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我想你》 第1章 混蛋 “酒家”打烊后,霓虹灯牌在突如其来的暴雨夜晕成模糊的光团。 葛迪佳倚着雕花廊柱上看着檐角垂落的雨链串起万千银珠,任由其在她雪白的苎麻衬衫上洇出点点墨梅。 作为名义上的老板娘,她该庆幸这说变脸就变脸的鬼天气不足以影响一切如故的好生意。 最后一辆车的尾灯在雨幕中扭曲成两粒猩红瞳孔,那辆早该出现在停车场的黑色迈腾却不见踪影。 八月底的西港,潮湿的风中裹挟着腥甜和初秋该有的沁凉,不一会儿便打透了葛迪佳最喜欢的衣衫。 她搓着手臂,望着雨幕蒙蒙,愣怔片刻后才满意地勾起唇角自语道,“看来可以不用回家了。” 随手翻过玻璃门上“正在营业”的牌子,葛迪佳转身向内厅走去。 银色的高跟鞋踩在仿青石板的瓷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深蓝色的裤角随着轻快的步伐,仿佛两朵嵌在长茎上盛放的喇叭花。 自打半年前接手“酒家”以来,葛迪佳把原本店铺的布局改变了许多。 茶社被取缔,只剩下一间隔间作为她的工作室,宽敞的前厅完全成了一个可供经过的路人歇脚的乌托邦。 而那条通往内场的回廊少了古色也不再昏黄。 “开箱教士。”葛迪佳散开发圈陷进沙发,黑绸般的长发在椅背铺展成泼墨山水。 水晶吊灯将她的影子投在酒柜玻璃上,与多年前典染的身影重叠。 那时前老板娘总爱蜷在相同位置,用雕花银匙搅动蓝山咖啡,看氤氲雾气爬上落地窗问她,“姑娘,你为什么要只身一人来到这多雨的城市?” 二十三岁的葛迪佳从举目无亲的乌苏市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西港,春寒料峭的季节,路边满是枯木的樱花树迎接着来自天空的滋润。 为了躲雨的她阴差阳错地走进了“酒家”,而后又莫名其妙地被典染选为乐队的主场留下来工作。 此刻雨珠正顺着弧形玻璃蜿蜒而下,将舞台切割成扭曲的色块。 “外面雨那么大,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家,不如陪我喝喝酒打发打发时间啊?” 她说话时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眨巴,娃娃脸显得她是那么的人畜无害。 吧台里,收拾杯具的服务生巧妙地躲开了葛迪佳的视线,充耳不闻般地向下缓缓滑动着身子,借用着盲区溜之大吉。 葛迪佳却始终好整以暇地将目光投射到不远处舞台上正在忙着收拾各自“宝贝”的几人。 刘小小擦拭麦架的动作突然僵住,这个后来居上的驻唱少年尚未学会老员工的生存法则。 鉴于两个人之间存在的距离感,在与葛迪佳双眼对视的一瞬间,刘小小如同突然被领导选中加班的“幸运儿”,下意识地展露出一副礼貌而疏远的微笑的表情。 舞台暗处,贝斯手史兴用手肘捅了捅鼓手赵梓旭。 后者朝少年脚边的行李箱努嘴,那形单影只的小小方块略显凄凉 “又来?”史兴用口型问道,收获的却是赵梓旭意味深长的挑眉。 刘小小低头查看腕表,表盘幽蓝的荧光映出他紧蹙的眉峰,心里默默自语,“小马哥怎么还不来?” 葛迪佳支着下巴欣赏这场默剧,无名指上的蓝钻在酒瓶上划出细碎的星芒。 当她转动左手拇指那枚鹿骨戒时,奶膻味混着雨腥在空气中弥散。 “小小咱俩不熟,过来聊聊?”她突然用酒瓶指向少年,惊得刘小小撞翻了谱架。 散落的乐谱如白鸽扑簌簌坠落,最上面那张的钢笔批注还墨迹未干。 上面是沈骞上周来调音时随手写的和弦标记。 作为酒吧驻唱的刘小小,算是和葛迪佳熟识不久的新朋友,也是整个酒吧里唯一一个未能参透她真实性情的“无知”少年。 “53532215。”键盘手司凌昂突然弹出一段旋律,修长手指在黑白键上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 他的琴键突然重重一颤。