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抵的起点》 第1章 序章 林小阳踩着上课铃的最后一声尾音,像颗出膛的、不太规矩的炮弹,一头撞进了高二(7)班的后门。巨大的惯性让他踉跄了两步,书包带子滑到臂弯,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显然没怎么翻过的练习册封面。 他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几十道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洗礼下,大喇喇地走向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仿佛为他预留的“宝座”。 “报告!” 声音洪亮,带着点刻意的满不在乎,盖过了讲台上数学老师推眼镜的细微声响。 老师姓张,是个头发花白、脾气像老陈皮一样又干又涩的老头。他眼皮都没抬,只是用粉笔在黑板上那个复杂的三角函数式子上狠狠戳了个点,粉笔灰簌簌落下。“林小阳,开学换班第一天就迟到,你这‘新起点’起得挺别致啊。” 声音不高,却像砂纸磨过桌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他林小阳的大名在这个学校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整天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学生档案上即的过比他的学生阅历还丰富。什么迟到,旷课,不写作业,大声喧哗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今天还在课堂上面睡大觉,明天就可以给自己语文课改成体育课去打篮球。 打扰同学不说,就连各个老师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招惹了他。上个学期就有不信邪的新英语老师留堂他罚站他抄英语单词,他反手就给人家举报了,说他体罚学生还吃自己豆腐。虽然后续英语老师的工作是没收什么影响,但英语老师喜欢男生这件事算是被林小阳这个小王八羔子给板上钉钉了。直到现在都还有女孩子管Mike老师叫Mikey姐妹。 被数学老师调侃的林小阳浑不在意,把书包往桌肚里一塞,发出“哐当”一声响,大概是碰到了桌肚里上届学长遗留的某个铁皮罐子。“张老师,您这话说的,” 他笑嘻嘻地拉开椅子,金属腿在木板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新起点嘛,还害我找了好久的分班位置呢!我这不赶上了开场白嘛!” 张老头终于从黑板前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钉在林小阳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上。“赶上?我看你是想赶着去教室后墙的罚站吧。坐下!再有一次,门口‘新起点’去。” 他不再废话,转身继续讲解那道复杂的公式,仿佛林小阳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浪费更多口水。 尘埃本人——林小阳,非但没有被打击,反而像是打了场胜仗,得意洋洋地瘫进椅子,两条长腿大大咧咧地伸到过道上。他环顾四周,崭新的课本、专注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知识改变命运”的肃穆气息……一切都和他之前班级那个乌烟瘴气、成天打打闹闹的环境截然不同。谁叫他人不傻呢,数学反正不听,基础题也都会,理科随便听听也有个及格往上。文科嘛。。。是花了点招数,欠了点人情,但这也是本事的一部分不是吗? “重点班……呵。” 他心里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老子来了!” 这“来了”二字,在他心里可不是来当什么学霸的。他是来“开疆拓土”的——用他那套混混逻辑,建立新的“人脉”,拓展新的“业务”,顺便看看有没有漂亮姑娘。至于学习?能混个毕业证就成。 他林小阳的人生信条是:开心就好,热闹就行,最他妈烦一个人待着,那滋味,像被全世界抛弃,醒着的时候5分钟没人和他搭话,他就要开始抓狂了。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排排后脑勺,最终,像被磁石吸引,定格在斜前方隔了两排的一个座位上。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背脊挺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校服穿得一丝不苟,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露出一点冷白色的脖颈。肩膀线条流畅而略显单薄,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书本,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窗外的阳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短发上,跳跃着细碎的光,却暖不透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沈默。 这个名字在林小阳舌尖滚了一圈,带着点莫名的涩味。县一中无人不知的冰山学霸、高岭之花、行走的年级排名榜第一名。也是……他林小阳“新起点”宏伟蓝图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或者说,最大的“背叛者”。 林小阳眯起眼。凭什么啊?就凭他长得好看点?成绩好点?就能这么目中无人?小学那会儿……林小阳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模糊的碎片——破旧的小巷,两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勾肩搭背,其中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另一个虽然安静,嘴角也带着浅浅的弧度…… 明明他们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从记事起就互相认识了,他会教小阳仔认字读书,而林小阳则会带默宝去探索镇子的后山和树林。直到后来他们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 从那以后沈默就像变了个人,从此躲的离林小阳远远的,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彻底把他当成了空气。好几次林小阳想凑上去“叙叙旧”,都被对方那冻死人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让开”给硬生生堵了回来。到了初中,对方甚至跑到城里读书去了,摆明了就是想离林小阳这个霉气罐越远越好。结果到了高中,城里混不下去还不是转校回来称王称霸了。 “拽什么拽……” 林小阳小声嘟囔,手指用力,差点把转着的笔捏断,“不就会做几道破题吗?