住:“竹沥,你说,用什么酒呢?” 看着自家小姐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位年已上百岁的仙君,竹沥只能谨慎道:“回仙君,您上次用的是桃花笑,上上次用的是荷露,上上上次用的是桂花酿……” 樊交交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一缕安神香升起,渐渐没入房间内蒸腾的药雾中。 吕素冠持银针缓缓刺入张酸的丝竹穴、上关穴、地仓穴。两人的额头上都冒出汗珠,一旁的蒋辩神色焦急。 自取炽阳果之行已经过去三日有余,张酸却依旧昏迷不醒。 “吕师姐,时间快到了。”蒋辩看着香炉只剩一点儿火星,忍不住出声提醒。 “再等等。”吕素冠盯着香炉。 在火光熄灭的瞬间,三枚银针同时被震出体外。躺在床上的张酸幽幽转醒,环视四周,急忙想要起身。 “师兄不可。”蒋辩和吕素冠同时扶助张酸,将他安置在床上。 蒋辩拾起地上的三枚银针,交给吕素冠。吕素冠将银针放在火上烧灼,一缕白气呲的一声散去。 吕素冠稍微松了口气:“是内伤,日后还须静养。” “无事。”张酸执意坐起,但被蒋辩拦下了。 “张师兄,你的伤还没恢复,还是先躺着吧。”蒋辩担忧地看着张酸,却拗不过他,只能和吕素冠一起扶着张酸靠着床头坐起来。 经受不住两道关切的目光,张酸强作无恙,哑声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三日。” “整整三日。”蒋辩为张酸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张师兄真厉害,挨了大成玄尊一掌,就只是昏睡了三日,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身死道消了。” 喝下一口水,感觉精神稍振,可听到蒋辩的话,张酸却又皱起了眉头。 “张师兄的气海早在三年前便大受损伤,服了众多灵药调养才堪堪恢复,如今受了大成玄尊一掌,好不容易稳定的气海再次翻腾,体内真气流窜。我刚才用银针封住你气海、劳宫两穴,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要静养,不可再妄动真气了。若是……”吕素冠喋喋不休地在旁嘱咐。 张酸却突然下床,摇晃一下,向着门外走过去。 “欸,张师兄,你身体还没恢复,要去哪里?” 张酸不答,抿唇大步离去。 两人见状大惊,连忙放下手中的银针和茶杯,跟了上去。 “我没事,你们不用跟着我。”张酸虽是初愈,脚步却极快,不一会儿就将两人甩在后面。 看着张酸匆忙离去的背影,蒋辩和吕素冠面面相觑。张师兄向来最为爱惜自己的身体,如今这是怎么了? 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张酸却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走上巍峨的台阶,直到鸿蒙大殿外才停了下来。 他心中有个非常不好的猜测。张酸叩响大门,朗声道:“弟子张酸,求见掌门。” 鸿蒙大殿内,紫阳和丹阳刚聊到张酸的伤势,便见他过来,皆是惊讶,连忙道:“进来。” 大门推开,张酸拱手浅行一礼:“掌门,丹阳长老。” 紫阳点头:“你有伤在身,不静卧养伤,来此何事?” 张酸颔首,正要说话就被丹阳打断。 “你不必内疚,大成玄尊要与我们这些凡人夺炽阳果,谁也抢不过的,不必放在心上,安心养伤去吧。” 张酸摇头,沉默片刻,道:“弟子记得掌门曾经说过,那炽阳果有重塑筋骨、起死回生之效。” “是,炽阳果乃极品灵药,确实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紫阳和丹阳有些不解地看着张酸。 “若是仙人服用呢?”张酸像在确认什么,语气急促起来。 “仙人凝丹飞升,已然脱去肉体凡胎,这炽阳果对仙人而言,自是无效的。”紫阳皱眉。 这是病糊涂了,连这种基础的道理都忘了一干二净?也许是吕素冠的医术不够,过两日还是要请散香专门为张酸炼几服丹药。 “掌门,”张酸急切地一拜,“既然那炽阳果对仙人无效,那大成玄尊下凡夺取炽阳果又是为何?” 紫阳和丹阳对视一眼,愣住了。 炽阳果稀少,每逢结果他们各大宗门都要为此一战,似乎已经习惯了所有人都争夺炽阳果这一事实。可大成玄尊是九天上的尊神,他无事下凡,与他们争什么? “换句话说,玄尊身边会有谁,伤到需要用炽阳果续命?”张酸双眸漆黑,定定地望着二位真人。 来蘅芜院不足两月,李青月重伤两次,这一次还险些没了性命,是玄尊亲自下凡取来炽阳果,救回了她的阳元。 关于这位玄尊夫人的传言,除先前的“不受待见”“麻雀变凤凰”,如今似乎又多了一点儿神秘感。 温玉榻上,正在打坐的李青月收起灵力,缓缓睁开眼睛。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身体似乎已经完全恢复如初。 “夫人真是厉害,短短几日功法竟然长进这么多。”凝烟递上帕子,帮李青月打开窗子,新鲜空气和满园花香涌了进来。 闻到沁人的香气,李青月用帕子胡乱擦了擦汗水,向门外走去。 并非自己功法进步飞快,而是多亏白九思及时送来了炽阳果。李青月现在不但旧伤新伤齐愈,气海处还觉灵力充沛,每次调息运功时备感经脉通畅,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是因为炽阳果。”想到这里,李青月轻声对凝烟解释。 凝烟闻言一喜:“想不到凡间竟有这么厉害的灵食,若是我当年就能寻到,定可少修炼个几百年。” 炽阳果花期绵长,而且不是每次都能成熟、结果,树下还有妖兽梼杌守护,寻常人哪能这么轻易地得到呢? 李青月苦笑:“这炽阳果是不可多得的至宝,恐怕只有玄尊这般人物才能寻来。” “是呀是呀,这种万中无一的宝贝只有玄尊夫人才配享用,我可不配!”凝烟笑着附和。 从玄尊这次的态度看,她觉得夫人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可李青月依旧苦着一张脸,喃喃道:“玄尊允我报仇,又取炽阳果救下我性命,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了。” 凝烟一怔,也跟着皱起眉头道:“夫人想要报答玄尊可太难了,这六界之内,玄尊法力最高,九天之下所有宝物任他取用,你想报答他,真要好好花心思了。” 六界之内法力最高。李青月的思绪渐渐飘远。都说高处不胜寒,白九思身在高处,想必也有高处的烦忧吧。想到那日白九思半跪在地的模样,李青月开口问道:“他可曾受过伤?” 凝烟扶着额头,沉思一会儿,道:“印象中……好像是有一次。” 李青月神情沉郁,忽然再次精神起来:“上次我给玄尊做的饭菜,我看他还挺喜欢的,要不我再做一些?” 凝烟也兴奋起来,险些要流口水:“好哇!好哇!我也想吃夫人做的饭了。” 柜门吱呀一声打开,隐童子再次露面,腆着自己苍白的小脸:“我也要吃。” 第7章 红莲孽 光线射入屋内,显出地上些许灰尘。屋内摆设随意且整洁,一切仿佛是按照原本主人习惯布置的。书架上都是些功法剑谱,还有人间趣事的话本子。窗纱被褥皆是浅色,似是女子的闺房。 樊凌儿走到梳妆台前,拿出妆匣整理着。她轻描淡写道:“这些都是贵重的首饰,每一件都是玄尊画了图纸找人锻造的,用料极其珍贵,共有一百零八件。夫人瞧瞧,可能合得上数?” 李青月上前查看,只见妆匣之中,金玉宝石熠熠生辉。 “夫人不好奇这些首饰是送给谁的吗?”樊凌儿的语气中带着丝丝挑衅。 李青月看出了樊凌儿眼底的不怀好意,警惕道:“你请我过来,并非为了清点物品吧?” “我是想让夫人听一个故事。” “故事?” 樊凌儿按着李青月的肩膀,让她坐在镜前。她的指尖一点镜面,镜面如水波荡开,被涟漪划分为一个个分裂的碎片画面,画面上显现出一名女子的破碎五官,最终如涟漪般缓缓聚集成为李青月的模样。 李青月呆呆地望着。 镜中的女子与她一模一样,可眉宇间带着她没有的傲气和洒脱。李青月惊讶,镜中女子便惊讶;她笑,镜中的女子也笑;她退,镜中的女子也退;她进,镜中的女子便进。 “你……”李青月好不容易捋直舌头,“你是谁?” 镜中女子没有回答,只静静望着李青月,像透过她看着什么。 李青月惊慌,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樊凌儿按住。 樊凌儿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四灵仙尊,怎么样,是不是和夫人长得很像?” 镜中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浑然天成,根本不是李青月可比的。李青月看着镜中的女子片刻,似想到了什么,动作微僵。 “四灵仙尊……” 听到这个名字,饶是李青月再傻,也明白了。 白九思为何在净云宗为她解围,娶她作夫人;将她带回九重天后,又为何说她装模作样,对她时好时坏;为何会叫她“阿月”;为何对她一介凡人如此包容……一切都明白了。他与四灵仙尊才应是一对,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长相与四灵仙尊相似。 “你可听说过,鸿蒙初辟,天地尚是一片混沌时,大成玄尊与四灵仙尊便是相伴着出生的两缕灵气?”樊凌儿逼迫李青月看向水镜,“他们互相依存,也互相争抢,相依相偎,也相生相克,简而言之,四灵仙尊不在,玄尊也难独活!” 李青月怔住。她先前听说过四灵仙尊的故事,却不知,白九思与四灵仙尊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犹如太极中的阴阳鱼,早已浑然一体。 樊凌儿的声音中嘲讽夹杂着悲伤:“他们与天地同生,日月同寿,这方天地存在多久,他们便斗了多久。过往的数万年来,他们旗鼓相当,斗得难分胜负,可惜后来玄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爱上了她。多可笑啊,他竟然爱上了自己命定的敌人。” “多狠心的女人啊,拜堂之时将淬了毒火的寒麟匕首插进了玄尊的心脏。”樊凌儿的话一字一句地挤进李青月的耳朵里,“她害得玄尊心脉俱断,又趁机将玄尊封印,夺走了玄尊全部的力量,成了这九重天上法力最高的神。” 李青月的身子微微发抖。樊凌儿从妆匣深处取出一把匕首,细细把玩。 “你看,玄尊从心口将这寒麟拔出来,竟然还不舍毁掉呢…… “自此,四灵仙尊开始四处攻伐,夺取各仙门的法器,引得天怒人怨。幸好,玄尊吉人天相,冲破封印,重回丹霞境。三百年前,是玄尊亲手杀死了四灵仙尊,将她的尸骨压在山下。这藏雷殿原本是四灵仙尊的寝殿,玄尊攻占这里后,便一直住着,目的就是要四灵仙尊的魂魄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这些……你可都知晓?” 樊凌儿的话如同箭羽,刺穿了李青月。她的脸色逐渐苍白,黑眸中不知名的情绪翻涌。 “够了!”李青月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樊凌儿却凑上前来,贴着她的耳朵,笑道:“他们是仇人,血海深仇用来形容他们……也不足为过。” 樊凌儿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李青月,在屋内燃起了烛火:“夫人听完故事,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李青月哑声开口。 樊凌儿嗤笑一声,道:“目的?我只为让你好好看清楚,在丹霞境的好日子究竟是受了谁的恩惠!” 李青月垂着头沉默半晌,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在挑拨我和玄尊的关系。” 闻言,樊凌儿一怔,目光如冰,刺向李青月。 “玄尊娶我回来,定有他的道理,即便真因为我与四灵仙尊相貌相似,那也没关系。”李青月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不再发抖,“他与四灵仙尊的恩怨都是过去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会因为这些故事耽误了现在和未来。” 樊凌儿讽刺一笑,对着李青月行了一礼:“那我就祝夫人得偿所愿,永远清醒、理智,不入迷惘,不生忧妒。我还有事要办,这里的东西就交给夫人了。” 樊凌儿转身欲走,烛火照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李青月看着樊凌儿,双目蓦然瞪大,惊骇地看着樊凌儿脚下的影子。 “对了,夫人……”樊凌儿蓦然转身,注意到李青月的视线,目光随即变得骇人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调笑:“哎呀,不小心被你发现了……” 李青月拔腿就跑,然而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挡了回来。樊凌儿手里幻化出长剑:“本来还想多留你几日,现在也真的是没办法了呢。” 云彩飘过,月光浅浅落下。黄沙大地上一片死寂,焦土灼红,弥漫着血腥气。每隔三步便插着一根粗壮的木桩,木桩约有两人高,排列有序,似乎是一个阵法。 樊凌儿落地,一指地面,李青月的身影就从地里飞出,摔落在地。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哎哟!”跟凝烟学得土遁之法也没能帮李青月逃离樊凌儿的追杀。 樊凌儿冷冷地看着李青月。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还想往哪儿跑?” 李青月来不及多想,挥出长剑抵挡。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云阿,斩!” 长剑朝樊凌儿攻去。 樊凌儿眸光一闪,手腕翻转间将云阿剑挑落。趁着这一瞬间,李青月转身逃入焦土之地。樊凌儿躲开攻击,眼看着一人一剑离开,却并不追逐,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息元殿中又一次满堂红装,打钉人正忙着在宴席上风卷残云。众仙家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李青月踏入焦土之地的瞬间,黄沙的边缘亮起了极暗的微光,一瞬即灭。 樊交交正在与众人敬酒,忽而有所感应,眉头一皱。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不好!” 众人一起看了过来,樊交交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雾气越来越浓,冷风刺骨,李青月以手护在脸前,向着前方艰难前行。环视四周,李青月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木桩之上。她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加速跑起来,一跃爬上木桩。可就在她即将到达木桩顶端之时,忽然亮起一道冲天的红芒。与此同时,所有的木桩都亮起光芒,两两之间射出红线,仿若一个编织的阵法向下压来。 李青月被打倒在地。她仰起头来,目露惊恐。半空之中,红色光线连成一个巨大的“囍”字,将李青月封禁其中。 李青月僵硬地坐在地上,她看向上方的阵法,不敢有任何动作。她正想着继续摸索,便听得雾气之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谁?!谁在哭?!” 哭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在这幽寂夜里格外可怖。 李青月慢慢起身,拔剑出鞘,大着胆子向前走去。雾气之中,一个女孩面冲木桩低声哭着。 “你是谁?”李青月握紧长剑,缓缓接近那孩童,“此地如此邪煞,你一个孩子,为何会在这里?” 女孩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她的声音很是稚嫩:“姐姐,你也是迷了路才来到这儿的吗?” 夜色如墨,狱法墟弥漫着浓重的雾气,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李青月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手中紧握着云阿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迷路?”李青月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加温和。 女孩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惊恐:“我同我爹爹砍柴回家,可不知怎的,山里起了大雾。我一睁眼,就跑到这里来了,爹爹也不见了。” 李青月微微皱眉,她轻声安慰道:“别哭了。”她蹲下身子,为女孩擦去泪水,“这里不是什么妖怪洞穴。这儿是丹霞境,有大成玄尊坐镇,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只有灵根通慧的人才能进入。你不是不听话的孩子,是个有仙缘的孩子才对。” 女孩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那姐姐也是神仙吗?你能送我去找爹爹吗?” 李青月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哭,我就带你出去。” 女孩重重点头,随后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李青月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凤游,家住青岗山俞沛村,我爹姓洪,是村子里最有名气的猎户。” 李青月微微皱眉,疑惑道:“可俞沛村不是撞了先皇名讳,早在几十年前就改名叫陆沛村了吗?” “是陆沛没错。只是我们村里穷,留在这里的都是些老人,都叫惯了俞沛村,就不爱改口了。”女孩照旧声音甜甜,语气也是全然不设防的。 李青月的手指微微用力,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合谷穴。 女孩吃痛,委屈地看向李青月:“姐姐?” 李青月眼神凌厉,声音冷峻:“陆沛村这个名字是我编造出来的。你这妖怪,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女孩向后退去,挣扎着想要挣脱手腕,还在佯装惊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你弄疼我了。” “我修行虽是马马虎虎,但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辨不明人妖是非。还不现形,是吧?”她抬手捏诀,云阿剑出鞘,悬于她身后。 “云阿!诛邪!”李青月厉声喝道。云阿剑光芒暴涨,向着女孩劈砍而来。女孩闪身躲避,却被云阿剑斩断手臂,鲜血落在地上,仿若滚烫的开水一般,冒起丝丝热气。 女孩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臭丫头,还真不好糊弄。看来我得认真些了。” 只见女孩扭动脖子,骨节发出吱嘎的声响,她的皮肤逐渐苍老,皱纹横生,四肢渐渐变得修长,身形佝偻,就连断掉的手臂也重新长了出来。转瞬间,她从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变成一个八十老妪。 “你身上有白九思的味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主仆?还是情人?”老妪嗓音喑哑,眼神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按入宗年份,蒙楚须称张酸“师兄”,可事实上,蒙楚比张酸虚长几岁,行事更为老成、持重,平日里又是最乖巧懂事的,难免得几位真人偏爱,就连一贯公正的紫阳也不例外。 蒙楚爱慕魔族妖女之事一出,宗门几位师叔第一个想到的都是瞒,先悄无声息地处理,再让蒙楚认个错,这事儿便能含糊过去。可他们没想到,蒙楚不愿,他为了一个妖女顶撞了几位真人,还不惜舍了净云宗首徒的身份。 事态逐渐严重。幸而遇到李青月飞升,最终紫阳以押入罚恶殿候审作为蒙楚的结局。 一晃眼数月过去,众人皆以蒙楚为耻,将他遗忘在牢中,唯有重新接过师门重任的张酸偶尔借身份去地牢里看望他名为师弟、实则胜似兄长的蒙楚。 “我要见他。” 张酸拎着酒坛,举起令牌给两位守门弟子过目。 这个“他”虽没有明说是谁,可几人心知肚明。两名弟子不敢迟疑,立刻打开地牢大门,道:“师兄,请进。” 地牢内暗淡无光,只有石壁上插着的几支火把发出微弱的光亮。 蒙楚抬眼见到来人是张酸,微微坐直身体:“可有带酒来?” 张酸将酒坛从牢外递了过去,一时有些沉默。蒙楚原不是嗜酒之人,只因为一个曲星蛮便成了这样,他心中难免有些惋惜。 “好酒。”蒙楚仰头喝下一口,又倒出一碗给张酸,“陪我喝点吧。” 张酸无言地接过酒碗,仰头饮尽。 “不错,不错。”蒙楚点点头,“你气海修复后,人也有趣多了。” 他又为张酸斟满一碗,看着张酸一饮而尽,不由得一怔。 “有心事?我……”蒙楚似要说什么,最终半是自嘲,半是无奈道,“我现在这境地也不能帮到你什么。” 张酸摇头:“不用帮我什么,我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道别?”蒙楚有些意外。 借着酒意,张酸指了下地牢并不存在的虚空:“我要去九重天。” 蒙楚怔住半晌才道:“今日这酒你才沾两碗便喝多了吗?” 烛火昏暗,偏能照出张酸坚定的双眸。蒙楚望了一会儿,叹道:“九重天是众仙境,你一介凡人还是不要妄想了。” 张酸将碗底的酒也饮尽,苦笑一声,道:“是妄想,但也是必要完成之事。” “你这是为何?若是为了修道,以你的资质再等上几年也不是没有机会飞升。”蒙楚不解。他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从未很了解张酸。 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张酸想的是道义和抱负;等他们都长大了些,有办法实现抱负时,张酸却身受重伤。眼见着张酸日渐消沉,无欲无求,蒙楚一时也想不出宽慰他的法子。后来,张酸突然跑去守了三年山门,精气神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是因为青月。” 听到这名字,蒙楚一愣,这位青月师妹现在可是净云宗的骄傲。可听清张酸那贪恋的语气,蒙楚不由得替他苦笑。这些年张酸奇怪的行为,似乎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蒙楚能理解张酸的心,此时却无法宽慰他什么,只好调侃道:“真不知说你眼光好,还是运气差。” 竟与大成玄尊看上了同一位女子……剩下的半句,蒙楚没有说出口。他见张酸沉闷,便岔开话题:“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什么时候?这种事情哪有期限。张酸轻叹一声,道:“不记得了。” 蒙楚也是遇上曲星蛮后方理解其中酸楚,他有些气张酸不争:“那你当初为何不与她说?” “是啊。”张酸苦笑,拿起酒坛又饮下一口,“为何不与她说?这段时间,我每日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蒙楚一怔,无奈地摇头,嘴角的笑容也有些发涩。他无权问责张酸,自己与星蛮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明明见而心动,却因自己的身份,不敢承认,若不是星蛮性格爽直,只怕他到现在也认不清自己的真心。 “我还以为你是在怪师父不肯拿秘药救你,自暴自弃,这才去看守山门。如今看来,你是自愿的。” 守门三年,起初是有些怨气,可后来这份怨气渐渐变成了他的福分。张酸是个凡事都愿埋在心底的人,可唯有这件事,他不想藏了。 “以前因为首座弟子的身份,与她话都没说过几句。看守山门之后,我终于成了她的张师兄。”张酸笑笑,“这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因为别人都觉得我从首座弟子沦落到去看守山门,定会满心悲苦、心有不甘,却不知道那三年是我入门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蒙楚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这位师兄,只能沉默。 “她若在九重天上过得好,我自会将这份念想断得一干二净。可前不久,我见到大成玄尊下凡取炽阳果。”张酸涩涩地开口,“这炽阳果是凡间之物,只对凡人有用,而九重天上,除了青月,我想不到还有其他凡人。” “你是说,师妹她受伤了?”蒙楚有些惊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毕竟九重天上有谁敢去动玄尊夫人?他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恕我直言,如今她已是大成玄尊的道侣,不管她过得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就算你上了九重天,见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张酸不语。其实,蒙楚这些顾虑,他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遍,可他心神不安。 见张酸不为所动,蒙楚继续道:“哪怕她真的如你所说,陷入危局,重伤垂死,以你的法力,在大成玄尊面前,也没有半点儿胜算。” “我知道。” 静室内的火把熊熊燃烧,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飞向火把,瞬间被火焰灼伤,掉落在地,不断挣扎着。 张酸看着那只飞蛾,目光沉了沉,哑声道:“我只做我想做的,至于结果,并不重要。” 大雾弥天,浓白的雾气带着森森寒意。李青月与化作老妪的红莲对峙,云阿剑气凛然,一劈一砍间,逼得红莲不断后退。红莲不断穿梭于木桩间躲避,她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李青月长剑劈砍在木桩上,木桩立刻出现丝丝裂痕。与此同时,那阵法红线再次亮了起来。随着李青月的不断砍劈,木桩外壳破裂,露出里面的白骨钉。 红莲掌心聚力,猛然向着地面砸去,只见地表下涌动,仿佛有骇浪惊涛即将喷涌而出。木桩碎裂,白骨钉摇晃不止。李青月以剑插入土地,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多谢你了,小丫头,为我做了嫁衣。”红莲语含嘲讽,她猛然劈出一道灵光,正中那摇摇欲坠的白骨钉上。霎时间,白骨钉彻底碎裂。 大阵上方的“囍”字暗了下来,彻底熄灭。红莲飞身而起,正要逃离,便听得一声怒喝:“哪里逃!” 李青月抬头望去,只见二十几名打钉人踏空而来,其中两名打钉人一马当先,肩上扛着一根巨大的白骨钉。 樊交交飞身而来,冲着打钉人吩咐道:“钉来!” 两名打钉人将白骨钉抛出,稳稳地落在那枚碎裂的白骨钉上方。樊交交从未如此威严:“锤来!” 一柄巨大的长柄单锤破空而来,带起凛冽的煞气。樊交交举起巨锤,只见天际风云变色,紫色雷电穿透云层,纷纷汇聚在巨锤之上。 “天雷伏妖,白骨镇魂,落!” 巨锤落下,砸在白骨钉上,将其钉入地内。 红莲嘶吼道:“樊交交,你敢坏我的好事!” 红莲挣扎着向上方扑去,周身环绕着无数花瓣,向上利如刀,似要将那阵法撕开一道口子。 “落钉,布囍阵!” 刹时间,二十几个打钉人飞身而出,纷纷落在木桩之上。众人手中皆拿着锤子,口中念念有词。 “大喜大悲、大彻大悟、大起大落、大杂大空……”众人的锤子之上有红光逸出,相互汇聚,漫起红雾,遮蔽整片焦土。 红莲逐渐被镇压,她愤怒地咆哮,放手一搏,无数花瓣迎风暴涨,狠狠刺穿红雾,眼看着那结界就要被撕裂。 李青月握紧云阿剑,眼眸锐利。她几步上前,飞身跃到红莲背后,挥剑而下:“云阿,靠你了!” 长剑猛地落下,划破红莲后背,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随后摔落在地。巨大的能量打在李青月身上,她也倒在地上,许久爬不起来。 “樊仙君,快!”李青月顾不得起身,急忙望向樊交交。 樊交交会意,举起大锤,雷电之力汇聚,渐渐使大锤烧红、滚烫。 “除恶化戾,囍从天降!”樊交交和众打钉人同时高举手中的巨锤,众锤同时落下,雷电光波震荡开来,千百根木桩同时发出巨响。 由灵力凝聚的光线开始一条条连接起来,“囍”字阵逐渐恢复。 夜深,藏雷殿本是极静的,林中鸟雀忽然惊起,齐齐飞离。 “出事了出事了!玄尊,夫人出事了!” 因结界所困,凝烟无法靠近临渊阁半步,而她的神力又根本不足以冲破这道结界,传声给里面的苍涂。 凝烟欲哭无泪,只能继续拍打结界。 正在打坐的白九思突然睁开眼睛,将结界破开,放凝烟进来,然后道:“苍涂。” 凝烟一掌拍了个空,顾不得因拍打结界而破皮的手心,匆匆向临渊阁的卧房跑去。树妖最是皮厚,不知先前这几下用了多大的力气,她竟然真将白九思唤醒了。 “出事了出事了!玄尊,夫人出事了!”凝烟边跑边喊。 苍涂拦住慌张不已的凝烟:“出了什么问题去找樊交交,玄尊闭关正是紧要之际,不能打扰。”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白九思现身。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稳:“怎么回事?” “刚才我听到狱法墟那边闹得厉害,一打听才知道夫人误入了封印妖兽的结界。”凝烟直接跪下。 “我已听见。”白九思面色阴沉,施法除去衣服上的血渍,无奈道,“她还真是一刻都闲不住!” 凝烟一愣,面色有些不平:“都是樊凌儿……” 白九思并未听她的解释,化作一道灵光冲入天际,转眼间消失了。 红莲捂住受伤的后背,恶狠狠地看向欲逃离的李青月:“好哇,既然我走不了,那你便一起留下陪我吧!” 无数花瓣从红莲身上飞出,化作一只巨大的手掌,攥住李青月,拉向半空。樊交交等人面色大骇,不由得停下手中的锤子。 红莲有所察觉,得意地大笑:“小丫头,看来你还是挺有用的。” 李青月拼命挣扎,却挣不脱花瓣阵,她竭尽全力召唤云阿剑:“云阿!剑来!” 红莲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云阿剑便被打飞了。李青月面露绝望,冲着樊交交等人喊道:“樊仙君,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樊交交唯恐伤及李青月,迟迟不敢再动手。 被击飞的云阿剑落入一人手中,那人随手一挥,由花瓣组成的手掌便被斩断。李青月身上一松,从高空跌落。白九思手握云阿剑,飞入花瓣中间,揽住李青月的腰肢,稳稳落地。 “玄尊!”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闭关的白九思竟然赶来了狱法墟。 红莲盯着白九思看了片刻,察觉他的状态不对,不由得冷笑一声:“你灵力受损,竟然还敢同我对战?” 白九思面不改色:“对付你,足矣。” 李青月心中担忧,接过自己的云阿剑,与白九思并肩而立。红莲的目光扫过李青月,最后落在白九思身上。忽然,她哈哈大笑:“白九思,四灵的替身,你找得倒是挺快。” 李青月闻言面色一白,白九思却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红莲手掌一翻,无数花瓣化作寒冰,朝白九思和李青月二人射来。白九思手中燃起火光,抵挡攻势。冰火相接,化作漫天水雾。 众人视线被阻,一时间看不清楚战况。浓白的雾气带着森森寒意。李青月咬破指尖,双指在眼前滑过。 “我目如镜,视尘若清,真邪速现!”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她猛然睁开双眼。 笼罩大地的雾气渐渐清晰,木桩之上显露出红莲的身影。李青月看准时机,持剑飞出,正中红莲心口。红莲诡异一笑,身体化作无数花瓣消失了。 李青月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佩剑:“我……杀了她?” “那是分身。”白九思身影微微一晃,身边尚无人发觉。 “师尊,我带人去追。”樊交交立刻上前。 白九思却摇了摇头,眸色冷厉:“不必了,她能跑,我也能再抓。” 焦土之上,破碎的白骨钉正反射出森森白光,分外扎眼。 日光初升,崇吾殿内,苍涂押着樊凌儿走进了大殿。 樊凌儿跌倒在地,看到李青月完好地站着,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命大!” “凌儿!”樊交交大声呵斥樊凌儿。 樊凌儿面上依旧不曾有丝毫服软。 樊交交尴尬地试图缓和气氛,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凌儿,你还不赶紧向夫人赔罪?都是误会一场。” “她两次要杀我,哪里是误会?” 樊交交还欲再求情,樊凌儿却抢先开口:“没错,我要杀的就是你!” 樊凌儿转头直直地看向白九思,眼中满是愤懑不平。 “这两百年来,我殚精竭虑为玄尊修复佩剑,可她——”樊凌儿猛地指向李青月,“她都做了什么?凭什么仅仅靠着一张脸就成为玄尊夫人?她配吗?!” 白九思的眼睛一眯,眼中冷意溢出。 樊交交感受到那目光,忙拉着樊凌儿跪下:“弟子深知凌儿罪孽深重,只求玄尊看在师徒一场的情面上,饶了凌儿一命吧。”说完,他深深一拜,是标准的叩首礼。 九重天上本就都是上清境的神仙,拘泥不多,即便真是师徒,也少有行跪拜叩首礼的。 这礼,李青月对白九思行过,似乎除此外,再无他人行过。 白九思看着长跪不起的二人,并未说话。永寿与普元等仙君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亦不敢贸然上前干预。众人就这样僵持着。 良久,白九思看向李青月:“你想如何处置?” 突然被点名的李青月一怔,抬头看一眼白九思,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后,立刻错开目光,摇头:“我……我不能,我没有这个权力……” 樊交交还未来得及松气,又听白九思道:“怎么不能?本尊给你这个权力,你可随意使用。” 普元、永寿等仙君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这位青月夫人。 “要杀要剐、是死是活,”白九思声音不大,却极有力度,“全凭你一人做主。” 李青月眼睑抖了抖,小声道:“无人伤亡,小惩便好。” 白九思点头,看也不看樊凌儿一眼,直接对苍涂道:“将她押入归墟。” “是。”苍涂拉起樊凌儿,化作一道灵光消失了。 樊交交惊慌地抬头,正要说话,却对上了白九思不耐的目光。樊交交咬咬牙,最终垂下头来:“多谢玄尊开恩。” 白九思懒得再给他一个眼神,将手递给李青月:“跟我回去。” 李青月迟疑,愣愣地戳在原地没动。她想到了先前水镜中的四灵仙尊,她……应是那个替代品。而作为有自知之明的替代品,李青月清楚自己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走。”白九思催促道。 在众人如炬的目光下,李青月向前挪了一步。可白九思已经失了耐心,一把拉过李青月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穿过层层人群,大步而去。 “玄尊慢走。”众仙君皆躬身垂头,无一人敢看。 蘅芜院的大门砰地合上了。白九思终于松开手,让李青月坐到自己面前。 一室寂静,两人相顾无言。 李青月垂头坐着,余光瞄到白九思正在看自己,无措片刻,摆弄起自己的手指。白九思倒是大方,被看了也毫不心慌,依旧直直盯着李青月。 良久,他问道:“还在害怕?” “只有一点儿。”李青月低着头,依旧不看白九思,声音也细得像蚊子一样。 白九思无言。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他挥手设下结界。 “有了这层禁制,以后你在藏雷殿不会遇到其他威胁了。” 李青月愣愣地抬头,看一眼藏雷殿的结界,闷声道:“多谢玄尊。” 又是沉默。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欲言又止,片刻过后只是道:“好生歇着吧。” 他转身欲走,李青月却突然开口叫住他:“玄尊。” 白九思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我……”李青月只有一股勇气叫住白九思,却没了向下说的勇气。“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她便仰头去看白九思,神色焦急又可怜。 “说吧。”事已至此,白九思无奈,“想问什么?” 李青月这才说道:“我想知道,樊凌儿所言,是否属实。” 白九思皱眉,对上李青月灼灼的目光,一时间心中有些发难。 “玄尊娶我,真的是因为我的相貌与四灵仙尊一般无二吗?” 事实本就是如此,白九思并不打算否认,如今却又不想直接承认。白九思垂下眼眸,缄默不语。 李青月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她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笑道:“掌门曾经说过,我一介凡夫俗子能被玄尊看上,定是有因果机缘在的。我当初还以为是我有什么天赋没被发现,原来,只是因为这张脸啊。” 白九思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下意识上前一步,李青月却跟着后退一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玄尊放心,青月并非不知深浅的人,从今日起,我一定会恪守本分,当好这个玄尊夫人的。” 阳光刚好照在李青月脸上。若说平时她与阿月只有七八分相似,那她倔强时的样子便与阿月十分相似。 白九思凝眉看了片刻,不知在看李青月还是真的对着她看那四灵仙尊。见李青月伤心,白九思心中却是一片酸涩。他心念微动,却牵扯到旧伤,瞬间白了脸色。可对着李青月,他隐去难色,只如往常一般冷声道:“你累了,早些歇着吧。”说完便走,绝情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李青月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白九思离去的背影,却不知夺门而出的白九思正抬起衣袖,擦掉口中溢出的鲜血。门一点点被关上,照射在李青月脸上的日光也一点点消失,仿佛她的心门也随之紧紧封闭。 云海翻腾,霞光缭绕。苍涂押着樊凌儿与仙甲军驾云落在门前。 樊交交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苍涂仙君,且慢!” “可否让我同凌儿说几句话?”樊交交恳求道。 苍涂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樊交交拉着樊凌儿,关切道:“这归墟的寒气深重,你又是御火之体,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被寒气侵入命门。” 樊凌儿猛地抬头,满眼讽刺:“我所行之事,又没有连累你,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你是不是在气我没有同你一起承担罪责?凌儿,你得知道,我只有在外面,才能找机会向玄尊求情。”樊交交仿佛并不在意女儿怨愤的态度,只是不断地和樊凌儿解释。 樊凌儿满脸冷漠:“大可不必!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所以我……早就不需要一个父亲了。”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苍涂:“走吧。” 苍涂看了樊交交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两支仙甲军启动法阵。仙甲军一左一右施动阵法,归墟之地大门敞开,门前显现出一道结界屏障。 结界光芒闪现,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苍涂押着樊凌儿进入归墟之地大门,没入结界,身影便消失了。樊交交望着女儿消失的身影,长叹了口气。 归墟之地尽被冰雪覆盖,寒风刺骨,白雪纷飞。 苍涂将樊凌儿扔在地上:“玄尊有令,将你禁锢归墟之地,永世不得出。” 脸上的新伤瞬间被风雪舔舐,蒙上一层白霜,樊凌儿却好似毫不在意,淡淡讽刺道:“我为玄尊修剑多年,没想到玄尊竟会为了一个凡人这般待我。” 苍涂微微皱眉:“玄尊留你一命已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若不然,你早就成了玄尊的剑下亡魂。” 想到樊交交,樊凌儿终于沉默下来。她静静坐着,不多时,身边便已经积了一层寒霜。 这归墟之地乃万寒之源,待上三年五载便会寒气侵体,修为尽失。届时,就算是能出去,也会变为凡人之体,永受寒疾侵扰之苦。 虽有樊交交苦心相求,苍涂却也不会对她有半分心软,毕竟玄尊闭关半途而废,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苍涂化作一道灵光,离开了归墟。 看着那道灵光消失,樊凌儿扫了扫身上的雪花,走到冰域中心,盘腿坐下。 寒风呼啸,风雪渐起。 樊凌儿结印的手指慢慢僵了,身体也同冰面化为一体。就在白雪要将她整个人牢牢盖住时,一点玄紫色光将樊凌儿牢牢缠住。 樊凌儿已冻得面颊发紫,却依旧解开外衫,一道白色灵光盘旋在她身上。樊凌儿一只手贴着冰层向下注入灵力,那白色灵光便沿着手掌逐渐下滑,如同流沙一般流进冰面。 片刻后,那白色灵光完全没入冰面,冰域风雪大盛,疾风骤起。 樊凌儿手指结印,已经冻得有些哆嗦,勉强静下心来打坐。 松鹤县最近微雨连绵,天气阴沉,惹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一只酒坛子自揽月楼甩出,摔了个粉碎。店小二骂骂咧咧地将那人赶出店去:“去去去!没钱还要日日来赊账喝酒!你媳妇都求着我们不能给你酒喝了,你自己就不能长点脸?!” 徐应醉醺醺地去抓店小二衣袖,反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个黄脸婆,每日哭丧着脸,让来还几个铜钱就又哭又闹。看我回去不打死她!” 徐应摸一把脸上的雨水,狼狈地起身,站在屋檐下。长街尽头,有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向酒楼而来。那女子身姿婀娜,细雨中又多了几分朦胧。徐应一时看呆,魂不守舍。 “哪儿来的美人,这大雨天是无家可归……”徐应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刻踉踉跄跄地冒着大雨追了过去。 夜色如墨,白九思坐在床榻上运功调息。时间流逝,他突然停止运功。 苍涂见状,立刻走上前来:“玄尊,已查到红莲的踪迹,她似乎逃离后并未刻意隐藏,如今正在……松鹤县。” 白九思双目蓦然睁开,眼底暗芒闪动,吩咐道:“接下来这些时日,由你来看守藏雷殿。” 苍涂迟疑片刻,还是上前阻拦,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玄尊刚强行出关,如今旧疾愈重,实在不宜再度使用法力。若是为了追捕窜逃的红莲,属下愿前往捉拿。” “你看好藏雷殿足矣。” 苍涂一愣,见白九思下了床,只能休了劝阻的心思。 李青月推开房门,忽然一顿。那日不欢而散后,李青月没想到白九思还会来蘅芜院。 白九思缓缓转过身来,李青月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衣服正是自己送的那件。李青月扶着门的手紧了紧,随后面色如常地走来行礼:“见过玄尊。” 白九思眉头一蹙,有些不满地抖了抖衣袖。李青月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白九思只得作罢,开口说道:“收拾行李。” 李青月一愣,随后面露恼怒:“玄尊这是要赶我走?你以为这破藏雷殿,我还真想——” 白九思眼看李青月要暴走,立刻开口打断,语气中有着自己察觉不到的妥协:“别瞎想,我是让你同我去捉妖。” 李青月反应过来,转身向屋内跑去:“玄尊等我片刻。” 果然只是片刻,李青月就背着自己的小包裹从屋里出来了。 “我们要去哪里捉妖?”李青月难掩兴奋。在净云宗时以她的修为,是万万没机会捉妖的。 白九思目光深邃,并不正面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8章 险象生 徐家门口挂着黑布白幡。李青月和白九思在门前站定。李青月自觉地上前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看着是三十来岁的妇人。 李青月上前拱手行礼,自报家门:“我们是捉妖的修士,请问这里可是徐应家?” 一口棺材停放在大堂中央。孙娘子领着李青月和白九思缓缓走来。 “我与我夫君徐应自幼青梅竹马,成亲也有十几年了。他平日里就爱喝酒,怎么说都不听。那晚他彻夜未归,我以为他又是宿醉在外,却没想到天一亮就有人在城外发现了他的尸体。”孙娘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抽泣,不断用手帕拭泪。 李青月和白九思来到棺材前。棺材里的徐应面目狰狞,似乎死前受过极大的痛苦,心口处一片血渍,留着一个乌黑的大洞。 李青月看向白九思,低语:“是红莲做的吗?” 白九思没应李青月的疑问,只是问孙娘子:“他平时去哪里喝酒?” “揽月楼——松鹤县最大的青楼。”孙娘子话中难掩哀怨。 李青月一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孙娘子却忽然走来,目光殷切地握住李青月的手,恳求道:“你们既然是捉妖的修士,那可一定要将那挖人心的妖捉到,为我夫君报仇!” 李青月正色答道:“孙娘子节哀,若是有妖怪害人,我们定会为民除害。” 孙娘子闻言放下心来,趴在棺材之上放声大哭。李青月上前伸手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白九思在一旁默默看着,眼中暗光涌动。 夜色降临,街巷冷冷清清,行人一个个缩脖笼袖行色匆匆。揽月楼大堂里却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一身男装打扮的李青月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 “不是说闹妖怪吗,大白天街上都没什么人,怎么到了夜里这揽月楼却这么多人啊?” 白九思在一侧坐下,看着满屋子衣香鬓影,淡然道:“自然是此处有能让人不顾性命也要来的东西。” 李青月一头雾水:“那徐应之死当真是红莲所为吗?她为什么要挖人心脏啊?” 白九思定定地看着李青月,开口解释:“你可知红莲的来历?” 李青月摇摇头:“不知。” “她是长在奈河桥边的莲花,吸尽了来往冤魂的恶念,所以化形之时便身带恶气,每逢月圆之夜,身上的恶气便会在她体内流窜,带来蚀骨钻心之痛,食人心才可压制。” 李青月听得目瞪口呆:“那恶气无法化解吗?” “有法,也无法。” 李青月急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白九思正欲说话,忽然,大堂的烛火尽灭。黑暗中众人哗然,须臾过后,大堂中央的舞台亮起,一名身着红纱裙的女子婀娜而至。伴随着乐声,红纱女子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之间分外魅惑。台下客人看得如痴如醉。 李青月紧盯着台上的女子,靠近白九思低语:“是她吗?” 白九思微颔首。 李青月当即拿起云阿剑,就要往台上冲去:“那还等什么?” 白九思伸手拦住李青月:“这只是傀儡分身,捉她无用。” 李青月坐了回去:“红莲的本体在哪里?” “她被镇压数百年,逃离时又受了重伤,想要操控这个傀儡分身,势必要在附近。”白九思端起桌面上的茶饮了一口,不疾不徐道。 “那你探不到她本体的踪迹吗?” “她活了近千年,自然有隐藏自己的法子。” 李青月瞥了白九思一眼,撇了撇嘴:“原来玄尊也没我想得那么厉害啊。” 一舞毕,满堂灯火再度亮起。在座客人疯狂而痴迷地喊着“莲儿姑娘”。 “红莲最善蛊惑人心。”白九思看着一脸疑惑的李青月,贴心地解释道。 李青月恍然大悟,眼睛一转,凑近白九思:“那玄尊可曾被她蛊惑?” 白九思懒得搭理李青月,伸手在她凑过来的脑门上一弹,疼得李青月抱着头缩了回去。 红莲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摇曳着走下舞台。立刻有无数男子拥了过来,每个人手中都捧着珍宝,递到红莲面前。 几个客人争得面红耳赤。红莲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坐着不动的李青月和白九思身上。目光一转,她浅笑着走来。 红莲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妩媚:“这两位郎君看着倒是眼生。” 李青月察觉红莲的目光一直盯着白九思,不由得心生不快,上前一步,挡在白九思身前:“久闻莲儿姑娘大名,我们也是慕名前来。” 红莲看了李青月片刻,轻笑一声,伸手轻抚李青月的脸颊,调笑道:“这位小郎君也生得好生俊俏啊。这满堂的人就你看着最顺眼,不知小郎君可愿随我上楼饮一杯酒?” 李青月下意识看向白九思,见他气定神闲,并未阻拦,自己心里顿时有些底气,反握住红莲的手:“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红莲拉着李青月,在诸多羡慕的目光中上了楼。白九思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端起酒杯轻酌。 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放着诸多珠宝,角落里的文王莲花香炉正燃着甜腻的花香。 李青月坐在桌边,目光不住地打量着屋内。这小小的松鹤县当真了不得,青楼花魁的屋子里竟然随手一件东西都算得上价值连城。 红莲给李青月倒了一杯酒,顺着李青月的目光看了过去:“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里有人心可贵?”红莲拦在李青月眼前,手指拂过李青月的脸颊,将她转向自己。 李青月闪躲开,拿着酒杯的手一顿:“看来莲儿姑娘对人心很感兴趣啊?” 红莲轻笑一声,拿起酒杯斜倚在窗边,看似怅然道:“并非我喜欢,是这世间太难寻得真心,所以才更加珍贵。” “莲儿姑娘来此地,就是为了寻得真心吗?” 红莲一口饮尽杯中酒,眼中多了几分悲凉,声音也不再娇俏、魅惑,听起来叫人哀伤。 “我在等人。” 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触目生凉。 夜色深沉,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李青月和白九思并肩走着。白九思瞥了一眼沉默寡言的李青月。自打从红莲那儿出来,李青月就像失了神一般。 “她同你说了什么?”白九思开口问道。 “她说她在等人——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白九思丝毫不诧异,神情似是早已知道:“深海无垠,乱丝无绪,红莲的执念太深了。” 李青月顿时来了精神:“你知道她等的是谁对不对?”李青月侧过身,看向白九思,“那要不要把那人找来?说不定能帮我们捉住红莲。” 白九思目光幽深地看着一脸期待的李青月:“他不愿相见,又怎能强人所难?” 李青月闻言,再度郁闷起来。她隐约觉得,红莲不像个大恶之人,刚才揽月楼一见,她只从红莲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哀伤。就只是看着红莲,就叫人想要陪着她落泪。 白九思早已在松鹤县布下结界,红莲是出不了松鹤县的。若是无人相帮,想来红莲是等不到她想见的人了。 李青月垂头丧气了一阵,只沉默地同白九思走着,满脸沉郁。 半晌,李青月才抬头问道:“我有些好奇,当初红莲是因何事才被封印在狱法墟的?” 草木枯黄,一片死寂的村庄里,无数村民病倒,昏死在街边,面色青紫。红莲墨发如瀑,红衣如血,只是周身被恶念缭绕,看起来颇为骇人。 花如月和白九思走入村落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生机断绝、尸以盈野的场面。 “红莲,你散布瘟疫,害了无数性命,还不束手就擒!”花如月手持逐日剑,直逼红莲而去。 红莲狠厉一笑,不闪不避,眼底猩红一片:“让他来见我!” “死性不改!”白九思也不再犹豫,配合着花如月一同上前。 红莲释放无数恶念,如同一股黑烟,嘶吼着向白九思和花如月攻去。白九思以手化冰盾,挡在自己和花如月面前。花如月瞅准时机,释放离火,一瞬间便将红莲的术法攻破,诸多恶念也在烈焰中灰飞烟灭。 白九思转守为攻,神光直冲红莲胸口而去。 红莲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 花如月和白九思合力捏诀,法阵朝着红莲压去。红莲无力抵抗,被封印在阵法之中,只是不断喃喃道:“求求你,让他来见我。” 李青月看罢,声音中难掩酸涩:“哟,又是你们的回忆?” 白九思不语。李青月心中有气,大步向前走,将白九思甩在身后。白九思依旧不疾不徐地跟着。李青月走出几步,忽然站定,回头。 “你还没告诉我,红莲口中的‘他’是谁。” “离陌。”白九思实话实说。 李青月正色道:“若是如此,那此事起于他,也该终于他。” 夜色如墨,李青月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红莲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忽然在李青月耳边响起:“傻姑娘,他根本就不爱你。” 李青月惊醒,睁开眼,握住云阿剑:“谁?” 屋内空无一人。 “你心里清楚的,他并不爱你。”红莲的话语中带着诡异的笑意。 李青月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手中的云阿剑滑落在地。 隔壁屋内,床上打坐的白九思忽然睁开双眼。灵光一闪,白九思出现在李青月的房间中。屋内床榻凌乱,不见李青月的踪影,只有云阿剑,掉落在床榻下,剑锋反射出道道寒芒。 冰封的混沌虚境之中,无边无际,无日无月,无天无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气息,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空中飘浮着无数花瓣形的冰块,它们在虚空中缓缓旋转,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如同梦幻般的碎片。 李青月昏睡在地,她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显得格外脆弱。一抹红色的身影缓慢走来,红莲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她的红裙在冰冷的空气中飘动,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片刻过后,李青月悠悠转醒,入目的正是红莲那张熟悉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笑脸。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后退躲避。 红莲轻笑一声:“又不是第一次见,怎么还如此惊讶?” 李青月不语,开始打量起周遭。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这里究竟是哪里? 红莲抬手一招,数片花瓣结成一个座椅,她慵懒地半躺上去,懒洋洋地说道:“别看了,这是我制造的幻境,只要我不允,无人进得来,也无人出得去。” 李青月微微沉默,片刻后说道:“抓我,是为了逼离陌现身吗?” 红莲指尖轻弹,李青月面前顿时多了一个花瓣组成的座椅:“你还真是聪明。”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凭着自己这点儿法力,打不过也出不去。李青月径直坐了下来,而后抬头问红莲:“我和离陌可没什么交情,抓了我,你确定他会来吗?” “那就要看你对白九思有多重要了,看他是否会为了你,抓他弟子前来见我。”红莲一边说,一边坐起身起来,直视李青月的眼睛,“若是他不肯,那也好,算是姐姐我帮你认清一个人了。” 李青月的眼神无比坚定:“他会的。” 红莲嗤笑一声,撩开衣袖,露出双臂,只见上面遍布无数黑色纹路。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恶气?”李青月猜测道。 红莲点了点头:“这些恶气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折磨得我生不如死。奈何桥上的孟婆告诉我,只有用真心爱我之人的心头血,才能化去我身上的恶气。只不过我活了千年,却还是化不掉这恶气,你猜,是为何?” 红莲抬手捏住了空中飘忽的一片冰花瓣,手指一用力,花瓣破碎,里面钻出一道灵光。 “或许让你亲眼看看,你才会明白。” 河流边,一身素衣的红莲正在洗衣。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仿佛在享受这宁静的时光。李青月错愕地看了看河边的红莲,正准备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子是半透明的。 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这是……” 红莲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我的过去。” 眼前的红莲依旧在洗衣服。李青月诧异地四下打量,还欲说话,忽然见名为张勇的男子抱着一捧花跑来。张勇夺过素衣红莲手里的衣服,将花送给她,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柔:“这种粗活儿丢给我就行,这水这么凉,我可见不得你受苦。” 红莲捧着花笑盈盈地坐在一旁。张勇洗完衣服,抱着洗衣盆和红莲并肩走着,神情羞涩地看着红莲。 “莲儿,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现在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我和爹娘商量过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明日我就去你家提亲!” “好哇。”红莲满眼笑意地看着张勇。张勇则欣喜若狂,止不住地绕着红莲傻笑。 李青月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疑惑,她不明白红莲究竟想让她看到什么。 天色陡然转黑,张勇晕倒在地,胸口一片血渍。红莲手拿匕首,手指抹去上面的血渍,轻点眉心,而后看向双臂,上面的恶气丝毫未褪去。她看着昏迷的张勇,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 大雪漫天,冰冷彻骨的夜里,一片寂静。 远处,一个名为陆遇风的男子衣衫单薄,背着行李,哆哆嗦嗦地走来,想去亮着灯的小屋敲门。擦肩而过之时,李青月瞧见那陆遇风已经冻得面色发紫。陆遇风终于坚持不住,一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青月想去搀扶,手却穿过了陆遇风的身体。小屋传来开门声,一双绣花鞋踩着雪地朝陆遇风走来。李青月回头看去,红莲穿过了她的身子,蹲在陆遇风面前。 红莲伸手探了探陆遇风的呼吸,艰难地将他拖进了屋子。 李青月眼前一花,身边场景已经变为白日。 陆遇风一脸感激地同红莲告别:“多谢阿莲相救,待我高中,必定前来迎娶你。” 时间流逝,斗转星移。李青月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周遭的变化。 一身状元服的陆遇风骑马归来,身后带着数箱聘礼,看着出门迎接他的红莲,满是期待地开口:“阿莲,我回来娶你了。” 时空轮转,李青月又一次被吸入光怪陆离的画面。待她再度平静下来,却看见陆遇风倒在血泊中,红莲手握尖刀,眉心染着血渍,可双臂依旧满是黑色纹路。 李青月又一连目睹无数个过去:森林中,红莲和明侠骞双手握剑背靠背共同对敌;河流上,宋琴弹琴,红莲在船头起舞;花丛里,红莲轻折花枝,文华藏满脸笑意,提笔作画……一次又一次,红莲手握尖刀,刺入男子的胸口。眉心染血的红莲仿如恶鬼,手臂上狰狞的纹路半分不曾消退,甚至越发浓郁。月圆之夜,红莲浑身痉挛,被黑气紧紧勒住,不断地翻滚惨叫。 李青月忍无可忍,闭眼大喊:“够了!” 灵光一闪,李青月再次回到幻境之中,心有余悸地趴在地上。 红莲悠闲地坐在座椅上,手指轻抚自己双臂的黑色纹路:“看清楚了吗?男子大多薄情,不管是青梅竹马、救命之恩、生死与共、高山流水……都是假的。” 李青月缓慢地爬了起来,神色有愤怒,亦有悲悯:“你杀了他们吗?” “我只是取了他们的心头血,并未取他们的性命。” “既然你认定男子薄情,那为何还执着于见离陌?”李青月目露不解。 红莲的脸上闪过一抹苦涩的笑,轻轻叹道:“他不一样。他不爱我,唯独他,不爱我。” 李青月眉头紧蹙,越发不明所以:“那你为什么偏要找他?” “是我爱而不得,总得为自己讨个说法。”红莲自怨自艾地回答道。 李青月还欲追问,忽然见红莲猛地坐直,随即诡异一笑:“有人来找我了,我就先不陪你玩了。” 红莲一抬手,李青月被封进冰层之中。李青月眼看着红莲身下的座椅化作零散的花瓣,红莲的身形也渐渐隐去。 “好妹妹,让我来帮体验一验白九思的真心如何?” 李青月如同被关进一个透明的柜子,拼命捶打冰层却无济于事。 白九思手握云阿剑,独自站在房间里。忽然,他目光一厉,抬手剑尖直逼红莲咽喉。 红莲并未有丝毫畏惧,反而往前凑了凑,将皮肉贴在白九思的剑锋上:“这不过是个傀儡躯壳,伤不到我的,你若是想杀,便杀吧。” “她人呢?”白九思目光充满威慑。 “拿离陌来换。”红莲抬眼,眸中全是威胁。 二人目光对峙。白九思思量片刻,手中的云阿剑缓缓放下:“若要他来,那你须亲自来见。” 红莲掩口笑道:“玄尊当我是傻子吗?若是我本体出现在你面前,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慢悠悠地退开,理了理自己的鬓发,“不然这样,我听闻,藏雷殿的血咒,弟子不得不听从,只要你给离陌传道诏令,我便告诉你李青月的位置,如何?” 白九思沉吟片刻,指尖在刀锋上轻轻一划,丢开云阿剑,以血画了道灵符。 红莲见状微微一笑,捏诀施法,身侧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裂口:“李青月就在里面,不过……我好心提醒,进去易,出来可就难了。” 白九思目光沉沉地看着红莲。 红莲笑得得意:“没错,这就是我设的陷阱,你要跳吗?” 白九思在红莲挑衅的视线下,毫不犹豫地收剑迈步。 红莲的笑容一滞,她看着白九思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这大成玄尊……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幻境之中,寒冰凝结,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雪白。四周静谧无比,白九思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白九思缓缓前行,忽然,他的脚下一顿,前面的冰层中竟然封着无数个李青月。 李青月们看到白九思,均是一喜。她们急切地喊道:“玄尊!” 白九思眉头微蹙,一一扫过各个李青月。看来这又是红莲设下的陷阱,若是选错了,只怕李青月就要永远被封在冰层里了。她是肉体凡胎,到时候便是玄天使者也救不回来。 白九思目光变沉,看着眼前的李青月们。 “玄尊,我才是真的!” “玄尊,你看我,她们都是假的!” “玄尊!玄尊!” ………… 李青月们吵闹不休,个个急切万分。 白九思微微停顿,随即毫不犹豫地向前,径直在一个“李青月”面前停下,伸出手穿过冰层,握住了里面李青月的手。 白九思用力一拉,李青月穿过冰层,撞进白九思怀中。与此同时,冰层里的李青月们纷纷发出悲鸣,随着冰层烟消云散。漫天惨叫声中,他们二人紧紧相拥。 李青月惊魂未定,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她缓缓抬头,看向白九思:“玄尊,你怎么知道是我?” 白九思双目紧锁在李青月脸上,眼中暗流涌动:“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妻子。” 红莲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可真是让人感动的深情啊。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二人了。” 李青月反应过来,松开白九思朝,着虚空大喊:“你不能走啊!你得放我们出去!” “等我见到了离陌,自然会放你们离开。” 任凭李青月如何呼喊,红莲再无回应。白九思倒是一脸坦然,丝毫不见焦灼。李青月被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伸出手掌:“掌其生熄,起!” 掌心的火焰还未成形,便被寒风吹灭了。李青月无奈,只得眼巴巴地看向白九思。 白九思沉默地抬手一捏,地面便多了一团火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峻:“过来取暖。” 阴莲宗外有一片密林,似迷雾幻境,困死了不少想要闯入阴莲宗的外宗弟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误入歧途的百姓。这里虽是密林,实际上,却更像乱坟岗。 张酸一脚踏在一个骷髅头旁,年久堆积的骨骼发出沉闷的声响,碎裂在地。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低空中有两只秃鹫盘旋,已经盯上了他这新鲜的食物。 一声清脆的玉哨声回荡于密林中。张酸拿出一支骨笛放在唇边。骨笛声沉静,中和了玉哨的刺耳。 那边声音停住,疑道:“蒙大哥?” 不多时,密林中现出曲星蛮的身影。她看到来人并非蒙楚,正要动手,却见到了张酸手中的骨笛,不由得愣住。 “哪里来的?” 她指的是张酸手中的骨笛。 张酸倒是沉静,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稍一用力便丢给了树梢上的曲星蛮。 曲星蛮一怔:“蒙大哥让你来的?” “是。”张酸也不避讳,直言道,“他说你有办法助我登上九重天。” 曲星蛮将信撕开,一目十行地读完,然后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你真要去?” 张酸点头,没有半点儿犹豫。炽阳果被取走后,他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去九重天,无论青月发生了什么,他都会豁出命去维护她。还好,蒙楚愿意帮忙。 “那就跟我来吧。”曲星蛮转身消失于密林中。 张酸毫不逊色,快速跟上曲星蛮的步伐。 “我们要去大荒山。”曲星蛮回头看一眼张酸,赞道,“功夫不错。” “谬赞了。”张酸神色沉重。他虽借了曲星蛮的人情,却并不是个多话之人,此时更不愿跟曲星蛮废话。 曲星蛮笑笑:“你不必担心欠我人情,蒙大哥肯将骨笛送你,这个忙,我是自愿帮的。” 张酸沉默下来,隔了许久,方才道:“你说的地方可到了?” 前方,大荒山极高,满天星触手可及。 张酸与曲星蛮并肩立于山顶,夜风瑟瑟。 “阴莲山是我魔宗圣地。传闻大荒起于混沌之初,勾连天地,下通九幽。我宗第一任宗主就是在这里魔功大成、飞升九天的。” 注意到曲星蛮的用词,张酸微微一怔。她说的是飞升。 曲星蛮似看穿了张酸心中疑惑,笑道:“自古有善便有恶,有正便有邪,有生便有死,有形便有藏。仙、魔对抗由来已久,不只是在凡间,九重天亦是如此,有仙便有魔。” 曲星蛮闭眼,捏了一道法诀,破开天门。下一瞬,一道天梯自九重天上荡下。张酸极目远眺而去,难以望到尽头。 “这是我阴莲宗的圣物,名为通天梯。无论修炼之人资质如何,只要登上这通天梯,便可免去凝丹飞升之辛苦,青云直上,直达九霄。” 曲星蛮变出一颗黑色丹药,抽出弯刀挡在张酸面前:“但我可不像蒙大哥一样乱相信别人。这是噬心蛊,你吃下,我才信你。以后每十日就要找我要一次解药,否则蛊虫便会吞噬你的五脏六腑。” 通天梯。张酸听说过这东西,只是亲眼所见仍是震撼。他听说过,以肉身攀登此梯,稍有不慎便会粉骨碎身,摔个神魂俱灭,可应该不只是如此…… “代价呢?”张酸回头看向曲星蛮,“以魔身飞升的代价是什么?” 曲星蛮微微一怔,随即目露欣赏之色:“这通天梯乃逆天之物,自然也会受上天的束缚。一路上,你要受烈火焚身、罡风淬体之痛。更重要的是,你乃仙家子弟,这通天梯却是魔族圣物,一旦踏入,会有无数魔气钻入你的骨髓、啃噬你的心脉,虽不致死,但比死更痛。” 张酸眯起眼睛遥遥望着,手指轻触通天梯荡下来的绳索。 曲星蛮挑眉看向张酸:“神魂俱裂,肝肠寸断,生不如死,都比不过如此。” 魔气萦绕着通天梯,只等着张酸登上,便要将其死死缠住。张酸却只是望着,没有说话。 “怎么?”曲星蛮邪邪地笑道,“怕了?” 张酸摇头。他只是想到了青月,不知青月能否等到他登上这通天梯,飞升九重天。张酸毫不迟疑地吞下那颗黑色丹药,目光平静地看着曲星蛮:“现在能让路了吗?” 看张酸这模样,曲星蛮一时拿不准他是冷静还是踟蹰。她先前也为别人开过通天梯,可那些人大多是对九重仙境抱有幻想,想实现抱负,这样的人往往狂热至极,哪里会像张酸这样冷静? “你若是现在反悔也来得及。”曲星蛮念在蒙楚分上,好心劝他。 张酸又摇头,系紧了腰间的佩剑。临行前,他回头想看一眼四海八荒,却只看到了曲星蛮。 曲星蛮冲他抱拳:“一路平安。” 张酸颔首,想了想,对她道:“蒙楚一切尚好,你暂不必为他担心。”说罢,他脊背绷得笔直,一言不发,撩起衣袍,踏上云阶。 曲星蛮一怔,眼中有些酸涩,再想跟张酸道谢时,却发现已几乎瞧不清张酸的背影。 李青月坐在火堆旁边,冰天雪地中唯有眼前这一堆离火可以取暖。只是离火靠法术燃烧,没有寻常火焰那让人心安的噼啪声。 “离陌仙君和红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值得她痴缠数百年?”李青月实在等得无聊,打算撬开白九思的嘴,问些八卦。 白九思冷淡道:“不知道。我封印红莲之后,离陌才拜我为师。他不想提,我就没再问。” 李青月再度消沉下来。白九思见李青月蜷缩着身子,便又将火变得大了些。李青月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忽然目光一顿,欣喜地跳了起来,指着空中。 “玄尊,你看!” 白九思顺着李青月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半空中飘忽的冰花瓣。李青月握住一片冰花瓣,里面有灵光流窜。 “先前你没来,红莲给我看了她的几段过去,每次都是捏碎了这个才看到。你说,这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回忆?”李青月目光灼灼,很是兴奋。 白九思的目光落在李青月手中的冰花瓣上,微微点头:“可以一试。” 李青月作势要捏碎冰花瓣,白九思却又忽然开口:“等等。” 李青月不明所以地看向白九思。白九思以手画符,轻点李青月的眉心,一个金色印记在李青月的眉心一闪,又消失无踪。 “同心符,接下来你在哪里,我都能感知到。” 花丛之中,文华藏胸口一片血渍。红莲眉心血迹未干,她愤怒地甩开手中的尖刀:“骗子!一个个都是骗子!” 周围花丛受红莲的灵力波动,无数花瓣被疾风卷起,向四周飞去。李青月下意识伸手放在眼前挡,而花瓣已经穿过她的身子。李青月看了眼身边一动不动的白九思,默默地放下了手。 “住手!” 红莲闻声看去。 离陌从天而降,落在文华藏身旁:“过去数百起伤人案件,都是你所为吗?” “是又如何?”红莲不屑地冷哼一声。 离陌查看了下文华藏的伤势,随即用灵力为文华藏医治伤口。等到文华藏无性命之忧,离陌这才起身看向红莲。 “你为妖,既已化形,理当潜心修炼,怎能习得一些旁门左道的邪术,还出手伤人?”离陌很是不解。 红莲满眼戾气:“与你何干?” 离陌手中幻化出长剑,剑芒微微闪烁。他将剑锋指向红莲:“你若是执迷不悟,那我便不能再容你在这人间作乱。” 红莲丝毫不曾畏惧,反而步步逼近离陌:“你可尝过冤魂的恶气在身上肆虐的滋味?你可试过皮肉之下每一寸经脉、血肉被撕裂又愈合的痛苦?”红莲露出双臂,上面满是黑色纹路,“我化形之时便身负诅咒,天道本就不公,我只是给自己讨个公正,又有何错?” 离陌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红莲的目光扫过昏迷的文华藏,而后她几近崩溃,倏地落下泪来:“我不过是求一真心,保护自己周全,可偏偏一切都是假的!” 离陌看着红莲悲愤的模样,目光闪过几分挣扎,似在权衡。最终,他缓缓收起了长剑:“若是如此,我来帮你吧。我修的是医理,你身上的恶气总会有不用伤人就能化解的法子。” 红莲这才正眼看向离陌,难以置信地问道:“就凭你?” 离陌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走近红莲,将她眉心的血迹擦掉。 “济度本就是我所奉行之道,我不求别的,只求你日后不再伤人就好。” 山林之中,阳光艰难地透过树叶的缝隙,留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离陌半蹲着,为一只兔子包扎受伤的腿。红莲躺在一旁的树枝上,一手托腮看着树下的离陌。 “这林里处处是凡人设下的陷阱,受伤的动物多了,你救得过来吗?”红莲觉得这个离陌像个傻子,总是做些没用的事情。 离陌头也不抬,语气坚毅:“能救一个,是一个。” 红莲不屑地撇了撇嘴,看了眼兔子,眼珠一转,随即露出了坏笑。 斗转星移,天光沉寂,月色遍洒。 红莲坐在火边。离陌拿着几块饼走近,忽然脚步一顿。红莲手中拿着的正是刚烤好的兔子,她一脸坏笑,冲着离陌摇了摇手里的烤兔子:“刚烤好,要一起来吃吗?” 离陌看着地上被解开的绷带,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到一旁啃起了饼。 红莲凑近,拎着兔腿在离陌眼前晃悠:“怎么?生气了?” 离陌倒是平静,只是叹了口气,说:“没有,但你不该为了和我赌气,就害了它性命。” 红莲冷哼一声:“假慈悲!你口口声声说我伤它性命,你怎么不想想你手里的饼是如何来的?难道谷物就没有性命了吗?” 离陌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饼,许久才收了起来:“红莲姑娘教训得是,我的确该学习辟谷之道了。” 红莲目光古怪地盯着始终心平气和的离陌:“你这人……当真好生奇怪。” 离陌并未接话,反而伸手搭在红莲手腕上为她号脉。 红莲愣愣地看着离陌的双手,忽见他展颜一笑:“这里灵气充沛,在此修炼,你体内的恶气已经弱了几分。” 红莲的双目盛满了离陌的笑脸,一瞬间觉得离陌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烫得她手腕发红。 山中不知岁月长,红莲的回忆中,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 离陌端着一碗汤药递给红莲:“这能化去一些你身上的恶气,你先服下。” 红莲接过汤碗,看着黑乎乎的汤药,心生懊恼:“这些天你都给我喝了上百碗药了,可是我也没见好多少,你到底能不能治啊?” “你体内的恶气积压太久,不能急,得慢慢来。”离陌一如既往地平和。 红莲忽而狡黠一笑,凑近离陌:“其实我有个更快治好我的法子。” 离陌抬眼望来,只见红莲离他越来越近,声音带着蛊惑:“要不你来爱我,然后我用你的心头血解咒。” 离陌后退一步,避开红莲,神色始终平静,不见波动:“抱歉,我修道只为济度众生,无心于男女情爱。”说完,再度去研究草药。 红莲恨恨地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第9章 渡千劫 月圆之夜,无数黑气在红莲皮肉之下游走,疼得她面目狰狞,满地打滚,连声惨叫。 远处的离陌闻声跑来。红莲立刻捂着自己略显狰狞的脸,控制不住地嘶吼。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痛苦:“你走开!” 离陌并未退缩,伸手来扶红莲。红莲猛地挥出一掌,剧痛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离陌被打飞数米,呕出一口血。他擦去嘴角鲜血,继续走来。 “没事,红莲姑娘,我来帮你。” 红莲见离陌受伤,再不敢随便出手。离陌握住红莲的手,欲拉她坐起,忽然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染到红莲的手腕上,那一块的黑气便淡了几分。 离陌眼前一亮,当机立断,运用灵力划破自己的手腕,递到红莲嘴边。红莲疼痛难忍,最终还是凑到离陌手腕伤口处,饮下他流出的鲜血。红莲体内肆虐的恶气虽未消散,但是肉眼可见地淡了一些。离陌另一只手放到红莲的后心处,缓缓给她输送灵气以压制恶气。 天色渐亮,红莲悠悠转醒,双手的黑色纹路依旧未消失,她一偏头,看到了身边躺着的离陌。 离陌面无血色地昏睡着。红莲缓缓坐起,目光落在离陌遍布数条划痕的手腕上,她颤抖着手轻抚那些伤痕,眼中已有了泪意。 离陌和红莲的身影一点点消散,周围场景再度扭曲。 白九思看到站立不稳的李青月,伸手拉住了她。 李青月和白九思再度回到幻境中。李青月抬头看着空中飘忽的冰花瓣,这一次并未着急去抓。 “玄尊,你觉得我们刚才所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李青月不等白九思回答就继续推测道,“我觉得应该是真的。玄尊应当也知晓,如今红莲对离陌仙君的态度是爱恨交织的,可是方才我们所看到的过去里,离陌仙君并未被抹黑,想来红莲没必要制造一些假的回忆给我们看。还有玄尊之前说过红莲被封印数百年,灵力早不如从前,那么制造一个能困住你的幻境肯定不是易事。”李青月双目炯炯有神地看向白九思,“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白九思瞬间领悟李青月的言下之意,沉默片刻,他拉过李青月:“站到我身后。” 李青月立刻躲到白九思身后。白九思双手抬起,灵力在手心凝聚,瞬间化作滔天离火,焚烧幻境里的一切。李青月在白九思身后观看,双目倒映着眼前的离火。幻境里的冰层一点点融化,随即开始一点点坍塌。白九思并未收势,反而加大灵力,越来越大的离火吞噬着整个幻境。一阵地动山摇过后,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揽月楼空旷的包厢里忽然出现一个扭曲的空洞,白九思和李青月从洞中飞出。落地时,白九思伸手拽了李青月一把,二人这才站稳。 那孔洞一点点地缩小,最终落地,化为红莲。红莲略显狼狈,身上皆是被焚烧过的痕迹,她恶狠狠地瞪着李青月和白九思。 李青月畏首畏尾地看了几眼,默默躲到了白九思身后:“是本体吗?” 红莲抬手轻触脸颊的伤痕。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嘲:“小丫头,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白九思手一挥,神光化剑,出现在他手中,寒光凛然:“红莲,跟我回狱法墟,还能留你一命。” 红莲冷笑一声,化作一道红光夺窗而出。 白九思立刻化作一道白光追去。 留在屋里的李青月一愣,追到窗口张望,转头看到屋里的云阿剑,她立刻拿起剑来,开门向外跑去。 街道上,李青月一边追逐,一边四下搜寻白九思和红莲的身影。 孙娘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救命!救命!”孙娘子边跑边惊恐地喊道。 李青月扶住了险些跌倒的孙娘子,也来不及去追白九思二人,只好问道:“你怎么了?” 孙娘子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李青月,面色惶恐:“诈尸了!我相公诈尸了!” 空旷的郊区,一片荒芜。红莲跌倒在地,她的身上满是伤痕,气息微弱。 白九思持剑冷眼看着她:“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红莲咬牙站起,满身狼狈,嘴上依旧不肯服软:“白九思,你的灵力比起过去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看来这次强行出关,让你所受的内伤颇重啊。” 白九思懒得理会,下手丝毫不留情面,祭起宝剑打算直指红莲眉心。 红莲冷笑一声,伸手化冰,挡住了白九思的剑锋:“白九思,你可知道你们这些神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那就是太相信人了。” 白九思目光一跳。 红莲眼中满是恶意:“要知道,有时候人心可是比妖更为恐怖!” 一片凌乱的大堂之中,棺材翻倒在一侧,徐应面色青白,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李青月一进门,立刻拔出云阿剑。 徐应似有所察觉,立刻扑了过来。 李青月以剑画符,朗声喝道:“云阿!驱邪!解!” 金色的符咒朝徐应飞去。徐应立刻直直地跌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孙娘子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眼见着李青月施法制伏了徐应,依旧不敢靠近。 “能不能劳烦姑娘把他绑起来,我害怕他又……”孙娘子向李青月恳求道。 李青月看着惊惧交加的孙娘子,点了点头。她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徐应绑好。 “这是我们宗门教过的绑法,就算他日后再被人操控,也挣脱不开的。” 孙娘子面带感激地递来一杯水:“多谢姑娘了。” 李青月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未曾多想,一饮而尽,打算再去寻一寻白九思和红莲的下落。 孙娘子笑着目送李青月离去。 李青月刚走几步,忽然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白九思身子一晃。红莲借机打出一掌,逼得白九思后退数步。 “我在幻境里看到你给李青月下了同心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同心符除了能感应被下同心符之人所处的位置,被下同心符之人所受的伤,画符人也会分担一半。你说,若是李青月死了,你是不是也会丢掉半条命呢?” 白九思面色阴沉,转身欲离开。 红莲也不再隐藏实力,伸出手掌凭空抓住白九思的腿,逼得他无法再动。她狠厉道:“现在想走了?没那么容易!” 李青月躺在地上,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孙娘子手里拿着尖刀步步逼近,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恐惧,反而满是怨恨。 “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孙娘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徐应那个浑蛋,死了就死了,你们为什么要找上门来查案?” 李青月看着几近癫狂的孙娘子,逐渐反应过来,徐应不是被红莲剜心的,而是为这看似柔弱的孙娘子所杀。 “徐应他该死!早就该死了!你们为什么要帮他?!” 油纸伞下露出红莲明艳的面容,眼波望来,勾魂摄魄。徐应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刻踉踉跄跄地冒着大雨追了出去。 孙娘子撑伞拦住了徐应:“相公,你要去哪儿?” 徐应不耐烦地推开孙娘子:“滚滚滚!别来烦我!” “相公,你喝多了,还是快些随我回家吧。”孙娘子再度上前,想要搀扶徐应。 徐应却抬手给了孙娘子一巴掌:“没听到老子说话吗?我让你别来烦我!天天叽叽歪歪的,看着就来气,再敢拦我,我打死你!” 孙娘子捂着脸跌倒在泥水中,手上的油纸伞也飞了出去。 徐应再次朝红莲离去的方向追去。孙娘子看着徐应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一柄雨伞撑在孙娘子头上。孙娘子有所察觉,抬头看到了红莲的面容,不由得一愣。她看了看徐应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红莲。 “你……” 红莲蹲在孙娘子身侧,笑着说道:“没错,那也是我。” 孙娘子目露惊骇,下意识往后躲。红莲又将伞往孙娘子方向移了移。 “妹妹,你该害怕的不是我。” 孙娘子愣愣地看着红莲。 红莲伸出手来,目带怜惜地轻抚孙娘子被打的脸颊:“为了这种男人,值得吗?这种日子,你真的还没过够吗?”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徐应醉醺醺地在雨里寻找:“美人儿,你在哪儿呢?” 突然,一根木棒狠狠地敲在徐应的后脑上。徐应应声倒地,昏死过去。 闪电照亮了孙娘子冷酷的面容。她丢开木棍,从怀中掏出尖刀,对着徐应的心口狠狠地刺下。 孙娘子手握尖刀,目光悲凉地看着一旁徐应的尸体,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说,这人为什么会变啊?明明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为何他会变得像陌生人?” 李青月尝试运气,却始终动弹不得。 孙娘子神情痴迷地拂过徐应胸口的血洞:“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心,明明他的心是红的,为什么却能做出如此黑心之事?”她的神情变得阴狠起来。 “红莲帮了我啊,要是没有她,我还要挨这个畜生的打。”孙娘子渐渐靠近李青月,“倒是你们,不分黑白,上来就说要捉妖!凭什么作恶之人你们不管,就针对我们这些可怜人!” 孙娘子缓缓在李青月身边蹲下。“红莲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事到如今,也该我帮她了。”孙娘子高高举起尖刀,用力插进李青月的心口。 白九思身子一晃,胸口白衣沁出血迹。他抬手捂着胸口,神色越发阴沉。 红莲见此,笑得越发嚣张:“哈哈哈哈……白九思,看你还如何赢我!” 红莲释放出寒冰,直逼白九思。白九思以掌心离火应对。一冰一火相接之处,罡风四起。红莲步步逼近,脚下土地皆化为寒冰。 离火越来越弱,白九思逐渐支撑不住,被重重地打飞出去。 孙娘子狠狠地拔出尖刀,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李青月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疼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孙娘子皱眉看着痛苦挣扎的李青月:“这都死不了,你还真是难杀。” 孙娘子揪起李青月的衣领,用尖刀逼近她的脖颈。尖刀在李青月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突然,一道灵光袭来,弹开了孙娘子手中的尖刀,连带着击飞了孙娘子。 离陌如一道光一般出现在大堂中,第一时间去查看李青月的情况。孙娘子见势不妙,飞快逃走。 离陌无暇顾及孙娘子,只是飞快掏出丹药喂给李青月。李青月艰难地咽下,额间的同心符一闪而灭。离陌看到后一愣,神情复杂。 “这次师尊肯定要怨我了。”离陌摇头叹息,手上结印不停,用灵力修复李青月的心脉。 有了离陌的救治,李青月面上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一些气力。她赶紧抓住离陌给自己疗伤的手。 “伤我之人和红莲是串通的,玄尊方才去追红莲了,说不定现在已经陷入了危险,我们必须快些去找他!” 离陌闻言,顿时神色大变。 松鹤县的郊区,一片荒芜的界碑旁,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大地上,显得格外刺眼。四周的草木被打斗的余波震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白九思艰难地抵挡着红莲的攻击,无数花瓣如冰刀般划过他的身体,留下一道道血痕。他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但他的眼神依然坚定,只是无法施展离火,只能勉强用灵力抵抗。红莲的水力凝结成蛇首,带着冰冷的杀意冲向白九思,仿佛要将他吞噬。 突然,冰冷的光芒散去,离陌双手结盾,挡在白九思身前。红莲脸上的狠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她盯着离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化为期待:“离陌,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李青月匆忙跑来,扶起半跪在地的白九思。白九思挣扎着想站起,却身子一歪,昏死过去了。李青月惊慌失措,看向离陌:“离陌仙君!” 离陌回头看到白九思的模样,面色凝重,立刻上前扶起白九思,想要带他离开。 红莲上前一步,试图阻拦。离陌手一抬,一道灵光击向红莲。红莲被打飞数米,双目通红地看着离陌:“你竟然出手伤我?” 离陌顾不得多说,一手握住李青月,一手握住白九思,身影瞬间消失了。红莲躺在地上,仰天大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山洞之中,离陌正在为白九思施法疗伤。白九思裸着上身,背上伤痕密布,随着法力的注入,那些伤口渐渐愈合,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离陌收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红莲乃水系大妖,师尊以火克她虽是上佳之法,可你自己也是阴水本源,哪来那么多的阳炎之力?师尊旧疾未愈,我此次并未带灵药,如今你伤了根本,不休养几个月是好不了了。” 白九思抬手,掌心燃起火焰,却十分微小。 离陌震惊地看着他:“这……为何会如此虚弱?师尊不是早就得了四灵的离火术法,怎么会突然消失?” “自然不会凭空消失。力量此消彼长,不在我这里,那就定是藏在某个地方。” 离陌闻言若有所思:“师尊还是怀疑……” 山洞外传来脚步声。离陌闭上了嘴,和白九思一同望去。 李青月抱着一堆野果和水小跑着进来。看到白九思后,她面上一喜:“玄尊,你好了?” 白九思微颔首,拿起地上的衣服一甩,衣服已经完好无损地穿在他身上。 李青月抱着野果问:“玄尊,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白九思的目光落在品相不佳的野果上,离陌心领神会,主动开口做恶人:“玄尊不需要吃——” 话还未说完,就见白九思已经拿起一个果子吃了起来,离陌看得目瞪口呆。 李青月转头看向离陌:“离陌仙君要不要也吃一些?” 离陌暗暗地瞥了白九思一眼,推辞道:“我就……不用了吧。” 李青月也不勉强,自己坐在地上抱着果子啃了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去抓红莲吗?” 离陌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时间太短,我只是治好了师尊的外伤。如今师尊内伤颇重,需要时间调养,不宜再和红莲交手。” “那我们要回藏雷殿搬救兵吗?”李青月接着问道。 “走不了。”白九思沉声解释道,“我灵力受损,大打折扣。红莲先前一直在隐藏实力,如今她改了我的结界阵法,离不开此地的人已经变成了我们。” 李青月呆若木鸡。 离陌安慰道:“没事的,算算时间,龙渊去玄天述职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到时候他定会往此处赶。” 红莲缓缓走向松鹤县的界碑。她的手指拂过石碑,目光遥遥地看向远处的松鹤县,脸上扬起一抹疯狂而嗜血的笑。 李青月站在洞口向外张望,又回头看了一眼。 白九思原地打坐疗伤,离陌在一旁护法。 李青月悄悄挪到离陌身旁,悄声问道:“离陌仙君,我和玄尊先前曾在红莲制造的幻境里看到过你们的过去。她的记忆里,你们之间不是挺融洽的吗?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离陌目光一缩,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李青月偷看了白九思一眼,见他依旧在打坐,便继续发问:“先前玄尊不问你,是因为尊重你的选择,但是现在再瞒下去无济于事,倒不如说出来看看我和玄尊能不能帮忙。” 离陌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了口气,道:“我躲她,只是不想她执念太深。红莲本性不坏,过去伤人取心头血也只是为了化解自己身上的恶气,虽然食人心能压制她身上的恶气,可是她从未因此去挖过人心。我自遇见她,将她带在身边数十年,最初只是想找到一个法子为她治病,却没想到到头来又让她患上了一种病。” “什么病?”李青月很是不解。治病治出来的病,简直闻所未闻。 “妒忌之病。” 街道之上,无数人面色惨白,东倒西歪。离陌奔波在众人中间,一一号脉。为着治疗疫病,离陌已经几个昼夜不眠不休,自然无暇顾及红莲。 药棚之中躺着众多奄奄一息的病人。离陌拿着药碗,一一递给众人。有位姑娘病症最重,难以服药,离陌便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将药灌入她口中。 