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到了,请签收》 第1章 Day1-周四 四月最后一天,陆新在楼下那家泰国餐厅吃完午饭,低头看了眼表,12:35。 餐厅门口的紫藤花正盛,他在花架下站了片刻,把最后一箱行李搬上车,启动车子,沿第六大道向西开去。 下午三点零七分,抵达顿湖镇。他临行前查过资料,但没料到雨会下得这么大。雨刷间歇划过,雨点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声音像铜币落下。对向车道偶尔驶来卡车,车身载着粗大的原木,水雾卷得很高。 陆新握紧方向盘,沿着起伏的山路缓慢前行。 十几分钟后,镇口的加油站出现在视野中。再往前,便是镇中心主街。街道两侧屋檐低矮,乌云压在远山之上。商铺亮着灯,但街上几乎没人。偶尔有几个行人,身穿深色冲锋衣,帽檐压低,快步穿过巷口。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震的短信,问他为什么突然提前出发。紧接着电话打进来。 陆新扫了一眼屏幕,没接。 车继续前行。远远看见东区警局门前的旗帜时,他下意识松了点油门。 门口空空荡荡,砖道边压着几片枯叶,风夹着雨扫进门廊底下。他把车停进警局侧面的停车位,左右看了眼,没见到人影,才推门下车。后备箱没动,只拿了副驾驶上的纸箱,里面是几份资料、些许文具和报到表,最上面压着一枚警徽。 前台指了方向。他抱着箱子沿楼梯上到二楼,走廊很长,地毯旧但干净,一路遇见几个制服警员,都匆匆点头招呼。走到尽头,是一扇贴着“重大案件”标识的门。 门虚掩着。他停住脚,往里看了一眼。 房间不大,靠街的窗半掩着百叶帘,光线有些暗。屋里四个人,最显眼的是正对门的那位,深色卫衣、牛仔裤,斜靠在最里侧那间私人办公室的门框上,头微低着,双手插在兜里,看不清是在发呆还是思考。 陆新轻咳一声,屋里几人一齐转头。 那人也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陆新下意识挺了挺背。那眼睛眼尾略长,轮廓深,盯着人看时让人不自觉地集中注意力。“你好,”他指尖收了一下,“我叫陆新,是来报到的。” 那人没说话,靠窗那位倒是先开了口。他个子高,站起来时身形挺拔,眉眼之间带着股不大掩饰的敌意:“不是说下个礼拜才来?” 陆新正想开口解释,余光里那位卫衣男已经直起身,离开门框,朝他这边走来。他下意识闭了闭嘴。 对方走到一臂之外的距离,站定,打量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向南。” 说完,他懒洋洋抬了抬下巴,朝屋里一点,依次介绍: “王琦。”——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朝他看了一眼。 “刘晓晓。”——坐在右侧桌前的女性冲他笑了笑,挥了下手。 最后,他目光一顿,落到靠窗那人身上:“许颂。” 许颂没应声,只是站着,手臂抱在胸前,眼神不动。 陆新朝他点了点头,“以后多多指教。” 向南却慢吞吞地回道:“不必了。”他语气淡淡,“他下个礼拜就走,你顶的就是他的班。” 许颂没吭声,但脸上的线条明显僵了下。 陆新正想补句什么,调和一下气氛,肩膀忽然一沉,一只手落了上来。他回头,一位头发花白、身形魁梧的年长警官站在身后,没穿制服,只别了警徽夹,语气平稳:“小陆是吧?因为你提前了一周,警署公寓还没准备好,我们先给你安排了旅馆。” 听语气是警长本人。陆新立刻点头,“好的,没问题。” 对方朝向南那边点了下头:“那是你顶头上司。” 陆新转过去:“向队。” 向南没动,只是坐到了身后桌角上,双手撑着边缘,懒懒看他一眼:“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陆新扫了一圈,几张桌子呈倒L形排布,没有空位:“向队,请问安排我坐哪?” 向南视线转了一下,忽然站起来,走到许颂桌前,把那张桌上的文具、文件和杯子往旁边一推,动作粗鲁,文件蹭着桌面滑出去半截,“就先坐着。” **** 向南没理许颂的脸色,腾出一块位置后,转身就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刚迈出半步,背后响起警长的声音:“向南,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耸了耸肩,绕过还站在门边、手臂微缩、抱着纸箱的新同事,跟着警长走到走廊,顺手带上门。 警长没有立刻说话,先盯了他几秒,才开口:“你刚才什么意思?” “安排座位。”向南不咸不淡,“他不是提早来了吗,先凑合凑合。” “向南。”警长往前倾了点,语气变沉。 