等着,看小爷我怎么把你这死要面子的,忘恩负义的,英俊帅气的狗东西嘴巴给撬开!” 他给自己定下了“高二第一战”的目标:攻克沈默!让这朵高岭之花成为他林小阳朋友圈里最闪亮的勋章!这念头让他瞬间热血沸腾,连张老头枯燥的三角函数讲解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 林小阳几乎是弹射起步,目标明确地冲向斜前方那个刚刚合上书本的身影。“喂!沈默!等等我!” 沈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利落地收拾好桌面,将书本码放整齐,拿起水杯,起身,动作流畅得像设定好的程序,目不斜视地朝教室门口走去。那姿态,仿佛周围喧嚣的人群、伸过来的手、热情的招呼都是空气。 林小阳哪能让他跑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手臂一伸,精准地搭在了沈默的肩膀上。动作熟稔得好像他们真是多年不见的好兄弟。 “嘿!老同学!还记得我不?林小阳!咱俩以前……” 他嗓门洪亮,带着刻意营造的亲热,试图唤起对方的“旧情”。 下一秒,一股冰冷、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寒意立马从林小阳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向上延伸,所及之处甚至让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让林小阳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沈默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那双眸子抬了起来,看向林小阳。 林小阳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沉在寒潭底部的黑曜石,冰冷、深邃,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厌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耐烦。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林小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挡路的石头,一片飘落的树叶。那眼神穿透了林小阳刻意堆砌的笑容和热情,直接刺到他心底那片最不愿触及的空落。 反观林小阳,成天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没事喜欢到处蹦跶的性格,加上基因优秀的爸妈,他倒是也长成个人模人样,一米八的身高配上六块腹肌和阳光长相,也算为他自己积累了一些粉丝群体,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不同于沈默的冷清,他亮棕色的眼里永远闪烁着熊熊烈火,一股倔强,热情,不服输的火。 “我们不熟。” 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毫无起伏,比那粉笔刮擦黑板发出的尖叫声更让人难受。说完,他看都没再看林小阳一眼,转身汇入下课的人流,那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周围的同学投来各种目光:看好戏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 林小阳僵在原地,手臂上被甩开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冰冷的触感。尴尬、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受伤,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他猛地吸了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换上一副更夸张的、满不在乎的笑容,对着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男生肩膀就是一拳:“靠!他这家伙就是死要面子,走,我们去食堂觅食去!”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像是在宣告,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掩护。 心底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却因为沈默那冰锥似的眼神,变得更清晰了。 第2章 第一章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难闻的橡胶味。自由活动时间,林小阳很快就凭借他自来熟的本事和兜里一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零食,跟班里几个不爱运动的男生混熟了。几个人躲在篮球场看台后巨大的阴影里,像是半夜里找到了米缸的老鼠,窸窸窣窣,吃的不亦乐乎。 “哎,阳哥,你真认识沈默啊?初中同学?” 陈东旭,一个外号叫“猴子”的瘦高个好奇地问。 “小学同学。” 林小阳往嘴里塞了一大把薯片,努力把刚才的挫败感和嘴里的油腻感一起嚼碎吞咽下去,“以前关系铁着呢!穿一条裤衩的交情!谁知道这小子上了高中,读书读傻了,六亲不认!” 他半真半假地吹嘘着,刻意忽略掉记忆中那些纯真快乐的时刻和对方冰冷的拒绝。 “得了吧!” 旁边一个胖墩墩的叫王铭轩,外号“大壮”的男生嗤笑道,“人家沈学霸那是什么人?自从转学来次次年级第一,把现在的年纪第二江莹按在地上摩擦,怎么说也是要靠清北的苗子!跟咱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阳哥,我劝你省省力气,别去触霉头了。” “你懂个屁!” 林小阳不服气地反驳,“这叫挑战!懂不懂?越难啃的骨头才越香!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让他乖乖叫我‘阳哥’!” 他嘴上说得豪气干云,心里却有点发虚。沈默那眼神,确实……有点邪门。不像单纯的学霸高冷,更像……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 “对了,” 猴子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听说了吗?关于咱们学校那栋‘鬼楼’的?” “鬼楼?” 林小阳装作自己不太清楚的样子。其实他对这附近十里八乡诡异事情早有耳闻,他奶奶也会时常给他讲一些历史上发生在这里的离奇事件。说是什么后山并非普通山脉,而是远古时期天地异变形成的一处“风水畸点”。三条本应流向不同维度的地脉在此异常交汇、扭曲、淤塞,形成了一个名为“三途渊”的天然煞气漩涡。而他和沈默的离奇儿时遭遇就和这个有关。 “就西边那栋废弃的老实验楼啊!” 猴子的声音把林小阳拉回到现在,接着他又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以前是音乐教室,后来出过事,就封了。有人说,晚上从那楼下走,能听到楼顶有铃铛响!