刚进药棚的红莲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双目通红。她夺过药碗,猛地砸在地上,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你不是说要为我治病吗?为什么现在一直照顾他们?” 离陌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解释:“你的……病,我还在想办法。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你现在不就是不管我吗?”红莲委屈地争辩。 “你和他们都一样,我会一视同仁的。”离陌语气温和。 红莲却愣在原地,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语。 一口大锅冒着热气,离陌拿来许多药材,一一嗅过,然后丢进药锅。药气袅袅升起,离陌细嗅,依旧觉得不对。看到药棚里的人都已沉睡,他便背过身去,拿起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滴进锅里。 红莲从暗处一步步走来,话语中听不出喜悲:“你要用你的血,去救别人?” 离陌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抬手捏了个诀。一道结界展开,将煮药的地方隔绝开来,不露丝毫声音出去。 “你莫要声张,若被别人知晓,指不定会误会我为妖物。” 红莲的手颤抖着握住了离陌的手臂:“原来你对谁都是如此。” 皓月当空,林中回荡着红莲的悲鸣。无数黑色恶气在红莲皮肉之下游走,她痛不欲生,灵力不受控制地溢出,摧毁周边所有的林木。月如圆盘,诡异而安静。一夜过去,红莲疲惫而虚弱地伏在地上,手臂上的黑色纹路更深了。 红莲想起那一日,她用灵力修补了离陌手腕上的伤痕,而后踮脚吻了上去。只是离陌眼中全无羞涩、恼怒,只有疑惑。 “你不信我的爱?”红莲神情分外认真,不见半点儿妩媚之色。 “信与不信并无意义,我说过,我只有济度之心,无心于男女情爱。我的心头血,不是你的药。”离陌的平静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刺入红莲的心。 “既然如此,你可否只度我一人?”红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修道之人,岂有只度一人之理?你再如此胡闹,便是乱我道心,那我不能再留你在我身边了。” 原来……在你心中,我与别人并无分别啊……那便让你身边只有我好了。 红莲一点点支撑起身子,眼中满是冷意。 清晨时分,离陌靠在柴火边沉沉睡去。 红莲脚步轻缓地走来,手中握着灵力幻化出的冰刀,冰刃之上还在滴血。她停在药锅前,垂眸看着离陌的睡颜,目光令人心惊。 药棚之中,离陌奔波忙碌,一一给病人喂药。所有病人均饮下了离陌递来的汤药。离陌擦了把头上的汗,欣慰地一笑。 忽然,所有的病人开始抽搐,痛苦不堪的哀嚎声响遍棚内。离陌赶忙扶起一人,为她号脉,却发现她的气息一点点衰弱。离陌立刻往她体内输送灵力。离陌不敢停下灵力的输送,可又无法抽出手去救别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病人气绝。 棚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离陌颤抖着手,一一去查看倒地的病人。他不顾一切地为每个人输送灵力,却于事无补。棚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离陌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上残留的汤药上。他跌跌撞撞地过去捡起,手指蘸着尝了一口,入口的瞬间身子瞬间僵住。 红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斜倚着门,并未着急靠近离陌。 离陌僵着脖子回头看去:“你都做了什么?” 红莲迎着他的视线,缓缓一笑:“你若要救人,只能救我,你的血也只能给我。” 离陌的双眸顿时紧锁。他大步朝红莲走去,狠狠地攥着红莲的手臂,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声音:“你!都!做!了!什!么!” 红莲目光丝毫不闪躲地看着离陌:“我可是长在奈河桥边的花,身负恶气。你的血能救人,而我的血能害人,你说,我们是不是绝配?”红莲的衣袖滑落,露出上面的伤口。 离陌难以置信地踉跄了几步:“你为何要害他们性命?” 红莲带着几分咄咄逼人,步步靠近离陌:“只有让你亲手了结他们的性命,你日后才不会再乱救人。我说过,你只能度我一人。” 离陌颤抖地看向自己方才给别人喂药的双手,不禁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下,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红莲蹲下来,看着离陌,天真地一笑:“现在,你不用再为难了,需要你救的只剩我一个了。” 离陌看着红莲的模样,只觉得遍体生寒。 山洞中,李青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后来呢?” 离陌闭上了双目,似是不忍回想:“我难以接受自己误害了无数性命,也不想再看到红莲……” 李青月轻声说道:“所以你开始躲着她?” 离陌睁开双眼,目光平静:“我习的是医理之道,只能救人,杀不了她。” 李青月叹了口气:“如你所说,你们曾相伴数十年,怕是你也下不去手吧?” 离陌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眸。 李青月继续说道:“你刚说红莲本性不坏,她却因妒忌之心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如此行径怎么能算本性不坏?” 离陌微微摇头:“她此举的确罪孽深重,只是在她被封印的百年里,我时常会设身处地地去想,她每月都受恶气侵害,想来那些恶气折磨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李青月看着离陌,忽而一笑:“你这是在为她找借口吗?” 离陌一哑,李青月倒不再追问此事。她继续说道:“当初是你找上玄尊帮忙封印红莲的吗?” 离陌错愕地看了李青月一眼,见她早已知晓,索性直说:“对,他们偶然游历至村庄,便合力封印了红莲,我也因此拜入师尊门下,而我心中有愧……” 李青月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愿见她,其实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害怕,害怕一见到她就会想起曾被自己亲手所害的那些人吧?” 离陌没有回答,只是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青月叹了口气:“你当真不曾喜欢过红莲吗?” 离陌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曾。” 李青月点了点头:“那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离陌一愣:“……没有。” 李青月微微一笑:“难怪。你自然也不会理解初尝喜欢滋味之人的执拗。那不是妒忌,而是因为爱而生的占有之情。我曾见过红莲过去对其他男子的模样,都是在演戏,只有对你不同,想来这也是她第一次学会爱人。” 离陌微微一愣。 李青月继续说道:“我在想……就只是随便想想哈。红莲所行固然是大错,可她是只妖,如你所说,她生来便备受恶气折磨,只求自保,无人教她善恶之分。倘若你当初能心平气和地同她好好解释,开导她,让她自己释怀,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了?” 离陌一愣,说不出话来。 李青月继续说道:“当然了,你对红莲无男女之情也不是你的错。可是你后来一直逃避面对,任她越来越疯,就有那么一点儿……不太合适。” 离陌诧异地看着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李青月:“没想到夫人竟如此通晓男女之情?” 李青月爽朗一笑,看向白九思:“这感情之事,我可是太懂了,毕竟我可是一心喜欢玄尊的。” 离陌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师尊如今只是在运气疗伤,还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的。” 李青月点了点头:“我就是要说给玄尊听的啊。” 白九思看似没有反应,然而周身围绕的灵力有些紊乱。 李青月察觉到了,轻声说道:“离陌仙君,我怎么觉得玄尊的灵力有些紊乱啊,是不是他的伤势又加重了?” 离陌低头忍笑,没有说话。 李青月见离陌神情轻松,这才放下心来,又拾起了之前的话题:“你有没有想过,这次来都来了,就和红莲彻底说个清楚。几百年的纠葛,也该清一清了。” 离陌脸上的笑意散去,他低头沉思,面色无比挣扎。 李青月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你是爱她的。” 离陌下意识就想否认:“我不曾——” 李青月打断他:“你别急着否认。这世间的爱有千千万万种,又不是只有男女之情。” 离陌一愣,眼睛飞快眨动,似未曾领悟。 李青月还欲再解释,白九思忽然睁开眼,目露冷光,看向洞口:“小心。” 离陌闻言,率先起身警戒。 李青月落后一步,拉起云阿剑站起来:“怎么了?” 有冰霜自洞口延伸进来,触碰到的花草均被冰冻起来。 李青月惊呼:“这是……” 离陌沉声道:“红莲的水系灵力。” 李青月面色震惊:“她发现我们了?” 白九思低声说道:“不,她这是在逼我们自己出现。” 李青月惊慌失措道:“逼我们?难不成她想……” 离陌沉声道:“冰封整个松鹤县。” 松鹤县的郊区,红莲悬于半空中,衣裙、头发无风自动。无数灵力从她双手向外蔓延,地上的冰霜一点点朝四周蔓延,被冰霜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她的目光冰冷而狠戾,仿佛要将一切冻结。 山洞中,离陌面色凝重,转头看向白九思和李青月:“等不及龙渊了,再这样下去,松鹤县里的百姓就要遭难。方才夫人说得对,是我一直以来的逃避才让红莲一错再错,现在我是时候去找她解决旧怨了。” 李青月坚定地说道:“我们同你一起去!你不懂男女之情,我怕你又说错话,火上浇油。” 白九思点了点头:“一起去。” 离陌见白九思发话,只得让开了路,同时不放心地捏诀为李青月和白九思各自变出一个圆形的护盾:“这盾能保你们不受冰霜侵害。” 李青月点了点头:“事不宜迟,走吧!” 三人一同朝外走去。 半空中的红莲似乎有所感应,缓缓睁开了双眼。 远处,三人走来。 红莲缓缓落地,而地上的冰霜依旧在向四周蔓延。 离陌看到冰霜已经进了松鹤县,不由得心中焦急:“红莲,停下吧!” 红莲嘲讽一笑:“几百年了,你还是改不了喜欢救人的毛病!” 离陌沉声道:“你想见我,我已经来了,你不要再去伤害松鹤县里的人了。” 红莲冷笑道:“我想见你?那我被封印的几百年里,为何你没来看我一次?” 离陌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 红莲冷冷一笑:“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让你染上杀孽?” 提起旧事,离陌不由得面色一白。 红莲瞧见离陌的神色,冷冷一笑:“不如让你再多背负一些杀孽,这样才会让你不敢再躲我!” 离陌惊呼:“不可!” 冰霜再度朝松鹤县蔓延。 白九思飞身落在松鹤县入口处,失了离火之术,他只能用本体冰水灵力建起一个护盾,阻挡逼近的冰霜。 离陌心中一急,下意识就想去支援白九思:“师尊!你不能再擅动灵力了!” 李青月推了离陌一把:“我去帮玄尊,你语气好一些,赶紧解决了你们这些旧怨。” 离陌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红莲,放缓了语气:“我从未想过要将你抛在一旁不管。” 红莲抬手一招,无数寒冰化作冰刀,刀尖直指离陌,逼得他不敢上前。红莲冷声道:“可是你明明就这样做了!数百年间,我遭受着恶气的折磨,我从未信过任何人,只信你,到最后你却想着赶我走。” 离陌愣在原地,看着悲愤的红莲,说不出话。 抵挡冰霜的白九思再度牵动旧伤,强压下胸口的血腥气。 李青月察觉白九思的异样,忍不住朝离陌大喊:“离仙君,玄尊快撑不住了!” 离陌目光一紧,抬步朝红莲走去。面前的冰刀寸寸后退,始终未曾伤离陌分毫。离陌沉声道:“孰对孰错,再争执下去也没有意义。红莲,只要你停下,我答应在为你化解恶气之前不再插手他人之事。这一次,我说话算数。” 红莲愣了一瞬,目光定定地看着离陌:“那你爱我吗?” 离陌面露难色,再次哑口无言。 红莲的目光一点点变得绝望。 李青月再次忍不住大喊:“离仙君,你就骗她一句,说爱她又能如何?” 离陌刚要开口,红莲却打断了他:“不必了,我不需要这句话了。” 冰刀合并化为一个透明的冰棺,将离陌困在里面。红莲并未再看离陌,而是释放全部灵力,朝白九思所在方向攻去。 白九思再次呕出一口鲜血。 离陌凝聚灵力攻击冰棺,然而冰棺坚如磐石,任他如何击打都无丝毫裂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九思伤重。 李青月眼看着迫近的冰霜,咬牙挡在白九思身前。白九思却拉着李青月转身,挡在她身前,承受无数冰霜的直击。从白九思的后背开始,冰霜向他的四肢延伸。李青月眼睁睁地看着白九思面上逐渐挂上一层冰霜。 李青月心急之下,翻转掌心:“灼恶燃邪,掌其生熄,起!”她的掌心突然爆发出熊熊火焰,如同一条火龙般越过白九思,击打在他身后的冰霜上。那冰霜瞬间被击碎,被离火灼烧为虚无。李青月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放出如此大的离火。 离陌看到这一幕,瞬间呆住。 红莲已用尽全部灵力,此时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她看着远处的二人,脸上挂上一抹诡异的微笑。 白九思身上的冰霜迅速融化,化为水,打湿了他的发髻、衣服,他的身子一晃,单膝跪地。 李青月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扶白九思。白九思的眼睛黑得发亮,他忽然攥住了李青月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能将她的手腕捏断。 李青月吃痛道:“玄尊?” 白九思满眼都是李青月那张脸,声音低哑:“阿月,果真是你……” 第10章 方寸地 通天梯尽头,九重天云海深处。 摆渡人撑舟在岸边停了下来,向着一点儿亮光望去。 “忍罡风淬体、烈火焚身、抽筋碎骨之痛,”摆渡人轻啧两声,“不值不值。”他边说着,却边向那点儿亮光而去。 九重天寂静太久,这登天梯而上的凡人,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新鲜事。 小舟靠近,才能看清银河上躺着一个人,罡风和烈火如利刃一般不断从他体内窜入窜出。他虽是清醒的,却因受了过多折磨,只能无力地漂浮于水面。 “小仙君。”摆渡人将小舟停下,推了推他,“这位小仙君,可是要上船啊?” 张酸睁开双眼,启唇欲语,却失了声音,直到被拖上船,才哑声道出一句“多谢”。 摆渡人摆摆手示意张酸休息,自己则一手撑着竹篙,一手拿着酒葫芦,催动小舟慢悠悠地前进。 小舟便这样行了半日,直到天色稍稍亮起,张酸才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对着摆渡人重重一拜:“多谢仙君。” “不是已经道过谢了?”摆渡人饮一口酒,看向张酸,“你体内有阴阳之气相冲,可是动用了魔族圣物通天梯?” 张酸沉默片刻才道:“是。” “以一介凡人之躯登上九重天。”摆渡人闲来坐看银河,对各色行人最为了解,他能看出,眼前这位青年不像为了修仙不择手段之人,“你来这九重天,所求为何啊?” 张酸垂眸:“寻一位故人。” 竟是个痴人。摆渡人立起长篙停舟:“这九重天浩荡无边,仙人灵修数不胜数,你可知所寻之人住在何处?” 良久不见回答,摆渡人以为他不知时,却听张酸道:“丹霞境藏雷殿。我要找大成玄尊。” 摆渡人一怔:“你可真是个奇人,要寻之人也这般非比寻常。” 张酸沉默。他自然知道,九重天浩大无边,唯独玄尊,不是他想见便能见的尊神。 摆渡人解下腰间的葫芦灌了口酒,继续说道:“你若是执意要去丹霞境,只需一路向南便可。” 得知去向,张酸脸上亦没有悲喜,只是平静道:“需要多久?” “仙山难渡,星河易行。老朽以灵力驱动,只需三日,保管你到达藏雷殿。” 张酸微愣:“仙君肯送我?” 摆渡人上下打量着张酸,点头笑笑:“送有缘人。” 有缘人?张酸低头看看自己,起身欲谢,却被摆渡人扶住:“坐稳了!” 那竹篙一点,一叶小舟便在云海之中飘荡而去。 漫天星河璀璨,一叶小舟飘荡在星河之中。 摆渡人已经熟睡,隆隆的鼾声吵醒了同一小舟上的张酸。他缓缓睁开眼睛,极目望去。此处星河倒流,天地混沌,星河呈漩涡状流入一片荒芜的归墟。 张酸被冻得打了个寒战,掀开摆渡人盖脸的斗笠,轻轻推了推他:“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天寒地冻,摆渡人并非偶然陷入瞌睡,只是因为极寒,被迫让身体陷入了休眠。 推两下也不见摆渡人清醒,张酸便摇晃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藏雷殿位于南方,此时应春暖花开,他们明显是走错路了。张酸心下焦急,催动内力,燃起一团明火照亮周围。与此同时,这温暖也唤醒了昏睡中的摆渡人。 “老人家!”张酸见摆渡人清醒过来,连忙扶着他坐起,“我们这是到哪儿了?您可是迷路了?” “哎呀……”老人家眯着眼睛困顿不堪,“不是迷路,是走错路了。我们路遇北斗异象,整个银河方位都跟着变了,我们自然就走错了。” 张酸皱眉:“这要如何是好?” 摆渡人将长篙丢给张酸:“这里乃归墟,我本体为鯥,遇寒则死,逢暖则生。此处太冷,你的内力暖不了我多久,我便又会陷入沉睡。” 张酸用内力燃起的火苗减弱,周身又被满天星子卷入璀璨的黑夜。 摆渡人气若游丝:“我……我恐怕要睡上三年五载,” “不行!”张酸气急,抓住摆渡人,“我等不及了!别说是三年五载,便是三五日,我也等不起!” 摆渡人无奈地摇头:“一切皆是天意,欲速则不达。” “唯有此事不可。”张酸态度坚定,“你告诉我藏雷殿怎么走,我来撑桨。”言罢,他便撑着竹篙,在星海中掀起一层层涟漪。 “罢了罢了。”摆渡人看了张酸片刻,头歪了下去,伸手指向一方。 张酸顺着摆渡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唯见云海翻腾,头顶北斗七星四处乱撞,漫天异象。他回头时,摆渡人已然再次陷入熟睡。 一人,一篙,一叶孤舟,于星海之上,化作星子大小,坚定向前而去。 星子渐隐,旭日东升,云海沉浮。 张酸手脚已然僵住,却牢牢抓着竹篙,维持着撑篙的动作,向前行进。 云海自小舟两侧散开,前方不远处,一道天门豁然显现。 张酸眼睛一亮,加速向前行去。 “敢问可有仙家在此?” 天门浩大,回声空旷,却无人应答。 “可有仙家在此?” 张酸泊船,想要上前敲门。他的手指刚刚搭上大门,门中突然光芒大盛,涌出一股无形之力,将张酸吸了进去。 漫天狂风疾雪,片刻便将张酸吹成了一个雪人。他回头,再不见摆渡人和小舟,那将他吸进来的大门已变作一堵冰墙挡在他身后,他也不得出。 一路上内力损耗不少,张酸施法攻击冰墙一次不成后便不敢再试,调转方向,想要寻找新的出路。 门内严寒更甚,张酸行了片刻便感觉到有些奇怪。按理说,他应当撑不住这严寒,现在他却只觉身体寒冷、皮肉痛苦,并无其他不适。 风雪在耳边呼呼作响,张酸突然皱起眉,隐约听到了脚步声。 “锵——” 张酸拔剑的同时,一柄长刀被击飞,樊凌儿一个翻身,以刀尖点地,站在张酸身前。 樊凌儿手里拿着从张酸腰间挑下的玉佩,眼神一凛:“玄尊派你来的?”说话间,她眉间结了一层薄冰,更显清冷,“你这玉佩……可是家传之物?” 张酸见到有人本是欣喜,可发现对方的杀意后便敛去了表情,如今听她提到玄尊,又不由得惊异:“你说的玄尊可是大成玄尊?” 樊凌儿突然收了杀意,挑眉盯着张酸。她并不认为眼前的男子是个鲁莽之人,可为何她只提到“玄尊”二字,他便慌了神,不惜先开口,暴露弱点。 “你见过大成玄尊白九思?” 那边似乎已经乱了阵脚,胡乱提着毫无意义的问题。樊凌儿晾了张酸片刻,勾起唇,点了下头。 “在天界,认识大成玄尊有何奇怪?”樊凌儿故意放慢语速,边说边慢慢向张酸靠近。 眼前的男子虽握着剑,却并无杀意。难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性命重要?樊凌儿忍不住笑了一声,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张酸的手腕。 “阴阳交汇,灵气相冲,仙气魔功俱在一体。”她只探一下便道出了张酸的脉象和来历,“你是乘通天梯上来的。” 难怪他能进入归墟,难怪看似凡人之躯,却扛得住这极寒风雪。 张酸挣开,向后退了一步,正要出剑,樊凌儿突然回头,目光凝视远处:“糟了!” 转瞬间,风雪大涨,灵风肆虐,樊凌儿神色紧张,向着冰域中心跑去。 张酸犹豫一瞬,快速跟了上去。 冰域中心,风雪反而趋于平静,樊凌儿盘膝坐在地上,手指结印,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地下,与风雪渐渐融为一体。 张酸打量着樊凌儿,不由得慢慢皱起眉来。 不出片刻,樊凌儿收了法阵,深吸一口气,回头见张酸还站在原地,扬眉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我的东西还在你手里,”见樊凌儿提问,张酸也不尴尬,直接回答道,“而且我想出去,去丹霞境。” 一介凡人,痴心妄想。樊凌儿将玉佩丢还张酸。 “你不要自以为登上天梯,我就会对你刮目相看。”樊凌儿毫不客气地泼下一盆冷水,“别忘了,你终究是一介凡人。” 张酸颔首,语气不骄不躁道:“多谢提醒,现在可否告知我如何去丹霞境了?” “你……”樊凌儿又想讽刺两句,但看到张酸认真的目光,突然将话憋了回去,“你究竟是谁?” “净云宗张酸。” “你是……李青月的师兄?”樊凌儿眉心微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寻她做什么?” 张酸抿了抿唇:“青月……她有危险。” 击退红莲的寒冰后,李青月伸手拂过白九思散乱的湿发,一脸担忧:“玄尊,你还好吗?” 未等白九思开口,天上忽然云层翻涌,电闪雷鸣。 离陌抬头看天,面色一喜。无数道雷电击打松鹤县上方的结界。结界被击得粉碎,炸开,一道身影随即伴随着雷电而降。 离陌缓缓抬头:“龙渊!” 龙渊缓缓落下,一道雷光自他手中而出,击碎了困着离陌的冰棺,转头看向一侧的红莲。 无数雷光朝红莲攻去。红莲避无可避,硬生生地承受了,瞬间遍体鳞伤。 离陌察觉到不对劲,急忙在龙渊再次出手之前阻止了他:“等一下!” 龙渊不满地看着挡在红莲身前的离陌:“你又要做什么?” 离陌不语,转过身,不顾红莲的闪躲,拉着她的手腕号脉。下一刻他一脸震惊:“你的灵力……” 红莲苍白的脸一笑:“我被封印了数百年,你以为对付你们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离陌愣愣地看着红莲,第一次茫然无措。 龙渊冷声道:“离陌,你还不动手吗?当初就是你心软,不肯下杀手,才有了今日祸患!” 红莲并不理会龙渊,手指勾画着离陌的眉眼:“我没有想过要伤害这里的凡人,刚才只是想吓唬你,想听你说一句爱我。可是看你为难的模样,我就觉得,还是算了吧。” 离陌愣愣地看着红莲,却见红莲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我已经受够了恶气的折磨。” 离陌攥着冰刀的手越来越紧,一瞬间无数回忆在他脑海里掠过。 白九思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她是你命里的一劫,你只想躲,是躲不过去的。” 红莲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你说自己习的是医理之道,生来就是要救世济人,可是你明明连我都没有救好,为何还要去管别人?这就是你所奉行的济度之道,一人未了,就去救他人?” 李青月的声音也隐隐传来:“这世间的爱有千千万万种,又不是只有男女之情……” 离陌的双目刹那间变得清明,最终,他轻声一笑。 红莲不解地睁开了眼睛,却见离陌握紧了冰刀,猛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红莲和龙渊都被惊到了:“离陌!” 离陌抬手阻止龙渊靠近,随后看着红莲,缓缓一笑:“我说了,你的恶气,我来帮你解。” 离陌的手指轻蘸刀尖上的鲜血,然后点在红莲的眉间。刹那间,红莲的眉间一红,双臂的黑色纹路尽数褪去。 红莲难以置信地撩开衣袖查看,再也看不到一丝黑色纹路。她错愕地看着离陌:“怎么就解了?你……” 离陌微微一笑:“我爱你。” 红莲彻底僵住了。 离陌继续说道:“不是男女之爱,是神对万物之爱。” 红莲眼中依旧困惑不解。 离陌将冰刀交给红莲:“你仔细想想,你曾认识的那些男人,并非全部都是虚情假意。他们对你的爱都是真的,而真正虚情假意的是你,你只为化解恶气,从未对他们真心相待,他们的心头血自然解不开你的恶气。化解恶气的结在你身上,而非别人身上。” 红莲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冰刀。 离陌继续说道:“他们对你的爱都是真的,而真正虚情假意的是你……” 红莲抬眼看向离陌,只见他笑得异常坦然。 离陌继续说道:“说来我也要谢谢你,你让我参透了我的劫。过去,我一心只想济度,却从未理解何为真正的济度。那便是先尝人之苦,才能解人之困。” 红莲呆愣了许久,最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红莲手指一动,冰刀连同周遭残留的冰霜均化为花瓣落下。红莲的身子一点点地消散:“现在我理解你所说的罪孽了。” 红莲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半空中的一朵红莲:“劳烦你将我放在玄天之上的瑶池吧,让我重新修炼,再化形之时,我一定不会误入歧途了。” 离陌伸手,那红莲便落在他的掌心。 龙渊冷眼旁观,看了眼离陌心口的血痕:“你真的没事吗?” 离陌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修的是什么吗?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 龙渊转头看向远处的白九思和李青月:“那就好,接下来才是正事!” 离陌跟着看过去,笑容微敛。 松鹤县的郊区。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显得格外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李青月站在白九思身边,看着龙渊和离陌走来,心中充满了不安。 龙渊抬手一挥,一道雷电锁链瞬间捆住了李青月。她惊慌失措,试图挣脱,但雷电锁链紧紧束缚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李青月抬起头看着龙渊,眼中满是不解:“龙渊仙君,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龙渊满眼冷光,语气中带着一丝严厉:“好久不见啊,四灵,你竟然还敢出现在师尊身边!” 李青月愣住了,她努力挣扎,试图解释:“你认错人了,我是净云宗李青月,不是什么四灵。” 龙渊却打断她的话,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方才你所使用的离火,我也看到了,那是曾经的四灵仙尊才会用的术法。四灵和师尊本就是同宗同源,此消彼长,如今师尊重伤,而你却得了法力,你能解释得清吗?” 李青月一愣。她错愕地看向白九思,只见他目光沉沉,似压抑着极强烈的情绪。她心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冰墙前的冰已有千尺厚,是张酸进来时所见的十倍不止。一阵风雪就结了如此厚的冰,若不是遇到樊凌儿,张酸深知自己可能活不到下一次暴风雪来临。 樊凌儿走到冰墙面前,结印施法,不消片刻,便出现了一个法阵。 “穿过这个法阵,你便能离开归墟了。” 透过法印,隐约能看见归墟外的天地。张酸盯着一会儿,才开始向内走去。他只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樊凌儿:“你不走?” 樊凌儿摇头。 张酸微微皱眉头,眼前这女子既然知道出去的办法,也有离开的能力,为何要被困在里面饱受皮肉之苦? 这片刻的犹豫被樊凌儿误会成怀疑,她冷哼一声,道:“你若不信,尽管留在这里,下次风雪来临,万一你遇难,我可不会救你。” 张酸沉默了,也不好多解释什么。见樊凌儿如此坚定,他只认作她自有留下的理由,也不会轻易告知他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转身道了声“多有冒犯”便离开了。 冰层虽厚,法印结成的隧道却不长,不多时,张酸便到了出口。正要离去时,他突然听见樊凌儿突然叫他。 张酸回头看向樊凌儿,她一手指着天边:“你的前方便是东,向前走,御风而行三千里就能到你想去的地方了。” 她这是给他指路。张酸不疑有他,拱手正要道谢,法印突然消失,张酸滑出了隧道。 冰门内,樊凌儿呵了口哈气,拿起自己腰间的玉佩,竟然与张酸的那枚一模一样。她并未端详太久,便继续向着冰域中心而去。 藏雷殿的山腹深处,地牢阴暗潮湿,寒气逼人。岩壁之上,刑器泛着寒光,反潮的湿气结成露水,不时地滴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李青月被铁链锁住了四肢,每一次尝试动用灵力挣扎都会被雷电击打一次。最终,她不敢再妄动,只是抬头看向虚空,眼神中带着一丝绝望。 临渊阁内,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显得格外温暖。离陌正在为白九思号脉。随着脉搏的跳动,离陌微微皱眉。那寒麟匕首来自苦寒的深渊,是这世上鲜少能伤到大成玄尊的法器,再加上以血开刃,威力更甚,难怪会给师尊造成这么多年难愈的伤。 “师尊的旧疾本就伤及心脉,如今再加上灵力透支,若想彻底痊愈,实属不易。”离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弟子在上古秘籍中找到了方法,或可缓解,只是……这药材极其难求。” 白九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需要什么?” 离陌叹了口气:“以蛇蜕入药,加之川乌、桂枝、制附子、细辛,用混沌神火炼制七七四十九日。” 苍涂在一旁插话道:“这些药材丹霞境多数都有,混沌神火只有玄天还存有一缕,让龙渊仙君再去玄天一趟借来一用,想来也不是难事。” 离陌摇了摇头:“混沌之火易得,这蛇蜕才是最难寻得之物。一般的蛇蜕对师尊的病情已然无效,得是飞蛇的蛇蜕,还必须是化形之时蜕下的皮。” 白九思的目光一跳:“飞蛇?” 离陌点了点头:“人有元神,兽有金丹,这飞蛇既不似人,也不似兽,飞蛇的泥丸宫中藏有元神,是天生的神族。随着泥丸宫中本命真元的壮大,等到机缘造化,降下天雷,便可劈碎外壳,舍去肉身。这时,泥丸宫中的本命真元就会释放出来,届时蜕皮生翼,就变成了真正的飞蛇。” 白九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离陌:“过去你为何从未提过此事?” 离陌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过去师尊从未伤重到需要飞蛇——” 白九思目光幽深,打断了离陌的话:“那本命真元呢?” 离陌微微摇头:“这……我就无从得知了。” 天雷、机缘……白九思目光逐渐寒凉,那白蛇以地蛇的模样活了千年,他倒是忘了,那畜生原是条天蛇。 阿月,你倒是有些手段,这次真的险些骗过我。 白九思的目光闪烁不定。最终,他猛地起身,向外走去。 九重天的太乙峰高大、巍峨,峰顶云雾缭绕,仿佛仙境一般。萧靖山端坐于山巅之上,眉头紧锁,周身的法力逐渐消散。突然,一口鲜血喷落地面,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 “时也命也,罢了罢了。”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一只小鸟在萧靖山头顶盘旋,啾啾鸣叫,似乎不忍离去。萧靖山抬头,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小鸟:“本座生平最恨鸟类,你今日来此,也怪你命数不好。” 他抬掌,一股无形之力攻向小鸟。小鸟发出一声惨叫,尸体掉在地上。萧靖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目光阴鸷,狠辣异常。 空中一道白光划过,有人在御剑飞行。 萧靖山望着那道白光,目光一紧:“好笑,这年月竟还有人族闯上九重天。” “喂,小子,有酒吗?” 隔着九重天的浩渺云海,男子的声音却能穿云而过。张酸一怔,停了下来,收剑落于太乙峰。 萧靖山见有人前来,便挺直腰背,整理了下衣服,傲慢地看着张酸。他眼中的阴鸷、狠辣已然不见,换为豪迈洒脱之状。 张酸犹豫片刻,打开乾坤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坛子,扔了过去。 萧靖山眼前一亮,伸手接住,仰头就喝,接着却一口喷了出来,怒道:“臭小子,居然敢戏耍我,这是酒吗?” 酒坛子被远远地丢了回来。张酸接住酒坛子,放回乾坤袋,也不多计较,转身便要离开。 “先别走,把那只死鸟扔远点。” 张酸停下脚步,皱眉看到地上一只小鸟的尸体,其死状残忍,眼睛圆鼓鼓的突了出来。 “你杀的?”张酸的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他是见这男子身受重伤,似乎已是垂死之身,才肯停下来帮忙,没想到对方竟是个滥杀无辜之人。 萧靖山扬眉,吐出一口浊气,不屑道:“是又如何?” 张酸沉默片刻,不愿再理会他,转身便要赶路。 “走吧,走吧。”萧靖山挥手,笑看着张酸,也不多挽留。 张酸御剑而起,继续穿梭在云层之中。 太乙峰高大、巍峨,云雾缭绕,张酸御剑飞了许久,前面的景象却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施法开眼,御剑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不消片刻,只见云雾散开后,太乙峰又显现在眼前。 底下传来刚才那男子的笑声,张酸收剑,再次落于太乙峰。 “是你搞的鬼?”张酸压不住怒火,拔剑欲向萧靖山逼去。 萧靖山却丝毫不惊慌,笑了一会儿,觉得累了方才停下来,道:“傻小子,这里是九重天,岂是你一个凡人可以乱闯的地方?这太乙峰可是仙山,灵力充沛,乃修炼宝地,但是结界天然,易进难出。你功力不够,就算再飞一万年,你也飞不出去。” 张酸不理会萧靖山,念动口诀,再次御剑飞行。 萧靖山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笑看着张酸,数起了数:“三、二、一。” 话音刚落,张酸再次落地,又立刻捏诀再试,反复数次,竟然隐有飞起之势。 良久,萧靖山终于止了笑声,望向张酸,语气中难得有几分认真:“小子,想出去吗?” 张酸凝目望着萧靖山,嘴唇微微抿起,并不搭话,又要再试。他倒是想出去,只是眼前这人看起来并不会帮他,只会看他笑话罢了。 “我可以让你出去。” 张酸一怔,收剑看向他。 萧靖山指了指地上的小鸟尸体:“先把那东西丢了。” 张酸冷冷地盯着他:“阁下既有杀心,却没有自己处理的魄力吗?” “让你做就做,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张酸重新打量眼前的男子一番,只见此人虽然落魄,衣着却是十分得体,应当是有脸面的人物,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你受伤了,”张酸淡淡下了结论,“且伤得很重。” “本座没受伤。”萧靖山不悦,对张酸这不吃亏的脾气有些暴躁,“你大可来试试。” “灵台已碎,灵力四散,修为尽毁,这叫没受伤?”张酸丝毫不怯地上前一步,手指搭上眼前男子的心脉,三言两语便将局势扭转了。 萧靖山大怒,手中暗暗捏诀。他虽受了伤,但杀死一个人修绰绰有余,正要动手时,张酸却收了手。 “有什么能帮你?或者,你有没有家人、朋友,我可以替你传话。” 萧靖山微微一怔:“你这是在同情我?” 张酸摇头,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道:“你也是人修?” “不错。我当年在凡间有个死对头,与他仇深似海,我一心想要杀他。可惜天不开眼,教他灵智顿悟、飞升成神。本座不甘心,于是勤学苦修,一路追上了九重天。”萧靖山似想到了什么,苦苦一笑,有些自嘲,“谁知道他竟是个命短的,刚上天就在神魔大战之中战死了。” 原是来寻仇的,难怪心狠手辣。张酸垂眸,只觉得越发看不懂这人,不由得奇道:“那不是正合你意?” 周围云海翻涌,萧靖山眯起眼睛冷声道:“本座还没动手,他凭什么敢死?”那人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中。 “于是本座就想去掘了他的坟,砸了他的功德碑。可惜,这天上的神仙都是一群闲着没事干的,该管的不管,偏偏要来管本座,还将本座囚禁,时至今日才将我放出。可惜本座这一身神力在牢中平白浪费,如今就要散去了。” 张酸不大认同:“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之间虽有嫌隙,但也不至于毁了人家身后的功德碑。” “你懂什么?本座的仇怨可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萧靖山的目光突然狠戾,仿若变了一人。 张酸沉默片刻,点头道:“也是,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人修,什么都不懂,你跟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修士说话,岂不是折了你的身份?” 萧靖山一噎,然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反正今日本座闲来无事,跟你闲聊几句也无伤大雅。” 张酸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萧靖山:“那你在九重天多年,可知道藏雷殿在什么地方?” “藏雷殿?”萧靖山精神一振,上下打量张酸,“那是白九思的居所,你去藏雷殿做什么? ” 感到这目光有些不怀好意,张酸退后一步,并未完全交代,只含糊道:“找人。” “找白九思?” 张酸不答。 “他可傲慢得很,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你一个小人修,不怕被他一掌拍死?”萧靖山扬眉看着张酸的反应。 眼前这人不像会说假话的样子,那青月便真是嫁给了这样一个人……难怪要用到炽阳果。张酸眉头越皱越紧,担忧之色全都挂在脸上。 萧靖山突然诡异一笑:“这样吧,我助你离开,你也帮我一个忙可好?” 藏雷殿的山腹地牢中,阴森,冰寒,隐隐有脚步声响起。被铁链锁住的李青月缓缓抬起头,看到白九思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玄尊……” 白九思垂眸看着被锁的李青月,眼神晦暗不明。 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玄尊,你是来救我的吗?” 白九思却一动不动,眼神中带着一丝冷意。 李青月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消失:“难道你也认为我是四灵仙尊?” 白九思猛地俯身,扼住李青月的下巴,与她对视:“阿月,同你演了这么久,已经够了,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李青月眼中满是困惑不解:“我不明白玄尊的意思……” 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你我法力此消彼长,我在与红莲一战中失了御火之术,你便能操纵如此强大的离火,想必你和红莲早已合计好,你帮她引离陌出现,她帮你重创我,让你夺回法力!事已至此,破绽百出,你仍不肯同我说句实话吗?!你说你不是四灵,那你告诉我,你的控火术究竟是哪里来的?” 李青月这才醒悟,眼眶一点点泛红:“原来玄尊口中的‘阿月’,从来不是在叫我。” 一滴眼泪从李青月眼眶滑落,滴在白九思的手背上。白九思仿佛被灼伤一般,猛地松开了李青月的下巴。 李青月垂下头去,碎发掩住了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她悲切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何忽然能操纵离火之术,我只知道当时看到玄尊被冰封,我就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顾一切也要救你,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 她缓缓抬头,死死盯着白九思:“到头来这却是我的罪名。玄尊,你告诉我,想救你,也是罪吗?” 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同我说真话吗?” 李青月绝望地闭起眼睛:“玄尊既已在心里定了我的罪,又何苦再来盘问我?于你于我,都是在浪费时间。” 白九思抬手一招,一墙闪着寒光的刑具飞到他们中间。李青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却见白九思眼底隐隐闪烁着嗜血的暗芒:“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你若肯认,我便停下。” 李青月的目光扫过那些刑具,最后落在白九思脸上:“好。在我回答之前,玄尊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白九思微微皱眉:“什么问题?” 李青月的声音颤抖而又压抑:“过去玄尊对我的种种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阿月?” 白九思的目光一缩,没有回答。 李青月等了许久,也没听到白九思的回答,她抬头看向虚空,大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白九思心口蓦然一痛,空中飘浮的刑具隐隐颤抖起来。李青月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空洞。她再度看向白九思:“你听好了,我是李青月,我家住在玉梵山脚,我父亲姓李,母亲姓姜。我八岁入净云宗,守门修炼十一载,十九岁嫁入藏雷殿,成为大成玄尊的妻子。我有自己的师门好友,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有自己的人生,我是李青月,永远都只是李青月!” 她开始运用灵力,捆着她的锁链有所感应,顿时滋生出雷电,蔓延到她身体上。无数道雷电击打着李青月的身体,她咬着牙忍受,汗如雨下。同心符在李青月额间一亮即灭。 白九思的面色蓦然变白,他强忍着不露异样,只是盯着李青月。 李青月面白如纸,却一声不吭,也不曾停下运气。运气不停,攻击的雷电便不停。白九思的手有些发抖,他终于看不下去,一道灵光从他手中飞出,直击锁链。锁链尽断。白九思牵动旧疾,猛地按住心口。 空中的刑具一一掉落在地。李青月趴在地上,早已没有了站起的力气,却强撑着抬头看向白九思:“玄尊可有答案了?” 白九思猛地转身离去,脚步却有些踉跄。李青月看着白九思离去的背影,头一歪,昏死过去了。 藏雷殿的地牢门口,龙渊和凝烟候在门外。 见白九思从地牢中走出,龙渊迎上去,恭敬地行礼:“听离陌说师尊伤重未愈,此地阴寒,师尊倒是不必亲自前来,这些琐事交给弟子就好。” 白九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凝烟屈膝行礼,小心地观察着白九思的脸色:“玄尊,夫人可是犯了什么错?” 白九思未答。 凝烟继续说道:“夫人大病初愈,根基尚未恢复,地牢阴冷,您就看在她对您一片——” 白九思身子忽然一晃,吓得龙渊赶紧伸手相扶:“师尊,你怎么了?” 白九思推开龙渊伸过来的手,大步离去。刚走出几步,他再次站定:“把她关回蘅芜院。” 凝烟闻言一喜,却又不好太过张扬,只能连连谢恩:“谢玄尊。” 龙渊眉头紧皱,看着白九思有些踉跄的背影,面色凝重。 翼望峰高耸入云,峰顶摆满了蜡烛,围成一个法阵。阵前有一张案桌,上面摆着一鼎香炉。龙渊拿出一炷长香插入香炉,随即划破手指,将血滴在长香之上。鲜血刚刚滴落,长香便燃了起来。 龙渊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这香沾了我的血,燃的便是我的福缘命数,你可要保护好它,莫要让它熄灭。” 离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若是长香燃尽,你会怎样?” 龙渊微微一笑:“若是长香熄灭我还未归来,那便永远回不来了。魂魄离体,永镇幽冥,再无重回世间之日。” 离陌面露难色:“你何必如此……” 龙渊丝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法阵中央,盘膝而坐,捏诀念咒。蜡烛纷纷被点亮,发出幽紫的烛光。千丝万缕的紫色烛光汇聚在龙渊身上,一缕混沌的虚影自龙渊身体脱离,穿云破雾,直达九幽。 九幽之内,暗无天日。黑暗中藏着的无数魂灵纷纷露出狰狞模样,一个个竞相扑向龙渊的虚影。狂风乍起,吹得龙渊衣袍猎猎作响。他额头渐渐流下冷汗,长香火苗微弱,顶端香灰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离陌捏诀施法,一滴精血自指尖飞出,落在长香之上。火苗大盛,长香继续燃烧起来。长香只剩短短一截,马上就要燃尽。离陌盯着长香,面色紧张。长香火苗骤然熄灭,龙渊喷出一口鲜血,紧紧捂住自己的左眼。 第11章 伊人归 临渊阁内,白九思在床上运功打坐,苍涂在一旁护法。 龙渊捂着左眼,被离陌搀扶着走了进来。 白九思看到他的模样,不由得眉心蹙起:“你做了什么?” “我听离陌说了飞蛇一事,所以就用九幽问灵术去寻了它的踪迹。”龙渊面色阴森,“九幽之下,并无白蛇踪迹。要么是它魂飞魄散,跳出三界,要么就是它根本没死。相比而言,我更信后一种。”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龙渊对着白九思直直跪下:“师尊,那日李青月释放的离火,我们皆是亲眼所见,万不可能弄错!先前四灵就曾数次加害你,如今她再度出现,定是不怀好意,师尊万不能再心软了!四灵曾经使用翻天印封印过师尊,如今也只有翻天印才能在不伤及师尊的情况下彻底封印四灵,还请师尊下令启用翻天印!” 苍涂和离陌对视一眼,均目露惊骇之色。 白九思目光不定:“你们先下去。” 龙渊急道:“师尊!” 白九思挥袖,面色阴沉如水,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出去!” 余晖照进白九思的临渊阁,宫殿恢宏,却清冷。 白九思想到李青月的面容便心口隐隐作痛。他随手一挥,一道白光击出,寝殿的玉石屏风顿时化作一地碎屑。 几条如藤似蛇的黑气牢牢缠住张酸,张酸奋力挣扎不脱,便怒视那个使出黑气的男子:“放开我,你要做什么?” “别乱动,小子,”萧靖山抹去嘴角的血丝,脸色苍白,动用法力似乎很是疲惫,“你的造化来了。” 话音未落,他便掌心发力,彻底将张酸缠住,只余一双眼睛。 “从此刻开始,我讲的话,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张酸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奋力挣扎。 “我姓萧,名靖山,修道是自然神通,参悟是慧命之本,以灭入道,以幻观真,惑乱正法,终得玄门。” 那边,挣扎不脱的张酸怒视萧靖山:“你修什么道、悟何方心法,跟我说做什么?” “因为我要你拜我为师。” 张酸一愣:“谁要拜你为师?” 萧靖山淡淡瞥了张酸一眼,竟然不怒自威,让张酸心生惧意。 “我的功法便是在这九重天都算得上上乘,一个区区凡人,能得本座一身造化,是八生有幸。” 张酸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你功法造化再好,但我已有师门,万不能受前辈的传授。” “拜入师门就不能再拜,这是谁定的规矩和道理?”萧靖山用灵力驱使身体,不消一会儿,周身都散发着灵光,“如今这偌大的太乙峰只有你我二人,你若不受这功法,那便无人可传了。我的道法不能如此白白散去,因此,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 “我——” 张酸又欲拒绝,被萧靖山一掌打断:“聒噪!” 萧靖山挥手使出一道神光,封住了张酸的嘴,随后抬头望天,不理会气恼的张酸,感慨道:“大梦方外去,万载谁先觉。没想到我大限将至,还能天降一名弟子,传承道法,也算天不负我。” 眼前明显是骑虎难下,张酸脸色越发不善,狠狠盯着萧靖山。 “小子,时不我待,咱们抓紧时间,你给为师磕个头吧。” 张酸满脸怒色,听到萧靖山的话更是气恼,将脸扭到一旁。 “也罢也罢。”萧靖山不耐烦地撇撇嘴,微微挥手,张酸便被无形之力按着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萧靖山笑着拍手起身:“够了,这就成了。” 张酸身上黑气缠绕,完全受萧靖山的控制。反观萧靖山,控制张酸的黑气仿佛不影响他分毫,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张酸面前,拍了拍他。 “你小子走运了。我这几日濒临死门,参悟天地,悟出了一套玄妙至极的剑法。现在将这套剑法传授与你,待你功力大涨之后,就可以离开太乙峰了。” 萧靖山说着慢慢起身,拿起佩剑。 “剑法玄妙,本座只演练一次,小子,看仔细了!” 黑气逼迫张酸看向萧靖山。萧靖山趁势演练剑法。 “第一式,气由上丹田,灵泉汇气海,紫炎蓄神阙,太刃通阴阳……” 与此同时,沙石横飞,剑气流转,舞剑的萧靖山如同变了一个人,身形潇洒飞扬,剑法精妙绝伦,出神入化。天地间仿佛只有萧靖山和他的剑。 张酸自认见过无数剑招,也看过不少秘籍宝典,可亲眼所见又是完全不同的感悟。慢慢地,张酸被剑招吸引,缚住他的黑气也渐渐消散,他不由得认真跟学起来。 萧靖山演练得有十分,张酸仿也仿得了七八分。 夕阳西下,两人全然不觉,直到萧靖山利落地收式,张酸方如梦初醒,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喘息。 “不错。”萧靖山看一眼张酸,“可记清楚了?” 张酸皱眉,仔细回忆一遍,脑中有些细节虽得了形似,却不能领悟神韵,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 “记不清楚我也没力气再给你看一遍了。”萧靖山半倚在地上,懒洋洋地望天。 “你……”张酸突然有些难过,看得出眼前这人是个洒脱不羁又真性情的,可惜被困在这里。 萧靖山回头瞄一眼张酸,好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淡淡道:“闭嘴吧。” 张酸一噎,岔开话题道:“你这套剑法十分精妙,叫什么名字?” “名字?”萧靖山微微一愣,“还没想好。你有没有仇家?” 两个互不知晓过往来历的人成了师徒,反而建立了奇妙的信任,张酸低头沉思片刻,才道:“有一个人,勉强算是。” 萧靖山侧头看向张酸:“谁?我可认识?” “大成玄尊。” 这等名号,九重天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酸心底清楚,便直接忽略了后一个问题。 “白九思啊……”萧靖山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好,那便叫‘杀白剑法’吧。” 如此有灵气的一套剑法,竟然得了这样一个随意的名字。张酸下意识地皱眉,不知这人是真想将剑法传承下去还是单纯与他不对付。 “不好吗?”萧靖山看张酸一脸嫌弃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那就叫‘屠神剑法’好了。” 许是先入为主的“杀白剑法”在作祟,张酸听到这“屠神剑法”,依旧觉得两者大同小异。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话回应,萧靖山已经俯身过来,一掌打向张酸头顶,将全身灵力功法灌入张酸体内。 “啊——”张酸大叫一声,身体被汹涌而来的灵力灌注,剧痛无比。 “喊什么?”依旧是那懒洋洋的声音,却显出几分疲态,“我在将毕生功法都传给你,你赚大了,知道吗?” 张酸瞪大眼睛,却已经失去了摇头的力气,就连一个“不”字也吐不出口,很快便痛得昏了过去。 等到张酸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全身骨肉仿佛被打散又重新拼接一起,疼到一动便要流汗。他闭眼打坐良久,才再次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中,张酸看到萧靖山在石头上打坐。 “前辈?”张酸上前,手指刚刚触碰到,萧靖山的身体便化作飞灰散去了。 张酸一愣,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胸口,感觉到充沛的灵力溢满胸膛,手上结印,一道灵光从指尖飞出,冲向云霄。 下一刻,太乙峰上空的结界瞬间消散,云雾散开,阳光普照。 张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虽不是心甘情愿,但到底继承了此人的功法,理当祭拜他。想到这里,张酸拔剑劈石为碑,以剑刃为笔刻上“萧靖山之墓”五个大字,碑后插上萧靖山的佩剑。 待一切做完,张酸四下看了看,从乾坤袋里拿出酒坛子:“没有好酒招待你,你将就一下吧。我已有宗门,不能拜你为师。但你传给我的功法,我定会让它流传世间,绝不荒废。” 张酸冲着石碑,叩首行礼。 地牢的火把逐渐熄灭,李青月的影子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李青月目光深邃、冷静。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李青月微微拧起眉头看向门外。 “夫人?”凝烟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而行,不敢点燃灯柱,“夫人,你在哪儿呢?” 李青月沉默片刻,起身看向凝烟的方向:“我在这儿。” “夫人等我,我这就来了。”凝烟捏了个法诀,让火把重新燃起。 火光瞬间照亮了李青月的脸。 凝烟终于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后,拿出一个小包袱,哭丧着脸望着李青月:“夫人夫人,你受苦了。这是扶桑果糕,你先垫垫肚子。” 凝烟语带哽咽,眼泪似乎随时都要落在地上。李青月不愿多看,接过糕点,胡乱往嘴里塞。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得罪玄尊了?”凝烟拿出小茶壶,给李青月倒了杯水。 李青月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大口,似乎觉得不解渴,又去拿凝烟手中的茶壶。 这是受苦了。凝烟偷偷抹去眼泪,给李青月倒满水:“夫人,你慢点吃。” 一盒糕点顷刻被扫荡一空,凝烟无措地看着李青月:“夫人,你还饿吗?我再去……再去给你拿……” 李青月摇头。凝烟能进来,想必白九思是知道的,他应是觉得能借凝烟套出点儿什么,并不是真让凝烟给她送饭。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问,也不要再来看我,知道了吗?” 凝烟小脸一苦:“为什么呀?我进来时很小心的,没被任何人发现。” 李青月沉默了。她不知该如何跟凝烟解释,只好挥挥手:“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回去晾晒果干吧,我出去后好吃。” “夫人,你多保重。”凝烟愁眉不展,正要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夫人,本来玄尊都准备放你回蘅芜院了,结果龙渊仙君一个劲儿地瞎折腾,也不知干了什么事,阻止玄尊放你出来。” 李青月手上的动作一顿,眼中依旧平静。 凝烟继续说道:“夫人,你可能不了解龙渊仙君。他是玄尊的大弟子,整个藏雷殿就他脾气最臭!我们背地里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回!也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要忽然针对夫人,要不然夫人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不能任由龙渊仙君欺负你啊!” 李青月疲惫地靠着墙壁,眼睛看着虚空:“随他吧。” 藏雷殿的临渊阁外,龙渊身边站着普元和永寿,其他数十名弟子在三人身后,均立于寝殿门外。 门口的苍涂神色为难,极力规劝:“你就不能改改你的性子吗?玄尊已经放任你继续关着李青月了,你还来折腾什么?” 龙渊冷哼一声:“一天不处置四灵,师尊便多一天的威胁,我只是为了师尊着想,必须尽快用翻天印封印四灵。” 苍涂摇了摇头,道:“夫人只是容貌神似四灵仙尊,她只是一个凡人,并非四灵仙尊复生。” 龙渊打断道:“苍涂仙君这话骗骗别人还行,我当年可是目睹了四灵和师尊的纠葛。四灵狡猾成性,最善伪装,四百年前便是如此,她假装同师尊和好,却在拜堂之时用寒麟匕首刺伤师尊,而后更是将师尊镇压百年。这次肯定也是她假扮成凡人靠近师尊。你们先前疏漏错信,才换得师尊如今重伤!” 苍涂一时间无话可接。 龙渊面向寝殿单膝跪地:“弟子恳请师尊将四灵仙尊封印,莫要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众弟子跟随龙渊跪下。 苍涂看着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未曾接触过李青月,如今却因相貌,便要轻取一人性命。即便那李青月真是四灵……苍涂担忧地望向崇吾殿内,玄尊也未必真的愿意开启封印法阵。 藏雷殿的地牢中,李青月蜷缩在角落里。稍一动弹,脚上的锁链就传来声响。她歪头靠着墙壁,双目无神。牢房外,微弱的烛火不停地闪烁。 “求玄尊祭出翻天印!” 外面的声音如山似浪,里面,白九思坐在软榻上打坐,静气凝神,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月光如水,透过窗子落在地上,一室清冷。 众人和白九思便这样僵持着,直至东方破晓,晨曦微露,崇吾殿浸在一片温暖的晨光之中。 阳光照到白九思脸上,他眼睑微微颤动,终于睁开双眼,向外望去。 龙渊等人亦是带着众弟子跪了一夜,苍涂也守着白九思,看着众人,尽职地站了一夜。 白九思催动心法,突然,桌案上烛火晃动,骤然熄灭。 一道缥缈似天际的声音,叫住了白九思的神魂:“大成玄尊。” 白九思眉心紧锁,闭眼打坐,重新进入自己的意念之中。 那是幻境——白九思见过数次的幻境、他一人的幻境。 天地昏暗,如同混沌之初,白九思独自站立在山巅,目之所及,一片荒芜。 四座高大的半人像围绕着白九思,分别立着东方尊者颢天、西方尊者朱赤、南方尊者玄幽和北方尊者烈阳。 “大成玄尊,”这声音与刚才那道别无二致,正是东方尊者颢天的声音,“你与四灵仙尊乃鸿蒙神主眼中的两股精气,鸿蒙初辟,你与她便同在这九天之上,沐天地灵气,得众生仰望。当年,她将你封印之后,不顾天恩,不念苍生,夺神器,毁仙府,倒行逆施,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赤红色的石像微微睁开双眸:“颢天所言甚是,倘若四灵仙尊卷土重来,九天必遭劫难,她留不得。” “玄尊,莫强留留不得之人,你速去将她封印了吧。” 被四人围在中央的白九思默然不语,定定望向天边,仿佛丝毫不将四人的话放在心上。 四方尊者见状都不由得皱眉,纷纷急道:“你们相伴相杀数万年,为何你今日下不了手? ” 天边,望不到丹霞境,更看不见天姥峰,白九思却觉得自己被困在其中。 隔了片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若四灵仙尊的元神真的已经消失了呢?” 那声音像极了辩解,但因为铿锵有力,并不显得心虚。 “如果她是凡人,大阵一落,她会形神俱灭,倘若杀错,又当如何?” “杀她一人,换六界安定,该杀,当杀。” 白九思并不赞同,便也懒得掩饰,直言道:“说得轻巧,若你是她,你可甘心就死?” 朱赤一顿,没料到白九思会这样坦然地反问自己,一时眼神飘忽,有些心虚:“那……那是自然!” 白九思讥笑一声,并不言语。 四方尊者亦沉默片刻,似陷入僵局。 终于,颢天淡淡开口:“如果她真是四灵仙尊,大成玄尊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届时九天遭劫,你可负责?” 天下苍生,九天劫难,全要算在他和四灵二人身上。白九思笑笑,这担子于他而言并不重,他一直背着这重担,小心谨慎了多年,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局?所以,这一次,他负担又何妨? “本座自会负责。”白九思眼神幽暗,他没兴趣滥杀无辜,更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四灵,“本座能杀她一次,便能杀她第二次。” 承诺便这样许下。 四方尊者欲言又止,白九思却已下定决心,阻止四人再次规劝:“这是我与她的私事,还是不劳几位费心了。” 话已至此,四方尊者互看一眼。 颢天长叹一声,道:“既然大成玄尊如此坚持,那么此事便交由你自行处理。” 白九思点头致意。 颢天、朱赤、玄幽、烈阳的身形慢慢虚化,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虚空撕裂开,黑袍加身的玄天使者现身了。他面若寒霜,仅是站在那里,便如同这天地间的规矩法度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白九思问道:“玄天使者来此,想必也是因为四灵。” 玄天使者说道:“玄天对于她的生死并不关心,我们在意的是你!大成玄尊,你会不会因为她而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与使命?” 白九思回答:“守护无量碑,镇住三界入口,我从未忘却。无量碑有我设的结界,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无人能破坏它。” 玄天使者点头道:“如此最好。若是你因儿女私情而使无量碑出了问题,玄天便会出手,到时受罚的,可就不止她一人了。” 白九思回答:“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玄天使者想了想,说道:“四灵仙尊与大成玄尊与天地共生,数万年来,你们相依相偎,相伴相杀。你是最了解她的人,其实她是不是四灵仙尊,你自己最清楚。” 白九思皱眉,正要辩解,玄天使者却已化作一道白光,飞向东方。 晨光照在白九思的睫毛上,投下浅浅一片阴影。白九思睁开双眼,侧脸望向桌案,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那桌案上放着李青月曾经送给他的衣服。他想到李青月那可气又可笑的性子,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藏雷殿的地牢中,李青月接过凝烟递过来的仙果,无奈地苦笑。人就是这样,有了一便会想二,先前凝烟没来时,她饿得头昏眼花,现在凝烟送来了吃的,她又忍不住开始计较日日吃的都一样。 “你再吃几日吧。”凝烟抓了抓头发,她毕竟是棵树,对烧火做饭什么的天然恐惧,李青月在还好,若是李青月不在,她只能送些冷食给夫人了。 “过两日就会有办法了。”凝烟说道,“这两天我快气死了,那个龙渊带着一群人去玄尊门口跪着,说什么要用翻天印封印夫人,我看他才是最该被封印的那个呢!” 李青月捏着仙果的手一紧,垂眸不语。 凝烟继续说道:“要我说,玄尊肯定不会答应他。” 李青月回答:“未必。” 凝烟惊讶道:“夫人为何如此说?你——” 凝烟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张酸自暗处现身。 “张师兄?”李青月瞪大了眼睛,语气中难掩震惊之色。她没想到会有人来救她,即便真的想到了,也想不到这人会是张酸。 张酸看了李青月片刻,声音沙哑地嗯了一声,便上前站在明处,目光幽暗地打量禁锢着李青月的锁链。 “你怎么在这儿?”李青月呆呆地看着张酸。 张酸想要开口,却觉晦涩难言。他伸手握住门锁,正要施展灵力,李青月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似是想到了什么,音量拔高几分:“我在问你话!” 张酸皱眉,看着李青月,不由得红了眼:“我来救你。” “救我?”李青月躲开半步,怒道,“你一个凡人,如何上得九重天?” “你也是凡人,不是也在这儿吗?” “你——”李青月噎住了。 “我不会跟你走。” 李青月靠在牢门上,她第一次如此动怒,却是因为张酸。 张酸望着李青月片刻,眼中苦痛之色一闪而过,他随即退后一步。 “张师兄!” 张酸毫不理会李青月,正要施法。 李青月恼了,厉声喝道:“张酸!” 张酸一怔,收手,向李青月看来。 “我在问你话,你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两人这样僵持着。李青月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张酸。张酸则任由李青月看着,始终沉默不语。 半晌,李青月幽幽开口:“你是乘通天梯上来的?” 张酸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个?” “你疯了!” 两人谁也不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偏每句话都是在为对方考虑。 “你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你会——” “我知道,”张酸轻声打断李青月,“体内灵力相冲,筋骨碎裂之痛。青月,我不怕的。” 李青月气结,她又要开口时,张酸突然一震手臂,灵气迸发,锁链消散,再无踪影。 牢门悠悠打开,张酸向李青月伸出手来。好像每次李青月看守山门走不动时一般,他平静又坚定地对她说:“我要带你走。” 他定定地看着李青月,掷地有声。 地牢门口看守的仙侍已然倒地昏迷,一道无形的禁制横亘在地牢门外,泛着幽幽红光,凡人肉眼无法看见。 张酸带着李青月匆匆离开,并未注意到,他们穿过那道禁制时,那红光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临渊阁内,白九思突然睁开双眼。 殿中的风铃猛烈摇动,泛出红色光晕,是无形禁制传来的预警信号。白九思微微皱眉,化作一缕灵光,消失在寝殿之中。 跪在临渊阁外的众弟子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从大殿上方掠过。 “师尊!”龙渊觉察,立刻起身,大步上前,却被苍涂先一步挡在身前。 身后弟子纷纷跟着起身。众人闯,一人拦,空气陡然紧张。苍涂仿佛毫不在意,立在门前。 “让开!”龙渊大吼一声,皱眉盯着苍涂。 “没有玄尊的命令,我看谁敢进这门!”苍涂毫不示弱,望向龙渊。 “我们可以不进去,但要知道师尊是否在里面。”龙渊一道掌风推开临渊阁的大门,屋内风铃随风摇动,叮当作响。 苍涂下意识回头望去,屋内已然空无一人。 众人对视一眼,立刻朝那道白光消失的方向而去。 张酸带李青月从地牢出来后便一路狂奔到石林前。 此时的石林却不复往日平静,震动着开启了法阵,巨石迅速变换位置,将二人挡住。 “这边!”张酸指着石阵的一道缺口,带着李青月迅速向那缺口跑去。 下一瞬,巨石再次移动,将二人牢牢困住。 这石阵并非死阵,而是祭了法力的活阵,由内向外,一层套着一层,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只要进了石林,便会犹如迷宫中的困兽,四处奔逃,仿佛能看见希望,实际上却根本无处可逃。 片刻过后,张酸定了下来,看了片刻,似乎明白破阵需要的不只是玄机妙算,还需要法力——不弱于设下这一结界所需的法力。 “通天玄雷,红莲净火。”张酸手心慢慢结印,然后猛地向石阵攻去,“出!” 长剑出鞘,犹如一道闪电,划出的红光挟着赤红火焰将石阵劈开,瞬息之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李青月吃惊地看着满地碎石愣了许久,呆呆道:“你的法力为何这么高?” “来不及解释了。”,张酸抓住李青月的手腕,“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会跟你详细说明此事,现在快走。” 二人越过满地的碎石,石林外一马平川。 张酸拉着李青月走得飞快,可藏雷殿结界内无法御剑,二人到底快不过白九思的灵光,很快便有一道白光落下,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李青月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被张酸扶住。两人抬头看向白九思。 白九思负手缓步向二人而来,石林的碎石仿佛感应到白九思的怒气,都在小幅度地震动着。 “玄尊既然不珍惜青月,为何不放她离开?”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强压下直面白九思,张酸也不过是本能地将李青月拉到身后,问出这一句话。 白九思脚步未停,他扫一眼张酸,似在看一只不重要的蝼蚁,或是那一眼根本落在张酸身上。 “我要带她离开!”张酸长剑出鞘,同时,手心结印,带着猛烈的罡风,直冲白九思。 “师兄!”李青月想拦,却为时已晚。 张酸功力虽然大增,但绝对不是白九思的对手,这一剑若是再激怒白九思,张酸恐怕就真的无法全身而退了。 好在白九思只是伸出左手,化灵力为屏障,逼张酸的剑停在屏障之外,无法再前进分毫。 “张师兄……”见张酸又要催动内力,李青月连忙上前帮忙。 白九思面露轻蔑之色,不等李青月上前,便随手一挥,剑气回弹,一道巨大的灵光反噬到张酸身上。 张酸和李青月受到了冲击。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推开李青月,自己却倒在地上,长剑插在旁边。张酸捂住胸口,嘴角渗出血丝。 白九思缓步踱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眼中蕴含着雷霆万钧般的愤怒。 “紫炎蓄神阙,太刃通阴阳……”张酸默念萧靖山教他的术法口诀,长剑飞起,冲向云霄,之后化作千万道剑雨,疯狂冲向白九思。 这招式看似普通,因此那长剑向白九思飞来时,他并未在意,只当是一介凡人的普通修仙术,但便是这一时不察,给了张酸可乘之机,万千利刃似雨将白九思困在其中。 “走!”张酸趁机拉起李青月,狼狈地逃离现场。 萧靖山那套剑法他还未完全消化,刚才又是趁着白九思稍不留神迅速出手,这是他们最后的时机。张酸心里非常清楚。可没走几步,他就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倒在地上。 “师兄!”李青月一怔,努力将张酸拉起来,想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势,却被他拦住了。 张酸咬着牙,顾不得凌乱的发丝和衣服,狼狈地起身,对李青月道:“我没事,你快走。” 李青月皱眉,张酸这伤哪里像没事的样子,那套剑法她虽不知张酸从何学来,但既然能暂时困住白九思,想必花了他不少内力。 而白九思已然破了阵法,不出片刻便赶到二人前面,冷眼看着狼狈的两人。抿唇静默片刻,白九思对李青月道:“过来。” 李青月毫不示弱,盯着白九思,缓缓起身,却并未再前进一步,只将张酸护在身后。 白九思眼神一冷,终于肯正眼看张酸一眼。片刻过后,白九思笑了,像确定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他这一笑比刚才的沉默更让张酸胆战心惊,可李青月已然捡起张酸落在地上的长剑,对准白九思,眼神绝望,痛恨至极。 白九思笑着悠悠上前一步:“你又要杀我?” 李青月握剑的手指颤了颤,剑尖都跟着颤抖,可她依然将剑尖对准白九思。 “对本尊拔剑,想必你是想好后果了。”白九思声音极淡,这一刻,仿佛李青月也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白九思再次上前一步,李青月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道剑气瞬间发出。 “你别过来!”李青月大喝一声,向白九思劈去。 剑气如刀,白九思躲也不躲,任那剑气划过脸颊。 李青月的脚步却一顿。她颤着眼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白九思正望着她。他那白玉般的脸颊被划出微不可察的一道伤口,渗出一串血珠,染红了白九思纤尘不染的白衣。 为何不躲?那样一剑,他分明可以躲过去的。李青月茫然地看着白九思白衣的血珠,摇了摇头。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满意?”白九思手指轻轻抹去脸颊上的血珠,嗤笑一声。 “不……不……”李青月退后一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月。” 丹霞境。 阳光洒在大地上,显得格外刺眼。李青月强撑着挡在张酸身前,嘴唇苍白,拿着长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垂下。 白九思不再逼近,他站在李青月半步开外,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轻声开口:“我到底哪里错了,以至于你要这般处心积虑,屡次置我于死地?” “我不是她,”李青月看着白九思,眼眶中有了一点儿泪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忘了?”白九思手指滑过李青月的鬓角,将她的狼狈抹去,“你可是忘了,你说你倾心于我,愿舍弃无尽寿岁,与我去凡间厮守?” 李青月瞪大眼睛看着白九思。这不是白九思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四灵仙尊,却是第一次承认他的心意。 “凡间的两百载岁月,虽然艰辛,但你说比过去的十数万年更值得珍惜。”白九思目光似水,不见怒意:“你可知,对我而言,亦是如此。” 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不是我,不是我说的!”她的眼中透着一丝崩溃,仿佛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原来,樊凌儿开启的镜中幻境所呈现的竟都是真的。大成玄尊曾与四灵仙尊下凡厮守两百年,结为凡人夫妻,恩爱相伴。小秋山上,他们曾对天盟誓,相约白首相携,生死不弃…… “你可有一分真心?”白九思自嘲一笑,“我与你相伴千年万年,与你结为夫妻数百年,却不知你究竟哪一刻对我起了杀心,活得当真糊涂得可笑。” 这些肺腑之言,或许连四灵仙尊都不曾知晓,白九思为何对她坦白?为何高高在上的大成玄尊会对她说他真心爱慕过那个阿月? “不是的……”李青月有些崩溃地捂住脑袋,“别说了。” “你在怕什么?”白九思逼近最后一步,不再给李青月半分退路,“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我只想要你一个解释。” 李青月摇头,泪水滑落脸颊,整个人惨兮兮的,像要碎掉的瓷器。 “阿月,”白九思帮她拭去泪水,动作前所未有地轻,“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那语气似带着哀求,哀求里夹杂着更难得的坦诚和真挚。 三百年过去,他再次站到阿月面前,却不为质问,也不为报复,只是凭借着心中那点儿希望,便顶着四境尊者施加的压力和整个九重天的责任,苦苦求她一点儿信任。 可笑,可怜。 然而李青月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 “我不是!”她摇头,大声道,“我说了那不是我!我是李青月,我家住在玉梵山脚,我父亲姓李,母亲姓姜,我不是四灵仙尊!我不是!” 最后的希望便这样轻易破灭了。 白九思望着李青月良久,轻轻笑了一声,有自嘲,更多的是无奈:“事到如今,你还要执意装傻吗?” 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一直在装傻的人是你!”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仿佛在试图摆脱这一切,“明明是你亲手杀了四灵仙尊,你还在这儿惺惺作态,一副夫妻情深、悔不当初的模样。就因为我长了这么一张像她的脸,你就迁怒于我,还将我娶回来,陪你演这种恶心至极的戏码!” “不必再说了,也不必再演下去了。”白九思淡淡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扬手一挥,便化出巨大的灵力,瞬间,地面碎裂,大地轰鸣。 “青月小心!”张酸一把抓住李青月,将她拽开! 白九思的灵力所到之处一片焦黑,终于逼到了李青月和张酸身前,他微微收势,却并未收手。他用眼睛死死盯着李青月,下了最后通牒:“最后一次机会,随我回去。” 刚才的温存和示弱仿佛一场大梦,这个手握众生性命的白九思才该是他本来的模样。 “不。”没有半分犹豫,李青月痛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宁愿死在这儿!” 于是,无尽的罡风自白九思体内溢出,他的白衫翻卷,目光阴暗。他这一势下去,即便是上神也要被打成半个废人,更何况是李青月一介凡人。 张酸见状,忙双手结印,将全部灵力灌注其中,孤注一掷:“役使雷霆,天地同根,广修亿劫,惟道独尊,出!” 执念撼动心脉,不久前才获得的灵力竟涌出了大半,张酸手掌中白光大盛,灵力化作冲天剑气,向白九思直劈而去。 巨大的灵力冲击,让白九思向后退了大步,他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半跪在地。 第12章 罗浮梦 几丈之外的石柱旁,白色巨蟒自地底破土而出,大地崩裂,灵光乍现。 白蛇展开翅膀,硕大的巨翼遮天蔽日,它扭动脖颈,对着台下众仙发出惊天的嘶吼。 张酸一剑逼退龙渊,再次冲向李青月。无量碑广场上的樊交交飞身下场,张酸搏命一般,与他打得难分难解。 只见张酸祭出灵光剑气,冲向樊交交,却被龙渊困住了!突然,一道神光袭来,帮助张酸,震开了龙渊的攻势。 是樊凌儿手持逐日剑而来,目光凌厉如冰雪。 樊交交看到樊凌儿,一下愣住:“凌儿?”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乌云涌动,雷声轰鸣,山巅震颤,隐隐现出巨蟒的身影。忽然,它垂直向下,猛地砸到翻天印构造的结界上。刹那间,结界崩裂,灵光消散,整个法阵被巨蟒冲破了。 突发巨变,施法的仙兵被巨蟒吼声带出的声浪冲得四散着倒地。白九思口吐鲜血,被逼退到台阶之上的方台,身上凝聚的灵光瞬间消散,化作冲天的红光,其中一半进入李青月体内。 危急关头,白九思未做出任何反应,反而在白蛇现身那一刻回头看向李青月。 “阿月,”白九思这一声多少有些嘲弄,“竟真的是你。” “仙尊!”樊凌儿从白蛇头顶将逐日剑掷出。 逐日剑带着赤红灵光,犹如火焰箭矢,飞向李青月。 “仙尊!接剑!” 李青月一扬手,握住逐日剑。逐日剑认出了主人,发出嗡鸣之声。李青月体内爆出无比耀眼的光芒,上通穹庐,下贯地府,震慑九重天。紧接着,李青月变了模样。她一身白袍银甲,手中握着逐日剑,慢慢转身,神色傲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台下众人,目光犀利,睥睨九天。 净云宗的鸿蒙大殿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古画。画中,一名白衣女子信步而去,只留背影。玄微闭目静心,正对着古画打坐。 突然,古画自底部开始燃烧。玄微猛地睁开双目看向古画,随后那古画如烟雾一般,瞬间消失! 天际乌云密布,随着一声雷鸣,乌云缓缓散开,露出一线日光。紧接着,日光越来越亮,直到天际满是霞光,耀眼异常。 紫阳望向天空,神色凛然。 果然,随着流光一闪,玄微出现在升仙台上! “师叔?”紫阳对玄微行礼。 玄微颔首,目光望向九重天上,朗声道:“鸣钟。” “是!”紫阳施了一道仙法,重重击响古钟。 铛—— 钟鸣响亮,极为悠长。山内各处弟子神色一变,纷纷化作一缕光芒飞离。 净云宗所有长老弟子齐聚于升仙台。 玄微率领一众长老站在上方,周同、段千秋、宫良羽等弟子站在前方。方材手持扫把外侧,石枫拿着盛饭的铁勺站在方材身后,门中原本籍籍无名的弟子们都挺直脊背站在一处,气势与往昔完全不同。 吕素冠、上官日月等弟子赶来时,看着已经站好的弟子们,有些震惊。紫阳正扫视众人,吕素冠等人一惊,连忙过去站好。 “云篆太虚,是师祖召唤。”玄微望着天际,“我净云宗蛰伏百年,只待此刻!” 净云宗弟子们皆站好,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既紧张,又慷慨激昂。潜藏在他们体内的能量,即将冲破束缚! “诸位弟子!”玄微举剑。 众弟子齐声呼应:“在!” “随我一同杀入众仙之境!” 剑光直指九霄,众人声浪犹如海水:“是!” 玄微等长老与知情弟子们皆化作一缕金光飞升而上,穿云破雾,直冲九天! 一时间,升仙台上只剩下青阳长老和吕素冠、蒋辩几个不知情的弟子。几人面面相觑,满是疑惑。 蒋辩眉头紧锁,仰头望天:“他们刚才说要杀去……哪儿?” “众仙之境?”余下众人一脸困惑,抬头望向天际。 “四灵仙尊?!” “真的是四灵仙尊!” “四灵仙尊没死!……” 众仙君愣了良久,才有人认出李青月的真身,随后惊恐的、不安的、焦躁的声音充斥入耳,满是九天诸神对这位四灵仙尊的惧意。 纷乱的声音中,唯张酸一声“青月”压抑着欣喜与无奈。 李青月慢慢转身,看向白九思。 而白九思看着李青月,扬唇笑了,像千百年前他无数次唤她名字一般,白九思轻声道:“阿月,你果然没死” 李青月看着白九思说到“你都没死 我怎么舍得死” 白九思一怔,还未做出反应,下方“诛杀玄尊!”的喊声已然震天。玄微、紫阳带净云宗众弟子于九重天下聚集,喊杀声震天。 “玄尊,”龙渊皱眉看向白九思,“我去看看。” 白九思点头,目光始终落在李青月身上:“净云宗原是你为杀我而成立的宗门?” 李青月并未否认,只淡淡地看着白九思,将逐日剑抬高半寸。 “樊凌儿是你的人,从一开始你与她相斗,到后来逼我将她送入归墟,都是你早已谋划好的。”白九思语气异常平静,他像在陈述事实,却到底因为心中有所希冀,多问了两个字,“对吗?” 李青月一笑,逐日剑已刺向白九思。她举剑的同时,白九思掌心亦凝结着淡淡白光,就在李青月刺来的瞬间,白九思那白色灵光裹挟着李青月一同卷入虚空。 “筹谋了三百年 你就这点招数吗 ”白九思气息不稳,语气却是久违的轻松和调侃。 李青月提剑对着白九思 “对付你,足矣” “你倒狠心。”白九思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战栗,“只可惜你我同宗同源 力量此消彼长,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李青月皱眉,一瞬间便明白了白九思的意思,冷声道:“少用什么‘相生相克’来唬我!” 白九思低声喘息片刻,勾起唇角:“你心里应该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 可没想到,李青月抬起右手,手中绽放金光,直冲天际。那金光如游蛇般游走,注入翻天印中,印章上的经文逐渐发亮。 白九思的目光凝滞在上方的梵文中。良久,他终于有了反应,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是盛怒! “你就这么想杀我,不惜动用翻天印跟我同归于尽” 李青月看这白九思,双手一合:“白九思,一起死吧” 翻天印震动不止,发出轰鸣,印章上的咒文渐渐飘起,飞落而下。 就在翻天印即将把两人扣住时,白九思蓦然上前,一把抓过李青月,吻了上去。 这一吻其实更像咬,鲜血催动符文亮起凛凛金光,而相拥的两人被金光一点点覆盖。 “啪嗒。” 翻天印悄然落下,以翻天印为中心向外散发出巨大的灵力光波。 天姥峰上已然寻不见白九思和李青月的踪迹。 天空碧蓝如洗,两道灵光缠绕着飞速向下坠落。 松鹤县的鸿蒙庙前一片喜庆的景象。众百姓站在道路两边,不时地向远处张望着,脸上皆是喜悦的笑容。 一个孩童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指着天边:“阿娘,你看,那是什么?” 母亲顺着孩童手指的方向望向天空,目露疑惑。 两道流光划过天际,转眼便不见踪影。 满地枫叶,入目皆红。李青月晕倒在地,一身狼藉。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双眼,挣扎着支撑起上半身,茫然地望向四周。远处传来一阵阵唢呐声响,似有迎亲队伍经过。那是一支迎亲的曲调。 富庶的小城里,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李青月走在街上,衣衫破损,隐有血污。过往行人皆避让,诧异地观望她。 前方,唢呐手喜庆地朝天吹着唢呐,身后跟着一众迎亲队伍。林凡身着新郎装束坐在马上,意气风发。 李青月看着迎亲队经过,不知怎的跟在后面。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前行,最终在鸿蒙庙前停了下来。早早等候在此的百姓们纷纷迎了上来。 “林先生,恭喜了!” “恭喜恭喜!” ………… 林凡拱手回礼:“多谢!”而后翻身下马走到轿门前,伸出手来:“娘子,我们到了!” 一只手从轿子里伸了出来,放在林凡手中。时画盖着红盖头从轿中走了出来。百姓们簇拥着一对新人进入鸿蒙庙。 “一拜天地!” 跟在迎亲队伍身后的李青月神情一滞,目露悲伤,似乎被勾起了无限回忆。 天地萌生之初,人间尚是一片荒芜,天宫也没有神仙位列仙班。天地尚是一片混沌之时,鸿蒙真主便孕化出了两缕真气,一清一浊,一阴一阳,一冷一热,那便是大成玄尊与四灵仙尊。他们与天地同生,日月同寿。这方天地存在多久,他们便斗了多久。过往的千万年来,他们斗得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后来,为了方便打架,他们修成人形。化作人形后第一次打架,花如月就掰断了白九思的胳膊,白九思则毫不留情地剃光了她心爱的秀发。再后来,天宫逐渐热闹起来,神仙们自占封地。花如月划下极南之地的丹霞境,白九思就去了极北的天姥峰,虽然他们地处一南一北,但仍通勤打架,搅得整个天宫都不得安宁。二人论辈分,可称得上天宫中诸位仙君的师祖,可偏偏行为像初入世事的毛头孩子。天界一众神官头疼不已,如何处理花如月与白九思的关系一度成为众仙君开会时的老大难。 有仙君认为,他们二人是天地生、天地养,没有父母教诲才会引发此种境况,便想要给二人开学授课,可思来想去,没有合适的老师,只好作罢。有人提议给他们找些事情做,让白九思掌管日升日落,花如月掌管月升月落,这样两人日日忙碌,也就没时间打架了。不承想,从此往后,日月常相伴共生不说,甚至有一次,白九思搞出了十个太阳,被花如月下凡射下了九个。当花如月的弓箭对准第十个太阳时,天帝坐不住了,亲自下场求情,免了两人的工作,又好生安抚、赔罪,才算解决了这场闹剧。 此后千百年,花如月与白九思安心在天界打架,再无人敢想花样阻拦。 二人打了千年万年,怎能寄希望于一朝一夕就和好?众仙君想清楚后彻底绝望了,就在他们认为再无转机时,不知为何,白九思自愿下凡,去体验凡人的生活。 白九思要走,花如月也就好办了,无须众仙君劝说,她便跟着白九思一起下了凡界。 在天上打是打,在地上打也是打,多轮换些地方,好歹能让天上、地下都有轮番休养生息的机会,不至于将一边打得太秃,这对所有人而言已是天大的好事。可众仙君不曾想到,或许就连白九思和花如月都未曾想到,他们到凡间后,这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秋山山谷苍翠,流水潺潺。一只鸓鸟自远处飞来,身形硕大,通体赤黑,两首四足。随后,一道剑光劈来,正是花如月手持逐日剑飞速追来。 “孽畜,站住!” 鸓鸟发出一声鸣叫,闪躲开来,飞速向前逃去。花如月刚要追去,只见一道白光横空出现,与自己扭打在一处。 片刻过后,灵光一闪,白九思现身。花如月一剑向白九思刺来。白九思没有闪躲,反而用一枝花抵住剑尖。花如月猛然愣住,随后警惕地望着白九思:“这是什么?” “这是花!”白九思展颜一笑,“打腻了,想换个方式与你相处。” 唢呐吹得震天响。花轿落下,花如月被喜婆搀扶着下了轿子,透过低垂的盖头,花如月看到了白九思伸出的手。 两人牵手入了庙内,跪在鸿蒙神主神像前。 “一拜天地,夫妻恩爱两不疑。二拜高堂,佳偶天成结连理。夫妻对拜,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拜完堂,入了洞房,白九思掀开花如月的盖头。花如月微怔,羞涩地看向白九思。烛火阑珊,继而昏黄一片,渐渐将白九思的笑颜模糊。 “阿月……”白九思轻声呼唤。 记忆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月——” 李青月眼角湿润。 阳光刺眼,碧空如洗。 李青月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故事已然模糊,可她觉得这是个美梦。 三百年来,她的第一个美梦。 李青月一怔,缓缓转过头去,见白九思正站在不远处。日光笼罩着白九思,使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辉。李青月看着白九思,眼中再度涌上恨意。不知逐日剑落在何处,身边没有任何利器,就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李青月气势汹汹地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样顺手的武器。 “你可真是难杀!”李青月再度调动灵力,忽然面色一白,昏厥过去。 白九思一惊,大步上前,一把将李青月抱入怀中。 日光穿透窗扇,照射在李青月紧闭的双眼上。忽然,睫毛轻颤,李青月缓缓睁开眼,又慢慢起身,靠坐在床头。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白九思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醒了?”似觉得阳光刺眼,白九思眯起眼睛问李青月,“幻境中见到什么了?” 催动翻天印,会短暂进入印内虚空幻境,通俗点儿说,就是做梦。与梦境相同的是,旁人看不见幻境内的一切;与梦境又有些不同的是,幻境里的一切是真实的过去。 “不说?”白九思轻抿了下唇,似有些期待,“看这地方又破又旧也知道,翻天印读了你的记忆,找到出路前,我们有的是时间。” “少废话!”李青月夺过盘中的碗摔在地上,拿起碎瓷贴着白九思的脖颈上。 白九思勾唇一笑,趁李青月不注意,夺过她手中的碎瓷,丢了出去。 “寒麟匕首和逐日剑都杀不死我,你觉得这一块破瓷片有什么独特之处?” 被嘲讽得有些烦躁,李青月想都没想,一拳招呼过去。 打完这一拳,两人都愣了,不待李青月反应,白九思快速调息,用仅剩的力气毫不留情地踢了李青月一脚。仗着对彼此的“了解”,双方互不相让,就这样赤手空拳比划了半天,终于双双挂彩,累得不能再动,这才停止打斗。 “堂堂大成玄尊竟然打女人,算什么男人!”李青月怒气冲冲,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径何等幼稚。 “要你命之人,你会在意他是男是女?”白九思毫不相让。 “嗬,是我忘了,”,李青月冷哼一声,嘲讽道,“在大成玄尊心里,该是众生平等,哪来的男女之别!” 白九思欲言又止,扯扯嘴角没再搭话,起身向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李青月抢先一步拦在白九思面前,也因此先看到了门外的景色—— 茅屋简陋,却难掩昔日的温馨。小径两侧杂草丛生处原应是鲜花不尽,门房的柴火已然因受潮而腐朽,破旧的木门受不住岁月的侵袭,只剩下小半边摇摇欲坠,篱笆围栏上枯萎的藤蔓缠绕…… 门前,牌匾上的字已模糊不清,可李青月和白九思都心知那块木板上原先刻的是什么。 李青月回头,对上白九思的目光,两人同时陷入死寂。 这里是松鹤县,他们第一次以凡人身份入世时生活的地方。 而他们在这里留下的回忆,比起留在小秋山、藏雷殿的更多。 白九思看向李青月:“我们第一次入世,便是落户在松鹤县。说起来,我们离开没几日。上次来松鹤县抓红莲时,我以为你会忍不住同我摊牌,却没想到原来你故意暴露自己夺回的离火之术,就是为了今日用翻天印。” 李青月目露怀疑,看向白九思:“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都知道?” “阿月,你忘了,我说过,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妻子。”