向南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听见警长的声音落下来,带着些克制:“我不管你和许颂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别拿新人撒火。” “我没有。”向南回过头,眼神直接看过去,语气照旧平静。 警长没跟他多绕,往前走了两步:“那就拿出该有的态度。” 向南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再说话。 **** 办公室,陆新低着头,正从纸箱里往外掏自己的东西,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出响动。旁边,许颂坐在窗下,侧着身,支着一条腿挡在过道上。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僵。 陆新把水杯往桌角挪了挪,低声问:“跟向队搭档,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许颂没理他。 陆新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挺介意的?” 许颂这才有了反应,抬了抬眉:“介意什么?” “我顶了你的班。”陆新说得含蓄,“和向队搭档。” 许颂听完笑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他给你当搭档还是保姆?”说完站起身,从他身边绕过去,一句话没留。 陆新看着对方背影消失,一时有些烦闷。 下一秒,门口响起动静。向南从外面走进来。 陆新收了收神,朝他点点头:“向队。” 向南点头算是回应,扫了一圈,拍拍手,“警长刚通知我,他请客,今晚七点老虎酒吧,给新人接风。” **** 老虎酒吧应该是镇上唯一一家酒吧,生意不错,正门外贴着一圈霓虹灯,灯管闪烁,雨水顺着玻璃墙缓慢往下流,街道模糊成一片。 酒吧装修老旧,像是一、二十年内没改动过。角落放了三张台球桌,灯光照下来时,台面颜色发深。 重案组五个人坐在靠边的一张长桌旁,桌子不大,挤得有点紧。陆新刚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就听见许颂意有所指地开口:“你们不觉得挤吗?” 他刚抬屁股想往外挪一点位置,手背忽然被人按住了。陆新低头看,是向南的手。 向南没看陆新,视线挑衅落在对面许颂脸上,语气却轻描淡写:“一个礼拜之后就好了。”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没注意桌上气氛,照着订单把酒摆上,还多了两瓶啤酒。她笑着看向他们,“这两瓶是送的,听说你们‘黄金组合’要解散了。” 向南朝她点点头,拿起一瓶,往桌角一磕,瓶盖滚到地上,他仰头对着瓶口喝了一口。 王琦和刘晓晓互看了一眼,站起来说:“向队,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说完端着酒走了。 没多久,就有人过来搭话。整间酒吧的人似乎都认识向南,叫他“向队”,一拨接一拨凑上来和他碰杯,他也一直站着,和人打招呼,说话,喝酒。 许颂被人拉去打台球。 陆新留在原地,独自喝了会儿酒,眼神跟着他们走动的身影转了几圈,忽然听见许颂那边喊了句:“向队,来一局吗?” 向南刚好坐在吧台边,听见这句话,半转过身望过去,停了一下,回问:“赌什么?” “老规矩。”许颂望着他。 酒吧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和鼓掌声。 向南没说什么,脱下外套搭到椅背上,朝那边走过去。 陆新目光跟着他。 向南站在球桌边,伏身下去,手掌压在桌边,眼神落在远端球位,球杆撞击的声音偶尔响起,人群应声叫好,有球顺着边线滑进袋里。 陆新看不太懂规则,但也能看出局势胶着。围观了一会儿,慢慢起身绕到吧台边,在向南刚才做过的椅子旁落座,跟酒保说:“来一杯和他一样的。” 酒保是个膀大腰粗的纹身男,朝他笑了笑:“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陆新点头。 角落那圈人又是一阵起哄,他侧头望过去,看见向南正准备下一杆。 “他们在赌什么?”他问。 酒保一边挑眉,一边倒酒:“输了的,脱光了绕警局跑一圈。” “脱——”陆新停顿了一下,“以前他们玩过?” “就一次。”酒保眼皮一垂。 十几分钟后,陆新杯里的酒还剩一半,人群忽然爆出今晚最响的一阵叫好。他转头透过人群的空隙看到过去。向南站在靠墙的位置,灯光从正上方落下来,是种不好看的角度,可他眼神像是带光的,盯着许颂,嘴角一勾,语气带着点笑:“不用你脱衣服,就当离别前的善意了。” 接着又偏头,看向整间酒吧,“今晚许颂买全场的单!” 人群跟着沸腾起来。 