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时间的锁》 第1章 傲雪凌霜 宁朝京城近郊,十二月的正午也还是冷。 住在这爿乡镇里的多半是平民百姓,烧不起滚热的炕,紧闭门窗就是冬日里唯一的保暖手段。 反常的只有布贩凌家。不仅院门敞着,堂屋的门也大开,一群闲人像追逐腐味的乌雀围拢过来,彼此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窥私的兴奋。 “老凌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当初是你求着我,让我给你们二丫头做媒。好不容易才叫黄老爷相中了,彩礼早送来了吧?你们这二丫头倒好,说跑就跑啦?”作保的媒人恨铁不成钢地嚷嚷,只差没把大腿拍肿。 挤在门边听热闹的人哄笑起来,有胆子大的跟着凑趣:“咱们凌老爷毕竟是太常寺卿刘大人的亲家,多体面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嫁女儿这件事上搞鬼呢,定是误会了。” “哼,还亲家呢?他们凌家大小姐可是够厉害的,嫁过去这才几年,就把刘家公子给克死啦!” “谁说不是呢!听说刘家盛怒,早就让她迁居下院,跟粗使的奴婢住到一块去了。啧啧啧,才十九岁,这守节的日子可有她过的。” 刺心的风凉话一字不落地吹进屋里,凌守常原本陪着笑的脸一变,两边腮上紫涨起来,像赶苍蝇地朝他们挥着干瘦的手臂:“滚,滚,少他妈胡说!” “老凌脾气还是那么大,哈哈哈哈哈。”讥笑讽刺声不见少,反而更响了。 “凌老板以为自己还是先前儿那风光的时候呢?也不看看如今什么身份。”黄家来的人坐在茶桌前,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碗的盖子。 “实在是我们老爷心肠慈悲,不嫌弃你凌家命硬,才肯收你们二小姐做个侍妾。”他忽然手一松,茶碗盖落地,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哪知你们给脸不要脸,东西收了,回头就把人给放跑了!” 凌守常没防备,给吓了个哆嗦:“吴管家,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呀!都是雪儿那丫头...她、她自个儿偷偷跑了...” 媒人在一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黄老爷要的人,你还敢不给呀?就是把这方圆百里的地都翻一遍,也得把二丫头给抓回来。” “这...附近都找过了,确实没找到人。”凌守常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比起叫他去找人,他更怕黄家问他讨回彩礼。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吴管家像是早就看穿他的心思,冷笑着站起来,“今儿个下午,把一百两银子和几样礼物原样送到黄府。若不然,你那间破败铺子的买卖可别再想开张了!” “啊?怎么一百两嘛?当时说好了给五十两作的彩礼,我也只收到了二十两啊,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媒人看这情形,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假情假意地咳嗽两声:“老凌,听我说句公道话:这银子出了门,都是会下崽的;二十两银子到了你手里有小半年的功夫了,光算利息,至少也得翻上两翻。”他滴溜溜转着眼珠,见四下里的人全都支起耳朵听着,声音越发大了,“况且是你们凌家私自毁了婚约,白白辜负黄老爷一番美意,自然要给他老人家赔礼道歉嘛!” 凌守常哪里说得过他,此时吓得两眼发直:“可这么多银两,我上哪去凑出来啊!” 时机已到。媒人掩下得意之色,悄悄凑到他耳边支招:“黄老爷的本意,也不是想叫你赔银子,实在是相中了你家姑娘。既然二丫头跑了,不是还有个...” 凌守常顺着他的手势往屋里头瞧,顿时领悟了。虽然为难,但是跟那一百两银子的赔付相比,履行婚约才是最划算的,好赖也还能继续抱上黄老爷的半条大腿不是? 他火急火燎地进屋,一路往后院走,一边高声叫着:“凌霜儿!” “爹...?”在灶间忙碌的少女应了声,如小鹿般天真伶俐地跑了出来。 