叮叮当当的,不成调,特别瘆人!” “铃铛?” 林小阳挑眉,“什么年代的玩意儿?编钟啊?” “谁知道呢!” 猴子搓了搓胳膊,“反正邪乎得很。还有人说是以前吊死在那里的学生冤魂不散,脚脖子上系着铃铛呢!” “扯淡吧!” 大壮虽然胖,胆子却不大,脸色有点发白,“肯定是风吹的,或者什么野猫野狗弄的。” “嘿,你还别不信!” 猴子来劲儿了,“上周五晚上,高三有个学长补课晚了,抄近道从那楼下过,真听见了!吓得他鞋都跑掉了!第二天还发高烧说胡话呢!” 林小阳听着,心里那点被沈默激起的挫败感渐渐被一种猎奇般的兴奋取代。废弃的教学楼,诡异的铃声……这可比枯燥的课本有意思多了!他眼珠子转了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能去探探险,拍点“证据”,说不定能成为他在新学校打响名头的第一炮?顺便……吓唬吓唬那个装模作样的沈学霸?想到沈默那张万年冰山脸可能会出现的表情,林小阳差点乐出声。 “有意思!” 他拍了拍手,接着又把零食残余的粉末从身上拂去,“猴子,大壮,晚上敢不敢跟哥去瞧瞧?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猴子跃跃欲试:“行啊!” 大壮一脸纠结:“啊?真去啊?这……不太好吧?学校禁止靠近那楼的……” “怕什么!” 林小阳拍了他一下,“有哥罩着你!就这么定了,晚自习后,西门小树林集合!”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探险英雄”的英姿,还有沈默可能出现的、哪怕一丝丝的惊诧表情。心里的空落,似乎被这刺激的冒险计划暂时填满了。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照得人昏昏欲睡。林小阳的心思早就飞到了西边那栋黑黢黢的老楼。他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各种鬼脸,目光时不时瞟向斜前方。 沈默依旧坐得笔直,像一座完美的雕塑。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试卷上流畅地书写。周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林小阳盯着他冷白色的手腕看了一会儿,那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真是……一个怪人。林小阳撇撇嘴,心里那点征服欲却更强烈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林小阳第一个冲出教室,在西门小树林跟猴子、大壮汇合。猴子带了把破手电筒,大壮手里紧紧攥着个据说开过光的廉价玉佛,一脸视死如归。 夜色浓重,校园里大部分区域都熄了灯。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像漂浮的岛屿,更衬得西区一片死寂。那栋废弃的老实验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无数只没有眼珠的眼睛。爬山虎的藤蔓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如同巨兽粗糙的皮肤在摩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铁锈味?林小阳皱了皱眉。 “阳哥……要不……算了吧?” 大壮的声音有点抖。 “怂什么!” 林小阳给自己壮胆,一把夺过猴子的手电筒,“跟紧我!” 他率先朝着老楼走去。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门厅里晃动,照亮了墙皮剥落的墙壁和地上散落的碎玻璃。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不是单纯的夜凉,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 “咳!” 一声突然的咳嗽声将三人惊的一弹,林小阳感觉自己身上的寒毛都倒立罚站了。他本能地将手电筒往咳嗽声传来的方向照了照,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女生面孔,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 大壮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大喊:“鬼啊!” 转头就准备跑路。 没想到这时候“鬼”却开口讲话了:“王铭轩你骂谁是鬼呢?” 林小阳和猴子朝前走了走,大壮也捂着眼睛留了条缝回头瞄了一下。手电筒的光晃得眼前的女生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神情。这时候猴子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江……江莹?!” 猴子惊呼,而对面的女生并没有应声回答,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示意让林小阳把手电筒拿开点。 “江莹,你在这里干嘛?” 林小阳没好气的质问着,一是生刚刚被吓到的气,二是害怕等下江莹去和老师告状,坏了自己的好事。 “我的蓝牙耳机不见了,定位显示在这栋楼里面,但是一楼我找了一圈了都还没有看到。” 出乎林小阳的意料,眼前看上去虽然身高不高,留着一头萌萌短发,带圆框眼镜的女生,身上还带着一股强烈的骄傲,甚至不屑的气息,居然出奇地坦诚。 “那么你们又是来干嘛的?” 见林小阳久久没有反应,江莹又接着问。 “我们是来探——” 还不等猴子抢着把实话说出来就被林小阳连忙捂住了嘴巴。 他看着江莹,露出自己招牌傻笑,解释道:“我们就是下晚自习在附近散步,看有人走进了这个楼里,想着可能不太安全,就跟上来看了看,没想到是你。” 虽然林小阳的解释听上去天衣无缝,但是他这一脸假笑看的江莹觉得实在是瘆人,只能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女生是江莹的大壮,一改之前的怂样,凑了上来:“是啊是啊,我觉得肯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把你的蓝牙耳机藏这里了,我们来帮你一起找找吧!” 林小阳一脸震惊地看向大壮,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投敌了。接着还被林小阳捂住嘴巴的猴子也连忙点点头。林小阳心里想道,我去,合着一碰到女生,就都不要兄弟了呗。想到这里的他翻了个他们都看不见的白眼。 没办法,想跑大壮和猴子也不让他走,只能陪着他们在这里一层一层地找耳机。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四人屏住呼吸,一步步往上挪。越往上,那股铁锈混杂着陈年灰尘的气味就越浓。手电光扫过墙壁,隐约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彩绘痕迹,像是……某种乐器的图案?慢慢地林小阳的心跳开始加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他们一层一层地翻找,还好这就是一个小教学楼,最后终于爬到了顶楼。