向南放下球杆穿过人群,走回吧台,朝坐在旁边的陆新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酒保过来问:“还喝吗?” 向南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摇摇头:“不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酒保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不过向南没有立刻起身,反而转头,视线重新落在陆新脸上,那目光像是打量:“感觉怎么样?乡下酒吧,还习惯吗?” 陆新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下,“还行,挺特别的。” 向南没接话,但视线也没挪开,神情让人一时间不好分辨是在听、还是在想别的,过了一会,他脸上表情收敛,显出几分距离感,说:“那就找机会,哪来的回哪去,这边没什么好待的。”话完,他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走了。” 陆新坐在原地没动。几秒后,酒吧门铃忽然响了一下,他抬头看过去,许颂穿着件衬衫追着出了门,脚步很快。 两人并肩走进夜色中,表情模糊,像是在说话,也像在争执些什么。陆新收回视线,看了看吧台,犹豫对酒保问:“向队结婚了吗?九点就走?” 酒保把空杯收走放进水槽,“没结,但他家里还有个老人需要照顾。” **** 向南下车时还是一肚子火,车门关得重,钥匙插进锁孔里,一阵噼里啪啦。 客厅里开着电视,爷爷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毯子,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喝酒去了?” “嗯。”他背对着玄关站着,静了几秒才说,“有个新同事。” 爷爷在轮椅上坐直了一些:“是替小许的那个?” 向南走过去,没看他,只是顺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你怎么知道?” “小许昨天来跟我道别了。” 向南的手搭在轮椅把手上,顿了一下,听见爷爷叹口气,继续说:“小许其实人挺好。” 向南没接话,过了几秒,才收回点神似的说:“可惜现在我是你孙子,还是由我来给你洗澡。” 洗完澡,又按摩完腿,听到床上的呼吸声渐缓时,向南才关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没有电视声,两个人住的空间显得格外空。他站在爷爷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向左边那扇蓝色的门,停顿了片刻,才转身朝右边自己的房间走去。 **** 重案组剩下三个人,一直等到酒吧打烊才各自散去。雨彻底停了,深夜的街道光亮不多,路边积着水洼,反光把地面映得一片模糊。 王琦看到陆新走向那辆停在路边的车,打趣道:“很贵吧?” 陆新顿了一下,笑着说:“嗯,花了我好几年工资。”又确认了他们都能自行回去,才钻进车里。 警局安排的旅馆在镇子另一头,往里还要开一段。周围没什么建筑,地面停车场空荡荡的,只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向南把行李从后备厢搬出来,旅馆老板娘站在门口,看他走近,抬手打了个招呼,一边拿钥匙一边说:“你是警局那边安排的吧?房在楼上,我带你上去。” 房间在二楼,没有电梯,门牌号266。 老板娘帮他开门,站在门口等他把行李放下,随口介绍了下屋里配置,最后把房卡递过来,打着哈欠走了。 屋里有些老旧,但收拾得干净。卫生间里还带个小小的窗户,阳台挺大,能俯视镇上那片错落的屋顶,远处黑漆漆一片,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没关。 陆新洗完澡坐在床沿,背靠着床头没开灯,房间里只有窗帘缝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他拿起手机,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打开浏览器,搜了下自己那辆车的行情,页面跳出来,他滑了几下就关掉。 随后打开警局的内部系统,输入“向南”。 很快一个页面跳出来,左上角是照片,像素略低,是向南七年前刚入警时拍的,年轻又瘦,眉眼线条还未完全长开,穿着制服,看着镜头。 陆新盯了几秒,手指点了一下页面,继续往下滑。 第2章 Day2-周五-part1 第二天早上,小镇天还是灰的,云压得低,没什么风,空气闷得厉害。 陆新起得早,洗了脸,换好衣服后在门口蹲下,把鞋带解开又重新系一遍。站起来前在原地停了几秒,确认没有忘记什么,然后拉门出去,沿着旅馆前那段碎石路跑起来。 