可惜刘小小没有察觉到,已经抱起整箱黑啤,莽撞得像是捧着贡品走向女巫的祭品少年。 “等等!开瓶器……” 话音未落,银色高跟鞋已凌空扫过瓶颈。 酒瓶盖旋转着飞向舞台,在定音鼓面弹跳两下,最终滚进赵梓旭的铙钹凹槽。 “范佳乐……”葛迪佳凝视着酒标上鎏金的中文字,“这名字真好听。” 她赤足蜷进皮沙发,裤管滑落露出纤细的踝骨。琥珀色酒液顺着瓶口涌出时,水晶吊灯的光晕正在她脚背的“Love&Poem”纹身上流淌。 刘小小保持着俯身递酒的姿势,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 这个能把高跟鞋当开瓶器用的女人,此刻却因着醉意显出稚气的腮红。 二十七岁的葛迪佳总在两种极端间游走:江南烟雨浸润的皮囊裹着东北黑土捏就的烈性;眼尾上挑时是摄人心魄的凤,笑起来又成了扑簌簌的蝶。 当第三个空箱滚落墙角时,史家兄弟正用筷子敲击啤酒瓶演绎走调的结婚进行曲。 赵梓旭把军鼓当成醒酒汤盆,鼓槌搅动间溅起细碎的音符。 唯有司凌昂仍端坐键盘前,指尖流出的《relive》与醉汉们的喧哗诡异交融。 “和沈骞一样……”葛迪佳踢开脚边的酒瓶,深蓝裤管如海浪翻卷。她突然踩上茶几,惊起一片叮当乱响,“全是垃圾!” “这是第几次离家出走了?”赵梓旭挣扎着支起脑袋,鼻尖还沾着啤酒沫,“还堵小马哥几点来逮人吗?” 史兴闻言笑倒在弟弟肩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墙面晃动如连体婴。 “你们不要小瞧我。”葛迪佳摩挲着骨戒上的血沁,“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难道不允许我是只被他用逗猫棒哄骗的缅因猫吗?” 酒瓶重重顿在桌面,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司凌昂,他随手扶了扶滑落的眼镜。 “小马哥骗你什么了?” “骗人,骗心,骗感情,骗婚!” “骗婚?”司凌昂震惊不已。 葛迪佳和沈骞一直以来都处于小打小闹的相处模式,尽管两个人感情没有回温到最高点,这倒是第一次从葛迪佳口中听到“骗婚”二字。 司凌昂继续投入地弹奏,为沈骞每次来接葛迪佳回家时铺垫好合适的出场曲。 悠扬的音乐盖不过少女牢骚的哀怨。 “说什么在德国领完证回国后就可以满足我的所有需求……结果呢?最基本的同床共枕他都做不到!”眼尾泛红的模样像极了炸毛的猫,“主卧那张两米二的床!他非要盖两床被子!” 她突然掀开衬衫下摆,腰侧淡青的瘀痕在暖光下宛如月晕,“上周我装睡滚到他那边,这混蛋居然抬脚踹了我!” 雨声忽然汹涌。藏蓝身影不知何时立在玄关,银丝镜框凝着水珠,在锁骨处的衬衫洇痕上折射出冷光。 “那是因为怕你乱来,条件反射而已。” 沈骞指尖的婚戒正抵着消防栓玻璃,金属与玻璃相击的脆响让醉汉们瞬间清醒。 “这么晚了都不回家,留着看老板娘耍酒疯?” 刘小小突然蹦起来,“等着看迪哥调戏良家妇男呢!” 沈骞熟练地扶起葛迪佳脚边的空酒瓶,背对着她放射出冰冷至极的目光。 死寂中,四个乐手连滚带爬地消失进了雨幕里。 沈骞俯身时,雪松香混着雨汽扑面而来。 他的银丝眼镜蒙着雾气,指尖的蓝宝石晃过她锁骨,他总说这抹蓝色像她家乡冰封的松花江 可是葛迪佳早已经忘记了松花江是何模样了。 眼下只有沈骞取下眼镜擦拭水雾的动作,能让她想起每个清晨这个男人总爱用眼镜腿挑开窗帘,让晨光流泻在她的身上。 葛迪佳眯着眼睛打量着男人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口,没好气道,“沈老师这么恪守男德,我想占你点便宜好难哦!” 为了打破这段婚姻里不尴不尬的若即若离,葛迪佳不是没主动过。 但一想起那件挂在衣橱里完好无缺的coco内衣,她很难怀疑自己的魅力,只能赞叹沈骞的定力。 