凌守常停步,仔细端详着自己最小的闺女: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眉眼间显露的明媚却已经十分惊艳。 霜丫头生的这等好样貌,若是出身在大户人家,必定是要被视为千娇万贵的一颗明珠的。 可惜他凌家凋零,连个子嗣也传不下来。虽然养的女儿个个出落得绝色,若不能谋到好亲事,不还是三个赔钱货吗! 想到大女儿青春守寡、二女儿不知所踪,做父亲的没有一点儿痛惜,有的只是懊恼和光火。 不过眼下急不得。凌守常毕竟做了好些年的买卖,也是懂得吸取经验教训的,二女儿暴烈抗婚的事故,如今可不能再重演。 他便把声音放软了些,皮笑肉不笑地唤凌霜儿:“外头来客人了,你去给添点茶水。” 凌霜儿有些迟疑。虽然是草根阶层的寒微女儿,却也没有随随便便见男客的规矩;加上雪儿逃婚那显而易见的缘故,即便她年纪还小,也不得不起了警惕之心。 “是...什么客人?霜儿出去是不是不大合适...”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合适不合适?”凌守常没有太多耐心,沉甸甸的银钱债务正在头上压着呢,“倒个茶而已,快去!” 门帘被轻轻拉开,屋里屋外的嘈杂忽然短暂地止了一息。凌霜儿极力维持着表情的麻木,垂眸盯着脚尖趋近茶桌。她放下了新沏的茶水,口中静静说着:“贵人老爷请用茶。” 粗布制成的帘子重新落下,把她的恐惧失神与外头的狼顾鸢视暂时隔开。 只望了一眼,吴管家脸上露出了带着垂涎意味的神情。媒人站在旁喜形于色,邀功道:“我没说错吧!这三丫头比二丫头生得还要好,又乖顺,黄老爷必定更喜欢!” “唔,勉强算可以吧。”吴管家收起贪婪的目光,依旧拿捏着倨傲的腔调,“凌老板,你给个准话儿。是交人呢还是交银子?” “...这,倒不是银子的事...”凌守常事到临头,忽然起了点良知未泯的踌躇,但权衡再三还是咬牙应了,“原不该拂了黄老爷好意。既然二丫头不争气,让她妹妹替嫁也说得过。” 豁拉一声响,屋门的隔帘被用力地再次掀开,凌霜儿眼眶鼻尖俱都气红了,难以置信地喊:“爹!我还没到15岁呢?!” - 半年时间转眼过去,明日便是凌霜儿及笄,也即正式过门送去黄家的日子。 “霜儿,你听娘跟你说,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嫁给谁不是嫁呢?” 凌霜儿一声不响,只专心绣着一幅傲雪寒梅的帕子,似乎没听见这话。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黄老爷,也算好福气了。”凌夫人哀哀叹气,努力再劝,“虽然是过去做姨娘,起码吃穿上不用发愁。你乖一点,听黄老爷的话,他不会亏待你的。再过个一年半载怀上儿子...” 凌霜儿手一抖,指尖被绣针扎破了皮肉,血珠滚在帕子上洇成了梅花的蕊。 她猛抬头盯着母亲看,有些刻毒的话涌到嘴边很想大声说出来。 然而凌夫人已不再是年青时的那般婉约美丽。憔悴和疲惫像菟丝草一般,不知不觉爬满了她的脖颈、接连爬上了眼角和额头,曾经白皙胜雪的肌肤早覆上了一层油腻,原本清透的眼睛也变得浊黄。 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怨愤,犹自喃喃地絮叨:“你大姐、二姐都不中用了,娘唯一的指望就是你能在黄家得脸,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别像娘这样,生不出男娃,终究是对不起凌家。” 凌霜儿忽然就哽咽了,母亲在这家里,想必日子也是从未好过。也许只有女儿得势,她才能勉强跟着沾上一点光吧。 一滴滴泪落满帕子,她认命了。 次日不到晌午,黄家便遣了人来接。凌霜儿去了便是黄老爷的第七位小姨娘,并不算是明媒正娶,故所有一切的仪式皆可省去,只需带好自己家常所用的物件,用一方小轿抬去就完事了。 凌霜儿穿了一身新衣裳-这原是给凌雪儿准备的;手里挽着一个小小的素色包袱,一双黯淡的眸子漠然低垂,像极了可以任人雕刻的一块死木头。 忽然院里吵嚷起来。不多会儿,一个打扮得十分明艳英气的年轻姑娘犹如神兵天降,径直冲进了堂屋,一把夺去了凌霜儿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 “二姐!”凌霜儿喜出望外地尖叫出声,扑过去和凌雪儿重重拥抱在一起。 “霜儿,我回来给你过生日!”凌雪儿声音有些颤抖,是止不住的惊讶气愤,“爹疯了吗?找不到我,就拿你替嫁,你才几岁?那黄老头都五十朝上,是做爷爷的人了,还一味的荒淫好色...” 