白九思深深凝视李青月,“我知道你是你,一直都是你。过去的种种试探,不过是想听你一句实话罢了。” 李青月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 “重伤引我下凡,然后要我娶你,接近我,救白蛇,夺法力……激怒我,使我用翻天印,最后逆转翻天印,给我致命一击。阿月,你就没想过,你做的这一切为何如此顺利吗?” 李青月有几分愣怔。 “那是因为我在配合你。”白九思音色沉沉,听不出喜怒,“很不巧,翻天印读的似乎是我的记忆。” 李青月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见李青月当真不知,白九思故意挑眉逗她:“翻天印在你手中,你却问我是什么意思。” 李青月又沉默了。翻天印如何使用,她怎会不知?可是白九思那一吻不知改变了什么,现在的情况,她确实不明所以。 白九思看李青月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勾了勾唇,没有笑出声,只淡淡解释道:“翻天印本作用于虚空,被封印者会深陷往事和回忆中,逐渐被时空遗忘。可以血强行催动符印,撕碎虚空。” 剩下的话不必白九思讲,李青月也明白了。虚空被撕碎,翻天印便只能找一处现实中最近似幻境的地方安置他们。所以,它选择了这里。 李青月抬头瞄一眼白九思,心中庆幸,还好没对他说,自己梦中的幻境也是此处。 “三百年,阿月,”白九思目光澄澈,阳光下浅浅的眼眸像两颗透亮的宝石,“终于又见面了。” 这一声不似感慨的感慨,戳中了两人的心事。 四百年前的松鹤县有一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妻子美貌、爽朗,丈夫儒雅、端正,任谁看了都要夸赞他们是神仙眷侣。 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一片花瓣随风飘起,掠过山林小径,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掉落在栖迟斋门前。八岁的孟池抬起头,好奇地望向牌匾,眼中满是新奇。 “阿爹,这里好漂亮啊,这就是你要上工的地方吗?”孟池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孟启蹲了下来,将孟池皱了的衣角整理板正,脸上带着一丝温柔:“对,就是这里。池儿还记不记得阿爹和你说过什么?” 孟池略微思量,认真地回答:“要勤快,不能乱跑,要听阿爹的话,跟紧阿爹!” 孟启轻轻拍了拍孟池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池儿真乖。”然后,他起身,重新牵起孟池的手,叩响了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管家站在门前,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你是?” “吴管家好,小人名叫孟启,是来为府上画房梁的。”孟启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管家,声音中带着一丝恭敬,“这是账房刘先生给我写的荐书。” 管家接过信,一边看信,一边瞟了孟池一眼,微微点头:“进来吧。” 孟启喜出望外,连忙道谢:“哎!谢谢您!谢谢!” 他拍了拍孟池。孟池连忙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管家伯伯。” 管家并未回答,转身进了院子,父子二人连忙跟上。大门缓缓关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栖迟斋内,花木深深,曲径通幽,一片宁静、祥和。管家带着父子二人穿梭在院中。小路前方,杨嫂带着小孙女正匆忙走过来。 管家停下脚步:“杨嫂?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杨嫂连忙解释:“我是来给夫人磕头的。夫人给我的神药,救了我这小孙女的命!千春堂的祝大夫和宝仁堂的张大夫都说没救了,但夫人给的一丸药下去就见效了,这才几日,我孙女就退了烧,能吃能喝、活蹦乱跳了,这不是神药嘛。” 管家微微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悦:“什么神药不神药的,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再惹得一群人来咱们门前求药。被主人知道了,小心把你赶出去。” 杨嫂连忙点头:“哎哎,我明白。” 管家微微点头:“夫人外出访友了,走了好几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说,她也不喜欢这些。你若真想磕头,对着内院磕个头就是了。” 说完,管家带着孟池父子继续向前走。孟池好奇地回头望去。 杨嫂与小孙女规矩地跪好,对着内院的方向重重地磕头,脸上带着一丝感激。 下人院子干净整洁,寂静无声。孟池父子已经住在府中一些时日了。因着识得几个字,孟池成了西园书楼归置书画的小厮。 这一日,孟池在院中晒书,被一道灵活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一只漂亮的小狗站在院中,孟池被小狗吸引了,慢慢走过去,蹲了下来:“小狗,过来!” 小狗一歪头,转身跑开了。孟池一路跟着小跑,跑出了院子。最后,小狗停在一片花丛间。孟池低声念叨着,缓缓靠近小狗,猛地一扑! 小狗跑了两三步,身上灵光一闪,化作一只小鸟飞走了。孟池惊讶地坐在地上,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鸟低空掠过栖迟斋院落小径,飞向主人院落,落地一瞬化作花如月。 花如月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刚要喝,便见一缕白光卷着茶杯飞入白九思手中。 白九思坐在不远处的回廊旁,举杯示意:“多谢。” 花如月愤愤不平:“你还舍得回来?当初说好一起下凡度情劫,可如今凡也下了,亲也成了,渡劫之事却是毫无进展。” 白九思微微一笑:“等再过些日子,我忙完外面铺子的事就回来陪你。” 花如月微微皱眉:“整天在外面忙着开铺子赚钱,也不知道你一个神仙怎么就这么沉迷于凡间的经商之术。” 白九思微微一笑:“你我既来人间度劫,就要遵循凡人规矩,不能轻易动用术法插手凡间因果,我要是不出去赚些银子,该怎么养活你?今日送街边乞丐几锭银子,明日又赏给仆人几丸丹药,这家迟早被你挥霍一空。” 花如月微微一笑,有些讪讪:“你都知道了?” 白九思身形一闪,坐到花如月身边,轻轻点着她的额头:“就你这些小动作,还想瞒过我?” 花如月微微一笑:“杨嫂的小孙女你也是见过的,乖巧聪明,雪玉可爱,若是就这样病死了,该多可惜!” “天生万物,因果循环,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你又何苦为了他们,而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白九思说这番话,全然一副上神姿态。 花如月有些不屑:“满嘴的大道理。说白了,你还不是怕干预人间的事,引来玄天使者?” 白九思拿起桌上的果子咬了一口:“你可别忘了,我同你下凡是来历劫的,不是陪你来大发善心的。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真是引来了玄天使者,我可帮不了你。” 花如月微微皱眉:“对了,今天府里新来了个孩子,呆兮兮的,看着就不机灵,我变成小狗还吓了他一跳呢!” 白九思没有搭话。花如月悄悄打量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你说,孩子那么可爱,不如我们也生一个吧,没准有了孩子,就能顺利度过情劫了。” “毫无兴趣。”白九思离去。 花如月看着他的背影,愤愤不语。 夜幕降临,栖迟斋的卧房中,花如月睡得香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宁静。白九思轻轻为她盖上被子,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和深沉。 九重天的文宣宫内,灯火通明。瑜琊仙君喝得醉醺醺的,打了一个酒嗝,喷在白九思脸上。白九思嫌弃地皱眉挥手。 “大成玄尊来,就是为了问生孩子的事?”瑜琊仙君醉醺醺地说道,“恕本君直言,还是……还是算了吧。这神仙孕育孩子,是要以自身精气温养的。您正和四灵仙尊下凡度劫,若是这时候怀了孩子,孩子吸收精气,母体便会虚弱。如此,四灵仙尊的情劫怕是更难度过了。” 白九思微微沉吟,眉心微皱。 瑜琊仙君继续说道:“所以,还是等度劫完成后再考虑这事儿吧。” 阳光洒在栖迟斋的花园中,一片生机勃勃。孟池正拿着小笼子捕捉蝈蝈。蝈蝈灵巧地跳走,孟池扑了个空,一头撞在树干上,痛得蹲在地上捂着额头。 “好痛!” 花如月戏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这小孩,还真是够笨的。” 孟池抬起头,只见花如月捏着蝈蝈站在他面前。 花如月伸出手:“笼子给我。” 孟池乖乖递上笼子。花如月将蝈蝈丢进笼子里,盘膝坐在孟池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温和:“这蝈蝈是什么品种?看起来还挺厉害的。” 孟池十分骄傲:“我阿爹说了,这是黑铁蝈蝈,又叫铁皮蝈蝈,个大翅长,打架可威风了!” 花如月微微一笑:“这算什么。我告诉你啊,打架就要选金色的蝈蝈。” 孟池微微一愣:“金色?” “对!金色的蝈蝈可稀有了,一般生长在北方,蓝脸红牙,脖颈褐黄,黄腿黄肚黄须,还有金黄的翅膀。”花如月一脸认真地介绍,“最厉害的金蝈蝈叫金云大仙,是从太行山飞升成仙的。” 孟池眼中满是向往:“世上还真有神仙?这神仙还是蝈蝈变的?!” 花如月宠溺地拍了拍孟池的脑袋:“傻子!才不是所有神仙都是蝈蝈变的!” “你在这府中是做什么的?”花如月问小孟池。 “当小厮,不过没什么事情做。”孟池认认真真地答道,“我爹是画房梁的!这府里好看的房梁都是他画的!” 孟池提起爹爹万分自豪,可是转瞬间神情就暗淡下去:“可惜我天生不能辨色,不能同爹一样。” “谁说画画就一定要会辨色?”花如月双手叉腰,“辨色不一定要通过视觉,也可以通过嗅觉。” “嗅觉?” “这世上的生灵都有一种能力,那就是以一己之存在,而与万事万物相通。人有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你只有一识受损,但是只要通过自身的努力,也是可以弥补的。” 花如月拔出一棵小草,举到孟池面前:“闻闻。” 孟池乖乖地凑上前去闻了闻:“涩涩的,凉凉的,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对,就是清香。这种淡淡的清香就是绿色。野草从岩缝钻出,翠竹立于寒风中,它们都生生不息、坚韧不拔,因此,绿色是代表生机的颜色。” 孟池微微歪头:“那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我啊,我最喜欢金色。”花如月仰面望向天空,缓缓闭上了眼睛,“跟着我学。” 孟池学着她的姿势也仰面望向天空。 “阳光的味道,暖暖的,柔柔的,是灿烂的金色。”花如月郑重道,“长夜漫漫,唯日可明。金色,便是希望。” 栖迟斋大门外,一驾马车停在门前,孟池一身小厮打扮站在马车旁,低头弯腰。 花如月缓步走来,管家和丫鬟一左一右跟在她后面。 孟池躬身行礼,伸出手臂:“请夫人上马。” 花如月扶住孟池的手臂,跨上了马车。孟池微微偏头,悄悄抬眼望去,只见花如月的侧颜。 孟池微微一愣:“你是……” 管家站在一旁,神色严肃:“主人面前,不得多言。” 花如月等人上了马车。车夫一甩车鞭:“驾!”马车便缓缓驶离栖迟斋。 马车停在街道边,孟池站在一旁等候,目光看向街道对面的脂粉铺子。 不一会儿,花如月从脂粉铺子里走出,管家与丫鬟捧着匣子跟在她身后。 突然,街道远处一阵骚乱,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车夫站在马车上努力驭马却毫无作用,只得大叫:“闪开!都闪开!” 马车一路撞翻了菜摊,菜叶四处飘落,百姓们尖叫着躲避。 眼看着马车快要接近,花如月看向马车,目光淡然,丝毫不惊,手里暗中捏诀。 孟池紧张地大喊:“小心!”他猛冲过来,一把推开花如月。下一刻,孟池惨叫一声,被马车撞倒了,沉重的马车碾过他的双腿绝尘而去。孟池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上不断流出,染红了周围的青石板。 花如月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孟池,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又似乎有几分触动。 栖迟斋的下人院中,房门大开,丫鬟端着一盆血水匆忙走出。地上遍布染血的纱布。孟池躺在床上昏迷,衣衫被褥尽是血污。大夫正站在一旁救治。孟启在旁边来回踱步,想要上前询问却又不怕打扰到大夫,只得独自焦急。 正在忙碌的大夫突然停下动作,长叹一声。 孟启急忙上前:“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 大夫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车轮碾碎了腿骨,他失血过多,已经没的救了。” 花如月站在院中,看着大夫走出来,眉心微皱。屋内传出孟启的哭声。花如月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屋内。她微微沉吟,指尖灵光一点,一缕不易察觉的光芒注入屋内孟启脑中。孟启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花如月让下人将孟启抬走照料,自己进了屋子,转身关上房门,屋内只剩下花如月与孟池两人。花如月目光坚定,上前几步,手指结印,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孟池体内。 孟池的脸色逐渐好转,眼皮微微颤动。蒙眬中,他仿佛看见花如月站在床边,双手之间金光大盛。 第13章 两心离 庭院深深,孟池拎着扫把正在清扫庭院中的落叶与尘土。下人们端着托盘经过,看见孟池,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们看,小松说得果然没错,他真的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我那日是亲眼看见的,他腿都断了,怎么还能完好无损地在这儿打扫院子?” “听说咱们夫人进去一趟,他便不药而愈了,你说,是不是夫人用了什么法子救了他?” 栖迟斋的主人院落中,花如月脸色苍白躺在床边。 白九思阴沉着脸喂她喝药:“你明明知道动用法术篡改凡人命数是会遭到反噬的,为何还要救那个孩子?” 花如月立刻举起手来:“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随意动用法术了。” “你我生而为神,享无尽岁月,凡人一生须臾几十载,在你我眼中不过弹指之间,又和那些花鸟鱼虫、蝼蚁蜉蝣有什么区别?难道你在路上见到一只将死的蚂蚁也会出手援救吗?” 花如月沉默不语。 白九思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想了想,又舀了一勺汤药喂给花如月:“我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你得先保护好自己,再去救别人。” 花如月乖顺地喝下药:“你就别生气了,不就是吐了点儿血嘛,我喝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白九思瞪她一眼:“那是我用法阵遮掩了你的神力,不然,你早就被玄天使者抓去关在囚仙台了。” “我就知道玄尊大人最是重情重义、怜悯弱小,定不会见死不救的。”花如月的语气中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因为孟池的事,现在外面流言四起,说我们院子出了怪事,是妖邪之术作祟。”白九思冷哼一声,“反正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也出不了门。不就是渡个劫吗?从今日起,我们整日形影不离,专心渡劫。我就不信,区区一个情劫,还能困住你我!” 栖尺斋中的岁月,快速得让人恍惚。转眼间二十年已过,孟池从当年的孩童长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中年人。他的身子已经不再年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你在府中待了有十几年了吧?”花如月缓缓走来,手中拿着一袋子钱。 孟池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回答道:“回夫人,是二十二年整。” 花如月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丝毫不曾改变:“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不及我肩高,如今你的儿子都快有我高了。” 孟池微微一笑:“是啊,怀瑜正在长身体,最近蹿得可快了。” 花如月将钱袋递给孟池:“那可真好。怀瑜是个好学的孩子,不能留在府中平白耽误了前程。这些钱你拿去,在外面买个宅子,再给他寻个好的学堂。我相信,凭借怀瑜的资质,将来定能功成名就。你也无须忧心生活,安心养老便是。” 孟池一愣,而后猛地跪了下来:“夫人好意,孟池心领。只是自从夫人救下孟池那日起,我这条命便是夫人的了。孟池曾在鸿蒙神主神像前立下誓言,要照料夫人一生,忠心侍主,绝不背弃。” 花如月却转身离开:“我很好,没什么需要你照料的。如今你我主仆缘分已尽,你便不必再留了。” 日落月升,栖迟斋的院落中,孟池如一尊雕像一般,跪在院子内一动不动。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孟池只好紧紧盯着眼前的青石板,逼着自己集中精神,再坚持多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石板地上出现一双精巧的绣鞋。他微微一愣,有些欣喜地抬起头来。 花如月站在他面前,手中拿着一串钥匙。 时光荏苒,垂垂老矣的孟池拎着钥匙、拄着拐杖走在小径上,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下人。 “主人素爱清静,你们平日做完事便留在自己院内,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不能进出主人的院子。” 孟池微微咳嗽两声,继续说道:“主人冬日喜食红薯,因此后院那片红薯田千万要细心照料,按时浇水施肥,万不可有一日懈怠。” “听说孟管家的小孙子是当官的,管家为何还要在这儿为人仆役,供人驱使?离开这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天伦之乐岂不更好?”新到的下人好奇地问道。 孟池微微一笑,未曾理会,继续说着规矩:“主人不喜乱嚼舌根之人,我亦不喜。你们须记得,在这里,少说话多做事。” “管家,你的家书。”远处有年轻仆从举着一封信向孟池走来。 夜色幽深,烛火明亮。花如月坐在梳妆台前,白九思正在为她取钗梳发,两人依旧如胶似漆。门外响起拐杖落地声和脚步声,两人一同望去。 门扇上映出孟池佝偻的影子。 白九思微微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悦:“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花如月拍了拍白九思的手以示安抚,走上前去拉开门。 孟池正在门前踟蹰,一见花如月出门,连忙躬身行礼:“夫人。” 孟池有些难以启齿,踌躇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我有个小孙子,就是在外做官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被定了罪,过几日就要被斩首。但是我了解他,那孩子本性最是善良、纯正,不会做坏事的,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夫人您并非凡人,还望您能帮一帮他。” 花如月定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万事皆有因果,便是我,也不能插手。” 孟池沉默半晌,渐渐由求人的不安变为无措:“深夜叨扰夫人,是小人逾矩了。” “无妨,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是,夫人早些休息,小人这就退下了。”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开,身形佝偻,背影沧桑。 花如月慢慢合上门。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孟池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在院子中。突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主人房间。窗扇上现出花如月的背影。孟池定定地看着,像想要把那身影永远镌刻在眼中。良久,他咳嗽着转过头,拄着拐杖慢慢离开了院子。 孟池脚步虚浮,咳嗽着走进自己的屋子。片刻后,屋内烛火亮起,一连串的剧烈咳嗽声响起。咚的一声,拐杖落地,一切归于寂静。 日升月落,又是新的一日。孟池屋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直至天亮。 孟池生前居住的屋子里,阳光透过门缝射入,照在桌上的画卷之上。房间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花如月走进屋内,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一切设施依旧摆放如初,只是落了薄薄一层浮灰。 一幅长长的画卷从桌上垂到地上。 花如月拾起那画卷,缓缓铺开。画卷上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有花有鸟,有树有草,有栖迟斋的一切景物。画卷正中央是花如月的模样,在她身边,还画着一支燃着的蜡烛。花如月全身都是用金色的颜料勾勒的,整个人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一只蝴蝶自窗外飞来,落在画卷之上。 花如月轻轻读出画卷上的字迹:“长夜漫漫,朝阳未至。烛光虽微,仍可驱散孤寂,带来希望。” 她神色复杂,有些动容,有些失落,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桌案上还有一封书信,正是孟池那夜冒昧相求前收到的家书。花如月拆开信件,仔细读了一遍,面色从不忍到犹豫,最后转为坚定。 京城的法场上,烈阳高照,却驱不走寒凉。监斩官高坐于上首,侍卫林立两侧。台下百姓围聚,议论纷纷。 “孟县尉究竟犯了什么罪?” “说是贪污受贿、私吞官粮。” “怎么可能?!孟县尉这样的好官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孟长琴戴着枷锁、镣铐站在台上,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手持长枪站在他身旁。 监斩官起身,拿出诏令朗读:“怀安县县尉孟长琴,贪污受贿,私吞官粮,导致怀安县灾情爆发,饿殍千里……” 孟长琴抬起头来,一副不耐的样子:“还没念完啊?我跪都跪累了。要不你直接念最后一句吧?” 监斩官瞪他一眼,直接从最后一句话读起:“今,天子盛威,判斩立决!” 刽子手拿起长刀,灌了口酒,猛喷向长刀。监斩官手中的火签令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杂音中,百姓们自发地挣扎着向前拥来,却被侍卫们拦住,上前不得。 “孟大人!” “孟大人是个好官,杀不得啊!” 百姓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刽子手却不得不置若罔闻,高举起手中的鬼头长刀,对着孟长琴的脖颈直挥而下。 孟长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疼痛,却发现四周仿佛忽然静了下来,连风声也没了。孟长琴睁开眼环顾四周,惊讶万分。那长刀在他脖颈上停滞不前,刽子手满脸狰狞,监斩官保持着丢令牌的姿势一动不动,向前涌动的百姓们停住了脚步。风声、长刀砍来的破空声、百姓的嘈杂声统统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 孟长琴眼前神光一闪,花如月现身。 “孟长琴?” 孟长琴微微点头:“是我。” “孟池的孙子?” 孟长琴懵懂地点点头。花如月一挥袖,两人一同消失在刑台上。 一道神光闪过,花如月与孟长琴出现在旷野中。孟长琴看着四周,一脸疑惑:“这是……” 花如月不语,抬手一挥,一套衣服落入孟长琴怀中。孟长琴看着怀中凭空出现的衣服,惊讶地拎起来上下打量,发现只是一套便服。 “你怎么变出来的?你是神仙吗?还是妖怪?”孟长琴满肚子的问题,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先问哪个好一些。 花如月脸色有些苍白,她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来不及回答孟长琴,就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擅用调整时间的术法原本就是犯大忌,何况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擅用,实打实地改变了一个凡人的命数。花如月此时承受的反噬足以让她五脏俱伤。 孟长琴一惊,上前扶住花如月:“你没事吧?” 花如月摇摇头,伸手抹去嘴边的血迹,向前走去。 孟长琴连忙跟上:“你要去哪儿?” 花如月闭口不答。 孟长琴继续问道:“那我去哪儿?” 花如月依旧不理,依旧向前走去。孟长琴站在原地看着花如月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思量再三,他还是边换衣服边追赶。 旷野的古道上,荒草萋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着。花如月走在前方,脚步踉跄,孟长琴嘴里叼着草根跟在后面,悠闲自在。 花如月头上渐渐有冷汗流下,脚步一歪,身子向前栽倒。烈日下,孟长琴的脸渐渐模糊,直至完全黑暗。花如月晕了过去。 城外,天上一弯钩月,月色朦胧,星辰暗淡。 一棵巨大古树下燃着一堆篝火。花如月在一旁打坐调息,孟长琴坐在一旁,用树枝穿着兔子架在火堆上不停翻烤。 “早说了让你带着我,你还不听!看看,要不是我,你就倒在郊外被野狗给吃了!不过你也不用谢我,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俩一命换一命,相互抵消了,从此互不相欠。”孟长琴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 烤兔子冒着金灿灿的油光,色泽鲜嫩。 孟长琴猛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啊!我告诉你,我烤兔子的手艺可是一绝,都是小时候上山下河练出来的。你今天吃了我的兔子,明天可得带着我离开!” 花如月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孟长琴:“聒噪。” 孟长琴毫不在意,他撕下一只兔腿递给花如月,自己则拿着另一只兔腿大快朵颐起来。 “你可是有什么冤情?”花如月见他这副样子,实在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不然,她也不会思索再三,还是赶来救他。 “冤到六月飞雪!”孟长琴啃着兔腿愤愤道,“小爷我行事正直无私,奈何如今官场之上大都是尸位素餐、贪婪无耻之人!因为我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便构陷我。这阴暗官场里的人,整日勾心斗角、相互陷害,实在是无趣得很!” 孟长琴将剩下的兔子肉放在火堆上继续烤着:“小爷我也不打算继续干了,以后就跟着你修仙,等我得道成仙了,就回到怀安去,将那些狗官打得屁滚尿流!再指着那皇帝老儿的鼻子骂他一句‘有眼无珠’,连小爷这种天资都看不上,他也就配被那几个奸佞小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花如月看了孟长琴半晌,静默无语。 孟长琴斜着眼瞥她:“看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小爷天资非凡、惊才艳绝,想要收我为徒?” 花如月摇头:“我只是觉得,你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你爷爷。” “那当然了,我爷爷可没我英俊。”孟长琴从靴子里掏出两块碎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这是我的棺材本,等明日城门开了,我带你进城吃些好的,就当作我的拜师礼了。” 花如月不由得皱眉:“你这个年纪就有棺材本了?” “那是。小爷当官第一天就是扛着棺材进的县衙,以此证明誓不向权贵低头的决心!” “官场而已,倒教你说得比无间地狱还要可怕。” “这你就不懂了,这人心呐,一旦牵扯到名利,可比无间地狱可怕多了。”孟长琴立刻来了兴致,变得像话痨,“管你当初是什么风流才子还是儒雅书生,进了官场都得变成厉鬼恶魔。哎,要不要我给你讲讲小爷这些年曲折离奇的经历?” “无趣。”花如月懒得搭理他,扭过头来,闭目调息。 孟长琴看了看花如月,学着她的姿态语调:“无趣。”而后抱着肩靠在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天空星子寥寥,仍在散发光辉。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透过树枝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孟长琴睡得正香,不时咂嘴,似乎还在梦中回味着什么。花如月缓缓睁开眼睛,结束调息,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不远处的拱桥上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一个留有长须的干瘦老头儿穿着修士的服饰,手持一把长刀,站在桥上大声吆喝:“诸位看官,你们可知这旱灾究竟因何而起吗?” 路人见着老头儿说得玄乎,渐渐聚集起来。 “那是因为北方的旱龙出世!这旱龙可是女魃的坐骑,当年与女魃一起被困赤水之北,如今逃脱,所过之处,尽为龟裂之地,江河干涸,颗粒无存啊!” 人群中有好事者,接着这老头儿的话嚷道:“那你可有除掉旱龙的办法啊?” 老头儿亮出自己手中的长刀,在众人面前展示一圈:“此刀乃上古神兽旋龟龟壳所制,罡风铸刃,寒冰锻魂,名唤旋泽。唯一能斩杀旱龙的宝刀就是此物。” 然而,路人并不买账,纷纷嘲笑他是个骗子,然后一一转身离去。 “别走啊!别走啊!这位兄台!价格好商量,五十枚铜板怎么样?三十!三十铜板行不行?!” 那老头儿急切地拉住一位路人,但还是被甩开了。 花如月看得入迷,直到孟长琴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才回过神来。两人也没什么行李,整理好仪容就可出发。 孟长琴随着花如月的脚步向那拱桥走去。 第14章 论道心 桥旁,一户人家跪坐在地上,显得格外凄凉。一名男子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名妇人跪在一边,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二字。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那妇人面前停下。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由下人搀扶着下了马车,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那妇人和旁边的女孩。 “卖身?” 那妇人立刻点点头,道:“民妇朱氏,会煮饭煲汤、洗衣缝补,还能打扫院子,只换两袋小米。” 富商摸着下巴,手却一把推开那妇人,向她身后的女孩伸去:“滚开,你不值钱,你这女儿倒是有些姿色……” 那妇人死死护住女儿,坚决不肯。她丈夫却在一旁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妻子受辱,女儿吓得直哭,他权当没看见。 富商支使人高马大的仆从们上前,想要强行将那女孩拉走。 花如月见此场景,眉心紧蹙,正欲捏诀,就见孟长琴一个猛子冲进人堆里,与那些仆从厮打起来。 “小爷打死你们这些强抢民女的畜生!”孟长琴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倒是镇住了一群仆从。 富商还想招呼仆从上前,却被花如月施法封住了嘴巴。富商心口一阵抽痛,心里大骇,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回马车,惊惶失措地催着车夫驾车离开。那群仆从见主子走了,便急忙跟上。 那妇人感激涕零,拉着女儿向孟长琴叩首:“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男子也凑了过来:“多谢义士出手相助,若是您看上了我这糟糠妻,只一袋小米也是行的。” 孟长琴挥拳将他打倒在地,边打边骂:“你个杂碎,连自己妻子都卖,你还是人吗?” 那妇人和两个孩子赶忙扑过来拦下孟长琴。那妇人抱住孟长琴的小腿:“恩公,我知道您是善心,可我们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再没粮食吃,我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便要饿死了。如今将我卖了,他们或许可以多活些日子。”她以袖掩面,低声抽泣,“这世道艰难,若是有法子,又有哪个当娘的愿意忍受骨肉分离、家庭离散之痛啊!” 孟长琴喘着粗气,渐渐平静下来。那两个孩子跪坐在一旁看着孟长琴,眼睛湿润,却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孟长琴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了下来:“别哭了。” 两个孩子瘪着嘴不敢发声,一个没忍住,哭得更大声了。 孟长琴从袖子中掏出钱来递给那个女孩:“你是姐姐,这钱就给你保管了,去买些吃的,最好买些能长久维持生活的工具。千万别把钱给你爹,以后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再把你娘亲卖掉了。” 花如月第一次见人间此种情形,一时理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是酸楚、悲悯还是怅然。 孟长琴轻轻抚摸女孩的发顶:“正是因为世道艰难,所以才要更努力地活下去。” 女孩紧紧攥住银子,点了点头。 孟长琴起身离开。 女孩在他身后问道:“恩公,你叫什么名字?” 孟长琴头也不回地离开,挥了挥手。 “怎么样,小爷刚才威不威风?”走出一段路,孟长琴得意地说道。 花如月不是很想搭理他。 孟长琴继续说道:“不过,耍威风也是有代价的,这不,咱俩的那顿山珍海味可能就要换成馒头咸菜了。” 卖刀那个老头儿的声音由远及近:“侠士留步!侠士!留步!” 花如月和孟长琴回过头来,看向他。 老头儿喘着粗气说道:“这位侠士!贫道方才观侠士义举,瞧你根骨奇佳、气质通灵,正是修仙的好苗子,贫道这里有一把刀,名唤——” 孟长琴打断他:“名唤旋泽,能斩旱龙、解旱灾,是吧?我都听到了,你就说多少钱吧。” 老头儿讨好地说道:“旁人都要五十铜板,但侠士有仙缘在身,只收三十。” 孟长琴抛出一些铜板。老头儿欢喜地接住,一摊开手,脸色顿时变得苦闷。孟长琴冷冷地说道:“侠士今日只剩十枚铜板了,爱卖不卖。” 老头儿无奈地收起铜板:“算了,就当是与你结个善缘吧。” 孟长琴接过那刀扛在肩上,冲着花如月一笑:“走着!” 两人离开了。 老头儿不知从何处又抽出一把刀,继续叫卖:“宝刀旋泽,可斩旱龙、解旱灾,只要三十铜板啊!” 花如月走在前面,神情淡然,步伐沉稳。孟长琴扛着长刀跟在后面,显得坦荡、自在。阳光洒在大地上,古道显得格外悠长。 花如月心中好奇,孟长琴为何会成为逃犯。 “我之前在怀安县当县尉,主管缉凶拿盗。后来,当地闹了灾荒,老百姓都快要饿死了。县衙里明明有囤粮,富户家中也有余粮,他们却都不肯放粮。小爷一气之下就和牢里的犯人达成了共识,自行组建了一支放粮小队。”孟长琴解释道。 花如月微微惊讶。 孟长琴嘚瑟起来:“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 花如月这次倒是点了头,这孟长琴虽然看起来不着调,却有几分正气。 两人来到一个岔路口,花如月向左走去,孟长琴却停下了脚步。 “那是松鹤县的方向,我去不得。”孟长琴说道,“我爷爷就在松鹤县给人当管家,他脾气古怪得很,我都当了大官,我爹也成了有名的先生,有权有财,他都不肯告老还乡,偏要留下,一直给人家做管家。” 孟长琴自嘲一笑:“现在我做了逃犯,就更不能去了,要是给主家惹了麻烦,我爷爷非抽死我不可。” 孟长琴抱拳行礼,豪气干云地表示,他记下了花如月的救命之恩,他日相逢,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恩情。然后,他转身走向右边的路口,与花如月就此分别。 孟长琴独自走在旷野上,肩扛长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远处树林上方,鸟雀惊起。孟长琴警觉地停下脚步,持刀戒备。一众官兵从树林中冲出,将孟长琴团团围住。 “逃犯孟长琴,还不束手就擒,回京受斩!” 孟长琴手持长刀环视众人,冷冽地说道:“要杀便杀,小爷没罪,绝不和你们回去!” 官兵头领嘲弄地一笑,举起令牌,宣布奉旨行事,若孟长琴抵抗,就地格杀。官兵们一拥而上,与孟长琴缠斗在一起。 与孟长琴分别后,花如月只觉得心情沉重,难以平静。孟池的遗愿她已完成——救下了他的孙子孟长琴,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忽略了什么。 白九思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花如月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白九思。 “凡人的闲事,管够了吗?”白九思冷冷地说道。 花如月尴尬地一笑,点了点头。白九思一把抓住花如月的手臂,将灵力输入,修复花如月的经脉。而后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花如月紧跟在他身后,沉思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看到孟池屋子里的画了吗?” “一个双目不能辨色的人,竟然能画出如此色彩斑斓的画卷,还真是神仙见了都得大吃一惊啊。”花如月感慨万分。 白九思停了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向花如月:“这……与你何干?” “我只是觉得,我们过去太小瞧凡人了。” “这不足以成为你插手凡人之事的缘由。” 花如月气恼地盯着白九思,觉得他油盐不进,胸膛里装的莫不是冰疙瘩。 白九思翻了个白眼继续前行,花如月噘着嘴跟他在身后。突然,花如月似乎心有所感,顿住了脚步:“白九思……我……” 白九思回身盯住她:“若我说,我不想让你去呢? ” 破庙内尘封土积,蛛网纵横。花如月盘膝坐在地上运功调息,脸色苍白,额上不断有冷汗滴落。 片刻之前,她还是丢下白九思,又一次运用术法救下了伤痕累累的孟长琴。若不是白九思刚替她医治过,只怕这会儿她早已扛不住反噬,重伤昏迷了。 孟长琴蹲在一旁,面前的火堆上架着一口破锅,里面烧着沸水。他一边咳嗽,一边驱散烟雾。 “喝点儿水再继续吧。”孟长琴舀了一碗水,递给花如月。 花如月睁开眼睛:“我在打坐调息,你能不能安静一些?” 孟长琴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再说了,这得道高人都像你这么弱吗?才刮了阵风就虚弱成这样,若是让你施展个起死回生的术法,还不得直接昏死过去?” 花如月面色一沉。孟长琴立刻讨好地把水递过去。 “催动风沙也是夺乾坤造化之力,逆天而为,法力消耗得多,我都理解的。”孟长琴忙着找补,“等你调息好了咱们就走吧,这些官兵都是属狗的,闻着味就能咬上来。” “我们如今已身处雍州地界,距离怀安有千里之遥,他们便是四马齐驱,也追不上你我。”花如月说道。 “嚯!师父,你还真有些门道啊!” 花如月不解:“我何时成了你师父?” 孟长琴笑嘻嘻地指了指花如月手里的那碗水:“拜师水都喝了,不好赖账的啊!” 花如月只觉得他像个市井无赖。 孟长琴则飞快跑远,说是要去周围的村庄讨些吃的回来孝敬师父,实际上他是生怕花如月后悔。 花如月看着孟长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夜幕降临,月上中天。寺庙一片黑暗,只有火堆的最后一丝火星还在亮着。花如月调息结束,却见孟长琴还没回来,于是起身走出门外。 村子破败、荒凉,不见人烟。道路上尽是倒下的门扉与杂物,无法辨别方向。花如月停住脚步,指尖灵光一闪,一只闪着灵光的灵蝶自指尖现身,向着前方飞去。灵蝶引领着花如月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在一户门前停了下来。 花如月推开门,走入院内。 孟长琴正背对着她坐在磨盘旁,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花如月轻声呼唤他:“孟长琴。” 孟长琴回过神来,起身看向她:“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花如月问他在做什么。 “村子遭了灾荒,早就没了活人。我找遍了整个村子,却连半粒米都没见到,只有一地的老鼠死尸。”孟长琴无奈地说道。 “既是灾情,想来他们应该逃荒去了。” 孟长琴苦笑着摇了摇头:“世道皆如此,他们能逃到哪儿去?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罢了。” 花如月看着一扇闭合的房门,神色动容。她走上前,轻轻一推,腐朽的木门轰然倒下,激起一地尘土。她看着屋内的破败景象,脸上闪过错愕。一具已经显露出白骨的腐朽尸体趴在地上,手臂向前伸着,前方是一个摔碎的发黑的碗,里面沾着黑色的污垢。 “这……”花如月低声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震惊。 孟长琴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这村子里的百姓大多是靠劳作为生的穷人,如今正逢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他们没钱没粮,逃出去也是身无居所、食不果腹。与其客死异乡,不如饿死在家中,起码还能魂归故里。”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悲怆。 孟长琴拾起花如月脚边的破布娃娃,拍了拍灰尘,回头展颜一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走吧,再去别处看看,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抓到只野兔!” 花如月垂眸看向地上的尸体,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两人向外走去。经过磨盘时,孟长琴停住脚步,将手中的娃娃端正地放在磨盘上。 “屋里太闷了,让它出来晒晒太阳。”孟长琴轻声说道。 花如月想了想,终是什么都没说,抬脚出门。 孟长琴微笑着拍了拍娃娃的头:“照顾好自己啊!” 大门被孟长琴小心合上。荒凉的院落中,磨盘上摆放着一只破布娃娃,是这死寂的院落内唯一的温馨。 火堆熊熊燃烧,锅里热水翻滚。花如月与孟长琴对坐火堆前,却都静默无言。半晌,孟长琴从怀中掏出几颗小蘑菇撒入锅中。 “算我们运气好,还能找到几颗蘑菇。”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 他仔细地数着锅里的蘑菇:“一、二……一共七颗。你四我三,怎么样,够义气吧?” 花如月摇了摇头:“你自己吃,我不需要。” 孟长琴却坚持道:“嘴硬!练了些功法还真当自己是大罗金仙,不饥不渴、不伤不死了?这人活世上就得靠五谷杂粮续命,不要学人家修仙那一套,玩什么辟谷、绝食,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花如月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无奈。 孟长琴突然问道:“哎,师父,我问你个问题啊。你们修仙之人真的有能成功修炼成仙的吗?” 花如月微微点头:“自然是有的,据我所知,九重天上的人修少说也有上百之数。” 孟长琴惊讶地问道:“上百?这么多,那他们都住在哪儿啊?” 花如月解释说:“超脱六界,飞离尘世,自然是去往众仙之境九重天了。” 孟长琴又问:“九重天?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和凡间有什么区别吗?你说那些神仙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为了生计奔波,为了衣食发愁呢?” 花如月微微一笑:“神仙皆有仙力庇体,无须为了生计发愁。绝大部分神仙的愁苦,大概就是该如何游玩才能打发掉这漫长的岁月吧。” 孟长琴却愤愤不平地说:“老天可真不公平。神仙有神力护体,就算是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凡人却是血肉之躯,会痛会伤,会病会死。你知道吗,仅仅是为了活着,我们都要拼尽全力!” 孟长琴的声调逐渐提高,带着一丝悲怆:“师父,你是得道高人,你说,我们每天烧那么多的香、磕那么多的头,神仙真的会感受到吗?” 花如月回答说:“九重天诸神各司其职,若是心诚,便会感受到的。” 孟长琴却突然起身,一脚踢翻了锅。锅中的水倾洒在地上,几颗小蘑菇滚落到花如月脚边。 “既然他们听到了,为何就不肯管一管我们?为何要放任我们在这世间受苦,颠沛流离,艰难一生?这究竟是什么狗屁的世道!我们明明是人,却要整日吃糠咽菜,过着狗一样的日子!”孟长琴愤怒地吼道。他抽出长刀,握在手中仔细观看。刀身泛着冷光,折射出孟长琴的双眸。 “若是真的有神,那这世上便真的有旱龙,对吧?”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花如月抬眸看向孟长琴,眉心紧锁。孟长琴长臂一挥,长刀飞射而出,直直插入破败的神像上。 “从今日起,我只信我自己!”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决绝。他的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花如月看向神像的方向,长舒一口气,目光幽深。 天刚破晓,屋外细雨绵绵。花如月站在屋檐下,静静观雨。片刻后,她伸出手试探,雨停了。 “雨停了,该动身了。”花如月轻声说道。 孟长琴迷迷糊糊地醒来,打了个哈欠:“师父,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花如月回答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孟长琴却抱怨道:“不行不行,我起不来,还得再睡个回笼觉,就不送师父了。” 花如月再次询问他是否确定不回松鹤县,孟长琴坚决地摇头:“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花如月提到孟长琴的爷爷:“你爷爷的主家很有钱,你若诚心央求,说不定人家会心善收留你。” 孟长琴却回答说:“哪儿也不去!” 花如月又问:“你与你爷爷分别多年,你就不想去看看他?” 孟长琴解释说:“我爹去世的时候,我就因为治理蝗灾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爷爷呢,更是自我懂事起就没见过几面。我这辈子算是做不成孝子了,是我有失孝道。如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花如月皱了皱眉,随后抬手一挥,一旁已然枯萎的竹子便被她斩下一截,握在手中。她用那截竹子划破孟长琴的手掌,一滴鲜血滴落在竹子上。孟长琴吃痛,低呼了一声。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孟长琴问道。 花如月没有回答,将那截竹子收好:“你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再劝,山高路远,多加保重吧。” 花如月抬脚欲走。 孟长琴却叫住了她:“师父!” 花如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孟长琴。 孟长琴问道:“我是想问你,这世上真的有旱龙存在,对吧?” 孟长琴眼睛明亮,像在询问,但更像在确认。 花如月抬眸,看向插在石像上的长刀,幽幽长叹:“或许吧。” 花如月神情落寞地回到栖迟斋的院中。她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一块空地,将那截竹子插在土地中。指尖灵光一闪,那截竹子登时由枯黄转为嫩绿,现出勃勃生机。 丫鬟自院外跑入,一副焦急的神情:“夫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花如月问道:“白九思呢?” 丫鬟回答说:“先生留了话,说是有件很重要的事,你不愿认真做,他便去找别人了。奴婢听不懂,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花如月问:“他在哪儿?” 丫鬟回答:“好像是往城北的方向去了。” 茶馆的大堂里,白九思端坐桌前,认真地看着对面的王姑娘和王夫人。王姑娘容貌姣好,丽质天成,抿着唇不说话,十分文静的样子。她身边的王夫人则一副审视的神情。 “敢问公子是做什么营生的?府苑何处?家中仆从、女使几人?出门带几个随从,乘轿还是骑马呀?”王夫人问道。 白九思回答说:“开了间铺子,目前住在城东望舒巷一带,家中下人不多,出门不带随从。” 王夫人却嫌弃地说:“城东望舒巷?那地方太偏,都快入城郊了,宅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吧?” 媒婆赶忙赔着笑打圆场:“白公子喜静,这才选了城东那个地方,虽说偏了些,但风景是真真不错的,而且是一户七进七出的大院子。我昨日去瞧了瞧,虽只站在门外远远一望,但那园林绿植、假山流水建得一点儿也不比员外家的差!都说这风水养人,您家姑娘出落得如此水灵,再加上这福地的灵气滋养,那不得更加貌美动人啊!” 王姑娘抿唇笑笑,一抬眸,正对上白九思的目光,连忙羞怯地垂下头去,显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王夫人却依旧挑挑拣拣:“那公子可曾入仕?” 白九思回答说:“不曾。” 王夫人不满意地皱起眉头:“上京的公子哥,最次等的出门都有三五仆从拥护,七进七出的宅子更是不用多讲,关键是位置好,地段值钱,族谱往上数三代,个个都是有官职在身的。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一副好皮囊,也称得上人中龙凤。白公子,你说,是吧?” 白九思饮了一口茶,声音清清冷冷:“相看一事,本就讲究你情我愿。既然我与姑娘不合眼缘,那便不必多说了。” 媒婆眼见亲事要黄,立刻急道:“王夫人,话不能这么讲。我做媒婆这么多年,那从来都是长相、家世相匹配的才会让两人相看,断不会出现高门配寒门、清官配屠户这种糊涂事。您再好好聊聊,这相看一事,越聊才越有戏。” 王夫人眉梢一挑,登时不乐意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女子同男子哪能一样比较?我把女儿生得标致又乖巧,诗词歌赋、女红持家,她是样样精通。她都如此优秀了,若是再有家世加持,那莫说上京的公子哥,便是皇亲国戚,我女儿也配得!” 双方正争辩得起劲,白九思却如同置身事外。忽然,他目光一顿,瞥向门前。 花如月走了进来,悄悄走到一旁默默看戏的茶馆小二身边,低声询问:“他们怎么吵起来了?” 小二回答说:“没吵,这位公子正和姑娘相看呢,这公子长得这般俊秀,那姑娘的母亲忒没眼光了。” 花如月看去,正巧白九思转头望来,两人目光相撞,花如月起身走了过去。 “我还以为你是有正事才出门,没想到竟是来这儿相亲了。”花如月说道。 此言一出,几人纷纷看向花如月,只见她一派坦然。 “你便是要另寻他欢,是不是也得先跟我这个做妻子的商量一下?”花如月说道。 王夫人登时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好哇!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瞒我,竟想让我女儿给他做妾!” 媒婆急忙解释:“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也是刚知道的。白公子,你相亲前也不说明白,这让我夹在中间如何做人?” 王夫人愤怒地泼了白九思一杯茶水,拉着一脸失望的王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九思一副气郁的模样,拿起帕子擦拭身上的水渍。媒婆也站起身,不高兴地埋怨起来:“来之前你也没跟我说你是要纳妾啊,这纳妾与娶妻能一样吗?” 白九思低头擦身上的茶水,回答说:“不纳妾。” 媒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快速看了眼花如月,挤眉弄眼地继续埋怨:“那……那你更得提前说了,这样的亲事,得先问过人家姑娘的意愿。再说了,你自己的事还没理干净呢,就急着找媒婆,不怨人家王夫人生气。” 媒婆说了半晌,白九思一直没表态,甚至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媒婆往白九思对面一坐,干脆直说道:“公子,你这情况很难办啊。” 白九思回答说:“你办不了?” 媒婆回答说:“能办,得加钱。” 揽月楼二楼的包厢里,桌上已然摆好各式糕点餐食。白九思和花如月走进包厢,而媒婆正坐在桌边等候。 “公子稍坐,人马上就来。”媒婆说道。 媒婆瞥了一眼花如月,略显担忧。 花如月夹了一口小菜送进嘴里:“不用在意我,你们聊你们的,我不说话。” 媒婆看向白九思,白九思不置可否。 门被推开,婉儿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一身衣裙,端庄淑雅,很是文静。 “取酒去了,让公子好等。婉儿为您斟酒赔罪,还望公子莫要嫌弃。”婉儿说道。 未等白九思拒绝,婉儿便将酒水给白九思倒去。白九思伸手挡住杯口,那婉儿却作势一倒,摔进白九思怀里。 几人俱是一怔,婉儿刚要起身,却又手下一滑,重重地摔在白九思怀中。 花如月心中不是滋味,伸手一把将婉儿从白九思怀中扯了出来,扶她坐好:“姑娘一看身子骨就不好,站都站不稳,还是赶紧坐下吧。” 媒婆打圆场:“快坐快坐,咱们边吃边聊。” 婉儿轻扭腰肢,笑着给白九思夹了块肉:“公子,吃菜。” 那筷子还未伸过去,便被白九思拦住,他手腕一转,便将那肉推回婉儿碗中:“不用管我。” 婉儿勉强一笑,夹起那块肉递到嘴边,闻了闻,却有些难以下口。她盯着那块肉,犹豫再三,忍着一口吃下。可她刚咽下便干呕了一声。 白九思和花如月疑惑地看向婉儿,媒婆也愣住了。婉儿呕了两下,忍不住,去一边吐了出来,然后脸色泛白。 媒婆一边帮婉儿拍打后背,一边高声叫:“小二!小二!” 店小二笑脸相迎进来,一甩手巾:“来了,客官!” 媒婆说:“你这店里的菜不干净,我家姑娘吃坏了身子,你得给个说法!” 店小二登时变了脸色,愤怒地争辩:“话可不能乱说!我家酒楼开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吃坏身子!” 媒婆说:“怎么乱说了?好好一个人,吃了一口肉就吐了,还不是你们的错?好啊,不承认,是吧?那咱们就报官去,公堂之上辩一辩,看看究竟是谁理亏!” 婉儿一听,脸色更白,连忙扯了扯媒婆的衣袖:“不必了,我歇会儿就好。” 店小二说:“歇会儿?莫不是心虚了吧?几位客官许是刚来松鹤县,不知道深浅,每日来我们酒楼想吃白食的人多的是,你们这点儿把戏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老老实实把钱交了,官府案宗上也不留姓名。” 媒婆一听顿时急了,站起来便向着店小二走来:“我们吃白食?!你出去打听打听我李媒婆的名声,还用在你这儿吃白食!我告诉你,这事儿你今日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都不成,你去找个大夫来瞧瞧。若是真因为饭菜的问题吃坏了肚子,我定要让你们赔得倾家荡产。” 店小二也是个硬气人,推开房门就要往外走:“大夫,是吧?我这就去请。” 婉儿听了,忙撑着虚弱的身子连连摆手:“别找了。不是菜的问题,是我!” 众人目光望来,婉儿抚上肚子,有些愧意:“我有身孕了。” 揽月楼的大门外,白九思大步离去,媒婆紧紧跟在后面,试图挽回局面。花如月则一脸看戏的表情追了上去。 “白公子,白公子,您别生气。我也不知道她有身孕了啊,就像您,您不也是没跟我说您有妻室吗?”媒婆试图解释。 白九思停下脚步,语气冷淡:“我并非生气,而是觉得这样找下去,寻不到我想要的人。” 媒婆咬咬牙,直言不讳道:“白公子,老婆子我说句实话。我给人相看姻缘已有数十年,经我牵线搭桥做成夫妻的,不说百对,几十对也是有的。我就没见过你这样挑剔的人,东不成西不就,自己非官宦弟子,家中也无父母兄长扶持,还要这世上最好、最美的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 说完,媒婆便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白九思瞥了一眼正在看笑话的花如月,大步离开。花如月赶紧追随而去。 长街之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花如月避开行色匆匆的路人,走到白九思身边。 “照我说,这媒婆给你找的两位姑娘都不怎么样,那位有孕骗婚的风尘女子自是不必多说,茶馆里面的王姑娘人虽然性子温柔,人也貌美,只是她有个不好相与的母亲,你便是娶了,日后也得受气。”花如月说道。 白九思一言不发,大步流星走着,像要躲开花如月一样。花如月亦步亦趋地跟着。 第15章 双全法 太阳即将落山,长街两侧商铺的灯盏一盏盏亮起,几个小童正在街角踢球玩闹。一个小球滚落到白九思脚边,一名小童跑过来捡球,可脚下一绊,险些摔倒。白九思一把将他扶住。 “小心一些。”白九思说道,声音温和。他拾起地上的小球递了过去。 小童接过球,连声道谢:“多谢公子。”然后噔噔噔地跑远了。 花如月站在一旁看着,眸光隐有触动。 “你这不也算是救人吗?为何我救孟长琴便不行,你救别人就行?”花如月问道。 白九思回答说:“不一样。” 花如月追问:“哪里不一样?” 白九思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孟长琴会给你带来危险。” 白九思继续说道:“当初孟池来时,我便曾有过这种感觉,从你第一次出手救他,再到他在栖迟斋做管家数十载,这期间传出过多少流言,你不是不知道。阿月,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数。你贸然干预,定会引火烧身,不得善果!” 花如月咬唇不语。 白九思又问:“你知道为什么神族都要来人间历劫吗?” 花如月不解地看向他。 白九思解释说:“因为人间的苦难太多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纵然拼尽全力,有些事情仍旧无法圆满。可神族天生神力,有操控凡人生死的力量。倘若神族真的与人共情,又如何能忍得住不用神力干预天道?届时天道无序,人间祸起,神也将无法独善其身。阿月,你如今,便是踏上了这条路。” 花如月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答应你只此一次。救了孟长琴,我便再也不会擅自救人了。” 两人沉默片刻,花如月试探性地抬眸看向他:“那你呢?” 白九思反问:“我?我怎么了?” 花如月问:“你还要继续去相亲吗?去找下一个愿意与你共度情劫的人?” 白九思回答说:“你说呢?” 花如月见白九思神色软化,试探着牵住他的手:“好好好,我都答应你。以后我们日日在一处,腻得你嫌烦了我都不走,我们就专心度情劫,好不好?” 白九思不语,来到街边的一处炒栗子摊前:“老板,一份糖炒栗子。” 花如月问:“你想吃栗子?” 白九思回答说:“刚才席间你光顾着看热闹,连饭菜都没动两口。先吃些栗子垫垫肚子,等回家了再用饭。” 花如月一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那……我们一起回家?” 白九思回答说:“一起。” 白九思接过栗子,两人挽着手臂一同走远。 天边夕阳沉入天际,只剩最后一抹昏黄,远方传来花如月和白九思的声音。 “你说我们来人间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直都没有渡过情劫的迹象呢?是不是你心里讨厌我,不喜欢我啊?”花如月问道。 白九思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花如月追问:“你默认了是不是?白九思,你给我说清楚……” 花如月在栖迟斋卧房的屋前清出一小片空地,四周用围栏围起,土壤中,一截嫩绿竹子显得生机勃勃。 白九思醒来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床榻,却发现花如月早已不在屋内。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白九思推开窗子望去,花如月正拿着锤子固定围栏,见白九思醒了,立刻招呼道:“你醒了,快来帮忙!” 白九思走出门来。他靠近竹子,微微抬手,便见一张符纸浮现出来,上面写着七个小字:“豫地怀安,孟长琴。” “通灵之术,人死竹枯。阿月,你还是放心不下他。”白九思说道。 “你都答应我了只此一次,大成玄尊一言九鼎,可不能轻易反悔。”花如月说。 白九思接过花如月手中的锤子,上前将栅栏钉好:“那我只能盼这竹子粗壮如柱、四季常青了。” 松鹤县的天气变幻莫测,清晨阳光明媚,草长莺飞,黄昏时却阴雨连绵,时间悄然流逝。屋外栽种的竹子在岁月的洗礼下日益茁壮,已有一人之高。 长街上行人稀少,街边小摊摆满了香烛纸钱,还有白色的灯笼。花如月好奇地张望,白九思则在一旁解释。 “这是引魂灯。”白九思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引……魂?”花如月有些疑惑。 白九思继续说道:“引魂灯便是引领魂魄归乡之意。有些人客死他乡,寻不到故土,便不甘心离去。亲人点亮一盏引魂灯,便可指引他们寻找回家的路。如此,魂魄便可安心离去。” 花如月点了点头,目光一直瞟向那些白色的灯笼,似乎在思考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九思和花如月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花如月不小心踩在水洼中,轻呼了一声。白九思扶住她,随即屈身蹲了下来,拍了拍肩膀。 “雨路难行,我背你回去。”白九思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花如月微微一笑,跳了上去。伏在白九思背上,她轻声问道:“你说,那引魂灯真的有指引魂魄归乡的灵力吗?” 白九思回答说:“那只是凡人制的玩意儿,毫无灵力,不过是求份心安罢了。” 花如月想了想,手中灵光一闪,一盏灯笼提在手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路。 “你便是不点灯笼,我也能在夜间视物。”白九思说道。 花如月却说:“我知道,这灯笼不是给你点的。” “那是给谁点的?”白九思有些好奇。 花如月轻声回答:“给那些找不到家的人。” 白九思喉间溢出一丝叹息:“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走在山路上,所过之处浮起点点灵光,一路追随那盏灯笼而去。两个渺小的人影淹没在山路上。黑暗中,一灯耀眼,万千灵光追随。 白九思背着花如月走入栖迟斋的院落时,花如月已睡着。白九思施法,让花如月手中的灯笼浮起,自行挂在树梢。两人进门后,一切归于宁静。 冬去春来,雪落花开,时光飞逝。三年后,房门被轻轻推开,花如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行了几步,回首望向屋子,目光似有犹豫不决。最终,她转头,果决地离去。 朝阳初升,白九思缓缓睁开眼睛,一探身侧,早已冰凉一片。他起身走到窗前,只见那竹子的枝干已经发黄、枯萎。白九思指尖一点,一行字在眼前摊开:“豫地怀安,孟长琴。”白九思眉心微皱。 一座高山直插云霄。孟长琴嘴上咬着长刀,正在山腰上艰难地攀爬。如今的他与三年前大不相同,沧桑了许多,蓄起了胡须,脸上满是风霜摧残过的痕迹。 突然,孟长琴脚下一滑,急速下坠。落叶飞速聚拢而来,托住他,将他稳稳放在地上。孟长琴一愣,慢慢望向四周,声音颤抖,眼圈微红。 “师父,是你吗?是你救了我吗?”孟长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不远处,微风拂过,卷起一撮尘土,却没有半点儿声息。孟长琴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摔傻了摔傻了,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孟长琴自言自语。 他向前走去,想要拾起长刀,刚要碰到,那长刀却瞬移到更远的地方。孟长琴瞪大眼睛,一脸惊诧:“见鬼了!” 他迈出一步,手伸向长刀,长刀飞得更远。 旋泽刀直直向前飞去,悬于花如月掌中。 “师父!”孟长琴抬头惊住,揉了揉眼睛,颇为惊讶,“真的是你?” 花如月不语,抬手一抛,长刀径直飞入孟长琴怀中。她抬眼,上下打量着孟长琴。 “三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花如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破洞的鞋子,破烂黝黑的衣衫,手臂上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孟长琴撸下袖子将疤痕遮住,露出些许不自然。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突然想着来看我了?”孟长琴试图转移话题。 “我是来接你的。”花如月说道。 孟长琴一愣:“接我?去哪儿?” 花如月回答:“我府上正巧缺个管家,你读过书,又当过官,想必可以胜任。” 孟长琴微愣,没有搭话。 花如月继续说道:“放心吧,每日三大碗蘑菇汤,饿不死你的。你之前不是说,人生在世就要好好活着吗?跟我走,保管你活到寿终正寝。” 孟长琴回过神来,尴尬地一笑:“三碗蘑菇汤哪够啊,小爷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一直都是有酒有肉。” 花如月回答说:“酒肉管够。” 孟长琴又问:“那天上飞的白羽鸡、海里游的江白鱼呢?” 花如月回答说:“都有。” 孟长琴顿了顿,却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去。” 花如月有些不解:“为何?” 孟长琴回答说:“我事儿还没办完呢。” 花如月闻言,眉心微皱:“你还要去找旱龙?” 孟长琴点了点头:“是啊,我可忙了。”他拎起长刀,颠颠地向前跑,“师父,咱们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花如月叫住他:“孟长琴!你就不能放弃吗?” 孟长琴脚步一顿,身形僵住。 花如月继续说道:“你既叫了我一声‘师父’,那我便会尽我所能地护着你。随我回去,我会给你找份事做,让你维持生计,不必再奔波劳碌,从此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孟长琴紧握着长刀,手微微颤抖:“师父,我现在就过得很好了。” 花如月定定地望向孟长琴手臂上的伤痕:“你所说的好,就是疲于奔命、九死一生吗?” 孟长琴回身,不以为意地笑笑:“师父,你不知道,从我出生起,这个世间便是连年大旱,总也不见好。我目睹过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所以去当了官;我看到过寺庙面前灯火长明,所以也求过神。可是到头来,官,管不了,神,亦不曾管。” 他握住手中的长刀对着空气劈砍:“人活于世,总要有些信仰。所以,如今我只信自己。你府上管家的位置给小爷我留着,待我斩杀旱龙之后,就去寻你。” 花如月问:“若是你一辈子都找不到旱龙呢?” 孟长琴回答说:“那我就下辈子再去你府上任职。” 花如月不语,定定地望了孟长琴许久:“你可以信我。” “什么?”孟长琴有些疑惑。 “信我。”花如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明亮若雪,“我来帮你斩杀旱龙。” 巫居山四周一片荒凉,土地龟裂,百草干枯,一片死气。 花如月带着孟长琴来到巫居山脚,一起抬头望向巫居山。山顶乌云蔽天,云雾缭绕,不见景物。 “这便是巫居山——旱龙的栖身所在。”花如月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孟长琴望着巫居山,眸中震动:“旱龙,真的就在这里吗?” 花如月轻轻点了点头。 “那……那是不是我杀了旱龙,就可以破除旱灾了?” 花如月回答:“旱龙虽然祸乱人间,但实乃它生性体质所致,或许造成旱灾并非它本意,我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孟长琴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花如月解释说:“赤水有净化之灵,可中和旱龙身上的干涸之气,若是它愿意回到赤水之北,不再危害人间,那便无须杀它。” 孟长琴又问:“那它若是不愿呢?” 花如月回答说:“那便不必手软,就地斩杀!” 花如月抬手,一只灵鹰现身于她掌心,鹰眼锐利,锋芒毕露。花如月手掌一动,灵鹰飞出,直直扎入山巅云雾之中。片刻过后,山巅云雾聚拢,隐隐欲动。 孟长琴握紧长刀,眉头紧锁:“师父!” 花如月上前一步,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孟长琴护在身后。一条黑龙自山巅飞出,穿云破雾。四周顿时尘土飞扬,黄沙漫天。待尘烟散尽,露出旱龙真身。 “四灵仙尊?”旱龙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花如月扬起头来,目光锐利:“如今天下大旱,饿殍遍地,皆是因你之故。你若尚有一丝慈悲怜悯之心,便立刻返回赤水,莫再危害人间。” 旱龙回应道:“本座在北海平息水妖之乱立了大功,受了天宫封赏,可随意来往三界,不必受到拘束。仙尊所言,恕本座不能听从。” 花如月闻言眉心微皱:“你的自由,不可凌驾于三界生灵之上。” 旱龙冷笑道:“三界生灵?不过是一个人族罢了。他们的生死,不过是花落叶零,如蜉蝣、蝼蚁,又有什么重要的?” 花如月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作恶而不自知,却没想到你是明知而不悔改,既然如此,你便该死!” 她眸色如刀,手中灵光一闪,逐日剑现于掌中。 栖迟斋卧房内,兽首香炉中,香烟袅袅,盘旋而上。白九思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正在燃着的长香骤然熄灭,白九思猛然睁开眼,一拂袖,便有一道灵光射出。那灵光击打在突然出现的法力波纹上,毫发无伤。而那波纹迅速聚拢,化作玄天使者。 “大成玄尊。”玄天使者的声音冷若冰霜。 白九思起身:“使者前来,可是玄天有诏?” 玄天使者说:“你与四灵一同入世历练,你可知她如今要做什么?” 白九思眉心微皱。 玄天使者继续说道:“她要弑神!世间有成、住、坏、空四大劫难,因果循环,生生不息,乃天道所在。她如今却要斩杀旱龙,不光是犯了弑神之罪,更是坏了劫难,干扰天道运转!你同她一起入世,绝不可任她妄为而坐视不理。” 白九思目光微凝,沉默不语。 花如月与旱龙化作两道灵光撞在一处。顿时,灵光大盛,四周石裂山崩,激起巨大的烟雾。待烟雾渐渐散去,花如月半跪在地,以逐日剑支撑着身体,嘴角带血,看向前方。前方露出旱龙倒地的身躯。 孟长琴急忙跑来,扶住花如月:“师父,它快死了!” 花如月嘴角沁出鲜血,勉强支撑着起身:“去!杀了它!” 孟长琴有些犹豫:“我?我不行的,我怎么能杀得了旱龙?” 花如月催促道:“别废话,我说你行你就行,还不快去?!” 孟长琴微怔,随即拾起长刀,跌跌撞撞地跑向旱龙。天边黑云迅速聚拢,以遮天蔽日之势布满整个天空,阵阵雷声中传来玄天使者的声音。 “花如月,你敢弑神!”玄天使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 几道天雷降下,落在花如月周身。花如月望着漫天翻涌的雷云,如临大敌。她冲天空喊道:“它为祸人间,受得一死!” 天雷阵阵,紫电挥舞,仿佛下一刻就要攻来。 “它是神,即便有罪,也应当由天道来惩戒它,而不是你!”玄天使者的声音冷若冰霜。 花如月冷笑一声:“人间大旱,天道在哪儿?遍地死尸,天道又在哪儿?若是这天道如你说的一般无情,那这天道,不遵也罢!” 她握紧逐日剑,带起一道流光挡住万千雷电:“孟长琴,你还在等什么?” 孟长琴目光锐利,握紧长刀向着旱龙奔去。万千雷电之力压得花如月连连后退。 孟长琴来到旱龙身边,挥刀斩龙。锵!长刀如同击在钢铁之上,未能入旱龙皮肉半分。孟长琴拿着长刀不断砍杀,却是徒劳。 “为什么?!为什么杀不死?!为什么?!”孟长琴双目通红,犹如疯魔。他无助地望向四周,只见花如月仍在奋力抵抗。 “师父,我杀不了它……”孟长琴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莫说是个凡人,便是你身为神族,也抵抗不得天道!”玄天使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雷压下,花如月眼看着便要抵抗不住,她咬牙用尽全力,打算殊死一搏。就在这时,雷光突然消散,花如月吐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她有些错愕地望着天空,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化解玄天使者的攻击。 “师父!”孟长琴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助。 “长琴,心正道正,信你自己,你便可成!”花如月侧头望来,声音虚弱却坚定。 孟长琴举起长刀,对准旱龙额间,刀尖似有灵力汇聚。“身居神位,为祸世间,若是神都这般模样,便是凡人,亦可屠神!”孟长琴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 刀尖灵力越来越盛,孟长琴一剑挥出,刺入旱龙额间。巨大灵力涌动,旱龙化作齑粉,渐渐消散。随即,孟长琴体力不济,拄着长刀跪倒在地,虽然形容狼狈不堪,但他嘴角挂着欣慰的笑意。 “师父,我真的……做到了!”视线渐渐模糊,孟长琴合上眼眸,晕了过去。 以孟长琴为中心,巨大的灵力波光向着四周涌动,周围土地一寸一寸重获生机。干裂的土地变为良田,花草钻出嫩芽,树干飞速生长,一片郁郁葱葱。 花如月再度醒来时,只见白九思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白九思?咳咳……孟长琴……孟长琴呢?”花如月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白九思回答:“他还昏睡着,并无大碍。” 花如月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吗?我们今日杀了旱龙,解了旱灾,从此以后,人们就再也不会无米可食……” 白九思依旧不肯回身,只是淡淡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因此花如月没有机会看到他惨白得不正常的脸色。 花如月看向白九思冷漠的背影,试探着问道:“你觉得,我错了?” 白九思嘴唇轻颤,最终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花如月有些不解:“为什么?” “我说过的话,你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花如月挣扎着起身,看向白九思:“你说凡人微如蝼蚁,与那些花鸟鱼虫并无不同。可这是错的!我看到了孟池,他天生不能辨色,却仍以残缺之目画出色彩斑斓的画卷。我看到了孟长琴,他以凡人之躯、卷刃之刀斩杀了旱龙。这些……这些甚至连神都做不到!” 白九思平静的语气让花如月觉得冰冷:“那又如何?” 花如月有些激动:“那又如何?白九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白九思语气严厉,面沉如水:“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真正不清醒的人,是你。”他缓缓举起手掌,掌中灵光涌现,渐渐浮起黑色咒文。 “你要做什么?”花如月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 白九思回答说:“我要回去。” 花如月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白九思说:“我要回九重天,去弥补我私自降世应承担的罪责!” 花如月看向白九思手掌的灵光,有些难以置信:“你……你要杀我?” “我不杀你,但我会封印你的神力,以此向玄天表明立场。我与你所行之事并无关系!” 花如月缓缓向后退去:“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她哽咽道,“我本以为凡间相守的这几十载岁月,你对我也是有过真心的。可我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自私凉薄、冷血无情,这才是你的本性!难怪你一直都不愿与我有个孩子,难怪你从来不肯出手帮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也与蝼蚁无异?需要时便甜言蜜语地哄着,一旦与你利益相悖,你就会弃如敝屣!” 白九思双眸幽深,如同深潭:“我给过你选择,这是你自己选的。” 花如月难以置信地看着白九思,挣扎着想要起身离开。白九思上前,一把将花如月桎梏在怀中:“很快就好了,不会痛很久的。” 花如月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白九思手掌贴近花如月心房,手掌灵光一闪,一道道带有咒文的灵光迅速射入花如月体内,在花如月经脉里游走。花如月发出惨叫。白九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最终只是垂眸掩去情绪,依旧不肯停手。 灵光骤然熄灭,花如月喷出一口鲜血,脱力倒在白九思怀中。白九思将花如月轻轻放在地上,擦去她嘴角的鲜血,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花如月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唯有白九思离去的身影。 烈日高悬,净云宗腾云坪处,往日里或勤勉或懒怠的净云宗众人,既没练功也没打盹,而是恭敬且好奇地端坐下来围成个圈。圈的中心,正是李青月那个一脸心虚的师傅——青阳长老。 “青阳师叔,”蒋辩喋喋不休道“为什么长老们和平日里的外门师兄弟们忽然上了九重天又忽然回来啊!为何你也是长老却没有一同去啊?又为何他们现在去了大殿商议也不带上你啊。” “咳,这个嘛……”青阳郁闷地喝了一口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和秘密……” 青阳正想着如何合理又体面地解释自己也十分茫然时,张酸从远处走了过来。 “张师兄!”眼尖的上官日月起身迎去,剩下的弟子们也都一窝蜂地奔向张酸。 翻天印落下后李青月与白九思双双失去踪迹,净云宗与藏雷殿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只得暂时休战,各自归去,想办法追索两位仙尊的所在。 张酸跟着玄微与紫阳从九重天回到净云宗后,长老们便赶去鸿蒙大殿商议,徒留他满腹疑问不知该问谁。 “张师兄,”蒋辩凑过来,抢先问道“你可是和掌门他们一起回来的?你也去九重天了么?” 张酸沉默着点点头。 “你们去九重天做了些什么?平时外门的师兄们怎么突然变了样,法术高强不说,竟然能直接飞升仙界,难不成是吃了些什么仙丹么?” “这……我也不知……”张酸摇着头苦笑。 净云宗,鸿蒙殿。 山河地图宽大,铺满了整张桌面。 紫阳一根手指在地图上滑动。 “汉地之土,地势广大,分为雍、兖、荆、凉、幽、益、平、交、营、豫、秦、宁十二州。极东为兖,极西为荆,极南为益,极北为幽,而这中心之地便是雍州。” 紫阳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中央点了点。 “九重天分为四方天地。丹霞谷游离于四方天地之外,亦在四方天地之中。师祖与大成玄尊交手于天姥峰,正是正中之处,按照天地对照、星辰折射之法,应当落在雍、凉、豫三州附近。” 玄微坐在一旁,皱眉道:“话虽如此,可翻天印乃上古神器,并非按常理就能推断出其所在的。只怕要我们一寸寸地去搜索。” 地图上群星对照之处已被一一标出,众人看着偌大的地图垂头不语。 “不止我们在寻,藏雷殿的人也在寻。”丹阳从袖中拿出一件风铃似的小玩意儿,“混战时,我往龙渊身上放了个小物件儿。” 风铃轻轻晃动,龙渊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翻天印法力强盛,虚空破碎,踪迹难寻。上至九天,下达九幽,三界六道,八荒四海,皆有可能。” 紧接着,便是离陌的声音:“那有什么!就是找遍这三界,一点点翻,也要把玄尊翻出来。” “谛听之灵?”玄微眼前一亮。 丹阳点点头:“如此便可监听九重天动向,先他们一步找到四灵仙尊。” “如此甚好。”玄微满意地点点头,“我会前往后山闭关,用问灵大阵搜寻仙尊下落,丹阳便留在宗门随时监测藏雷殿的动向,一定要先藏雷殿一步找到仙尊。” 玄微又转向紫阳:“紫阳,你便带领弟子按照十二州的划分,一寸寸地找下去。” 紫阳正要拱手应下,玄微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据说,有一名本宗弟子以通天梯登上九重天,是想要去营救四灵仙尊?” 紫阳垂首,沉默良久才道:“是我门下弟子张酸,他与青——仙尊有些交情,应是一时冲动。” 玄微连连摆手:“只是叫他进来问话而已,他营救仙尊是大功一件,可功过相抵。” “多谢长老。”紫阳颔首一拜,“我这便将这逆徒带进来。” 鸿蒙殿大门被关上,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弟子张酸见过玄微长老。”张酸走进殿内,拱手行礼。 紫阳立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个沉默内敛的弟子,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楚。“张酸,你以通天梯上九重天,是为师没想到的,你天资极佳,误了你是宗门的错。” 张酸颔首,沉声应道:“是弟子鲁莽,还请掌门责罚。” 玄微目如深潭,凝视着眼前的张酸,似乎看透了什么。 “张酸,这世上从无净云宗弟子李青月,只有与天同寿的四灵仙尊。” 张酸的瞳孔微微放大,不自觉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不安。聪明如他,其实早已猜到这一层,只是一直不愿相信罢了。他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玄微继续说道:“三百年前,师祖与大成玄尊白九思在藏雷殿一战,肉身被毁,元神在世间飘荡。这三百年来,师祖忍辱负重,藏匿于凡间,以躲避藏雷殿的追杀。后来,她广收弟子,传授功法,开宗立派,建立了净云宗。” “所以青月……”张酸涩然开口,却再说不出半句话。 “她便是净云宗祖师。” 小秋山的果子落了满地,细雨斜风迎面而来。 山路湿泞,留下探访者的脚印。张酸坐在湖心亭看着微风与细雨,玄微长老的话犹在耳旁: “一场大水中,师祖借李青月之躯再生,重新投入我宗门,又以弟子身份掩人耳目,再世为人。 “可以说,我净云宗最初建立的目的便是帮助师祖夺回灵力,重回九天。 “资质平庸,那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她的真身早就在幼年时死在大水之中了。你身在局中,难免迷雾遮眼,须得跳出棋局,方能看得清事实,分辨出真假。……” 朝阳耀眼,终不可攀。 人人都以为他贪心存妄念,执着于视日而自伤双目,却根本无人在意,他一心爱慕的从来不是什么骄阳明月,只是路边一颗小小石子。宗门上下千百号弟子,宛如琳琅珪璧之室,夺目者何止一二?他自以为对一颗小石子情有独钟,所以才小心翼翼地呵护,下雨天怕淋着,阳光下怕晒着,心有爱慕却不敢宣之于口,恨不能将她捧成美玉怀揣于心。到头来才发现,那石子原就是独山美玉,是他不自量力。 第16章 入俗世 丹霞境,落樱林。 樱花绽放,瑰如云霞。樊交交负手走在小径上,竹沥随侍一旁。一缕红色流光自远处飞来,飞速掠过天际,直冲云霄。樊交交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正是泰逢仙人豢养的新灵宠朱雀。这小朱雀生性顽劣,整日追着神鸟异兽打架,在这丹霞境内四处游荡。 樊交交长吁一口气,有些伤感:“鸟雀尚可自在遨游,本君却要被困在这一隅。” 藏雷殿数十名弟子皆离开丹霞境去寻师尊了。唯他一人,被关在这落樱林,名义上是闭门思过,实则是囚禁。 竹沥在他身侧安慰道:“龙渊仙君误会您了,四灵仙尊的事情,您并不知情。” “误会?我的女儿与四灵仙尊勾结行事,我却丝毫不知情,这种误会,如何能解释得清?” “旁人或许分辨不清,但玄尊乃上古真神,存于世间上万载,阅人无数,等到玄尊归来,定能还您一个清白。” “浓墨入水,墨淡水浓,清清浊浊,不是那么容易看得透的。” 净云宗内,樊凌儿在床上打坐,忽而眉头一皱。他冷眼看向闯入自己识海的樊交交。 樊交交挤出一抹笑:“凌儿是不是还在生为父的气?” 樊凌儿回答:“父亲想多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到父亲的冷漠自私,哪里还会生气?” 樊交交哑了一瞬,继续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投靠了四灵仙尊?” 樊凌儿回答:“不是投靠,我本就是仙尊的人。” 樊交交问:“这么说来,你跟我说喜欢大成玄尊,都是假的?假借爱慕玄尊的名义,好对四灵仙尊出手?” “我第一次对仙尊出手,是为了让仙尊顺利到达深潭,将白蛇的元神取出。”樊凌儿嗤笑一声,嘲讽父亲后知后觉。 “原来,从四灵仙尊上九重天起,你们便勾结了?”樊交交似想通了什么,摇了摇头,“不,不对,应该是更早,不然你们的计划绝不会如此周密。” “三百年前,我带母亲去药王谷求医之时,不小心坠落悬崖。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四灵仙尊。若不是仙尊出手,只怕我已经死在山谷之中了。” 樊交交恍如大梦初醒:“难怪,难怪在那之后,你便展现了惊人的炼器天赋,一跃成为族中的佼佼者。你还将逐日献给我,以此引得玄尊下凡收我为徒!这一切,都是四灵仙尊在背后指使你!” 樊交交说完,似是有些无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为四灵仙尊做到这般地步?” “父亲,你还记得我的母亲吗?还记得她是你的第几房夫人吗?”樊凌儿语气平淡,忽然转换了话题。 樊交交语塞,猛然怔住。 樊凌儿继续说道:“是第八房。可你们相爱不过三个月,你便又娶了第九房夫人。母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没有娘家背景,更不会术法修行,在府里受尽冷眼。可是父亲……你从未真正地关心过她。” 樊交交面色微变,似乎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疑惑:“这些,与此事有何关系?” 樊凌儿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笑容苦涩:“原来,母亲的命,在你口中,只剩一句‘有何关系’?” 樊交交一哑,目光有些闪躲:“我如今问你,是在担心你。” 樊凌儿冷笑一声:“担心我?父亲只是担心自己会受我连累吧?如同你过去对母亲丝毫不关心,到头来还是仙尊救了她。” 樊交交试图解释:“那只是利用!她在利用你复仇,你如此通透,竟也认不清吗?” 樊凌儿苦涩一笑:“能被四灵仙尊利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你有无数的夫人,我亦有无数的兄弟姐妹。你是一家之主,我却是家族中微如蝼蚁的存在。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门口等父亲偶尔经过,你笑着叫我一声‘凌儿’,我就会高兴好几天。” 樊交交看着樊凌儿逐渐泛红的眼眶,眼里也有了几分涩意:“凌儿,我——” 樊凌儿打断他:“现在我受够了总是等着你偶尔施舍的父爱。若是没有四灵仙尊,母亲早就含恨病逝了。所以,能被利用,是我的幸运。” 樊交交还想说什么,樊凌儿却抬手一挥,他的身影化为碎片,消失了。 房门外,张酸和樊凌儿相对而立。一张蛛网结在树枝上,在日光照射下,泛着丝丝亮光。 “你有什么事找我?” 张酸拱手行礼:“樊仙君可知青月在哪儿?” “我不知道。” 张酸皱眉,目光凌厉如刀:“你投靠青月,已然遭到藏雷殿的追杀,可以说,你的命系在青月手中。但你镇定异常,似乎丝毫不担忧她的下落。对此,我只能想到两种情况:一是你有办法解决藏雷殿的麻烦;二是,你已经知道青月的下落。” 樊凌儿避而不答,反问张酸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仙尊?” 张酸不语,静静地看着樊凌儿。 一只灵蝶飞来,撞入蛛网,拼命挣扎。樊凌儿转过身,看向那蛛网。 “爱与恨相生相伴,自我认识仙尊起,她心中便只有一人。旁的人,便是拼上性命也进不去的。” 张酸不解:“你是什么意思?” “情海难渡,我只是劝你早日脱身,莫要越陷越深,伤己伤人。”樊凌儿挥手,一道灵光闪过,蛛网断裂,灵蝶飞走了。 张酸垂眸片刻,语气未有丝毫退缩:“是否难渡,也要试过才知。” 樊凌儿有几分诧异,抬眼对上张酸异常坚定的双眸,心中莫名一动。 净云宗的罚恶殿地牢昏暗潮湿。火把逐一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蒙楚盘膝坐在角落里闭目调息,似乎在思考什么。上官日月缓步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回响。 “蒙师兄。”上官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蒙楚睁开双眼,眸中满是惊讶:“上官?师弟来此,所为何事?”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掌门有令,让我放师兄出去。” 净云宗后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蒙楚大步走来,沿途的弟子们纷纷侧头,眼中满是惊讶。 “师兄?” “是蒙楚师兄!” 蒙楚微微颔首示意,继续向前方走去。 蒋辩正拿着扫把扫地,看到蒙楚,不禁惊喜地抬起头。 “蒙师兄,你终于出来了!”蒋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 蒙楚停下脚步:“你可知道掌门在哪儿?” “掌门啊,应该在鸿蒙殿吧。” 蒙楚正欲离开,却被蒋辩拉住了。 蒋辩兴奋地说:“蒙师兄,你要是再不出来我都要把你忘了!你都不知道师门最近发生了多少事情,连话本子都没这么精彩!我告诉你啊——” 远处的弟子远远地对着蒋辩挥手:“蒋师兄,到时间了!” 