主街没人,铺着薄水的地面反着光,一排排房子静着。 绕到顿湖那圈路时,远处水面黑沉,天色照在上面,看不出边界。靠山那边隐约有点机器的声音,他转头看了一眼,山腰那片雾里露出一点红褐色的厂顶。 陆新没停,继续往前跑。 差不多一小时后回到266,快速冲了个澡,擦头发的时候眼角扫到挂衣架上的那身西装,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想起昨天向南看这件衣服的表情,没什么评价,但意思挺明显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从行李箱底层拽出件深蓝色冲锋衣,换上。 出门时正碰上旅馆老板娘拎着菜回来,打量了他一身冲锋衣,笑着说:“这么快就跟上镇上节奏啦?” 陆新点了下头,笑了笑,没说话。 **** 陆新推门进来,把外卖袋放在桌上,说:“我给大家带了咖啡。” 刘晓晓从电脑后探出头,看清袋子上那棵小树的标志,眼睛一亮:“街角那家?你有品位,他家咖啡不错。” 王琦也拿了一杯,转着外包装看了眼标签:“无糖?”朝他笑了笑,竖了下大拇指,“挺健康的。” 门又响了一下,向南进来,走到桌边瞥了一眼,“有人请客?” 话音刚落,陆新把一杯递过去:“向队,咖啡。” 许颂随后进来,手上也拎着两杯。 三人目光撞到一块,现场安静了一瞬。 许颂没急着说话,走近几步,看了眼陆新手里的咖啡,顺手把左手那边也递了过去,“向队只喝全糖加奶。” 两杯咖啡隔着半臂距离顶到眼前,向南扫了他们一眼,停了下,最后接了陆新的那杯:“谢了。” 许颂也没说什么,默默把自己那杯放回桌上。 向南低头喝了一口,动作顿了下,脸上表情一言难尽,没多话,只是又把杯子放到桌边,语气平了些:“……还是谢谢你。” 这时候电话响了。 他走开几步接起:“重案组,向南。”语调跟刚才不太一样了。通话时间不长,他挂断电话后利落转身,对整个办公室说:“小镇初中出事了。”然后看向王琦,“立刻叫法医到现场。” 陆新抬手推开警局的门,风立即顺着门缝灌进来。有人牵着两匹马过来,马鞍上是镇警局的标志。马停在台阶下,甩头打了个鼻喷。 陆新注意到许颂动作没停步,已经走到马前。他犹豫了一下,看了向南一眼,又看回许颂,问了句:“我们不会是骑马过去吧?” 向南还没说话,那边许颂已经牵住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很利落,双腿夹紧马腹,回头看他一眼:“对,走小路快点!”说完一踢马腹,人已经骑出去,马蹄溅起一地积水。 那眼神带点挑衅,陆新愣了半秒,接着迈步走到另一匹马边,也翻身上去,追着前头的人骑了出去。 向南没有跟他们争,直接走向旁边的停车位,打开警车门坐进了驾驶位。 两马一车差不多同时抵达镇初中门口。 雨大了点,灰气沉沉。向南从车里拿了把伞,走下车时顺手撑开,扫了眼那边,陆新已经翻身下马,快步钻到他伞下。许颂走得稍慢,也想往这边靠,被向南偏头一记眼神拦住了。 伞下两人差不多高,肩并肩并排往教学楼走,远处楼道下站着个年轻的制服巡警,在那儿张望。 许颂被留在原地,站了几秒,眼神沉沉看着伞下的两个人,伸手压了压帽檐,绕过两人,小跑着往前去了。 脚步声远了,伞下一时没动静,只剩雨点打在伞上的噼啪声,陆新脚步稳了一些,才感觉到刚才那骑马的行为冲动了,有些懊悔。 快走到楼下时,向南忽然开口:“你家什么背景?” 陆新一愣,扭头看他,“什么?” 向南没看他,只往前走,“你骑得不慢,姿势也对。要不是农场长大,就是专门学过马术。但农场男孩不穿你脚上这么贵的球鞋。” 他说完就抬脚加快了速度,把陆新扔在原地淋雨,自己往楼下那个巡警走过去。 陆新站在雨里,愣了一会儿神,才跟上去。 楼道下和三层走廊都挤着人,学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小声议论着。几名老师正维持秩序,低声劝孩子回教室。巡警走在前头,领着他们往实验楼方向走。 向南脚步不停,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各种表情都有。 化学实验室门口已经拉起警戒线,有老师站在一边,神情慌乱,正不停朝里张望。 向南停在警戒线外,没有立刻进去,转头问:“谁第一个到的?” 不远处,一个年轻巡警举手:“我。”他从一边绕出来,脸色发白,眼神还没从门口移开,“早上接到报警,我在镇中心附近,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向南看了他一眼,“具体情况说一下。” “死者是初三学生,叫李哲。”年轻巡警应该提前整理过思路,回答较流畅,“八点有一节化学课,老师提早过来准备器材,推门发现人倒在实验台边没动静,就报警了。” 向南点头,“老师有没有碰过现场?” “他说摸了一下试试有没有呼吸,然后就退出来了。” “你到的时候,有人进出过这个房间吗?” “没有。