凌霜儿被她没遮没拦的臭骂惊得魂飞魄散,急忙去捂她的嘴。 “呵呵,二小姐回来得实在是巧啊!”吴管家笃悠悠地迈步进门,一双阴鸷三角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姐妹俩,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看不出在盘算些什么。 凌守常跟在后面,更是惊怒交加,当着黄家来人的面又不敢过于暴虐,生怕再把婚事给搅了。 媒人也跑进来,自以为风趣地打圆场:“雪丫头莫不是后悔了?可惜呀,黄老爷已经看准你妹妹了,可不兴抢嫁哟!” 他立刻被凌雪儿照着脸啐了一口,表情顿时难看起来。 “呸,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牙子,缺德事干多了小心不得好死!”凌雪儿把妹妹护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八面,把满屋里的几个汉子挨个骂过去。 骂到凌守常跟前,她面色沉了沉,语气中多了几分悲恸:“爹,我如今还叫你一声爹。可你若是不肯放过我们姐妹,就别怪女儿不孝!” 凌守常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来,反了天了!几时轮到毛丫头当众教训起老子来了?他抡起胳膊准备打耳光。 凌雪儿并不躲闪,而是迅速地擎出一块描金令牌,大声喝令:“你们都听好了,我现如今在昭安王府当差,已求得王爷口谕:即日解除凌黄两家所有的婚嫁契约。从今往后谁还敢打霜儿的主意,我定向王爷禀明,绝不叫他好过!” 又解开随身的挎袋,拿出一包银子掷到吴管家怀里:“我家所收二十两彩礼在此,连同几分礼物折价三两银钱,今日全部讫清,你可收好了!” 吴管家脸色铁青,待要不信凌雪儿有本事能搬动昭安王,又不敢造次-王府令牌他有幸得见过,确实与凌雪儿手里那块别无二致。 接着有家丁上来通报:“吴总管,有位王府服制的侍卫大人是随凌雪儿来的,现正在院外守着呢。” 他思忖再三,冷冷笑着拍了拍凌守常:“老凌,到底是你福气大,生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争气。我们且走着瞧吧。”说罢领着人扫兴而去。 院里总算清净了。 凌夫人这才从内室出来,见了凌雪儿,大家抱头痛哭了一番。 只有凌守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且愧且惧,又对女儿竟然攀上了王府这样不得了的高枝,情不自禁地起了好些幻想。 半晌,他腆着脸凑过去,刚想说话,凌雪儿已经擦干了眼泪,正色道:“爹,娘,我在王府做事,不能出来太久,即刻就要回去了。往后家里若缺些什么,让霜儿一月写一封信来,我会尽力贴补。只是有一件事必须依我的:过些日子,我是要来带霜儿走的,在那之前,别叫任何人家打她的主意!” 这番话说得及其严肃,由不得凌守常夫妻俩不答应。 她又拉着凌霜儿到院里,悄声道:“我现在王府才站稳脚跟,须等我再进一步,就可来接你出去了。” 凌霜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震惊而懵懂,想求二姐立刻带她走,又深知这是很为难的事情。 她紧紧攥着二姐的手,有一肚子既崇拜又担忧的话要讲:“姐,你在王府是不是很得王爷青眼?要不哪来那么多银子退给黄家。你接我去,王爷会准许吗?会不会有妨碍...” 凌雪儿神色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掩饰住了,宽慰妹妹道:“王爷待下人是很宽和的,这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你也不必住王府里。我给你在后街租一间小屋住着,你不是有刺绣的好手艺吗,咱靠自己本事挣钱生活,不用再担心爹把咱们卖了!” 说罢,她取出几本书,并些笔墨纸砚,塞进凌霜儿手里,叮嘱她不可将自学的功课落下,抽身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凌霜儿追着送到门边,看二姐同那身材高大的侍卫一起走远,一直走到不见,她还呆呆地凝望着,没有察觉午后的光在空气里氤氲,轻轻柔柔地降落在她身上。 日子有了期盼,是不是真的要好起来了。 第2章 昭安王宁筑 春末夏初,适宜狩猎。 皇家围场上,原本从容吃草的鹿群突然嗅到了危机降临的气息,纷纷四下散逃。 