高瘦的身影笼罩着不真实的光,晃的葛迪佳实在难受,她刚刚撇过头去,沈骞倾身凑近,低语道,“或者你换一个离家出走的方式,也许就能如愿以偿了呢,小蝴蝶。” 他明澈的眼睛闪过一抹狡黠的诱惑,语气满是宠溺。 然而最后的三个字一次次的冲垮着葛迪佳的理智,她不知道沈骞是否是在故意的磋磨她,让她不得不真的放弃这段婚姻,离开他。 亏得葛迪佳正在气头上,没有中他的的圈套。 “喝酒呢,沈老师看不到吗?”无所谓的语气到了女孩子的嘴里往往会变味成嗔怪。 沈骞抬手扫过婚戒上的携带的雨水反问道,“继续赌?” 他晃了晃酒瓶,泡沫涌动的声响像是某种危险的邀约。 沈骞的酒量,葛迪佳是不敢恭维的。 她夺过酒瓶仰头灌下,却在琥珀色液体见底时精准跌进他臂弯。 这个假摔动作她演练过二十七次,每次角度都完美得能让沈骞顺势扣住她的腰肢。 “带我回家吧……”醉语呢喃间,她蹭着他颈侧突跳的血管。 曾经在杜市福利村的疗养院里,满天飘雪的冬日,沈骞最后一次求婚时,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衫呢喃。 那时沈骞的婚戒还没换,银戒圈内刻着的德文誓言被体温熨得发烫:Bis uns das Schicksal trennt(直至命运将我们分离)。 惊喜吧~希望那个在考试前向我许愿的小孩纸,在冲出重围的那一刻可以收到我为你准备的毕业贺礼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混蛋 第2章 混蛋 雨丝渐疏的夜,廊檐下的滴水声慢了下来。 夜色在石板路上洇开深青色的墨痕,远处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在湿雾中若隐若现,像是被雨水泡褪色的装饰。 葛迪佳蹲在“酒家”做旧的木门前,看雨水在青石板上织出蜿蜒的银线。 她正数着檐角坠落的水珠,忽然想起慕尼黑疗养院的白漆铁艺窗台。 那时她总在雨声中辨别不同语言的脚步声,德语的硬朗,法语的绵软。 直到某个清晨,皮质短靴踩碎水洼的节奏里混进了帆布鞋特有的轻巧韵律。 沈骞第一次带着苦涩的香气,莽撞地闯进她与世界隔绝的孤岛。 巷口斑驳砖墙上,盛夏最后一朵野蔷薇正被雨珠撕扯着坠落。殷红花瓣逐水漂流,在积水中摆成出嫁婚船的阵仗。 刹车声碾碎雨帘,沈骞的伞骨刺破水洼里的倒影。黑色长裤下摆掠过潮湿的砖缝,惊醒了沉睡的杂草。 葛迪佳有注意过,他总是喜欢在这种阴雨天穿靛蓝的衬衫,这颜色与他发梢滴落的水珠格外相称,像暴雨夜海面泛起的磷光。 沈骞收拢伞尖时,青竹伞面顺着台阶倾斜,像朵倒垂的莲花笼住葛迪佳的发顶。 伞骨阴影在他眉弓处游移,如同慕尼黑市政厅彩绘玻璃投下的光斑,在他们交换矢车菊戒指的那一刻,正午的阳光也是这样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箔。 “所以……”葛迪佳指尖截住一瓣飘零的胭脂红,“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被雨水泡发的木门发出无奈的叹息,檐下铜铃轻晃,惊飞了藏在瓦缝里的麻雀。 水珠顺着伞骨滴在沈骞肩头,晕开出深蓝色的云纹。 他袖口的香裹着蔷薇残息漫过来,尾音轻快得像檐角滑落的雨滴。 “因为你愿意嫁我啊。” 这语气与两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举着被雨淋湿的结婚申请表,鼻尖还沾着飞机舷窗外的云絮,“结婚吗,葛迪佳?” “难道不是弥补你的爱而不得?”此刻她的嗓音浸了雨水的凉。 水面婚船被新落的雨点击碎,花瓣零落成朱砂痣。她故意碾碎脚边的水洼,看倒影中的沈骞碎成粼粼波光。 