老师守着门口,我确认情况后立刻封锁了现场,警戒线是我拉的。” “监控处理了没有?” 许颂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接了话,“提取完,交到局里了。” 向南点点头,又回头看那名年轻巡警,语气稍缓:“头一次遇见死者?” 对方愣了一下,很快摇头:“不是第一次。”顿了下,低声补了一句,“但是第一次遇到孩子。” 向南没再多问,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一下,掀开警戒线进了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靠墙那张实验台边,一个贴着“稀硫酸”字样的玻璃瓶滚落在地,瓶口朝下,周围桌面和地砖泛着不自然的灰白,像被什么灼烧过。 地上躺着个男孩,靠近实验台的侧面,脸朝外,身上是干净的外套,质地柔软,鞋子也是新款。脸色发青,嘴唇边缘有点紫,鼻翼下像沾了一点呕吐物——或者别的液体,颜色已经看不太清楚。身子侧着,脖子有点别扭地扭向一边,看得出来是突然失去意识,没做出什么挣扎动作。 照相灯一闪一闪,取证科已经进来拍照取样,有人戴着手套,小心地收集死者附近残留的液体样本。 向南站在门边没动,视线落在那瓶酸和附近的几只小玻璃瓶上。 许颂也跟着走近,站在尸体旁边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墙边腐蚀痕迹,没出声,径直走去打开窗。外头的雨声灌进来,冷风一卷,把屋里的臭鸡蛋味冲淡了一些。 那边向南已经戴好橡胶手套,蹲下去,在尸体颈侧摸了一下——皮肤偏硬,微凉,有点蜡感。 陆新靠近实验台,也带了手套,伸手摁亮那部落在台角的手机,黑屏,再按一次,没反应,估计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法医快到了吗?”向南站起身,扭头看向门口站岗的警员。 “应该——” “到了到了!让让。”一把女声打断了他。 陆新下意识回头,就看见一个身形干练的女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白大褂底下直接套了瑜伽服,她俯身钻进警戒线,语气熟稔,开玩笑似的抱怨,“高温瑜伽课上到一半就被你们叫出来了。”目光一转,落在蹲在地上的向南身上,扬了扬眉,“昨晚在老虎酒吧,你们玩得挺热闹?” 向南站起来,摘手套,“你消息挺快。” 女法医笑了笑,“小镇嘛,欢迎来上早六的瑜伽课,有全小镇最八卦的一群人。”下一秒目光掠过向南,又飘向一旁的陆新,“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 陆新点头,“你好。” “早上在湖边看你跑步来着,身材不错。”她随口说完,转头又对站在窗边的许颂点了个头,略带调侃,“你还没走啊?三人行,啧,这场面可真够尴尬的。” 许颂走过来,没接她话,只扫了尸体一眼,“可以开始了吗?” “上一次有人这么催我,还是个醉驾法官。”她一边说,一边利落戴上口罩,蹲下去掀开死者的外套领口,检查颈部和锁骨区域,语气稳定,语调快,“无明显外伤。呼吸道附近有硫化腐蚀痕迹,皮肤面色灰紫,唇缘发暗,指甲呈深色,眼球稍微突出,结膜处有细小出血点。” 陆新站在旁边,跟着蹲下来,试探着说:“窒息?” “是。”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赞赏,“初步判断中毒引起的缺氧性死亡,气道样本和血液还得回去化验。” 向南在一旁问:“死亡时间?” “大概凌晨前后。” 后头闪光灯一闪,取证科正在拍照。光线有些刺眼,向南闭了闭眼,偏过头,对一旁的陆新吩咐:“让学校安排个房间,我要和班主任、还有化学老师聊一聊。” 陆新点头,脚步加快,绕出警戒线。 女法医瞥了眼远处正和辅警低声说话的许颂,语气压低问向南:“你跟许颂昨晚怎么回事?” 向南瞟了她一眼:“你付钱八卦?” 女法医哼了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懒得搭理你们这群痴男怨女。”说完摘下手套,抬手理了下湿掉的鬓发,转身要走,“两天后找我。” 她一离开教室。现场立刻静下来,只有雨声和闪光灯的咔哒声断续响着。向南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许颂重新回到教室。 “死者家里什么情况?”向南看了他一眼,低声问。 许颂顿了下,“李康的儿子。” 向南眉头轻皱,“开木材厂那个?” 许颂点头。 向南又问:“独子?” 许颂没答,只看了他一眼,不过已经够明白。向南叹了口气,摇摇头,“那这个案子,不好查了。” 