其中一只深知自己已被围猎者的视线锁定,不敢懈怠地一路奔向北面密林,随即踪迹消失。 众人追赶过来,见这林前有大片荆棘生长,紧密交织的尖刺与树桠之间,仅得一条动物出没形成的小道,只好勒马停下。 “王爷莫急,待属下前去驱赶。”两个侍从跃跃欲试,连所乘的马儿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兴奋,一边原地踏步一边打了几个响鼻。 被恭敬环伺在中央的年轻男人闻言,轻抖缰绳,座下毛色雪亮的白马便心领神会,稳稳止住了步伐。 “奇怪,本王自幼在这猎场骑射,从未见此林有路可通。” 声音孤傲清落,衬得一张俊美面孔愈发冷淡骄矜。身材也好,举动之间隐隐露出矫健线条,把一套莹白板正的蟒纹骑装倒穿出了几分不羁。 这位正是宁朝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昭安王府的主子:宁筑。 “本王亲自入内瞧瞧,尔等不必跟来。”宁筑娴熟地束起马鞭,挥手示意随从们退下。 他知道跟前这大片荆棘是皇室工匠故意栽种的,为的是隔绝北面一处悬崖绝壁,以免来狩猎的贵人们误入死路。不经意间,已经野生野长成了一片密林,是京城附近为数不多的能勾起他好奇心的去处。 侍从们互相看看,颇有为难:“王爷一人前往,不合规矩......”万一出点什么意外,王爷身边没人伺候,他们这几个人的脑袋大约不够砍。 “人多纷杂,把猎物都惊扰了,好没意思,别妨碍我清净。”宁筑对于侍从们的担忧不屑一顾,拨马就要往那小道前进。 忽然一旁随队的王府内侍中起了扰动,几名侍女窸窸窣窣拉扯一番,其中一人竟越众而出,盈盈拜下:“王爷且慢。” 王府内眷的规矩,随侍出门皆需以面纱遮盖,再加上逆着日光,实在也认不出是哪个,宁筑有些没好气:“又有何事?” “请…请王爷准许燕儿跟随,以备为您侍奉茶水。” 侍女不敢抬眸,连声音听起来都有些颤抖,却又像一支清脆的短笛扬起,直直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宁筑略略沉吟,转念间已对她的企图了然于心。 他并不打算掩饰,冷冷笑道:“林中颇为疏阔,步行如何能跟上本王。还是说,你打算与本王共乘一骑?” 说罢心里暗数:第一百八十五个。 自他封王那日起两年有余的时间里,算上大内选秀划给他的份额、名门望族争先恐后的相亲和敬贡,外加各类来路不明的货色,想近他身的女人不觉已经攒到了这个数量。 他面色如霜,唇边勾起一抹厌弃的笑:“你上来,坐本王怀里可好不好?” 轻佻的辞令里是掩藏不住的鄙夷,众人听了皆是面色凝重,乃至于大气也不敢出。 王府上下诸人都知道,别看王爷有些口花花,其实从来是十万分骄矜,根本不近女色;更有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操弄心机之人。 之前那些师出有名的女子被送了来,王爷尚能维持风度,婉转辞谢。 若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却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妄念,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下场。 果然那燕儿受不住如此**裸的羞辱,登时扑通跪倒,磕头不止。 宁筑居高临下地睥睨一眼,意欲调转马头。 谁知侍女磕着头,仍不放弃:“燕儿当真一心系于服侍,万万不敢亵扰尊上!望请王爷恩许一乘马匹,奴婢自当远远跟随,万事悉听王爷调遣!” 宁筑眉心一动,却不知自己府里区区一个粗使的丫鬟,也有驭马的本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况且她这一番义正辞严,倒显得是他以己度人,居心叵测了。 宁筑自嘲地哼了声。去就去呗,偏不信她还能有什么攀龙附凤的本事? 见王爷首肯了,立刻就有人把马牵来。 那侍女迅速打点好茶炉茶具,熟稔地提裙上马,跟在后面进了密林。 林中昏暗荒芜,鸦雀无闻,只有马匹沙沙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宁筑打量着四周景色,又想起来要搜寻那小鹿的踪影。刚聚起精神,就听到身后一声娇弱的“哎呀”,接着是身躯重重落地的声音。 吹牛的侍女这就掉马了,当真是扫兴极了。宁筑脸色不好看,又不得不拨马回头。 远远一棵老树枯枝下,肇事的马儿有些不知所措的原地踢踏着。 