蒋辩长叹一口气,极为惋惜地说:“先不跟你说了,我今日还得去饭堂帮忙。蒙师兄,你若是得了空,也过来帮帮忙啊。” 蒋辩拍拍蒙楚的肩膀,拎着扫把飞快地跑开了。蒙楚站在原地,一脸疑惑。 鸿蒙殿内,紫阳坐在上首,神情庄重。 蒙楚走了进来,行礼道:“师父。” 紫阳微微点头:“你来了。”然后,他将李青月飞升的前因后果和近日来的动向一一讲与蒙楚。 听完,蒙楚脸色古怪,皱眉思索。当初,为了曲星蛮的事情,师父将他投入地牢,差点儿废去他的修为将他逐出宗门。可如今,这位古板的师父不但不反对自己与阴莲宗中人有来往,还夸曲星蛮是个秉性善良、相貌周正的好姑娘。 紫阳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初拆散你们,并非师门本意,实在是需要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让师祖命悬一线,以此引得大成玄尊下凡。此事,是师门对不住你,以后你二人结为道侣,从此天高海阔,畅快自在。” 蒙楚有些迟疑地说:“可她是魔门中人。” 紫阳微微摇头:“魔门又怎样?她生在那里,又没的选,只要不滥杀,不作恶,行善积德,便是正道。我宗门人,不能以出身定论他人善恶,更不能心存偏见。” 蒙楚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紫阳一挥衣袖,满脸慈祥的笑意:“快去吧。” 太阳跃于云端,耀眼异常。上官日月盘膝坐在腾云坪上仰头望着日光,神情悠然。 蒙楚走了过来,坐在上官日月身边。 “从掌门那儿回来了?”上官日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蒙楚微微点头:“嗯。” 上官日月微微侧头看向他:“很惊讶吧?” 蒙楚沉默片刻,才说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 “慢慢习惯吧。”说完,上官日月拿起一旁的扫把。 蒙楚一愣:“你这是要做什么?” 上官日月回答:“扫地。” 蒙楚有些不解:“你是宗门的核心弟子,怎么能干这个?” 上官日月微微一笑:“原先扫地和做饭的弟子如今都是元婴修士,半步化神,两百多岁的高龄,剑法出神入化,单手能打十个你我。” 蒙楚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上官日月拍拍他的肩:“其他人都去找师祖了——哦,就是李师妹。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去厨房帮蒋辩师弟做饭吧。” 上官日月说完,拎着扫把离去。蒙楚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里,一个空了的药箱放在桌上。张酸坐在桌前,目光落在药箱上,神情复杂。 那日,净云宗的弟子房门外,张酸和樊凌儿相对而立。 樊凌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你若真的了解仙尊,便不会为她担心。” “她从来不是那个在净云宗胆小懦弱、与世无争的李青月,而是在众仙之境亦可翻云覆雨的四灵仙尊。”樊凌儿看向张酸,目光灼灼,“仙尊她元神离体,游荡人间三百年都活了下来,这种微末小事,她定能解决。” 张酸说:“我相信她可以解决,只是晚一些找到她,她便要多受一分磨难。” 樊凌儿冷笑一声:“对于仙尊来说,任何磨难都是机遇。” 张酸追问:“什么机遇?” 樊凌儿目光如刀:“杀了白九思的机遇。” 张酸扣上药箱,目光越发不定。忽而,他面色一白,体内的蛊毒再次发作。他赶紧运气调息,才勉强将腹中剧痛压制。当下他不再犹豫,起身拿起佩剑大步向屋外走去。 夜幕降临,天姥峰顶星光璀璨。龙渊坐在中央,白九思众弟子环绕着他。 龙渊的声音沉稳有力:“翻天印落,虚空破碎,师尊的踪迹却半点儿也寻不到。今日我唤众位前来,便是助我施展阵法寻找师父!” 众弟子齐声回应:“定当竭尽全力,以助师兄!” 龙渊闭上双眼,双手结印,灵光自结印而出。众弟子也纷纷结印,无数道灵光直冲墨色苍穹。 天姥峰上空,万千星光汇聚,北斗七星彼此相连,如同织网一般,星光以北斗七星为中心,四散开去,如同一道道流光箭雨,射入凡间。 圆月高悬,繁星璀璨。松鹤县这个小小的山村早已经入了梦境。 白九思坐在院中,指尖拨动琴弦,琴音缥缈,回荡在院落之中。李青月推门而出,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夜深风凉,你不在屋中休息,要去哪里?”白九思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李青月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走去。 白九思再次说道:“阿月,我在同你说话。” 李青月冷笑一声,并不言语,脚步未停。白九思看向李青月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抬手挑起琴弦,一道灵力光波飞射而出,落在李青月脚前的石砖地上,留下几道划痕。 李青月回身冷视:“你要做什么?” 白九思回答说:“不做什么,只是想与你谈谈。” 李青月反问:“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白九思缓缓抬眸,两人目光相接。白九思拨动琴弦,以琴为中心的巨大灵力光波向着四周散去,如流水般层层涌动,将两人包围。 天上一轮皓月,四下望去,入目皆是水域。待光芒散去,两人出现在湖面之上,一坐一立,遥遥相望。 “这般大的阵仗,大成玄尊是要谈什么?”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白九思回答:“四百年前,我封你十年神力,弃你归天,你可是因此恨我?” 李青月反问:“你觉得呢?”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恢复神力后,假意与我再度成婚,在大婚之日用寒鳞匕首伤我本源心脉,将我镇压百年。阿月,百年的痛楚,还不够弥补你十年的人间疾苦吗?” 李青月回答说:“痛楚这种东西,在于深浅,而不是长短。” 白九思追问:“那我倒想知道,究竟是多深的恨意能让你在将我封印之后大肆掠夺法器丹药,攻占仙门洞府,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 李青月冷笑一声:“天怒人怨我未曾见过,想要杀我的神仙倒是不少。”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当初攻占天姥峰,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解释。是你自毁肉身、元神遁离,我并未对你出手。” 李青月说:“即便你未对我出手,你也该死!” 白九思反问:“我该死?阿月,你难道觉得百年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白九思一挥袖,时空顿时变幻。 巫居山顶,山花烂漫,野草遍地。白九思与李青月盘膝坐在水潭之上,遥遥相对。 “一切诸果,皆由因起。一切诸报,皆由业生。人间大旱,是因旱龙而生,可你为何不想想,世间之土有千万之广,旱龙为何偏偏要将巫居山选为洞府?” 李青月闻言,眉心微皱。 白九思继续说道:“那是因为巫居山是旱龙的本源之地,他生于此,亦修炼于此,可是人族挖山伐木、断流取水,大肆捕杀巫居山上的生灵。自那以后,巫居山上花草枯萎,生灵灭绝,变为一片死地。而旱龙也不得不离开故土,另寻他处。” 白九思伸手掬起一汪潭水,又缓缓倒入潭中。潭水从他手中流出时,已然变成一捧黄沙。一股巨大的灵力以黄沙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所过之处,潭水干涸,花草枯萎。巫居山,渐渐变为一片荒漠。 “你有怜悯之心,为救世间而斩杀旱龙。可人的命是命,那些因为人而死去的巫居山生灵的命便不是命了吗?阿月,你的慈悲未免太过狭隘。”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李青月说:“因果一事,在于自身,便是血缘至亲也不可代受。旱龙不能代表当年巫居山上死去的生灵,那些因为旱灾死去的凡人亦不是当年的施害者。” 李青月抬眸,目光凛然:“你是神,你跳出俗世,俯视众生。但你从未站在众生的角度考虑过,别人种下的因却要他们来承担恶果,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因果循环,而是无妄之灾!” 白九思反问:“你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我们生而为神,是否也在这因果之中?” 李青月挥手,四周狂风渐起,卷起黄沙将两人包围:“你要讲天道承负、因果报应,那我便同你讲一讲。” 黄沙散去,两人身处虚空之中。一幅巨大的太极图位于两人身下,白九思与李青月各自坐在阴阳两处。 “你说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我们生而为神,是否也在这因果之中?”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 二人身下太极图案旋转起来,黑与白渐渐融在一处,无法区分。 李青月继续说道:“孟启为栖迟斋做工数十年,孟池为我奉献一生,孟长琴与我更是有师徒之情。我受凡人香火,便是因,我斩杀旱龙庇佑百姓,便是果。你说因果循环,我亦遵循其道,为何你是对的,而我就是错了?” 白九思抬手,黑白两色渐渐分离、聚拢,泾渭分明:“你是神,你的因果不应与人纠缠在一起。” 李青月反问:“你忘了吗?十二年前,玉梵山下,真正的李青月已死。我以元神入了她的肉身,自那一刻起,我便也算是凡人了。那你呢?大成玄尊,你的因果为何还与我纠缠在一处?” 白九思沉默不语。 李青月冷笑一声:“你不曾体会过凡人的不得已,又哪里有资格同我论对错?当初你封了我十年法力,今日我要再与你立下十年之约,看一看究竟孰是孰非,你可敢?” 白九思回答说:“有何不敢?” 李青月微微一笑:“好,你莫要后悔。” 李青月挥手,一道灵光闪过,湖水掀起巨浪,将两人淹没。 天姥峰顶,龙渊手上结印,额上冷汗滴落,神色沉寂。满天星光开始汇聚,在东方一点明灭闪烁。 普元抬眼望去,担忧得皱眉:“七星明灭,星象将现,助大师兄!” 众弟子齐声回应:“是!” 众位弟子改变手势,光芒直指龙渊。龙渊额间升起一缕绚烂灵光,直冲天际,与七星相连。北斗七星被巨大的灵力连成一线,发出明亮的光芒,随后骤然熄灭。 龙渊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众弟子起身,神色焦急地聚拢在龙渊身边。 龙渊擦了擦额头的汗,仿佛心有余悸:“天象异变,直指东方,我以遁灵之术欲赶往东方查探,却被大水阻隔。” 普元不解地问:“大水阻隔,这是何意?” 龙渊回答:“水汽萦绕,冰冷刺骨,师尊他……应在水中。” 望舒巷的一处民居中,和煦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将厅中照得明亮。 李青月与白九思对坐桌前,彼此单手虚附对方额前,手心渐渐凝聚出仙元光球,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咒语。两只仙元光球浮在二人眉心前,照亮了二人的面孔。 白九思胜券在握地看着李青月。李青月漠然回视,犹如看待一个将死之人。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封了法力,你须以凡人身份在此生活十年。不论这十年中遭遇何事,你都不能妄动法力,一旦触了禁制就会遭受反噬,轻则本源受损、神体失觉,重则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白九思微微一笑:“好,我等你带我领略所谓的凡间疾苦。” 仙元光球渐渐注入两人眉心。两人眉心皆显现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印记,随着施法结束,金色印记消散于无形。 白九思浑不在意地查探了一下双臂,双臂活动自如,他玩味地看向李青月:“那么,我现在算是凡人了吗?” 李青月漠然以对。 白九思继续说道:“你口中所谓的人间疾苦呢?” 李青月起身向外走:“时间漫长,你自去体会。” 白九思追问道:“既是凡人,当有身份,若是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我该如何应答?” 李青月骤然止步,冷视白九思。 白九思继续说道:“不若就以夫妻相称,你觉得如何?” 李青月冷冷地回答:“随你。” 李青月离开后,白九思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和煦的阳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漫天细小粉尘在空中浮游。 李青月醒来时 就见到家里正在大兴土木。 那座划给白九思的前院里一群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改造,地面铺着半成品的花架,散落着各种工具及材料,稍显凌乱。 白九思悠闲地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品茶读书。 “你在做什么?”李青月推门而入,带着火气的目光环视院中的工匠和材料。 白九思笑吟吟地向李青月示意手中的茶杯,给李青月倒了一杯茶:“喝茶啊。” 闻言,李青月蹙眉看向白九思,无言地指了指工匠们。 白九思笑着解释:“我读了一本凡人的书,名叫《宅经》,写得倒是有些道理。书中讲住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若是如斯,乃为上吉。”他边说,边拿着书指向院落的各个角落,“你看这院落的布局,血脉全无,毛发稀缺,更别提这门户冠带,简直是一塌糊涂。” “所以你要重建个栖迟斋?”李青月有些无奈地看着白九思。她想错了,白九思素来有洁癖,他没动手,从来不是因为想要将就,而是因为太过讲究。 白九思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只是修缮一番罢了。我打算在这边添两只花架,多养些花草,池塘里添些鱼,院落也重新粉刷、布置一下。你不是喜欢厨房吗?我也给你翻新一下,好不好?” 李青月白了白九思一眼,转身离开。白九思神情有些疑惑。一旁的工匠们却笑出了声。 一名工匠说道:“这位老爷,哪有女子喜欢围着锅台转呢?你想哄自己娘子,倒不如帮她做饭,而不是修个厨房送给她。” 白九思皱眉思索。 夕阳西下,天光略暗,白九思坐在椅子上握着书卷读书,肚子里突然传出咕噜噜的声响。他不解地低头看向肚子,稍作思索后却没想明白。他伸手提壶向杯中倒水,没倒出一点儿茶水,不禁眉头微蹙,稍显烦躁。 收拾好工具的工匠们,经过白九思面前,正准备离开。 白九思问:“你们去哪儿?” “剩下的活儿,明儿就能干完,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 林凡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白九思后立刻走了过来。他说道:“你就是新搬来的邻居吧?我叫林凡,就住你们隔壁。来来来,我娘子做了一些糕点,我送来给你尝尝。” 白九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必。” 下一刻,白九思肚子就传出饥鸣声。 林凡哈哈一笑,将点心放下:“瞧给你饿的,还跟我瞎客气什么!” 白九思愣住了,捂着肚子露出恍然之色:“饿?” 林凡哈哈一笑:“都是街坊邻居,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兄台怎么称呼?” 白九思微微顿了顿,还是回答:“白九思。” 李青月提着装有菜肉的篮子走进院门。 “回来了?”白九思语气有些压抑。 李青月听出白九思语气中的不同,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然后提着菜篮越过白九思那一亩三分地,转身去了后院。 被晾在原地的白九思沉默一瞬,起身跟着李青月去了后院。 “要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白九思凑上前,嘴上虽然问着,行动上已然主动帮助李青月劈柴、生火。 李青月站在菜板前动作利索地切菜,随后熟练地将菜倒入锅中翻炒。白九思从菜板上拾起一根菜丝看了看,又看向李青月娴熟的炒菜动作。 “阿——”“阿月”没说出口,白九思迅速换了,“不知四灵仙尊手艺如此了得,看来这些年在凡间没少学东西。” 李青月毫不理会,自顾自地将烧好的菜装入空盘。 菜色鲜嫩,散发着诱人香气。她伸手准备将菜盘端走,白九思却先她一步将菜盘端起:“我来吧。” 白九思双手端着菜离开厨房,独留李青月蹙眉注视他离开的背影。 桌上菜肴和筷子已摆放整齐,白九思坐在一旁一脸期待地向屋外望去。只见李青月一手端着盛满米饭的饭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走进饭厅。 见李青月只盛了一碗饭,白九思忍不住一笑,却故意看向李青月手中的饭碗,问道:“我的呢?” “没长手吗?自己去盛。”李青月坐下,闷头吃饭。 若是旁人敢这样对大成玄尊说话,只怕已死无全尸,可没想到李青月说完,白九思却心情极好,愉快地起身,端着一只空碗去给自己盛饭了。 等白九思回来,看着桌上几乎一扫而空的菜,脸色慢慢黑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青月扫一眼白九思:“我说过可以同你一起吃饭,可没说要同你分享我做的饭菜,允你吃一碗白饭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九思气闷,还未来得及反驳,李青月已端着自己的碗盘起身。 “大成玄尊用完饭记得收拾碗筷,这样简单的事情,想必不用我多交代了吧?” 李青月转身去了后院,再不看白九思一眼。 而刚撂完话说自己需要吃饭的白九思,望着眼前的白米饭陷入沉默。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只要李青月做饭,主动权似乎就永远掌握在她手上,他要么永远吃白饭,要么就要亲自下厨。 两个念头都被否决掉后,白九思有些心烦地吃完了晚饭,顺便笨手笨脚地将堆放在碗池的碗盘洗了。 活了千年万年,白九思没有预想过自己会被这样的问题困住。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一早听到街边的叫卖声后有了主意。 松鹤县这穷乡僻壤之地竟然出了位贵公子,用银子买饭吃。 “客官,吃点儿什么?”面馆老板满脸堆笑地看着白九思。 白九思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将你们这里最好的全部上一遍。” 面馆老板收起银子擦了擦,欣喜道:“好的!您稍候,菜马上就好。” 面馆老板乐呵呵离去,白九思的目光却落在角落一个穷秀才身上。 那穷秀才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洗得褪了色,有些地方还打着补丁,桌上只点了清汤寡水的一碗面,他正坐在角落拿着一本书温习。 路过的街坊邻里似乎跟他颇为熟稔,都跟他打招呼。有人会问上两句话,也就是“书温得怎么样了”“今年能不能考上”一类。那秀才听了都会腼腆地起身,礼貌回应。 面馆老板走进厨房后,那原本在看书的秀才瞪着两只圆亮的眼睛盯着白九思看:“您是商人,还是官家?” 白九思极轻地皱了下眉,因四下无人,实在不好躲过这话题,只好含糊道:“过去家境好而已。” 那秀才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姓孔,见你年纪轻轻,你可称我‘老孔’。我已经考了三次科举,最高中的便是秀才。” 白九思不明所以,索性不接话。 “有些人劝我不要考了,可我就是有个高中状元的梦。”孔秀才眼睛熠熠生辉,“我虽爱慕风光,但更想进京为官,效力朝廷,为百姓办事。我也想着,松鹤县若是出了我这个状元,大家的生活会不会好上许多。” 凡人生命短暂,有人穷尽一生追求一个目标,却终不能得偿所愿,好似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 白九思扫一眼孔秀才看的书,神色如常道:“你这本《杂学》,我有详注,日后想看可以来找我要书。” 孔秀才一怔,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多谢小公子。” “小公子,我能否去你家寻些书看?”孔秀才问得小心翼翼,“你放心,我就想去看看都有什么书,若是你同意,我可以买……” 白九思又看一眼孔秀才,点头。带一秀才回家无伤大雅,只是这事儿最好不要叫阿月知晓。白九思想了想,对孔秀才道:“你可听说过我家娘子?” 孔秀才莫名其妙:“这些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行了。”白九思漠然打断,“只有一件事嘱咐你,你拿书、看书,我都不管,别去惹我娘子,知道了吗?” 这下,孔秀才眼中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连点头。原来这位小公子惧内。孔秀才笑呵呵地看着白九思,突然觉得这位小公子越发可亲近了。 林凡夫妻两人携手走进面馆,面馆老板欣喜地探出头来打招呼:“林相公,又来下馆子?” 林凡哈哈一笑,热情地同店里的每个人打招呼:“是啊,郭老板,还是老样子来一份吧。哟,孔叔也在啊。” 孔秀才再度起身行了一礼,笑着回应。 林凡余光看到白九思,顿时兴奋地拉着时画走来,如同好兄弟见面一般搂住了白九思的肩膀。 “白兄也在呀。娘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新邻居。”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白九思皱眉,看向林凡的手。 林凡浑然不觉,一把拽起白九思,热情地向店里的所有人介绍:“各位,这就是我的新邻居白九思,日后咱们邻里间都多多关照啊。” 白九思盯着他片刻,终于认出这人便是给他送点心的邻居。可是,他的名字……白九思实在想不起来。 “我叫林凡,你还认得我吗?”林凡热络地自我介绍,见白九思清冷的双眼,无奈地笑道,“你忘了?我就住你家隔壁。” 白九思依旧沉默。这下,他并非不认得、想不起来,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罢了。素来不可一世的大成玄尊连同弟子们开个例会都嫌麻烦,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在凡间一个小乡村同一个凡人说话?放眼整个松鹤县,虽有千号人,可于白九思而言,其实只有一个阿月是鲜活的而已。 “哎,”林凡有些诧异地看着白九思,“你怎么了?跟你娘子吵架了?” 若是放在九重天上,看惯白九思眼色的弟子们见到白九思这神情,自然能够会意。可林凡只是一介凡人,见白九思不理他,依旧不依不饶道:“这是我娘子,你们还没见过呢。” 白九思顺着他的目光,果然见到一位娇羞的女子。那女子冲白九思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见过公子。” 目光扫到林凡和娘子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白九思总算有了一点儿反应,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看你这样子,果然是跟你娘子吵架了吧。”林凡胸有成竹道,“白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子汉大丈夫,可得让着点儿自家娘子。要不我教你几招啊?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保管立刻能哄好你家娘子。” 白九思喝茶的手一顿,看向林凡:“哄?” 郭老板将林凡所点饭菜一一放到桌上。林凡夹起一筷子菜,递到时画嘴边:“就像这样,你时时刻刻关心照顾自己娘子,她哪里还会与你生气?你娘子也许是个暴脾气,要是以后无事,可带她到我家,跟我娘子相互学学,也能消散火气。” 听到“暴脾气”,白九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冷冷地扫一眼林凡,眉间已有了不悦之色。 “我家娘子便是太好了,温婉又知书达理……”林凡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自家娘子。 那边白九思已然起身:“饭菜好了没有?” 郭老板提着两个食盒从后面走出来,急匆匆道:“好了好了,这是您的饭菜。” 看着食盒里丰盛的饭菜,林凡瞪大了眼睛:“你对你家娘子也算是很好的了。” 听到这句话,白九思终于肯给林凡一个正眼。不知为何,本可以不去理会的白九思,此刻偏要赌气一般回道:“那是自然。” 第17章 桃花源 白九思拎着两只食盒从外面走进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青菜,随后淡然一笑,将两只食盒放在桌上,依次将丰盛饭菜摆满桌子,然后坐下来。他夹了一筷子菜,稍作迟疑便将菜放在李青月碗中。李青月看都未看白九思一眼,直接将那点儿菜夹出去丢在桌上,继续闷头吃饭。白九思换了一道菜,继续夹进李青月碗中,李青月依旧漠然地夹出去丢在桌上。 被李青月夹出来的菜,渐渐地在桌面堆成一堆。白九思锲而不舍地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李青月碗中。李青月烦躁地将筷子往桌面重重一拍,怒视白九思,刚要开口说话。白九思趁机快速将夹好的肉塞入她口中。李青月猝不及防,被一口肉呛得咳嗽。咕噜一声,李青月顺势将口中的肉咽了下去。她怒不可遏,瞪向白九思。 白九思一脸真诚:“我喂你吃,不开心吗?” 李青月厌恶地端着餐盘离开:“恶心得吃不下了。” 白九思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阴莲宗的密林里,藤树相连,枝叶遮天蔽日。 张酸一走进密林,就见树上落下一道紫色的身影。曲星蛮有些紧张地打量了张酸几眼,见他完好无损,只是脸色苍白,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怒目圆瞪。 “我不是跟你说了每十日就来找我要解药吗,怎么拖了这么久?万一你死了,蒙大哥肯定会生我的气!” 张酸说:“因一些事情耽搁了,现在我来找你要解药。” 曲星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酸:“药可以给你,不过你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要帮我送信。” 张酸并没有伸手去接:“蒙楚已经被放出来了,你可以直接去见他。” 曲星蛮嗤笑一声:“紫阳那个老古板会将蒙大哥放出来?你倒不如说是净云宗的老鼠打穿了地洞,让蒙大哥逃了出来!” 张酸说:“你前去一看便知,掌门并不打算再阻拦你们。” 曲星蛮狐疑地打量着张酸:“你说的是什么鬼话?那个老道满口‘正邪不两立’,怎么可能会不阻拦?你是不是想撒谎把我骗去净云宗,然后斩草除根?” 张酸说:“你先前助我登天,我没必要骗你。把解药给我,我接下来有重要的事要去做,没有闲工夫十天来寻你一次。” 曲星蛮依旧不依不饶:“我不信!除非你跟我一起去净云宗,我要亲眼看到蒙大哥没事才会给你解药。” 张酸眼里有些不耐烦,转身假装要走:“我没时间陪你,你不肯给解药就算了,到时候我有个三长两短,看蒙楚会如何对你!” 曲星蛮看着张酸走远的背影,懊恼得跺脚:“回来!我给你解药还不行吗?” 张酸站定,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 张酸手拿一个小药瓶走出密林,抬手朝虚空射出一道灵光。樊凌儿躲开之后,现出本身。 “为什么要跟着我?”张酸的声音冷淡而平静。 樊凌儿的目光扫过张酸手里的药瓶,微微一笑:“没想到你一个凡人能为仙尊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张酸神情冷淡:“你想做什么?” 樊凌儿反问:“那你呢?离开净云宗是要做什么?” 张酸沉默不语。 樊凌儿继续说道:“我猜……是去找仙尊吧?” 张酸被说中,微微皱眉,转身就走。 樊凌儿追上来说:“看来我先前跟你说的话,你是根本就没听进去啊,你真觉得仙尊需要你吗?” 张酸停下脚步,声音坚定:“需不需要是她的事,找不找是我的事。” 樊凌儿一时间愣怔,看着张酸的背影,眼中越发好奇,随即跟了上去:“既然如此,那算上我一个吧。” 张酸防备地看着樊凌儿。 樊凌儿丝毫不介意地一笑,以示友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和仙尊的情谊不比你差。” 曲星蛮背着一个包裹欲出门,却狠狠地撞在一个黑色结界上,摔得四脚朝天。她揉着屁股起来,环顾四周,顿时明白过来。 “娘!”曲星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 灵光一闪,一个身着黑袍的妖娆女子出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曲星蛮:“不争气的玩意儿!真是白教你了,你给我在家老实待着!让那个臭小子上门来找你!” 曲星蛮反驳道:“娘,可是——” 曲珂打断她:“没有‘可是’!若是那个男子不知道主动来找你,那要他有什么用?” 松鹤县的松鹤面馆里,白九思将食盒放在桌上。 “菜做好了吗?” “白先生再等片刻,还剩一道菜。”郭老板回答道。 白九思掏出一块银子递给郭老板,自己坐在桌边等候。 林凡立刻凑了进来:“白兄,你究竟是做了多大的错事啊,嫂夫人气了两个月这么久?” 这两个月来,林凡没少给白九思支招儿,孔秀才也没少陪两个人谈天。送花、买首饰、裁制衣服,林凡寻常用的哄妻手段,白九思照着做了个遍。 不久,孔秀才走进面馆,看到了白九思和林凡。他在怀中摸索半天才找出十枚铜钱,又放回怀里一个。他看着手里的铜钱顿了顿,又放回怀里三个,然后拿着六枚铜钱走向郭老板。 不一会儿,孔秀才来到白九思和林凡所在的桌前坐下。稍后,郭老板上了两碗素面。 孔秀才说道:“不嫌弃的话,我请你们吃碗面吧。” 林凡问道:“哟,孔叔,你这是发财了?” 孔秀才腼腆地一笑,拿出自己的饼开始蘸水:“那倒没有,今日是我的生辰。” 林凡恍然大悟道:“瞧我这记性,孔叔今年五十有三了吧?” 孔秀才回答:“对,我家中已无亲人,仔细想想,也就只有你们愿意同我一起吃饭。” 林凡兴奋地端起面条大口吃了起来:“那我可得沾沾喜气了。白兄,快吃啊。” 白九思看了看素面,没有一点儿胃口:“多谢,我不饿。” 孔秀才神色微微黯然。 林凡见此情形,一把将白九思那碗面条倒进自己碗里:“白兄真是太懂我了,正好我饿了,觉得一碗不够呢。” 白九思皱眉,看着大口吞咽的林凡。不明白他今日怎么如此能吃。 餐食做好,白九思冲着尚在狼吞虎咽的林凡与旁边就书咽饼的孔秀才略一抬手,起身离开。 走出饭馆不远,孔秀才忽然追了出来,对着白九思拜了几拜:“多谢白先生,大恩没齿难忘。” 白九思眼露疑惑,却见一旁嘴还没擦的林凡匆忙跟了出来,冲着自己拼命使眼色,面部扭曲得仿佛中了什么邪术。 送别了孔秀才,白九思和林凡拎着各自的食盒走在大街上。 林凡向白九思解释道:“孔叔赶考求学三十多年,家产早已耗尽,所以平日才会十分拮据。我刚才告诉他,这次他进京赶考的银钱,我和你一起出,等他高中了再还我们。” 白九思眉头一皱:“为何要让人情给我?” 林凡说:“孔叔家里贫寒,平日里生活就捉襟见肘,今日却愿意花钱请我们吃面,足以证明他对我们的情谊。我怕他会因你没吃他请的面而心中难过,所以才让给你一个善名。” 白九思微微皱眉:“麻烦。” 林凡抬手做势捶了白九思一拳:“这叫人情羁绊,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此。” 白九思脚下一顿,若有所思。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正在铺子前做烧饼。一只老黄狗匍匐在铺子前,可怜巴巴地望着老者。老者转身拿起扫帚驱赶老黄狗。 “走走走!没看到我的铺子都快倒闭了吗?还天天过来!”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老黄狗丝毫不畏惧,习以为常一般原地坐下,更加可怜地看着老者。老者故作的凶狠逐渐瓦解,他骂骂咧咧地拿出一个烧饼丢给老黄狗。 “我小时候就见你来讨食,这些年你吃得比我卖的烧饼都多!”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 白九思和林凡路过,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林凡上前打招呼:“老伯,给我来四个——不,来八个烧饼。” 老者将包好的烧饼分别递给白九思和林凡,无意间碰到白九思的手指,只觉得冰凉。 “孩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 白九思不语,丝毫不在意。 老者皱起眉头,拉住了白九思的手,将热乎乎的烧饼放到他手心。 “别以为自己年轻、抗冻,等到老了就受罪了!下次出门多穿几件,赶紧先拿着烧饼暖暖。”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却满是关心。 白九思愣住了,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旁啃烧饼的老黄狗忽然转头望向白九思。 林凡将白九思送至门外。 林凡说道:“白兄,那咱们就说定了?” 白九思回答说:“好。” 林凡正欲离开,忽然被白九思叫住:“孔秀才进京赶考的银钱,我和你一起出。” 林凡一愣,随即满脸惊喜,大力地拍了拍白九思的肩膀:“就知道白兄你讲义气,只是嘴笨而已。” 白九思伸手推开院门。 老黄狗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白九思。白九思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老黄狗。老黄狗吓得嗷呜一声,匆忙逃离。 白九思拎着食盒走进院子,脚步突然停住。李青月正静静地站在门内,一脸似笑非笑。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资助凡人。”李青月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白九思愣了一瞬,眼中有些喜意:“这么多天,你第一次主动同我说话。” 李青月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白九思回答说:“我只是按你所说,像一个凡人去生活,并未使用法力。” 李青月微微一笑:“我说的不是法力的事。” 白九思微微皱眉:“那是什么?” 李青月目光幽幽,最终似是嘲讽地一笑,转身离开:“你还是不懂。” 林凡的娘子不会烧菜。他们夫妻二人常去郭老板的面馆吃饭,回来时却总能从隔壁闻到阵阵饭香。久而久之,林凡对隔壁新来的夫妇生出了好奇。那小相公样貌不凡,举手投足都像富贵人家的公子,那小娘子虽传说脾气暴躁,但闻这饭香,她实在不像霸道悍妇。这样想着,林凡和娘子抛下成见,带好礼品,准备去隔壁串门瞧瞧。 出门时,他们撞见了孔秀才。 孔秀才捧着一摞旧书兴高采烈地对白公子大肆称赞一番,让林凡更认定这对夫妇只是寻常夫妻。 “这枕巾我绣了小半个月,送给他们应也不算寒碜吧?”时画拿出一对枕巾,摸着上面精巧的花纹,有些担心地看向林凡。她并未见过李青月,与白九思也只有一面之缘,可她总觉得那位相公透着不近人情的冷,她害怕他们看不上这些小户人家的手工活儿。 枕巾上,两只肥胖的鸳鸯戏水,活泼可爱。 林凡看着忍不住赞叹:“我娘子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们若有眼光,一定不会嫌弃。” 阳光洒在修缮一新的院落中,照壁上光影斑驳,两侧花架上的盆栽花卉开得正艳,为整座小院增添了一份雅致。白九思坐在院中,手握书卷,呷着茶水,心不在焉,不时瞟向紧闭的院门。 突然,门外响起敲门声,白九思精神一振,佯装读书。 敲门声仍在响,李青月从屋中走出来,冷视了白九思一眼。白九思为杯中蓄了茶水,换了个姿势看书。李青月径自去开门。 “白先生。”时画并未直接入门,而是先探出一个脑袋,见院内设施与他家似乎并无差别后,松了口气,进入院内,“都是街坊邻居,但是你们住进来这么久,我们还未过来拜访,所以今天带了些礼物,想着送给你和你娘子。” 时画打开麻布包裹,里面是两方枕巾,然后递到李青月手中:“粗浅工艺活儿,娘子别嫌弃。” 李青月接过枕巾,一时失言。她实在无法对这对凡人夫妻解释什么。萍水相逢,对方好心拜访,还带了礼物,她不能拒绝。犹豫良久,李青月挤出算是友善的笑容:“这丝线用得巧妙,我很喜欢,多谢你们。” 时画笑盈盈道:“白先生说你也喜欢女红,与我相公说好,要和你一起到寒舍做客,我等不及就先过来了。” 李青月恍然明白,然后面若寒霜地回头看去。白九思惬意地呷了口茶水,对着李青月遥遥举杯。 时画继续说道:“我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李青月转回头来,对着时画温婉一笑:“不会,是我一时找不到适合的丝织,耽搁了时辰。” “不用找了,我家中备了很多丝绢,挑得我眼花缭乱,白夫人去了正好帮我选一选。”时画不由分说地拉着李青月向外走,又转身对白九思说道:“白先生,今日就不要去馆子买饭了,我相公做了很多吃食,我们晚上正好一起用饭。” 白九思微微一笑:“好。” 时画拉着李青月离开了。白九思心情愉悦地翻了一页书。 屋内简单、整洁,地上落着书架,案上也摆满了书籍和古画。 “白兄,你看,这些都是我珍藏的书籍和古画。”林凡指着书架上一卷卷古籍画册,如数家珍,“都是我收藏了好几年的宝贝!” 书架最显眼处放着一幅水墨画,同整间屋子素色古朴的风格遥相呼应。林凡颇为得意地将那幅画摘下来,放到桌上。 “这是丹青大家元丹秋的《翠竹双鹤图》。” 白九思的目光仅落在画上一瞬,便忍不住被屏风后李青月和林凡娘子的谈话声吸引,他侧耳正要听个清楚,林凡又开始喋喋不休。 “我初来松鹤县时,便觉得这画与这县有缘,于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拍卖行高价买来。白兄,你看,这画是不是与这屋子相得益彰啊?”林凡兴奋地将那古画挂回原处,让白九思品鉴。 白九思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凡一怔,收了兴奋劲,顺着白九思的目光看去,视线最终落在屏风一侧。 “白兄?”林凡不懂这屏风有什么可看的,不由得好奇,“你不回话,是在看什么呢?” 屏风另一侧,李青月和时画不知说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又耳语一阵。时画露出惊讶之色,捂住嘴巴,看着李青月,目光中满是崇拜之色。 短短几刻钟,也不知阿月给那小妇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白九思自己都未察觉,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的阿月,似乎只要不在他身边,就格外鲜活。 “白兄?”林凡凑上前来,探头探脑地观望着屏风后面,正疑惑之际,目光瞟到了屏风上绣着的诗句:“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林凡恍然大悟,拍了下脑袋:“原来白兄是在看这个。” 从未听清林凡说了什么的白九思点头敷衍,林凡仿佛受到了鼓舞,又高谈阔论起来:“‘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这是我偶然在一本古书上读到的诗句,白兄觉得如何?古人常说一文一字皆有力量,我看到此诗句时才豁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读到上佳的诗句,真的会让人振奋!” 耳边聒噪之声不绝,白九思微微烦躁,便随手拿起书卷,换了个角度继续偷看李青月。 然而就是他这一转头的工夫,屏风后,李青月和时画已不见身影。白九思心猛地一紧,随即又想起他们还在翻天印结界中,李青月根本不会无端消失,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想借势向屏风另一侧望去。 他刚抽出书卷,林凡便大惊。 “白兄拿的可是《古史论策》一书?我也甚是喜欢,看来白兄与我真是志趣相投啊!” 白九思微微皱眉,放下书卷,想要向外走去,结果被林凡拉住,拽回座位上。 “这边坐,白兄。”林凡将白九思引到茶桌旁,“我家祖上世代为官,大多都进了京当史官,提笔刻书。后来,我爷爷为官受挫,因此留下家训,要我林家后人皆不可再做官。于是我爹爹就去做了商人,却发现自己经商天赋异禀,狠赚了一笔钱,供我读书。” 林凡拿出茶罐泡了一壶热茶,递给白九思一杯,似在等白九思追问后续。他等了又等,一盏茶已经吃完,还不见白九思问他,只好自顾自道:“可惜了,我自小读书用功,聪明绝顶。我爹说,我若是参加科举,定能拔得头筹,官至宰辅。” 白九思敷衍地点头,只觉得这林凡比他几位弟子禀报琐事还要唠叨。 “可我不这么认为,这读书便是读书,与做官有何关系?不是书读得好便能做好官,而是心正之人才能做好官。白兄,你以为如何?” 窗外桃树下,李青月正在与时画说笑,白九思的目光紧紧追随二人。突然,他被林凡推了一下,才敷衍道:“甚是有理。” “这就对了嘛,白兄果然是我的知己!”林凡又给白九思倒了一杯茶水,推到白九思面前,“白兄,你尝尝,这是朝颜茶。这朝颜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这水很有讲究,须得用清晨朝露冲泡。我日日晨起去后山,从榕树的朝南方向取来露水冲泡。因此这茶水清亮、干净,还带有浓浓的芳草香。白兄喝着可还喜欢?” “不错。”白九思神色不耐地点头,显然敷衍得有些心烦。 林凡笑呵呵道:“我辈读书之人,不可只知用脑读书,不知勤加锻炼身体。古人常说‘三更灯火五更鸡’,小弟便是如此!我每日三更起床温书,五更时便出门上山,既能采得朝露亦能锻炼身体,岂不是两全其美!” 白九思全然未留意林凡讲了什么,只是林凡停下话茬,他便点点头算作回应。 见白九思点头,林凡面露惊喜之色:“既然如此,不若我明日上山唤上白兄同行,白兄觉得如何?” 白九思怔住,隐约觉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于是有些茫然地收回视线,看向林凡。 “我看白兄身子单薄,若是每日登山,想必会更加强壮一些。都说女子如丝萝,男子若磐石。”林凡自觉跟白九思熟络起来,笑道,“所以啊,这女子一贯都喜欢能带来安全感的男子。等白兄身体强健,想必嫂夫人就不会整日板着脸了。” 总算听全了一句话,却并非什么好话,白九思目光瞬间冷了下来,眉宇间的烦躁涌现,一时令林凡呆住了。 良久,见白九思舒展了眉宇,林凡方才用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这茶有点儿上头,喝多了喝多了,白兄别见怪。” 白九思摇头,原本懒得理会林凡,但突然听脚步声渐近,看到李青月同那林家娘子要进门,他才肯给林凡一个好脸,甚至奉上淡淡的笑容:“无妨。” 林凡是个心大的,当即喜笑颜开:“我这人也是,说起话来惯爱有什么说什么,白兄这样心胸宽广,当真是绝好的朋友。” 话音刚落,李青月和时画正好进屋,李青月的目光落在看起来正与林凡热切攀谈的白九思身上一瞬,又很快移开了。 可这一瞬关注也让白九思有些欣喜,目光追随着李青月,久久没有移开。 “夫君,你看。”时画将手中的虎皮帽子拿出来递给林凡,“白家姐姐的绣工真是好精妙啊!” 林凡也有些惊讶,接过帽子,仔细端详。手指捋过整齐的线脚,他也不由赞叹:“我本以为娘子你的手艺够好了,没想到嫂夫人更胜一筹。看来白兄没说大话,嫂夫人果然精通女红。” 听见有人夸奖李青月,尤其是刚说完自己只说真心话的林凡夸,白九思眉宇间不自觉现了喜色,他拿过那虎皮小帽,在手中翻看。 “这是你绣的?” 端详了一会儿,白九思突然觉出不对劲。李青月本是做神仙的,可如今她不但会做饭了,还精通如此复杂的针线活儿。她是何时会的?又是跟何人学的?白九思只要想到,心思就难免复杂。 “你什么时候会这些东西了?” 李青月闭口不答。 全然没看出两人之间怪异气氛的林凡上前一步,盯着李青月手中的虎皮小帽。 “嫂夫人,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他迟疑一瞬,不好意思道,“我看我家娘子甚是喜爱这顶虎皮小帽,如果嫂夫人不介意,可否将这顶帽子送给我家娘子?” 李青月微怔,随即点头,直接将虎皮帽子塞到时画手中:“本就是随便做的小玩意儿,你若喜欢,以后多送你些。” “嫂夫人……”时画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我家相公嘴快,还望嫂夫人千万不要介意,这顶小帽,他其实是为孩子讨的……” 闻言,李青月与白九思皆是一怔。 李青月的目光落在时画身上,却不知如何开口,良久,她才道:“时画姑娘这是喜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时画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林凡连忙帮忙解释道:“我家娘子已有四个月的身孕,胎象未稳,就还没对外说,只是自己欢喜一下。” “是。”时画跟着点头,手指在虎皮小帽上轻轻摸了摸,“该早讲出来的,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窗外,桃树刚抽新芽,点点嫩绿点缀着初春,一派生机勃勃、满是希冀的景象。 见李青月一直看着窗外发怔,时画疑心她在为自己隐瞒有身孕而闷闷不乐,便上前勾了勾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嫂夫人生气了?” 李青月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指向窗外的桃树:“没有。我只是在想,等孩子降世,这桃树想必已经结满了果子。” 春生秋实,万物起落自有变化。这于凡人而言,是时节交替,更有悲喜更迭,可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年月增长,时间的延长。 李青月那句话似有弦外之音,但白九思到底还是仙君姿态,并未听出她的别有深意,只看向李青月,微微扬眉。 “你想吃桃子?” 李青月一顿,并未理会白九思,反倒是林凡和娘子颇有眼色地接过话头:“原来嫂夫人喜欢吃桃子啊。” 接着,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说等桃子成熟了就给她准备些桃子送过去,一定挑最大最甜的……两人说话的样子十足像哄孩子。而李青月作为这里“脾性最不好的人”,显然被小两口当作重点关怀对象。 直到李青月无奈地笑了,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结束了有些尴尬的对话。 林凡对二人郑重承诺道:“等到秋后,桃子成熟,一结果,我就给白兄和嫂夫人送一篮子去。” “秋后是几月?”白九思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桃树上,“八月?九月?” 那桃树的嫩枝迎风招展,似听懂了白九思的话,正在点头应和。 林凡想了想才道:“这里地处北方,应是四月开花,八月结果。” “这么说来,少说也要五六个月。”白九思收回目光,似下了判决书般,淡淡道:“时间还是久了些。” 林凡和时画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 唯李青月皱起眉,看向窗外的桃树。 果然,那桃树粗壮的树干仿佛惧怕一般,瑟瑟抖动,新抽的芽都无端被抖掉了几个。 九重天上的上仙下凡威胁一棵还未化成人形的果树。李青月嘴角微微抽搐,给老桃树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它不用理会白九思的胡言乱语。 入夜。 街头巷尾流浪的老黄狗经过一排排老旧的民巷,最终停在李青月家门前。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几片粉白的桃花飘落,老黄狗嗅了嗅鼻子,向林凡家跑去。 那本有些荒芜的小院此时却满是粉红的桃花,成熟的桃子结满枝头,颗颗红润、饱满。 老黄狗抬头,似乎有些看呆了,良久,突然狂吠出声。 旭日初升,世界尚在朦胧的晨曦之中,白家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早已睁开眼睛的白九思偏要在此时装睡,等李青月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踩着鞋子从屋内跑出去,他又急忙闭上眼睛。 蒙眬中,李青月听到了门外喜庆喧闹的声音,还以为出现了幻听,结果打开门便看见林凡、时画、孔秀才等人捧着几篮桃子递到自己眼前。 林凡冲着李青月挤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嫂夫人!你说神奇不神奇?咱们昨天刚说完想吃桃子,这桃树就开花结果了!你看这大桃子,都快有西瓜大了,全是我家树上结的。” 李青月揉揉眼睛,看到那硕大的桃子,下意识朝窗边的白九思望去。 白九思对上李青月的目光,轻轻摇了下头,对她无声道:“我只是说了句话。” 只是说了一句话。 白九思一句话怕是都能把松鹤县的土地爷叫出来,更何况只是一棵百年出头的桃树。 李青月斟酌片刻,谨慎地开口道:“天有异象虽不常见,但也是正常的事情,其实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她想要遮掩一番,刚说两句,便被邻里街坊打断了。 “白家夫人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可是祥瑞,应该上报给官府,说不准还有赏呢。” “是啊,依我看,这是不知哪路神仙经过,在林相公家显灵了。” 李青月扶额,沉默下来。 “我看,未必是神仙,孔秀才、林相公和白先生可都是读书人,这是预示咱们这儿要出文曲星了,好兆头呀。” “对对对,我们县最有希望成为文曲星的人就是孔秀才了,我看他这次科举必定金榜题名。” 孔秀才不大好意思地摆手,局促道:“是人家林相公家结的桃子,和我无甚干系。” “怎么没关系?”林凡拿出一个桃子塞到孔秀才手中,“我负责教书育人又不去科举,咱们这儿就只有你了,到时候你高中了,我替你摆酒庆贺!” “是!”众人纷纷附和,笑着推搡孔秀才,让他别再谦虚,赶紧接下桃子。 “到时候也算我一份。” “算我们一份!” 原只是讨李青月欢心的事情,可被几人一传,倒显得整个松鹤县都喜气洋洋的。 白九思眯着眼睛,望着门口清晨便赶来分享喜悦的众人,少有地从吵闹中觉出一分温馨。他抿唇,自己都未曾察觉地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了李青月的目光。李青月正怔怔地望着他。 白九思僵持一瞬,并未端着仙君的架子,而是倒了杯茶,笑道:“不高兴了?” 李青月跟众人道谢,然后关上门,抱着那满满一篮桃子向后院走去。 “我不过随口一句戏言,而且我看那些凡人的反应,这桃子结得也不算扫兴吧?”白九思起身,接过李青月手中的篮子,从中挑了几个桃子放到桌上摆着。 那个最大的桃子有半个盘子大,白九思看着,不由得一笑:“这桃树倒是个识趣的,”又转身冲李青月说:“阿月,这老树都比你识人心意。” “白九思,莫忘了你不是人。” “你这话,听着倒像是骂我。” 李青月勾唇一笑,拿着衣服缝补起来。 李青月补着衣服,白九思便在旁边看着。他寻话题聊,李青月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两句;他若不说话,李青月便只专心地补衣服。这一刻,二人仿佛只是寻常的凡间夫妻,日子平淡,却远比他们在九重天上的千年万年更真实。 最后一个针脚缝完,李青月起身要寻剪刀时,却被白九思拦下了。他俯身,迅速拉近距离,几乎与李青月贴面。 “你……”李青月动作微僵,抵触地将手推向白九思的胸口,“你要做什么?!” 白九思并未阻拦李青月的动作,而是任由她的手推自己胸口,只定定地看她,目光如炬,竟恍若三百年前炽热。 “阿月……”他低声唤她,似在梦中呢喃了无数次一般,开口便知情谊。 空气仿佛凝滞了,李青月伸出的手就这么僵着,再进一步不是,缩回来也不是。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白九思凑到李青月身前,李青月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退后半步,又险些跌坐到床上。 “先前所有事,我都不问了,这十年结束,你想做凡人也好,想做神仙也罢,只要——” “够了!” 满腔赤诚骤然被打断,白九思面色僵了僵,原本抓住李青月衣襟的手向下游移,最终扯住那多余的线头,用力一扯,线头垂落在地。 李青月见白九思面色不佳,正要说两句舒缓一下,却听白九思笑道:“我前两日看到林凡也是这样给他夫人扯线头的。” 李青月看着白九思。 垂头、敛眸,一个没有半分高傲模样的白九思简直罕见。若是四百年前,她见过白九思这副模样,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呢?李青月心思微动,很快便摇头否定了。四百年前白九思是什么模样,她已然无法改变;四百年后,要不要重蹈覆辙,才是她如今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 时间流转,春去秋来。 “郭老七!有你家书。” 松鹤面馆的郭老板正在后厨忙活,有信使左手提着一个小酒坛、右手拿着一沓信走进面馆。郭老板拿起抹布擦了把手,接过信件。 信使正要离开,一侧头,恰巧看见白九思坐在窗边:“白相公?” 白九思闻言转过头来,信使递上一封信:“我这儿恰巧有您的信件,要不您就直接拿回去,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我的?”白九思有些惊讶。 “是啊。”信使将那封信拿出来递给白九思,“松鹤县姓白,我来前打听过了,这县城中只你一人姓白,没错的。” 盯着信封上的字迹,白九思面色逐渐凝重。 明月高悬,洒下一地清辉。桌上放着一封打开的信和一坛未开封的酒。白九思一如既往地看着书。 突然,大门被推开了,林凡抱着同样的一坛酒醉醺醺地走了进来。白九思皱眉看向他,林凡跌跌撞撞地在白九思身边坐下,看到桌上的酒后苦笑了一声。 “孔叔也给你写信了啊?”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命运不公啊!” 孔秀才六岁启蒙,自幼便立誓长大后要安邦定国,却屡试不中,一直考到五十三岁,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因突发疾病,死在赴任途中。抱负、壮志、日夜兼程的刻苦、终其一生的努力,最终却仍是不敌天命。更可悲的是,世上艰难困苦众多,凡人之力却微乎甚微。 白九思微微皱眉:“生死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没有公不公平。” 林凡看着始终平静的白九思,不满地抬手往他胸口砸了一拳:“白兄,做人可不能如此冷血啊!别忘了孔叔可是把你当成自己人,请你吃过生辰面的!” 白九思皱眉看着自己被打的地方,那里隐隐作痛。 林凡继续说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资助孔叔去赶考了,说不定他不去,也就不会积劳成疾,病死在异乡。” 白九思微微摇头:“可他命中注定要死在那天。” 林凡微微摇头:“是天要他死,又不是我让他死。我想让他活,不管结果如何,见死不救那就是我的错,我若尽力救了却没救回来,那就是结果的错。” 白九思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大口喝酒的林凡。 白九思坐在床上打坐。 门被敲响,白九思下床,上前打开门。门外是提着酒的李青月。 “你的酒忘在院子里了。”李青月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白九思接过来,一言不发,转身欲回床边。 李青月说道:“你是在为孔秀才难过吗?” 白九思脚下一顿,回头望来:“世上艰难困苦众多,凡人之力却微乎甚微,谁人没有几件可悲可叹之事,我难道都要一一为之惋惜、难受吗?” 李青月微微一笑:“世人虽多,孔秀才却只有一个。”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仿佛洞悉自己内心的双目,心中莫名不舒服:“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青月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同时说道:“没什么。酒坛虽小,却情意深重。把它喝了吧,这是上京的秋露白,文人雅士相交的知音之酒,很有名的。” 白九思看着手里的酒坛,目光微微闪烁。 松鹤面馆里,桌上摆着几盘小菜,白九思独自坐在桌前喝闷酒,目光时不时看向曾经孔秀才以前坐过的位置。林凡拎着食盒来到面馆,熟稔地坐在白九思面前,看了白九思几眼。 “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肯定也在为孔叔难过。”林凡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白九思微微摇头:“我没有。” 林凡满脸都是“我懂”的神情,随后叹了口气:“我昨天没说什么难听话吧?唉,其实这几天除了孔叔的事,我还因为其他事而心里闷得慌。” 白九思毫不在意地喝了口酒。林凡则眼巴巴地看着白九思。 “你看着我干什么?”白九思的声音冷淡而平静。 林凡提壶替白九思将杯中酒倒满,又给自己倒了杯:“作为朋友,你不是应该问问我怎么了吗?” 白九思微微摇头:“没兴趣。” 林凡举杯和白九思示意,二人将杯中酒饮尽。白九思瞥了林凡一眼。林凡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什么事?快说。”白九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你这人呀,哪儿都不错,唯独性子冷了点儿。”林凡叹了一口气。 这松鹤县内的百姓鲜少有读过书的,人们平日里能话两句家常便已不容易,像白九思这般气质脱尘、举止从容的实在少见。所以,并非林凡非纠缠白九思,只因他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心中遇到难事,自发地便会向比自己厉害之人靠近。 “我请你喝酒吧。”林凡嘿嘿一笑,摸出几枚铜板,看向白九思,“怎么样?” 依照白九思以往的性子,自然不会同意。毕竟是林凡有话对他说,他却无话可以对林凡说,可是此刻他不想回家。思忖一瞬,白九思点头应下。 第18章 苦此身 不料,他腰间解开的衣带轻轻挂住油灯,油灯倒在桌面上,洒出来的灯油借着灯火迅速燃烧起来。 不多时,犬吠声响起。一条老黄狗在小巷中一边跑,一边焦躁地狂吠。 夜晚的松鹤县不似白日喧闹,几声狗吠尤其刺耳,街坊邻居们相继被吵醒了。敲门声依次响起,直到李青月和白九思的宅子门口。 “失火了,白夫人,白先生,快起来救火吧!” 一句话,让李青月彻底从睡梦中惊醒,她拢拢衣服,慌张地寻找起木桶和水盆。 “白九思!快醒醒!”李青月在屋内慌张地四下翻找,抬头却对上白九思悠然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撞,李青月却是微微凝眉,不知是呆住了还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白九思先递上木桶,淡淡开口:“在寻这个?” “是。”李青月闷头应了一声,拿上木桶便匆匆出门,没再同白九思多言一句。 待李青月赶到,烧饼铺子已成火海,还冒着浓浓的黑烟。 村里的男丁无论老少,皆赶来现扬救火,妇女也挽袖上阵,唯独白九思没有到扬。 林凡自火堆里救出来一个妇人,她神情绝望,哭着要冲回火海,却被林凡和一众街坊大娘们拦住了。 “不要命了?也不看看什么火势,就敢往里冲!”街坊大娘不乐意道:“辛苦林家相公将你救出来!” 那妇人愣了片刻,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摇头道:“不是的,我爹,是我爹在里面,我想去救他……” “老刘?” 众人呼吸一窒,齐齐看向林凡。 林凡手上微僵,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她爹那边,梁木已经塌了,若是进去,只怕两个人都活不了了。” 那边熊熊火焰还在燃烧,不时传来木头断裂、瓦片碎裂的声响,落在众人耳中都没有老黄狗的狂吠声响。可那稀里哗啦的声音不断传来,似乎正一步步将这妇人的爹逼向死亡。 老黄狗见街坊邻居陆续出来救火,便一头扎进着火的屋里去寻那老者。众街坊邻居一桶桶水泼向大火,林凡也在忙碌。时画捧着大肚子,神情担忧地站在不远处观望火势。 火势越来越大,一个被湿布包着的圆球被老者从窗户里丢了出来。时画上前打开一看,竟是老黄狗。老黄狗刚被放出来,便立刻又要往火扬里冲。 林凡眼疾手快,用手里的桶扣住了它,阻止它再犯险。 老黄狗出不去,只能冲着火扬狂吠。 李青月吃力地拎着一桶水奔向火海。林凡见了,一把抢过水桶浇在身上,然后冲进了火扬:“我来!你们两人退后,切莫伤到。” 李青月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拦,忽然,着火的烧饼铺子坍塌了。 时画一声尖叫,昏了过去。李青月赶忙上前扶住了时画。救火的街坊邻居全都僵在原地。夜幕下,大火照亮了夜空,熊熊大火映入李青月眼中。 天光方亮,一夜的慌乱已经过去。 火势渐弱,白九思看着李青月满身伤痕地从废墟中走出来。她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她又为了毫不相干的人,置身于险境。 白九思有些恼怒,恼怒李青月千百年过去了依旧不长记性。 李青月安抚着时画让她睡下了,一转头看到白九思站在窗外院中桃树下。 白九思上前扶住李青月,用衣袖帮她擦去脸上的污黑,然后轻声开口:“回家吧。” 李青月抬头看他,目光淡淡的,映出白九思一袭白衣。 良久,他见到她嗤笑一声,然后挣开自己的手,说:“离我远些。” 白九思跟在李青月身后,不远不近。他低头看她的影子,又瘦又小,他又抬头看李青月的背影,脊背挺直,步伐倔强却坚定。 “你在生气吗?” 白九思上前,帮李青月拿着手中的水桶,却被她用力甩开了。 “为什么?” 白九思心知自己问出口,便是要同李青月吵架的意思,可他还是问了。吵一架,远比现在这样不声不响好。 “我早就看见了。”李青月越不说话,白九思越要引战,“火势烧起来那一刻,我便看见了。” 李青月默然。等白九思自己断断续续似招供般说了良久,她才停下脚步,对白九思道:“下次不必跟我解释,你可以去跟那火海中死去的老者说。” 白九思一顿。 “或者,你跟他姑娘说,跟林凡说,跟时画说也好。”李青月倦怠地看着白九思,“总之,不必再来跟我说了。” 走到宅院门口,李青月推开门,却被白九思急切地拽住了手腕。 “你什么意思?!”白九思有些恼怒。他已将身态放得如此低,李青月便是这个态度吗? “没什么意思,”李青月垂头,这次甚至连挣开白九思的手都懒得出力,她看都不看白九思一眼,轻描淡写道,“只是同你讲累了。” “好,那我问你,你让我同他们说,可你心中是否知道我与他们并非同类?”白九思冷眼看着李青月,手上的力度稍大,似要逼迫李青月仰头看他。 李青月吃痛,蹙眉抬头的一瞬,他又卸了力。他不明白,这世间,唯有他和阿月同是鸿蒙之初的精气所化,本应是羁绊最深、相处最久之人,为什么李青月好似从不在意这层关系?他正要出口发问,却被她拦住了。 “我与你并非同类。”李青月望着白九思,一字一顿地强调,“白九思,我们并非一类。” 白九思怔住,目光闪烁,似有些慌乱。 “什么?”他不知自己的声音已变了调子,“李青月,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李青月点点头,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我可以同林凡是一类,可以同他娘子是一类,可以同刘家姑娘是一类,唯独很难与你是一类人。” 白九思神色中的慌乱不知何时已化作愤怒。 “但我不怪你。”李青月看向白九思,“今日之事,我若同你说,你必有千百种道理等着我。你可以说他的命数已尽,说他命中注定该是今日寿终正寝,按他这般年纪死去在凡间都应算是喜丧,就算今夜不是被火烧死,他多半也会猝死于梦中,无论如何,他都挨不过今夜子时,此乃天道往复,没人能帮他。对不对?就连林凡,你也会说是他天命到了。” 见白九思哑然,李青月嗤笑一声。 “因为你们并非同类,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等他烧死,即便可以救他一命,也不愿起身。” 白九思皱眉:“你也是仙人……” 李青月难以置信地审视了白九思半晌,才冷冷地说道:“你冷血无情的本性,果然一成未变。” “是天让他死,不是我。”白九思仍在争辩。 李青月微微冷笑:“这话若是让林凡听到,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曾经对你掏心掏肺,把你当朋友?” 白九思全身僵住了,同李青月对视。 时画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白先生,阿月姐姐。” 白九思和李青月同时回头望去,只见时画扶着门框,神色憔悴地从屋里走出来。 李青月收起脸上的怒容,走过去扶住时画:“大夫说你需要静养。” 时画微微一笑,抬手握住了李青月的手:“阿月姐姐,你不要怪白先生,是我相公自己选择救人的,怨不得旁人。” 李青月一时无言,只是目带嘲讽地看向白九思。白九思看着站立不稳的时画,只觉得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滋味,让他十分难受。 时画眼中含泪,面上却带着笑:“我相公这个人特别傻,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总是去尝试,明知道危险也会去救人。他常说,尽人事之后,才能听天命,但凡有一点儿余力,他都不会放弃。我呀,当初也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日后我们家小桃儿出来后,肯定也会因为自己爹爹而自豪的。” 李青月和白九思都说不出话来。 时画再度拉起李青月的手:“白先生是我夫君最好的朋友,九泉之下,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们吵架的。” 白九思仿佛蓦然被人打了一拳,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李青月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柔:“好,我们不吵,我先送你回屋。” 时画跟着李青月往屋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李青月惊慌地问:“你怎么了?” 时画抱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衣裙之下已有鲜血流出。 房中不断传出时画的痛叫声。街坊大娘们满面凝重地端着水盆走进走出。突然,王婶满手鲜血地从房间走了出来。 李青月焦急地问:“王婶,林家娘子怎么样,还好吗?” “情况不妙啊,子大难产,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快去济世堂找徐大夫来候着,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来得及照应。” 李青月微微点头:“好,好,我这就去!”随后神情慌乱地匆忙离开。 时画满脸虚汗,颤抖着手抓起床头的剪子,递给王婶:“把我的肚子剖开,救孩子!” “那你也活不了了!” “求求你救我的孩子!” 王婶面露恐惧,迟迟不敢下手。屋外院内等候的街坊大娘们闻言,顿时越发慌乱。 大门口,老黄狗似乎也能听懂人言,焦躁不安地原地转圈,吠声不断。 自家院子里,白九思闭上眼,掌心灵力微动,隔着一道墙,哭声、喊声皆汇入耳畔。 屋内,时画见王婶不敢动手,挣扎着咬牙自己拿起了剪刀,朝自己肚皮划去。 白九思负手走进院子,立于院内,望向隔壁的院落。他面色凝重,缓缓抬起左手凝聚神力。突然,他额间金光涌现,显现出一枚金色印记。白九思眉头微蹙,手一扫,左手凝聚的灵力便飞向隔壁院落。 几乎与此同时,隔壁屋中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出来了!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男孩!” 白九思也猛地松了口气,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他额头金色印记处有寒霜渐渐向外蔓延。 院门外,李青月呆呆地看着白九思衣上、地上的鲜血,涩然开口:“你怎么了?” 听出是李青月的声音,白九思来不及多想,一抬手,大门便砰的一声重重叩上,将他自己和李青月隔开。 白九思催动法力,助人改了命。李青月凝眉思索,放下一篮子新鲜的蔬果,便看到徐大夫自隔壁走出来。 “徐大夫!”李青月将人拦住,“林家娘子怎么了?” 徐大夫眉目间带着喜色,笑道:“林家娘子今日生产,虽有些波折,幸而结果是好的。” 想必这便是白九思动用仙法的原因。李青月回想到白九思衣袖的血渍以及刚才吐血的模样,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他竟然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救下林家娘子。 李青月想了想,轻声叩门。 “白九思。” 无人应答。 屋内,白九思周身已被寒气笼罩,身上的新伤、旧伤尽数崩裂,渗出点点猩红。他耳边是一片轰鸣,只模糊听见门外李青月似乎在叫他,声音却越来越远。 “白九思!你再不做声,我就要进门了!” 这是白九思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只信鸽自高空飞来,掠过净云宗上空,飞入净云宗弟子房,停在窗柩之上。 蒋辩坐在桌前咬着笔杆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微微叹气,落笔写道:“前不久,与我一同守山门的小师妹李青月摇身一变成了四灵仙尊,甚至与大成玄尊在天姥峰决战,结果击碎虚空,双双坠落,不知去往何地。自那以后,我们宗门的人便神神颠颠,不知所云。他们自诩净云宗是六界第一宗门,还整日说要攻上天族,与那些仙人一较高下……” 鸽子停在窗棂发出咕咕声,似在催促。 蒋辩抬头,随手拿起身边的纸团丢向鸽子:“别捣乱。” “这般好胜斗勇的行事,着实与父亲对我的教导不甚相符。因此,孩儿希望父亲大人可以将我接回家中,再好生教导一番,这样,也好解决孩儿心中困惑……” 蒋辩写完信,轻轻吹了吹墨迹,又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许久,才细细叠好。 敲门声响起。蒋辩微微皱眉:“来了!” 蒋辩自屋内走出来,看向门外的两人,似有些泄气:“师兄来找我,又是让我守山门,对吧?” 宗门内一众弟子都跟着几位长老去寻李青月了,就连修为好一些的那些师兄也一同随行。如今这净云宗就剩下几个小辈,而蒋辩作为小辈中的小辈,守山门这活儿便自然成了他的“重任”。昨日守完,今日又要守。 “这么大的净云宗就没别人了?蒙楚师兄不是被放出来了,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守?”蒋辩向山门处走去,却难免怨声载道,垂头丧气。 那师兄看了蒋辩一眼,欲言又止,似想劝导两句,可就这思虑的工夫,蒋辩已然走远。他只好高喊道:“去好好守山门吧,净云宗如今真留给我们几个了。” 蒋辩看着师兄认真的神色,郑重点了点头。 张酸寻了李青月几日,樊凌儿就跟了几日。 偏僻的小路上杂草丛生,放眼望去黑漆漆的,看起来阴森恐怖至极。 前方树林发出一阵哗哗声,似有人藏匿其中。那树林晃动半晌,两个山贼便从树林之中跳了出来。那两个贼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人手中拿着破损的长刀,另一人手中只提着根树枝,黑灯瞎火地向张酸和樊凌儿的方向摸索而来。 “我刚才分明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那个拿长刀的贼人砍倒了一棵树,拔了良久才把卡在树干里的大刀拔出来,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你能不能行啊?”那个拿树枝的贼扶了身边人一把,满脸无奈,“大哥都说了,不让你带刀,你非要带,这才走了几步,你回头数数你砍了多少棵树了!” 原来是两个笨贼。樊凌儿扑哧一笑。 “谁?谁?”那个拿长刀的山贼听到笑声,立刻紧张起来,挥刀乱砍,磕磕巴巴对着空气道,“打……打劫!把你们的银子……全部交出来!” 樊凌儿要从树后走出,但被张酸拦住了。张酸皱眉看向她,实在不解她这是要做什么。 “放心吧,只是帮你问问路。” 但听了这话,张酸眉头越皱越紧:“我不需要你参与我的事。” 樊凌儿摇了摇头,没跟张酸解释,笑着从树后走出,顺便好心为两个笨贼照亮了路:“这里呢。” “回……回去!”那个拿长刀的贼看清樊凌儿后,闹了个大红脸,慌张地摆手,“老大说了,只能劫财,不能劫色!” 樊凌儿一怔,惊讶地看着两人,无声扬了扬唇。她原打算杀了这二人的……樊凌儿指尖的神光渐渐熄灭,没想到这两人笨得可爱,倒是让她有几分犹豫。 这一切被张酸尽收眼底,他半出鞘的长剑也落回剑鞘。 “两位小兄弟,”樊凌儿上前几步,“这林子太深,小女子又迷了路,只是想向两位好汉问一问这下山的路怎么走……” 两个贼人均低着头,偷偷抬眼瞄樊凌儿。 “向……向北”那个拿树枝的贼人轻声开口,为樊凌儿指了条路,“穿过那片林子,能见到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 樊凌儿回头看向张酸。 “但我劝姑娘还是不要走了。” “那里被荒废多年,”那个拿长刀的山贼接过话,“据说早年间还闹邪祟,死了不少人,如今已经彻底荒废了。” 樊凌儿挑眉,不再伪装成小家碧玉,怕的模样,反而笑道:“什么邪祟?长什么样子?” 两个贼人丝毫未觉樊凌儿问的问题已经偏离了,便老实答道:“我们也没见过,只听闻那东西是一团黑雾,当年县里的人皆因它而死。” 张酸眉心微蹙,想到了什么,正要示意樊凌儿回来,不要再逗弄二人,便听樊凌儿问道:“原来还有个县城吗?” “叫什么来着……”那个拿长刀的贼人看向身旁的同伴,又猛地一拍脑袋,“好像叫松鹤县!” “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无人村,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樊凌儿回头看张酸,却见张酸宛如被雷击中,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归云阁的饭菜可是荆州一绝,若不是我们为官府除了河妖,怕是再修道三十年才能凑够银子来这儿吃饭。” 客栈的大厅里,客人满座,小二穿梭其中,端着一盘鸡髓笋快步走向一架屏风。 屏风后面,李青月、张酸和蒋辩等人身着净云宗弟子服围坐在桌旁吃饭。 小二将菜放在桌上,恭敬地退了下去。 蒋辩夹起一块鸡髓笋放入口中,装模作样品了品:“不愧是归云阁的镇店之宝,雅致清透,嫩且爽口。” “是啊,听说这道菜须得用百日乌鸡的骨髓与滁州的清水笋做出才算正宗。”身边的弟子跟着附和。 “若是说笋,滁州的清水笋可比不上松鹤县的荻笋。”李青月难得发声。 张酸、蒋辩和众弟子齐齐望去,看得李青月一怔。 “松鹤县?那是哪里?”有弟子不解,边吃饭边问李青月。 李青月依旧怔着,不说话,也不再吃饭。 “松鹤荻笋蔽洲渚,味美肥甘胜牛乳,这首诗,夸的便是松鹤荻笋的口感比牛乳还要嫩滑。”蒋辩悠悠开口,算是替李青月解围。 “奇怪!这是什么诗,我怎么都没听过,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哎!你自己没文化,就不要怀疑别人胡编乱造了,这诗是大家段维均写的,史书上可都一笔一画地记着呢。” “段维均?不是都死了几百年吗?那是百年前的人啊,松鹤县还能在吗?” “青月既然都吃过,它还能不在吗?” 那是数年前张酸同李青月一道斩除妖邪时的事情。 当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将这事儿绕了过去。张酸虽觉疑惑,事后却从未调查,直到今日想起方才明白。 松鹤县。张酸默念这三个字,难掩激动之色,他感觉自己终于寻对了方向。 “怎么了?”樊凌儿伸手在张酸面前摇了摇,“想什么呢,叫你都不回应?” 张酸刚回过神来就看到躺倒在地上的贼人,不由得变了脸色:“你杀了他们?” “谁?”樊凌儿也是一怔。明白张酸说的是两个山贼后,她面色也变了变,不再说话,任由张酸上前探那两人的鼻息。 “我非嗜杀之人。”等张酸确认那两人只是晕了,樊凌儿才缓缓开口。 “抱歉,我不该怀疑你。”张酸起身,一时沉默。见樊凌儿面色不佳,他又有些无奈地开口:“我们才认识几日,你也不能要求我如此信任你……” 看着张酸神色逐渐认真起来,樊凌儿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个实在的人。” 闻言方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张酸转身就走。樊凌儿连忙跟在身后。 白九思醒来时已是七日后,床铺整洁,衣服上也没了血渍。门外摆放着新鲜的桃子和几颗喜糖,看样子是时画送来的,院外有狗吠和喧闹声,院内有热油下锅声,还有饭菜扑鼻的香气。 原想起身的白九思又一次躺回满是阳光味道的被子里。 就这样吧。 窗外有云卷云舒,睁眼便能见到阿月,这日子比做神仙舒服多了。 隔着一扇窗,李青月回身,便见到白九思正定定地看着她。两人一时间相视无言。 “醒了便自己吃饭吧。”李青月将碗筷摆到桌上,又将饭菜都拨出来,推到白九思面前。 白九思一怔,眼疾手快地将菜全部倒了回去:“我只是受了些伤,又不是瘟疫、疟疾,至于吗?” 李青月面色一暗,冷了脸,再也不看白九思,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午时阳光和煦,柔风阵阵。 两人吃完饭,白九思便持了卷书窝在摇椅上慢慢翻阅,一旁放着牛肉和酒。而桌下,老黄狗的口水不自觉地流了一地。白九思漠然瞥了老黄狗一眼,老黄狗骤然吓得身子一缩,连口水都止住了。 这牛肉是李青月做的,白九思自己都不舍得吃完,没想到却被这狗盯上了。看着老黄狗馋得泪水直流,白九思有些哭笑不得。 良久,桌下传来一声可怜的嘤咛。 白九思啪地合上书,颇为心烦地夹起一片牛肉丢给那老黄狗。 目睹他与老黄狗互动全程的李青月,一时无言。 春去秋来冬又至,雨雪纷飞,树木枯了又荣,又是一春,转眼间六年时间已过。 一只竹蜻蜓穿过窗户飞入屋内,落在白九思枕边。白九思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又拾起竹蜻蜓握在手中反复观看,不由得皱了下眉。 门外,林桃拿着一只精致的木球向前扔过去:“大黄,去!” 等了良久都不见大黄的身影,他干脆趴在地上寻找大黄的影子,终于在桌布下的角落见到一抹黄色的影子。 “嘿!你这老狗,怎么越发懒了。”林桃自己捡起木球,将老黄狗抱起来放到太阳下面。他用手指给老黄狗顺毛,老黄狗便颇为惬意地摇了摇尾巴,躺下来亮出肚皮,示意林桃给它揉揉肚子。 可爱的小娃娃和一只毛色纯正的土狗一起晒太阳,扬面倒是温馨。 突然,老黄狗惊起,冲林桃背后的方向摇了摇尾巴,一脸讨好的样子。 林桃也跟着回头,惊喜道:“白叔!” “嗯。”白九思轻应一声,将手中的竹蜻蜓丢给林桃。 林桃伸手去接,拿到手中一看:“是我的竹蜻蜓!刚才我一松手,它嗖的一下就不见了,我还寻了好久呢。” 重新捡回一只竹蜻蜓就能如此高兴?白九思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林桃细软的头发,又一次觉得这孩子真是像极了他老爹林凡。明明他跟自己和阿月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些,为何就没有学到半分精明呢? 白九思看着林桃,难免陷入沉思,亦是再次认定,想要教出一个聪明孩子,还是要等阿月生一个。 “白叔要出门吗?”见白九思往门外走,林桃立刻跟屁虫一样跟上,笑眯眯的讨好模样跟老黄狗相差无几。 白九思点了下头,问:“你要跟我一起?” 林桃连连点头,冲白九思张开双臂欢呼:“好耶!白叔要带我去玩了!” “不是我带你,是你要跟着我,明白吗?”白九思强调道,唇角却不自觉弯了弯。 “明白!”林桃乐颠颠地跟在白九思身侧,“白叔,我家桃树又结果了!”他双臂长长伸展,尽力画出最大的圆,“这么大,像西瓜一样!厉不厉害?县老爷来我家了,还有什么县丞、捕头、典使,也都来了,乌泱泱的一院子人,都是来管我娘要桃吃的。你去不去?” “不去。” 即便被拒绝了,林桃也不恼,换了个话题继续道:“昨日六婶他们都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进京读书走马观花做大官的!” “不光是六婶他们,我娘也这么觉得,他们找城北算命的瞎子给我算了命。”林桃分享着自己昨日的趣事,“那人也说我将来必定是个厉害人物!他觉得‘林桃’不好,便给我新起了个名字,叫‘林十安’!怎么样?好听吗?” 白九思掐指算了算,这名字还算可以,但他依然说:“不好听。” 毕竟林桃的亲娘和干娘都喜欢吃桃子。 林桃又一个冲刺跑到白九思前面,张开双臂,翘起一只脚,摇摇晃晃地立在原地:“白叔,这是我最近和宋捕头新学的招式,叫白鹤亮翅,怎么样?厉不厉害?” 他边说着,边在原地略显笨拙地比画。那一招一式,全是白九思未见过的样子,拼在一起,全然一个四不像。看到林桃练习得认真,白九思难得犯了愁。 一套招式比画下来,林桃气喘吁吁,看向白九思,脸上写满了“夸我”:“怎么样?是不是厉害极了?” 蒸笼整齐地叠加着,冒着奶白雾气,郭老板自雾气中露出头来,和蔼一笑:“白先生来了!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白九思点了点头,寻到老位置坐下。 林桃也跟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白九思对面:“白叔,还想吃糖蒸酥酪和梅子汤。” 白九思点头,对郭老板说:“给他加上。” 郭老板看着林桃,又看看白九思,有些宠溺地笑了:“小桃子今天又跟你白叔蹭吃蹭喝。” “怎么是蹭?”林桃扁起小嘴,不大高兴。 “花你白叔的银子,不是蹭,你说是什么啊?”郭老板存心逗孩子。 林桃不高兴,白九思面色微微沉了。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且不说他白九思有的是钱、从不在意钱,更重要的是,林桃现在还不懂事,哪里分得清什么金银与贵贱? 眼见郭老板和林桃间的玩笑话有些过分,白九思正欲出言阻止,却听林桃认真道:“白叔是我干爹,我现在吃他的,将来也要还他的。” 郭老板怔怔地看着林桃,许久,抬眼看向白九思。 “我娘教过我,知恩要报。” 与“知恩图报”差了一个字,可含义分毫不差。白九思感觉心口被什么戳了一下,那痛楚随即蔓延全身。 “白叔待我好,将来我是要还的,要用情义还,不能用银子还。”林桃讲得字字分明,对这句话的理解显然比那四字词语理解得好。 郭老板晃神良久,而后拊掌大笑:“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啊。” 白九思沉默,心中认同郭老板这句话。 梅子汤被端了上来。林桃立刻站起来盛了一碗,讨好地放到白九思面前:“白叔,你先喝。” 白九思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说吧,又惹什么事了?” 林桃嘟囔道:“我才没有惹事呢!” 白九思明显不信,却不再追问。 憋不住话的林桃再度凑上来:“白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白九思问:“什么忙?” 林桃神秘地一笑:“白叔,你等会儿跟我走就行了,这事儿只有你能帮我。” 白九思按照和林桃的约定,在县城郊野的亭子里等着。林桃却一直坐立不安,不住地向外眺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来了。” 白九思闻声望去,只见一群和林桃差不多大的孩子拥入了亭子,正瞪着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他很是不解,但他与林桃有言在先,现在起身离开是万万不能的。 等到这些孩子打量够了,林桃才一挺胸脯,大声说道:“看,这就是我爹!你们再也不能说我是没爹的孩子了。” 林桃面上丝毫不见心虚之态,但是白九思莫名觉得,此时的林桃很像自己藏雷殿中养着的小兽——虚张声势、外强中干那种。 “你骗人!他跟你一点儿都不像!肯定不是你爹!” “我不信,你就是撒谎精!” 林桃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打扮,再看看一尘不染的白九思,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拉着白九思的手,低声说:“爹,你告诉他们,你就是我爹,对不对?” 白九思看着林桃红红的眼眶,心中一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嗯。” 松鹤县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洒进望舒巷,给整个小巷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白九思背着睡着的林桃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桃的小脑袋靠在白九思的肩上,呼吸均匀,显得格外安心。 “白叔,我娘说你是我爹最好的朋友,又是我干爹,我以后能叫你‘爹爹’吗?你放心,我私下叫,不让旁人知道!” 林桃像狗皮膏药一般黏了白九思大半天,喋喋不休地围着他绕来绕去,最后累得睡着了。白九思虽然觉得他之前实在聒噪,但还是把他背在身上。 李青月正提着灯笼在门口等。看到白九思走来,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接过林桃,轻声问道:“你带他去哪儿了?时画来问了好几次。” 白九思淡淡地说:“是他自己贪玩。” 李青月点了点头,将林桃抱进屋内。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夜色深沉,大雨倾盆。 白九思站在檐下,手中拎着买给李青月的桂花糕静静地望向亭外的大雨。老黄狗蜷缩在白九思脚边,舒适地蹭了蹭白九思的裤脚。 远处,一个身影渐行渐近。 有人捧着骨灰盒打着一顶小伞飞快地跑了过来。只是他那雨伞倾斜,遮盖住骨灰盒,自己身上都被大雨浇湿了。 他进入亭内,将雨伞放在一旁,站在白九思身边,挤出和善的笑容。白九思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怀中的骨灰盒上,停留了一瞬。 “在下逍遥子,是一名游方道人。”见白九思未曾应答,那人上下打量着他,又挤出个笑脸,抬了下手中的骨灰盒,道,“我手中这个,还望公子莫要见怪,这位施主生前是个良善之人,性情温和,不会冲撞了您的。” 白九思并未搭话,只望着天上倾泻下来的雨水。 “先生好气度,可是本地人士?” 白九思眉心微皱,觉得这道士比小林桃聒噪百倍。 “这是在下的朋友荆州王氏,别号墨竹游人,先生可曾听过她的诗句?” 白九思摇摇头:“未曾。” 逍遥子微微叹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了,墨竹著有诗篇无数,皆是流传世间的名句,句句道尽人间真情苦难,先生若是有时间,合该好好拜读一番。” 白九思却说道:“真正的苦楚,从不外露,又怎会作诗诵之?” “先生有所不知,王氏生于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她所爱之人不过是市井小民,家中一力阻挠,她却与之私奔。后来,丈夫从军,自此一去不归,她以为丈夫已死,想要殉情,却发现腹中怀有骨肉,于是她生下遗腹子,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逍遥子眼见大雨不收,索性多聊会儿。 见白九思沉默不语,似在聆听,逍遥子继续说道:“可惜,孩子染病,药石无医,六岁的年纪便去了,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受苦。但没过多久,她才发现,原来丈夫并非已死,而是在外有了新的妻室,将她抛弃了。悲愤交加之下,她便在一个大雪夜溘然长逝了。” 白九思问道:“那她为何不去报官?” “报官?先生怕是在松鹤县待久了。这松鹤县地处偏僻,又有淮岭为其遮风避雨,一向风调雨顺、百姓和睦,久居其中便早就不知外面究竟是什么世道了。”逍遥子的话中不知是讥讽还是怅然。 “汉地十二州,有州大旱,无粮可食,有州大涝,哀鸿遍野,更有战乱械斗之地,连官府都已被攻占,那些百姓又该去往何处喊冤?” 白九思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这世道,向来都是如此吗?” “世人生存艰难,女子尤甚,更何况是没有家族庇佑的女子,犹如黑夜中的烛火,微弱的光亮便会引得群狼环伺。”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逍遥子也抬头望向阴沉的天际:“世人皆言,天道运数是神仙作为,人不可改,公子如何看呢?” 风将雨水吹进凉亭,白九思的一角白衣被水打湿了。他回头看向逍遥子的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过又在瞬息间消失了。千年万年来,这种缥缈的感觉第一次涌上心头。 漆黑的雨夜中,惊雷闷响,照亮寰宇。 长街之上,民宅门前皆挂着灯笼,灯笼的火光不断闪动,一道黑影在长街上游走,所过之处,灯笼依次熄灭。 逍遥子身后背负的长剑嗡嗡作响,原本趴在地上的老黄狗骤然起身,周身毛发竖起,神色警惕地望向远方。一旁的白九思也似察觉到了什么,皱眉看向远处那黑茫茫的一片。半晌,他却只是俯身安慰紧张的阿黄。阿黄呜咽一声,扯着白九思的衣角。见白九思一动不动,最终它只能在白九思身前站定,大有保护白九思的架势。 “先生真是不凡人,养的狗都如此有灵性。”逍遥子看着一人一狗,笑了一下,“夜色渐浓,妖物横行,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远处,黑雾渐起,雨势却小了下来,白九思对着逍遥子微微点了一下头。而逍遥子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定定地望向白九思的背影。 更夫走在街上,铛的一声敲响了手里的锣,锣声回荡在空旷长街上空,显得阴森。 一名醉鬼拎着酒坛晃晃悠悠地从街角走出。一股黑气贴着地面飞速游走,逐渐接近醉鬼。更夫瞧见那黑气,似乎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那黑气将醉鬼缠住,酒坛顿时落地,碎裂开来。醉鬼的身体迅速干瘪,仿佛被吸成人干,倒在地上。 “杀人啦!”更夫将手中的锣一丢,转身逃跑。只是越恐惧,他越觉得双腿不听使唤。 黑气从那醉鬼身体里蹿出,贴着地面向更夫追去。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更夫迅速被黑影缠住,摔倒在地上。他双指弯曲用力抓着地面,却依然不能挣脱分毫。惊恐的呼救声渐渐被夜风吹散,很快归于寂静。 第19章 黄粱梦 月光皎洁,洒下满室清辉。 白九思再次醒来时,李青月正伏在床边安静地睡着。白九思支撑起身,定定地看向李青月的侧颜。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李青月耳边掉落的头发拢起。李青月眼睫轻颤,她醒了过来。 白九思迅速收回手来,迅速平静的神色:“怎么不回去睡?” “忘了。”李青月起身,看到窗外已是夜半,“本想着眯一会儿,却不料睡得这么沉。你感觉如何?身体可还虚浮无力?” “好了许多。”白九思起身,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你我法力被封,强行调动会使两股灵力在体内相互冲撞,后果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李青月皱眉,盯着白九思的一举一动。 “那邪祟要对林桃出手。”白九思说道,“今日在巷子里,我见到了那邪祟。它的本体是一团黑气,还未幻化成人形。今日在巷子里,它要对小桃儿下手,生死瞬间,我来不及思量。” 李青月一惊:“邪祟是真的?” 白九思点点头:“对,只是我还不知这邪祟究竟是何来历、出现在这里又是什么因由。” 李青月说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好生休养,邪祟一事,我自会去查探。” “邪祟行事阴狠、术法难测,且敌暗我明,你要多加小心。”白九思不放心地嘱咐道。 李青月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说罢,李青月转身向外走去。 “阿月。” 李青月脚步微顿,开门的手却没停,她也没回头看白九思一眼,甚至看起来有几分落荒而逃的。 “多谢你照顾我。” 那背影显得更僵硬,扶着门的手微微蜷起,不自在起来。 两人做夫妻两百年,这样的话却鲜少说。当初,他们似乎总觉得自己或对方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李青月深深吸一口气。