走廊空旷而破败,尽头似乎是一扇高大的、对开的木门,门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那应该就是以前的主音乐教室。 就在这时—— “叮……叮叮……” 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进了四人的耳朵! 声音非常轻,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像是几枚生锈的铁片在风中无力地相互磕碰。但在绝对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猴子猛地抓紧了林小阳的胳膊,手电光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大壮更是“妈呀”一声,差点坐到地上,手里的玉佛都快捏碎了。 “别吵!” 林小阳低声喝道,心脏也漏跳了一拍。他稳住手电筒,光柱死死锁定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木门。声音,就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 “叮……叮……叮……” 那铃声又响了几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不像是欢快的演奏,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绝望的……呜咽?林小阳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猴子说的那个发高烧的学长……难道是真的? “蓝牙耳机定位显示就在前面一点了。”拿着手机的江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诡异的铃声。 “江莹,你听不到吗?”大壮鼓起勇气问她。 “听不到什么,几个大老爷们在这里疑神疑鬼的。”江莹说罢又露出鄙夷的眼神看着几人。 他咽了口唾沫,一股邪火上涌,压过了那丝寒意。妈的,来都来了!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他示意猴子和几乎要瘫软的大壮留在原地,自己举着手电,带着江莹就一步步朝那扇门挪去。脚下的灰尘被踩得噗噗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越靠近那扇门,铃声似乎越清晰了。空气里的铁锈味也浓得让人作呕。林小阳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怕个鸟!老子阳气足!他伸出手,用力推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门,被他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铁锈、灰尘和陈腐气息的阴风猛地从门缝里扑了出来,呛得林小阳差点咳嗽出声。手电光迫不及待地射入黑暗的室内。 光柱扫过布满厚厚灰尘的地板,扫过散落在地的、早已朽烂的乐谱架和椅子残骸……然后,向上。 林小阳的呼吸骤然停止! 就在空旷教室高高的穹顶下,悬挂着……铃铛! 不是现代那种小巧的铃铛,而是七枚!形状古朴,布满暗绿色铜锈,大小不一,造型像极了他在历史课本图片上看过的——编钟! 只是这些编钟小得多,更像是微缩的模型。它们被一种近乎腐朽的黑色绳索吊着,排列成一个奇特的、勺子形状的阵势! 光柱晃动,他看得更清楚了:每一枚小钟的钟体上,都刻着繁复的、扭曲的云纹和雷纹,在厚厚的铜锈下若隐若现。而本该垂在钟体内、撞击发声的铃舌……全部不翼而飞! 没有铃舌,那刚才的铃声……是什么发出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教室最深处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一抹……飘忽的、白色的影子? “谁?!”林小阳头皮一炸,猛地将手电光扫过去! 光柱刺破黑暗,直射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和几道深深的、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抓挠过的痕迹。 “叮……” 那诡异的铃声,又响了一声!这一次,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林小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淹没了他。这不是刺激的冒险,这是……真他妈有鬼! “找到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江莹在地板上捡起了自己遗落的蓝牙耳机仓,全然不知自己的正上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编钟,鼓起胆子跟上来的大壮和猴子也看见这幅骇人的景象,想要叫,却似乎被恐惧堵住了咽喉。 “跑!!!”林小阳抓住江莹,并声嘶力竭地对着身后吓傻的猴子和抖成筛糠的大壮吼道。 几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往楼梯口冲。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心脏狂跳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林小阳冲在最前面,只想逃离这栋该死的鬼楼! 就在他冲到楼梯拐角,即将往下冲时——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楼梯口! “啊——!”林小阳吓得魂飞天外,尖叫卡在喉咙里,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根本刹不住,直直地朝那黑影撞了过去!可预想中的碰撞没有发生。一只冰冷、修长、却异常有力的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那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感,硬生生将他前冲的势头扼住。 林小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熟悉的、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里。 是沈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默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他薄唇紧抿,眉头微蹙,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盯着林小阳,里面翻涌着林小阳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是极致的冰冷,是浓重的……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愤怒? “谁让你们来的?”