一瞬间,葛迪佳脑海中闪过记忆里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西港三月冷雨里,青年突然出现在破旧的筒子楼里,死死抓住她的腕,并因为她和其他男人站在一起而大打出手。 时至今日,沈骞似乎明白了葛迪佳在别扭些什么,因此回答她时,难得的一本正经。 “我说过了,那只是误会,我没有所谓的白月光,你也不是谁的替身。”他说话时摩挲着无名指根,细小的蓝钻浮动着光亮。 “那你抓着我叫女朋友是怎么回事?”葛迪佳不依不饶地追问,言语间吐露出浓浓的麦芽酸。 她故意把伞檐压低,看雨水在沈骞皮鞋上溅出细小的酒窝。 就像领证那日,他坚持要在市政厅对面的啤酒馆庆祝,结果被黑啤泡沫沾了满腮,倒比她这个新娘更像微醺的人。 原来沈骞一直以来都不胜酒力。 “我对你一见钟情,可不可以?”沈骞偏头,嘴角挂着无奈的笑,“你让我着了迷,我忘不了你,放不下你,不管什么时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可不可以?” 凝结的水蒸气顺着伞骨滴在他的肩头,晕开深蓝色的云纹。 沈骞自然地牵起葛迪佳的手,想带她回家,而不是因为这出其不意的告白陷入暧昧的尴尬。 他掌心的纹路贴着她的手背。 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皮肤的湿凉,沈骞准备挪步离开时,葛迪佳却回握住了他。 “等等。”她借力将他往身前带了带,目光东飘西移的含糊道,“那你还记得领证那天我送你戒指时你说出口的承诺吗?” 又是一年三月中下旬,全世界樱花陆续绽放的好时节。 慕尼的早樱总在刺骨的寒凉里颤抖,像被雨水打湿的绢帕。 葛迪佳常坐在长椅上看德国情侣在花树下拥吻,他们的誓言随花瓣飘落在她膝头,变成某种陌生的、带着潮湿触感的孤独。 或许是德国没有迎接传统“二月二龙抬头”的特殊仪式,农历二月初一,葛迪佳二十七岁的前一天她也并未见证到专家口中“最美樱花会提前到来”的预言。 但她记得那天晨雾特别浓,护士送来早餐时,果酱瓶盖上凝着水珠,像谁欲言又止的眼泪。 然而她却等来前不久才结束寒假回国的沈骞。 “你怎么又来了?”葛迪佳坐在养老院的长椅上,双手插在灰色大衣口袋里,仰起神采不佳的脸颊试图用不解掩盖住内心的惊喜。 沈骞来的很急,他的鼻尖泛着迎风奔来的红意。 “西港的白玉兰开了,我来接你回家啊。”他说话时呵出白雾,在异国的寒冷里画出中式水墨的笔触。 过去的两年,五个假期,从沈骞第一次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面前起,他与她的开场白都是那一句类似于求婚的特别问候。 起初葛迪佳会以为他是个疯子,在她的印象里,他们不算有过交集,哪怕是因为初见的不欢而散,沈骞对她的感情来得太过于突然。 直到某天她发现,这个说话井井有条斯文温柔的男人,会在她咳嗽时默默调转风口,记住她比起咖啡更喜欢啤酒,甚至学会用德文与医生争辩她不需要镇静剂。 那些细小的暖意像春蚕吐丝,不知不觉将她裹进温柔的茧。 直到葛迪佳厌倦了在外漂泊的生活,明明她是受朋友所托来此照顾对方生病的母亲并完成梦寐以求的设计进修。 但不知为何,这里的医生总把她视为病人一样对待。 他们用德语的严谨记录她的“臆想”,将她说中文时的激动判定为粗鲁的东方暴躁。 最寒冷的冬夜,她曾用口红在浴室镜面写下“我叫葛迪佳”。第二天却被护工擦去,仿佛连存在都需要被消毒水重新定义。 葛迪佳想要离开,唯一的途径是由直系亲属签字同意她才能出院。然而她从小就无父母陪伴,照顾她的老奶奶去世了以后,她便是这世界上不足为奇的孤儿。 直到沈骞带来结婚申请,他说要带她回家时,窗外正好飘过一片雪花,亮晶晶的,像老天爷盖下的同意章。 曾经的她漫无目的的游荡到西港,尽管她不熟悉那里,可比起这福利区的疗养院而言,葛迪佳会把西港当作有家的地方。 她常在黄昏时分眺望货轮驶离港口,想象某天随浪花漂回故土。 