外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陆新回来,站在门口,看到两人站得略近,像是在交换什么只属于他们的消息,目光稍顿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有点响:“向队,都安排好了。” 第3章 Day2-周五-part2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顿湖镇的四月总是这样,湿气重,雨声烦人。楼下那些灌木倒是被打得发亮,叶面“啪嗒啪嗒”地响,偶尔几滴雨从半开的窗缝溅进来,落在地上。 向南皱了下眉,收回视线,把椅子往后拉离几公分,离窗户远了一点,之后将目光重新投向对面那个坐得不太安稳的老师身上。是刚才在化学实验室门口见到的那位,李哲班级的班主任,此时一脸焦灼不定,手里的纸杯已经被捏出几个褶。 向南收回落在他手上的视线,问:“李哲平时表现怎么样?” 班主任犹豫说:“成绩其实一般,但性格挺讨人喜欢的,朋友不少。” “有惹过事吗?和同学关系怎么样吗?” 对面停顿了一下,尴尬笑了一下,才开口:“青春期嘛,偶尔有点小摩擦,班里我们都管着。” 向南没接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又问:“所以算老师眼里的‘好孩子’那一类吗?” 班主任眼神微闪,看向纸杯的方向,声音低了点,“算是吧。” 向南往椅背一靠,继续问:“你还记得昨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我执勤。”这次他回答倒干脆,“最后一次是放学,他回家,从校门口经过,状态挺正常。” “他坐校车?” “没有,家里安排了司机接送。不过我看见他上车了。” 向南点点头:“那你觉得他为什么半夜出现在实验室?” 老师皱了下眉,明显愣了一瞬,摇头:“我不知道。” 向南没追问,换了个话题,“班上谁和他关系最好的?” “张耀。” “行,”向南冲他笑笑,“那麻烦你叫张耀过来。” **** 陆新站在靠门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到窗边的向南。 向南似乎不太喜欢雨,身体朝屋里偏了点,神情也和私下里不同——眉头微皱,问话时表情冷静,像一直在推演着什么。陆新的目光顺着他的肩膀落到他手上,那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不时微动,像在捻什么东西。 是有烟瘾的人才会有的、下意识动作——但他从来没有在向南身上闻到过烟味。 有人在门口敲了下,陆新立刻偏头看去,是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皮肤白净,神情带着点书卷气。对方站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向南身上,脚步顿了顿,才走进来。 向南也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语气客气:“林老师,坐。” 对方就是早上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化学老师。 林老师在椅子边顿了下,才坐下来,表情里还有点没缓过来的迹象,不过对比刚才那个班主任,还是沉稳一点。 陆新听见向南语气变轻,带着很明显地善意问化学老师,“小镇生活还适应吗?” 林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挺好的,大家对我都很照顾。” 只见向南嘴角含笑,说,“顿湖镇其实还行,周末有集市,苹果酒节也快到了,你有空可以去看看。”陆新站在一旁,见他这副语气和神情,不由皱了皱眉。说这种话的人,昨晚可是在酒吧里语气冷淡地对自己说“顿湖镇这地方完全没什么意思”。 林老师也笑了笑:“谢谢向队。” “是我该谢谢你。”向南客气的说,“名校毕业生愿意来这种地方教书。”停了几秒,才从闲聊转回正事,“你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也是第一个发现李哲尸体的人?” 林老师点头:“今天第一节是化学课,我想着早点去准备一下。” “李哲他们班的课?” “对。” 向南想了一会儿,问:“那实验室的钥匙,都有谁有?” “我、另外两个化学老师,还有校工。”林老师顿了顿,又苦恼地说,“说实话,学校管理其实不太严格。我之前几次路过,有时候晚上实验室门没锁。” 向南点点头,半开玩笑的说:“不过这次之后,应该会好很多。”气氛缓了一下,他才往下问,“你刚来几个月,可能不太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李哲有什么印象吗?” 林老师偏了偏头回忆了一会儿,说:“其实不太接触,但他上课的时候挺活跃……有时候不太守纪律。” 