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冰渣子摩擦,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压迫感,比张老头的呵斥更让林小阳心悸。那冰冷的视线扫过林小阳身后惊魂未定的猴子和吓得快尿裤子的大壮,还有一脸懵逼的江莹,最后又钉回林小阳脸上。 “我……”林小阳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刚才的恐惧还未散去,又被沈默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质问弄得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挣脱沈默的手,却发现那看似瘦削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像一道冰冷的铁箍。 “听着,”沈默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靠近这栋楼。”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林小阳的骨头里。“否则……”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胆寒。 林小阳被他眼中的冰冷和那沉重的警告慑住了,一时忘了挣扎。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沈默抓住他胳膊的袖口内侧……好像蹭上了一抹极其刺眼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 像……血?! 沈默似乎也察觉到了林小阳的目光,猛地松开了手,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凉风。他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林小阳无法理解的沉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小阳心头发紧。然后,他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顶楼的楼梯深处。 只留下林小阳、江莹、猴子和抖得快散架的大壮,站在冰冷的楼梯拐角,被死寂和浓重的寒意紧紧包裹。 废弃的音乐教室里,那不成调的、空洞的铃声,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 “叮……” 林小阳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被沈默抓过的地方。那里,清晰地残留着五个冰冷的指印,皮肤下泛着不正常的红痕。而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袖口那抹刺眼的暗红,像两个巨大的问号,狠狠地砸进了他混乱的脑海。 这他妈算哪门子新起点?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还有沈默……他到底要干什么? 第3章 第二章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林小阳汗湿的额头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回了那个位于老街深处、墙皮斑驳的老院子。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昏黄的灯光从堂屋的窗户透出来,像一只温暖却有些浑浊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院子里那棵梨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摇曳的、翩翩起舞的阴影。林小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总觉得那阴影里藏着刚才那栋鬼楼里飘出来的东西。 “阳仔?是阳仔回来了吗?”一个清脆还透着关切的嗓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一种让林小阳瞬间鼻头发酸的熟悉感。 “哎!奶,是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声音里的惊悸和疲惫压下去,换上平日里那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调调,推门进屋。 奶奶正坐在堂屋那张老旧的藤椅上,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像岁月精心雕琢的沟壑,但眼神依旧清亮,此刻正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他。桌上摆着一盘洗好的、红彤彤的脆枣,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那是奶奶知道他爱吃,特意留的。 “开学第一天,咋样啊?重点高中,感觉不一样吧?”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仔细端详着孙子的脸,仿佛要从那刻意堆起的笑容里找出点什么。 林小阳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废弃楼里冰冷的空气、诡异的铃声、沈默那冰锥似的眼神和袖口刺目的暗红……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堵在嗓子眼。他喉咙发干,连忙抓起一个枣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害!能咋样?就那样呗!老师讲课跟念经似的,同学嘛……也就那样,一群书呆子!”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惊心动魄的“探险”从未发生过。 “书呆子好啊!书呆子才出人才!”奶奶笑呵呵地,拿起一个枣子也塞到他手里,“好好跟人家学,咱阳仔脑袋瓜灵光着呢!就是以前心思没用对地方。这回可得收收心,啊?” “知道啦知道啦!”林小阳把枣核吐在手心,夸张地摆摆手,“您就放一百个心吧!重点班算个啥?小爷我努努力,等考上重本,立马把您接到城里去享福!住大房子,坐电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他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驱散心底那点挥之不去的寒意。热闹的许诺,是他掩饰内心空落和恐惧最常用的方式。 奶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她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林小阳的手背:“傻孩子,奶奶哪儿也不去。这把老骨头,就在这儿扎了根了。城里?人多车多,闹哄哄的,空气也不好。奶奶在这儿住惯了,街坊邻居都熟,去别的地方,水土不服,反倒不自在。”