那侍女不知是哪里摔伤,小小身躯只倚在老树下一动不动,蒙纱的脸低低埋着,不露分毫生机。 宁筑骑在马上问她话,也不见回答。 皱了皱眉,他只好下马走至跟前:“到底如何?若无法行动,便等在此处吧,本王让人来带你出去。” 只听得嘟嘟囔囔,不知在说着什么。 宁筑不耐又无奈,俯身过去:“说什么?” 眨眼之间,华贵精致的骑装突然被一只看似柔弱的手扯住,力量出人意料地大。他措手不及,失了平衡跌在她身上。 被他不小的重量骤然压住的柔软身躯猛地僵住,闷闷地痛哼了一声。可毫不犹豫地,一只冰凉的腕子随即勒上了他的后颈,将他死死箍住。 “......你不是燕儿。” 宁筑嗅着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茶草气味,头脑清明,察觉到自己腹部正被尖锐之物紧紧抵着。 “王爷明察。”短笛轻奏,连同一片羽毛似的呼吸浅浅擦过他的耳廓,有些酥软。 只是不知为何曲调忽转,所有的娇息都被怨恨代替:“但不知王爷除了燕儿,还记不记得王府里原来有个雪儿?” 没等宁筑回答,她还要质问:“雪儿一向对王爷尽心尽力伏侍,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好好一个黄花女儿,要被王爷卖往青楼,去受尽辱没?!”一语未了,已是哽咽难言。 宁筑:“?” 他一开始以为侍女是来爬床的,等发觉她用上了刀,才反应过来,该是个刺客。 结果好像又不是? 不提条件,也没直接杀他,光是哭着给他讲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那眼泪都流到他脸上了,沁凉一片,又痒得人难耐。 宁筑忍住了嫌弃,没忍住好奇心,他侧过脸眯眼去看那笼在纱里的面孔,不防正撞上一双微微发红的桃花眼。 那双眼清凌凌,湿漉漉,带着恼怒,又有几分天真,平白让他想起了方才逃出他射猎范围的小鹿。 宁筑垂眸掩住心思,深深呼吸,把清澈微苦的茶意填进肺里。 好不容易,他找回了淡漠的口吻,问:“凌雪儿的事本王自然知晓。只是你又是何人?若是不亮身份,本王也不好与你细说个中隐情。” 侍女微微愣怔,或许是没料到刀下之人居然会反客为主,沉默片刻后才答道:“我是雪儿的妹妹。” 宁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下文,只好再问:“那么你挟持本王,是为报仇雪恨还是另有所图?” “请王爷恕罪,民女本意并不是要伤害王爷!”侍女像是猛然从气恨悲伤里挣扎出来,想了起自己要办的大事,“姐姐她在京郊的怡春坊已是支撑不住了,生着重病又受了重伤,再不医治怕是会没命!求王爷前去赎出姐姐、送她医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宁筑听着,未置可否。 王府里是有一个侍书女官凌雪儿,她才多大,左不过十七八岁吧。这雪儿的妹妹,必然更是年幼,刚才那一瞥,他也瞧出了她的稚嫩。就这么一把孱弱的美人刀儿,也敢来绑架要挟他,是不是看不起他? 况且对她口中所说种种,宁筑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本人从不染指女色,毕竟身处上流少不了交际往来,对于略有名头的烟花之地总是心中有数的: 这京城内外,从来就没有什么怡春坊啊。 更不用说,把自己府里当着差的丫鬟卖入风尘,这样荒唐的操作,怎么可能在他这样一位身份贵重、眼高于顶的皇室嫡亲身上发生。 这位妹妹竟不知是听了哪里的鬼话,才有了这般天大的误解。难为她还信以为真,壮起了豹子胆来找他“求救”。 想毕,他定下心来,拿她当小孩哄:“这不是什么难事。且让本王起身,我同你细细地议定搭救你姐姐一事,可否?” 不料她仍不松手,声音越发带着点憨气:“王爷说话可要算数,骗人是癞蛤蟆。咱们得起个誓:青天在上,菩萨作证......” 宁筑一愣,莫名地不愿响应这个幼稚的起誓。趁着她说话分神,他暗暗朝自己被武器抵住的位置摸去,刚触及对方温润的手背,便一把扭住,轻轻松松地夺下刀来。 他挣脱她受惊之下已然无力的束缚,站起身将刀别在自己腰带里,又好整以暇地拍掉衣装上沾的落叶。 这才垂首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决意高低也得给她教育上几句。 谁知她并不似他以为的,会跪倒在地颤抖如筛糠般求他饶命,反而双拳紧握在身前,似乎很不服气。 宁筑诧异了一瞬,觉得离谱又有点可爱,竟是丝毫也生不起气来。