向南点点头,又问:“和其他学生关系怎么样?” “挺热情的,喜欢带东西给大家吃,还挺受欢迎的。” “听说过他跟谁闹矛盾吗?” “没有。” “你知道他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实验室吗?” 林老师看了向南一眼,不好意思地摇头,“不太清楚。” 向南没再追问,只看了他两秒,然后笑了一下,“差不多就这些了。林老师,如果你之后想到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 班主任陪张耀进来,自己在他身后找了张椅子坐下。 初三的男孩正处在抽条期,身形瘦长,喉结微凸,五官还带着未褪的稚气。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安静坐着的警察,神色紧绷,很快垂下眼,像是下意识避开视线。 向南将这些都收在眼底,朝他笑了笑:“不用怕,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李哲的事。”顿了一下,又慢悠悠补了一句,“如果你没做什么坏事,是不会让自己惹上麻烦的。” 话音刚落,张耀神情一变,整个人更紧了。 向南看着他,挑了下眉:“班主任说你和李哲关系不错?” 张耀含糊点头。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化学实验室?” 张耀神色微微一顿,但仍旧没抬眼,只是迅速摇了摇头。 向南没有追问,只说:“那你记得,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放学。”张耀低声回答,嗓音刚变,有点粗哑。 “你们除了上课也常在一块吧?”向南笑了一下,像是闲聊,“平时都聚在一起玩什么?” 张耀飞快瞥了他一眼又移开,“……就打游戏。” 张耀走后,向南站起来,先看了眼门口一直站在门边的陆新,才扭头对班主任说:“带我们去班里看一下吧。” 班主任点点头,在前面带路。穿过几间教室时,不断有学生从窗边张望。到达初三二班门口时,陆新听见教室里传来一个女声。 班主任低声说:“在上语文课。” 教室已经有学生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在往外探头。讲台上,语文老师也一边说课一边下意识往门外瞥。 向南看了陆新一眼,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伸手推门进去,先冲讲台上的老师点头示意,“占用你几分钟时间。”然后转向教室,视线往下扫了一圈。 底下嗡嗡几声,他抬手让大家安静,目光从教室角落那张空桌子收回——大概就是李哲的座位了,开口:“看来大家应该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做调查,所以如果有人知道情况,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找那些穿制服的警察。” 教室里一瞬间沉默下来,每个学生脸色各异。张耀坐在位置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向南皱眉,视线收回时,忽而注意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也有一个男生始终低着头在书,似乎对周围动静毫无反应。 走出教室后,向南在走廊停了一会儿,目光还落在教室里。 陆新走近,低声问:“向队,你在看什么?” 向南轻轻一笑,抬下巴示意他也看:“最后一排靠窗那个,刚才一直在看书,”他竖起大拇指,“真学霸。” 许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向南身后,站得离他很近,几乎贴着向南肩线,视线顺着他眼神方向看过去,“你这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 向南挑了下下巴,示意他们扭头看墙上的玻璃橱窗。 陆新这才注意到旁边居然有一面荣誉照片墙。那个被向南称为‘学霸’的男生,他的照片赫然贴在最顶上一排,他方才竟然完全没注意到。 向南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前走。 陆新追上来,小声问:“向队,张耀刚才是不是在说谎?” 向南语气淡淡:“我那个年纪,也有不想让大人知道的事,也经常说谎啊。” 许颂走在另一边,抱臂挑眉问:“什么不想让大人知道的事?” 向南递他一眼,“说出来就不叫秘密了。”又看向陆新,“你初中没秘密?” 陆新顿了半秒:避开眼,含糊道:“……有。” 向南得意地看了许颂一眼,挑眉道:“你看。” 走出校门口,那两匹马还拴在原地,低头啃着路边的野草。