她隐约觉得,自己快要理清杂乱的心境了。 那是从未消散的恨,被涓涓细流日益侵蚀、软化,似乎将要变成类似惋惜和后悔的情愫。只不过,这种后悔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过去的事情已然发生,也不可弥补。 李青月迈出房门,再没回头看白九思一眼。 破损的石碑倒在杂草丛中,上面布满蛛网与尘土。 张酸拨开灰尘,渐渐显露出石碑上的“松鹤县”三字。樊凌儿跟在后面探头,正要往里走去,却被张酸拉住了。 “小心,走在我身后。” 大街上一片破败、荒凉,四周皆是已经倒塌的砖石,已然是一片废墟。越向里,越荒凉。 樊凌儿踢开脚边的石块,疑惑道:“这什么地方啊,这么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真能有人?” 这是眼下唯一的线索,就算掘地三尺,张酸也要从中挖出一条线索。因此他没有回话,继续向前探索。 眼前的松鹤县虽少了人气,布局却与四五百年前分毫不差。两人担心其中有法阵,走得小心谨慎不说,连灵力都收了起来。 望舒巷街角,一缕清风扑面,张酸似有所感,突然停住脚步,侧头看去。 “可发现什么?” 夜已深,樊凌儿划亮火折子递给张酸。 张酸停在一座民居的大门前,那大门已经破败不堪,其中一扇摇摇晃晃,另一扇已被腐蚀得几近镂空。 樊凌儿要去推门,却被张酸拦下,顺便掐熄了火折子。 “害怕吗?”张酸低声询问樊凌儿,不等樊凌儿回答,他掌心便化出一只萤火虫。那萤火虫拍着翅膀,飞到樊凌儿指尖,一动不动。 “你……”樊凌儿微微怔住,“你不是说不能使用仙法?” “这不是仙法。”张酸并未回头,专心在门前搜寻着什么,“你动作轻些,不然它会飞走。” 樊凌儿连呼吸都凝滞了,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萤火虫。小小一只,在她指尖发出微弱的光芒,刚好够她看清眼前的一切。 厨房内,烛火随风摇曳,闪了闪。 锅盖被掀开,一锅白粥刚刚煮好。李青月将煮好的粥盛出来,放在食盒中,然后提着食盒走出厨房。 灯笼照出李青月的身影。 她一手挎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行走在院中。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虚空两侧的人同时驻足,望向对方。 两人身后一片宁静,与夜色相融。李青月手中的灯笼微微抬高,张酸屏息望去,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彼此呼吸相闻,却又好似间隔千年。一面烛火昏黄,暖融,温馨;一面断壁残垣,蛛虫结网。 樊凌儿指尖的萤火虫突然拍着翅膀离开了,那点儿微光绕过张酸,仿佛要飞到李青月面前。 “哎……”樊凌儿瞬间惊慌,匆忙想要挽回那只萤火虫,却被张酸的神色吓住,僵在原地,没敢有任何动作。她顺着张酸的目光,只看到了破旧的草屋,再往前,是夜色下的长巷。可张酸的神色像在看什么易碎的珍宝。 李青月抬起手臂,微曲的手指伸直,穿过萤火虫震颤的翅膀。 张酸的呼吸再次凝滞。他看不见李青月,心中却下了定论,李青月一定就在此处。他回过神来时,李青月已提着食盒走进屋内。 萤火虫就停留在李青月刚才驻足的地方,那里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一道倒塌的房梁歪斜,刚好可供它休息。 “什么东西!”樊凌儿突然出声,抽出长刀护在张酸身侧。 张酸闻声侧头望去,目光骤然犀利。花园已然败落,四下荒芜、凋敝,鬼气森森。张酸抽出佩剑,警惕地扫视四周。 “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樊凌儿话音刚落,一道黑影自林中闪过。她侧耳听去,抬手甩出长刀。一刀落空,樊凌儿正要去追,身后张酸已掷出佩剑。 “小心!” 那长剑兜转一圈,擦过樊凌儿的身侧,重新被张酸收入剑鞘。 “可看见那东西?”樊凌儿并不在意自己,手里捏紧长刀,暗中指了指张酸身后。 张酸会意,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迎合:“什么东西?” “自然是邪祟。” 两人身后的树林无风自动,一道黑影飞射而出,掠过天空。张酸手指结印,一道灵光闪过,一张闪着磷光的网兜飞射而出,将那黑影兜头罩住了。那黑影掉落在地上,发出吱的一声。 那网兜落在地上后又不断弹起、落下,似乎是那黑影在不断挣扎。突然,砰的一声,网兜裂开,那黑影逃窜出来,竟是一只猿猴。那猿猴张牙舞爪,似乎正要使大招,结果被一只手抓住尾巴提了起来。 “吱吱吱!”猿猴叫得撕心裂肺。 抓着它的樊凌儿却不慌不忙,提着尾巴晃了两下:“不用演戏,抓尾巴有多疼能不清楚?” 猿猴停止了哀嚎,倒吊着举起手来,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眼。 烛火昏黄,满室静谧、温馨。 白九思盘膝坐在床榻上凝神运气。 突然,叩门声响起,他缓缓睁开双目:“进来吧。” “怎么样了?”李青月将食篮摆放在桌上,一指,“你的晚饭。” “……多谢。”白九思起身,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一起吃点儿吗?” 李青月没回答。直到白九思摆好筷子,抬头看向自己时,她方才摇头:“我吃过了。” “哦。”白九思鲜少说这种语气词,偶尔说出口,也是为了激怒、挑衅别人,可今天这一声,李青月听出几分淡淡的失落。 她无视这种失落,盯着白九思开了口:“我们被人算计了。” “几日前,我走遍了松鹤县的各个角落,却都没有寻到邪祟的踪迹。”李青月微顿,“这邪祟应当根本不在县里,而是藏身于郊外。” “那你可有在郊外探查到什么?”白九思点头,丝毫不意外。 沉默片刻,李青月轻声开口:“我根本走不出松鹤县。” 夜色深沉,松鹤县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可再往上望去,松鹤县仿佛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囚笼之中。 “吱——” 惨叫声不断传来,忽高忽低,一阵阵回荡在松鹤县外的树林中。声音的源头是一只猴精,正被樊凌儿用藤蔓五花大绑地绑在树上。 “闭嘴!”樊凌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向猴精的脑门,“不就是绑个绳子吗,喊得像要杀了你一样。好歹也是个为祸一方的邪祟,让人怎么看你?” 猴精停止乱叫,又怯懦又委屈地看向张酸,无声向他求救。 张酸始终沉默,直到实在受不住这炽热的视线,起身不再看这一人一猴。 樊凌儿系好最后一个绳扣,拍了拍手,站在一旁:“我问你,你为什么装作邪祟留在这里?” “吱吱!吱吱吱!” 樊凌儿反手对着猴精的脑门又是一记:“说人话。” “你才是邪祟。吱,你全家都是邪祟!”猴精修为明显不够,人话中还带着明显的猴子口音。张酸听了都不由得皱眉。 很快,又一掌拍在猴精脑门上,它本就突出的额头此时已肿得大了一倍。 樊凌儿半威胁半警告道:“虽然你说得没错,但是态度不对,一个阶下之囚,还敢跟我这么嚣张!” 猴精再次对张酸发来求救的目光。如果它会腹语,想必张酸此时能被“救救我”吵得头晕。 思忖片刻,张酸走到樊凌儿面前,指了指猴精:“我有话问它。最近你可曾见过两位仙人坠入此处,一男一女,皆是身着白衣?” “一男一女的仙人没见过,一男一女的傻子倒是有两个。”猴精用下巴示意樊凌儿,“尤其是那个,傻透了。” 樊凌儿上前就是一巴掌。 张酸叹了口气,看向猴精:“你若不肯如实相告,我就只能将你丢入丹炉炼化成丹了。” 猴精毫不迟疑地开口:“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我来这里不过七日光景,从没见过什么仙人。” “说谎!我看,定是你发现他们仙体灵气充裕,想要将其藏起来偷偷炼化。” “你放屁!我怎么说也是修炼了千百年的精怪,算是半只脚踏进仙道的人。偷奸耍滑之事倒是干过不少,但炼化灵体乃极阴极恶之事,我是万万做不出的!” “你做的伤天害理之事还不够多吗?” “你什么意思?” 夜深露重,氛围原本还有些阴森恐怖,结果被这一人一猴吵得,如同在菜市场讲价。 张酸出声制止,堵了猴精的嘴,然后看向樊凌儿:“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来之前不是听人说了,这松鹤县之所以如此荒凉、破败,就是因为闹了邪祟。”樊凌儿指着猴子,“难道不是它?” 张酸拿下猴精口中的破布:“说话。” “他们说的邪祟不是我!之前松鹤县有人被挖了心,而后周围莫名全结了冰霜,这才把城里人都吓跑了。” 猴精说完,张酸思忖道:“我需要探查你本命灵丹。” 修行之人,本命灵丹若是沾了血腥,便会为血气所罩。这猴精若是害过人性命,从其灵丹上定能看出一二。说完,不等猴精同意,张酸已开始施法。 他指尖灵光一闪,没入猴精心口。半晌,张酸缓缓睁开眼睛:“他所言不假,这松鹤县的邪祟当真不是他。” 猴精又挣扎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放了我?都说了不是我了!” “急什么!”樊凌儿有些不情愿地上前解开绳索,“他问完了,我还没问完。” 猴精顿时哭丧着脸,欲哭无泪:“你还要问什么呀?” 樊凌儿拍拍猴精的脑袋,冷声道:“这地方如此荒凉,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呀,”,猴精松了口气,“我是来找桃花源的。” 环顾四周,一派荒凉,只有树林,因为远离水源,这里的树看起来也将要枯死,叶子黄黄的。 樊凌儿和张酸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猴精。 哪怕是瞎了一只眼,此时也会明白张樊二人定然信不过自己,更何况这是只修炼了千年的猴子精。它自己似乎也有些无奈,于是抓了抓脑袋,又碰到了被樊凌儿暴揍的地方,不禁疼得嘶了口气。 “我没有骗你们,也不敢骗你们。我是听说有人在此处误入桃花源,到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也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心里好奇,就想进来看看。” 若是此处真有邪祟作孽,这里应当不是桃花源。 周身一阵凉意渐起,张酸的汗毛微微立起:“那你可有找到?” 猴精晃着脑袋道:“哪那么容易找到?都是桃花源,想必要什么山重水复才能柳暗花明,你看这大路小路通畅得,哪像桃花源的入口?” “不要再寻下去了。”张酸打断猴精,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只是猜测。他猜测,这里根本就没有桃花源,所谓桃源,只是妖邪布下的幻境。 “为什么?”猴精不解,“我亲眼见到真的有人从桃花源中出来,而且出来的人都说那里应有尽有,美妙无穷。” 桃花源……张酸垂眸,目露深思。 夜幕降临,松鹤县郊外的界碑处夜风呼啸,树影在微弱的月光下婆娑起舞,显得格外诡异。 白九思与李青月站在透明的结界前,看着眼前触手可及却无法逾越半步的结界,均有些苦恼。 李青月微微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这结界坚固异常,你我法力被封,便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冲破,甚至会反噬自身,损伤灵体。” 白九思轻轻触摸着结界,眉心微皱,眼神中透着疑惑:“这似乎是上古的囚龙大阵,乃上等法阵,只有神界之人才能掌握,这邪祟怎有这样的本事?” 李青月冷笑一声,反驳道:“神会的,人就不会吗?你我不就是神,不也被困在人间吗?” 白九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若想破除结界,一是找到阵眼,二是杀了布阵之人。若是以前,一个邪祟自是不在话下,可如今你我法力被封,怕不是那邪祟的对手。” 李青月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那也须得放手一搏。邪祟一直在残杀百姓,死者的怨力及恐慌之力可使它的力量不断增强,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会生出更大的变故。可惜敌暗我明,胜算太小。” 白九思抬头望向苍穹,一道星光飞速划过上空,奔向城内。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意:“兵者交锋,往往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计谋。” 松鹤县的夜显得格外宁静,却又暗藏杀机。高山河流之中,点点灵光飘出,渐渐向上空流去。天上繁星闪烁,投射万千星光,而松鹤县的房屋内不断有光流出,如同丝线一般盘旋而上。天、地、人三种灵力在天际汇聚,形成一个太极图案,随即四散开来,法阵犹如一张大网罩在松鹤县上空。 夜色深沉,篝火在静谧的夜中燃烧着,火光映照出樊凌儿和张酸的身影。樊凌儿坐在一旁烤火,张酸则抱着剑靠在树旁假寐。 “把猴精放走了,你要上哪儿找人去?”篝火上的馒头有一面半煳,樊凌儿也不在意,直接塞进口中,看得张酸皱眉。 “吃我的吧。”张酸将自己的馒头递了过去,“至于那猴精……它与此事无关,留着也没用处。接下来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松鹤县。” 樊凌儿有些不解:“这里?松鹤县如今这么空旷,咳嗽一声,十里之外都能听到,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或许真的有桃花源可以将人困在另外一个时空。” 樊凌儿嗤笑一声:“你也是个修道之人,还真相信这世上有这种玄之又玄的地方?” 张酸正色道:“我曾在书中读到过一种法器,与这桃花源的效用倒是有些相似。” 樊凌儿好奇地凑过来:“什么法器?说来听听。” 张酸沉吟片刻,说道:“那是上古神器,名唤大荒碑,曾经是一个仙人炼化之物。此碑有摄人魂魄、拘人元神之力,入此碑者如入幻境结界,不同的是,这幻境是由施法之人所创,心念一动便可幻化万千,既可让其身在极乐之地,亦可让其身处无间深渊。” 樊凌儿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怎么听起来,这大荒碑不像个灵器,倒更像个邪物?” 张酸摇了摇头:“刀剑有伤人之利,亦有护身之能。一件法器为善为恶,要看使用它的人究竟是何心意。” 樊凌儿沉默片刻,又问道:“是哪位仙人的神器?我活了几百年都没听说过此物,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张酸叹了口气:“书中未记载那仙人的名讳,过去我在宗门里曾有几年……根基尽毁,所以那时候几乎一直泡在藏书阁里,将里面的书看了个遍,这才得知有这奇物。” 樊凌儿沉默片刻,又说道:“净云宗的藏书阁啊……那倒是有些可能了,若是如此,那就更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你还是早些回宗门吧。” 张酸有些不满地看向樊凌儿:“你真的是跟我来找人的吗?三天两头说些丧气话,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有多担心青月。” 樊凌儿嗤笑一声:“我和仙尊认识的时间远比你要久,自是不会像你一样瞎操心。” 两人目光对峙,都隐隐不服。 夕阳西落,晚霞烧红了天际。面馆内高朋满座,客人三三两两围坐桌前交谈。时画带着林桃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默默吃饭。附近一桌的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县令最近找了许多隐世高人来捉拿邪祟!” “依我看,都是无稽之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隐世高人,八成都是江湖骗子。”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我听闻,那些高人之中,有位道号唤作逍遥子的云游修士,那可是名满雍地的高人。听闻,他三岁筑基,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便被青云宗供奉为首座长老。他若出手,定能将邪祟一举击杀。” 那不大信任所谓“隐士高人”的客人摇头:“话虽如此,但那邪祟害人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每每想起,还是不免有些惶恐。” 客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用只一桌三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惶恐什么,就算是逍遥子大师没下山之前,也有人从邪祟手中逃了出来,可见那邪祟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从邪祟手中逃出?谁啊?”另两个显然没有准备,同时惊讶地大呼出声。 那透露秘密的客人朝着林桃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就是林相公的儿子。” “当真?” “自然当真。”那人点头,正好迎上时画的目光,干脆对身边的友人道,“不信你去问问。” 两人对视后,略一思量,转头看向时画:“林夫人,我听闻前几日令郎撞见了邪祟,可是真的?” 时画心下一惊,慌忙摇头:“什么邪祟?莫须有的事,你别乱说!” 那最早指认时画的客人不乐意了:“哪里是乱说的?我都听说了,巷子里的砖墙倒塌,险些砸到令郎。” “那是砖墙年头有些久了,年久失修。” “这……”三人眼中越发怀疑,“我前几日才听说,巷子里那家在翻修旧宅,这新修好的宅子围墙怎么会突然倒塌?定是有邪祟作怪。” “对对,林夫人放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下你的逃脱之法,以绝后患。”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怕时画再不开口,一出戏本都叫三人写出来了。 这边推脱得热闹,时画一人到底难敌,站起身准备离开。她远远地瞧见几日未见的白九思缓步走来,行至面馆前停住了脚步。 “白叔!”林桃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路跑到白九思面前,跪了下来,“白叔白叔,求您收我为徒,传我术法!” 声音不大,却因是孩子语气,脆生生的。客人们闻言皆是一愣,好奇地看向两人。 时画放下筷子,连忙走上前来,将林桃拉起:“小孩子不懂事,白先生莫要见怪。” 林桃挣扎着要往白九思身边凑,时画直接硬拽着他离开。白九思看着他们母子离开的背影,神色微黯。 傍晚时分,松鹤县的望舒巷里,白九思缓步而来。时画站在巷子口等候,像等了许久。白九思微微颔首,欲绕过她离开。 时画却拦下他,开口道:“白先生,我今日等在这里,其实是有事想问你。” 白九思站定。 时画看着未修好的墙,眼眶微红:“白先生,你真的是神仙吗?” 白九思依旧沉默。 时画已经从他的态度中看出来端倪,她深吸一口气,忽而抬头盯着白九思:“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白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那六年前那场火灾发生时,你明明就在家里,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我相公死于火海?” 白九思身形一滞,抬眼对上了时画哀切的目光。 时画的眼泪滚滚而下,掩面痛哭:“我相公一直视你为最好的朋友,你既然能出手救小桃儿,为何不能救他?救不救人是你的事,我本不该要求你,也不该怪你的,可我总是想到……想到我相公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白九思喉间发紧,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抱歉。” 时画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日后还请白先生离我家小桃儿远一些。就当是我忘恩负义吧!我相公的死虽然不是你的错,可是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想起你对他见死不救,所以现在划清界限也好,免得让小桃儿日后知道此事后心中难过。” 时画最后对着白九思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九思在原地僵立了许久,听到身后有人叹气。他转过身,看到李青月一直站在角落里。 李青月问道:“后悔吗?” 白九思沉默不语。 李青月又问:“你会后悔救林桃,亦或后悔没救林凡吗?” 二人相对而立,李青月站在墙下的阴影里,而白九思站在夕阳下。二人被光影隔开了。天际一道金光闪现,点点金光逐渐聚拢,沿着细密的网丝向着同一个地方飞去。白九思与李青月抬头望向天际,面色凝重。 “救……救命!” 白日里的那两名食客急促地奔跑在巷子中,其中一人不时地回头望去,面露惊恐。 一团黑气正在追赶二人。跑得慢些的那人稍不留神,被黑气穿透身体,扑通一声倒地,抽搐不止。几乎与此同时,前面那人也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惊恐万分。黑气迅速跟上,缠住两人的双脚,仿佛要将他们拖入无尽深渊。 天上一道金光涌现,飞射下来,直击黑影。黑影被击中,四散开来,又再次聚拢,卷起其中一个人匆忙逃去。 “啊——”被留下的那人愣了片刻,放声尖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长街另一侧,行人稀少,捕快们并作一排正在巡街。 突然,其中一名捕快耳朵微动,转头望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神色凝重:“出事了。” “都跟过去。”捕头挥手。 “走!”众人立刻佩好刀剑,一同向声源处赶去。 事发的小巷里已聚集了一众百姓。 “让一让!都让一让!”捕快们手持火把穿过围观的人群,亮出身份,“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有人散去,也有人留在原处对着墙角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发生什么事了?”捕头走向瑟缩在墙角不停颤抖的那名幸存者,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那人抑制不住地颤抖,指指地上,又指指半空中,像在胡言乱语:“邪……邪祟。大人,邪祟把我兄弟抓走了!你救救他!救救他!” “邪祟?”捕头疑惑道。这不是第一起案子,可从始至终他们都未见过这邪祟的真容。 “往哪里去了,你可还记得?” “地下,不……不对,”那人样子有些癫狂,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不是人……不是人的样子……” 人群中,逍遥子走上前来,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托着罗盘:“无量天尊。” 逍遥子站定,伸手一点,一缕黑气自那幸存者体内钻出,飞入罗盘之中。罗盘开始飞速转动,最终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东方。 逍遥子眯起眼来,阴恻恻地望向那一点。 日头正盛,松鹤县的义庄门前,破破烂烂的“义庄”牌匾之上结了无数蜘蛛网。张酸和樊凌儿走来,站在门前。 樊凌儿面露嫌弃:“你是真的没地方找了吗?来这种脏地方!” 张酸不以为意:“你怕的话就别进。” 张酸推开破旧的房门,走了进去。 樊凌儿不服气地跟上,只见里面破败不堪,却找不到张酸的身影。她面露疑惑,攥紧了自己的佩剑:“张酸?” 院中无回应。 樊凌儿面露警惕之色,缓缓向大堂走去。 一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屋内名为“义庄”的匾额。 追着黑气到此的白九思望一眼,眉心微皱,如一道影子般,掠进义庄。院落内,瘴气弥漫,鬼气森森,白九思脚步轻踏,缓缓走向大堂。 一道人影在瘴气中若隐若现。 白九思站定,喝道:“什么人,出来!” 那人缓缓回头,竟然是一脸疑惑的张酸。 张酸看到白九思后一愣,立刻警惕道:“你怎么在这儿?” 白九思反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张酸望了一下白九思身后,见只有他一人,急切地问道:“青月呢?” 白九思目光微暗,审视地盯着张酸。 突然,义庄大堂之中传来响动。白九思顾不上张酸,抬步朝里面走去。 张酸紧跟过去:“站住!青月到底在哪儿?” 白九思跨入门槛。张酸紧跟其后迈进,忽然一愣,眼前的白九思凭空消失了,入目的是结满蜘蛛网的荒废大堂。 樊凌儿跟在张酸身后进了大堂,看到他后才把剑收了起来:“你怎么跑得这么快,一进院子就找不到你了。” 张酸回头朝院中看去,只见外面日头正盛,院中之物清晰可见,和自己方才所处的有迷雾的黑夜完全不同。 义庄大堂正中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白色蜡烛以及纸钱和花圈。屋内悬挂着灵幡,大堂内立满了大大小小的棺材。白九思朝身后看去,却已没有了张酸的身影。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刚刚白九思一只脚刚跨入门槛时,屋内灵幡便无风自动,白色蜡烛骤然燃起火苗,发出幽绿的光芒。 不消片刻,棺材也开始震动,一道道黑气自棺材中涌出,直奔白九思而来来。他一掌将黑气打散,那黑气也不再缠斗,径直向后飞去,卷起一具棺材扔了过来。白九思一脚踢碎棺材盖,棺材板四裂开来,露出棺材内的尸体,那尸身脸色青白灰败,脸颊边生出诡异的黑紫色纹路,正是小巷中被黑气卷走的那名食客。 黑气再次袭来,白九思掌心凝聚法力,将黑气打散。黑气如同被火烧一般,蜷曲涌动,发出惨叫,随后分散着逃走。 白九思喷出一口血,捂着胸口半跪在地,眉宇深锁。 “就是他……” 义庄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义庄,逍遥子举着罗盘,身后跟随而至的捕快、百姓皆拥了进来。 小巷中幸存下来的食客盯着白九思,瑟瑟发抖,“我都看到了,就是他!” 白九思半跪着回头望去,还望见了那个雨夜遇见的道士。他叫什么来着?……白九思垂眸思索,还没有得出结果。 逍遥子已先上前,指着白九思的那名幸存者便立刻畏惧地躲在逍遥子身后,小声道:“大师,方才就是他化作黑气,抓走了我兄弟,他就是邪祟!”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白九思回头,发现自己身后并无一人,便恍然明白了什么,抿唇不语。 “雨夜一别,白公子安好。” 脑袋昏昏沉沉,指尖也开始发冷,白九思说不出话,却逼着自己站直,冷冷地看向逍遥子。 逍遥子手中的罗盘飞射而出,悬在白九思头顶,罗盘射出道道金光,将白九思罩住了。 “当日初见,被公子迷惑,未曾多虑,没想到你便是那邪祟!” 白九思面色苍白,头顶的罗盘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只好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清醒。 逍遥子面色冷厉,又加了一重法印:“邪祟,还不伏诛!” 人生来愚昧,在茫然和未知的恐惧前更是如此。 白九思缓缓阖眼,并未有什么忧虑,只是难免觉得屈辱。 突然,一道道符纸飞来,形成一个圆环,将白九思护在其中。 看着那符纸,白九思怔住了。果然,他看见了门外李青月的影子。他自嘲地勾了勾唇,再也撑不住,身体就要倒下,结果被李青月一把扶住。她拉住白九思的手臂,又丢出几道符纸,向门外走去。 “哪里走!”逍遥子将手中拂尘丢出。 那拂尘白丝穿透符纸,犹如利刃一般袭来。白九思恍惚间醒来,护住李青月,拂尘在白九思脖颈上划过,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李青月立刻皱眉,低头捂住白九思的伤口,却被白九思虚虚地拦下。 “你自己快走。”白九思手指掐诀,送李青月离开,那符纸却裹挟着白九思一同消失在原处。 等逍遥子的拂尘再次挥来时,原地已空空如也。 义庄的院落中,张酸在院门和大堂门中间走来走去。 樊凌儿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的举动:“你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到底在找什么?” 张酸摇头道:“我刚才看到了白九思。” 樊凌儿目光一凛,攥紧了佩剑:“他在哪儿?” 张酸指着大堂:“在这儿,又不在这儿。” 樊凌儿皱眉道:“什么意思?” 张酸摇头道:“或许我刚才进入了那个猴精说的桃花源。” 一阵悠扬轻快的短笛声响彻在山峦间。 山间鸟语花香,碧草如茵,有牧童吹着竹笛、骑着黄牛漫步在山间,。突然,笛声停住,牧童跳下牛背,向着前方望去,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远处,瀑布的水流湍急而下,击打在石头之上,溅起点点水花。令牧童惊讶的是,那瀑布内散发着道道磷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即便如此,牧童依旧向前走去,似要看明白个究竟。 “谁?”瀑布内传来清冷男子的声音。 下一刻,牧童看到有仙人从瀑布内跃出,他还未来得及欣赏仙人之姿,那人先一掌劈晕了他。 龙渊冷冷地盯着牧童,转身又跃入瀑布之中。 瀑布内,白九思坐在正中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已被几人草草处理过伤口,但他依然面色苍白,仿佛昏死过去一般。 守在他身侧的苍涂问道:“外面那人是谁?” “放牛的牧童。”龙渊在原地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行,我必须带玄尊回天庭。” “玄尊元神已经被重伤,我们再守着他肉身,恐怕也不会有用。”龙渊指着白九思脖子上的伤口,“回了天庭还有其他弟子可以帮忙护法……” 藏雷殿。 第20章 疑窦生 第二十章 疑窦生 净云宗。 蒙楚随意拿了几件衣服塞进包裹里。 “师兄!你要去哪儿?”一直在门外看着的吕素冠猛地推开门走进来,拦住蒙楚,“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妖女?掌门和长老都不在宗门,你这是私自下山,掌门知道了定会又重罚你的。” 蒙楚避开吕素冠,将包袱背在身上,向外走去:“师父已经知道了。” “知道?那师父可允了?”吕素冠死死守住门口,不让蒙楚离开。 “让开。”蒙楚叹了一口气,终于肯给吕素冠一个正眼。 “门派内长老弟子都去找李师妹了,就连张酸和上官师兄都去了。”吕素冠急切道,“如今宗门就剩我们几个了,你要是就这么走了,门派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蒙楚皱眉:“净云宗立业百年,乃天下宗门之首,能出什么事?” 话音才刚落,铛的一声,古钟钟声如波纹一般向四周散去,回荡在净云宗上空。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 蒋辩急匆匆地跑来。 “蒙师兄!”推开门的瞬间,三人有些尴尬,很快又恢复如常。 “鼎钟长鸣,师门有难!”蒋辩喘着粗气指着门外,“净云宗上下只有我们几人。” 蒙楚向门外望去,除蒋辩外,只有零星几个弟子,他都叫不出名字,平日里应该皆是门外弟子,入不得山门。 吕素冠抓紧腰间佩剑,先一步离开房间,然后回头看向蒙楚:“师兄,你还要走吗?” 蒙楚放下包袱,拿起佩剑迅速跑了出去。吕素冠和蒋辩对视一眼,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天边暗云滚滚,雷电之光涌动。 净云宗十几个弟子手持利剑站在山门前,严阵以待。蒙楚站在最前方,抬头望向天际。 一股强大的灵力威压降下,击穿了山门广场。 烟尘散去,龙渊带领一众弟子现身:“将那李青月交出来,可饶你们不死!” 林桃背着一个小包裹鬼鬼祟祟地从窗口爬进来。他轻声唤道:“白叔。” 正在打坐的白九思瞬间睁开了眼睛,朝林桃看去。 林桃揭开包裹,里面是几个桃子。他拿起一个递给白九思,然后又拿起一个吃了起来:“我家的桃树又结果了,我拿过来给你尝尝。” 白九思顿时想起了时画的话,说道:“这几日城里不安稳,你不要再往我这里跑了。” 林桃却说道:“白叔,你可是神仙,你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白九思攥着桃子沉默不语。 林桃一脸讨好地凑过来:“白叔,你可不能生我娘的气。你也知道,自小都是她一个人带我,我没有爹爹,也让她吃了很多苦。” 白九思目光一闪,看着林桃真诚的小脸,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只是咬了口桃子。 林桃吃完一个桃子,打了个饱嗝,然后托腮认真地看着白九思:“白叔,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白九思看着林桃,心中五味杂陈,攥着桃子的手越收越紧。 烛火摇曳,李青月正在拿着针线做虎皮帽子。 敲门声响起,白九思的声音传来:“阿月,你睡了吗?” 李青月应道:“进来。” 白九思走进来,看向李青月:“在做什么?” 李青月说道:“小桃儿长大了,往年做的帽子都小了,今日正巧得了空闲,我再给他做顶新的。”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手里的虎皮帽子,眼底有暗光一闪而过:“线条明快,针脚细密,你的手艺倒是好,也是在人间的十年里学的?” 李青月闻言,手上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缝下去:“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白九思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李青月问道:“谈什么?” 白九思说道:“谈一谈我在人间六年的感悟。” 李青月抬眸看向白九思。 白九思说道:“百年前,你曾对我说过,人与花鸟鱼虫是不一样的,他们是最接近神的种族。确实,当年女娲大神造人之时便是以神的模样来造的,甚至这些年来人族中也有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飞升。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可是,阿月,万事万物皆有其序列。我们得鸿蒙神主精气所化,生来便超脱俗世、不老不朽。我们活了数万载的岁月,见到了王朝倾覆、山河倒转,人间沧海桑田,变化万千。” 白九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诉说一段古老的传说。他看向李青月,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神总说天道无情,可神真的是无情的吗?或许你未曾想过,这不过是我们神族一种自保的手段罢了。人的寿命不过弹指之间,若是真的与之共情,怕是最后伤的只有自己。” 李青月的目光微微闪烁,她轻声问道:“譬如你对林凡?” 白九思微微一叹,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是啊。还有你与孟家祖孙三代的情谊。离别之际,伤的只是你自己。这道理太深了,我不愿多讲。我们都有自己的道,无法说服对方。旁人的道理我不爱听,我只知道自己一直在遵循自己认为的道,那就是护你平安、让你欢喜。” 李青月的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儿,轻声说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有些事情,一旦经历了,就很难忘却。” 白九思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筐子里的针线放在手中摩挲:“如今的你,会洗衣叠被,会女红、厨艺。可是,阿月,当初在我身边的你,是什么都不会的。被我封印法力的十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李青月的手微微一顿,针扎破了指尖,留下一点儿红。她用指尖擦掉血丝,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白九思:“被你抛弃在人间的那十年里,我受过苦——很多的苦。” 白九思的眼眶蓦然泛红,他轻声说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阿月,如今我们还有机会弥补,等解决了城里的邪祟,你就把曾经十年里你经历过的桩桩件件都告诉我,可好?” 李青月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好,我等你。” 白九思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走出门外。 房门关上,李青月的笑容淡去,她握紧了手里的银针,鲜血顺着指尖蜿蜒而出,染红了虎皮小帽。 离陌走进藏雷殿,苍涂立刻迎了上来:“玄尊如何?” “元神重伤,普元、永寿正在为师尊护法疗伤,我过两日还要回去。” “我见龙渊敲响了门口的迎战鼓,是要去做什么?” 闻言,离陌回头冷冷地看苍涂一眼:“此事,你不要管。” “果然!果然!”苍涂心中了然,急匆匆地要向天门而去,却被离陌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 李青月和玄尊一道消失,以龙渊激进的性子,定会一心要找净云宗报仇。苍涂甩开离陌:“玄尊虽然与四灵仙尊之间有仇怨,但仙尊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若是我们伤了净云宗,那他们两人便再无和好的可能了。” “她要杀师尊,这样的人,你也要为她考虑?”离陌盯着苍涂,语气不善。 “你不明白!”苍涂急了。 下一刻,两人动起手来。交手不过几招,苍涂便落败,离陌以捆仙索绑了苍涂,却听苍涂大喊:“亏你跟在白九思身边多年!你连你师尊的半分心思都看不破!” 离陌脚步一顿。 “以玄尊的法力,杀一个李青月根本不在话下,你说他为何不杀?还有净云宗那些人,难道玄尊自己不能杀?” 离陌回头看向苍涂:“你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玄尊至死都不愿做的事!你和龙渊凭什么能定夺?” 离陌怔住,猛地醒悟过来,飞身赶去天门。 “你去做什么?”苍涂一把年纪,被捆了个结实,只能蹦跳着跟在离陌身后,看起来十分着急。 “让龙渊退兵!一切等主人回来再做定夺。” 下一刻,苍涂身上的捆仙索松开了,离陌已不见人影。 夜色深沉,松鹤县内一片寂静。 老黄狗猛地站起,冲着大门狂吠不止,打破了宁静。 李青月和白九思闻声打开房门,只见逍遥子带着一众百姓站在门外。 逍遥子手中的长剑指向白九思,嘴里厉声道:“他就是邪祟!” 百姓顿时一片哗然,惊恐地看着白九思。 李青月冷冷地看着逍遥子,反驳道:“胡说八道!我们来松鹤县的时间比你早得多!倒是你一来,邪祟也跟着来了。” “我与邪祟交手时,曾伤了那邪祟的脖颈,白先生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百姓们开始躁动不安。 有人提议:“白先生若真的不是邪祟,那就让我们看看!” “正是,大师也是讲证据的,不是邪祟就别怕看啊。” 李青月眼见群情激愤,只得无奈地侧身让开路,让众人进门查看。 然而,就在众人踏入院子的瞬间,一个金色的法阵亮起,将他们困住了。李青月立刻拉着白九思向外跑去,老黄狗也急忙跟上。 鸿蒙神庙中,李青月简单地收拾出一块干净之地,让白九思暂且在此避一避。 白九思环顾四周,神情有些愣怔。 李青月则自顾自地说道:“那个逍遥子只是个凡人,看来是背后的邪祟知晓你的能耐,便准备借凡人之手将这件事往你身上引。” 白九思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这里是我们第一次拜天地的地方。” 李青月微微一颤,垂眸一笑:“现在你还有心思缅怀过去?” 白九思则反问:“我也想知道,我们之间,更忘不掉过去的究竟是谁?” 鸿蒙神庙中陷入一片寂静。 落樱林前,樊凌儿看着空荡荡的林子,咬牙走了进去。她刚踏入林中,一个法阵便启动,将她困住。 樊交交从暗处走出,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 樊凌儿震惊地看着樊交交,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骗我?” “凌儿,我这是在保护你。龙渊已带兵去了净云宗,我怕他伤到你啊。” 樊凌儿嗤笑一声:“这种鬼话你自己可信?” 樊交交还想解释,就见永寿气势汹汹地带着一队仙兵赶来:“既然人已经抓到,那我就带走了。” 樊交交有些讨好地问道:“那我的禁令……” “仙君既然大义灭亲,自然不必再囚禁,日后可来去自由。” 樊凌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再不肯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藏雷殿众仙人与净云宗众弟子持剑对峙。 蒙楚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我家师长有事外出,皆不在门中,诸位若是要切磋,还请改日再来。” 下一刻,一道掌风飞来,击中蒙楚,将他掀飞在地。 “师兄!”吕素冠扑上前去,扶起蒙楚。 蒙楚捂着手臂抬起头来,怒视前方:“藏雷殿也算是仙家门户,竟这般不懂规矩!” 龙渊大步上前,俯视蒙楚:“没时间与你废话。李青月在哪儿?玄尊又在哪儿?” “不知道。”蒙楚咬牙。 “不知道还是不肯说?”龙渊上前一步,见蒙楚和净云宗其他弟子依旧不发一言,挥手道,“那便踏平山门,一寸一寸地搜!” 藏雷殿众仙人逐渐逼近,龙渊也大步向前跨去,净云宗众位弟子惊慌地举着剑。蒋辩呆呆看着一切,正要拿着剑冲上去,却被蒙楚拦下。 蒙楚挣扎着站起身来,持剑挡在龙渊身前:“我净云宗立业百年,传道弟子无数,乃名满天下的仙门,岂是你可随意进出之地?!” “名满天下?也就一个玄微能入本座的眼。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座说话?”龙渊满是讥讽意味,想要一剑结果了蒙楚。 这时,天边一道白光闪过,正是离陌。 “师兄不可!”离陌大声劝阻。 龙渊则是一脸不耐烦地看过来。 “师尊失踪尚有疑点,翻天印击碎虚空,四灵仙尊此时想必也下落不明,我们贸然出兵,恐怕不妥啊。” 烛火幽暗,李青月坐在镜前,正在擦拭逐日剑。剑身反照出她凌厉的眉眼。李青月下定决心,吹灭烛火,向门外走去。 路过白九思的房间时,李青月停顿了一瞬。她抬头望过去,只见屋内灯火明亮,窗上倒映出白九思的剪影。 隔着门窗,白九思似有所觉地向李青月望来。 老黄狗趴在大门前休息。见李青月走来,它起身望向她。一人一狗对视一眼,李青月推门而出,再无半分留恋。 夜色深沉,冷风习习。 李青月走在巷子中,裙摆随风飘扬。 月光惨淡,透过破败的窗户射进义庄的大堂,供桌正中央摆着一根白色香烛。 一阵风吹来,香烛骤然燃烧起来,发出幽绿的光芒。 李青月跨过门槛,走进大堂,看向烛火的目光冷冽:“出来吧。” 刹时间,阴风四起,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棺材里钻出,在李青月面前渐渐凝聚成一个黑色人形。 这黑色人形在李青月面前站定,悠悠地开口:“你可算来了。” 李青月抬眸,目光锋利如刀,淡淡道:“开始吧。” “不用再等等?”邪祟看着门外,笑道,“我见他还在悲伤于往事,没反应过来啊,现在做戏给谁看呢?” 李青月眸色深沉,摇了摇头。 “好吧。”邪祟化作一柄利器,刺向李青月。 李青月快速进入状态,和邪祟缠斗在一起。 不一会儿,黑气渐渐消散,李青月越发虚弱,身上逐渐有血迹流出。突然,邪祟近身,贴在她耳边道:“来了!” 李青月怒喝一声,抬手扔起一沓符纸。下一刻,符纸四散,纷纷扬扬地向着邪祟飘去。李青月提起逐日剑,隔着飞舞的符纸向着邪祟刺去。片刻间,许多符纸贴在邪祟身上,发出血红光芒,一道道光相交,连成丝线,将邪祟缚住。李青月双手握剑刺入邪祟体内,邪祟发出一声痛呼,黑气如棉絮一般撕扯着,想要挣脱。 “两伤之术!你不想活了,竟要与我同归于尽!”邪祟惊恐地喊道。 李青月不语,眸光越发锐利。 “阿月!”白九思突然化作虚影,瞬移到李青月面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焦急地说道,“放手!” 李青月却倔强地回应:“你不是也想杀了他吗?这是最好的机会。” 白九思怒道:“他死,不能用你的命抵!”他挥袖发出灵光,阻止李青月施法。 李青月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鸿蒙神庙内,烛火幽暗。白九思坐在李青月身后,将自己仅剩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李青月体内。 直至天色渐亮,李青月才再次睁开眼睛。 李青月不知该是何种心情。良久,她才开口:“不要再白费功夫了,我这具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法术封印的反噬之力已经令我气海溃散、经脉阻断,你注入再多的法力也是毫无用处。” 白九思轻声唤道:“阿月……” 李青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不解。三百年前,我肉身被毁,元神在世间游荡许久,后来将大水之中死去的李青月作为宿主寄存元神。本在元神游荡之时,我的灵力便已虚耗殆尽。如今加上被法术反噬,我这具身体又是肉体凡胎,已然是油尽灯枯。” 白九思双目欲裂:“你是为了替这里的人除掉邪祟,不惜赔上自己吗?” 李青月缓缓摇头,轻声说道:“你还是不懂。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本想着在油尽灯枯前杀了邪祟,破开结界送你离开,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她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白九思的脸颊,但又犹豫着放了下去。 “当年我们一同来人间度劫,你也曾许诺过执手白头、永不相负。可最后,你背弃了誓言,封我法术,将我遗弃在人间。” 李青月咳了两声,嘴角沁出鲜血,继续说道:“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我一向最恨不守承诺的人。你我纠缠了几百年,你伤过我,我也杀过你,是是非非谁也说不清。是我执念太深,放不下这份恨。其实我若能早些想明白,与你彻底断了干系,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白九思一把将李青月抱进怀中,坚定地说道:“阿月,你听着,我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你永远也别想同我断了干系!” 他抬指轻触李青月的额头,自己眉间灵光闪过,一颗白色灵珠现于指尖。 李青月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白九思继续施法,那白色灵珠一点儿一点儿地向着李青月额间飞去。 李青月惊呼道:“你疯了!这是维系你元神的命珠,命珠在,你的元神便永不溃散,命珠若无,你的元神便与常人无异。你真的不怕死吗?” 白九思深情地看着她:“你若是死了,独留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那白色灵珠没入李青月眉间,她沉沉地睡去。 被白九思一路逼着逃窜至松鹤县界碑处的邪祟化为一团黑气,想要穿透结界离去。 不料,地上忽然出现六芒星法阵,将其围困其中。法阵中金光流转,似有万钧雷霆。 “这是本座心头血所设的法阵,便是你有通天之能,也逃不出去。” 白九思忍着法术反噬,一抬手,一道凌厉光波穿透邪祟的身体,邪祟发出凄厉的惨叫,周身黑气如火烧般渐渐散去。邪祟的惨叫声越来越小,最终消失。白九思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他眉心处金色印记又一次闪现,周身的冰霜凝结。白九思强撑住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拾起一片落叶,抬手射向天际,却发现落叶竟然被结界化作飞灰。 白九思诧异万分:邪祟既去,为何结界仍在? 还没等他想清楚,数道剑气突然从白九思身侧袭来,那剑气交织如网,将白九思困在其中。 逍遥子手持长剑,目光阴鸷:“白先生,又见面了。” 藏雷殿的地牢。 日光透过一扇小窗照射进来,樊凌儿身戴枷锁,坐在仅有的阳光下打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凝烟悄悄靠近她,急切地问道:“你真的是我们家夫人的人吗?夫人真的就是四灵仙尊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隐童子则问道:“李青月什么时候回来做饭?” 樊凌儿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转,最终落在凝烟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还不知道?” “这几天藏雷殿热闹得要命,没人顾得上我们,要不然我们也没法溜进来。”凝烟回答问题向来实诚,“玄尊还昏迷着,据说是元神离体了。” 樊凌儿当下一愣。她想起张酸关于大荒碑的说法。她看看眼前两个正一脸期待的傻憨憨,忽而一笑:“若是在仙尊和白九思之间要你们做选择,你们会选谁?” 凝烟愣住,隐童子毫不犹豫地说道:“我选李青月!她会做饭。” 凝烟面露纠结:“夫人离开了六日,我觉得像过了六年一样,我很喜欢我们家夫人,可是玄尊人也很好啊,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在一起呢?” 樊凌儿仰头望向窗外的日光,轻声说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很多事都是如此。” 松鹤县郊外,张酸皱着眉一寸一寸地摸索。 消失几日的猴精再度出现,探头探脑地问道:“那个恶婆娘呢?” 张酸回答道:“她走了。” 猴精松了口气,立刻换了一副得意面孔:“我找到了桃花源!” 张酸好奇地问:“在哪儿?” 猴精抬手一指,张酸顺着他的手望去,松鹤县的界碑渗出一片诡异的漆黑。 松鹤县广场上,百姓齐聚,围在刑台周围。 白九思被绳索绑缚在刑台之上。这位千年万年为神的大成玄尊,此时一身白衣早已狼狈不堪,满是尘土和血迹。他面色惨白,嘴角边还残留着血迹。 白九思环顾台下。郭、王婶子、刘姑娘、时画……这些往日总是对他热络带笑的面孔,此时眼神中只有猜忌、怀疑、恐惧和厌恶。 逍遥子手持长剑高声说道:“邪祟现世,屠戮苍生!今日,我捉此邪祟,欲为松鹤县除去灾祸。上天有灵,还望引得天雷降世,使那邪祟被业火焚身!” 天空乌云聚拢,天雷阵阵,电光闪现。一道天雷降下,劈在白九思后背之上,泛着带有雷电的紫光。 “想不到白先生真的是邪祟!” “恳请逍遥子大师为我们诛杀邪祟!” 天雷劈下,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振臂高呼。 “诛杀邪祟!诛杀邪祟!” 站在前排的林桃忽然挣脱时画的怀抱,奔向台上的白九思,大声喊道:“你们弄错了!白叔才不是邪祟!” 白九思焦急地喊道:“别过来!” 然而林桃不管不顾,伸手去拉白九思的手。 白九思运气欲阻止,然而因伤势过重,无法冲破禁制。又一道天雷降下,劈在白九思身上,拉着他的林桃也被波及。林桃小小的身子从台上飞了出去。时画连滚带爬地跑到林桃身边,抱起了他,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 顿时,喧哗声、哭喊声、雷声冲击着白九思的耳膜,他一瞬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眼前众人各异的面容如同一幅幅无声的画面,在他眼中掠过。 白九思蓦然呕出一大口血。他头颅低垂,发丝凌乱,嘴角沁血,却忽然笑出了声。白九思缓缓仰起头,根本不看逍遥子一眼,而是目光冷冽地看向虚空,冷冷地说道:“躲在背后那么久,该出来了吧?” 第21章 因果律 临渊阁卧房内,白九思躺在床榻之上,苍涂等弟子镇守一旁。 突然,门被推开,离陌焦急地跑了进来,高声说道:“出事了!” 苍涂神色一惊,问道:“怎么了?” 离陌急切地说道:“我刚到净云宗时,玄微等人已经回来了。他们祭出了护山法阵,将龙渊师兄和一众仙甲军困在其中。那法阵似乎是四灵仙尊所创,威能无比,连龙渊都无法破除。除此之外,那法阵还有削弱法力之能,若是再被困上一时半刻,龙渊的功力怕是就要消散殆尽了。” 苍涂震惊地问道:“怎会如此?” 普元和永寿面色凝重,越发焦急。 “师尊如今昏迷未醒,龙渊师兄不能再出事了!” “我等愿随苍涂仙君前往!” 苍涂看了离陌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出门去。离陌看向众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门被关上,离陌摇身一变,化作樊凌儿的模样。 “阿月……”白九思声音颤抖,“出来见我,好吗……” 松鹤县的广扬上,原本混乱的人群忽然诡异地静止了,仿佛连风声都凝固了。 李青月缓缓走到白九思面前,轻声说道:“真聪明啊,被你猜到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邪祟敢杀大成玄尊?要知道,在这九天十地、三界六道,敢杀我的、想杀我的、能杀我的,只有你。”白九思仰起头来,看向李青月,语气悲凉,“这六年里,对我施以善意的人尽数死于非命,阿月,这就是你说的要我领悟人间疾苦吗?” 李青月冷冷地说道:“大成玄尊未免太脆弱了,这不过是人间常态,还算不上疾苦。” 白九思眼中冒出怒火,他质问道:“阿月,你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而要纡尊降贵地与我逢扬作戏六年?” 李青月抬手,掌心灵力汇聚,现出白九思的命珠,在指尖把玩。她轻声说道:“我试过直接杀你,可是大成玄尊法力无边,杀不掉啊。所以,我只能将你的元神困于此处,骗出你的护体命珠,然后才能对你下手。”她掌心用力,那灵珠破碎。白九思痛哼出声,面色越发苍白。 李青月继续说道:“哪里有六年?不过是六天罢了,忍着恶心与你共度六天,着实有些不易。” 白九思震惊地看着她,问道:“六天?”他看着台下的百姓,心神一震,说道,“你是说,这里是幻境?” 李青月轻笑一声,说道:“对啊,就是一个幻境——一个我为你编织的幻境。怎么?你不会动了真心吧?”她讥讽地一笑,偏头看向松鹤县的百姓们。 李青月素手一挥,百姓们全都面无表情地走动起来,默默地聚在一处,仿若没有灵魂的死人。她轻声说道:“那你该多难过啊!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日月星辰是假的。” 她抬头望天,天上的乌云和太阳逐渐消散,一切化作虚无。 “亭台楼阁是假的。” 松鹤县的房屋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只剩下白九思所在的广扬。 “就连这芸芸众生也是假的。” 李青月一挥手,一道灵力扫过,围观的百姓们一点点消失。时画抱着昏迷的林桃,双目无神;老黄狗蹲坐在一旁,动也不动,最终也化作虚无。 白九思双目通红,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血泪。 李青月弯腰看向白九思,嘴角带笑:“在这个地方,只有我想杀你的心是真的。” 白九思如遭雷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过去的画面一一在他眼前闪过:时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他,远处路过的街坊大娘指指点点;时画手里拿着针线做虎皮帽子,时不时目光慈爱地看着林桃…… 白九思死死地盯着李青月,声音颤抖:“时画是你。” 李青月冷冷一笑:“你终于想明白了。” 白九思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不已:“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对我设的局,那……林桃呢?……他呢?” 李青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残忍的暗芒掩盖:“你不是一直问我被封法力的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吗?其实我一直都在对你说,只是你不懂而已。” 白九思心神俱裂,不敢相信地看着李青月,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否定的答案。 “我和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一道身影忽然闪进临渊阁的卧房。 樊凌儿手持寒麟匕首,向白九思刺来。 铛的一声,寒麟匕首被一枚白骨钉挡住了。 龙渊和离陌去了净云宗,苍涂和一众弟子被自己调走,樊凌儿没想到竟还有人为白九思护法。她握紧匕首,冷声道:“我要杀他。” 樊交交扛着自己的大锤挡在白九思身前:“你被四灵那个女人祸害得不浅啊。玄尊是我师尊,你是我女儿,你别叫爹为难啊。” 樊凌儿神色决绝:“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从来不会选我!” 樊交交还想再说,樊凌儿却没给他机会。 “少废话!”樊凌儿手中寒光一闪,又奔着白九思而去。 这一刺力道太大,樊交交没有反应过来,险些让樊凌儿得手。 两人僵持时,屋外传来响动,似乎有人过来了。 白九思的胸口突然沁出大片血迹。樊凌儿皱眉看向白九思的身体,眸中似有不甘。 樊交交急了:“走啊!” 樊凌儿一咬牙,随后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白九思如坠冰窟,周身绳索猛地被震开,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曾经……有过……” 李青月冷漠地垂眸看着白九思:“你应该感谢我的,你本没有资格见十安,更没有资格听他唤你一声‘爹爹’,是我心软,想让幻境里的他如愿罢了。” 白九思想要站起来,但实在没有力气。他拽住李青月的裙摆,声音嘶哑:“十安?你在骗我!你肯定在骗我!你只是想让我痛!想让我死而已!” 李青月后退一步,将裙摆从白九思手中扯出来,冷冷地看着他:“白九思,心硬如你,也会痛吗?” 白九思勉强站起,整个人狼狈不堪,一步步走向李青月。李青月掌中灵光一闪,逐日剑出现在手中。白九思靠近的一瞬间,李青月手中的逐日剑猛然刺入他的胸口。 “时辰到了,白九思,你该死了。”李青月的声音冷酷无情。 白九思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他反手握住李青月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告诉我,你说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青月看到白九思眼中落下血泪,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心中不禁剧痛不已,双目恨意滔天,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是你杀了他。” 白九思心神大乱,体内灵力失控,周身燃起金色光芒,猛地将李青月弹飞。李青月从地上爬起,恨恨地看着神志不清的白九思,再次持剑上前。白九思周身的金色光芒如同一层护盾,使得李青月手中逐日剑无法刺穿。 李青月别无他法,收了逐日剑,调动全身灵力,抱住了白九思:“白九思,同归于尽吧。” 离火自李青月身上燃烧起来,包围二人的光芒越烧越盛,逐渐转为赤红。突然间,地动山摇,两人周身的世界开始晃动不止。李青月惊讶地望向四周,天地动荡,世界破碎,化为一片虚无。 松鹤县的废墟中,张酸和猴精正在拼接一块碎裂的碑文。 猴精不满地看着张酸:“我只是说曾看到这块石碑闪着暗光,才让你也来看看,你怎么一伸手就给打碎了?” 张酸郁闷地说道:“我只是把它拔了出来而已,也不知道它是为何而碎。” “胡说八道,我之前捶都捶不碎,肯定是你用了灵力!” 张酸困惑地拿起一块碎片放在眼前观看:“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突然,嗖的一声,一缕红烟蹿上天际,缓缓散开。 张酸起身,望向天际,眉头紧锁。 那是……净云宗的方向。 净云宗山门外,龙渊一剑挑飞了上官日月,蒙楚满身伤痕,匍匐在地。离陌还想再劝,却被龙渊的亲兵锁住了手脚。 “四灵那个女人最是阴险狡诈,今日净云宗若是还想阻拦,我就推平你们。” 蒋辩躲在一旁,偷偷掐诀念咒,一道红烟蹿向天际。这是净云宗报险的信号。 龙渊立时望向蒋辩,一道雷电直冲蒋辩击去。蒋辩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竟然闭上眼睛哇哇乱叫。 嗡的一声,蒋辩立时睁开眼睛,低头看向自己,两手胡乱摸索,心想:“我别是已经被劈成渣了,只是怎么不痛啊。” “师兄!”忙乱完,蒋辩发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蒙楚。 蒙楚手中的长剑已断,身上衣衫破碎,身上还有一道雷电劈开的焦黑伤口。他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我是净云宗首座弟子,五岁父母双亡,拜入掌门座下。我是你们的师兄,平日受的恩惠更多,便是死也得死在你们前面。” 蒙楚抬起头望向龙渊,目光中尽是不屑:“凡人如何?神又如何?犯我宗门者,神亦可杀!” 小秋山山谷云雾缭绕,好似仙境。山上树木苍翠,地上芳草萋萋,水潭里弥漫着寒气。 一道灵光落在水潭中的巨石之上,李青月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潭中白蛇隐隐地探头,似在欢迎主人回归。 巨大的雷电劈下,净云宗山门外多了一片焦土。 龙渊迈步欲行,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住了。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挥袖将那人击飞。 蒙楚再度挣扎着起身,飞扑过去,一把抱住龙渊的大腿,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我说了,不准过去!” 龙渊怒道:“你们这些小辈,术法不怎么样,让人生气的本事倒是一流。”他提起蒙楚的衣领狠狠地砸在地上,挥刀欲砍向蒙楚。 蒙楚仰面躺着,望向天际,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突然间,金光大盛,上空降下无尽威压。 众人皆向上望去,只见李青月在金光之中现身。 蒋辩抬头望去,惊喜道:“青月!不,师……师祖回来了!” 净云宗弟子、藏雷殿仙人闻言皆抬头望去,神色各异。 见李青月平安归来,想到白九思元神应当已经回归,龙渊便分了神,吃了李青月一掌,退后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来我净云宗寻死?!”看到被伤的弟子,李青月面色不悦,上前几步直面龙渊,威压强大。 胜负已成定局。龙渊依旧拔剑欲继续迎战,被离陌拦住。 “失礼了,仙尊。”离陌上前一步,冲李青月拱手,“龙渊来此并非玄尊之意,我们是来带他回去的。” 李青月不语,目光在几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带受伤的弟子回去。”李青月轻声吩咐。 “龙渊仙君,”李青月的声调高了几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要杀我前,最好清楚是因为什么。” 离陌搀扶着龙渊,默不作声。 李青月看了几人一眼才道:“再有下一次,我不会放你离开。还不快滚?!” 山门广扬前一片狼藉,满是打斗过的痕迹。突然,一道灵光飞来,落地化为张酸。 守山弟子看到张酸,立刻抱拳行礼:“张师兄。” 张酸点头:“宗门出了什么事?” “是藏雷殿的那个龙渊。”一名守山弟子面色畅快,“好在师祖赶了回来,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谁能想到青月原来是我净云宗师祖。”另一个守山弟子笑眯眯地看着张酸,“张师兄和她关系最好,往后也要多多提携我等。” 张酸面色有些不自然:“青月在哪儿?” 那名守山弟子立刻说道:“师兄慎言,不可直呼师祖名讳。蒙楚师兄受了重伤,师祖去给他疗伤了——” 话音未落,张酸便急奔弟子房而去。 “恭迎师祖归宗!” 殿门大敞。红烟一现,净云宗门人尽数归山。 殿内,以玄微为首,净云宗众位弟子依次整齐站列,直到门口。张酸来得迟了,只寻一处角落静静伫立。 打开的殿门正好可以遮住他,在这个位置,他能透过门缝看到李青月,而李青月若想看到他,就需要费些力气。 “此次师祖能平安归来,实乃我净云宗的福分。”紫阳率先开口。 其他弟子纷纷应和。 张酸循声看去,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这才清楚,他们也早就知晓李青月的身份。 丹阳可惜道:“没能趁此良机杀了大成玄尊,是我等计划不周。” “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几番交手下来,藏雷殿也不过如此,况且有师祖坐镇,相信不日便能成就大事。” 李青月的目光扫来,张酸有些想逃。可仓皇间,他又突然意识到,李青月早已今非昔比,她的目光不会无端落在自己身上。 果然,李青月扫视一周,淡然开口:“这些年来,辛苦诸位了,我此次能安然回来,诸位功不可没。经此一战,白九思灵体受损,功法大减,但藏雷殿必定会严阵以待,我们须守好山门,不可懈怠。” 满腔真心变作了“功不可没”。 张酸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突然觉得自己还留在这里实在可笑,便转身准备去慰问一下受伤的蒋辩。 大殿内正群情激昂,自然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开,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李青月身上,一声声“师祖”催得张酸加快步伐逃也似的走了。 远离正殿,张酸突然漫无目的地走起来。他其实不想去看蒋辩,就这样走着,到了小秋山后山。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张酸?”樊凌儿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笑了,“怎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狼狈万状就是哭丧着脸?” 潭水映出自己的面容,神情确实算不上高兴。 “仙尊在正殿呢,你见到她了吗?”樊凌儿还如上次一样,坐在亭子里,悠悠荡着腿。 张酸点头,又摇头,解释道:“我跟她没什么……”想了想,补充道,“只是我一厢情愿。” “哦。”樊凌儿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像随口寻了个话题,问道,“我很好奇,你当时怎么注意到仙尊的呢?”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张酸而言,太过具体。他想了很久,心中虽有了答案,却没有回答,只是道:“都过去了。” 现在李青月是净云宗师祖,跟他张酸再无瓜葛,就算下发任务,也要通过紫阳师尊。 张酸有意回避,却不料回头就见到了李青月。 樊凌儿狡黠地一笑,看着张酸呆若木鸡的样子,便迅速退到李青月身后,脆生生道:“仙尊。” “我曾嘱咐你留在净云宗,不可擅动,你为何不听?”李青月望向樊凌儿。 樊凌儿立刻惭愧地跪下:“我本是跟着张酸去松鹤县寻您的,中途被樊交交设计,才回了藏雷殿。听闻他们找到了白九思,便想趁机帮仙尊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李青月将樊凌儿搀了起来:“我并非怪你,白九思身边都不是等闲之辈,你不该以身犯险。” “你去替我看看蒙楚。”担心张酸尴尬,李青月有意支开樊凌儿。 可樊凌儿走了,张酸更无措了。 “我……”他说不出话,手指紧张地蜷曲着,还有些颤抖,他正准备就这样失力地落荒而逃时,被李青月叫住了。 “张师兄。” 张酸眼眶猛然红了,他垂头,不让李青月看见。 “别这样叫我。”他生硬地回应道。 李青月想了想,坐在石头上:“按理是该叫你名字的,只是自我认识你时,你便是我师兄,我想着,往后突然叫你名字了,你会不会觉得生分。” 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张酸索性沉默。良久,他挥去脑子中不该有的杂念,慢慢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回道:“弟子不敢。” 李青月哑然。与白九思纠缠千年万年,她从未考虑过,自己这般年纪还会被一个初入门的弟子喜欢。因此一时间李青月也是不知所措的。她支开樊凌儿,想同张酸说开此事,却突然发觉,在这种事情上,她根本是白纸一张。 “重回九重天前,我都不知你的心思。”李青月努力解释道,“不过如今好了,你已知晓我是净云宗师祖,你若愿意,也可跟着其他人唤我一声‘师祖’,我对你也会多照顾些——” 气氛越发诡异,张酸的脸色忍无可忍,忍不住开口道:“你想要补偿我?” 明显有这个意思还不自知的李青月思索片刻,坦诚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对你却有许多隐瞒,即便我是净云宗师祖,也不该如此作为。”她仰头,看着张酸,“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 “过去是我甘心情愿的。”张酸垂眸,不习惯那高高在上的师祖仰视他,于是蹲下来平视李青月,“至于现在……我也自知配不上你,你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李青月点头。 净云宗太多优秀的弟子,有的自小立志成为修仙者,斩妖除邪,有的则天生阴阳眼,对于邪祟自来就比他人敏感,有的制香天赋斐然,像吕素冠、蒋辩,被散香选中……张酸这般只凭借自己努力的人,在这些人中,似乎无论怎样,都注定看起来庸碌、普通。 正因如此,张酸当年才能注意到同样庸碌的李青月。 但也正因如此,比起其他知晓她身份的弟子,李青月更愿意跟着张酸。 思及此,李青月取出云阿剑,递给张酸:“这剑名云阿,是威仪之剑,更是本心之剑,唯至纯烈之人持剑,它方能大放异彩。” 无法一直让李青月举着剑,张酸只好接过。 李青月继续道:“这些年来,我有意打磨它,却不知为何,一直用不顺手,今日就送给你了。” “弟子不敢。” 李青月皱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再用这四个字敷衍我,我身为师祖也是可以罚你的,到时丢脸的可是你。” 张酸一顿,再无推脱的理由,躬身正色,看着李青月,一字一顿道:“张酸定不负期望。” 没有人不喜欢被重视,何况是被喜欢的人重视。心中将冷的火苗再次燃烧起来,张酸持剑定定地看向李青月,虽一言不发,却胜似万语千言。 “对了,”李青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前往藏雷殿救我时,我观你法术进步得很快,竟可以在白九思手下走过两招,可是有过什么机缘?” “我在九重天遇到了一个人。”张酸皱眉,回忆起来,“那人被困在山峰之巅,说自己练了绝世功夫,有些疯癫,名叫……萧靖山。” 在脑海中认真想了一遍,李青月点头:“我听说过,他曾试图摧毁无量碑而被白九思抓住,后来被玄天使者囚禁。他的内力你不可乱用,等回头我让人查探一下他的底细再说。” 张酸颔首:“是。” “凌儿说你们曾去松鹤县寻我。”李青月想起结界碎裂前的扬景,“我在松鹤县设的幻境可是你所破?” “嗯……”张酸微顿,“你说的是这个大荒碑吗?”张酸抬手施法,手中多了一堆碎块。 李青月挑眉,疑惑道:“你怎知大荒碑?” “净云宗的藏书阁里看来的。” 李青月捏起碎块仔细观察:“那可能是我随手丢进去的书,不过书中应该并未记载如何破阵,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张酸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轻轻一拔,这碑从土里出来就碎了。” 李青月眉头紧皱,隐隐觉得不太对,忽而又想起一事:“白九思说他在幻境中见过你,你知道吗?” “是有这么回事,我的确进入了幻境,可惜还没来得及对白九思动手,他就消失了。”张酸细细回想道。 李青月越发心惊,这大荒碑由施法之人控制,没有她的操纵,张酸不应该进入幻境才是。 还没等李青月梳理清晰,山门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紫纱帐内,曲星蛮沉沉睡着。门口的空气扭曲一瞬,无形的黑色结界显形,曲珂走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慈爱的微笑,走到床边坐下。 “蛮儿,还在生为娘的气吗?”曲珂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 曲星蛮依旧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曲珂继续说道:“那个蒙楚到现在都没来找你,证明他还是舍不下他的宗门,在他心中,净云宗远比你重要。” 曲星蛮依旧闭目不动。 曲珂眼里已经有了些怒气,但还是压抑着,继续道:“不就是个男人嘛,你若是当真喜欢那个蒙楚,那为娘就帮你掳过来,关在你屋里可好?” 曲星蛮依旧没有反应。 曲珂腾地一下站起,双手叉腰,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你差不多行了!我数到三,你再不起来,就别怪老娘不客气!一!” 曲星蛮依旧一动不动。 曲珂继续说道:“二!” 曲星蛮还是十分平静。 曲珂察觉不太对劲,伸手去摸曲星蛮,碰到她的一瞬间面色一变。曲星蛮的身体已化作一个人偶。曲珂顿时气炸,原地咆哮:“逆女!真是白养你了!” 净云宗的山门前,两名守山弟子站在两侧,蒋辩正站在门前与曲星蛮对峙。两人皆是双手叉腰,威风十足。 蒋辩脑袋上缠着绷带,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都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了,听不懂是不是?” 曲星蛮冷哼一声:“要不是蒙大哥在这儿,你以为我愿意来你们这个破地方?” 蒋辩反驳道:“破地方?我们现在可是仙门!随便一个扫地的出来都能打死你!” 曲星蛮嘲弄道:“又不是没交过手,你们净云宗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在这儿说什么大话!再不让我进去,我就带着阴莲宗攻上你们山门。” 蒋辩冷笑一声:“笑话!连龙渊都没能进得了我们山门,就凭你?” 曲星蛮不屑地说道:“龙渊又是哪个小门小派的弟子?” 蒋辩故意说道:“龙渊,你都不知道!喀喀,听好了,他可是藏雷殿大成玄尊座下首座弟子!弹指间便可将数座城池摧毁殆尽,在我手下都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怎么样,怕不怕?” 曲星蛮嘲弄道:“你要不加最后那一句,我是有点儿怕。” 就在这时,守门弟子的声音传来:“师祖。”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李青月与张酸缓步而来。 蒋辩一惊,缩起脖子退到一旁。 曲星蛮眼睛一亮,立刻欢喜地挥手道:“张酸!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你是不是来接我进去的?” 曲星蛮的目光一转,看向李青月:“哎,你!对,就是你。我记得你,你就是上次被我打伤的那个女弟子。你知道的,我不是要故意伤你的,是吕素冠那个小贱人把你推过来的。” 李青月淡然望向前方,并不接话。 曲星蛮继续说道:“哎!你怎么样了,伤势可痊愈了?你去帮我给你们大师兄带句话,让他来山门前见我。你若帮我这次,我就收你为我的跟班,从此以后在这汉地十二州就由我来罩着你,你出门横着走都没问题!” 李青月淡淡一笑:“你想怎么罩着我?” 曲星蛮眼睛一转,似在思考:“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大名;要是他还敢放肆,你就告诉我,我去把他打得屁滚尿流,让他后悔出生在这汉地十二州!” 李青月微微一笑:“你这么厉害?” 曲星蛮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了!我可是阴莲宗的莲主。阴莲宗,听没听过?” 曲星蛮欲要拍拍李青月的肩膀,一道灵光闪过,她的手掌如被灼伤一般,飞速缩回,痛呼出声。 李青月转身向着门内走去:“带她去见蒙楚,让她安静点儿。” 弟子房内,蒙楚正忙着换衣服。 吕素冠就站在一旁,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勺子往蒙楚嘴边递药汤:“师兄,这是泻心汤,我还加了川芎和荆芥,治疗气血虚亏最是有效,我特意给你熬的,你多少喝一点儿。” 蒙楚抱着衣服挡住自己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来拦住递过来的勺子:“使不得,吕师妹!男女授受不亲,况且我在更衣,这样着实有些不便。”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更衣不便’,你我小时候从未有过这些讲究,怎么如今就不行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怕那个小妖女介怀?”吕素冠神色不悦。 蒙楚皱眉,看了吕素冠一眼:“她不是妖女,是我的心上人,你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净云宗有多少优秀子弟,再不济,你也可以去其他的宗门找一找,总会有你心仪之人,又何苦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旁人是好是坏与我何干?”吕素冠不大高兴,“在师兄眼中,我就是那么势利的人?今日我便直言,就算是大成玄尊下凡,我也是瞧不上的。这些年来,我心中只有师兄一人。你若不愿,我就等,等上千载万载,你总有回头的一日!” “嘭!”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曲星蛮瞪大眼睛,看着屋内的蒙楚和吕素冠,惊奇道:“你们这里的弟子房,难道不分男女?” “阿蛮——” 蒙楚素来嘴笨,遇到这种情况,还没想好说辞,却见吕素冠抽出佩剑,紧张又防范地盯着曲星蛮,大喊:“来人啊!那妖宗女人闯入山门了!” 张酸和蒋辩就站在门外,门都没关,闻言直直看着三人。 “师祖嫌吵让她进来的。”,蒋辩干笑着解释,又故意严肃几分,摆出主人的姿态:“跟蒙师兄说完话就赶紧走啊。” 吕素冠不悦,盯着曲星蛮,正要出言讽刺几句,便被张酸拦下了。 “师姐,”张酸指了指门外,“蒋辩有事找你。” 被当扬安排事情的蒋辩慌张地看向张酸,又接收到蒙楚求助的视线,扯出个笑容,“对……对啊,我有事要找师姐。” 张酸带着蒋辩和吕素冠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蒙楚和曲星蛮。 蒙楚沉默片刻,小声开口:“我跟她说过了,也说了不要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的心是阿蛮的……” 曲星蛮扑哧一笑,气势汹汹地将肩上扛着的两把长刀和一个大包袱地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蒙楚胆战心惊。 曲星蛮解开包袱,里面满是法器。 蒙楚咽了下口水,再次解释:“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你若不信,等下我可以叫上你,当面跟她说清楚——” “我都听到了。”曲星蛮忍不住笑,“听到你说我不是妖女,还说我是你的心上人。” 蒙楚脸色微红:“那你拿这些做什么?” “来救你。我跟我娘说了,但她不肯来。”曲星蛮轻哼一声,“还想做第一魔宗呢,就这胆子,瞧不起她。” “不用来救我的。”蒙楚握住曲星蛮的手,“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再来找我。” 曲星蛮点头,将头埋进蒙楚怀中,终于露出一丝女儿的娇憨,小声委屈道:“找你好难,都怪你师尊不好。” 蒙楚轻拍着曲星蛮的后背无声安慰。怀中的人却话锋一转:“但你们这个新师祖还算不错。” 蒙楚闷笑一声,明知故问:“为什么?” “她不拆散我们,而且我觉得她不讨厌我。”曲星蛮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净云宗内,除了那个姓吕的和你师尊,别人都不错。” 蒙楚怔住。他将曲星蛮紧紧抱住的同时,心中也记下了李青月和张酸的恩情。 圆月皎洁,夜风轻柔,李青月与张酸一前一后走在净云宗的小径上。 “大荒碑就先放在我这里,我让凌儿看看能否修复。你去藏书阁,把你曾经看过的那本书找出来给我。”李青月思索道。 张酸有些担忧地说道:“我是不是破坏了你的谋划?” 李青月摇了摇头:“你也是无心之失,我自然不会怪你,或许是我曾经看书时遗漏了什么。” 张酸看向李青月,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经此一战,藏雷殿那边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你可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 李青月冷笑一声:“白九思一向高傲,如今在我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自是不会轻易罢休。不过,如今他元神受到重创,他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张酸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虽孤傲,但对你是有些情分的。” 李青月横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懂得还不少。”她正色道,“好奇心别太强,妄图去了解一些你不该了解的事情。”说完,转头离去。 张酸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夜色中,李青月独自站在鸿蒙大殿的平台上,手中拿着一本有些破旧的书。书的封面写着“器录”二字,显得格外古朴。她目带审视,缓缓地翻开了书本,一页又一页地查看。 “寒麟匕首。取上古真龙的护心鳞片炼制而成,以血开刃,则能使其神力无比,可伤世间一切,乃至古神。” “血铃。此法铃具有蛊惑之力,无论飞禽走兽、人神鬼怪,将其血滴在血铃之上,便可使其任凭摆布。” “大荒碑。此碑有摄人魂魄、拘人元神之力。入此碑者如入幻境结界之中,幻境由施法之人所创,心念一动便可幻化万千,既可让其身在极乐之地,亦可让其身处无间深渊。” ………… 李青月看了许久,她的目光才从书上离开,越发深不可测。她轻轻合上书本,眼神中带着一丝思索,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22章 列旌旗 藏雷殿,临渊阁。 龙渊、苍涂、离陌三人面面相觑,白九思盘腿坐于床上,周身神光外溢,正是入定之态。 龙渊伸手去碰,却被白九思的护体金光弹开了。 “这怎么回事?!才一个晚上,师尊怎么又愿肉身离体了!” 离陌揣着手,不疾不徐地回答道:“不清楚,今天我来看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不确定?!”龙渊急得上前抓住离陌的衣领,“事关师尊安危,你怎么能不确定!” “护体神光仍在,比上次的情形好多了,师尊元神应无大碍。”离陌拿开龙渊的手,“我习的是医理,又不是招魂之术。” 龙渊面色阴晴不定,想了想,拔腿就往外走:“必定是四灵!肯定是她又用了什么诡计拘走了师尊的元神。我现在就去灭了净云宗!” 苍涂连忙上前阻拦:“你忘了玄尊说过不可动她吗?你可别再闯祸了!” 龙渊一袖子将苍涂挥开:“那是玄尊被她蛊惑了,我等身为弟子,本就该护卫玄尊安危,你休想拦我……” 苍涂爬起身,追着龙渊而去。离陌却没动,只是望向白九思。 师尊……你究竟,要做什么啊? 藏雷殿的崇吾殿内,龙渊站在上首,藏雷殿其余弟子站在下方,气氛凝重而紧张。 龙渊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师尊被奸人陷害,至今仍未醒来,自今日起,藏雷殿上下皆听我号令!”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 龙渊继续下令:“普元、永寿,你们在丹霞境降下结界,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同时集结所有兵力于藏雷殿外,严阵以待,随时准备降下凡间!” 普元和永寿齐声应道:“是!” 龙渊看向樊交交:“樊交交,你派人去通知四境尊者,告诉他们藏雷殿将要出兵,诛杀四灵仙尊!四灵当年曾掠夺他们的仙器,问他们如今可愿来助我藏雷殿。” 樊交交应道:“四境尊者已经回信,愿助藏雷殿一臂之力,只等玄尊发出号令。” 龙渊扫视藏雷殿众位弟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恨:“天姥峰一战,四灵与净云宗沆瀣一气,伤我师尊灵体,辱我仙族神威!四灵心思歹毒,净云宗助纣为虐,我们理当为师尊讨个公道!定要一举踏平净云宗、诛杀四灵、夺回师尊元神!” 苍涂忍不住上前提醒:“龙渊,如今事态并未查明,你是要违背玄尊先前下的口谕吗?” 龙渊毫不动摇,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我所行皆是为师尊安危着想,日后他若是怪罪,我一力承担!” 众弟子越发义愤填膺,齐声应道:“我们愿与龙渊师兄同担罪责!” 苍涂看着群情激昂的弟子们,顿时说不出话来。 龙渊冷笑一声:“两军交战,总要先知会对方,方能显出我藏雷殿的神威。”说罢,他双手结印,一道灵光自掌心腾空而出。 “通明三界,太上皓凶,四明破骸,北斗燃骨,遮天镜,出!” 一道白光自虚空而来,腾于云海之上。龙渊掌心的光芒越发明亮,一道灵光飞射而出,巨大灵力注入白光之中。那白光化作明镜,在广袤的天空无限延伸,遮天蔽日,光芒万丈。 这遮天镜光芒大盛,在广袤的云海无限延伸,将云海分为上下两层。遮天镜之上的九重天依旧霞光璀璨,云海翻腾,绚丽无比;遮天镜之下的人间,黑暗犹如幽冥地府,山河草木、沙漠戈壁、城池农田,逐渐陷入无尽黑暗之中。 街上的游人惊恐地看着逐渐黑暗的天空。 野狗在路边狂吠,野猫抓挠着围栏,鸟雀逃命一般扑腾着四处乱撞。 喧闹的街市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慌乱不已。烟火人间,繁华不再,黑暗所到之处,莫不是一幅大难来临、盛世将倾的景象。 凡间,蒋辩家中,蒋辩的父亲将家书狠狠扔在桌上,满脸愤怒。 蒋辩的母亲满脸担忧,轻声说道:“要不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如果真如辩儿信中所言,那净云宗也不是长留之地。” 蒋辩的父亲愤怒地说道:“看什么?守山门的小师妹变成了师祖,宗门长老一起攻上九重天,还喊打喊杀,这种谎话他也编得出来,简直不可以理喻!” 蒋辩的母亲的目光追随着丈夫,她想说些什么,似又不敢。 蒋辩的父亲拿起家书又狠狠扔在桌上,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看他一定是闯祸了,要不就是觉得修炼太苦,想回家躲清闲。这小子,从小就让人不省心,勤勉好学哪次都没有他,偷奸耍滑每次都落不下。” 蒋辩的母亲轻声说道:“就算不接他回来,也该派人去看看,万一辩儿在宗门受了委屈,我们也好为他打点一二。” 蒋辩的父亲正要反驳,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老爷,快出来看看,外面变天了。” 蒋辩的父亲和母亲走出屋子,来到院中。 家丁和丫鬟聚集在庭院中,抬头看天,表情震惊又恐惧。一名丫鬟只顾抬头看天,手里的茶壶倾倒,热水浇在前面的家丁身上。那家丁哎呀一声,躲闪之时撞倒了花架,院落里顿时鸡飞狗跳,一片嘈杂。 蒋辩的父亲用力敲了敲拐杖,厉声呵斥:“都别乱,慌什么?” 家丁们指着天空,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老爷、夫人,你们快看天上。” 蒋辩的父亲抬头看天,陡然变了脸色。 天空从一侧开始转黑,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慢慢遮住,黑暗如潮水般袭来,逐渐盖住众人头顶。很快,院落里一片漆黑,如同金乌未出的万古长夜,不见一丝光亮。 蒋辩的父亲神色茫然,想起那封家书,嘴唇不由得哆嗦:“夫人,你说得对,可能真出事了。” 净云宗的山门前,阳光慢慢消失,黑暗逐渐袭来。守山的弟子抬头,看到逐渐黑暗的天空,脸上露出惊惶之色。 与此同时,净云宗鸿蒙大殿的平台上,李青月自然睁开双眼,抬起头,犀利的目光似要穿过大殿的穹顶,直射九天之上。 龙渊手上结印,继续用法力驱动遮天镜。 遮天镜不断旋转,镜中央映照出黑暗无边的凡间缩影。 “鸿蒙之初,天地混沌,鸿蒙神主开天辟地,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龙渊的声音透过九霄传入净云宗。 “神以躯干,造福万千生灵,散尽一身血肉,方有人族如今之天地。凡间人族,本为诸虫,因缘际会,化为黎氓。神族守卫三界六道、四海八荒,才令尔等存于凡尘之间。尔等本应心怀感念,下立足于地,上敬奉于天,安常守分,是为天道,敬神畏仙,是为纲常。” 他的声音犹如惊雷,自暗无天日的寰宇阵阵袭来,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净云宗众弟子面面相觑,看向李青月。 李青月眸光犀利,面容沉静地望着黑暗天空。 “今有玉梵山净云宗,不尊神族,亵渎神恩。此等宗门,如若不惩,三界无序,六道无秩,遗祸苍生。五日之后,天罚将至,神族必灭其宗门。望凡间人族,以此为戒,如有违背,当如此!” 苍涂飞身而至,难以置信地盯着龙渊,语气中带着责备:“龙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身为仙君,怎能乱用法术扰乱凡间!” 龙渊眼神锐利,语气坚定:“一个小小的净云宗都敢到九重天上行凶,若是再纵容下去,那才会天下大乱!身为神明,理当给世人警醒。何况我已经足够仁慈了,还给了净云宗里的人迷途知返的机会。” 苍涂看着龙渊的背影,长叹一口气:“龙渊,你誓要灭净云宗,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龙渊站定回头,目光锐利:“是公也是私!师尊的安危为公,我对师尊屡屡被害的不平为私。苍涂,我念你平日里侍奉师尊左右,便不同你计较,倘若你再行阻拦,休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龙渊领着众人甩袖离开。 弟子们齐声应道:“是!” 苍涂望着龙渊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际的黑暗笼罩人间,净云宗广场每隔几米立着一个火盆,盆中燃着炭火,火光跳跃,映照在众人脸上。 众弟子静坐在广场上,空气仿佛凝滞,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有守山弟子举着信路过广场,快步跑向鸿蒙大殿。 “启禀师祖,玉昙宗送来书信,询问发生了何事。” 李青月沉默地拆开那封信,脸上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 那守山弟子话音刚落,又一个小弟子快步走入。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小弟子手中的信件上,又沉重了几分。 “启禀师祖,朝廷来信,询问发生了何事、可有应对之法。” 不出片刻,李青月旁边的案桌上,信件已经堆积如山。她一一接过信件,并未翻看,都随手扔到桌案上,小山般的信件瞬间倾倒,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众人不敢出声,齐齐望向李青月。 李青月慢慢起身,负手而立,犀利的目光扫视众人。