只好清了清喉咙,颇为大度地宽恕她:“本王信你是真心记挂家姐,虽然行差踏错,也算有情有义。今日本王就当无事发生,不会治你的罪。只是......” 话没说完,那女孩子视他若无物,自顾自跳起来飞快地牵住了马,跃身上去就逃。 不是一般的大胆! 宁筑气怔,眼睁睁看她往林子深处跑去,忽然想起林后是绝路,来不及再想,连忙唤马去追。 “别跑,那边危险!” 可是疾马飞驰,已经逼向悬崖。 王爷配的马当然更快。只是他的马直觉极灵敏,又经过训练,早早就感知到了危险,尚未靠近崖边就放缓了速度,急得宁筑连连催它也无用。 这时那女孩子所骑之马已从崖边掉头回来了,背上没了人。 宁筑微微叹息。他本意并不希望凌雪儿出府后落得下场凄凉,如今自然也不愿见到她的妹妹无端端送了命。 他只好下马,亲自跑过去找。只见沙石地上几处混乱的滑痕,戛然止在了崖边。 他尚不死心,走到崖边伸头往下看- 还好! 距离崖口大约三四尺处有一棵野树,正用半枯的枝条接着女孩子,颤颤巍巍地摇曳着。 “喂,”他唤她,没有得到回应,“吓昏啦?” 他想回去叫侍从来救人,又见崖间吹来的风格外急躁,怕她支持不了,一时踌躇住了。 嗐,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宁筑跺了跺脚,卸了身上的刀箭,趴在崖边伸手去拉她。 试了又试,都不太行,还差几分。 “醒醒,”他又叫她,“把手递给我!” “民女不用王爷救!”那女孩子居然没被吓倒,口齿照样伶俐,只是脾气又臭又犟。 “......现在是可以赌气的场合吗?!”宁筑快要气死过去。 这峭壁上的可着力点甚少,他一边努力去够她,一边还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早就汗流浃背。 “有什么事上来再讲!” “不必了!与其被卖去青楼,民女情愿一死了之!” “......你!”宁筑当真是无语凝噎,恨得牙都痒,“本王何曾将哪位女子卖去青楼!你一个小小贱婢,长了几个胆子,竟敢损坏本王清誉!” 好啊,他暗暗发狠,今天非得把这个丫头揪上来不可,省得掉下去死了,再上天入地的搞臭他的名声。 他努力地往下挪动,不顾自己倾斜的角度已经过大,继续去拽那野树。 只听女孩子尖叫了一声:“别动!” 原来那野树早就枯死,只能堪堪承住一人的分量,哪里还受得了宁筑的拉扯? 树根轻易被拔起,山石松动,两人来不及再发一声喊叫,已是身不由己地朝着崖底坠去。 第3章 阎王的深渊 凌霜儿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被长姐二姐捧在手心里,一声声霜丫头地唤她。 忽然风云诡谲,天空如泼墨一般瞬间熄灭,长姐的笑脸变成了扭曲的麻木,一语不发堕入了黑暗。幸好还有二姐,拉着她拼命跑啊跑,想要把那横扫天地的深渊巨口远远甩开。 跑啊跑啊,二姐突然把她狠狠地搡了一把,脸上挂着诡异的笑,缓慢地向后退去。 凌霜儿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去拉紧了二姐的手,大声哭喊:“雪儿,回来!” 回答她的只有凌厉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失重感。 她知道自己注定要坠落,这是命! 她徒劳地向虚空伸手,像溺水的人渴望着一根无济于事的救命稻草。 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击在猝不及防中发生了。 背上传来的剧痛是如此真实,凌霜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一团漆黑。 意识这才从虚无中慢慢落回躯体,各处疼痛纷纷开始浮现。 她龇牙咧嘴的唉哟了两声,觉得自己全身都碎了。 幸好脑袋没事。她尝试着转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枕在什么东西上,温热的,富有弹性。 正糊涂着,忽然耳朵边像是吹来了一抹凉风,把一道幽幽的呻吟直直送来,惊得她浑身汗毛立起。 想尖叫,张开嘴也发不出声。 她挣命似的手脚并用爬起来,随便选了个方向就滚。可还没迈出两步呢,就嘭的一声撞在壁上,一屁股跌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能狭小至此! 