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对故土深入骨髓的眷恋。 林小阳看着奶奶慈祥的面容,听着她朴实的话语,心底那股强撑起来的劲儿忽然泄了一半。城里的大房子、享福……那些话,他说过很多次,更像是一种对未来的憧憬,一种对奶奶的承诺,用以填补父母离开后那个巨大的空洞。可奶奶的拒绝,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戳破了他吹起的彩色泡泡,露出了里面灰扑扑的现实。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枣子光滑的表皮。 “对了,”奶奶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神情认真起来,放下手里的活计,“阳仔,把你脖子上戴的那个坠子,拿出来给奶奶瞧瞧。” 林小阳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从领口里扯出一条细细的红绳。红绳下端系着一个用黄绿色玉玉石雕刻的、造型奇特的玉佩。它不大,约莫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一点,形状有些抽象,像一片扭曲的羽毛,又像一枚小小的、断裂的锁片,边缘被打磨得圆润,触手温凉,表面刻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螺旋纹路。这是他从小贴身戴着的东西,洗澡睡觉都不曾摘下,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他解下吊坠,递给奶奶。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光滑表面,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 “这是你爸你妈……留给你的。”奶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重量,“还是你妈特意把它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戴在你身上,说……”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说它能保佑我们阳仔,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以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林小阳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涩又痛。他低头看着奶奶掌心那枚小小的吊坠,昏黄的灯光下,它泛着一种沉黯的光泽,像凝固的血,又像深埋地底的矿石。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小阳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布满蛛网的门。 “轰——!”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碎裂的爆响……这些声音瞬间在脑海里炸开!紧接着是刺鼻的汽油味、血腥味……还有人群惊恐的尖叫,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那一天,阳光灿烂得刺眼。十岁的林小阳穿着崭新的小衬衫,兴奋地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去城的路上。爸爸的手很大很温暖,妈妈的笑容像春天的花。他一手一个,叽叽喳喳地说着待会儿要去城郊的游乐园玩海盗船,要吃双份的冰淇淋。爸爸笑着揉他的脑袋,妈妈温柔地提醒他别吃太多凉的。 然后……就是那辆失控冲上人行道的卡车。像一头疯狂的钢铁巨兽。 世界在那一刻,被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前一秒还是阳光、欢笑和紧握的温暖手掌,后一秒就是刺目的红、尖锐的痛和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他记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他抬起头,只看到一片狼藉,扭曲的钢铁,还有……刺目的、不断蔓延开的红色……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晃动,周围是嘈杂模糊的人声。小小的林小阳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渍(不知道是谁的),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吞噬,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他感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的时候,一只同样冰冷、微微发抖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沾满灰尘的手。 是沈默。 比他高一点,总是很安静的沈默。他们两家住得近,从小一起在巷子里疯跑。那天沈默大概是正好路过。 沈默的脸色也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充满了和林小阳一样的恐惧。但他没有哭,也没有跑开,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抓着林小阳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支撑的力量。 “阳仔……别怕……”沈默的声音很小,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林小阳混乱的脑海。 那一刻,沈默的手,成了林小阳破碎世界里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的温度。像黑暗里微弱却执着的萤火。 然而,这萤火……很快就熄灭了。 葬礼是黑白色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眼泪的味道。小小的林小阳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被奶奶紧紧搂在怀里。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着那些他听不懂的安慰。他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沈默。 他看到了。 沈默站在角落里,被他家里的大人紧紧牵着。沈默的妈妈并没有出现,而牵着他的人看向林小阳的眼神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林小阳当时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悲伤,又像是……恐惧? 沈默也看到了林小阳。他的眼神对上了林小阳空洞的目光。