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坚定,在整个鸿蒙大殿、在辽阔的广场、在众人耳边回响:“本尊名号四灵,乃九重天一品上神。自鸿蒙神主开创天地之时,本尊便已诞生,与天同在,与地同寿,数万年前,与大成玄尊白九思便已相识。 “我同他积怨已久,四百年前我将他封于涿光山下。随后,他解开封印,带领众仙攻入藏雷殿,将我驱赶到人间。我蛰伏三百年,最初建立净云宗却是为了同他对抗。” 大殿的气氛庄严、肃穆,众人仰望着李青月——这个在人间流落百年的神祇。 李青月的双眼明亮而犀利,她缓缓说道:“诸位之中,有人知晓此事,曾助我对敌,也有人不知真相。事到如今,你们已经帮我足够多了,我不能再以个人私怨拖所有人下水,你们都应当有自己的路,若要离开,我绝不阻拦。” 李青月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也透着几分无奈。她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告别。 “我给诸位三天时间,何去何从,还请诸位思量清楚,他日若有机会,再与诸位把酒言欢。”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仿佛在安慰每一个即将面临抉择的弟子。 夜色如墨,广场上火光跳跃,映照出弟子们或坚定或迷茫或不舍的面容。张酸、蒙楚、吕素冠、蒋辩等人,彼此对视,却无一人离开。 李青月站在大殿的高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台下仍坐在原地的宗门弟子,颇为动容。 “我净云宗斩妖除魔百年,是为守护凡间安宁。百年来,我严律要求宗内弟子,不得残害生灵,不许伤及无辜,不得将仙法用于牟利,不得以仙法用于欺瞒同胞。” 李青月的声音从鸿蒙大殿传来,笃定如山,仿佛有种力量,安抚着躁动的人心。 “但诸位也都看到了,白九思身为上神,却失职失责,弟子龙渊更为私仇动用神器,为凡间引来天灾。今日起,藏雷殿众仙,在我净云宗眼中与邪祟同罪!” 静坐在广场上的弟子们纷纷站起,看向天际。 李青月亦抬起头,看着远处黑暗无边的天空,声音坚定,蕴含无穷的力量:“鸿蒙神主耗尽神力,劈山川河流,分陆地平原,化一身血肉,造日月星辰,令天地万物得见光明,是大爱。” 李青月又望向台下的宗门弟子:“神,我做过;人,我也做过。人族不是蝼蚁,神族也并非天地主宰!我净云宗屹立人间数百年,斩妖除魔,守卫苍生,所作所为,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不怍于人心。如今,本尊倒要看看,白九思有何能耐,敢诛我宗门!” 短暂的沉闷,似在等待龙渊的回应。可天际再无声音传来。 李青月嗤笑一声:“净云宗诸位可愿同我上九天诛杀上仙?” 玄微带领一众长老跪下:“弟子谨遵师父号令,决不离弃,卫我宗门!” 而后,净云宗弟子纷纷立指起誓:“弟子谨遵师祖号令,决不离弃,卫我宗门!” 一队仙甲兵正在巡逻,经过一座庭院。 一个女孩的脑袋慢慢从柱子后面探出来,警惕地四下打量。 见庭院空无一人,凝烟从柱子后面悄悄走出来,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溜向藏雷殿大门。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正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凝烟躲在门边偷看,捏了一个仙诀,一片细碎的微光自她指尖缓缓飞出,好似花粉。 那法术花粉钻入两人的鼻孔,两人同时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我怎么突然困了?”守门大将军看着守门大元帅,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也困了。” 守门大元帅看向守门大将军,两人开始面对着面哈欠连天。 “一、二、三。”凝烟伸出手指,望着守门的二人,口中默念三声。 “砰”的一声,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凝烟见计谋得逞,开心地笑了,马上又捂住嘴,抱着包袱小心地迈过地上的两个人,撒腿就跑。 然而,她的衣袖突然被一只小手拽住。她一回头,看到了一脸无辜的隐童子。 “你是不是要去找李青月?”隐童子的声音稚嫩而坚定。 凝烟皱了皱眉:“你自己回去玩,我没时间陪你!” 隐童子揉着自己的肚子,咽了口口水,语气中带着一丝倔强:“我也要去找李青月!” 凝烟无奈地看着隐童子,试图挣脱他的手:“我是去办正事的!你别闹,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行不行?” 隐童子毫不迟疑地摇头:“我不要吃的!我就要找李青月,要不然你也别想走。” 凝烟诧异地看向目光坚定的隐童子,最终无奈地点头:“好好好,我答应你,快点儿走吧,再等下去会被发现的!” 隐童子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跟着凝烟一起向远处跑去。 阳光透过石林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隐童子迈着小短腿,费力地跟在凝烟身后奔跑。 前面的凝烟忽然停下,隐童子一个没刹住,撞了上去,顿时二人摔得一个前扑,一个后倒。 “你干吗……”隐童子揉着屁股,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 凝烟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看着前方的樊交交,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与不安。 樊交交站在那里,微微一笑:“你是要下凡间吗?” 凝烟哈哈一笑,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怎么会呢?我就是自己无聊,出来转转。” 她手背到身后,暗自施法,微光再度出现在她指尖。 樊交交却一脸可惜地说道:“嗐,看来是我误会了,本来还想着,你若是要下凡,就能送你一程呢。” 凝烟一愣,见樊交交做势要走,急忙上前拦住:“樊仙君,且慢!你当真是要帮我吗?” 樊交交微微一笑,手中变出一个木匣:“我可以帮你离开九重天,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凝烟接过木匣,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什么事?” 樊交交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隐童子则在一旁弱弱地开口:“还有我。” 樊交交瞥了隐童子一眼,压根不把他不放在眼里,继续向前走去。 净云宗内,吕素冠追在蒙楚身后,正苦心劝导:“师兄,如今宗门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宜收留旁人。更何况曲星蛮可是阴莲宗的人,过去还与我们同门师兄弟大打出手,难保她这次来不会有其他心思。” 蒙楚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阿蛮是为了我从阴莲宗逃出来的,她自然不会有异心。” 吕素冠面色发白,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那也只是她说的而已,谁知道她是不是和她母亲串通好,想要在净云宗危难之际,趁火打劫。” 蒙楚站定,回头看向一脸关切的吕素冠,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师妹,你我自小一同长大,同门之谊不用多说,只是日后请你不要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我的心只会是阿蛮一人的,过去、现在、以后,都是如此。” 吕素冠面色难看,苦笑一声:“师兄,我——” 曲星蛮的声音突然响起:“说得好!”她大步走来,挤开吕素冠,站在蒙楚身边,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 吕素冠面色有些不自在,却还硬撑着道:“畏死是人的本能,我不想多解释什么,你一个闹事的外人,更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曲星蛮挑衅地抱住蒙楚的手臂,几乎半挂在他身上:“蒙大哥,你说我是外人吗?” 吕素冠气得身子隐隐发抖,却只能咬紧牙关,不再多言。 蒙楚看了看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最终头疼地拉着曲星蛮准备离开:“别闹了。师妹,你先去找丹阳师叔吧,阿蛮不熟悉这里,我带她去吃饭。” 吕素冠看着二人的背影,双目泛红,神情落寞。 蒙楚拉着曲星蛮,看着她一直回头冲吕素冠做鬼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师妹说得倒也并非全错,如今净云宗处于危难之际,你就不怕吗?” 曲星蛮微微一笑:“怕呀,但是我更怕跟你分开。” 蒙楚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叫我跟你一起走?” 曲星蛮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定:“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的,我喜欢的蒙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会临阵脱逃?” 蒙楚微微一笑,拉着曲星蛮的手向着远处走去,留下吕素冠独自站在小径中,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夜色中,鸿蒙大殿内,桌子上放着大荒碑的碎片。李青月随手翻动着碎片,眼神中带着一丝思索。樊凌儿一脸惭愧地半跪在地,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 “请仙尊降罪,我所习炼器之术尚浅,至今未能修复此碑。”樊凌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 李青月放下大荒碑碎片,微微一笑:“无妨,本来也只是让你随便看看。” 樊凌儿松了口气,随即认真地说道:“修复此碑我的确无能为力,但是我在研究此碑时发现了一个精妙的法阵。” 她伸手往碎片上面一扫,数道金光从碎片上浮现、升空,在半空中组合成一个圆形的法阵图案,圆形中无数线条交错,复杂无比。 “我猜测此阵法是大荒碑炼制的原理,上面的每个线条都是灵力流转的脉络,催动此法阵,不仅可修复大荒碑,亦能重塑它制造过的结界幻境。可惜我试了无数种法子,输了无数灵力,都无法催动此法阵。”樊凌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李青月看着片刻空中的金色法阵,抬手一挥,将大荒碑碎片收起:“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到大荒碑,就先放我这里吧。修复这事儿不着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樊凌儿微微一愣:“什么事?” “接下来你帮我盯着张酸。” 樊凌儿面露惊愕:“他有何问题?” 李青月摇了摇头:“他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曾进入过我用大荒碑制造出的幻境,而关于大荒碑的文字记载,并未提及大荒碑制造的幻境能被随便闯入。这件事我想不明白,以防万一,所以才想让你帮我盯着。” 樊凌儿郑重地点头:“是,仙尊。” 樊凌儿走后,李青月独自站在鸿蒙大殿的平台上,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格外清冷。 青阳抱着两大坛酒,从柱子后面露头:“乖徒儿,还没睡啊?”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调侃。 “你叫我什么?” 青阳推给李青月一坛酒,自己抱起另一坛:“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李青月看着死皮赖脸的青阳,很是有些无奈:“我很忙,你回自己屋里喝酒去吧。” 青阳却赖着一动不动,只是傻笑:“别啊,你以为我是来找你喝酒的吗?我是真的有事找你。” “什么事?” 青阳从怀里掏出两只碗,一脸八卦:“你和大成玄尊过去究竟有过什么爱恨情仇啊?” 李青月微微皱眉:“你是想听来当下酒的谈资吗?” “你师父我是那种人吗?我这也是在关心你啊!”她给李青月倒了一碗酒,“我知道,小姑娘家家的,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要不你先喝点儿?人一喝多,就喜欢什么话都往外说。你放心,你师父我的嘴很严的。” 李青月看着青阳一脸期待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酒碗:“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啊。” 青阳立时抬手,在李青月脑门上狠狠一敲:“除了我,还有谁敢问你这些!当初你加入藏雷殿,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个小兔崽子也不肯和我说实话!我可是你师父!即便你当了师祖我也是!” 青阳骂骂咧咧地敲完李青月,又突然正色道:“别什么话都自己憋着,你可是有师父的人。” 李青月看着青阳义正词严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拿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好,我告诉你。” 青阳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花生瓜子,一脸期待地望着李青月。 “天地初始,一片混沌,鸿蒙神主开创天地,三界重建,万灵复生。我和白九思是神主眼中精气所化,诞生灵智的那一刻,他在极北,我在极南,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存在。” 李青月抬头望向一片黑暗的天空,思绪渐渐回溯。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数千年的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渐渐地,人族建立了王朝、城池,我也修炼出人形。我见到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但他们都不是我在混沌之中感受到的那个人。” 她闭上眼睛,声音也柔和起来。 第23章 悟兰因 “我一路向北,穿过风沙漫天的古道,越过人潮汹涌的城池,走过茫茫无边的大漠,穿过一望无际的戈壁。从烈日炎炎走进大雪纷飞,终于来到冰封之地,见到了白九思。” 青阳瞪大了眼睛,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那他是不是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李青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当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层后面,仿佛在沉睡。我走过去,隔着冰面看着他,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一眼万年。我喜欢上了他,想要和他在一起。” 青阳嚯了一声,感慨道:“这感情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在那之后,很多年里我们总是争斗,见面就打,整个九重天被我们闹得不得安宁。我们又从九重天打到凡间,可是我们从未真正分出胜负。” 李青月放下酒碗,远处一群飞蛾围绕着火盆,为了丁点光热,舍身赴死。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要换个方式相处,做一对人间夫妻,共同度劫。我们在一起生活了百年,虽然偶有拌嘴争斗,但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甚至在心里祈祷过,永远都不要度过情劫,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青阳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那后来他是不是移情别恋,另觅新欢了?所以你便誓杀渣男,大闹九重天,踏上了因爱生恨的复仇之路?” 李青月实在没忍住,顶着仙尊身份,还是翻了一个白眼。 青阳傻笑一声:“嘿……你继续……继续……” “我与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从出生起便喜欢亲近凡人,而他高高在上,冰冷孤寂,与世隔绝,比我更像一个神。因为一件事,他封住了我的法力,将我留在人间。我那时才发现,原来动心的只有我一个人。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度劫,再无其他……” 混沌之境,天空浑浊,灰雾弥漫,举目望去,满目蛮荒。 “鸿蒙神主在上,”白九思掀开衣摆跪了下去,“数千年前,神主以精气化为我和阿月肉身,赐我二人骨血,让我们在这世间游历一番,体验世间至欢至苦,以便来日飞升成神,主管六界。” “弟子不肖,未能完成神主之愿,反因这一遭游历生出些许烦恼。”白九思垂眸,诚心敬香,“今日来此,也想请神主为我解惑。” 清脆的银铃声回荡在混沌之镜。一个曼妙的身影出现在迷雾之中,朝白九思缓缓走来。 迷雾散开,少女姿容灵秀,宛若朝阳,脚步轻盈,赤足而立,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左边脚腕上挂着一串银铃,铃声悦耳,犹如天音。 白九思望着眼前的少女,微微皱眉:“你是何人?” 少女莞尔一笑,款款走到白九思面前:“鸿蒙乃我旧识。” 上古尊神?白九思皱眉,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数百年前封押邪祟,上古尊神皆已殒灭,或得道,与天地化为一体,这少女为何还存在于世,且多年不曾露面,无人知晓? “我乃时间之神羲娥。白九思,你是鸿蒙精气炼化的上仙,因尚未度过情劫,一直不能飞升成真神,我说得可是?” 白九思略略吃惊。 羲娥只是一笑,继续道:“若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姑姑’才对。” 白九思皱眉,看着羲娥道:“我向神主求助,你可能帮我?” “自然。”羲娥伸出右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便在混沌之中开出一道幻境之门,从入口向内看去,灵力环绕,幽深无比。一切完成后,她轻巧地转身,依旧一副少女模样,巧笑倩兮,对白九思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进入之后,你便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羲娥率先走入幻境,脚腕银铃轻晃,一路摇曳,诡异,神秘。白九思朝入口深深看了一眼,随即跟上。 幻境内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一望无际,两侧快速飞过七彩流光。 羲娥掌心腾起一团白色灵光,灵光化作一个通体透明的水晶灵球,灵球里映照出的便是那喧喧闹闹的三千世界。而后她掌心一翻,灵球消散,隧道两侧出现无数画面,快速在二人身边飞掠而过。 白九思惊讶地看着两侧飞快流过的景象:“你可以穿梭在三界时空之中?” “我乃时间之神,掌管日升月落、天地时历,把握时间节奏,自然能穿梭在三界时空之中。”羲娥轻笑一声,不以为意,“三界有限而寰宇无限,原生质,质生空,空生时,时生万物。我便是那御日之神、时间之母。” 这种能力已远超白九思对上古真神的认知,且若是能掌控时间,可以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也可以修改过去和未来,重置因果。 “你是说,世间万物、因果轮回皆在你手?” 羲娥于黑暗的隧道中散发出点点星光,她看了白九思半晌,摇了摇头:“时间于我们这些存在于朝夕的生灵,或许是万能的,但于这天地,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 三千世界,有太多规则是无法改变的,比如太阳东升西落、草木春荣秋枯、因果轮回相报,这些都不仅仅和时间有关,也不仅仅是改变时间便可以改变结果的。 白九思沉思片刻才道:“我只求一个真相,无关因果。” 自古以来寻到羲娥之人,无一不希望能改变因果,像白九思这般只求真相的倒是不多见。 羲娥手指捏诀,射出一点儿光芒,点在隧道一处:“最后还有一句话要嘱咐。” 盯着羲娥手指的那一处画面,白九思隐约看到,那是他将花如月独自留在凡间的时段。 “恶因会有恶果,善因会有善果,但无论哪种因果,皆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羲娥的声音越发缥缈,周围的光芒却愈盛,“你要知晓,因果虽不可改动,但万般一切皆是因果的一环,包括你今日来到此处。” 无数画面从白九思眼前飞过,均是他跟花如月相处的片段,上至九天云海,下至凡间城池,从过去到现在,从恩爱不已到仇恨滔天,数百年的光阴如同一场大梦。 望着眼前的画面,白九思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时间思绪万千,五味杂陈,到了最后,涌上心间的只有酸楚。 来不及思考羲娥的话,白九思已被漆黑的雨夜彻底吞没。 四周一片漆黑,大雨落下,不见日月星辰,唯有雨声响彻天地,无处不在。 白九思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阴森诡异的乱葬岗。雨滴从无尽的夜空纷纷落下,落在他脸上,却打不到他。 站在雨中,白九思困惑地伸出手,惊讶地看到雨滴从他掌心穿过,砸向地面。 羲娥走到白九思身边,二人周身均笼着一层淡淡的灵光,与周边的景色并不相融。 “这里是松鹤县,是你将四灵留在凡间那十年中的第一年。”羲娥指向乱葬岗的一处,“不过,你不属于这个时空,你可以看到这个时空的人和事,但是他们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 白九思轻轻点头,顺着羲娥手指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抬步朝画面中走去。 夜色中,栖迟斋的主人院落里一片漆黑,只有雨淅淅沥沥地落下。白九思站在院落中,雨水落在他脸上,却打不到他。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看着屋内的一切。 屋内,花如月神情憔悴地坐在床边,抱着一坛酒大口喝着。她的头发凌乱,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与痛苦,仿佛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白九思一步步来到花如月的身边,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他从未见过花如月如此模样。 “白九思……”花如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却并未看向白九思,只是狠狠地将手里空了的酒坛抛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九思心口一阵发涩,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什么也没有碰到。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身披蓑衣的孟长琴冲了进来。 “师父!”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他冲到花如月面前,夺过花如月手里的酒。 “师父,都已经三个月了,你不能再喝下去了!”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花如月却似乎并未听到,继续找酒,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为什么不能喝?你们凡人的酒……可真是好东西啊。” 孟长琴再次夺过花如月的酒,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求:“师父!” 花如月愣愣地看着孟长琴,醉意蒙眬的眼中忽然溢满泪水:“他走了……他丢下我了。” 白九思的心一瞬间仿佛被攥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花如月头一歪,昏死过去。白九思下意识伸手去接,但孟长琴已经抱起花如月向外跑去。 夜色中,医馆的厢房里,花如月躺在床上,孟长琴为她盖好被子,眼神中带着一丝担忧。 “以后别喝酒了,再这么喝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扛不住啊。”孟长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花如月看了孟长琴一眼,慢慢闭上眼睛。 这时,大夫走了过来,对孟长琴说道:“你随老夫来一下。” 孟长琴点了点头,跟着大夫走到窗边。 大夫站在窗边,对孟长琴说道:“你娘子有身孕了,你知道吗?” 孟长琴震惊地看着大夫,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什么?!” 花如月听到大夫的话,猛地坐起,眼神中带着一丝惊喜:“你们说什么?” 大夫微微一笑:“已经四个月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花如月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腹部,眼里逐渐溢满光彩,缓缓笑了起来:“真的吗?” 白九思颤抖着上前,将灵光包围的手掌贴在李青月腹上。 彼时,花如月错愕将手贴在自己腹上。两人的手掌似隔空紧紧相握,皆是小心翼翼的,贴上去便不敢再动。 在凡间数十载,她在百般艰辛境况下竟然怀了身孕。对这个新来的生命,白九思有惊喜,更多的却是忧虑,他隐约能猜到,这孩子会成为花如月的希望,可不幸的是,这孩子寄托着花如月最后的希望。 一道灵光闪现,羲娥的虚影出现在白九思虚影旁边,勾唇一笑:“还要往下看吗?” 白九思双拳攥紧,声音隐隐颤抖:“我要看。” 羲娥挥手,四周景物骤然破碎,化作七彩流光从四周飞速掠过。 七彩流光流速减缓,逐渐变化成实体,四周景象骤然一变,成了一座寒酸简陋的民宅院落。 白九思神情错愕地站在院落中,只见一村妇端着一盆水匆匆进了院中小屋。 孟长琴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不时看向小屋。 “出来了!孩子出来了!”稳婆的声音自院内响起,伴随着房中传出的花如月剧烈痛苦的惨叫声,随即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孟长琴脚步一顿,露出欢喜之色,匆匆进了小屋。 简陋的房间中,花如月满脸汗水,疲惫地躺在床上。稳婆笑着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孟长琴:“恭喜,是个男孩。” 小孩子尚是满脸褶皱,一副没长开的样子。孟长琴欣喜地抱着孩子来到床前:“师父,你看。” 花如月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她伸出手戳了戳孩子肉嘟嘟的小脸蛋,满脸疼惜和爱怜。 孟长琴抱起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摇篮中:“师父,我想做他舅舅。” 花如月点头:“那你以后要多教他说话、读书。” “真的?”孟长琴欣喜看向花如月,见花如月点头,又兴奋起来,“你放心,我一定将这孩子教成栋梁之材,青史留名不说,至少也要文成武就……你快些养好身子,日后你来教他武艺,这孩子成才定然指日可待!” 听着孟长琴絮叨,花如月似乎终于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对了,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吧,现在世道太乱,你又有了孩子,为孩子考虑,也不该太过操劳,至于银钱,我可以去赚的——”孟长琴猛地顿住,“他还没有名字。” 花如月看着软乎乎的小团子,心念微动,但转瞬间又黯然神伤。她虽是不死之身,但孩子不是。这孩子身上没有白九思的灵力保护,又没有仙气护体,只是个平凡脆弱的小生命。 “就唤他‘十安’吧。”花如月伸手摸了摸攥着拳头的小手,“十方之地皆平安。” “十安,你有名字了。”孟长琴笑着哄摇篮里的婴儿。 “十安……”白九思百感交集地看着婴儿的双眼,喉咙涌动,似有千言万语。他缓缓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婴儿。 在他指尖将要触到婴儿的脸颊时,四周画面却片片破碎,化作碎屑,而后变成飞速掠过的七彩流光。 七彩流光放缓,破碎画面再次重组,四周变成了民间小巷。 白九思垂眸站在小巷中,见一只竹藤编织的球儿缓缓地滚来,停在他脚下。他抬头看去,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 十安站在不远处,懵懂地看着白九思,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白九思忘了孩子看不见他,缓缓蹲下身子,激动地向十安张开双手。 “十安。”他轻唤他的名字。 可十安看不见白九思,他盯上了小巷墙上落着的一只十分好看的蝴蝶。蝴蝶扇动翅膀,将要飞起来时,被十安一把扣住了。 他空握着手,不敢打开看,也不敢动作,就这样上半身僵硬着,只用小腿缓缓移动,兴奋道:“娘!舅舅!我抓住蝴蝶了!” 花如月和孟长琴远在街角,听不见十安的声音,街边嬉闹的孩童却闻声赶来,看到十安,便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手中扣着蝴蝶,加上身体本就弱小,十安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便被推倒在地。小小的身躯穿过白九思的身体。白九思似乎想将他抱起来,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些孩子从地上捡起石头向十安丢去。 “又是他,没爹的野种。” 孩子们嘲笑着十安,丢来的石头砸在他身上、脸上。十安到底还小,伸手去挡的时候,蝴蝶钻出指缝,飞走了。 “还敢来我们这里抓蝴蝶!打他!” “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来这里玩!” 随便捏造的借口,就可以成为欺负十安的理由。孩子们一拥而上,将十安围在中间。 “我有爹的。”被打得鼻青脸肿,十安却依旧认真又坚定道,“我有爹。” “娘说过,爹是位仙君,镇守着无量碑。 “人间能长乐久安就是因为有无量碑镇压邪祟。 “娘还说,爹现在没有回来,一定是镇守无量碑去了。 “爹是能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英雄……” 他细细地将花如月骗他的话都记在心里,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给这些只是想无端找碴儿欺负他的人听。 白九思眼眶发红,他看向羲娥,微微启唇。半晌,他无力垂下双手,没有说话。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未出口的话却如同千刀万剐,让白九思的心绪再也不得安宁。此刻,他终于明白李青月斩杀旱龙誓死要守护天下苍生的意义。 所有人皆活在世道之下,若是世道难见光明,便无人可以幸免,除非顺应这世道,变成一个恶人。 他过去,是在强迫阿月变成这样的人。 “回仙界后,我……”白九思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出内疚和自责。 “其实我知道,这十年你在哪里、都做了什么。”羲娥周身闪烁着光芒。 闻言,白九思身形一顿,错愕看向羲娥,转瞬又释然。 羲娥轻叹一口气,继续道:“所以,凡间岁月十载,你现在见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她不疾不缓地走上前来,轻轻挥手,四周景象再次破碎,七彩流光缓缓流动。 待流光散去,白九思站在荒野上,茫然四顾。 天降邪祟的七年,人世疾苦,终于爆发了最大规模的战争、饥荒、瘟疫。 战争过后,遍地疮痍,到处都是燃烧的硝烟,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沟渠中的鲜血染红了倒塌的战旗。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或推车或相互搀扶,衣衫褴褛,神色麻木地经过战场。 白九思目睹百姓的悲惨,心下一惊,慌忙寻找花如月的身影。 长巷尽头,白九思终于看到了一身狼狈、头破血流、怀中抱着药篓惊惶失措跑来的花如月。 她身后,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发疯一般地追着她。 “她手中有药,还有粮食,抢她,我们就可以撑过去!” 百姓们凶相毕露,用石块和木棍攻击李青月。一块石头打在李青月腿上,她抱着药篓向前打了个趔趄。 “阿月!”白九思瞬移至阿月面前,想要将她扶住,结果扑了个空。 花如月穿过白九思的身体虚影,狠狠地摔倒在地,药篓中的草药散落一地。她顾不得摔破的手掌,手忙脚乱地收拢地上的草药。她咬着牙起身继续往前跑,没有回头,更不敢停下脚步,不一会儿便甩开众人,向一间破旧的草屋奔去。 她一进门,孟长琴就将大门牢牢关上,又将石块堵在门口,铁锹横在门闩之上。直到四周一片漆黑,两人才平息下来,松了口气。 白九思站在院中紧握着双拳,呼吸急促,气愤难平。 他那时封印花如月法力,是怕她斩杀旱龙,因一身法力惹来九天之上的神君追责,没想到,法力被封却使她被这些百姓欺负。 那些拼命夺来的药材被花如月用石头捣碎。他们不敢生火,便只能用这种方式将药材混在一起。 花如月将那药材碾好,端到十安面前,轻轻哄了两声,将孩子唤醒:“十安,醒醒。” “十安不要吃药,太苦。” 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懵懂,却也知道这药都是娘亲和舅舅拼命夺来的,于是他借口药太苦,希望娘亲和舅舅不要再这样为他拼命。 “有蜜糖,娘给你找了蜜糖回来……”李青月慌忙从口袋中翻出一块脏兮兮的糖果,“十安最勇敢了,把药吃了,好不好?” 十安小脸被烧得通红,他看着花如月,依旧摇头:“十安不想吃药,也不想吃糖,舅舅也病了,娘把十安的药给舅舅吧。” 这话说出来,花如月和孟长琴哪还能不清楚十安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的苦涩蔓延开来,化作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孟长琴接过那药,对着花如月摇头:“我来吧,你去门口守着。” 花如月沉默半晌,还是起身,将药递给孟长琴。 孩子身患重病,作为母亲却无能为力,花如月确实再也撑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急需发泄。可她转了一圈,最后只是坐在门口捂着脸无声地落泪。 孟长琴的做法简单粗暴许多,他捏着十安的鼻子,直接将药灌了进去。十安咳嗽不止,他便轻拍着他的后背,同样也是无能为力。 “都喝下去了。”等花如月不再抽泣,孟长琴才将十安交给她。 第二日清晨,花如月抱着昏迷又满脸通红的十安,慌得六神无主。 “你别急,看好孩子,我再出去找药。”孟长琴再度跑了出去。 “娘亲,舅舅呢?” 花如月强忍着哽咽,将采来的野果子递给十安:“他去给十安找药了。” 十安怔然:“娘,我好难受啊。” “等吃了药,十安病就会好,就不会难受了。” 这下十安没有说话。他看着黑沉沉的天际,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娘,你说爹去镇守无量碑、镇压邪祟,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花如月沉默。 “邪祟难缠,爹一人能斗得过他们吗?” 花如月依旧沉默。 “娘,如果我死了,也会上天吗?” 心被狠狠揪了一把,花如月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想开口哄骗孩子些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安想去帮爹。” 花如月彻底哑然,她看着十安,下意识捂住十安嘴巴,摇头:“十安不能去,十安要留下来陪娘亲。” 十安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娘亲,安抚似的伸出自己的小手,贴在她后心:“娘亲不要怕。” 画面戛然而止,白九思像预感到了什么,他挥袖击碎羲娥的时空长河,周遭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不要让他死。” 羲娥听见白九思的声音。随后,她看着白九思跪在自己脚下,全然卑微的姿态,不断哀求她:“只要不让他死,什么我都肯答应你。” 可羲娥摇头:“我做不到。” “你不是时间之神?”白九思双目赤红,盯着羲娥,“让他活过来,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办到,求你……我只求你不要让他死!” 白九思已近崩溃,羲娥却依旧摇头。 “小神无能。”羲娥斟酌着用词,诚恳又认真。 过了很久,一滴泪重重地砸在地上,白九思颓然垂下头,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 画面再次展现,已是三日后的情景。 十安高烧不退,昏睡的时间已远比清醒的时间长。少有的睁开眼还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便会喃喃着叫“娘亲”,偶尔也会冒出一声“爹爹”。 终于在第十天,十安再支撑不住,开始胡言乱语。 “娘亲,”十安拉起花如月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小脸上,“我抓住蝴蝶了。” “什么?” “十安见到爹了,他帮我抓的蝴蝶,你看……是不是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花如月僵住,将十安牢牢抱在怀里。 “爹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十安的胡话还在继续,花如月却再也受不住,抱着十安跑了出去。 “蝴蝶……蝴蝶就给娘了,十安有点儿困……”十安的声音越来越小,小手慢慢落了下去。一双眸子没了神采,气息奄奄。 “十安!十安别睡,千万不能睡,娘去给你抓蝴蝶去,抓完蝴蝶去买糖吃,然后去看舅舅……”花如月拼命捏诀,指尖神光闪动,却转瞬即灭。 “娘,你身上好香啊,难怪蝴蝶会落在你身上。”十安含笑闭上眼睛,彻底没了声息。 那柔软的躯体从花如月臂弯里滑落,被烧红的身体终于慢慢冷了下来。 “十安!不要!十安……”花如月惊惧地看着十安,整个人都慌了。她将手掌贴在十安额头上,神光涌出,可每次施法都被金光牢牢束缚,功亏一篑。金光的反噬让花如月五脏俱焚,喷出一口血来。她跌坐在地上,又匆忙爬起来,抱着十安向着什么方向没命地跑去。 花如月抱着十安从白九思的虚影中穿过,白九思双眼赤红,摇摇欲坠。 荒山僻静无人,寒风阵阵,枯草飞扬。 花如月抱着十安,几次险些从山上滚下去。她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白九思看到了花如月死命奔向的地方——山下的鸿蒙神龛。 花如月双膝跪地,将十安放到一旁破旧的蒲团上,满脸泪水地望着鸿蒙神像,跪地叩首。 “神主在上,弟子阿月,请求神主帮我找到白九思!请神主告诉他,一切都是我一人之错。” 一句话,她对着神像重重地磕了三次头。 白九思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原来,在花如月心中,他抛下她在凡间十年,是因为那场赌气的辩论。 不过一场争执,就算他们理念不合,他白九思也断不会为此这般对待花如月的。 解释的话难以开口,白九思吐出一口血来。 “你若是撑不住了,我们现在便可以离开这里。”羲娥想上前扶住白九思,却被他挥手制止了。 白九思擦了擦嘴角,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唯独清晰的只有不断磕头认错的花如月。她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哀切又绝望。 可他与她隔着四百年,只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终于,白九思也跪在地上,对着鸿蒙神主重重叩首。 “神主在上,弟子白九思叩首。愿神主保佑阿月……”到嘴边的话有些哽住,白九思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万般顺意……往事如烟。” 最后四个字将将落下,鸿蒙神龛外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风呼啸,大雪飞扬。 羲娥也是一怔,看着白九思的神色变了变,到底没有说话。 鸿蒙神庙外大风呼啸,灰色的雪重重压下来,掩盖了一切。 花如月枯坐在鸿蒙神像前,窗边的雪花零星飘了进来,花如月也毫无知觉,只仰头望着天空。 “她在看什么?”羲娥不解。 她在看我。白九思启唇,却说不出这个答案。 花如月的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不满,她甚至有些期待地看着天空。她就是在看白九思,或者说,在等白九思。等他下凡来解救苍生、解救她自己。 夜色如墨,鸿蒙大殿的平台上,李青月坐在石阶上,面前摆着一坛酒。她轻轻抿了一口,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 青阳坐在一旁,满脸震惊,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的孩子是……” 李青月微微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木然:“死于瘟疫,殁年六岁。”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石盆里的火焰啪啪作响。 青阳半晌不语,抱着酒坛一口气喝了半坛,才抹了一把嘴看向李青月:“这便是你们的恩怨,是你筹谋百年杀他的缘由吗?” 李青月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还不止如此。” 青阳一愣,不明所以。 李青月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沧桑:“你知道世上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 青阳摇了摇头。 李青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就是不死。” 漫天飞雪,白九思仍跪在地上,花如月却已擦干眼泪,抹去额上的鲜血,一步步走出神庙。 花如月抱着十安的尸体,神情呆滞地走在街道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白九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眼神中带着一丝绝望。 一群灾民围住了花如月。 “就是她!我明明杀了她!但她居然没死!她肯定是扫把星转世,就是她害我们受苦!” “打死妖孽!不能放过她!” “打死她!” 灾民们凶相毕露,捡起石块攻击花如月。花如月护着十安的身体,任凭石块砸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白九思扑在花如月身上,试图保护她,但石块纷纷穿过他的身子。 孟长琴挥舞着一柄长刀跑来,大声喊道:“滚开!都给我滚开!” 灾民们受惊,纷纷躲开。 孟长琴一手拉着花如月,一手挥舞着长刀,逐渐脱离围堵的灾民。 领头的灾民望着花如月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阴狠。 白九思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只是追着花如月离去。 突然,远处,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射穿了孟长琴的胸口。 花如月陡然一惊:“孟长琴!” 远处的灾民头目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朝身后的灾民们挥了挥手:“抓住他们!除掉妖孽!” 孟长琴一直将花如月护在自己身下,任凭棍棒落在自己身上。 鲜血从孟长琴的胸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染湿了花如月的衣物。花如月身上金光闪现,一道灵力波震荡开来,将四周的灾民们都击倒在地。 花如月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面容苍白,身子摇摇欲坠,但她还是咬牙坐起,查看孟长琴的伤势。 孟长琴奄奄一息。花如月伸手压住他胸前的伤口,勉强保持声音平稳:“孟长琴,你快起来,起来我们去找大夫!你这点儿小伤,很快就治好了。你先前不是好奇九重天吗?等你好了,我就带你上九重天见见世面。” “你呀,连骗人也不会。”孟长琴努力扯了笑容。 “花如月要万事顺遂、一切平安,不再受人欺负。”一句话,他说得气喘吁吁,“这世间要再无瘟疫,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说这些做什么?”花如月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难免慌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之时的祝福和诅咒最是灵验,”孟长琴深吸一口气,“我想试试。” “师父……你不用为我难过,相反我一直很庆幸遇见了你。”孟长琴看着花如月,“我这辈子,骂过贪官,做过逃犯,斩过旱龙,谁有我活得精彩?倒是你,还要被限制法力多少年?以后我不在了,有没有什么人能帮你?” 花如月的眼睛再次红了:“你管好自己,别替我操心这些。” 孟长琴咳嗽一声。花如月茫然地看着孟长琴,只见他嘴角开始流血,耳朵里也流出血丝。 “孟长琴!长琴!” 孟长琴慢慢抬起自己的手,又无力垂下:“师父,我……看不见东西了,还有点儿冷,原来人死之前是这个样子。” 花如月抓住他的手,泪如雨下:“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要道歉?”孟长琴伸出颤抖的手,摸索到花如月的掌心,他用尽力气抓着花如月,呼吸开始急促,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却依旧在笑。 “师父,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仙君,虽然……我也没见过其他仙君,”他轻笑一声,“但你以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你让无数百姓……免去旱灾之苦,你很了不起,你知道吗?跟在你身边,我觉得骄傲,哪怕是死,也心甘情愿的。” 花如月泪流不止,试图使用法力救活孟长琴,却被反噬,吐出一口血来。她跌坐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 孟长琴呼吸越来越急促,最终转为虚弱地抽气:“师父,别试了,我不成了。” 孟长琴双眼突然空洞,他望着某处,喃喃道:“小时候……书堂的先生对我说,做人逆势而行,如同逆风执炬,早晚……引火烧身。可我就是不信邪啊,面对不公……如果没人抗争,那不是更糟糕吗?师父……世道如此,但总会有些人像我们一般永不妥协。这些人多了……总会有什么变化的。” 花如月用衣袖去擦孟长琴嘴边的血,心疼道:“你别再说了。” 孟长琴置若罔闻,只是道:“就如我相信,逆水行舟的人多了,水流的流向也就变了……这逆势而上的人多了……世道也一定就要变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孟长琴修长苍白的手指慢慢失去力量,最后,他不再挣扎,他的手也从花如月手中滑落,双眼失去了神采。 “长琴?” 孟长琴停止了呼吸,一双失神的眼睛还看着花如月的方向。 花如月失声痛哭,死死抱住孟长琴:“孟长琴!你睁开眼睛!我不要你这么窝囊地死!你是同我斩杀过旱龙的人!我们都敢同天道抗争!为何……为何……” 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她终于明白,即便同天道相抗,也无法避免死亡。 良久,她伸出颤抖的手,为孟长琴合上双眼。 第24章 千千结 一把火烧了孟长琴的尸骨,花如月只捧出地上一把灰烬装进口袋,随身携带。 “十安,长琴。 “我会亲手改变这世道,证明给你们看。 “我还要以鲜血告诫诸位上仙,他们所恪守的‘天道’,不过是故步自封、墨守成规。 “这世间万般规矩,皆是人定,什么仙君、上神,亦是蝼蚁、凡尘,不过因久居高位,便忘德忘本。 “遇邪祟不除、遇旱龙不斩,德不配位,有何资格自称为逍遥仙人?” 白九思身形僵硬,此番话让他终于明白,或许花如月不是恨他,而是厌弃他。 阿月要杀他,并非因为当年他辜负了阿月的感情,甚至并非因为死去的孟长琴和十安,这一切可以称为导火索,却不是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为上仙,德不配位,身处世局,却总想将自己摘离。 白九思颓然地跪坐着。 羲娥步步走来,怜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白九思,这是你自己要看的。” 白九思沉默,拳头紧攥,指尖刺破掌心流出血来。 羲娥声音平静:“还没结束呢。”她抬手一挥,周遭破碎,化作无数七彩流光。 破败的村庄里,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发疯地冲向花如月。 “她不死的!吃了她的肉,我们就可以撑过去!” “她是妖孽,吃了她的肉,就能祛除瘟疫!” 烈日当空,花如月被绑在高台之上,嘴唇干裂,脸色苍白、虚弱,痛苦不堪。 灾民头领满眼戾气地站在一旁,大声喊道:“她是会妖法的妖孽,我们的灾荒和疾苦都是因她而起!只要除掉她,我们的苦日子就能结束了!” 百姓们纷纷厌恶地看着花如月:“除掉她!除掉她!” 一名巫师打扮的人拎起酒坛浇在花如月身上,嘴中念着咒语。台下众人神情冷漠地望着花如月。 突然,巫师将燃着的火把丢在花如月脚边,火舌一路攀爬,最终花如月没入熊熊大火之中。 白九思痛苦地爬过去,指尖刚接触到火焰,周遭再度化为七彩流光。 漆黑的雨夜,郊外一片荒芜,野草遍地,天上乌云聚拢,大雨滂沱。一把铁锹在地上铲土,已然铲出一个一人大小的大坑。 “绑结实了吗?” “铁链绑的,结实得很,过来搭把手。” 花如月躺在草席之中,目光木然,望向无边的夜空。 众人将花如月抬进坑中,开始填土。坑被填平,百姓们才离开。 白九思站在雨中,雨水淋不湿他,他只能神情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雨逐渐停下,几只瘦弱的野狗循着气味而来,撕咬着埋在泥土里的草席。 几块石子砸来,打跑了野狗。游乐仙走了过来,将草席从泥土里拉了出来。 “命可真大啊!”游乐仙打开草席,发现花如月依然有呼吸。 “可惜了,世人多愚昧……”游乐仙摇了摇头,走开了。一本书从他身上滑落,掉在花如月身边。 “复生阵。此法阵有使已死之人复生之力,需集齐四方尊者以元神所炼的本命神器,于仙魔之气汇集处启动,加之血亲肉身献祭,可使已死之人复生。” 花如月看着书中这一页,缓缓坐起,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跳动的火光映在青阳的脸上,她满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复生阵!万物运转皆有天地规律,还有此等逆天法阵?” 李青月则是淡淡瞥了一眼角落中的《器录》,解释道:“我那时也不确定,但书中所记的寒鳞匕首确实可以弑神。何况,我也没有选择。” “那……大成玄尊知道法阵的事吗?”青阳接着问道。 李青月轻轻放下手中的酒坛,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他心中只有天道,我所做之事是逆天而行,他知道之后定会阻拦,所以我恢复法力后,假意同他重修旧好,用翻天印将他封印,让他无法阻拦我。” 青阳愣住了。她缓缓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那也是他的孩子,你若说了,说不定他会帮你。” 李青月蓦然攥紧了拳头:“他不会的。他心中只有天道,我的孩子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个意外。他天性凉薄,我和他相伴万年,他都能丢下我,回九重天。我怎么敢赌他对这个没见过的孩子有情呢?” 白九思愣愣地望着眼前熟悉的天姥峰。 羲娥在他身后轻轻说道:“这就是最后了。” 阳光洒在天姥峰的广场上,白九思咬着牙一步步走向高台。 那里,花如月正全力施法,试图启动一个被神光笼罩的大阵。她的面容显得格外专注和坚定。她的双手在空中快速结印,身体周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游乐仙站在一旁:“令郎的元神已经在大阵之中了。” 花如月没有回答,只是更加专注地施法。神光闪耀的大阵中,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花如月的法力不断注入,那身影逐渐变得清晰,那是十安。 “娘!娘!” 花如月面露喜色,但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她轻声回应道:“十安,娘在这里。”她更加艰难地施加法力。 法阵中十安的身影渐渐凝实,他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白九思站在高台边缘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向十安走去,眼神中带着一丝渴望和犹豫。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十安的瞬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不……这不对……” 他突然变得惊恐,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猛地回头,只见一道凌厉的剑光从远处飞来,直指大阵。 “不要!!!” 白九思飞扑向大阵,试图阻止那道剑光,但那道剑光穿过他的身体,狠狠地地劈在大阵上。大阵瞬间破碎,灵力四散。 花如月被爆破之力冲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十安刚刚凝聚成的身影慢慢消散,他稚嫩的声音哭喊着:“娘!我不想离开你!娘!” 花如月无力地瘫倒在地,她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痛苦。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在寻找什么。 “十安……” 远处,白九思手持长剑,一身冷傲和戾气,缓缓走上高台。 白九思看着三百年前的自己,彻底明白了一切。 花如月缓缓回头,她的目光中充满了血泪。她咬紧牙关,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和质问:“白、九、思!” 二人缠斗在一起,如搏命般厮杀,剑光闪烁,灵力四溢。 “是你杀了他……” “白九思!是你,杀了他!” 白九思再也无法支撑,他捂住胸口,扬起头无声地嘶吼,痛苦和悔恨纷至沓来,铺天盖地,无法阻挡,巨大的灵力居然震碎了时空的隔断。 白九思脚下的土地向四周裂开,巨大的灵力从白九思的身体向外散出,周遭的世界开始摇晃。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仿佛无法承受这沉重的真相。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缓缓渗出。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羲娥自荒原深处遥遥走来。到了白九思面前,她指尖轻触他的眉心,一道灵光自她指尖溢出,白九思瞬间安静下来,颓然地跪坐在雪地上。 这个世界的画面缓缓破碎,层层漫开,直至分崩离析。 白九思双眼通红,单膝跪地。 羲娥微微弯腰,直视白九思的双眼,冷酷地问:“她为何要杀你,你现在明白了吗?” 白九思没有回答,猩红的双眼仍死死盯着地面。 羲娥并不在意,她直起身体,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漠:“这世间没有无来由的爱,也不存在无来由的恨。我看了你的过去,知你是尊重因果、敬畏法则的神,是时候去面对你的因果了。” 羲娥绕过白九思,不再理他,向混沌深处走去。灵光一闪,她的身影消失了。白九思浑身颤抖,几欲疯狂。 讲完故事,李青月丢掉了已经喝空的酒坛,站了起来。 “好了,故事你都听到了,三日之期也要到了,你不下山去吗?” 青阳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可是你师父,谁走,我都不能走!” 李青月微微一笑,抬步朝外走去。青阳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然,李青月脚步一顿,只觉得无数灵力涌入自己的身体。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掌召唤离火,掌心的离火空前明亮。 李青月攥紧拳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异:“白九思……受伤了?” 藏雷殿的崇吾殿内,茶香袅袅,雾气缭绕。 四方尊者随意地闲坐,各自品着茶,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颢天尊者率先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这四灵仙尊也真是好命,三百年前,她将九重天搅得天怒人怨、人仰马翻,恰逢本尊那时潜心修习,云游四海,不在九重天,否则怎能容得她那般放肆?” 朱赤尊者缓缓放下茶杯,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尊那时正在画山河表里图,那幅画集合山河万物、天地灵气,极耗精力,本尊画了十几年才将此画完成。出关之后,四灵已经被大成玄尊诛杀,元神逃窜到凡间,否则本尊定叫她形神俱灭,怎会如今日这般麻烦?” 玄幽尊者捋了捋落地长须,笑道:“本尊倒是在九重天,可那四灵是大成玄尊的道侣,说到底,这是人家小夫妻的家事,我怎好插手?但没想到……唉,看来无论是法力多高的上神,只要沾染上情爱,都会失去理智。” 颢天尊者和朱赤尊者点头称是。玄幽尊者放下茶杯,看向一身武将打扮的北方尊者烈阳:“烈阳尊者那时在做什么?” 烈阳尊者冷哼一声:“说来可惜,本尊在闭关,等出关了,大成玄尊已经将四灵肉身诛灭,未给本尊施展的机会,为了这件事,本尊三百年都没来藏雷殿。白九思不够意思,此等大事,怎能不等本尊到场,白白放过那个祸害。” 四境尊者你来我往,相谈甚欢。 永寿与普元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 永寿低声说道:“这四位尊者可真神奇,需要他们的时候一起不在,如今我藏雷殿一出头,他们就都来了。” 普元附和道:“看破莫说破,还是好仙友。” 龙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站起身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意:“明日下凡诛杀四灵,还望四位尊者莫要再找其他缘由推脱。” 四境尊者齐声应道:“那是自然。” 藏雷殿众弟子纷纷斗志昂扬,殿内杀气腾腾。 净云宗的静室里,烛火跳动,光与影不断变幻。 张酸盘腿而坐,面容端正,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气息。 樊凌儿坐在桌子对面,双手支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酸,仿佛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 张酸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皱眉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樊凌儿微微一笑,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和玩味,却不言语。张酸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起身欲走。 “又要去找仙尊?都跟你说了,仙尊心里有人,你没机会的。”樊凌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却也透着几分认真。 张酸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樊凌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在手里抛着玩,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张酸。 “你偷我的玉佩?”张酸的目光一凝,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会不会说话?你的玉佩不是在你腰间吗?”樊凌儿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 张酸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间果然挂着一个和樊凌儿手中一模一样的玉佩。 “你记不记得你身上这个玉佩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记得,这个玉佩自我记事时就挂在我身上,家里人说是我的保护符。” 樊凌儿语气慎重:“那应该就是你。我曾经问过掌管命簿的瑜琊仙君,他说拿着另一半玉佩的人就是我的姻缘,可助我度情劫。” 张酸的眉头紧皱成一个“川”字,最终面无表情地解下自己的玉佩,丢给樊凌儿:“你换个人度劫。” 樊凌儿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你从小戴到大的玉佩说不要就不要了?” “对,不要。”张酸语气坚决,大步离开。 樊凌儿顿时气急,抬手一道灵光射向张酸手腕。张酸手腕一痛,撸起袖子一看,只见左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红线,那红线仿佛长在骨血里一般,闪着红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张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是我的姻缘线,我只是施法让你看到而已。” 张酸明显不信,伸出手腕:“我不想跟你胡闹,给我去掉。” “我没办法给你去掉,天注定的姻缘,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灵光散去,张酸手腕上的红线再度消失,他以为樊凌儿在胡闹,冷哼一声:“无聊。”说完,转身离开。 樊凌儿追在后面,急切地喊道:“我说的是真的!” 夜色深沉,旷野荒凉,人迹罕至。 一根藤条从天际垂下来,化成凝烟的样子。她站在路边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道:“好久没来凡间,找不到路了,净云宗到底在哪儿啊?” 凝烟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找不到方向,干脆捏了个仙诀,变出一个罗盘。 罗盘悠悠旋转,凝烟却迟迟未动。良久,她摸摸脑袋,“净云宗在什么方向来着?”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也吹乱了凝烟的发丝。从她身侧显出身形的隐童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 凝烟摇了摇头:“我好久没来凡间了,再说,我也没去过净云宗。” “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净云宗在哪儿,那还下凡干什么?”隐童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抱怨。 “我又没让你跟着,是你自己非要跟我下凡的!”凝烟反驳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赶马的吆喝声,打破了他俩的僵持。 凝烟和隐童子同时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卡在官道中央,家丁们正卖力地驱赶马匹,却无济于事。 蒋辩的父亲神色焦急,提着灯笼在马车周围转来转去。 “找人帮忙来抬啊,净云宗要出大事了,我们今天必须赶到,再晚就来不及了。”蒋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这荒郊野外,乌漆墨黑的,哪里有人啊。”家丁无奈地说道。 蒋父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我的辩儿还在净云宗呢,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如果跟着宗门遭了难,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要活了。唉,我当初就不该把他送过来。” 就在这时,凝烟的声音传来:“你们需要帮忙吗?” 蒋父回头一看,一个小姑娘和小孩童站在路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们住在附近吗?家里可有父兄,能帮忙叫几个人过来抬车吗?老夫必有重谢。” 凝烟摇了摇头:“不住附近。” 隐童子也跟着说道:“没有父兄。” 蒋父叹了口气:“唉,这可怎么办呢?” “我就行啊。”凝烟走到车后,单手一抬,向前一推,马车便轻松地从坑里抬了出来。 马匹终于解脱,兴奋地用蹄子踏地,鼻子呼哧呼哧往外冒粗气。 蒋父大喜过望,感激地看着凝烟:“姑娘好大的力气,太谢谢你了,有劳了。” 凝烟拍了拍手上的灰,微微一笑:“不必客气。你们要去净云宗?” 蒋父点了点头:“是啊。” 凝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太巧了,我也要去净云宗,你知道怎么走吗?” 隐童子立刻抱上了凝烟的大腿,兴奋地说道:“我也要去!” 家丁正在检查车轮,插话道:“老爷,车轮坏了,得修修才能走。” 蒋父叹了口气:“唉,诸事不利。”他转向凝烟:“姑娘,你和你弟弟先等等,我们的马车坏了,等家丁修好马车,就带你们过去。” 凝烟几步上前,挽了挽袖子:“不用这么麻烦,我带你飞,你指路就好啦。” 隐童子闻言,立刻抱上了凝烟的大腿。 凝烟揪住蒋父的后脖领,用力一拉,带着他飞了起来。蒋父两脚腾空,双手乱舞,吓得哇哇大叫:“啊啊啊啊!” 五日之期已到,龙渊撤去了遮天镜,准备去净云宗大开杀戒。 离陌和苍涂守在白九思身边,面露担忧。 “天马上就亮了,玄尊再不醒就没人能阻止龙渊了。”苍涂盯着窗外微微透出的曦光说道。 “师尊的元神不像被人掳去,更像他自己不愿归体。”离陌同样面色凝重。 白九思的护体金光闪烁,只是面色越发苍白。 净云宗的山门广场上,日光从东方升起,洒在弟子们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净云宗余下的弟子早早站立成队,如同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练习剑法。然而,而蒋辩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地飘向远处。 玄微、紫阳、丹阳等长老站于队列前,审视着每一个人的剑法,眼神里带着一丝严厉。 李青月和樊凌儿走来,众弟子整齐划一地收剑,对着李青月一拜:“拜见师祖。” 藏雷殿的山门口,龙渊站在那里,扫视着整装待发的仙甲兵,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四境尊者呢?” 晋元恭敬地说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好几次,他们都说马上就到。” 龙渊嘲讽地一笑:“不等他们了。” 他开始施法,雷电环绕他的周身,顿时乌云聚集,云层剧烈翻涌,电闪雷鸣。 “下凡,迎战!”龙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威严。 樊交交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还是拿出了锤子和白骨钉。 仙甲兵均亮出兵器,寒光凛然。 然而,龙渊刚抬步,一道剑气便劈在他脚下,惊得他连连后退。众人慌忙化盾备战,抬头看去,只见白九思手握契月剑缓缓降下。 众人大喜过望,慌忙跪拜:“玄尊!” 龙渊亦惊喜地上前:“师尊,你无事了?” 白九思冷冷地看了龙渊一眼,而后看向众弟子:“收兵,回去。” 龙渊脸上的笑容凝固,他不甘心地上前:“师尊,那四灵——” 白九思冷声打断:“都听好了,日后藏雷殿若有人敢对净云宗任一人出手,便废去仙骨,逐出藏雷殿。” 众人大骇,再不敢妄动。 净云宗的山门广场上,翻滚的乌云散去,露出晴朗的天空,天上地下一片祥和。李青月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天空。众弟子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蒋辩有些疑惑地说道:“这还打不打了?” 曲星蛮也跟着说道:“就是啊,怎么没动静了?” 长老们对视一眼,玄微朝李青月走来:“师父,看来是藏雷殿出现异变了。” 李青月不语,收起了逐日剑,蹙眉思索。 就在这时,凝烟的声音传来:“夫人!”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蒋父瘫倒在入口处,气喘吁吁。 蒋辩惊呼一声:“爹!”朝自己父亲跑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李青月扑来,玄微下意识想要阻拦,李青月抬手示意不必。凝烟和隐童子一个抱胳膊,一个抱腿,扑在李青月身上。 “夫人,我终于找到你了。”凝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李青月,我好饿啊。”隐童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众人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李青月扫视一圈,微微皱眉:“看来今日这场仗是打不起来了,都回去自行修炼,切勿放松警惕。”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师祖。”随后如同水潮般散去。 蒋辩也扶着自己父亲离开。 鸿蒙大殿内,隐童子面前摆满了美食,他埋头大吃大喝,不亦乐乎。 李青月看着絮絮叨叨的凝烟,微微皱眉:“你说白九思元神又离体了吗?” 凝烟点了点头:“对啊,我就知道肯定不是夫人做的!可是龙渊仙君他咬死了是夫人做的,不但集结了丹霞境的兵力,找来四境尊者,还擅用遮天镜下战书,完全不顾玄尊曾经说的不能对你下手的命令。” 李青月一愣:“白九思还下过这种令?什么时候的事?” 凝烟继续说道:“就是玄尊之前刚醒来时说的。” 李青月目光一闪,似是难以置信。 凝烟察言观色,继续劝说:“玄尊心里肯定是有夫人你的,所以哪怕夫人你对他下杀手,他还是舍不得动你分毫,要我说,这一切都是龙渊仙君一意孤行,我们背地里还笑话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被辜负的是他呢。” 李青月面色变得晦暗,凝烟察觉了,立刻辩解道:“夫人,我不是说你辜负了玄尊——” 樊凌儿冷笑一声,打断了凝烟的话:“龙渊既然如此针对仙尊,你又为何能从藏雷殿里逃出来?” 凝烟一拍脑袋:“嗐,你不说我都忘了。”她从背着的包裹里翻出一个木匣,递给樊凌儿,“在龙渊仙君用遮天镜下战书那天,我就偷溜出来了,后来还是多亏了樊仙君的帮忙,我才能逃到凡间。他托我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盒子给你,还说,虽然阵营不同,但这是他为人父能最后为你做的事情。” 樊凌儿面若冰霜:“他的东西,我不要。” 凝烟把木匣放到桌子上,实在道:“我只负责送,你不想收,就自己跟他说。” 樊凌儿看着木匣,微微抿唇。 李青月看着凝烟,微微皱眉:“你是藏雷殿的人,不但下凡间找我,还告诉我这些事情,就不怕龙渊会为难你吗?” 凝烟摇了摇头:“我是怕夫人误会玄尊,所以才偷溜出来找你。都怪我找不到路,耽误了好些天。还好你们没打起来,我觉得肯定是今日玄尊醒来拦住了龙渊仙君。” 李青月眼中露着似有如无的嘲讽:“白九思竟然不想杀我?” 凝烟点了点头:“玄尊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呢?” 樊凌儿看到凝烟拼命劝和的模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 李青月闭口不提白九思,看向凝烟:“你既然来到净云宗,怕是日后都不能再回藏雷殿。” 凝烟摇了摇头:“不会啊,只要夫人和玄尊重修旧好,我就能回藏雷殿了。” 李青月看着凝烟期待的模样,面色冷漠:“不会有这个可能。” 藏雷殿的殿门口,白九思的身影一闪而过,苍涂紧追不舍:“玄尊又要去哪里?” 白九思脚步不停:“有一件事,我需要去查明。” 苍涂有些担忧:“可是,玄尊你若是离开,怕是龙渊仙君又擅自……” 白九思回头看了一眼藏雷殿,眼中冰冷彻骨:“这一次,他不敢。” 苍涂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白九思化作一道灵光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叹气。 九重天的文宣宫正殿内,一排高大的书架如同参天大树,直通穹顶,几位老神官站在书架边的扶梯上整理卷宗,十分忙碌。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白九思出现在书架下。 白须白发的瑜琊仙君从堆积如山的书简后抬起头,手中还拿着酒囊。看到白九思,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丝笑意:“大成玄尊?” 白九思大步走来,语气冷峻而急切:“帮我查两个人的命簿。”他抬手,手心浮现出两个人的虚像,正是曾经欺负李青月的灾民头目和后来帮助李青月的游乐仙。 瑜琊仙君凑近看了看,眉头微皱:“这两个人姓甚名谁?” 白九思摇了摇头:“不知道。” 瑜琊仙君无奈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怎么查啊?” 白九思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轻轻丢给瑜琊仙君。 瑜琊仙君接住,轻嗅一口,顿时双目放光:“好酒!这可是千年灵酿!” 白九思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道:“能查吗?” 瑜琊仙君连忙点头:“能查!能查!” 净云宗的弟子房内,蒋辩正忙着收拾行李,蒋父在一旁帮忙,脸上带着一丝焦虑。蒋辩的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疑,他似乎并不想离开。 门外,路过的师兄弟探头进来:“蒋师弟要走啊?” 蒋辩一惊,连忙否认:“谁说的?我不走啊!” “看你说的,蒋师弟怎么会是那种贪生怕死,丢下师兄弟跑路的人呢?” 蒋辩尴尬地笑了笑,对上蒋父的目光,挺起了胸膛:“爹,你不用再劝我了,现在我不能离开净云宗。” 蒋父有些惊讶:“不是你写信让我来接你——” 蒋辩打断他的话,拿起一杯茶,堵住了蒋父的嘴:“爹,我知道你十分思念我,所以才编出此等谎言来看我,但是我一日为净云宗弟子,就终身为净云宗弟子,你不要再劝我了。” 蒋父还想再说什么,蒋辩却抢先一步:“爹,说了半天,都渴了吧?赶紧喝口水吧。” 师兄弟离开后,蒋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辩儿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骨干弟子的名头,咱不要了。” 蒋辩摇了摇头,眼神坚定:“爹,你不要这么看轻你的儿子行不行?早晚我也会成为这宗门里响当当的人物!” 蒋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凝烟带来的木匣正端正地摆在樊凌儿的桌上。 樊凌儿站在桌前,紧紧地盯着桌上的木匣。木匣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显得神秘而诡异。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伸手去拿木匣。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木匣的瞬间,粉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樊凌儿躲闪不及,吸入了部分烟雾。她顿时感到全身无力,手中的木匣滑落,她震惊地看了一眼盒子,咬牙向外走去。 “仙尊……找……仙尊……”樊凌儿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便晕倒在地。 张酸正好路过樊凌儿的房间,听到她的声音,连忙推门而入。看到樊凌儿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扶住她,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松开。 “我说了让你换个人,别找我。”张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樊凌儿已经无力计较他的举动。张酸见樊凌儿的样子不似作假,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抱起了她,大步离开。 李青月用灵力在樊凌儿周身探了一圈,始终未发现伤势。 张酸站在一旁,皱眉说道:“她的最后一句话只说让我找你,并没有说自己怎么了。” 就在这时,凝烟走了进来:“夫人,你找我?”她看到床上昏迷的樊凌儿,微微一愣。 张酸听到凝烟的称呼后不由得眉头一皱,李青月却没有什么反应。 李青月看向凝烟:“你是木系树灵,能不能看出她怎么了?” 凝烟凑近樊凌儿查看,眼中始终困惑:“她睡着了?” 李青月眼中流露出失望。 忽然,凝烟站直身子,猛地嗅了嗅,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夫人,离远些,小心别沾染到了,这里面有魇花的气味。” 李青月微微一愣:“魇花?那是什么?” “魇花是狱法墟特有的花株,在妖兽的遗骸上生出,长到开花需要数以万计的骸骨为养分,所以百年也难能有一株。此花无论人、神,闻到都会不省人事,七日后在梦中死去,唯樊仙君能解。” 李青月目光一紧:“狱法墟里的花?” 凝烟点了点头,困惑地打量着木匣:“奇怪,明明是樊仙君让我交给他女儿的,为什么里面会有魇花呢?难道有什么人想要借他的手害樊凌儿?” 李青月看向昏睡的樊凌儿,微微叹了口气:“不,樊交交这是在逼我们把他的女儿还给他,否则宁可她死。” 张酸皱眉道:“若是把樊凌儿还回去,那是要她父亲来接,还是我们找人送她回藏雷殿?” 李青月依旧沉默,看着樊凌儿,似是在抉择。 张酸挡住了李青月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她:“我们如今尚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引你入瓮的圈套,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出面。” 李青月微微摇头:“藏雷殿里没人能打得过我。” 张酸语气坚定:“一个是打不过,那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呢?更何况如今那白九思还情况不明,如她所说,是白九思醒来阻止了那个下战书的龙渊,那你更不能前去自投罗网。” 凝烟不满地说道:“玄尊不会对夫人不利。” 张酸懒得理会凝烟,只是盯着眼前的李青月:“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凌儿死去。” 李青月微微叹了口气:“不是有七天的时间吗,先探一探藏雷殿的情况再做决定也不迟。” 净云宗的鸿蒙大殿内,隐童子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小茶几。他煞有介事地将手里的包子一个个放在桌子上。 隐童子的声音清脆而稚嫩:“数一数,桌上究竟有几个包子?等数完了,小童子就要一口把它给吃掉。一,二,三——” 路过的蒋辩听到后,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好奇地看着隐童子。 隐童子瞥了蒋辩一眼,并不理会他,继续数着包子:“——四,五,六——” 蒋辩起了逗弄之心,他蹲了下来,捏了捏隐童子的脸,笑道:“来,叫声‘哥哥’,我给你买更多的包子好不好?” 隐童子却毫不理会,继续数着包子:“七,八……” 第25章 战事起 李青月如同被刺到,拉开青阳的手,声音变得越发冷硬:“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去。” 青阳微微叹了口气,却不理会李青月的话,继续说道:“想不想听听你师父我的故事?” 李青月没有接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青阳。 青阳也不在意,厚着脸皮地开口:“曾经我有一个喜欢的男子,他对我也十分好。可惜啊,我年少不知爱,总是用伤害他的方式来试探他对我的情意,折磨得他遍体鳞伤,他最终选择离开。其实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等到我想明白之后去找他,却发现他早已不在人世,天上人间都再寻不到这么一个人了。” 青阳又喝了一口酒,看向李青月:“所以啊,有什么事都得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女娲娘娘造人时,张了张嘴的意义就在于此。” 李青月面无表情地看着青阳,仿佛在忍下什么话,却又忍不住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说的是自己喜欢一个人,结果他是个负心汉,将你送的东西都给了别人,你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青阳微微一愣,随即尬笑起来:“啊?还有这种事?你记错了吧?” 李青月懒得再理青阳,错开目光,看向窗外的夜空。 青阳却毫不介意,再次凑了过来,晃了晃手里的酒。 “你知道师父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青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 李青月斜眼瞥她:“又要讲故事?” 青阳哈哈一笑:“是啊,因为你师父我胆小,喜欢一个人却不敢告诉他,只敢隔几日在他住处门口放一束花。玉梵山上的花几乎被我摘了个遍,所以我就四处云游,找新的花放在他门口。我整日喝酒是想喝了酒胆子就能大一些,下一次见他就告诉他,我喜欢他。可惜啊……我却天赋异禀,这酒越喝越清醒,根本没办法给自己壮胆。” 青阳微微一笑,看向李青月,微微叹了口气:“好徒儿,别学你师父我,白长了张嘴,却连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青月微微一愣,转头一看,青阳已经歪倒在一旁呼呼睡去。李青月眼中闪过一抹茫然,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微微叹了口气。 “白九思,为何到现在,你都没有来找我……报仇?”李青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期待。 殿门外,张酸低头站着,也不知听了多久,虽看不清神色,却也可见他的落寞。 阳光透过高大的书架洒在瑜琊仙君身上。他艰难地从“书山”里爬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卷轴一展开,灰尘飞扬,瑜琊仙君被呛得连连咳嗽。 “喀喀喀……还得是我,换个人还真不一定能找出来。”瑜琊仙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得。 白九思的目光落在卷轴之上,只见上面一片空白。 瑜琊仙君指尖轻点纸面,顿时流光在纸张上流转。许久后,瑜琊仙君才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看向白九思:“此二者一人一仙,五百年前就已殒落,玄尊如今找他们做什么?” 白九思目光一缩,微微皱眉:“五百年前?” 瑜琊仙君点了点头:“对啊,还是在同一天呢。就是清虚真君围剿鸓鸟的那一役里,死伤不少,他们正是其中之二。” 白九思目光越发深邃,像在思量什么:“五百年前就已陨落的人和仙,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四百年前吧?” 瑜琊仙君微微一笑:“那是自然,神仙陨落便会在天地间彻底消散,而凡人就算是轮回转世,也不会再是同一个人了。” 白九思看向空中灾民头目和游乐仙的虚像,眼深愈发凝重。 天色大亮,阳光透过高大的殿宇窗户洒在大殿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丹阳一脸惭愧地手捧着木匣站在大殿中央。 木匣的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符文,正是迷晕樊凌儿的那个。 丹阳低着头道:“这魇花并非凡间之物,弟子孤陋寡闻,实在找不出解毒之法。”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和自责。 凝烟闻言,越发不安,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终归是我送来的东西,要不就让我带着凌儿姑娘回藏雷殿找樊仙君吧。” 凝烟话虽说得坚定,但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显得底气不足。 李青月沉默片刻,看了凝烟一眼,又环顾了一圈屋内,微微叹了口气:“你先前是逃出来的,如今回去,龙渊定不会轻饶你。” 凝烟认认真真地想了片刻,攥着拳头一脸坚毅:“他罚归罚,总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李青月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紫阳身上,微微皱眉:“玄微呢?” 紫阳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他似乎是有事被叫走了。” 升仙台下,青阳满脸哀求地望着玄微,全然没有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 “事态紧急,还哪里有时间去征求她的同意?师叔,你肯定也不愿看到师祖以身犯险吧?”青阳言辞恳切。 玄微面色迟疑,但青阳的话让他微微动容:“即便如此,你的法力也不足以对抗藏雷殿。” 青阳微微一笑:“师叔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当初藏雷殿的人想要降罪净云宗,也给了五天时间,想来九重天上的神仙也并非全然不讲情面。再说,师叔你身为师祖的亲传弟子,肯定也清楚她和大成玄尊之间的恩怨吧?” 玄微微微一愣,没料到青阳竟然是知晓其中缘由的。但青阳的话确实让他陷入了沉思。 青阳继续说道:“我是觉得师祖和大成玄尊之间还有回旋余地,或许大成玄尊并非她口中那般冷酷无情。我知道,对师叔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师祖的安危。那你更应该答应我。若能就此解开他们的恩怨,那净云宗和藏雷殿都能相安无事。” 玄微依旧犹豫不定,但青阳的眼神让他无法忽视:“师叔,你信我一次,我能成为净云宗的长老,并非只靠年纪和资历。” 对上青阳坚定的双眸,玄微终于松动:“既然是师父亲口告诉了你过去之事,想必她也是信任你的,那我也可以选择信你。” 青阳面上立刻露出欣喜之色,兴奋地走上升仙台,看向台下的玄微:“太好了,多谢师叔!” 玄微双手结印运气,灵力传递到升仙台上,光芒四溢。 青阳站在光里,眼中闪过片刻挣扎,但还是开口询问:“对了,师叔,你可有什么喜欢的花吗?我给你带回来当谢礼。” 玄微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青阳一眼,声音中带着一丝淡然:“我不喜欢花。” 青阳眼中闪过落寞,但玄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微微一笑:“不过蒲公英倒是还不错。” 青阳一愣,随即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了。” 神光消失,青阳的身影消失在升仙台上。 白九思闭目打坐,元神出窍,无数灵光从他身体中溢出,仿佛在探寻什么。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打破了时空隧道的宁静。 羲娥气急败坏地出现,一掌将白九思的元神打回他体内,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你有完没完了?你想要的不是都给你看过了吗?干吗又召我来?” 白九思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我想再看一遍。” 羲娥错愕地看着白九思,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解:“什么?” “阿月被我封了法力的那十年光阴,我想再看一遍。” 藏雷殿的山门口,神光一闪,两尊麒麟石雕中化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满眼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青阳,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 守门大将军声音低沉:“是个凡人?” “你姓甚名谁?怎么上来的?你来做什么?”两人齐声问道。 青阳理了理衣衫,端正地抱拳施礼:“我是净云宗的长老青阳,此次是来拜访大成玄尊。”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不由得一惊,守门大元帅声音中带着一丝警惕:“净云宗?不就是那个……” 守门大将军声音中带着一丝戒备:“四灵建立的宗门!” 守门大元帅和守门大将军警惕地拿起了武器,眼神中带着一丝敌意。 “等等!