凌霜儿顾不得想,紧紧蜷缩起来,她清晰地听着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与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一同悬在陌生的空气里。 渐渐地,她听出来那道呻吟仿佛有内容,无可奈何地,咬牙切齿地。好像......是在骂她。 “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死丫头,连本王的便宜也敢占...” 凌霜儿:? 不懂。 她只敢从指缝里使劲去看,奈何此地竟然没有一丝光亮,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清。 灵光一闪,她知道了。 这里通往地府。她人没了。 像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似的,凌霜儿抖着手,沿背后的墙壁左右摸了摸,很快都触到了尽头。 不错。分明是个大号的棺材匣子。 所以这个骂她的声音,会不会就是阎王爷本爷。 ...... “你叫什么名字。”一段长长的叹息之后,对面阎王开口了。 “大王不知我的名字就把我拘来,是不是搞错了。”凌霜儿满心都是赶不走的恐惧和绝望,想着雪儿还在青楼妓院里苦苦等待解救,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叫凌霜儿,从来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求大王开恩,放我回去吧!” “......” 隐在黑暗里的声音静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哼,‘凌雪儿’的妹妹,是该叫‘凌霜儿’。但依本王看不如叫凌大胆,才配得上你这一身的好本事。” 凌霜儿虽然哭哭啼啼,听到这番话也止不住诧异,这是从何说起? “回禀大王...霜儿没有好本事,也不配叫大胆,对您来说其实毫无用处。霜儿绝不向您奢求复生苟活,只求您再给点时间去了却人间一桩心事。事毕之后霜儿必定速速自我了断,自此甘愿沉入地狱,永世为奴为婢,皆随大王心意。” 如果神仙大罗能同意用她的沉沦换得二姐解脱,凌霜儿不会犹豫。 “求求您,求求您!”她本能地调整成跪姿,虔诚地叩头,“求您赐给凌雪儿更大的福运!霜儿愿意献出所有,只为成全二姐!” 在主宰生死的神祇面前,所有强充的英勇化为乌有。唯有俯首帖耳、低三下四,证明自己除了苦衷,全无威胁,方有祈求到一线生机的可能。 凌霜儿很懂得这个道理,她从长姐身上看到过。 如果以卑微入尘的姿态,可以乞求来淡漠的慈悲,她知道该怎么做。 “......不错,能屈能伸,会的招数还真不少。”过了半晌,凌霜儿才重新听到那声音,可是语气里平添了许多阴沉。 “还有招吗?”声音继续冷冷发问,“让本王猜猜--先是瞒天过海装成燕儿,再使一出笑里藏刀;后面绑架本王未遂,乃用走为上计。接着牵连本王坠崖,还胆敢...!!!” 他突然又不说了。 凌霜儿止了哭,在黑暗里瞬间睁大了眼。 原来是他。 怎么是他啊?? 凌霜儿一瞬间有了很多想法。 这是什么倒霉机缘,连死了都要跟这不当人的王爷关在一个棺材里。难不成,这是上天给她的再一次机会?若是此时借机拿下王爷,雪儿可还有救! 她立即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来刀早就叫他给夺走了,一时羞愤涌上心头。 “怎么不说话?装聋作哑算什么招?”那王爷还在自说自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凌霜儿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她解下衣袍上的束带,悄无声息地朝那边爬去,预备出其不意地给他绑上。 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抢在她前面完成了一个出其不意。 凌霜儿眼睛一花,不知怎么已经摔倒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见天空被闪电撕开口子,又看见一抹白影摇摇晃晃地朝她扑了过来。 剧烈的抖动停下,闪电也熄灭了,黑暗再次填满了整个空间。 - 即使是对见多识广的宁筑来说,这段遭遇也还是离奇得太超过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山崖上滚落的时候,他和那丫头并没有任何直接接触,完全可以说是各滚各的。 