向南停住脚步,转向安排陆新:“你跟我去通知家属。” 又看向许颂:“你把马牵回去。” 许颂脸色一冷,语气不善:“为什么是我?” 向南头也不回:“你起的头、谁善后。” 陆新负责开车,不过向南自从上车后就一直看着窗外,神情静下来,有种不易靠近的沉默。 短短两天接触,陆新已经对向南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很深的困惑。他像是认识所有人,总能在三句话内熟络起来,可有时候又表现得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上有股沉得发慌的气息。 像清晨湖面上,一团浓又重的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新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主动打破沉默:“向队,山上那个红顶厂房,是李哲家的?” 向南静了一会,才“嗯”了一声:“镇上不少人都在那儿上班。” 陆新听懂了,心里泛起些隐忧:“那警长那边,会不会有很大压力?” 向南没接话。 陆新又看了他一眼,等了两秒不见回答,只好收回视线,默默把注意力重新转回方向盘上。车子在环岛第二个出口驶出,周围房子逐渐变成独栋的三层小楼,每户都有前后院,草坪精致,只是雨太大,泥水溅得到处都是。 李哲家的位置明显很好,从门口看到远处的顿湖,雨幕间隐约起伏。 警车在车道前停下,向南下车,但没打伞。 他站在雨里叫住要去敲门的陆新,陆新回头,见向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盯着眼前这幢房子,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冲锋衣落下,很快覆了薄薄一层。向南沉默着,脸上表情也模糊,不知道在想什么。 “向队?”陆新迟疑了一下。 向南朝他看过来。 陆新看见他下意识又做了那个像夹烟的动作,不过手停在半空又落下,这才迈步走进门廊。 陆新按下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围着围裙的胖保姆来开门。 “东区警局。”陆新亮出警徽,“请问李康先生和李太太在家吗?” 女人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警徽上,表情僵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扭头喊道:“太太,是两个警察!” 客厅挑高很高,落地玻璃窗几乎占了整面墙,雨打在玻璃上,透出庭院一片湿润。李哲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四十来岁,很瘦,穿着一件浅米色羊绒开衫,指间的钻戒在光线里一闪。她目光疑惑地看着对面两人。 向南停了一下,低声开口:“请问你丈夫在家吗?” 李太太愣了一下,眉头细细皱起,带着点不安,扭头对保姆说:“去书房叫一下。” 等了一会儿,李康下了楼。个子不高,身形微壮,下楼在妻子身边坐下。李太太下意识紧紧握住他的手,瘦小的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 李康目光从陆新的警徽上收回,神色不耐:“李哲又惹事了?” 向南开口,问:“李哲昨晚没回家,你们知道吗?” 李康看了李太太一眼,李太太却立刻转头看向保姆。保姆站在原地面色一愣,摇了摇头。 向南将这细节收在眼底,继续问:“你们昨晚不在家?” 李康顿了一下,说:“出城去了,有点事。” 向南再说什么,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到坐在眼前的夫妻俩,慢慢开口:“我很抱歉。今天早上,我们在镇初中化学实验室发现了李哲。” 李太太的脸一瞬间空白,像是没听懂。等向南话音落下几秒后,她才猛然站起来整个人朝向南扑过去。她很瘦,却有一种突然爆发的力气,声音细细的,尖锐刺耳:“你胡说什么?!” 她扬起手,朝向南脸上狠狠挥了下去。 “你干什么?!”陆新大惊,站起来刚要冲过去,却被向南一个眼神狠狠钉在原地。 向南完全没闪躲,一巴掌打实了。脸上传来钝钝痛感,他没动手摸,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被李康牢牢抱住、仍在不断挣扎哭喊的女人,嘴角动了一下,垂下头: “抱歉。李哲的遗体已经送去法医中心。如果你们下午有空,麻烦来警局一趟。我会在那。”又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保姆:“你也需要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