别误会,我是代表净云宗前来求和的,方便给你们的大成玄尊通报一声吗?”青阳连忙举起手来。 守门大元帅冷哼出声:“玄尊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守门大将军也立刻接上:“就是!” 青阳倒也不恼,很是好商量:“那麻烦你帮我传句话,就说李青月的师父求见。按辈分亲疏关系来说,大成玄尊也该叫我一声‘师父’,他肯定会见我的。” 通幽园中,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显得斑驳陆离。永寿在龙渊耳边窃窃私语。 龙渊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自己送上门!师父远行未归,我去会会她。” 龙渊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永寿,警告道:“切记不要再告诉旁人净云宗的人来过。” 青阳苦口婆心地劝着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两个人愣是不理,坚决不肯回去汇报。 忽然,一个身影从山门中大步走来。 青阳打量了龙渊一圈,有些不确定:“你是大成玄尊?”这大成玄尊,竟是个如此魁梧的样貌吗?她这便宜徒弟竟是这种偏好啊。 龙渊面色不悦:“你找师尊做什么?” 青阳“哦”了一声,倒似如释重负。 “大成玄尊是你师父啊?是这样的,你们的大成玄尊和我的徒儿青月有些误会,我是想来替她解释一下。” 龙渊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误会?”接着大步往山门内走去,头也不回地对青阳说:“既然这样,你随我来吧。” 青阳不明所以,立刻紧跟其后,打算见了白九思后和他好好聊一聊那些陈年情事。 鸿蒙大殿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大殿之中,显得庄严、肃穆。李青月和玄微相对而坐,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玄微毕恭毕敬地给李青月斟茶,李青月却忽然间问道:“玄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玄微一顿,还是决定暂时瞒下青阳的事情。于是,他并未回答,而是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这几日下来,弟子一直有个疑惑。这次回来,弟子见师父只是下令让宗门休养,未做下一步的筹谋,难道是师父已经了结抑或放下曾经的恩怨了吗?” 李青月语气中多了些迟疑:“恩怨仍在,只是多了些让我弄不懂的事情。” “师父不妨一说,弟子说不定也可为师父解惑。” “我只是忽然发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我和白九思决裂。” 玄微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师父为何会有此种想法?” 李青月拿起桌上的《器录》:“过去我沉浸在恨意里,并未发觉,现在想想,这本书出现得太巧合。当初给我此书的游乐仙窜逃后再未出现过,这里面的法器,大部分都能为我所用,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此书给你?” “我也只是怀疑,这一次没能杀死白九思,倒是让我有了意外的收获——想杀白九思的,或许并非我一个,所以才会有这本书,毕竟里面的法器都能助我对付白九思。” “这……过去从未听说有谁和大成玄尊结仇啊?”玄微微微皱眉,话语中有隐藏不住的担忧,“若是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那师父可要小心些了。” 丹霞境入口,一道瀑布出现在云海之中,水从天上来,落入云海之中便消失了,瀑布闪着金色光芒,不似凡间之水。 瀑布中飞出一道人影,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身狼狈。 龙渊从瀑布里飞出,手中雷电环绕,冷厉地盯着青阳:“我不管你是耍了什么手段进来的,但是休想见我师尊!” 青阳从地上爬起来,一道雷电击打在她脚下,逼得她连连后退。 “我不是来闹事的,是来求和的。” 龙渊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求和?又是四灵的新把戏吧?天上地下谁人不知,四灵一心想杀我师尊,又怎会求和?” 青阳表情诚恳:“我是背着她前来的——” “少来这套!师尊会被你们的把戏欺骗,我可不会!若是想求和,就让四灵跪着上九重天!劝你一句,识相的话就赶紧离开,你还不配见我师尊。”龙渊掌中雷光暴涨,噼啪作响。 青阳被雷光闪得睁不开眼,只好用手挡面:“若是我今日一定要见大成玄尊呢?” 龙渊眼睛微眯,攥紧拳头,雷电开始在他身上环绕:“那我也就不必对你留情面了!” 夜幕降临,山门口显得格外寂静。龙渊大步走来,到门口时脚下一顿。 “今日无任何人前来,忘掉你们看到的一切。”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面露疑惑,但龙渊的目光让他们不敢反抗:“是,仙君!” 清晨,草木露水未散,净云宗的山门显得格外宁静。 蒋辩打着哈欠朝山门走来。忽然,他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一个人影被吊在山门上,飘来飘去。蒋辩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眼前人影仍在,顿时吓得他魂不附体。 蒋辩惊恐地大喊:“来来来来……来人啊!” 青阳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挂着一行血书。 “犯藏雷殿者,死!” 紫阳双目通红,暴跳如雷,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愤:“藏雷殿欺人太甚!他们竟然对青阳师妹痛下杀手!” 丹阳强忍着心疼,给青阳查看伤势,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师祖,青阳师妹是被雷电击杀,五脏六腑皆已震碎,救……不回来了。” 玄微表面色发白,跪在青阳尸身旁边,一言不发。 李青月面无表情,身子异常僵直,缓缓起身,走到青阳身边,蹲下身来,伸手为青阳擦去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在安抚一个熟睡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李青月缓缓站直,询问身侧的凝烟:“龙渊所习的就是雷电之术吧?” 凝烟畏惧地缩了缩脑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先安葬了吧。”李青月的目光穿过大门,看向天空,眼底是压抑的愤怒。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平静之下隐藏着汹涌的力量。 羲娥的时间隧道中,白九思定定地看着复生阵中发生的缠斗。过去的白九思又一次打断了花如月施法,十安刚刚清醒的面庞又化作流光,烟消云散。 白九思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拳,身体忍不住发抖,但神情前所未有地专注。 羲娥依旧不理解白九思为何还要重温过往,不禁神情古怪地看着白九思。 “这个人,可以给我看看他的踪迹吗?”白九思忽然抬手,指向幻境中偷偷溜走的游乐仙。 羲娥摇摇头:“花如月的过去中,有你的因果。而他人的因果,你无权去看。” “但这个人,不该存在。”回忆起在瑜琊仙君处查到的信息,白九思犹疑地开口。 “无论人或物,既已存在,必有缘由,只是你还没看破其中的道理。” 白九思喃喃:“既已存在,必有缘由……吗?”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净云宗后山,李青月独自坐在新坟前,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坟前放着两碗酒,酒香在寒风中飘散。 李青月喝下一杯,又将另一杯倒在坟前空地。 忽然,她回身,抽出了自己的逐日剑。 山风猎猎,阴云翻滚,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李青月坐在升仙台最高处,仰望头顶暗无天日的浩瀚苍穹。 众人屏气凝神,神色庄重、肃穆。 凝烟正一脸发愁地看着眼前傻乎乎的隐童子。下凡这几天,虽然找到了夫人,但好像玄尊和夫人和好的事情遥遥无期。 “你说,青阳不会真的是龙渊杀的吧?”凝烟冲隐童子问道。 隐童子却没工夫搭理她,这孩子正忙着数满桌的好吃的,数完就一口吞掉,再摆上新的,重新数,乐此不疲。 凝烟还在困惑,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颤。她抬眼望去,窗外的山峰正被连根拔起,轰隆隆地将天顶出一个窟窿。 那是净云宗的升仙台。 山脉轰鸣,震动不止,尘土飞扬。净云宗弟子却在远处伫立如山,稳稳立于其上。 玉梵山顶,李青月衣袂纷飞,双手结印。法术光芒化作白练,将玉梵山的山顶层层缠绕,犹如藤蔓,仿若银鞭。 “精华罗毕,群魔自息,乘云吐雾,皎皎无穷,起!” 玉樊山彻底被拔地而起,随着李青月,飞向无际的夜空,飞向九霄云外的另一个世界。 凝烟看呆了,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不会……。” 东南西北,她分不清楚,但她知道,往上只有一个去处——九重天。 那山峰顶出的窟窿漏出阳光,玉梵山也犹如飞火流星,带着耀眼的白光,穿过黝黑的云层,飞过黑色迷雾。 不消片刻,黑暗散尽,一片光明,云海翻腾,霞光璀璨,金色的阳光透过白云洒下来。九重天上的仙山仙树,隐约展露于凝烟眼前,很快又如海市蜃楼,被层层仙云缭绕着遮住。 “完蛋了啊……”如此景色没有令凝烟感到震撼,相反,她只觉得崩溃。天知道,她多么希望玄尊和夫人能够见面,但绝不是这样见面啊。 云海茫茫,霞光万丈,一条星河连接四方九天,在云海之中闪着白色灵光。 星河远处,一叶小舟徐徐而来,摆渡人撑着竹篙,一小童托着下巴无聊地望着九天云海。 “这几日九重天上不太平啊,听说四境尊者齐聚丹霞境藏雷殿,要跟一个凡间宗门开战。啧啧,那阵势,千年未见,十分骇人。” 小童大眼睛眨了眨:“爷爷,您说的是真的吗?不过一个凡间宗门,居然连四境尊者都出面了?” “自然是真的。”摆渡人悠悠地撑篙,“你爷爷我是从太虚境守门人那里听来的,他飞升前是太虚境赤雷殿管事座下小仙侍家隔壁邻居姨妈家的爱犬,这还能有假?就在前几日,你爷爷我摆渡了一个朱赤殿的小仙童,听那位小仙君说,藏雷殿那位上神这次是动了真火,龙渊将军连遮天镜都放了出来。” 那遮天镜是四千年前云墟尊者用通天碧石炼制成的法宝,能遮烈阳、蔽天光,可将凡间遮蔽得仿若幽冥地府。此镜一出,天地变色,万灵惧怕。 “不知道那个宗门到底犯了何事,惹得大成玄尊如此震怒。”小童惊奇道。 摆渡人却不再回答,只是道:“不管发生何事,都与你我祖孙二人无关,咱们只管摆渡,积福报,攒仙缘,有朝一日,机缘聚合,也可换个天地。” “换个天地?”小童不解,“那爷爷想做什么?” “继续摆渡啊,你爷爷我只会做这个。” 小童以手托腮,认真评判:“爷爷,您真没追求。” “仙路漫长,做仙就要知足常乐,懂吗?” 祖孙二人正说着话,远处的云海不断翻腾,越来越剧烈。小童揉了揉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爷爷。” 摆渡人打着哈欠撑船,一派悠然。 “爷爷!”小童扯了下老人拖地的胡须,“您快看,那边的云海好像开锅了似的,怎么翻腾得那般厉害?” “什么啊……”摆渡人不慌不忙望去,一眼便僵在原地。 只见远处白云滚滚,翻腾不息,云雾缭绕,霞光万丈。 玉梵山冲破云雾,自云海之中拔地而起,云海翻腾不止,一波波灵力向四周扩散,将九天云海生生撕裂。云雾散开,净云宗的亭台楼阁、大殿广场一一展现,云海围绕,仙气袅袅,灵光四溢,美轮美奂。 升仙台上,李青月和一众净云宗弟子伫立,俯瞰九重仙境。 九重天,一片巨大的云彩缓缓移动。下方已聚集起阴云,似乎随时将要降雨。小神官费力地拖拽着云彩,向文宣宫走去。 离近些看,那云彩上竟然放满了书册、竹简,从新到旧,从薄到厚,各式书卷都堆在一起,那巨大的云彩被压得低沉。 “灵枢!”文宣殿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怒吼,“你又用云彩运卷宗?” 小神官灵枢连忙卸了法力,任由卷轴堆在文宣宫门口,自己只管挥手驱散云彩。 终于,瑜琊仙君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云彩已经被驱散,灵枢先发制人道:“仙君,您又喝酒了!” 对上灵枢清澈灵动的双眸,瑜琊沉默一瞬,错开目光:“交代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文宣宫大殿内,一排高大书架如同参天大树,直通穹顶,灵枢一人来回忙碌,将卷宗逐一归位,按照年份收录到架子上。 瑜琊仙君就在堆积如山的书简下,偶尔帮灵枢递几次书卷、搬搬梯子。 灵枢走到桌案边,从书堆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后恭敬地说道:“师父,太虚境五音山的微木仙君因多饮朝露,酒醉后腾云驾雾,凿山穿海,危及水族,阻碍南海交通,还撞伤了一条蛟龙,已由赏罚使押送至太微宫受审,判了九十九道天雷之刑,三日后于雷神台受刑,之后送至灵囿院,做三百年杂役,以示惩戒。” 瑜琊仙君一口酒喷了出来:“判得这么重,他同意了?” 灵枢幽怨地看了看桌上的酒壶:“他自然不同意!都告到了玄天那里,说咱们文宣宫胡编滥造。” “确实有些过了,本座为何会判得这么重?” 灵枢缩缩脖子,嫌弃道:“因为您喝多了!” 瑜琊仙君装傻充愣,摇头不语。 灵枢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师父,弟子初来文宣宫时,您便对我讲过,文宣宫负责九重天所有文书,上对诸位上古大神,下对各路小仙,关系到九重天四十八境所有大小神仙的功过赏罚、生死记录、福禄升迁,切不可轻忽大意。” 瑜琊仙君梗着脖子道:“这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法,为师的道,便是逍遥。这逍遥,又怎能少了酒呢?” 灵枢无奈地摇头:“师父所言极是。” 瑜琊仙君随手拿起一个书简塞进灵枢怀里:“凡间大禹州岳麓山上有一只白虎修炼成仙,已投到了玄幽尊者的境内,等着记录在案,你明日抽空便去看看。” 灵枢收起小本子,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简,小心揣进怀里。 旁边几位整理卷宗的老神官插话进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瑜琊仙君,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族成仙了。” “是啊,上一次樊交交父女飞升成仙也差不多过去两百年了,听说人族修士在凡间十分活跃,怎会比山精树怪更难踏上成仙之路?” 瑜琊仙君醉眼蒙眬,摇了摇酒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他随手将酒壶丢在一旁:“天地轮回,坏劫将至,这凡间灵力稀薄,人族又建了自己的道路城池,远离荒野,吸不到天地灵气、日月精髓,想修炼成仙成神,可比那山精树怪要难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文宣宫正殿外忽然响起钟声,如雷贯耳,传进殿内。 众神官惊讶地抬头,望向殿内中央的一块通顶玉璧。玉璧发出耀眼的光芒,一卷巨大天书出现在玉璧之上,书页向两边慢慢舒展,一行铄金大字现于书页之上,十分耀眼。 一名神官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人族修士,雍地玉梵山净云宗,玄微。” 众神官聚集在天书之前,露出讶然之色。 “净云宗玄微?定是人修中的大能之人。” 一名神官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此等盛事,该在神历上记录一笔。灵枢,拿笔来。” 话音刚落,天书震动,又现出一行金光闪闪的鎏金大字。 “人族修士,雍地玉梵山净云宗,紫阳。” 众神官面面相觑,再次惊讶。 “净云宗是什么地方?居然有两个人族修士飞升成仙,如此厉害!” 天书继续震动,文字出现得极为快速,光芒大盛。 “人族修士,净云宗,丹阳。 “人族修士,净云宗,张酸。 “人族修士,净云宗,蒙楚。 “人族修士,净云宗,吕素冠。 “人族修士,净云宗,蒋辩。 “……” 钟鸣不止,寰宇震颤。众神官已经无法言语,盯着天书上不断出现的文字,惊骇非常。 瑜琊仙君打开一个新的酒壶,醉意蒙眬地瘫靠在椅子上,斜眼望向天书,一副通晓一切的样子。 广场四周云雾缭绕,仙气飘飘,金色霞光自云间透出,照射在大殿琉璃瓦上,流光闪闪。 净云宗众弟子站在升仙台下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四下却静得出奇。 突然,一阵细微的抽泣声传来,蒋辩可怜兮兮地四下望了一圈,死闭着双眼小声道:“不知诸位师兄可知这里有多高,可……可还能看见地面?” 身边师兄皆奇怪地看向他,神色不解。 “我……我……我怎么觉得呼吸困难,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法力低微,又是肉体凡胎,不适应这众神之地。”蒋辩自顾自捂着胸口,脸涨得通红,呼吸不畅。 身边弟子看了蒋辩一眼,只见他的手死死压着自己胸口,几乎要压出一个坑来,不由得无奈道:“你要是不按自己的胸口呢?” 果然,蒋辩放下按着胸口的手,深吸一口气,顿感呼吸顺畅起来,脸色也由紫青逐渐恢复红润,可依旧死死闭着双眼。 “师弟这是怕高?”那弟子终于明白过了,扶住蒋辩的手臂,“你可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与平日无甚区别。” 闻言,蒋辩终于睁开眼,缓缓环顾一圈,正想向那弟子道谢时,突听登仙台传来声音。 “蒋辩。” 李青月自登仙台走下,缓缓看向蒋辩。 大约刚才的声响被李青月听到了,蒋辩面色微红,上前一步行弟子礼,嗓音洪亮道:“弟子在。” 大战将至,他却走神,甚至恐高之事还瞒了宗门多年。蒋辩心里琢磨着李青月会问他什么,他又该如何解释。 可他万没想到,李青月手上灵光一闪,从掌心中化出一封信,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封信轻巧地落入蒋辩之手。 “这是我净云宗送给白九思的战帖。” 字字掷地有声。 那轻飘飘的信封突然有了重量,好似千斤,压在蒋辩手里,令他不知所措。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弟子礼,不敢看李青月,也不敢围观的弟子。 “蒋辩,你去送。” 蒋辩呆住,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李青月,疑惑道:“师祖?” 这并非平日下山铲除妖邪般玩闹,这是净云宗同白九思乃至九重天第一次正面对抗。蒋辩自己都觉得让他这般胆小之人去送绝对不合适,更何况,前两日整个净云宗都外出去寻李青月,只有蒋辩一人和门外弟子留在宗门内。他想不明白自己如何担此重任。 “可是修行不够?”这边,蒋辩还在琢磨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被选中,那边李青月已经再次发话,“我会送你过去。” 话音刚落,没再给蒋辩反应的时间,李青月已经挥出一道灵光。下一瞬,蒋辩随着那道灵光飞了出去,伴随着的还有一声惨叫。 “啊啊啊——” 蒋辩被灵光托着,一路飞到丹霞境入口,然后啪的一声四脚着地落在一团云彩上。他摔得七荤八素,扑腾了半天才爬起来,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云海之上,瀑布闪着金色光芒,落入云层。蒋辩稳住心神,大步流星地向藏雷殿走去。 到了藏雷殿山门前,蒋辩的小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他开口道:“我……我……”蒋辩鼓足勇力,大声吼道,“我,乃玉梵山净云宗丹阳长老门下弟子,今日来替师祖四灵仙尊送信,有人在吗?” 瀑布飞流直下,除了水声,没有其他声音。 蒋辩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摸瀑布。突然,瀑布里闪出一片灵光,将蒋辩的手挡在外面,令他触摸不到内里。 蒋辩发现,原来瀑布外有结界,可他不管,咳嗽几声,贴着这结界依旧大声喊道:“我乃玉梵山净云宗丹阳长老门下弟子蒋辩,今日来替师祖四灵仙尊送信,里面有人吗?如果有人,就出来应一声。” 一声声喊多了多遍,他非但熟练起来,也自信了不少。他自以为无人能听见,却没看见头顶的结界突然被一道灵光破开。原本封闭声音的结界突然变成了一口回音钟,被放出来的声音响亮且连绵不绝。 玉梵山上,丹阳怔怔看向李青月。他的徒弟他自己最清楚,就蒋辩的修行,如何能让声音穿透九霄?他本以为是李青月所为,可看李青月意外的神情,他心中更是疑惑。他想问明缘由,但底下净云宗弟子已经欢呼起来,远远迎合着蒋辩的声音,一时竟有天摇地动般的声势。 丹阳将疑问憋回肚子里,李青月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没再提起此事。毕竟蒋辩那些话令净云宗弟子们士气大振。 “师祖,可要现在就攻去藏雷殿?”玄微向李青月请示。 “藏雷殿守备森严,白九思想当缩头乌龟,我们强行冲破结界会挫伤锐气。”李青月思忖一瞬,“玄微、紫阳、丹阳、散香,你们留在这里守住净云宗,我先去看看。” 几人颔首,郑重道:“是,弟子谨遵师命。” 藏雷殿的门口,龙渊、离陌、樊交交、普元、永寿、苍涂等人站在殿门外,抬头看天,神情各异。 蒋辩的声音在众人头顶不断回响,如同响雷,传遍整个丹霞境:“藏雷殿的人听着,我乃玉梵山净云宗丹阳长老门下弟子蒋辩,今日来替师祖四灵仙尊送信,里面有人吗?如果有人,就出来应一声。” 龙渊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气得浑身发抖。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听不下去了,气呼呼地上前请战,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龙渊仙君!请让我兄弟二人出门迎敌!那厮欺人太甚!” 龙渊正要答应,离陌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提醒:“别忘了玄尊说过,敢动净云宗的人,都废去仙骨,逐出藏雷殿。” 守门大将军和守门大元帅顿时鸦雀无声,永寿和普元也面露难色。 龙渊眼神阴鸷地望着天空,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我就说,师尊不该对她心软。” 说完,龙渊大步向外走去,离陌连忙拦在他身前,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我已给师父传了血咒,他很快就能回来。师兄,你忍一忍吧,别忘了上次是我和苍涂仙君帮你说了很多好话,师尊才勉强没有将你赶出藏雷殿。若是这次闹得大了,怕是师尊真的不会留你了。” 龙渊愣了愣,肩膀垮下,愤怒地看着天空,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 蒋辩累得坐在地上,用手扇风,心里不住地抱怨,嘴上却不停地接着喊。 “我第一次来九重天,没想到是这样。九重天的神仙不但没种,还不好客,我来了这么久,连口水都没有喝到,都不如我们凡间的宗门,上门送信,不但有茶水喝,还有点心吃。” 一道灵光出现在蒋辩眼前,李青月挥手破了蒋辩面前的结界,蒋辩却并未察觉,依旧大声重复着那句话。 “行了。” 李青月看蒋辩一眼。她让蒋辩来此地只是为了探探路,宗门内一个不上不下的弟子过来探路最为合适,谁想到蒋辩真的探对了路。 “师……师祖!”蒋辩口干舌燥,见到李青月,不禁万分欣喜,差点儿一句“师妹”便脱口而出。看到李青月一本正经的神色,他方才想起,这小师妹早已今非昔比。 他强行改过称呼,却又忘了礼数,将信还给李青月后,讪讪解释:“师祖,你这身份转换得突然,我一时间还有些无法适应……” 李青月一怔,看向蒋辩,嘴角不自觉上扬,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她想跟蒋辩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但又想到蒋辩不似张酸,她若是对蒋辩说不必在意这些东西,想必蒋辩真会成日喊她“师妹”,且不说她在宗门的威信恐怕维持不住,一个上万岁的人被二十多岁的愣头青这样叫,李青月也是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李青月压住嘴角,避开了蒋辩的话题,问道:“你这收声结界为何破了一个口子?” “对对。”蒋辩连连点头,又疑惑地看向李青月,“难道不是师祖助我?” 李青月沉默,思索片刻,望向藏雷殿大门:“白九思,你不愿出来见我,却在背地里捣鬼,是何居心?” 里面依旧一片死寂。 “好,既然你真不打算出来,那我便进去!”说罢,李青月点出一道灵光,化成一只金色飞鹰,那飞鹰眼眸锐利,尖喙利爪,身姿矫健,流光溢彩,穿过大门,飞入藏雷殿。 飞鹰快速穿过藏雷殿院落,飞入大殿之内,化作李青月的虚影。 李青月的虚影扫视四周,嘴角含笑,眼神轻蔑:“诸位好久不见,故人登门,为何不出门迎接?还设下结界,似乎不是待客之道。” “四灵,你胆敢带着凡人擅闯众仙之地,你可知罪?”龙渊愤怒出声。 李青月面露寒意,眼神睥睨,姿态傲然:“你们能去凡人领地,凡人为何不能来九重天?”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李青月抬手直指龙渊:“龙渊,你既然敢杀我净云宗的青阳长老,就该料到会有今天!” 龙渊怒火冲天,大步上前:“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第26章 入瓮计 “怎么是你守门?”李青月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 张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些第一次上九重天的师弟正在兴奋地来回看。” 李青月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不守也罢,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是场恶战。” 张酸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请问前面的可是四灵仙尊?” 李青月和张酸一同望过去,只见灵枢背着一个巨型卷轴好奇地看着他们二人。 “是我。”李青月淡淡地回应道。 灵枢正了正衣冠,恭敬行礼:“拜见上神。我是文宣宫瑜琊仙君座下的书记神官灵枢,此次前来贵宝地,是为此次飞升九重天的诸位仙长登记造册的。玉梵山有数百名修士飞升,因为人数过多,我担心只对照卷宗会有失误,特来此是想向诸位求证。” 李青月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灵枢。 灵枢欣喜地张望了一下李青月身后的宗门,眼中满是羡慕:“小神在文宣宫供职千年,见过夫妻成仙,见过兄弟成仙,从未见过整个宗门都飞升成仙的。诸位法力高深,福泽深厚,有此造化,千年难得,恭喜啊。” 张酸微微惊讶,看向李青月:“师祖,这是为何?” 九重天乃众仙之境,非魔族、邪祟登天,便会被视作飞升。她牵动整个玉梵山来到九重天,这些弟子自然也就成了仙人。 说完,灵枢一个手势,身后大卷轴飞出,摊开在眼前。他以灵力化出毛笔,看向张酸:“从这位仙长开始吧。请问怎么称呼?” 李青月淡淡地说:“不用入仙册。” 灵枢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李青月:“为何?” “我们上来不是成仙的。” 灵枢更加茫然了:“不为成仙,贵宗门的诸位仙长为何来这九重天?” “杀人。” 灵枢受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可是,九重天没有人啊,只有神仙。” 李青月并未再答,只是冷冷地看了灵枢一眼。 灵枢反应过来,目瞪口呆,手上的毛笔掉在地上,化作灵力碎光,消失在空气中。 藏雷殿的崇吾殿内,众人齐聚一堂,面色皆十分凝重。 龙渊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眼中带着几分愤怒。 离陌担忧地看着龙渊,轻声问道:“师兄,刚才四灵仙尊说你杀了净云宗青阳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渊冷冷地看着离陌,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当然是她记恨我先前的警告,想除掉我,从而栽赃给我的污名!” 离陌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地说:“可是过去四灵从未用如此手段……” 龙渊不理会离陌,转而看向其他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我龙渊光明磊落,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做过的事情休想赖到我身上!明日我会出门迎战四灵,便是为她所杀,也绝对不会认这个污名!” 永寿和普元一同站出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定:“龙渊师兄放心,我等定不会让你孤军奋战!” 普元也跟着说道:“我愿与师兄同生共死。” 其他弟子连声应和,都不愿离开。离陌和苍涂对视一眼,眼中皆带着几分无奈。 苍涂低声安慰离陌:“少安毋躁,师尊应该能赶得回来。” 龙渊环视一圈,皱起眉头:“樊交交呢?” 普元回答道:“樊仙君似是去接他的女儿了。” 竹沥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净云宗了。樊交交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和四灵仙尊,便把接人回家的重任交给了他竹沥。顶着净云宗众人嫌弃、责备的目光,竹沥觉得自己嗓子眼发干,脊梁骨发软,很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人。 这会儿,看着樊凌儿昏睡在床上,竹沥心中生出几分不忍。 “凌儿,你怪我我也认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惹祸啊。”樊交交缓缓抬手,悬在樊凌儿丹田上方。 昏迷中的樊凌儿依然痛苦难忍,额头冷汗密布。 “仙君……”竹沥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阻,“小姐醒来肯定会恨你的。” 樊交交却丝毫没有停顿:“我是为她好!原本她对我这个爹也没多少敬意,恨我,也好过她被殃及。” 净云宗的鸿蒙大殿内,李青月正在打坐,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灵力光芒,显得格外宁静。 张酸径直走了进来。李青月缓缓睁眼。 “你现在当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不经通报就擅自进来。”李青月的声音清冷而平静。 张酸却丝毫不介意地在李青月身边坐下:“我有个问题,不问不行。虽然我不喜欢白九思和藏雷殿里的人,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你当真觉得青阳师叔是为龙渊所杀吗?” 李青月冷冷地看着张酸,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怒:“除了他,还能有谁?” 张酸再度沉默下来,眼中神色不明。 李青月猛地起身,看也不看他就朝外面走去:“有这时间乱想,你还不如好生休息!” 张酸看着李青月的背影,眼中神色不明,似乎在思考什么。 藏雷殿的大门口,夜色如墨,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显得格外清冷。一道白光掠过,白九思的身影出现在藏雷殿门口。守门的二人看到白九思后,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玄尊回来了!玄尊回来了!”守门大元帅和守门大将军抬手给了彼此一巴掌,然后欣喜若狂地捂着发疼的脸,眼中满是惊喜。 崇吾殿内,龙渊跪在白九思面前,满脸愤愤不平:“师尊,这次是四灵主动上门滋事,分明是报复我上次宣战一事,依我之见,上次就不该饶过他们净云宗!” 白九思不语,目光淡淡地看着龙渊。 龙渊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顿觉更加悲愤:“师尊如此看着我,是当真信了那四灵给我编造的污名吗?” 白九思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令龙渊不禁打了个寒战。 离陌看着气氛不对,便上前一步,劝解道:“师尊,虽然龙渊师兄过去行事激进,但他应当不会擅自下杀手,我想着其中或许有误会,如今师尊既然回来,不如约四灵仙尊前来谈一谈如何?” 白九思收回了看龙渊的视线,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意:“不必。”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苍涂忍不住问道:“玄尊的意思是?” 白九思淡淡地说:“明日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 息元殿樊凌儿房间内,随着天光亮起,樊凌儿睫毛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逐渐清醒过来。她坐起来看了看四周,皱起了眉头。 樊交交走进来,看到樊凌儿已醒来,不禁一笑:“凌儿,你醒了啊。” 樊凌儿看到樊交交后,目光一冷,起身欲下床,忽然察觉异样,停了下来。她盘腿而坐,调息运气,半晌后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你对我做了什么?” 樊交交沉默不语。 樊凌儿的声音逐渐变得愤怒:“我的灵力呢?!你对我做了什么?!” 樊交交避开了樊凌的眼神:“凌儿,你莫要怪我,是你执意不听我的劝告,我只有废了你的修为,才能让你听话些,不再插手危险之事。” 樊凌儿难以置信地看着樊交交,双目逐渐赤红:“你废了我两百多年的修为?” “你放心,虽然你的修为没了,但你依旧是长生不老之身,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有丝毫危险的。四灵马上就要打上门来了,我还要去帮师尊,就不在这里陪你了,你有什么事找竹沥。” 樊交交匆匆逃离,不敢再面对愤怒的樊凌儿。 净云宗众人聚集在广场山门前,李青月站在高台之上,望着远处的云海。众人站在猎猎风中,衣袂翻飞,神色肃然。李青月一身红衣,在狂风中肆意翻飞,灰暗的天幕下,烈烈如火。 玄微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师父,时间到了。” 李青月点头,望着远处的藏雷殿,目光冷冽、决然:“布阵。” 净云宗百名弟子聚集在一处,灵力聚集,光芒远胜阳光。 李青月看向一旁的上官日月,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待我们走后,你便带领其他外门弟子开启护山法阵,自此飞鸟不过,法力不侵,诸邪避退,你们莫要忘了。” 上官日月和外门弟子齐声应道:“是,师祖。” 李青月又看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凝烟和隐童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温柔:“你们在宗门里好好待着。” 蒙楚径直上前,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定:“无论艰难险阻,此行弟子愿陪师祖前往!” 丹阳给吕素冠使了个眼色,让她留下。吕素冠假装看不到,站到蒙楚身后。曲星蛮也不服气地挤在蒙楚和吕素冠中间。 李青月看到他们三人的互动,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你们三个都留下。” 蒙楚还欲说话,被紫阳打断:“师祖开口,你听从就是。” 蒙楚眼中满是担忧,却也不好违抗师命,只能郁闷地应下。 李青月的目光扫过张酸,见他根本不看自己,便明白了他的心思,索性不再开口。 蒋辩站在人群里左右张望,眼看着李青月一直不看自己,顿时急得抓耳挠腮,欲言又止。李青月这才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蒋辩,你也留下看守山门。” 蒋辩顿时兴奋起来,大声应道:“是!”他察觉众人看他的目光异样,赶紧收起了笑脸。 玄微来到李青月身边,顿了顿开口:“师父,小心。” 李青月和玄微交换了一个眼神,玄微眼中清明,似乎看透了什么。李青月亦明白了玄微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深意不言而喻。 李青月看向藏雷殿的方向,目光冷冽,一身肃杀,坚定决绝:“走吧。” 逐日剑飞出,李青月踩着逐日剑,率先飞了出去。玄微、紫阳、丹阳、张酸等弟子紧跟其后,御剑飞行。乌云翻涌不休,一个又一个人影消失在乌云之中。 留守众弟子齐声恭送:“恭送师祖!” 丹霞镜入口,瀑布结界前,苍涂和几个仙甲兵站在一起。 瀑布入口处放着凤辇,凤凰、金雕做顶,四根金色立柱刻着繁复的花纹,红色纱幔自顶部垂下,尊贵非凡。远处云海剧烈震动,云雾翻腾,光芒大盛。灵光消散后,李青月带着众人御剑而来,收剑在瀑布口停下。 “苍管事,怎么就派了你一个人出来迎战啊?藏雷殿里没人了吗?”李青月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苍涂上前一步,恭敬行礼:“苍涂奉命恭迎四灵仙尊,我家玄尊为仙尊准备了凤辇,还请仙尊移步。” “白九思不再躲着了?” 众人都面露不解,他们是来打架的,对方怎么还安排上凤辇了? 苍涂回答:“仙尊去了就知道了。玄尊说,只要您肯坐凤辇而来,今天一定让您满意而归。” 李青月凝视苍涂片刻,冷笑一声:“好,我倒要看看白九思能搞出什么名堂。” 李青月举步进入藏雷殿抬来的凤辇,玄微、紫阳、丹阳、张酸等人跟在李青月身后。 头顶的乌云翻涌不休,渐成漩涡状,仿佛随时要将他们吞噬。 凤辇四周的帷幔垂下,仙侍拉着车向藏雷殿行去。 苍涂双手结印,一道白光飞出,丹霞境结界瞬间消散,通天瀑布慢慢向两边分开,里面别有洞天。 藏雷殿内外仙树环绕,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红灯笼,到处张灯结彩,布置得如同凡间喜堂,桌上放着各色点心和鲜果,茶香四溢,仙乐飘飘。 藏雷殿众人一身红衣,均是迎亲的打扮。 白九思身穿婚服站在众人面前,静看远处云海剧烈震动,云雾翻腾。 龙渊垂首站在他身侧,严阵以待。离陌和樊交交站在另一侧,神情严肃。众弟子分列两侧,如同夹道欢迎一般。 凤辇在丹霞境的石林中穿行。突然,一道灵光飞来,石胎三兄弟落在凤辇前,挡住了众人去路。 石一兴奋地大喊:“娘儿们,是你吗?” 石二紧接着问道:“娘儿们,你睁眼了吗?” 石三则大声说道:“娘儿们,你输了。” 端坐在凤辇上的李青月微微一笑:“是我,我睁眼了。是的,我输了。” 石胎三兄弟齐声大喊:“娘儿们认输了!我们赢了!”声音巨大,震碎了一片石林。 除了李青月,众人均捂住耳朵。石胎三兄弟睁开眼睛,三道白光激射而出,直冲李青月而去。 李青月眉心微皱,掌心一抬,一道灵光飞出,冲向对面的石胎三兄弟。石胎三兄弟被击打得后退几步,却依旧毫不畏惧,飞身而起,再次冲向李青月。净云宗众人纷纷围攻石胎三兄弟,但石胎三兄弟游刃有余,甚至能用激光法术攻击李青月。 苍涂见状,来不及阻止,凤辇突然裂开,李青月飞身而起,神色不耐,双手结印,口中轻喝:“镇!”她悬在半空中,掌心的灵光化作一只巨大的兽笼,带着法术灵光,朝石胎三兄弟狠狠落下。石胎三兄弟被兽笼罩住,用尽全力抵抗,但最终还是不敌。待兽笼彻底落下,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石胎三兄弟被关在笼中,不甘地瞪着外面,大声喊道:“娘儿们!有本事放我们出来,别玩阴的!” 李青月掸了一下衣袖上的灰尘,轻轻摇头,自语道:“真是麻烦。” 玄微和其他弟子纷纷上前,关切地问道:“师父,可有受伤?” 李青月微微一笑:“无事。” 苍涂几人走上前来,客气地拱手行礼:“凤辇已坏,请仙尊稍等片刻,我让侍从再送一辆过来。” 李青月冷笑一声:“本来也不需要,不必麻烦,本尊直接过去。”说完,她化作一道灵光,飞向藏雷殿。 其余众人纷纷御剑飞行,紧随其后。 长号响起,恢宏的鼓乐在藏雷殿中回响,鸟雀惊飞。 忽而,光芒大盛,灵光消散后,李青月带着玄微和净云宗几位长老出现在云雾之中,缓步而来。 除了李青月身着红衣,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其余众人均是白衣,腰配兵器,一身肃杀,没有半分喜气。 “阿月。”白九思向李青月伸出手。 李青月看到白九思的红衣后目光一顿,随后眸光如刀如冰:“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你终于敢露面了?” 龙渊立刻大声喝斥:“大胆!你怎么敢如此说我们师尊!” 白九思眼风扫向龙渊,眸光冰冷、犀利,不怒自威。龙渊郁闷地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在场众人噤若寒蝉,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李青月目光扫过藏雷殿的装扮,目露嘲讽:“白九思,你又在搞什么鬼?” 白九思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上次娶你,未举办婚宴,想想一直都是个遗憾,今日难得有机会补给你。你看现在宾客满堂,像不像一场婚宴?” 玄微、紫阳等人将手放在剑柄之上,蓄势待发,剑身振动,微微鸣叫。龙渊等人如同拉满的弓、即将离弦的箭,随时准备拔出长剑,将净云宗一干人修削成肉泥。两方人马剑拔弩张,恨意滔天,大战一触即发。 李青月目光定定地看了白九思片刻,只见他眼中一片温和。她冷冷地问道:“别拖延时间了!废话少说,白九思,你是不是执意要维护龙渊?” 白九思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温柔:“别急,我会让你如愿的。”他望着李青月,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诚挚,热烈:“你穿红色,真的很美。” 李青月目光微缩,一时有些失言。 白九思继续说道:“算起来我们成过三次亲——鸿蒙神主的庙里,小秋山的山谷,还有净云宗和天姥峰……可惜次次都没有善终,阿月,真的抱歉。” “我三次娶你、弃你,你还能三次嫁我,”,白九思用力勾起笑容,“你觉不觉得十分有趣?” 李青月似是听不下去,猛地召唤出逐日剑,剑光闪烁,寒气逼人:“别说这些废话了!我就问你一句,龙渊的命,你给不给?” 白九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后缓缓转头看向龙渊:“你过来。” 龙渊面色僵硬,但还是大步走来。 李青月冷冷地看着二人,白九思则定定地看着龙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龙渊,我要你起誓,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阿月和净云宗之人分毫,如违此誓,形神俱灭,不得善终。” 龙渊一愣,诧异地看着白九思。李青月则目如寒冰,冷冷地看着龙渊。 白九思再次说道:“发誓。” 龙渊迫于白九思的威压,不得不硬着头皮发誓。 白九思目露满意,轻轻点了点头:“回去吧。” 龙渊异常疑惑,但还是莫名地听从白九思的指令,走回离陌等人身边。 李青月恨得咬牙切齿,猛地握剑抬手,却被白九思紧紧攥住。净云宗弟子见此,纷纷拔剑。藏雷殿的人也全部亮出兵器。双方敌视,大战一触即发。李青月想挣脱开白九思的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太大,根本无法甩开。 李青月忍无可忍,大声质问:“白九思!你既然如此选,那还等什么?拔剑吧!” 白九思看向李青月,忽而一笑,将她拥入怀中。李青月僵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说过,一命偿一命就可以了。”白九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在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青月回过神来,刚想挣扎,白九思就放开了她,只是握着她的手未松。他深情地看着李青月的眉眼,眼神中带着几分温柔和愧疚:“你师父的命,我替我的徒弟偿还。” 龙渊面色大骇,大声喊道:“师尊!” 李青月眼中也闪过错愕,不等她反应,白九思的手下滑,骤然抓住剑锋,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李青月神情惊愕,持剑的手剧烈一抖。 藏雷殿众人发出惊呼声:“玄尊!师尊!” 白九思无力支撑,跪倒在地。李青月瞬间呆滞,跟着白九思一起跪在地上。藏雷殿众人朝白九思奔来,净云宗的人为保护李青月,也纷纷跑上去,同藏雷殿之人对峙。 时间仿佛停止一般,李青月和白九思相对跪坐着。鲜血顺着剑锋染红了李青月的手,白九思嘴角渗出一缕血丝,他望着李青月,漂亮的眼睛仿佛藏着星辰大海,笑容真挚、热烈,宛如初见。 “大错铸成,无力回天。阿月……是我对不起你了。”白九思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诉说着什么。 天空落下雪花。 白色灵光从白九思的身体向外飘散,将他紧紧环绕,又不断向外扩散,最终,整个藏雷殿的红被雪白覆盖。 李青月仰望着浩瀚的苍穹,轻轻闭上眼睛,眼角似乎有泪,倏忽不见。 苍茫的穹顶响起天地丧钟,钟鸣九响,上神离世。藏雷殿众人跪倒在地,匍匐不起,哀痛欲绝。 钟声响彻整个辽阔的丹霞境。灵鸟西飞,群兽嘶吼,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丹霞境的山川湖海、石林峻峰、千里沃野、亭台楼阁……瞬息间,均被白雪覆盖。天地茫茫一团,整个丹霞境,如同裹上了银白素缟,为主人送行。 白九思的身体在一片雪白中,慢慢化作点点萤光,随风消散。 望着天空不断飘落的雪花,李青月慢慢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李青月指尖,逐渐融化,消失了。 龙渊双目赤红,想上前,却被离陌和樊交交按住肩膀。离陌和樊交交均是满脸哀伤。 离陌低声说道:“你忘了师尊方才让你发的誓言了吗?” 樊交交也说道:“是啊,师尊的遗言,你也要违背吗?” 龙渊死死地盯着净云宗的每个人,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纷乱的人群里,一只手捡起了白九思丢下的契月剑。净云宗和藏雷殿的人相互警戒,并无人注意到这一异动。 李青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突然,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把长剑穿胸而过,她呕出一口血来,身体缓缓倒下。 紫阳最先注意到李青月的情况,不由得面色大变,大声喊道:“张酸!你做什么?!” 李青月身后露出了握着契月剑的张酸,只见他面容空前阴冷,目光有几分空洞。张酸猛地拔出契月剑,李青月的身影随之倒下。 净云宗弟子想要围上来,忽然,巨大的灵力从张酸身上向四周爆开,震飞了所有人。张酸弯腰捡起李青月的逐日剑,身后出现一团黑雾,他往后一倒,身影消失在黑雾之中,随即,黑雾也彻底消散。 玄微猛地朝倒在地上的李青月扑去,只见她已经昏死过去。紫阳和丹阳等人也围了过来,焦急地问道:“师祖如何了?” 玄微面色凝重,沉声说道:“赶紧找张酸!” 丹阳还想说什么,却被玄微打断:“听我之令,去寻人!” 净云宗众弟子闻言,立刻散开,各处搜索张酸的下落。 龙渊看着在藏雷殿乱跑的净云宗弟子,不由得想要呵斥。 苍涂似乎也察觉出来有些不对劲,抢先开口:“他们净云宗似乎出现了变故,由他们去找吧。” 天姥峰的广场上,一双脚踏上了台阶,一步步向上。张酸左手握着契月剑,右手握着逐日剑,双剑剑身光芒流转。他径直走到中央的无量功德碑前,抬头仰望。无量碑上的诸多名字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显得庄严、肃穆。 张酸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缓缓飞起,握着逐日剑在诸多名字上掠过。剑尖停在“清虚真君”上时,他眼中闪过一抹怨毒,收起长剑,越飞越高。他松开双剑,使它们悬浮在自己身侧,随后闭目,开始施法结印。无数灵力从张酸身上溢出,暴虐的罡风围着他飞速旋转。双剑颤抖不止,跟着旋转,最终停下,剑尖直指无量碑。 张酸猛地睁开双目,眼中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他大声喝道:“破!” 双剑如同离弦之箭朝无量碑击去,攻击到无量碑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天姥峰都笼罩进去。 藏雷殿的广场上,巨大的震动传来,藏雷殿弟子均有所感应,下意识看向天姥峰方向。 苍涂惊呼:“不好!他是奔着无量碑去的!” 藏雷殿弟子闻言,纷纷化作灵光消失。 玄微看到这一幕,沉声开口:“跟上!”净云宗弟子御剑而行。 玄微看向怀里的李青月,却见她化作碎片消失了。他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心里也彻底松了口气。 天姥峰的广场上,张酸眼中的漆黑散去,他略带几分自得地看着散发刺眼光芒的无量碑。光芒散去,逐日剑和契月剑打在一个金色结界上。结界附在无量碑表面,无量碑却完好无损。张酸眼中的得意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片刻慌乱过后,他咬牙再度凝神,欲继续倾注灵力。 “剑归!”李青月和白九思的声音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酸一惊,来不及回头,契月剑和逐日剑同时脱离了他的掌控,朝他身后飞去。两道剑光闪过,李青月和白九思握着各自的佩剑,并肩而立。二人衣裙无风自动,面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张酸,显得般配而默契。 张酸缓缓落在广场之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阴冷地一笑:“白九思,你竟然没死,你们方才在作戏骗我?” 李青月和白九思跟着落在地面上,眼中满是蔑视。 白九思冷笑一声:“如你这般只会躲在人后的宵小鼠辈,不做场戏,你又怎敢露头?” 张酸满眼讽意地看着眼前的二人:“真想不到,到最后我竟然成为你们冰释前嫌的助力了。” “看来我们的过去你倒是很了解啊。”李青月缓缓说道。 张酸满不在乎地摊开手,浑然不惧:“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你们随意。” 李青月目光灼灼地看着张酸,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意:“好啊,你先从张酸身上下来,我们也该好好谈一谈了,萧靖山。” 夜幕低垂,冷风如刀,寒蝉凄切,似乎在诉说无尽的悲凉。净云宗后山一片寂静,月光洒在青阳的坟墓上,显得格外凄清。 李青月站在坟前,饮下一杯酒,另一杯则缓缓倒下。忽然,她双眸一抬,眼中闪过慑人的光芒。白九思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她身后,缓步朝坟墓走来。李青月身影一闪,逐日剑已架在白九思脖颈上,剑尖轻颤,寒光逼人。 “你还敢来?”李青月的声音冷如寒冰。 白九思却丝毫不惧,迎着剑锋上前一步,脖颈上多了一道血丝,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他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去查了些陈年旧事,抱歉,来晚了。”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而过。李青月的目光微微一颤,握剑的手逐渐收紧,似乎在压抑内心的某种情绪。 “什么陈年旧事?”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阿月,我遇到了时间之神羲娥,过去的一切,我都知道了。”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他脸色苍白,显然是重伤未愈。 李青月猛地将剑收起,背过身去,不愿再看白九:“我不管你去查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的师父死了。” 白九思解释道:“不是龙渊做的。” “我知道。”李青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相对无言,李青月望着青阳的墓碑,眼中暗流涌动。白九思则沉默地等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青月,仿佛守护着易碎的珍宝。 “白九思,我们的恩怨先放一放,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问你。”半晌,李青月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出声,“你还记得,松鹤县幻境中,你曾见到过张酸吗?” 白九思点了点头。 “那是我用大荒碑制造的幻境。”李青月继续说道,“大荒碑为我所控制,没有我的授意,旁人根本无从进入或破坏它所制造的幻境。除非——” “除非是炼制大荒碑的人。仙器认主,不会抵抗炼制它的人。”白九思接过了李青月的话。 “正是。而且最终大荒碑也是碎在张酸手上。”李青月补充道。 白九思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开口问道:“那个张酸,到底是什么来历?” 李青月摇了摇头:“张酸是我看着收进净云宗的人,他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他上九重天找我时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人在将死之际,将自己全部的功法传给了他。” “是谁?” “也算是你的老相识,萧靖山。” 白九思眉头紧皱,似乎在回忆:“我记得他,他是人间天赋极高的修士,善炼器之术,飞升至九重天后,因无故破坏无量碑,被我抓住丢给了玄天使者,后被关押在天罚台。” 李青目光一冷:“他为何去破坏无量碑?” “他只是说看无量碑不顺眼。” 李青月稍一思忖:“看来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守护无量碑,他想要毁了无量碑,由此一来,便有了利用我去对付你的动机。” “恐怕不止如此。”白九思认真回忆了一下,“他刚一飞升,便是奔着无量碑去的,曾经拿法器乱砍,但无量碑丝毫未损。想要破坏无量碑,只能用上古神器,比如——” “神主赐给我们的逐日剑和契月剑。”李青月自然地做了补充。 白九思点了点头:“其实我今日来找你,也是想说这件事。” 他抬手一招,灾民头目和游乐仙的虚像瞬间出现在空中。李青月看着这二人,心中一揪,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去瑜琊那里查了此二人的命薄,他们早在五百年就死于围剿鸓鸟的战役中,你所遇到的这两个人,应当是有人变换成了他们的面貌。” 李青月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许久才缓过神来:“如此说来,我们决裂的背后,还当真有一双推手。” 她看着青阳的墓碑,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都怪我,察觉得太晚了。” 白九思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慰李青月,但最终在离她身子还剩一寸时停下,手指蜷缩起来,不敢触碰。 李青月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厉色一泻而出:“既然背后之人想要我们决裂,那我们就拼个你死我活,让他如愿!” 白九思点了点头:“好,你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只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事?” 李青月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事?” 白九思苍白着脸扯出一丝苦笑:“你来杀我时,可否穿红色?” 李青月满眼戾气,声音中带着一丝狠意:“白九思,你别以为我们和解了,十安、孟长琴、我师父……都是间接因你而死,待此事一了,我们的恩怨再来清算!” 说完,她甩袖离开,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白九思落寞地看着她的背影,身影越发枯瘦。 阳光洒在云海上,波光粼粼,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李青月站在云海之上,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玄天使者。 玄天使者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似乎对李青月的举动感到不解。 李青月靠近他低语片刻:“有人在利用我对付白九思,很有可能是为了破坏无量碑,我今日带着宗门飞升,不过是为了引出背后之人。” 玄天使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在等待接下来的变故。 张酸的脸上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一般皮笑肉不笑:“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想找谁?” 李青月的目光锐利如刀:“《器录》是你化成游乐仙的模样,故意送到我面前的吧?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还不敢露面,难怪过去你只敢鬼鬼祟祟地躲在背后,设计了几百年。” 张酸的表情瞬间变得木然,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二人。突然,一团黑雾从他身体里涌出,在李青月和白九思面前化作人形,正是萧靖山本人。张酸则双目一翻,晕倒在地。 “能被我骗几百年,你们也算够蠢的了。”萧靖山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 第27章 诉衷情 李青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愤怒:“萧靖山,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利用我?” “怪只怪大成玄尊与日月同寿,这天上地下,谁人能成为他的对手?能杀死他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与他同宗同源的四灵仙尊。毕竟他不像你那般慈悲,处处都是弱点。”萧靖山满不在乎地指了指地上的张酸,笑容戏谑。 “萧靖山,你屡屡利用我宗门之人,当真无耻!” 萧靖山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利用?谁让他出现的时机正好,我本就要散去仙力,重修魔功,原先的功法散了可惜,就送给了他。作为回报,他成为我的炉鼎也不错吧?论起来,我也是帮了他,等他醒来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呢,我可是让他从一个废人重新变成了上等修士。” 李青月气得攥紧了逐日剑,剑身嗡嗡作响,似乎随时都会出鞘。 白九思见状,连忙低声劝道:“阿月,冷静些,别中了他的激将法。” 李青月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冷冷地看着萧靖山:“我师父的死,也是你所为吧?” 萧靖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遗憾:“本来她没必要死的,谁让你对白九思的杀心渐消,我总得给你们之间的仇恨再加些筹码。” 李青月攥着逐日剑的手指咯咯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爆发:“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毁坏无量碑吗?你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萧靖山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李青月的话,似在思考,而后不耐烦地说,“没什么目的,想做就做咯。” 李青月听闻,忍无可忍直接挥出逐日剑,萧靖山却不避不闪,全无惧色。逐日剑的剑光即将劈中萧靖山那一刻,白九思突然出手,用契月剑拦下了李青月这一击。剑气擦着萧靖山的鬓角而过,只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李青月怒视着白九思,声音中带着一丝质问:“你做什么?!” 白九思看向地上的张酸,低声说道:“你自己看。” 李青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张酸的脸上同样的位置也多了一道血痕。她心中一惊,手指微微颤抖,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这是……” “生死咒,下咒人的生死和被下咒人绑在一起。” 萧靖山摸了摸鬓边的伤口,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承认,你们联手作戏的确骗过了我,但你觉得我会毫无准备就来吗?” 他用手指捻开了刚沾染的鲜血,继续说道:“这个人,可是为了你走过通天梯,忍受了抽筋碎骨之痛,你会为了杀我,让他陪葬吗?” 李青月气得浑身发抖。 “你不会的,这就是你的弱点,曾经的孟长琴、现在的张酸,都可以成为拿捏你的软肋。”萧靖山语气从容。 李青月死死地盯着萧靖山,目光如刀,已将他凌迟千万遍。 萧靖山不疾不徐地迈步朝外走去:“不杀我的话,我就先离开了。等我走后,就自会解开这个咒语,至于这个无量碑,就再让它多留几日吧。” 白九思看着僵立原地不敢出手的李青月,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像是下定决心,他丢开了契月剑:“不过是个生死咒而已,我既然知道,就自然能解。” 李青月猛地转头看向白九思,眼眸蓦然一亮:“真的?” 萧靖山却脚下一停,回头看来,一脸狐疑:“白九思,此咒只有下咒人能解,你再神通广大也解不开的。” 白九思看着萧靖山,冷冷一笑,抬手朝向张酸所在的方向。金色的符咒从张酸身上涌出,顺着灵力进入白九思的手掌。 萧靖山的目光一缩,像明白了什么,转身欲跑。 白九思瞬间收回了手掌,金色符咒全部进入他体内,随即他飞快抬手结印:“恶秽消散,镇!” 金色的法阵从四面八方朝萧靖山压来,将他死死地困在原地。萧靖山抬手施法,却遭反噬,被法阵压得半跪在地。白九思身子跟着一抖,却强行忍耐,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就现在,杀了他!” 李青月放下张酸,并未急着动手,而是看向白九思,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生死咒解了吗?” 白九思的目光一黯,声音疲惫:“解了。” 萧靖山却突然开口:“他骗你的!生死咒他根本就解不了,他刚才只是把咒术转移到自己身上,你杀了我,他也会死!” 李青月有几分愣怔,目光复杂地看着白九思的侧脸。白九思并未转头看李青月,双手始终保持着结印镇压的姿势,目光也一直盯着被自己困着的萧靖山。 “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正好,现在你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李青月握着逐日剑的手一颤,迟迟没有动作。 “他活着终是祸患,这是为大义,动手吧。阿月,日后无量碑就交给你了,你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李青月内心无比挣扎,最终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法阵中的萧靖山走去。逐日剑在地上划出一道剑痕,如同李青月沉重的内心。 萧靖山心觉不妙,但始终无法脱离白九思的法阵桎梏。李青月已经走到萧靖山面前,手里的逐日剑一点点抬起。 白九思望着李青月持剑的背影,坚定的神色渐渐变为释然。 萧靖山察觉白九思的眼神后,忽然脑海一亮,立时开口:“李青月,你就不想知道白九思当初为什么封了你法力十年吗?” 白九思的手一抖,平静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澜。 李青月目露警惕地盯着萧靖山,抬手挽了一个剑花,朝萧靖山刺去:“你别想再耍花样了!” 萧靖山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青月,用尽全力吼道:“他那是代你受过!” 逐日剑停在萧靖山胸前,李青月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白九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阿月,别让他拖延时间,动手啊!” 萧靖山却目光在白九思和李青月之间打了个转,蓦然一笑:“没想到啊,这件事最终还得由我来解开。” “帝启元年,玄尊于凡间斩杀旱龙,犯弑神之罪,坏天道劫难,于天罚台领雷劫,日九十九道,根骨寸断,痛不欲生,整十年……”萧靖山一字一句地背诵。 四百年前,松鹤县。 栖迟斋卧房内,兽首香炉中,香烟袅袅,盘旋而上。白九思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正在燃着的长香骤然熄灭,白九思猛然睁开眼来,一拂袖,便有一道灵光射出。那灵光击打在法力波纹上,毫发无损,波纹聚拢,化作玄天使者。 “大成玄尊。”玄天使者的声音冷若冰霜。 白九思起身:“使者前来,可是玄天有诏?” 玄天使者回答说:“你与四灵一同入世历练,你可知她如今要做什么?” 白九思眉心微皱。 玄天使者继续说道:“她要弑神!世间有成、住、坏、空四大劫难,因果循环,生生不息,乃天道所在。她如今却要斩杀旱龙,不光是犯了弑神之罪,更是坏了劫难,干扰天道运转!你同她一起入世,绝不可任她妄为,而坐视不理。” 白九思目光微凝,沉默片刻道:“使者想要我如何?” “阻止她,将她带回玄天重罚。” 白九思的眉头紧皱:“我虽不认同她的做法,却也不想伤她。” 玄天使者的神色渐冷,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亲自动手!” 白九思却突然抬手,一道灵光飞射而出,落在地上,迅速化作一道屏障,将玄天使者困在其中。玄天使者转过头来,正与白九思目光相对。白九思的目光一片冰冷。 巫居山上,天边黑云迅速聚拢,以遮天蔽日之势布满了整个天空,雷声阵阵。花如月嘴角沁出鲜血,勉强支撑起身,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定。孟长琴拾起长刀,跌跌撞撞地跑向旱龙。 玄天使者的声音从天边传来:“四灵仙尊,你敢弑神!” 几道天雷降下,落在花如月周身。花如月望着漫天翻涌的雷云,如临大敌。她冲天空喊道:“它为祸人间,受得一死!”天雷阵阵,紫电挥舞,仿佛下一刻就要攻来。 正被拘于白九思结界中的玄天使者掌心处升起灵光,正是九重界域。 玄天使者对向九重界域施法:“莫说是个凡人,便是你身为神族,也抵抗不住天道!” 绛紫色的天雷压下,花如月眼看便要抵挡不住,那雷光却突然消散,花如月吐出一口鲜血,半跪于地,惊诧于自己竟能化解玄天使者的攻击。 玄天使者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只见其被冰霜覆盖,万千冰刃如同刀片一般,将他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而白九思还保持着施法的手势,因着违逆玄天而被天道惩戒,浑身染血。不过一个冰刃之术,竟使得九重天上的真神如此狼狈。 玄天使者愤怒中掺杂诧异:“你不要命了?你可知对我出手亦是违逆天道?” 白九思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手中汇聚灵力,万千寒冰之力尽在他掌心:“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天道不行,你更不行!” 白九思与玄天使者两人从屋内打至院落,白九思此时已遍体鳞伤,顶着天道威压攻击玄天使者,指尖灵力已有溃散的迹象。 忽然,天上雷云散去,细雨飘落,日光大盛,仿佛预兆着新的希望到来。 白九思瘫倒在地:“旱龙已死,你来不及了。” 玄天使者也停下了手中的法术:“她会付出代价的,你也一样。” 白九思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然脱力:“等我安顿好一切,自会去玄天领罚。” 九天之上,白九思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赏罚神君:“弟子白九思愿代阿月受这雷刑。” “弑神刑罚非同小可,不可代替。”威严的声音于大殿内回响。 白九思面色苍白:“阿月性情天真,你这时教导她不能弑神,恐怕她不会服气。” “不服气便可以不罚?”赏罚神君嗤笑一声,“不服气便要罚到她服气为止。” 白九思虽是仰头,气势上却根本不输。他定定地看着赏罚神君,神情坚毅:“那神君要如何向她解释,这九天之上,还有恶神存在?” “善恶并生,本就缺一不可。” “所以神君便纵容恶神存在?”白九思勾起唇角,满是嘲讽,“善恶并生,并非纵容,神君身居高位,无所作为,难不成还有理了?” 赏罚神君静静地看着白九思:“你如此冲撞我,是想我一并惩罚你二人?” 白九思垂眸,视线落在云层之下,仿佛在远远看着身处凡间的李青月:“我二人身上有鸿蒙神君真气,神君若是真杀了我们,形同弑神。” “你是威胁我?” “绝无此意。”白九思轻声道,“我只是来代阿月受罚,当然,我也会为神君瞒下此事。” 赏罚神君的语气难得出现一丝迟疑:“何事?” “神君纵容恶神之事。” 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天上才又传来神君的声音:“十年雷刑。” 白九思毅然决然走向天罚台。 萧靖山看着李青月失了血色的面容,心中落定,语气越发惋惜:“五百年前,我欲毁坏无量碑,触犯天条,被关押在天罚台上,有幸与后来受罚的大成玄尊做了十年邻居,也见证了他的十年牢狱之苦。雷刑凶猛,他却受了整整十年,一声未吭,当真是英雄了得。我也是由此发现了他唯一的弱点,那就是你啊,李青月。所以我才不惜为此布下几百年的局,引你去杀他。” 李青月脑海一片空白,心绪空前紊乱,她有些站立不稳,用逐日剑拄地,才勉强立住,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这怎么可能……” 所以,那十年白九思并非弃她不顾,而是在九天之上代她受罚。她斩杀旱龙,以为自己救百姓于水火,事实上,没有白九思在九天之上替她扛下罪责,她很可能早已经被传回神界,受着十年雷劫。 她一直觉得仙道便是制高点,却忘了天外有天,仙之上还有神,神之上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是白九思,以一己之力无声对抗着九天之上的神君。 白九思身形晃动,但是手上术法不停:“他在乱你心神,阿月,不要听。” 萧靖山却胜券在握,看着眼前的李青月,咧嘴笑道:“现在,你对我还下得了手吗?” 李青月想回答,却半天发不出一声响,手中的逐日剑越发沉重。 白九思心中也有几分焦躁:“那就由我来杀!” 他欲收起阵法,一直在等这一刻的萧靖山瞅准时机,一股黑雾自他掌心爆发,猛地攻向白九思。心神大乱的白九思未曾防备,瞬间遭受法阵反噬,被打飞出去。 “后会有期,两位!” 萧靖山转身就逃,李青月下意识举起剑,然而看着萧靖山离去的方向,她迟迟下不去手。逐日剑从李青月手中滑落,她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白九思,几番重伤,白九思此时呕血不止,爬都爬不起来了。李青月心里顿时如同被针扎一般生疼,她神情慌乱,手忙脚乱地上前扶起白九思。 白九思惨然一笑:“又是我,误了你。”白九思紧紧攥住了李青月查看他伤势的手,“阿月,今日在藏雷殿里,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是演的,也是真的。” 李青月抬眸对上白九思深情款款的双目,终于落下泪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白九思,你别吓我……” 白九思抬手似是想帮李青月擦泪,最终手无力地垂下,昏死过去。 “白九思,你别装死……白九思!” 数道灵光闪过,紧接着,龙渊、樊交交、玄微、紫阳、丹阳的身影一一出现。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都摸不着头脑。 白九思昏睡在床上,面容憔悴,气息微弱。 离陌的神情空前疲惫,似是耗损了太多灵力:“这半个月以来,师尊一直伤重在身,从未静下来闭关休养,再加上师尊的护体命珠失踪,前几日元神也不知何故受到重创,这一次的法阵反噬,怕是危险了……” 李青月看着双目紧闭的白九思,脑海莫名一片空白:“你的意思是他……会死吗?” “我也不清楚,他的伤势本就远超过了我能治愈的程度,受损的元神,我更是无法修复,再加上如今师尊似乎根本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离陌摇了摇头,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玄微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李青月。苍涂见迟迟无人说话,便叹了口气,走了出来。 “过去种种姑且先不提,既然今日是仙尊和我们玄尊合谋演戏,那逃走的萧靖山定是个大患,我们会在藏雷殿看顾好玄尊,仙尊这边若是需要人手追捕萧靖山,尽管开口。” 一旁的龙渊虽然面有不忿之色,但也明白此时追捕萧靖山才是重中之重,于是闭口不言。即使是李青月要求与此时的白九思单独相处,他也不会反对。 “白九思。”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枯坐在白九思床前的李青月终于开口,“你不要以为睡着就能逃避,就算你曾为我承受天罚又如何?过去我受过的那些伤害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李青月看着毫无知觉的白九思,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深吸一口气,收了回来。她眼中有些刺痛,猛地背过身去,攥紧了手掌:“你我之间的结太多,解不开,也忘不了,白九思,我不会对你感觉抱歉的,你醒不来也好,我们不再相见,也能各自相安。”说完,她大步离开了。 床上的白九思如同死去一般安静。 “你这是用死来惩罚我吗?!”息元殿内,匆匆赶回的樊交交冲着樊凌儿大发雷霆。面对女儿,一向赔笑的樊仙君脸色涨红,青筋暴起。 竹沥以血咒传信,樊交交才知道,趁着自己去藏雷殿迎敌,樊凌儿竟然拿出匕首自戕。还好竹沥盯得紧,不然这会樊凌儿生机断绝,回天乏术了。 樊交交感到灵力耗尽,才停下为樊凌儿疗伤的法咒。看着樊凌儿眼神空洞,一脸麻木,他气得直跳脚:“我是为了你好!废了你的灵力是怕你卷入那两尊大神的争斗中去。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我是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那两位哪一个是我们招惹得起的!”樊交交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全然没注意到樊凌儿越发灰败的神色。 “伤害她最深的人就是你!”李青月从门外走了进来。 樊凌儿听到她的声音,眼神中迅速燃起光亮。 “仙尊……”樊凌儿看着李青月,突然落下泪来,像个委屈已久的孩子终于等来了自己的靠山。 “是我错了,不该送你回来。”李青月捞起哽咽着的樊凌儿,转身就走,“走,我接你回家。” 樊交交看着万分依赖李青月的女儿,心中酸楚,连忙伸手阻拦:“四灵仙尊,凌儿她法力已废,对你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她是我的女儿,你蛊惑、撺掇她远离自己的父亲,与玄尊对抗,才让她遭了好多危险、受了好多苦!她都是个废人了,你还要怎样?” “有时候真想一掌拍死你。”李青月扶着樊凌儿站住,目光凌厉似刀,刮过樊交交通红的面皮。 “她不同你亲近,从来不是受了谁的蛊惑。”李青月看着满脸倔强但泪珠盈眶的的樊凌儿,耐下性子同樊交交说道,“你身为父亲,一不能理解、支持女儿,二不愿尊重、认可女儿,她凭什么亲近你这个辜负她娘亲又视她为器物的父亲?” 樊交交一愣,连忙解释:“她娘亲……我确实……但我没有伤害过凌儿啊,我是——” “为她好!”李青月抢先说出了这三个字,“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她好,还是打着这样的旗号,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不给她选择的机会,不尊重她的想法,自以为是地做尽伤害她的事?” 李青月说完,揽着樊凌儿继续向外走去。樊交交还想上前阻拦,却见樊凌儿一脸厌倦地偏过头去,连个眼神也不愿给她。樊交交满心苦涩,顿在原地,似有所悟。 “你还真想逼死凌儿吗?”李青月走过樊交交,头也没回地说道:“等你学会如何为人父,再来寻她吧。” 九重天云海之上,净云宗众人聚集在广场山门前,李青月飞身而来,将刚从樊交交处接回来的樊凌儿交给玄微,然后看了一圈众人。 “九重天待得如何?”李青月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 曲星蛮嘟囔道:“一点儿都没意思!” 蒙楚拉了拉曲星蛮的衣袖,她才不满地闭上了嘴。 李青月微微一笑,并不责怪:“是没什么意思,我们也该回去了。” 凡间玉梵山山脚下,蒋父手里拿着一沓黄纸,对着升仙台留下的大坑,边哭边烧。 “辩儿啊,你死得太冤枉了,是爹对不起你。”蒋父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悲痛。 家丁劝道:“老爷,别烧了,我听一位修仙之人说,被神仙诛杀的人是没机会去阴曹地府的。” 蒋父含泪怒视家丁:“你懂什么?我儿子是枉死,没有钱财,他拿什么打点过路的小鬼,死了还要被孤魂野鬼欺负,那不是更可怜?” 围观的路人凑过来劝说家丁:“算了,让你家老爷烧吧,也是怪可怜的。” “都说修仙是好事,净云宗也是一等一的仙门大家,可谁能料到,修炼一遭,到头来连尸首都没剩下,唉……” 蒋父大哭道:“我的辩儿啊……” 远处传来轰轰声响,仿佛有重物擦破空气,即将坠落。 家丁惊恐道:“老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声音由远及近,众人紧张地四处张望。巨大阴影将众人笼罩,他们抬头一看,脸上的表情无比惊讶,大喊一声,四散逃开。 玉梵山轰然落地,自九重天稳稳扎根于人间。 净云宗,香炉之上,香烟袅袅,白雾缭绕。 “师祖此行去九重天,就是为了引出背后的萧靖山吗?”紫阳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青月点了点头:“没错,可惜我算漏一招,只猜到了张酸被人利用,却没想到他竟然还被下了生死咒。” 紫阳说道:“张酸那孩子自醒来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静室,至今滴水未进,连我也劝不动。师祖若有时间,就去看一看他吧。” 李青月点了点头:“我会过去的,当务之急是萧靖山的下落,他曾经为了设计我和白九思厮杀,能等待数百年,可见此人城府之深。接下来你们将宗门弟子分成几队,全力搜索他的下落。这一次他没办法再躲在暗处,就算是翻遍汉地十二州,也要将他找出来。” 紫阳和丹阳立刻站起身来:“弟子现在就下去布置人手!” 净云宗静室内,张酸闭目打坐,面容憔悴而苍白。李青月提着食盒走进来,在他面前坐下。 “你还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知道我来了,还不起来迎接!”李青月发觉自己和张酸说规矩的次数更多了。 张酸这才睁开双目,眼中一片阴郁。李青月将饭菜一一放在桌上,张酸看着饭菜却没有起身,手中微微攥紧。 “怎么?还要我喂你吗?”李青月调侃道。 张酸这才站起来,坐到桌边。 “疼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青月却听懂了。 李青月却满不在乎地一笑:“不疼,本来就是作戏,你刺的那一刀,像挠痒痒一样。” 张酸眼中依旧未见轻松,愧意满满:“当时,你应该杀了他的,我的死活不重要。” 李青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她的神情空前严肃:“张酸,你听着,净云宗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命都很重要,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弃你们还能活着的机会。” 张酸眼中有了几分涩意,忙不迭地拿起饭碗掩饰。 “你若是有时间,帮我照顾下凌儿吧。”李青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张酸吃饭的手一顿:“她怎么了?” “她被她父亲废了灵力,我去接她时,她自戕,被救了下来。你过去也曾灵力尽失过,所以你去寻她,能开导几句也好。” “好。”张酸应了下来。 “师祖,藏雷殿那边来人了。”门外传来弟子的通报声。 李青月和张酸同时看过来。 “来的是谁?” “大成玄尊。” 李青月愣了一瞬,目露挣扎。 “娘子!”站在净云宗山门前的白九思正四处张望。看到李青月远远而来的身影,他脸上扬起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整个人朝李青月扑过来。 李青月猝不及防地被白九思抱了个满怀,呆愣在原地。 身后的上官日月也看得目瞪口呆。 白九思身后随之而来的离陌和苍涂,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目光闪躲,满脸心虚。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洒在藏雷殿临渊阁空落落的床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龙渊站在床边,目光在床铺和一旁的苍涂之间来回游移:“师尊呢?” 苍涂叹了口气,神情复杂:“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见玄尊为好。” 龙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见师尊是不可能的,何况是重伤未愈、昏迷未醒的师尊。龙渊生怕白九思再出意外,于是黏着苍涂一路从卧房跟到了藏雷殿的偏院。 “既然你执意要见……”苍涂站在偏院门口,默默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阳光洒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却显得有些刺眼。龙渊目光一暗,随即大步越过苍涂走了进去。 屋内,离陌站在一旁,看着进来的龙渊,神色里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 片刻后,龙渊双手颤抖,眼神绝望。他抓着离陌,崩溃地问道:“是不是那个妖女又对师尊做了什么手脚?!” 离陌摇了摇头,从龙渊的手中脱身:“这次真不是她。先前我说过,师尊的元神屡屡遭受重创,神魂已经残缺不堪,能醒来本就是意外,这大概是元神重伤的病症吧。如今他心智如孩童,谁也不记得,就只记得……自己的娘子。” 与日月同寿的大成玄尊此时正忙着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的娘子数首饰。向来威严冰冷的面孔此时变得如孩童般天真。 龙渊紧皱双眉,不忍再看:“你想想办法啊,师尊不能就这么傻了啊。” 离陌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师尊只能慢慢养伤,等神魂休养好,自然就能变回来了。” 白九思看着对话的龙渊和离陌,忽然凑到他们面前:“哥哥,你们能带我去找我娘子吗?” 龙渊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听了这声“哥哥”会折去自己多少寿数。 白九思跟着蹲了下来,拉着龙渊不撒手:“我要找我娘子,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离陌很想把这两个人都拉起来,但是一个太重,另一个他又只能哄。 苍涂看了一眼三人,提议道:“要不就送玄尊去找——” 龙渊马上打断他的话:“不行!过去四灵就屡屡想害师尊,现在送师尊过去不是等于送羊入虎口吗?” 白九思看起来痴痴傻傻,也不知怎的就听懂了,眼前这个大个子要阻拦他找娘子。于是,向来面不改色、仙风道骨的大成玄尊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耍赖:“我不管!我就要找我娘子!我就要找我娘子!” 龙渊大为震惊,不想再看到白九思威严扫地的画面,他下意识捂着自己的眼,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我的师尊不会这样的!快快!你们送他去见四灵!” “四灵仙尊见谅,事情就是这样的。” 净云宗山门前,苍涂硬着头皮向李青月解释。他心里还在暗骂离陌这个不讲义气的,明明说好一起送玄尊来净云宗,结果到了地方离陌就开始装哑巴,连这么高难度的活儿也好意思交给他这个老人家。 离陌赔着笑脸解释:“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将师尊送了过来,劳烦四灵仙尊收留几日。” 白九思被李青月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后,就忙着取出怀里的妆匣,一个个地拿出来,对着李青月献宝。 李青月冷冷地打量着白九思:“凭什么?你们的师尊,自己看好!”说完,转身离开。 却没料到,白九思立刻抓住了她的袖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娘子,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儿!” 李青月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说道:“白九思,你别给我演!你是不是听到我说我们之间的结太多,所以就故意假装忘了一切来装傻?” 她告别之时,白九思明明在昏睡,当时她说出那番话,即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过往实在是难以理清,爱恨情仇剪不断理还乱,不如放下。谁知再见面时,白九思就来了失忆这一招,而且一忘就是一辈子,哪怕两人刚化形时,大成玄尊也绝不是这般孩童心性。 白九思一脸懵懂地看着李青月,眼神中满是迷茫:“娘子,我怎么了?” 苍涂赶紧上前打圆场:“玄尊是真的伤重,要不然依他的性格,怎么会做出如此之事?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就算我们今日将玄尊带回去,他也定会一直闹着见您,藏雷殿也无人敢拦。这一来二去的,万一让人钻了空子对玄尊不利,那可就是大事了!还望仙尊以大局为重,收留我们玄尊几日,待他养好伤,定不会再叨扰。” 离陌再次开口:“我们也不会麻烦仙尊安排人手照顾,只要让师尊留下即可,我们自己来看顾他的安危。” 李青月凝眉看着一脸恳切的离陌和苍涂,最终看向赖在自己身边的白九思,眼神有几分复杂。 夕阳的余晖洒在净云宗的弟子房内,显得格外温柔。 樊凌儿盘腿而坐,一次次尝试运气调息,却一次次失败。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眼眶不受控制地逐渐变红。 张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没用的。” 樊凌儿的目光一颤,她赶忙调整气息,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平静:“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张酸斜靠在门框上,淡淡说道:“我没那么闲,是青月让我来看看你。” 樊凌儿沉默了一瞬,张了几次口才说出话来:“那时候你可有想过……死?” “有啊,从高台跌落的滋味不大好受,我自然也想过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就不想死了。”张酸的眼神温柔了几分,“因为出现了一个人,让我想要为了她而活着。如果觉得日子难过,那就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理由吧。” 樊凌儿愣愣地看着目光坚定的张酸,仿佛心有所悟。 第28章 祸乱起 白九思乖巧地坐在一旁,满眼欢喜地望着李青月。 凝烟则哭丧着脸看着面无表情的李青月,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夫人,玄尊闹着要见你,不然就不睡觉,我是真的没办法,才把他带过来。” 凝烟这个小树妖此时很是后悔,自己从九重天到了凡间,带着隐童子就罢了,若是他实在不听话,还能抽他,但是对于这个痴傻版玄尊,自己是真的没办法。 “夫人,隐童子骗玄尊叫‘哥哥’,说叫了就带他来找你。”凝烟边说边偷摸后撤,“照顾玄尊的事还是得你来,我就先走了……” 李青月看着一溜烟儿消失的凝烟,无奈地起身,朝白九思走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九思,声音里透着几分讽刺:“好玩吗?” “能看到娘子,就很好玩。” 李青月目露讽刺,猛地弯腰揪住了白九思的衣领:“装傻很有意思吗?白九思,你以为自己假装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们之间的结就能解开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我之间隔了太多,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重新开始!” 白九思看着突然发火的李青月,小心翼翼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娘子,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李青月眼中一缩,猛地甩开白九思的手,背过身去:“白九思,你到底想做什么?”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 白九思灿烂一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李青月的眼眶蓦然泛红,她看着笑容明朗的白九思,心中五味杂陈。 李青月独一人站在鸿蒙大殿的平台上,身影孤单。