可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丫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卧在了他的怀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还不安分地拱动,碾过了胸膛、压到了腹部,似乎还打算一路再向下......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宁筑恨得浑身起火,亏他在被她绑架了之后,还怜悯她只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妹妹,轻易就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却没看穿她其实是一个丝毫不要脸面的下贱女人。 他要立刻把她从身上撕下来,扔进臭水沟里。 宁筑动了动,才发现连手也被她紧紧攥住不放。再者浑身剧痛难忍,想略略支起来也不成,一声哎呀情不自禁溜出嘴边。 那装死的丫头这才像一尾柔滑的鱼一样,倏地游开。 可是接下来还没完。大概是觉得跟他来硬的、来媚的都行不通,她改上了苦肉计,公然扮起无辜可怜。整个态度转变得行云流水,绝对没有头次行事的生硬紧张。 像这样式儿的胆量和心计,怕不是被有心人养上了两三年才能培训出来的,专门用来对付他这个昭安亲王。 等出了这个诡谲的地方之后,定要把她抓回王府,好好地审上三天三夜。 对,这个诡谲的地方,究竟是哪? 宁筑虽然躺在地上难以动弹,但鼻子里嗅到完全陌生的干燥空气,又伸手在四周略略摸过了,是异常冰冷的金属触感。这地方,十分不对劲。 没等他再细细分辨,忽然地面轻轻晃动,还伴随着来自地下更深处的细微刺挠声。 是地震!他心头大惊,勉力支起身躯想跑,脚下却被东西绊到。 借着闪电间歇亮起,宁筑低头看去,果不其然是那原本挪走了的贱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又悄悄地爬过来了。 没等他开骂,咣当咣当的震荡骤起。 脚下一软,他扑倒在她身上,控制不住地和她滚到一起。 ...... 头昏眼花间忽然空间平稳,天色大亮,宁筑不顾光线灼目,强行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就要把贴在怀里的人推开。 低头看时,他短暂地一窒,动作顿住。 那丫头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睫毛还颤颤巍巍着,不知是被摔得很难受,还是诈死演得不太合格。 这都不打紧,他已经知晓了这丫头诡计多端。可令他有些失措的是,她身上原本穿得好端端的衣裙怎么解开了?眼瞧着是一副衣衫不整备受凌辱的样子。 这一幕要是叫外人看了该怎么想呢! 他恨得咬牙,忍着气拿两根手指夹起她的外衣,试图给她掩上。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他这才抬头打量四周。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完全陌生的地界:四面光滑闪亮的墙合拢成狭小的处所,挂着些看不明白的装饰。地面方方正正格外平整,只是寸草不生。以及天上那亮着的东西瞧不出是什么,照得狭窄空间里一片惨白。 这不纯纯就是一个牢笼? 宁筑长长地冷笑出声。不知自己这回是落在谁的手里了,也许是皇兄终于按耐不住。又,难道是太后? 没等他理出头绪,许多嘈杂人声忽然清晰起来,随即在笼子前方有了一条缝隙,在一些眼看着像是武器械具的冲击下,越裂越大。 宁筑僵住身体,头上冒了汗。他从裂缝里看到外面众人的衣着,并非是他府上侍卫的服制,加上气势汹汹,不像救兵。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得而知,好在毕竟是在宫中浸淫多年,宁筑审时度势,知道该怎么做。 既然已为鱼肉又不知虚实,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吧。 他倒地闭眼,临了不忘在那丫头耳边狠狠地嘱咐了一句: “来人了,把你的衣裙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