那一瞬间,林小阳仿佛看到沈默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朝着沈默的方向,微微伸出了手——就像那天沈默抓住他一样。 可是,沈默没有动。 那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将沈默往自己身后一拉,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隔绝了两人交汇的视线。沈默被拉得踉跄了一下,他低下头,再抬起时,那双曾经在车祸现场给予林小阳支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陌生的……漠然。 那眼神,比葬礼上任何一声哭泣都更让林小阳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从那以后,沈默就变了。他不再和林小阳一起上学放学,不再一起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林小阳试图靠近,换来的只有冰冷的“让开”和拒人千里的背影。那道无形的墙,比任何物理的隔离都更坚固。林小阳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人都离开他、可怜他或者试图用笨拙的方式安慰他的时候,那个曾经在绝境中抓住他手的沈默,反而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决绝地推开他的人? 父母带走了他一半的世界,而沈默的疏离,则让剩下的那一半,也变得更加凄凉和空旷。 “阳仔?阳仔!”奶奶担忧的呼唤将林小阳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里猛地拽了出来。 他浑身一激灵,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带来一阵钝痛。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怎么了孩子?脸色这么难看?”奶奶放下吊坠,布满皱纹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是不是吓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都怪奶奶,不该提这些……”奶奶的声音充满了自责和心疼。 “没……没事,奶奶!”林小阳猛地回过神,赶紧松开拳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迅速把吊坠从奶奶手里拿回来,胡乱塞回衣领里。冰凉的玉肉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就是……就是有点累了,开学第一天嘛,事儿多。”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那些回忆太沉重,像湿透的棉被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累了就快去洗洗歇着!”奶奶立刻站起身,“奶奶去给你煮碗热汤面,吃了好睡觉。” “不用了奶奶!”林小阳连忙拦住她,“我真不饿,就想早点睡。”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强装的镇定会彻底崩溃。沈默那袖口刺目的暗红,此刻在他脑海里和父母车祸现场那刺目的鲜红诡异地重叠在一起,搅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那……行吧。”奶奶看着他确实疲惫不堪的脸色,没有再坚持,只是心疼地叹了口气,“快去洗洗睡,被子都给你晒得香喷喷的。有啥事,明天再说。” 林小阳逃也似的冲进了狭小的卫生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啦啦地流下来。他掬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试图浇熄脑海里那些混乱、血腥、诡异的画面。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脸,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和深藏的悲伤。他用力搓了搓脸,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找回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回到自己那间堆满了杂物和旧书的小房间,林小阳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老旧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拉过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蒙住头,试图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刚刚经历了惊吓、又被沉重回忆侵袭的世界隔绝开来。 “别想了……睡觉……什么都别想……”他喃喃自语,像念咒语一样。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大脑却异常亢奋,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反复播放着废弃楼里黑洞洞的窗户、无声摇曳的无舌青铜铃、沈默冰冷刺骨的眼神和袖口那抹暗红、父母最后模糊的笑脸、葬礼上沈默被拉走时那漠然的一瞥…… 他烦躁地在狭窄的床上翻来覆去,老旧床垫的弹簧发出吱呀的抗议。窗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梨树的影子在光带上摇曳,如同鬼魅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在极度的精神疲惫和身体的自我保护下,混乱的思绪终于开始模糊、下沉,意识一点点滑向黑暗的深渊…… 黑暗并非绝对的虚无。 它开始旋转,沉淀,最终凝聚成一个……地方。 林小阳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巨大而空旷的空间边缘。脚下是冰冷光滑、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地面,倒映着上方迷离变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陈年脂粉、檀香和某种……郁金香的甜腻气息。 他的正前方,是一个高耸的、由深色沉木搭建而成的华丽舞台。舞台被一种朦胧的、带着淡淡粉红色的光晕笼罩着,看不真切四周的边界,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舞台背景似乎是一幅巨大的、流动的泼墨山水,墨色氤氲,山峦起伏,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死寂。 “叮……叮……叮叮……” 清脆的、带着奇异韵律的金属撞击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这片空间的死寂。