身后的白九思酣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玄微一步步走到李青月身边,恭敬地施礼:“师父,我听闻大成玄尊前来借住一事,所以便前来看看师父。” 李青月神色复杂:“你是怕我恨意难消,对他下手?” 玄微轻声一笑:“师父向来是最明事理的,我自然不会担心此事,我只是担心师父自己心中难受。” 李青月沉默半晌,随口一问:“你可对人动过心?” 玄微点了点头:“在我闭关的那段日子里,有过一次。” 那时,阳光明媚,一束阳光透过洞口洒在玄微身上。洞口放着一束花,其中有一棵蒲公英。清风徐来,将蒲公英的花盘吹散,朝洞里飘去。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慢悠悠地飘到玄微身边,轻触他的脸颊。玄微的睫毛颤了颤,蒲公英种子缓缓落下,落到了他手中。 玄微坦然一笑:“自我闭关开始,经常有不同的花香飘进山洞里。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落到了我的手心,我有那么一瞬间想睁眼看看。” 李青月恍惚间想起青阳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感慨道:“你睁眼看了吗?” “没有。后来我想想,还是算了,有些事没必要太清楚,我已闭关,身上责任未了,何必再去误了旁人。” “后来你知道送你花的人是谁吗?” 玄微眼中闪过一抹落寞:“知道了,她曾问过我喜欢什么花。” 周围陷入寂静。 “抱歉。”许久后李青月才再次开口。 玄微说道:“都是我自己选的,与师父无关。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告诉师父,行事随心,莫留遗憾。” 李青月没有回应,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屋里睡着的白九思。 破碎的大荒碑碎片被放在桌上。樊凌儿、张酸和李青月三人围坐桌旁。 “我虽没了灵力,但是炼器之术还在。这几日我仔细研究了炼器和阵法,终于有了思路。”樊凌儿将碎片一一摆开,仔细地按照法阵图案开始拼接。 “这个大荒碑是曾经萧靖山给仙尊的《器录》书中记载之物。我查过,大荒碑不同于平常法器,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炼制而成,所以我猜测此器应当是萧靖山为自己炼制的,只要能修复大荒碑,就能重塑过去的幻境,说不定能从里面查出一些关于萧靖山的蛛丝马迹。” 李青月若有所思,看向自信满满的樊凌:“我记得你说过试了很多法子都没办法催动上面残留的法阵。” “我是无法催动,但他未必不能。”她指向一旁的张酸,“张酸如今身上的功法全是萧靖山曾经所有,他还曾经进入过仙尊用大荒碑制造的幻境。据我过去炼器的经验来看,如今张酸才算是大荒碑真正的主人,所以也只有他才能启动大荒碑上的修复法阵。” 张酸点头:“我可以一试。” 李青月抬手一挥,重新拼好的大荒碑碎片上再度浮现出烦琐的法阵图案。 “将你的灵力输送到图案上,按照上面的脉络游走。”樊凌儿对着张酸说道。 张酸走上前,调动体内灵力,输送到法阵图案上面。红色的灵力一点点贯通了金色的阵法,忽然间,圆形法阵开始飞速旋转,光芒愈盛。 与此同时,大荒碑碎片开始颤动,一块块地飞到半空中,拼接成原本的模样。之后,圆形法法下落,包裹住已经完好无损的大荒碑,随后隐匿其中。 张酸收回灵力,额头已经冒出汗水。 李青月一招手,大荒碑飞入她手中。 “还真的修好了。凌儿,你刚才说修复好之后还能重塑大荒碑曾经制造过的幻境?” 樊凌儿点了点头,看向略显疲惫的张酸,眼中有些担忧:“你还能坚持吗?” “这不算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做就好。” 樊凌儿看到张酸望向李青月的坚定目光,想要让他歇一歇的心思也顿时作罢。 “像刚才一样,输送灵力到大荒碑上,顺着上面的灵力脉络游走,找出你想要看到的过去,让它重现。”她又看向李青月:“仙尊,我如今没有灵力,自然无法进去,张酸需要催动法阵,也无法进入幻境,你准备再度进入大荒碑幻境吗?” 李青月将大荒碑递给张酸,肯定道:“开始吧。过去都是萧靖山躲在后面,当我们人生中的偷窥者,这一次该我来看看他的过去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坚定。 张酸再度抬手,往大荒碑里输送灵力。 金光逐渐将李青月笼罩其中。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李青月的手腕。李青月错愕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醒来的白九思牢牢地抓住了她。张酸来不及停止,李青月和白九思同时消失在大荒碑的金光中。 金光闪过,李青月和白九思同时出现在竹林小屋前。李青月紧紧盯着白九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白九思依旧抓着李青月不放,面上有些委屈:“娘子,你刚才是不是又想丢下我了?” 李青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甩开了白九思的手:“没有。” 白九思闻言,再度喜笑颜开:“那就好,反正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 李青月不再理会白九思,开始打量起四周。忽然,她目光一凝。 远处,一身简陋素服的萧靖山哼着小曲提着一个空食盒大步走过来,脸上丝毫没有曾经的邪气。他目不斜视地路过李青月,走进院内。 白九思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他怎么好像看不到我们?” 李青月不理睬白九思,跟着萧靖山走进院内。 院落内放着一张简陋的圆桌。一个妇人正在摆放碗筷,看到萧靖山回来后冲他一笑:“魏大哥的腿怎么样了?” “估计再过个三四天就能丢开拐杖了,他今天还念叨着不用我们给他送饭了。” “他是跟你去打猎时摔伤的,再说他家里就他一个人,我们多关照一些也是应该的。” 萧靖山夸张地作揖:“娘子教训得是。” 妇人忍俊不禁,白了萧靖山一眼。 李青月诧异地审视着眼前的萧靖山。 一个孩子从屋里飞奔出来,一对年迈的夫妇紧跟其后。 “爹!” 萧靖山一个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小豆子饿了吧?” 小豆子疯狂点头。 萧靖山哈哈一笑,看向年迈的夫妇:“爹、娘,吃饭吧。” 一家五口在圆桌前坐下,温馨热闹地分享着简单的饭菜。 “娘子,他们吃的是什么啊?”白九思凑上来问道。 李青月顾不得白九思,围绕着一家五口转了个圈,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试图从面前的一家五口身上看出些端倪。 之前的妇人也就是吴悠,抱着小豆子,送别背着猎具的萧靖山。 “爹,你别忘了答应过我晚上陪我去灯会,我还要放花灯、看杂耍,你得早些回来。” 萧靖山笑着挥手告别:“放心,爹记着呢!” 萧靖山离开后,吴悠抱着小豆子走回院里。 李青月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这大荒碑中的幻境究竟因何而设,又是为谁而设。幻境中的萧靖山可没有半分丧心病狂的样子啊。 白九思眼巴巴地看着沉默的李青月:“娘子,你在看什么呢?怎么一直都不跟我说话啊?” 李青月猛地被打断思绪,瞬间变得暴躁:“你的话怎么变得这么多!” 白九思委屈地闭上了嘴。 李青月拉起他追着萧靖山离开。 花灯轮转,烟花绽放。街上张灯结彩,灯火辉煌,有杂耍、唱戏的,还有各种小摊贩卖花灯。小豆子骑在萧靖山的脖子上,兴奋地来回张望。萧靖山一手按着小豆子的腿,一手牵着吴悠。 李青月和白九思跟在他们三人身后。白九思同样新奇地来回张望,一副想说话又勉强忍住的模样。 小豆子四处望去,突然眼前一亮,指着远处:“爹!那边有变戏法的,我想看!” 锵锵锵!锣声响起。变脸艺人拿着罗盘不停敲打。人群围站成一圈,变脸艺人身着戏服站在中央,以袖遮面,手起袖落,登时便换了一张脸。周围欢呼声响起,人们都在鼓掌叫好。 小豆子骑在萧靖山脖子上,开心得手舞足蹈。 变脸艺人得了欢呼,手上功夫越发快,一息之间接连换了几张面孔。 然后,变脸艺人拿出罗盘,沿着人群绕圈:“各位,有钱的赏个钱扬,没钱的赏个人扬啊!” 每当有人赏钱,他便换一张脸,讨得众人欢心。 变脸艺人举着铜锣来到萧靖山面前时,萧靖山抬手往里面丢了几块碎银。小豆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再变一个!再变一个!” 变脸艺人立马躬身对着小豆子接连变了好几张脸孔,逗得他哈哈大笑。萧靖山和身边的吴悠相视一笑,满眼慈爱地抬头看向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豆子。 白九思看着笑得异常甜蜜的一家三口,若有所思地挤到李青月面前:“娘子,你想看这个吗?我也会变。” 李青月嫌弃地瞥了白九思一眼,继续跟着萧靖山他们三人离开。 小豆子一手拿着糖人儿,一手拿着包子,吃着看着,忽然目光瞥向河边:“爹,我想去放河灯!” 萧靖山二话不说,抱起儿子就来到河边。他将小豆子放下来,又接过他手中的吃食。小豆子在河灯摊上精心挑选了一个老虎河灯,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去河边准备放灯。 吴悠给了河灯老板几枚铜钱,笑着看向远处放河灯的小豆子。萧靖山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吴悠,突然倾身上前吻了吴悠的唇畔。吴悠的脸瞬间泛红,她有些惊慌地左右张望一下,然后嗔怪地给了萧靖山一拳。随后,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青月看着这一幕,心中越发疑惑:“萧靖山,你制造这扬幻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夜深了,街市渐渐散去。萧靖山抱着睡着的小豆子,和吴悠手牵手走进院落。李青月没有再跟进去,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她眼前一亮。一盏老虎灯出现在她眼前,赫然和小豆子曾经拿的那个一样。 白九思提着一个老虎灯,一脸期待地看着李青月:“娘子,你喜欢吗?” 李青月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老虎灯。 “刚才我见你一直在看他拿的灯,所以我就给你变了一个出来。”白九思献宝似的讨好道。 李青月有些愣怔,看着老虎灯,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白九思忽然俯身,在李青月嘴角亲了一下,随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李青月惊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向白九思。 白九思却变得有些疑惑:“娘子,你为什么不笑啊?” 李青月终于反应过来白九思是在模仿萧靖山,一时间有些无语,嘴角不由得挂起一抹极浅的讥笑。 白九思却顿时笑开,提着老虎灯欢呼:“娘子,你终于笑了。” 李青月的讥笑僵在脸上,她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脸欣喜的白九思:“白九思,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 李青月收回心神,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白九思,而是转头看向小屋。 忽然,斗转星移,月落日升,天快速地亮起。 还在开心自己哄好娘子的白九思脸上写满疑惑:“哎,怎么天又亮了?” 李青月同样不明所以。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远处,一身简陋素服的萧靖山哼着小曲提着一个空食盒大步走过来。 萧靖山目不斜视地路过李青月,再度走进院里。…… 白九思和李青月的身影再度回到鸿蒙大殿中。张酸猛地收回灵力,身子一晃。樊凌儿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张酸飞快站稳,推开了樊凌儿的手。樊凌儿的手微微一顿,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向李青月。 “仙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那个幻境里面只有一天,一直在重复。” 张酸思索道:“那一天有何特殊吗?” “我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只是萧靖山和他家人相处的日常。不过,我猜测或许他的心结就在此。过去萧靖山花很长时间了解、分裂我和白九思,所以他才能占得优势,现在他的优势没有了。我要去文宣宫一趟,查个清楚。”李青月仔细回忆了一遍所见到的情境,决定去探查一下萧靖山飞升前的过往。 白九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再度拉住了李青月的手:“我也要去!” 李青月甩不开死皮赖脸的白九思,只能拉着他一同出去。 樊凌儿看着二人的背影,默默摇头。 “我开始相信大成玄尊受伤是真的了,要不然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对仙尊死缠烂打?如今这病症倒是给了他一个缓和关系的机会。” 张酸双目沉沉,抬步朝外走去。 “喂,张酸,再提醒你一次,别忘了他们是夫妻。”樊凌儿冲着张酸提醒道。 张酸脚下一顿,继续向外走去。 “那又如何?” 樊凌儿看着张酸的背影,落寞地一笑,抬手看向自己手腕处亮了一下又灭的姻缘线。 姻缘?也不知道是缘还是劫。 漆黑的山洞之中,萧靖山盘腿而坐,手中把玩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日晷。许久后,萧靖山将日晷收起,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始闭目运气调息。 “天生万物,有善便有恶,有形便有藏,有神便有魔!魔生于人心,只要万物不死,则魔永生不灭!” 整座山峰都开始震颤不止,林中鸟兽纷纷惊惶逃亡。 “一念起慈悲,亦可生万恶。恶从心底起,五毒为具象!” “贪!” 凡间一座民宅屋内,一个富人打扮的胖子关上房门,回身打开满是黄金的箱子,喜笑颜开地搓了搓手,一副贼眉鼠眼之相。 突然,一缕黑气自他体内飘出。 “嗔!” 街上行人寥寥。一位老人站在菜摊前方,叉着腰,红着脸,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菜贩拱手求饶,老人还是一把将摊子掀翻,抓起菜贩的衣领。 一缕黑气自老人体内飘出。 “痴!” 一名赌徒拿着银子向赌坊走去。 一名穿着破破烂烂的妇女扑上前来抱住赌徒的大腿,声泪俱下。赌徒却一把甩开那妇女,进入赌坊。 黑气自赌坊内飘出。 “骄!” 乞丐跪在地上乞讨,一名富家子弟走过,一脚踢飞乞丐乞讨的饭碗,姿态傲慢。 黑气自富家子弟体内飞出。 “疑!” 丈夫归来,看向妻子凌乱的衣领。妻子注意到丈夫的目光,将门合上,背对着丈夫抽出匕首。 血迹飞溅在门板上,一缕黑气自门缝钻出。 黑气自人间各处聚集,缓缓飞升,进入山洞,融入萧靖山体内。五毒为魔,是为众生之障。 轰隆一声,惊雷响起。乌云聚拢,天色大变,更多魔气自四面八方袭来,涌向萧靖山。 “诸魔听令,踏破九幽界,碎开酆都城,以我血躯,令尔重生!” 魔气越聚越多,渐渐向着萧靖山掌心汇聚,自萧靖山臂膀攀缘而上,直至他额间渐渐汇聚成一个魔印。 突然,萧靖山神色大变,睁开的双目中一片漆黑,他已然彻底入魔。 灵枢专心致志地翻着命薄。瑜琊仙君一边翻找,一边八卦地偷瞄着腻在李青月身边的白九思。 李青月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一直偷看自己的瑜琊仙君:“还没找到吗?” 瑜琊仙君轻咳一声,还未回答,灵枢忽然站了起来:“找到了。” 李青月双眸一亮。 瑜琊仙君埋头看着命薄:“你们要找的这一家四口,都是死在同一日。——清虚真君除鸓鸟的那一日。” 瑜琊仙君长叹了一口气:“五百年前,清虚真君元承华率领天兵,追捕为祸人间的鸓鸟,于南芜村降下天火。此战折了十二个仙甲兵,凡间有五个凡人受到牵连,葬身于火海之中。” 命簿展开,有关清虚仙君与萧靖山的过往展现在李青云眼前。 一只鸓鸟展翅而飞,三头四脚,一身黑红羽毛,硕大可怖。清虚仙君元承华带领着一众仙甲兵紧追不舍。那个送给花如月《器录》的游乐仙一身仙甲兵的服装,亦在其中。鸓鸟喷出火球,游乐仙等几个仙甲兵避无可避,被烧成了灰烬。 元承华大怒,一道剑光辟出,未中鸓鸟。又是几道剑光劈下,降落人间。 此时,萧靖山正背着打到的猎物兴致勃勃地朝竹林小屋走去。院中瘸着腿等候的魏大哥闻声转头看过来,挥了挥手里的水果。 吴悠和小豆子也从屋里迎出来。 小豆子从母亲身上爬下来,张开双臂奔向萧靖山,想扑进自己爹爹怀里。 “爹——”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剑光自上空落下,劈到了萧靖山家门,整座房屋顷刻间爆炸,燃烧起来。还未来得及走进院中的萧靖山被炸飞,重重摔在远处,打到的猎物散落一地。整个竹林小屋瞬时化作一片火海。很快,整个竹屋化为一片废墟。 萧靖山满身焦黑的烧痕,目眦欲裂,艰难地朝竹林小屋爬去。 鸿蒙大殿中,光影斑驳,香烟缭绕。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李青月将大荒碑与从文宣宫得来的信息讲给净云宗众人,大家这才推测出,这个萧靖山苦心孤诣地布局,把四灵仙尊、大成玄尊通通视为手下棋子,甚至要搭上三界的清静和安宁,都可能只是为了——复仇。 张酸率先开口:“我初遇萧靖山之时,的确听他说修炼就是为了上天报仇,只是他上九重天时就听闻那人已战死。于是萧靖山想去掘了他的坟,砸了他的功德碑。” 樊凌儿轻轻点头:“我过去听闻无量碑上面刻的都是在神魔大战中仙陨的神族战将,清虚真君也在其中。” 玄微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么说来,萧靖山执着于破坏无量碑,其实是因为想毁去上面的名字?” 李青月的目光微微一闪,她轻叹一声:“失去至亲之痛的确会让人失了理智,过去我也曾陷入迷途,走错了路。萧靖山在一日之内失去了全部的至亲,想来杀了清虚真君便是他的执念。” 众人立时都顿了顿,面色变得有些不自在。 李青月微微一笑,打破了自己导致的尴尬,转移了话题:“既然萧靖山的过去都已知晓,那接下来就只剩下找到他、阻止他。” 夜色渐深,李青月独坐于桌前,桌上铺着一本破旧的书。白九思躺在榻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李青月的目光紧紧盯着书的最后一页,那里潦草地画着一个圆形的日晷,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刻度,旁边只写着三个字——“回溯晷”,像还未来得及写完。 她轻轻摩挲着书页,低声自语:“复生阵,大荒碑,回溯晷……萧靖山,这些都是你为自己炼制的吧?” 夜色中的阴莲宗大殿显得格外阴森,殿内一片昏暗,只有王座扶手盘旋的两条蝰蛇的眼睛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曲珂百无聊赖地斜倚在王座上,手中拿着一块肉喂蝰蛇。突然,蝰蛇抬起脑袋,对着门口位置吐着芯子。 曲珂缓缓坐直,目光冷冽地看向门口,冷冷地说道:“谁这么不懂礼数啊,大半夜来访。” 萧靖山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早就听闻阴莲宗最不屑于礼数规矩,难不成外头的传言都是错的?” “我们可以不讲礼数,但是你不能对我们没礼数。” 萧靖山闻言,倒是笑了起来。他四处打量着大殿,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满意:“你这阴莲宗,可真是越来越对我的胃口了。” 曲珂微微眯起眼睛,掌中暗暗蕴力:“你到底是谁?” 萧靖山微微一笑,语气轻佻:“我是谁不重要,今日我来找你,是想同你合作的。” 曲珂冷笑一声,不屑道:“合作什么?” “江湖中不少门派自诩名门正派,称阴莲宗为邪道、魔教,你想不想把那些看不起你的门派连根拔除?” 曲珂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想。” 萧靖山却是一愣,他诧异地看向干脆利落拒绝他的曲珂,这年头魔头都没有野心吗? “外人称我阴莲宗为邪道、魔教,那是因为我们行事不受拘束,离经叛道,并不代表我们坏。而你一看就没安好心,我自然不能与你同谋。” 萧靖山轻笑一声,似是嘲笑自己的愚蠢:“也罢,我本来也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曲珂指尖一动,身边的蝰蛇瞬间做出攻击前的姿势,无数阴莲宗弟子也随即出现,将萧靖山围在中间。萧靖山不慌不忙,从袖中变出一只手心大小的血铃,铃铛在手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山风拂过,小秋山山谷花草轻摆,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白蛇萎靡地趴在地上,显得无精打采、十分辛苦。李青月轻轻蹲下身子,手抚白蛇的前额,缓缓注入灵气。 “万物滋生则为成,现世安稳称为住,次第崩催是为坏,灭入虚妄则为空。四百年前,我斩杀旱龙,破了坏劫降世,没想到如今还是逃不过。你是灵兽,感知敏锐,也知道又一次的大难将至了吧?”李青月轻轻对着白蛇低语,神情惆怅。 白蛇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幽幽。 一丛树木后,一袭白衣的玄微静静地看着李青月,将这一切尽收眼中。 阳光洒在净云宗的山门上,蒋辩靠在门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守着门。紫阳面色凝重,疾步走来。 蒋辩吓得赶紧立正行礼,声音有些发颤:“见……见过掌门……” 紫阳却如同一阵风一般掠过,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蒋辩站在原地,嘴里嘟囔着:“掌门这是怎么了?” 大殿内,白九思抱着李青月的手臂不撒手,李青月一脸头疼地抚额,无奈地说道:“隐童子就是个小孩子,你怕什么?” 白九思却嘟着嘴,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他说他要吃了我。” 李青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紫阳行色匆匆地走进来,语气急切:“师祖!” 李青月下意识一把撇开白九思,轻咳一声,坐好:“怎么忽然回来了,查到萧靖山的踪迹了吗?” 紫阳却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弟子此行有其他要事禀告。近来我同丹阳带着宗门弟子四处搜罗,发现各地忽然出现许多魂魄失踪之人。寻常的魂魄离体都是肉身即死,而最近出现的数百个魂魄失踪之人先是陷入昏睡,在第五天时,他们就会死在自己的梦里。如今已是第三日,情况危急,弟子不得不前来求助师祖。” 李青月眉头紧皱,声音低沉:“被夺魂魄之人之间可有联系?他们的魂魄去了哪里?” 紫阳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被夺魂魄的人互不相识,甚至有的相隔千里。我已经让门中弟子去各个地方排查陷入昏睡的人数。弟子大胆猜测,这怕是萧靖山做的手脚,曾经他炼制的大荒碑可拘神仙的元神,如今定是他又炼制出新的法器拘走凡人的魂魄。” 李青月的眉头皱得更紧,声音中带着一丝疑惑:“如此大张旗鼓地拘走凡人魂魄,他又想做什么?” 白九思在一旁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深感无聊,便研究起来一旁花瓶里的花。 门口一阵喧哗,曲星蛮闯了进来,楚蒙紧随其后,根本拦不住她。 从九重天回来后,曲星蛮就总想要回阴莲宗一趟,毕竟偷跑出来这么久还没和自己的母亲交代。只是蒙楚这个人一根筋,说什么不肯在净云宗有难的关头陪曲星蛮离开。于是,为了与蒙楚赌气,曲星蛮背起自己的小包袱星夜“离家出走”,下了玉梵山。 曲星蛮自然是边走边等,想看看蒙楚会不会追上来。结果,蒙楚没到,一只黑色乌鸦却飞了过来,落在曲星蛮面前。曲星蛮一愣,猛地站起,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慌。 乌鸦一抖翅膀,化作一阵黑色烟雾,而后又凝结成三个黑子的字——“别回来”。 曲星蛮有些惊惶失措,顾不上行李,忙转身回了净云宗。 “李青月!”曲星蛮一脸殷切地看着李青月,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你们净云宗还有人手吗,能不能找一些和我一同回阴莲宗?” 没等李青月答复,曲星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娘刚托渡鸦送信,让我别回阴莲宗,这不符合她的个性,肯定是我们宗门出了大事!” 李青月沉默片刻,心中有所揣测。 曲星蛮见她不说话,声音更加急切:“李青月,你不能不讲义气,之前你们净云宗有难的时候,我可是不离不弃的!” 白九思的目光从花上转开,随意地看了一眼眼前闹哄哄的人,扯了扯李青月的衣袖,让她回头看自己,似是有话想说。 没等李青月开口,门外忽然又进来两个人影。苍涂和离陌神情凝重,对着李青月一拜。 李青月心中一跳,从白九思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你们这边也出事了?” 离陌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我刚收到龙渊师兄传信,说是狱法墟的封印无故松动,里面镇压的妖兽尽数跑了出来。” 苍涂接着说道:“劳烦仙尊照看我们玄尊几日,我们需要回藏雷殿协助镇压妖兽。” 李青月的目光在面前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她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看来还真是萧靖山出手了,他筹谋已久,知道正面对上无胜算,所以就想将我们分开。” 其他人一愣,面色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 李青月目光凌厉,丝毫不见惧色,她看向苍涂和离陌,语气坚定:“白九思我看着,不会让他有事,你们回藏雷殿吧。” 离陌和苍涂对视一眼,齐声道:“多谢仙尊!” 李青月微微转头看向紫阳:“紫阳,你陪着曲星蛮他们回阴莲宗,我去找丹阳看看那些被夺魂魄的凡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紫阳顿了顿,看了身边的蒙楚和曲星蛮一眼,最终应下:“是,师祖。” 白九思不开心地站了起来,拉着李青月的手不放,眼神中带着几分倔强:“娘子,你不能自己去,我要陪你一起。” 李青月看向白九思,目光顿了一下,任由他拉着自己,然后看向其他人,语气有几分严肃:“生死咒还不知是否解开,倘若萧靖山出现,先不要伤其性命,活捉为上。我让玄微留在净云宗,届时你们如果应付不来,就避其锋芒,传信让玄微前往支援。” 众人纷纷点头,齐声道:“是,仙尊。” 李青月极为自然地拉着白九思向外走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走吧,事不宜迟,现在就分头行动。” 白九思看着李青月并未抛下自己,顿时喜笑颜开,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生怕她会突然离开。 第29章 困孤局 李青月看向紫阳、蒙楚、曲星蛮三人,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你们也出发——” 吕素冠背着一个包裹气喘吁吁地跑来。她看了蒙楚一眼,然后对着李青月和紫阳一拜,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弟子请求一同前往阴莲宗。” 蒙楚刚想开口阻止,吕素冠却抢先说道:“掌门也知我善丹药之术,阴莲宗多瘴毒,我前去也能让大家少些意外伤害。” 曲星蛮完全没心思同吕素冠掐架,急切地问道:“我没时间在这里听你们讨论谁走谁留,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紫阳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叹了口气,最终说道:“都走吧。” 李青月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玄微,抬手变出了契月剑,交给玄微:“这是白九思的剑,现在由你保管,只有逐日和契月加起来才能打破无量碑。你我各保管一剑,避免萧靖山一网打尽。白九思的安危事关无量碑的结界,所以我就把他带走了,你在宗门里也多小心。” 玄微接过契月剑,郑重道:“好,师父有事也可随时传信与我。” 李青月点了点头,拉着白九思准备走,却被忽然冒出来的张酸堵住了去路。他身后还跟着樊凌儿。 张酸看了一眼李青月和白九思握着的双手,目光略暗淡,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听说了,我跟你一起去。” 李青月下意识想拒绝,张酸却抢先开口:“你若是拒绝,那我便偷偷跟着。” 樊凌儿接着说道:“仙尊,你知道我对炼器一事最为精通,有我在,就算没有灵力,找出拘人魂魄的法器定能事半功倍。” 李青月看着倔强得如出一辙的二人,最终只能无奈地应下。 张酸和樊凌儿眼中同时露出欣喜。白九思有些敌视地看了张酸一眼,身子挪了挪,故意挤在他和李青月中间。 玄微看着离去的四人,微微一笑,半晌像想起了什么,笑容淡去,望着天空,目光惆怅。 医馆的后院里,地上铺着数张草席,上面都躺着病人。他们明明没有任何外伤,但就是诡异地沉睡着。 丹阳穿梭在各个病人之间,面容疲惫、憔悴。 这些人都是同一时间陷入昏睡。丹阳自下山以来,已经试过各种招魂术和丹药,都无济于事,根本唤不醒他们,只能感受到这些人的元神渐渐虚弱、涣散,恐怕再过一日,他们就会在沉睡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李青月一个个查看地上昏睡的人,眼神中带着几分凝重。 衣衫褴褛的乞丐、脸上有着大块红斑的姑娘、失去双腿的瘸子……形形色色的人都安静地睡着。 李青月查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樊凌儿:“凌儿,你可有什么发现?” 樊凌儿皱眉观察片刻后看向张酸,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就算萧靖山是炼器的天才,想要在短时间内炼出能拘走这么多人魂魄的仙器也不是易事,我猜测他应当还是用了他过去炼制好的法器。张酸,你用灵力探测下四周,若有法器存在,定会受到你的召唤。” 张酸点了点头,正要开始,忽见一阵黑色烟雾在院中盘旋。众人如临大敌,纷纷备战。 白九思不明所以,但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挡在李青月身前:“娘子,我保护你。” 黑雾逐渐凝固成萧靖山的身影,他冲着众人和蔼一笑,声音轻佻:“诸位,好久不见啊。” 张酸双目瞬间通红,手中云阿剑飞出,朝萧靖山刺去。 云阿剑穿过萧靖山的胸口,他却毫发未损。萧靖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冒着黑烟的大洞,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徒弟,一见面就对你师父我下死手,不太好吧?” 张酸重新握住云阿剑,恨得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称是我的师父!” 萧靖山却不气恼,语气轻佻:“算了,看在你是个小辈的分上,我不同你计较。” 张酸还要出剑,李青月已拨开白九思,按住了张酸的肩膀:“这是他的虚影分身,攻击无用。” 白九思不满地挤过来,拉下了李青月按着张酸肩膀的手,自己紧紧地攥在手里,警惕地看着萧靖山。 萧靖山看到白九思的模样后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想不到啊,堂堂大成玄尊竟然会落得如此模样,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李青月目光一寒,冷冷地盯着萧靖山:“萧靖山,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靖山却一脸轻松,戏谑道:“没什么啊,我是不想你们浪费时间,好心来给你们提示的。这些人的魂魄是我拘走的,现在困着他们的欢喜碑就在十里外的山脚下。” “欢喜碑?” “对啊,你应该猜到了吧,它和大荒碑差不多,至于我为什么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青月目光警惕地盯着气定神闲的萧靖山:“萧靖山,我看过你用大荒碑制造的幻境,你家人之事,我也都知道了。你应当也清楚他们死于围剿鸓鸟一役只是意外,我能理解你迁怒于清虚真君,但是他已仙陨,就算你毁灭了无量碑,也证明不了什么。” 萧靖山脸上的笑容瞬时僵硬,他目光阴寒地看着李青月:“理解?你说得轻巧,是元承华劈下的剑光引起了我家中的火灾,他凭什么还能被刻在无量碑上,受世人敬仰?这等恶人,官府不管,玄天不管,我便自己管!” “玄天并非不管,元承华降服鸓鸟之后,亦受到了天罚。” 萧靖山却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好友,整整五条人命!我只是想划掉一个名字,就被罚关押了整整五百年!被关押的时光里,我看透了一切,改修魔道,这才化出了分身开始布局。天道无情,我改变不了,就只能毁灭。” 李青月上前几步,站在众人前方:“你所谓的软肋,亦能成为我们的盔甲。” 萧靖山目光扫过一张张无畏的脸孔,笑意愈浓,身体逐渐化作黑雾隐去。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阴莲宗密林中,盘根错节的树根遍布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一行人沉默地前进,紫阳目光锐利而警惕地看着四周,带着几分凝重。 曲星蛮左看右看,神情越发忧虑:“往日密林里都会有宗门弟子巡逻,这一路走来,竟然一个都没看到。”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曲星蛮立刻警觉起来,大声提醒道:“小心!”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弯刀飞出,精准地割断了几条半空中飞来的藤蔓。断裂的藤蔓掉落在地,如同蛇一般扭动、挣扎,片刻后变得僵直、焦黑。 阴莲宗特意养殖的蛇藤,主要是为了防备擅闯者。按理来说,这种植物没有受到攻击是不会袭击来者的。曲星蛮当下心境大乱,这种种反常恐怕都在暗示阴莲宗如今危在旦夕。 一行人走了不久,前面出现一模一样的两条小路,都弥漫着烟雾。 紫阳回头看着惊疑不定的曲星蛮,沉声问道:“小丫头,走哪条路?” 曲星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迷茫:“我不知道。之前不是这样的,这两条路隔段时间就会自动变换:有烟雾的路,只要不使用灵力,就能安全无恙地通过;无烟雾的路通向的是毒沼泽,一路上危机四伏,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都有烟雾了……” 紫阳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率先选了一条路,语气坚定:“看来得我们自己走着试试了。” 小径上,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 吕素冠从包里掏出几枚丹药递给大家,声音中带着几分担忧:“掌门、师兄,这是解毒的药,以防万一,你们还是先服下为好。” 蒙楚和紫阳接过药服下,曲星蛮却傲娇地一甩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倔强:“我才不要吃你的药!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毒不死我。” 吕素冠有些难堪地收起了药,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 空气中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次的响声比之前要大得多。 紫阳立刻警觉起来,沉声提醒道:“小心!” 一条藤蔓突然朝曲星蛮攻去,蒙楚眼疾手快地一刀劈下,挡在曲星蛮身前。 曲星蛮提醒道:“千万不要用灵力,这里的烟雾克制灵力,动用灵力就会被反噬、重伤。” 吕素冠有些疑惑地看着曲星蛮:“你之前不是说有烟雾的路是安全的吗?” 曲星蛮微微皱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与此同时,无数条藤蔓从烟雾中攻向众人。四人背靠背,各自持刀,只依靠身法功夫迎战。一节又一节藤蔓被斩断,却还会有无数新的藤蔓攻上前来。在密密麻麻的藤蔓攻势下,曲星蛮一时不慎,被缠住脚腕,猛地被拖拽走。吕素冠一时走神,被另一根藤蔓缠住了手腕,拖拽之下使得她手中的长剑滑落。 吕素冠惊慌地喊道:“师兄!” 蒙楚身影顿了一瞬,但还是选择飞身朝曲星蛮而去,砍断了缠着她腿的藤蔓,将她捞起。他想再去救吕素冠时,她已经即将被拖远。 抽出空来的紫阳一指灵光斩断了拉着吕素冠的藤蔓。吕素冠狼狈地爬起,捡起自己的佩剑,再次抬头,看到被蒙楚护着的曲星蛮,心中不由得酸涩异常。紫阳用完灵力,面色一白,拿剑的手有些颤抖。 曲星蛮看着攻势不减的藤蔓,手握弯刀,猛地一划,那些见了血的藤蔓立刻停下了动作。曲星蛮眼中一喜,随即又划了自己一刀,将血液抹在蒙楚身上:“我娘曾经用她的血浇灌过蛇藤,它们果然还认得我们的血。” 蒙楚沾上曲星蛮的血后,蛇藤顿时不再攻击他。曲星蛮飞快来到吕素冠身边,抬手将自己的血在吕素冠身上也抹了一些:“便宜你了。”吕素冠嘴唇紧抿,没有言语。 曲星蛮正欲走向紫阳,雾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法铃声。吕素冠瞬间呆滞,一动不动。 紫阳立刻提醒道:“凝神,不要听,铃声有问题!” 蒙楚手握长剑猛地一划,剑鸣声刺耳。吕素冠双目恢复清明,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慌。迷雾之中,忽然出现无数人影,与此同时,无数长刀朝二人攻来。紫阳反应神速,以剑相挡,并一掌推开了刚走到他身边的曲星蛮。 人影现身,皆是阴莲宗的弟子。 曲星蛮惊喜地喊道:“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们都还在啊!” 蒙楚却一把拉住了欲上前的曲星蛮:“你看他们的眼睛。” 曲星蛮这才发现每一个阴莲宗弟子的双目都是一片漆黑。 铃声再次传来。几乎是瞬间,所有人持剑朝四人攻来。四人纷纷反击。曲星蛮不忍伤害同门,一边闪躲一边试图唤醒他们。可无人回应曲星蛮的呼喊,一个个下手越发狠厉。 蒙楚持剑欲劈向来人的脖颈,曲星蛮惊呼道:“他是我师兄,不要杀他!”蒙楚略一迟疑,手臂就被来人划伤了。曲星蛮双目通红,看着双方,左右为难。 紫阳叹了口气,收起佩剑,双手合十闭目,声音低沉而有力:“解心释神……”灵力随着紫阳口中的真经震荡开来,刹那间,阴莲宗弟子眼中漆黑散尽,纷纷昏厥过去。 紫阳猛地呕出一口血,身子一软,半跪在地。烟雾中忽然飞出一条蛇藤,卷起紫阳的腰就要拖走。 蒙楚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师父——”就见紫阳消失在烟雾之中,他心中大骇,快步追去。吕素冠紧跟其后,曲星蛮看了一眼地上的阴莲宗弟子,最终还是朝蒙楚追去。 天姥峰的广扬上,离陌和苍涂的身形刚显现,三头四脚、黑红羽毛的鸓鸟就朝他们喷了一口火。离陌和苍涂手忙脚乱地化盾防御,堪堪避过。 樊交交正手持锤子和一众打钉人守在无量碑周遭,和鸓鸟对打。离陌和苍涂一边闪躲,一边来到樊交交身边。 樊交交喘着粗气,声音急切:“狱法墟的封印不知道被谁破坏了,里面镇压的妖兽尽数逃了出来。龙渊守着藏雷殿,让我来这边盯着天姥峰的无量碑。” 苍涂微微皱眉,沉声道:“无量碑有玄尊过去布下的结界封印,只要他无事,便无人能动无量碑。” 樊交交点了点头,但眼神中仍带着几分担忧:“话虽如此,但以师尊前些日子的状态,难免不会有什么意外,还是小心些为好。” 藏雷殿门前,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着整个藏雷殿,结界上电光闪烁,仿佛随时都会被冲破。 龙渊领着众弟子,同形形色色的妖兽对打。有五条尾巴一只脚、状似红色豹子的狰,还有羊身人面、有目而不见的混沌,它们无一不是令人胆战的巨型妖兽。 数道闪电劈下,龙渊死死盯着诸多妖兽,神色决绝:“我师尊的藏雷殿,岂是你们放肆之地!” 离陌来到龙渊身边,看到他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水,便立刻为他输送灵力。龙渊一抬手,推开了离陌。离陌也不勉强,只是同龙渊一同迎敌。 妖兽灵力太强,无数弟子被打倒,从半空中跌落。龙渊同混沌对打,狰看准时机,从他背后偷袭。 一道刀光闪过,离陌护着龙渊躲过了狰的尾巴:“师兄,这些都是关押数百年的凶兽,以我们之力,怕是不能——” 龙渊全身都被雷电包裹,一边奋力劈砍一边回应道:“我已让普元去四处送信,能撑一刻是一刻!决不能让这些妖兽逃出去,也不能让它们毁掉师尊的大殿!” 藏雷殿、阴莲宗这两处的战况,李青月尚且不知,眼前萧靖山所说的欢喜碑正占据她的全部心神。既然知晓萧靖山是用欢喜碑拘走了百姓的魂魄,她自然是要前去破阵、救人。李青月为保白九思的安全,自然也免不了带着他一起前去。 山脚下,风景秀丽,阳光洒在草地上,一片旖旎风光。 白九思兴奋地穿梭在花丛里,摘着不同的花握在手中,剩下三人则严肃地四处搜罗。 张酸站在一片空地上一动不动。片刻后,他向着空气伸出了手,忽然面前的空气一阵扭曲,如同湖面一般泛起涟漪,然后原地消失了。张酸收回手,面前的空气又恢复如常。 樊凌儿眼睛一亮:“这里肯定就是入口。” 李青月一把拉起摘花的白九思,白九思恋恋不舍地看着花,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满:“等等——”李青月不理会他的挣扎,径直带着他朝那片空地走去。张酸和樊凌儿也紧随其后。 繁华的街道上,空气一阵扭曲,李青月等四人的身影随后出现在街道中间。来来往往的路人对忽然出现的四人丝毫不意外,只是看了几眼就匆匆路过。李青月并未放下警惕,一手牵着白九思,一边四处打量。 樊凌儿也认真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想要找出阵眼。张酸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青月和白九思身后,默默地守护着他俩的安全。 一个富商打扮的人迎面走来,脖子上挂着大金锁,手上戴着翡翠扳指,另一只手里盘着两个黄金大元宝。李青月看着富商的面容,蓦然一愣,赫然发现他长得和医馆中昏迷的乞丐一模一样。 李青月皱眉看着乞丐等人路过自己,转头又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和身边的友人在胭脂摊子前聊天。而此时,姑娘脸上早已没有了大块红斑,变得细腻、光滑。 李青月心中明白了几分,不由得沉下脸色。张酸也逐渐看懂,皱起了眉头。樊凌儿则蹲下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地砖,指尖一块块地轻触,眼神中带着几分凝重。只有白九思,全然一副新奇模样,左右张望。 双腿完好的瘸子手里拿着吃的兴高采烈地跑着;重症缠身的老人红光满面,肩上扛着自己的小孙子;多年落榜的秀才稳坐庙堂;受尽殴打的妇人与丈夫举案齐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街道上一一走过,只是不再是沉睡的样子。来来往往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意,衬得李青月四人如同异类。 樊凌儿指尖停在一块地砖之上,面色凝重,正欲开口,远处,八人抬着一顶轿子缓缓走来。百姓们看到轿子,纷纷退到两边跪拜,打断了樊凌儿的话。 “拜见神主。” 李青月等四人站着不动,引来无数百姓的不满。 “看见神主,怎么还不跪下?!” “新来的,不懂规矩吧?” 张酸和樊凌儿皆眼露不悦,各自移步挡在李青月身前。白九思见此,再度挤在张酸和李青月中间。李青月则目光直直地看着轿子,眼神冰冷。 轿子在李青月等人面前停下,帘子一动,萧靖山从上面优雅地走下来,得意道:“怎么样?你觉得我取的‘欢喜碑’这个名字好不好?” 鸿蒙大殿里,玄微手里将两个羊角圣杯放置额间闭目祈祷,片刻后睁眼,郑重地投掷。羊角圣杯落地,两个凸面朝上,即怒筊。 玄微再度拿起来,重新投掷一次,卦象依旧是怒筊。 他第三次拿起来投掷,卦象还是怒筊。 怒筊——凶。 玄微盯着自己身前的圣杯,面色凝重,眼底挣扎之色逐渐漫开。 “李青月,你真的不明白吗?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他们的魂魄被我拘走,只是为了让你们来见我。”萧靖山挥了挥手,空间立刻发生了扭曲,像湖面泛起的涟漪。 阳光洒在街道上,百姓们跪拜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他们知道自己的灵魂是被你掠夺到这里的吗?”李青月冷冷地问道。 萧靖山环视一圈,低头跪拜的百姓身子极尽地匍匐着、蜷缩着,看向萧靖山的目光无不带着敬仰与狂热。 他微微一笑,语气轻佻地说:“掠夺?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拜我所赐,他们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如今可是满心感激我呢。可惜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其实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李青月微微一愣。 “是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心所向。”萧靖山一步步踱到跪拜的百姓中间,抬起一张面孔让李青月看清楚,“你看,这个人讨厌你哦。你们这些神明太蠢了,凡人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拯救。” “我在这里,才是他们向往的理想国度。”萧靖山再一挥手,幻境中的时空重新流动起来。 “妖言惑众!”樊凌儿难以忍受地脱口而出。 可刚刚苏醒的百姓立刻为萧靖山打抱不平。 “你凭什么侮蔑神主,是他治好了我的双腿!” “神主赐予我银钱,使我不必风餐露宿,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对神主不敬?” ………… 喧哗声中,李青月与萧靖山隔着人群对望,萧靖山掐起法咒,在内景中传音给李青月。 “你看啊,他们多快乐啊。天道无情,你不也这样认为吗?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试验,让如今的天地变得如这幻境一样不好吗?李青月,你也是弑神、对抗天道之人啊。我们为什么不推翻这残忍的天道,重新建立一个新的、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秩序呢?” 李青月沉默片刻,脸色渐渐松动,似在考虑萧靖山的建议:“你说得轻松,建立新秩序,如何施为?” 萧靖山脸上露出喜色:“天地灭法,顺势而为。” 李青月却一笑,不再和他玩什么传音的把戏:“你不过就是个胆小懦弱的蠢货罢了,还是个只会在别人背后挑唆的阴沟里的鼠辈。浪费百年设计我和白九思自相残杀,现在又用普通人给你做盾牌,你还真是,?得死性不改,蠢得源远流长啊。” 萧靖山面色一点点地变冷,他缓缓后退几步,忽然提高声音:“各位,有人反对你们的神主,一心想要毁了你们现在的日子,你们该当如何?” 跪着的百姓纷纷站起,拿起身边称手的武器,对着李青月等人步步逼近。 “他们要害我们,那我们必须反抗!”乞丐大声喊道,眼神中满是愤怒。 “对!侮蔑我们神主,就是邪祟!”姑娘也跟着附和,语气中透着几分激动。 “除掉邪祟!除掉邪祟!”瘸子恶狠狠地盯着李青月等人,紧紧握住手中的木棍。 张酸看了一眼和李青月并肩而立的白九思,选择站在樊凌儿身前保护。 萧靖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百姓们逼近李青月,嘴角微微上扬。 李青月,这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心怀慈悲地拯救这群愚昧贪婪的蝼蚁。 阴莲宗的大殿内,气氛同样紧张。蒙楚、曲星蛮和吕素冠三人匆匆跑进殿内,却被两条蝰蛇拦住了去路。 “大宝、小宝,你们做什么?!”曲星蛮惊呼一声,眼神中满是不解。 蝰蛇漆黑的双目看了曲星蛮一眼,又看向蒙楚。不知在何处的法铃声再度响起,蝰蛇猛地朝蒙楚发起进攻。 “蒙大哥,小心!不要碰到他们的血和毒牙,那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修道之人也抵不住!”曲星蛮焦急地提醒道。 蒙楚以灵力灌入剑中,一个翻身朝蝰蛇的脑袋砍去。蝰蛇嘶吼着,同蒙楚缠斗在一起。曲星蛮则是帮着吕素冠对抗另一条蝰蛇。一时间宝剑破风之声与毒蛇吐芯的嘶嘶声交织在一处,让人闻之心惊。 “小心!”曲星蛮惊呼一声。 蝰蛇似是被激怒了,尾巴狠狠甩开曲星蛮和吕素冠,朝蒙楚咬去。曲星蛮和吕素冠重重跌落,嘴角溢出鲜血。蝰蛇的獠牙散发着黑气,咬住剑的一瞬间,剑身便有了裂痕。蒙楚被逼退数步,只得猛地弃剑逃开。 “蒙大哥!”曲星蛮焦急地喊道,最终只能红着眼抛出手中的弯刀,正中蝰蛇七寸。蝰蛇掉落在地,变得僵直。曲星蛮走上前,红着眼拔出了自己的刀,抬手阖上了蝰蛇的双目。 法铃声再度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座之上,萧靖山慵懒地坐着,手里把玩着法铃。 “浑蛋!谁让你坐我娘的位置!”曲星蛮眼中迸发出滔天恨意,愤怒地朝萧靖山抛出弯刀。 那弯刀穿过萧靖山身体,又回到曲星蛮手里。 萧靖山微微一笑,语气中透着几分嘲讽:“啧啧……真是个傻姑娘,我怎么可能让我的本体出现在这里?” 蒙楚拉住愤怒的曲星蛮,死死盯着萧靖山。 只见萧靖山拿着法铃轻轻一摇,紫阳和曲珂僵直着身体走出,双目一片漆黑。蒙楚他们三人不禁呆立当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别紧张,只是让他们听话一些而已。我呢,想给你们一个机会——活着离开这里的机会。” 萧靖山说罢,收起法铃,掌心灵力流转,他猛地收紧。紫阳和曲珂的四肢和脖颈瞬间被黑色的灵力缠绕,灵力如刀,陷入肌肉之中,鲜血瞬间流出。 “住手!住手!”曲星蛮惊恐地喊道,眼泪滚滚落下。 萧靖山闻言,从善如流地收起了灵力:“别急嘛,都跟你说了,我想给你们个机会。你们三个可以做一次选择——紫阳、曲珂,一个活,一个死。” 看着三人因愤怒而双目赤红,萧靖山竟然笑得出声:“你们放心,我这个人说话算数,说放一个就会放一个。现在你们杀不了我,但是我能杀了他们,所以,你们只能和我玩这一局,不是吗?” 萧靖山又晃了晃法玲,黑气捆绑下的紫阳和曲珂立时恢复了神志。 曲星蛮看向面色惨白的曲珂,眼泪滚滚落下。蒙楚看到曲星蛮痛苦的模样,心中也万分痛苦、纠结。 “娘——娘……”曲星蛮哭着喊道。 曲珂虽气若游丝,但声音依旧凌厉:“哭什么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哭成这样给我丢人!不就是死吗,怕什么?!” 曲星蛮大力抹着眼泪,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才让自己不再痛哭。她转头看向紫阳,对上紫阳和蔼的目光,说不出一句话来。 紫阳看向蒙楚,语气中带着几分慈祥:“蒙楚,是我一招不慎,才会着了他的道。答应为师,接下来照顾好她们。” 蒙楚一时间哽咽,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答应的话来。 曲珂看着紫阳,张口便骂:“老古板,凭什么好人都让你做了?我也不怕死的,行不行?!” 蒙楚和曲星蛮双目通红地对视一眼,都说不出劝对方的话来。萧靖山看着这一幕,心中越发愉悦。 “怎么样?你三个人到底选谁活啊?再不选的话,两个都得死。”萧靖山玩味地催促道。 吕素冠左看看右看看,见始终无人说话,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大家都不想做这个坏人,那我来做!我选我们掌门!” 紫阳眼中闪过无奈之色,但不忍心再说责骂的话。他看向蒙楚:“蒙楚,你拿起刀,为师不想死在这种败类手里。” 蒙楚双拳握得青筋暴起,无法迈出一步。 紫阳抬头,最终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萧靖山:“无耻鼠辈,打不过我们便只敢用这种阴损的伎俩,我净云宗门人绝不会任你摆布!”说完,紫阳运气,灵力在丹田流转,光芒愈胜。 萧靖山面色阴沉,冷冷地看着紫阳。蒙楚察觉到紫阳的动作,顿时面露惊恐。 “师父,不要——”蒙楚惊恐地喊道。 紫阳自爆修为,化为刺眼的光芒。殿中人被灵力波及,纷纷向后倒去。曲珂身上缠绕的黑气顿消,从空中跌落。萧靖山化作一阵黑烟,原地消失。光芒散去,紫阳已经全无踪迹。 曲星蛮踉跄地朝曲珂跑去,将她抱在怀中撑了起来。 曲珂看向空荡荡的空中,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可恶啊,让他抢了先。” 蒙楚跪坐在地,失魂落魄地看向空中,眼眶一点点变红,终于落下泪来,嘶吼出声。吕素冠则是抹着眼泪来到蒙楚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慰。曲星蛮听到蒙楚的嘶吼声,心中也万分不忍。 曲珂推开曲星蛮,缓缓坐直,正准备说话,忽然面色一变。她的四肢和脖颈上再次浮现闪着光的黑色灵力。不等所有人反应,那灵力瞬间化为刀,划破了曲珂的四肢和脖颈,鲜血迸发出来,泼洒在曲星蛮的脸上、手上。 萧靖山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我说了,只有被选择才能活,你们不选,都得死。” 曲星蛮眼睁睁地看着曲珂被割断喉管,痛苦地倒下,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满手满身都是自己生身母亲的鲜血,只能无声地嘶吼着,蜷缩着。 吕素冠不忍心看下去,别过头去。蒙楚看着双目欲裂的曲星蛮,最终红着眼将她抱入怀中,眼神中满是心疼。 藏雷殿的门口,龙渊以及众人苦苦抵挡着妖兽的攻击。离陌不善攻击之术,只能以灵力救治伤重的弟子。石胎三兄弟赶来,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战斗。 “有打架这种好玩事儿,怎么就没人通知我们一声呢?” “就是!还是我们自己听到动静才赶过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些上古妖兽呢,有意思!” 龙渊瞥了他们一眼,欣慰地一笑。 忽然,狰的尾巴再度扫来,龙渊匆忙闪躲。伤重的弟子越发多,离陌以灵力同时救治多人,但随着救治的进行,他的灵力透支,面色发白,身子隐隐发抖。 一只长着尖嘴利爪、如同变异的乌鸦一般的妖兽穿过结界,朝离陌抓来。龙渊猛地挡在离陌身前,以雷电劈开妖兽,然而手臂还是被它抓伤了。伤口迅速溃烂、蔓延,龙渊当机立断,斩断自己的手臂。 “师兄!”离陌惊呼一声,猛地站起,想要为龙渊止血。 龙渊看到离陌惨白的面容以及额头的汗水,猛地甩开离陌的手,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一条手臂罢了,不算什么大事!我掩护你,你先离开,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师兄,我可以——”离陌还想说什么,却被龙渊打断了。 龙渊一把扯过离陌的衣领,语气决绝:“废话少说,快点儿走,去找师尊。师尊身边……总得活着一人。” 离陌来不及反应,就见龙渊完好的手臂捏了个传送诀,自己瞬间在原地消失。龙渊抬手朝天空投去一道灵力,围绕着丹霞境的结界又亮了一瞬。 龙渊这才回头看向伤痕累累的众弟子:“你们怕吗?” 众弟子齐声回答:“不怕!” 守门大将军身上伤痕累累,面上依旧不服,守门大元帅亦是一身狼狈,石胎三兄弟跃跃欲试,还有早已身上遍布大小伤口的仙甲兵,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龙渊转头看向天空中依旧猖狂的妖兽,双眼中闪烁着傲然不屈的光芒。 “好!那就来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定不能让人小瞧了师尊的藏雷殿!” 九重天的丹霞境入口,离陌凭空出现,摔落在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提神,恢复了少许精力,大步朝瀑布结界前走去,然后猛地被弹了回来。 “师兄,你让我进去!”离陌焦急地朝结界大喊,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结界里面并无应答,离陌懊恼地站在结界外,欲凝神使用灵力,然而因之前灵力透支,结果导致一阵头晕目眩。 正无措间,几片红色的花瓣飘来,离陌看到后一愣,欣喜地回头看去。 刚刚重新化形的红莲从天而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平和笑容。她看着离陌着急的模样,粲然一笑:“你说说,我刚一化形,怎么就遇见这么大的事呢?” 离陌来不及解释太多,匆匆走上前来:“我和师兄的法力同宗同源,我无法破开他设的结界,你能吗?师兄伤重,我不能弃之不顾。” 红莲看着离陌着急的模样,眼珠一转,调侃道:“可以啊,你亲我一下,我就带你进去。” 离陌立时呆住,不知所措地看着红莲。 红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语气中透着几分玩笑:“好了,开个玩笑而已。瑶池的水太干净,我现在可是没有半点儿乱七八糟的心思了。”红莲朝离陌伸出了手,“走吧,去帮你那个曾经想杀我的师兄,就当还你的人情。” 第30章 甘捐生 李青月看着逼近的人群,曾经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身子不禁微微发抖。百姓脸上满是冷漠与仇恨,像箭矢一般,将她钉在原地。白九思察觉到李青月的异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拉入怀中,背对着所有百姓,紧紧抱着她。 “娘子,不怕。”白九思的声音在李青月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温柔与坚定。 李青月眼眶变得湿润,脑子也逐渐恢复清明。她缓缓抬手,回抱住了白九思。人群里,萧靖山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中透着几分复杂。 “走!”李青月低声说道,施法带三人离开了街巷。 夜幕降临,旧民居的屋内,李青月抬手布了一个结界,看向身边的三人,语气中透着几分疲惫:“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也闯不进来,我们先在这里歇片刻,看看下一步怎么做。” 樊凌儿面色凝重,心事重重,沉默地坐在一旁思索着。方才在街道上,樊凌儿已经找到了阵眼,就在众人进入幻境处的地砖之上。只要进入阵眼,就能操纵欢喜碑,破开一个出口让人离开。其实,破一个幻境出口不难,但是这个欢喜碑造的幻境有些玄妙,只有心甘情愿想出去的人才能离开,半点儿强迫不得。今日看这些百姓对萧靖山十分信服,恐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出去不是易事。 “你怎么了?”张酸注意到了樊凌儿的心不在焉,于是出言问道。 樊凌儿的思绪被打断,她目光闪烁,掩饰地一笑:“我已经发现了阵眼所在,就是想着这么简单就能发现阵眼,会不会有诈。” 张酸语气坚定地说:“没时间了,明日一过,这里的百姓在幻境之外的肉身就会彻底死去,我们只能先试一试。你告诉我如何进入阵眼操纵欢喜碑,明日必须开个出口让百姓先离开。” 樊凌儿看着坚定的张酸,目光有些触动,像下了决心:“不,把你的灵力借我一些,明日我来破阵眼。这个法阵太复杂了,到时候你们为我护法,不让别人干扰我就行。” 张酸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看着樊凌儿坚定的眼神,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阴莲宗的大殿内,气氛压抑。曲星蛮抱着曲珂的尸体,双目木然,透着几分绝望。 蒙楚一个个将阴莲宗弟子背了进来,放到殿中,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吕素冠翻出自己的丹药,一个个喂给昏迷的阴莲宗弟子,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萧靖山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嫉妒吗?” 吕素冠吓了一跳,慌忙朝四周看去,并未发现萧靖山的身影。 萧靖山的虚影却又出现在吕素冠面前:“我可以让蒙楚喜欢上你,而且只喜欢你一人。” “遇到危险被舍弃,被忽略的只有你,明明是你和你师兄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不恨吗?不想让那个曲星蛮消失吗?” 看着已然失神的吕素冠,萧靖山轻笑一声,拿出了法铃,语气中透着几分诱惑:“这是我炼制的法器血铃,无论飞禽走兽还是人,只要将他的血滴上去,他就会听从你的所有吩咐,任凭你摆布。这一路上,你应该也知道这法器的威力。” “只要你杀了曲星蛮,我就会把这只血铃送给你。”萧靖山继续诱惑道。 “你为什么非要她死?” 萧靖山满不在乎地摊手:“我同她没有仇恨,只是看不下去真心之人总是被辜负,我是在帮你啊。” 吕素冠望向正重新走到曲星蛮身边,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的蒙楚,眼神幽暗。 曲星蛮摘下了曲珂手上的镯子,调动灵力。镯子光芒一闪,将所有昏迷的阴莲宗弟子以及曲珂的尸体收了进去。曲珂去世,阴莲宗就要靠曲星蛮撑起门户了。这些尚在昏迷的弟子总得有个治疗之地。更何况,紫阳真人自爆而亡,尸骨无存,也须回宗门报信。整理好阴莲宗的战场,三人决定返回净云宗再做商议。 曲星蛮抹了把眼泪,心中默默立誓,一定要为娘亲和紫阳真人报此血仇。然后,她拉起蒙楚,打算离开。 蒙楚走出几步,发现吕素冠依旧站在原地,便高声问道:“师妹,你还有什么事吗?刚才就见你在出神。” 吕素冠恍如初醒,走了过来,犹犹豫豫地拿出丹药递给蒙楚:“师兄,这是辟邪的丹药,来的时候我们吃的丹药药效已过,你再吃一些吧。” 蒙楚不疑有他,直接接过,吞下。 吕素冠又递给曲星蛮一颗丹药,手隐隐发抖:“你也吃一些吧。” 曲星蛮伸手接过,一口服下。 三人一同向外走去。 “黄泉九幽,招魂引!” 无数灵力从李青月身上向四周房屋散去,仿佛在召唤什么。 民宅中,百姓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出家门,走上街道。 借了张酸灵力的樊凌儿运气调息,站在一块地砖之上,准备破阵。 “你们所处的这里,只不过是一场幻境而已,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神主将你们的魂魄困于此处,今日一过,你们的肉身就会死去,魂魄再也回不去了。”李青月对着满面疑惑的百姓解释道。 “什么魂魄?什么幻境啊?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编出这种谎话诓骗我们!” “你们不就是昨天侮蔑神主的邪祟吗?!” 就在这时,萧靖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后面,隔着群情激愤的百姓,与李青月遥遥相望。 李青月深吸一口气,声音瞬时放大:“是真是假,你们一看便知,我们只是想让你们安全活下去。” 樊凌儿留恋地看了李青月和张酸一眼,开始调动灵力,猛地一踩脚下的地砖,双手结印。地砖猛地一亮,圆形的法阵图自樊凌儿的脚下展开,散发着金光。 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 樊凌儿手上结印变幻,向两边猛地拉开,大声说道:“开!” 以樊凌儿为分界线,街道瞬间被破了一道口子:左边是繁华的街道,有尚未开门的商户和已经飘起炊烟的早餐摊子,暖融融,一片太平盛世之景;右边却是荒山一片,零星几块枯黄的木头斜刺进地面,风声瑟瑟。百姓们吓得纷纷后退,聚集在街道另一侧。 李青月一手变出了逐日剑,直指人群后的萧靖山:“看到了吗?外面才是你们活着的真实世界,这里不过是他用法器伪造的地方!” 萧靖山脸上挂着浅笑,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并不想阻拦。李青月挡在白九思身前,和张酸防备着萧靖山的一举一动。 人群豁然散开,尽数回头去看自己的神主。 萧靖山抬步朝李青月走来,路过每一个百姓,轻声说道:“这里的确是幻境。 “你想要继续沿街乞讨,任人打骂吗? “你想继续满脸红斑,被人骂作丑八怪、怪物吗? “你想要瘫在床上,被人说是废物吗? “……” 萧靖山一个个地问过去,被问到的人不是面露痛苦就是捂脸逃避。 然后,萧靖山走到人群最前面,站在幻境分界处,扫视所有人:“所以啊,就算这里是幻境,你们愿意回到现实里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也无人朝樊凌儿所在的出口挪动。 萧靖山看向李青月,如同王者一般摊开了手:“看到了没?这才是人心。” 李青月忍无可忍,持剑向萧靖山攻去:“你这视生灵为草芥的浑蛋!” 张酸同样持剑朝萧靖山攻去。 逐日剑剑芒大盛,每一击都直奔要害而去。萧靖山却并不闪躲,化为黑雾,消散后又再度聚拢。 “李青月,你们神可真虚伪啊。”萧靖山讽刺道,“用我一家人性命换一只妖兽的命,不算草菅人命吗?” 萧靖山看向樊凌儿:“你今日用她的命换这些凡人,难道就正义吗?她可是无辜的啊……” 李青月和张酸同时停住了,李青月震惊地看着萧靖山,轻声问道:“什么?” “别假装不知道。想要破坏喜碑的阵法,那就要牺牲一个人,成为新的阵眼。” 李青月猛地转头看向樊凌儿。樊凌儿低着头,不肯面对李青月的目光,似是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樊凌儿借来的灵力耗尽,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出口依旧存在,一边是喧嚣的街道,另一边是静谧的山野。 李青月和张酸正欲伸手触碰樊凌儿。突然,樊凌儿周身一米范围内迸发出强大的飓风结界,将二人弹开了。白九思焦急地呼唤着“娘子”,张酸滑行数米后半跪在地,李青月则堪堪站稳,白九思立刻狂奔过来,拉着她查看。 李青月盯着结界中的樊凌儿,质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樊凌儿语气坚定且平静,“仙尊,拿我一人之命,换这数百条人命,不亏。” 李青月愤怒地冲向结界,却被飓风结界再次隔开。于是,她举起逐日剑,向着阵眼的结界劈去。 轰的一声,巨大的灵力直击结界,樊凌儿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痛苦地抽搐。李青月猛地收回灵力,不敢再轻易尝试。 萧靖山在一旁冷眼旁观,嘲讽道:“她已经变成了欢喜碑的阵眼,你想毁了阵眼,那便也会毁了她。” 樊凌儿伏在地上,大汗淋漓,虚弱地说道:“仙尊,不用管我,先救人。” 萧靖山却嗤之以鼻:“救人?这里是极乐之地,哪里有人需要你救?” 但萧靖山没注意到的是,百姓们异常沉默,甚至望向他的眼神已从崇拜转变为恐惧。 就在这时,乞丐从人群中站出来,拿出身上所有的金银财宝,目光坚定地说:“我是个懦夫,也是个命比草都贱的乞丐,所以哪怕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我也想要自欺欺人地活在这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愿意为了救我这么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乞丐付出生命,我又怎么能辜负他们?” 周围鸦雀无声。李青月也被这番话怔住了。 乞丐甲丢下所有的财宝,对着樊凌儿和李青月等人深深一拜,说道:“多谢。”随后,他坦然地走向出口,踏出街道的瞬间,化作一道灵光消失了。 丑姑娘也被这场景鼓舞,目光变得坚定,她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蛋,说道:“就是,丑一点儿怕什么,正好帮我赶跑那些喜欢以貌取人的坏男人!”说完,她对着樊凌儿等人行了一礼,一鼓作气冲向出口,也化作灵光消失。 剩下的百姓彼此对视,纷纷向樊凌儿等人作揖道谢,而后不约而同地朝出口走去。 李青月看着他们,曾经的心结也消失了,她冷冷地看向萧靖山:“萧靖山,猜不透人心的,是你。” 街道上,萧靖山看着百姓们一个个消失,阴冷地一笑:“想离开?哪有那么容易!”他操控着黑气向百姓们攻去,李青月持剑化盾,挡在百姓们身前,百姓们纷纷加快步伐,化作一个又一个亮光消失。 萧靖山垂着的手中化出寒麟匕首,一道光闪过,寒麟匕首带着魔气,攻向白九思。李青月瞳孔一缩,却因要保护身后的百姓而无法离开。张酸手持云阿剑劈向寒麟匕首,却被魔气弹飞了。寒麟匕首轻易击破了护着白九思的结界,刺入了他的胸口。白九思的胸前洇开大片血迹,很快他就无力地跪倒在地。 李青月飞速奔到白九思身边,扶住了他即将倒地的身子,声音颤抖:“白九思!” “娘……娘子,我好疼啊……”白九思的双目逐渐涣散,身子一点点向前倒去,倚靠李青月的肩头。李青月察觉白九思的气息一点点变弱,当机立断地丢开逐日剑,抬指轻触额头。她眉间灵光闪过,一颗金色灵珠现于指尖,正是她的护体命珠。 与此同时,原本被张酸打得节节败退的萧靖山不再藏拙,他双手结印,张酸的身体瞬间仿佛被控制一般,动弹不得。 “无知小辈,同你玩几招,你还真当能对付我?你身上的功法修为皆是来源于我,我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萧靖山招式凌厉,只见他手掌飞速结印,说道:“乾坤互化,阴阳相搏!” 刹时间,四周土地震颤,爆发出一阴一阳两种光芒,飞速旋转,与天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向着李青月和白九思压下。 萧靖山得意地说:“李青月,失了护体命珠,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从此法阵中逃出!” 李青月来不及反击,和白九思一起在原地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一把逐日剑。 萧靖山缓缓走上前,拿起了逐日剑。忽然,他眉头一蹙。以张酸为中心,向四周迸发出一股巨大的灵力波,萧靖山被逼得后退数步,以手挡面。 “你竟废去了我传给你的功力?” 张酸愤恨地看着萧靖山,桀骜不驯地说:“若是为人傀儡才能求得这份机缘,那这造化,我不要也罢。” 萧靖山一脚踏住张酸胸口,冷笑道:“真是自甘堕落。看来废人你还没有当够!你以为散尽功法,我便不能对你如何了?没了法力,你还不是如同蝼蚁一般,任我践踏?” 张酸轻笑出声:“你真可怜,蝼蚁尚且有同门相护,你呢?孤身一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游荡在世间,你的这些举动,最终都只验证了你有多可悲!” 萧靖山目光阴沉地看了张酸许久,最终移开了脚,俯视着张酸:“可悲?那我便再留你活几天,让你来亲眼看看最终谁输谁赢!”说完,他握着逐日剑消失了。 山洞之中,萧靖山闭目打坐,额间的魔印亮着光。无数个萧靖山虚影返回,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黑色旋涡。待旋涡逐渐淡去,只留一把逐日剑。萧靖山额间的魔印暗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睁开眼睛。他一抬手,逐日剑飞到他手中,他攥紧了剑,眼中锋芒毕露。 阴莲宗密林之中,浓雾已经散去,吕素冠、蒙楚和曲星蛮沉默着前行,氛围空前压抑。 突然,曲星蛮腿一软,向一旁倒去。蒙楚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焦急地问道:“阿蛮,你怎么了?” 曲星蛮捂住肚子,叫声凄惨:“疼……疼!” 蒙楚急红了眼,转头看向吕素冠,催促道:“师妹,你快来看看阿蛮怎么了!” 吕素冠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剧痛中的曲星蛮逐渐回过味来,她目光恨恨地看着吕素冠,质问道:“你给……给我吃的丹药……是什么?” 吕素冠缓缓抬起头来,面上一片漠然:“就是你想的那种。” 曲星蛮的七窍开始流血,整个人抽搐不止,最终彻底没了气息。 蒙楚难以置信地摇晃着曲星蛮的身体,悲痛欲绝:“阿蛮!阿蛮!” 吕素冠看着蒙楚痛不欲生的模样,咬着唇没有说话。 蒙楚血红的双目看向吕素冠,声音颤抖:“师妹,你别闹了,快把解药给我。” 吕素冠却自嘲地一笑:“没有。” 蒙楚愤怒地抬手一招,幻化出长剑,直指吕素冠,怒喝道:“我再问你一次:有没有解药?!” 吕素冠看着蒙楚眼中涌起的杀意,依旧平静地说:“没有。” 长剑破空而来,直直地冲着吕素冠的咽喉而去。 萧靖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然而,就在长剑离吕素冠咽喉还有一拳距离时,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蒙楚全身僵直,握着剑一动不动。只见吕素冠脸色苍白,手里握着血铃轻轻晃动。血铃的声波荡开,蒙楚痛苦的表情逐渐趋于平静,双目渐渐被黑色填满,他木然地收起了长剑。 吕素冠朝着虚空之中问道:“满意了吗?”而后再度摇铃,蒙楚如同木偶一般抱起曲星蛮的尸体,抬步向外走去。 净云宗内,钟声长鸣,山门广场上,尸横遍野,雨水混杂着鲜血冲刷大地。 前两日还在净云宗听课的小弟子们如今安静地躺在地上,死状凄惨。玄微等长老持剑立于前方,身形虽然狼狈,眼中却全无惧意。净云宗其他弟子退居众长老后方,持剑维持着法阵,神色也异常坚毅。 “什么第一修仙宗门,没有四灵,你们还真是不堪一击。” 鲜血顺着剑刃不断滴落,上官日月的身子缓缓倒下。萧靖山手持逐日剑,一步步向前逼近。 玄微看着萧靖山手中的逐日剑,目光越发晦暗。 丹阳看着弟子倒下,悲痛欲绝,他怒喝道:“法力高深又如何?还不是一介魔族妖物、腌臜东西!” 大事将成,届时人间、九重天都将被重新洗刷,萧靖山不介意在此之前给这些人一点儿教训。他将地面上官日月掉落的佩剑踢向丹阳。刹时间,丹阳手臂上出现一道长长的剑痕,还在不断滴血。 “师尊!” 蒋辩眼红,要上前查看丹阳的伤势,却被丹阳拦下了。他依旧守在最前面,只是拿剑的手微微颤抖。 “早就听闻丹阳长老脾气火暴,刚正不阿,怎么今日一见,却是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废物。”萧靖山见状忍不住出言讽刺。 凝烟双手化藤,朝萧靖山抓去,瞬间便缠住了萧靖山的手腕。玄微抓住时机,举着长剑就向萧靖山冲来。萧靖山却反手握住藤条,黑色的魔气化为火焰,顺着藤条朝凝烟烧去,轻易避开了玄微的攻击。凝烟瞬间满身都是火焰,满地打滚。玄微不得不收起攻势,以灵力救治凝烟。 隐童子看着痛苦的凝烟,顿时愤怒地咧开了嘴,朝萧靖山冲去。萧靖山抬手轻而易举地掐住了隐童子的脖子。隐童子拼命挣扎,嘴巴再度变成了正常大小。萧靖山看着隐童子的孩童模样,有一瞬想起自己的儿子小豆子,他顿了顿,最终只是用灵力化作锁链,将隐童子捆起来丢开。 萧靖山手持逐日剑再度逼近,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把契月剑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们一命。” 凝烟身上的火焰被玄微扑灭了,然而她已经奄奄一息,化出原形——一根藤条。 “我来会会你!”蒋辩说着提前冲上前去,直奔萧靖山命门。 萧靖山挑眉,显然没有将蒋辩放在眼里。轻松挡下攻击后,他手腕一转,长剑旋空飞起,一剑自空中垂直落向蒋辩。 蒋辩反应极快,一个翻身挡住了头顶那把剑的攻击,然后重重落在地上,喘息不止。他口中念念有词,细听竟然是:“平日缺乏锻炼!原来我并非领悟不够,只是体力不堪!” 见平日最不出色的蒋辩都能这般轻松应对萧靖山,净云宗弟子都禁不住一笑,纷纷出言:“蒋辩师兄,我来助你!” “蒋辩,没看出来你进步如此之快,这样下去,净云宗下一代剑神之名恐怕非你莫属!” 原本的生死之战突然变成了平日宗门弟子们争强好胜般的比试。 众弟子在阵中有条不紊,持剑逼近萧靖山,丹阳也举着剑向萧靖山冲来,趁其不备,猛地将萧靖山击退几步。 “师尊小心!” 不等众人欣喜,萧靖山又一次手持长剑逼近紫阳。蒋辩拿着剑跑来,护在丹阳面前。 “别动我师父!” 这次长剑落下,奇迹没有出现,蒋辩挡在丹阳面前,却被砍伤了左臂,跪倒在地,血流不止。 长剑重新飞回萧靖山手上,萧靖山低头望去:“我倒是小瞧你了,还真有几分血性。” 蒋辩面色苍白,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还有气势:“呸!你这妖魔,哪儿来这么多的废话,要打便打,我净云宗不会怕你!” 萧靖山渐渐勾起笑意,目光却是一片冰冷。这小子不只人招人烦,嘴更是令人生厌。他提剑,一剑挥出,冷冽的寒光直奔蒋辩面门而来。在他即将命中之时,一道灵光涌现,将蒋辩卷起,救走了。 与此同时,一柄剑朝萧靖山攻来。萧靖山微微侧头,脸颊多了一道血痕。蒋辩凌空飞来,被吕素冠护在身后,那柄剑也到了她手里。蒙楚抱着曲星蛮的尸体也跟着出现。 玄微惊讶地问道:“素冠、蒙楚,你们回来了?紫阳呢?” 蒙楚双目无神地将曲星蛮的尸体放到一旁,而后一动不动。 吕素冠直指萧靖山,大声说道:“掌门被他杀了!” 众人大骇。玄微目光愈暗,眼中闪过几丝挣扎。 吕素冠抹了一把剑上的血,将它抹在血铃之上。萧靖山见状,不由得眼睛一眯。吕素冠随后轻摇手中血铃,萧靖山如同被控制一般,一动不动。机不可失!吕素冠手握长剑,如同一道流光一般朝萧靖山的心口刺去。 长剑刺入萧靖山心口的前一瞬,忽然被握住了。吕素冠一愣,抬眼对上了萧靖山清明的双眸。 萧靖山冷笑一声:“怎么?知道自己做了丑事,就想杀人灭口?” 吕素冠面色苍白,想抽出自己的剑,却被萧靖山握着动弹不得。萧靖山一个抬手,吕素冠手中的血铃已经落到他手中。 吕素冠惊恐地喊道:“还给我!” 萧靖山满怀恶意地一笑,抬手捏碎了血铃。 蒙楚身子一晃,双目逐渐恢复清醒。 萧靖山一掌拍向吕素冠:“去承担你背叛我的恶果吧!” 吕素冠跌落在蒙楚面前。蒙楚下意识想上前去扶,然而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奔向曲星蛮的尸体。他悲痛欲绝地喊道:“阿蛮!”他察觉曲星蛮没了气息,双目逐渐染上疯狂之色,愤恨地看向吕素冠。 萧靖山如同看戏般看着这一幕。 吕素冠颇为豪迈地吐净了嘴里的鲜血,一改方才的惶恐不安,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略带几分鄙夷地看向萧靖山:“你也没有聪明到哪儿去,还不是被我骗了吗?”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冷傲地看着萧靖山,说道:“我是心悦蒙师兄,可是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的爱没有如此浅薄!” 萧靖山目光存疑地盯着吕素冠。 吕素冠转头,温柔地看着蒙楚:“师兄,阴莲宗的弟子都被血铃蛊惑,用丹药是救不回来的,为了救他们,同时也为了我们能安全回到净云宗,我不得不假意同他合谋来骗取血铃。现在血铃已被他亲手毁掉,阴莲宗的弟子都会没事的。” 蒙楚一时间愣怔,似是未反应过来。 萧靖山面色越发阴沉:“一个个不识好歹!既然如此,那我便将你们全杀了,再找契月剑!” 玄微攥着剑的手越来越紧。 蒙楚低语道:“长老先走!不能让契月剑落入他手!我们来拖住他!”他一步上前,位于众弟子身前:“诵经,布阵!” 众位弟子旋身而出,盘膝坐好。以蒙楚为首,弟子们呈三角阵形坐好,后排弟子依次将手臂搭在前者身上。众人屏息凝神,齐念经文。经文出口后,化为有形的金色丝线,升上虚空,结成金色法阵,向萧靖山逼去! 玄微却未离开,而是来到众弟子身前,横剑护在阵前。 萧靖山环视一圈,只见净云宗年轻的弟子们皆盘坐在地,不动如山,不由得感到奇怪:“你们这般送死,是想要拖延时间?” 众弟子抿唇不语,看向玄微。玄微亦是不语,定定地看着萧靖山,一副全然迎战的姿态。 “你们可知,于我而言,杀你们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那便一炷香的时间。”玄微淡淡道,持剑上前几步,“我们为师祖争得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为天下人争得了一炷香的时间,难道不好?” 萧靖山冷笑一声:“有趣,看来这净云宗的人还不都是些软骨头。只是不知道,你们拼死争来的时间有何意义。” 说罢,萧靖山伸手结印,身上黑气迸出。他抬手,黑气化出无数傀儡尽皆向前杀去,与净云宗众弟子战在一处。 玄微飞身上前,与萧靖山交手。萧靖山猛地一剑刺来,玄微半跪在地,看向蒙楚,又看向净云宗众弟子,面露悲色。片刻后,他突然不再顾及萧靖山,原地双手结印,无数灵光自他手中涌现,如同有净化之力一般四散而去。 灵气注入傀儡们额间,那些傀儡点点消散,玄微也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假仁假义!”萧靖山以为这帮虚伪之人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人真愿意牺牲自己,换取别人的生机,不由得怒极,再次提剑逼近。 “你的一片慈悲之心,还是去九幽之处诉与诸鬼听吧。” 长剑逼近,悬于紫阳头顶,即将落下时,一声嘹亮的龙吟响彻天地。天空如同湖面荡起了涟漪,渐渐形成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白蛇自漩涡中心探出头来。它腾空一跃,蛇头生出龙角,蛇身长出龙爪,浑身布满龙鳞。转瞬间,白蛇彻底飞升为龙,发出一声响亮的龙吟。云层翻涌,白蛇俯冲而来,直奔萧靖山。 萧靖山一惊,持剑抵挡。双方交手,战在一处。白蛇一个甩尾,将萧靖山击飞。萧靖山以剑拄地,滑行许久堪堪停住。不等萧靖山再有动作,白蛇张开血盆大口,向着萧靖山袭来。 “畜生!”萧靖山抬头,目光凶狠。 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巨大的蛇头砸下来,地面一片裂痕,却不见萧靖山的踪影。 周围安静得诡异。紫阳伏在地上,勉强支撑起一臂,面色惊变:“上面!” 白蛇猛然昂起头颅,只见萧靖山持剑自空中落下。长剑带着巨大的魔气直直插入白蛇七寸,白蛇痛苦地嘶鸣,身躯不断挣扎。黑气自它头顶伤口处开始蔓延,白蛇很快化作一尊石雕。 萧靖山掸落衣衫上的灰土,抹去嘴角的血迹:“一个畜生罢了,竟也让本座费了如此大的心力。” 玄微趁势而上,挥掌打在萧靖山身上。萧靖山吐出一口鲜血,随即反手将玄微打翻在地,继续向前走去。 萧靖山振臂唤剑,注入魔气,一道巨大的剑光汇聚在上空,向着蒙楚等人劈去。逐日剑虚影落于净云宗众弟子护身的金光罩上,两方对抗,寸土不让。慢慢地,蒙楚等人神色微变。逐日剑光影向前逼近三分,金光罩产生了裂痕。轰隆一声,逐日剑逐渐逼近,最后一排弟子的身体已有部分被魔气吞噬。 萧靖山冷笑道:“再坚持下去,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净云宗众弟子体内的灵力近乎消耗一空,位于最后一排边角处的弟子茂行目光凛然,声音朗朗:“净云宗弟子茂行甘愿赴死!” 短暂的死寂过后,又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净云宗弟子杜云川甘愿赴死!” 此后众弟子声音连绵不绝。 “净云宗弟子秦观……” “净云宗弟子裴文阶……” 声音不断,灵气便不断,搭在蒙楚肩上的手臂微微颤动。 蒋辩抬头看向天际,又看看身边的师兄师弟:“净云宗弟子蒋辩,甘愿赴死。” 净云宗一众弟子中,不断有人气息断绝,身躯化作流沙散去。而蒙楚身后的声音还在延续,甚至到了山下,到了缥缈的北境、南疆…… 萧靖山似乎被激怒,使出全力。长剑压下,彻底将金光罩劈穿,金光罩碎裂开来。 吕素冠飞快地挡在蒙楚身前,同他一起被破碎的气浪震飞。剩下为数不多的弟子皆口吐鲜血,彻底失去抵抗之力。 吕素冠勉强一笑,颤抖着手摸了摸蒙楚的脸孔,说道:“师兄别怕,曲星蛮吃的……是……假死药……” 蒙楚听着吕素冠的解释,却说不出话来。吕素冠闭上了眼睛。蒙楚悲痛欲绝,欲找萧靖山拼命却无力爬起。 萧靖山来到玄微身前,鄙夷地俯视着他:“何必还要做这些无畏的挣扎呢?你应该卜算过的,你们都挡不住我。” 玄微匍匐在地,双拳攥紧,说不出话来。 萧靖山拿着逐日剑,剑尖直指存活的几个弟子:“我问你,还要继续吗?” 玄微眼皮抖了抖,他沉默地抬起手,灵光开始在他掌心凝聚。契月剑出现在玄微手中。 萧靖山满意地拿起契月剑,看着遍地的尸体,感慨不已:“人有时候就该认命,不要做无谓的抗争,要不然你们宗门也能多活几个。” 萧靖山身上的魔气溢出,开始围绕着他旋转,他仰头望天,目光如同利刃,穿破苍穹,身影随之消失在魔气之中。 净云宗广场上满是弟子的尸体,以身殉道的众弟子化为流沙而去,连尸身都未曾留下。 蒙楚双目通红地看着缓缓站起的玄微,质问道:“长老,牺牲了这么多人,你为何还把契月剑给了他?” 玄微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砰!”藏雷殿外,石胎三兄弟被击飞,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石一先爬起来,指着妖兽怒骂:“你一个畜生,怎么比我这修神的还要厉害?” 石一步步后退,拉着两兄弟:“休战休战!缓口气我们再回来打!” 噗!利爪狠狠插入石一胸口,又拔出,鲜血四溅。 妖兽嘶吼着冲丹霞境结界冲去。妖焰燃烧过后,地面上留下了石二和石三的尸体。 锵!一柄长刀凌空飞来,直直刺入妖兽体内,妖兽发狂地怒吼,而后自空中坠落。长刀回旋,射入烟雾之中。 半晌,烟尘散去,露出龙渊的脸。 “它们是想要离开丹霞境。不能让它们走,否则凡间就要遭殃!” 空前强烈的雷电从天上劈下,龙渊耳朵开始溢出鲜血,眼看他就要爆体而亡。其他弟子纷纷使出全力,殊死一搏。 离陌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停下了救治受伤弟子的手,目光逐渐变得决绝。 大战之中,离陌缓缓飞起,出了藏雷殿的结界。 红莲焦急地喊道:“离陌,你回来!” 离陌缓缓回头,身上开始发出白色的光芒。 龙渊看出了离陌的心思,想要飞向他,却因方才力竭而无法阻止。他焦急地喊道:“离陌,你给我回来!就算你自爆元神,也杀不死这些妖兽的!” 红莲蓦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离陌。 离陌缓缓一笑,一如往常地云淡风轻:“不,我修的道和你们不同,我有无数功德在身,唯有我可以阻止它们。” 红莲面露惊恐,飞身朝离陌抓去。 然而,离陌身上的白光越来越盛。他看着朝自己飞来的红莲,嘴唇轻启,声音微不可闻:“若有下一世,我答应只度你一人。” 红莲的瞳孔倒映着越来越亮的白光,最终,那白光将整个藏雷殿都吞噬了。 藏雷殿外,飘起了雪花。断臂的龙渊看着天空,双目通红。剩余弟子无不哀号,齐声喊着:“离陌师兄——” 红莲失魂落魄地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天姥峰顶,打钉人折损过半。樊交交和苍涂依旧同鸓鸟缠斗在一起,看到远处的白光,不由得心中一惊。 鸓鸟似乎不死心,疯狂地攻击无量碑。空中突然出现一团黑暗的混沌,萧靖山的身影随后出现。他看到天空中的鸓鸟,目露冷光:“孽畜!” 鸓鸟察觉到萧靖山的存在,掉头朝他俯冲过来。巨大的火球砸下,地面上一片裂痕,却不见萧靖山的踪影。樊交交和苍涂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鸓鸟在空中盘旋,似是寻找萧靖山。忽然,它昂起头颅,仰天长啸。萧靖山手持双剑自半空中落下,逐日剑和契月剑带着巨大的魔气直直插入鸓鸟的头顶。 鸓鸟痛苦地嘶鸣,身躯不断挣扎。黑气自它头顶伤口处开始蔓延,鸓鸟自燃起来,最终消失无踪。 萧靖山缓缓落地,嘴角溢出冷笑:“你早就该死了。” 街道上,张酸勉强从地上爬起,看着飓风结界里的樊凌儿。 樊凌儿轻轻摇了摇头,轻声说:“真的没办法。别走了,最后这段时间,你就陪我一会儿吧。” 张酸愣了一下,远处房屋和街道开始崩塌。欢喜碑拘来的百姓神魂都已离开,没了贪、嗔、痴、慢、疑等各种人性的子样本,欢喜碑制造的幻境就要坍塌了,自然阵眼也会随之消失。 张酸瞬间明白了樊凌儿的意思。他面色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一道灵光闪过,樊交交跌跌撞撞地冲向飓风结界,焦急地喊道:“凌儿!凌儿!我的女儿。” 樊凌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没想到会再见到樊交交。 樊交交在天姥峰看见萧靖山,就知晓只怕自己的女儿已深陷险境,于是立刻掐诀奔着樊凌儿而来。 “爹错了,你快出来!别任性,快出来啊!” 樊凌儿目光无波地看着被结界几次弹开后几近崩溃的樊交交,略带几分残忍地开口:“父亲,你知道吗?若是我有灵力在身,哪怕肉身被毁,也能留一丝精气再度修炼。可现在我是一个废人,这个法阵会将我锉骨扬灰,不入轮回,三界之内,半点儿不存。” 樊交交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控制不住地瘫软在地,他号啕大哭。 樊凌儿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张酸:“张酸,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樊交交听到张酸的名字,双目瞬间变亮。他猛地从地上爬起,连鼻涕眼泪都顾不得擦,一把揪住了张酸的衣领,急切地说:“张酸?对,张酸,你快救她!姻缘线!你们的姻缘线!只有你能救凌儿啊!” 百年前,九重天的文宣宫正殿里,瑜琊仙君和樊交交在树下喝酒。 樊交交问道:“你就告诉我嘛,上次你说我女儿的那个死劫是怎么回事?” 瑜琊仙君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也。” 樊交交面色不悦,继续疯狂地灌瑜琊仙君酒。 不多时,瑜琊仙君烂醉如泥,嘴里嘟囔着:“姻缘……姻缘能救……” 樊交交殷切地追问:“我女儿和谁有姻缘?” 瑜琊仙君醉醺醺地抬手一指,一本命薄落入樊交交怀里,而后他便倒头睡去。 凡间的酒楼雅间内,尚是稚童的张酸坐在凳子上,板着一张臭脸。 樊交交坐在他对面,笑得一脸谄媚:“小兄弟,我知道你叫张酸,别怕,老夫把你掳来呢,是因为你能救我女儿啊! 小张酸一脸戒备,双手环胸,警惕地盯着他。 樊交交抬手将一块玉佩塞给张酸,而后又伸手搭在张酸手腕,只见一条红色姻缘绳如同灵蛇一般钻入张酸手臂:“这个玉佩你收好了,这可是大好的机缘!” ” 法阵中的樊凌儿从怀里掏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苦笑着说:“原来这段姻缘是这么来的。” 她看向一直纠缠张酸的樊交交,摇头道:“够了,父亲,你不要再逼迫他了。他无心于我,更救不了我。” 樊交交如同丢了魂一般再次瘫坐在地。 张酸面色惨白,茫然无措,只能怔怔地看着坍塌的街道逐渐逼近他们三人。飓风结界变小,风如刀刃,划破了樊凌儿全身。 樊交交撕心裂肺地喊道:“凌儿——” 越过藏雷殿,再穿越归墟,便能看见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山峰寸草不生。离近再看,那山峰并非天然石块堆积而成的,而是一块由流动的光晕环绕的巨大石碑。那石碑上面镌刻着无数天族战将的名字,只因被魔气环绕,远看似一座黑沉沉的山峰。 萧靖山缓缓步行至无量碑前。他抬眸,自上而下地扫视着无量碑,突然目光一凝。 那石碑上刻着元承华的尊号——“清虚真君”。 萧靖山的目光逐渐狠戾起来。 “这么多年,你刻在这石碑之上,受三界香火,得万世敬仰,可还满意?” 萧靖山手掌握拳重重地砸在石碑之上,却被一道结界拦住了。拳头流血,顺着结界上的符文一路蜿蜒而下,染红了上面的字迹。 一旁的苍涂看到萧靖山手里的逐日剑和契月剑,心觉不妙,来不及给剩余打钉人使眼色,就见无数魔气从萧靖山身上弥漫开来。紧接着,无数惨叫声响起。 萧靖山头也不回,直直地看着无量碑,拿起长剑轻刮“清虚真君”四个字。结界再度亮起,无量碑依旧丝毫未见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