林小阳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声音……太熟悉了!正是废弃楼里那诡异的铃声!他循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舞台两侧,并非寻常的乐池,而是悬浮着两排古旧的青铜器物!正是那七枚一组、排列成北斗七星状的微型编钟!它们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周身缠绕着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绿色光晕。铜锈斑驳,铃舌依旧不见踪影! 然而,它们却在……自己动!没有乐师,没有敲击。那些布满铜锈的钟体,像是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生命,开始微微震颤、旋转、相互碰撞!动作僵硬而诡异,如同提线木偶在跳着无声的祭舞。 “叮……叮叮……当……” 不成调的、空洞的铃声,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叠加,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不再是呜咽,而像是一种狂乱的、失控的喧嚣!那声音钻入林小阳的耳膜,直刺脑海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抑制的心悸。 就在这诡异铃声的伴奏下,舞台中央,一道身影如同烟雾般凝聚显现。 那是一个舞者。身着一袭极其华丽繁复的粉白色戏服,宽大的水袖长可曳地,绣着精致的蝶恋花缠枝纹样,在朦胧的光晕下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头上珠翠环绕,步摇轻颤。脸上似乎覆着浓墨重彩的油彩,五官在光影下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一双狭长的、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又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穿透了浓妆的遮掩,直直地朝着林小阳的方向……“看”了过来! 舞姿开始了。 那是一种极致柔媚又极致诡异的舞蹈。水袖翻飞,如同两条有生命的粉白毒蛇,在空中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身姿摇曳,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如惊鸿掠影,每一个旋转,每一个折腰,都精准地踩在那狂乱铃声的节拍上,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哀怨和……绝望?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身不由己地跳着一曲献给深渊的祝祷。 林小阳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他想动,想逃,想捂住耳朵隔绝那刺耳的铃声,但身体却像被冻僵的石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他的视线更是被那双空洞枯井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无法移开分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勒紧了他的心脏和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鬼压床!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可这感觉,比鬼压床更真实,更恐怖! 舞者似乎察觉到了他无法动弹的困境。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或者说是……邀请?舞步开始移动,带着那身华丽的粉白戏服,如同漂浮在水面的幽灵,朝着舞台边缘,朝着林小阳站立的方向,缓缓地、无声地……飘了过来! 铃声随着那人的靠近,变得更加狂躁!编钟疯狂地自旋、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叮当”巨响!粉白色的水袖如同两条巨大的、柔韧的触手,在空气中延展、舞动,几乎要触碰到林小阳的脸颊!那股混合着脂粉、檀木和郁金花的香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林小阳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眼睁睁看着那浓墨重彩、模糊不清的脸庞越来越近,那双空洞的眼睛在他视野里无限放大,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进去! 就在那舞者几乎要飘下舞台,粉白水袖即将缠绕上他脖颈的瞬间—— “啪嗒!” 舞者脚下一滑!仿佛踩到了无形的香蕉皮,又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猛地绊了一下!那极致柔媚又诡异的舞姿瞬间被打破!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以一个极其狼狈、甚至有些滑稽的姿势,头朝下,直挺挺地、带着那身华丽的粉白戏服和叮当作响的珠翠,朝着舞台下、朝着林小阳的脸面,狠狠地摔了下来!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林小阳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得像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黑暗里回荡。窗外,月光依旧惨白,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投下狰狞的轮廓。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抓过枕边的手机。刺眼的屏幕蓝光瞬间照亮了他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 时间显示:02:31。 距离他躺下,才不过三个多小时。 梦魇的余韵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紧紧缠绕着他的神经。那狂乱的铃声、那粉白魅影空洞的眼睛、那迎面摔来的恐怖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冰凉的吊坠,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恐惧的实体。 吊坠的螺旋纹路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触感。 夜,还很长。而恐惧,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