所以沈骞的出现无疑是给了她唯一的希望。 尽管他们曾经为了先结婚还是先回国的顺序而争论不休,最后葛迪佳都选择了妥协。 其实她害怕,怕这纸婚约是另个精致的牢笼。 直到某夜撞见沈骞在走廊与医生对峙,他挺拔的背影在月光下宛如出鞘的剑,“就让她活在这个世界里吧,是真是假不重要,她不需要任何治疗。” 后来那日慕尼黑飘着冰晶般的太阳雨,哥特式尖塔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葛迪佳裹着旧羊毛披肩,看沈骞时不时地摆弄着外套袖口的纽扣。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穿正装,黑色西装妥帖得像是长在他身上的第二层皮肤。他紧张时会抚摸袖扣的习惯,后来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左手提着牛皮纸袋,露出半截矢车菊干花扎成的捧花。深蓝花瓣已经有些发蔫,却仍固执地维持着绽放的姿态,像极了这个一直等她回应的男人。 葛迪佳后来才知道,他跑遍全城花店才寻到这束德意志的国花,只因她某次闲聊时说过蓝色最配的是婚纱。 “需要反悔吗?”他在婚姻登记处彩窗投下的光斑里转身,指间夹着两支羽毛笔,“现在还能用墨水涂改命运,或者加一条需要分床睡的约定?” 阳光穿透彩绘玻璃,在他侧脸投下斑斓的阴影,恍若中世纪教堂壁画里走出的圣徒。 葛迪佳突然想笑,这个连求婚都像在对峙谈判的男人,此刻睫毛颤抖的频率却泄露了心事。 葛迪佳盯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来由道,“没有戒指的婚姻,市政厅的老修女会当笑话记进档案的。” 她故意刁难,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沈骞两眼。 本就紧张的他,顺利掏出口袋里的烟盒,点燃后,在烟雾笼罩下,默默地牵起葛迪佳的手,无比虔诚,轻吐出一口烟圈,飘飘然地套住在她的无名指上。 不足一秒的无形束缚有些灼热的温度。 瞬间消散的薄荷味尼古丁气息迷醉了葛迪佳的神经,她随手挑出两朵饱满的花围了两枚戒指并将其中一枚递给了他。 沈骞的眸色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讶,葛迪佳将花环穿过他冰凉的无名指时,他触电般地握紧了拳头,睫毛剧烈颤抖,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看来在这场婚姻关系里,我比你更有诚意一些。” 那一刻的市政厅突然寂静,唯有彩窗外的鸽群振翅声清晰可闻。 老修女在登记簿上划下最后一个花体字母时,沈骞突然用不再那么蹩脚的德语说,“Danke sehr(非常感谢)。” 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冥冥中的谁。 “那等西港的玉兰花开了,我就来接你回家,到时候补给你一场婚礼,不需要铺张浪费,简单而别有新意,只为告诉所有人我们已经是夫妻的好消息……够有诚意吗?” “滋啦”的电流声划破安静的夜,巷口突然亮起的路灯惊醒了回忆。 葛迪佳不好意思地抬手蹭了蹭鼻尖,真实如矢车菊一样的蓝宝石钻戒圈在她的指尖。 “原来你不厌其烦的闹脾气是想要一场婚礼?”沈骞失笑,伸手捋过葛迪佳的鬓间碎发,一点点地凑近后,鼻尖若有若无地触碰时轻声道,“那今晚还想占我的便宜吗?” 他的气息带着雨水的清冽,却比慕尼黑的任何一场夜雨都温暖。 第3章 混蛋 晨光刺破纱帘时,葛迪佳正蜷在床沿酣睡。 未阖严的窗缝漏进咸涩海风,将昨夜纠缠的气息搅成漩,酒精与雪松香里浮沉着**的咸腥。 她裸露的脊背浮着细密疙瘩,却盖不住那些更早烙在肌肤上的红痕,宛如被朝露浸润的玫瑰锈斑。 托了沈骞的福,回国数月梦魇渐少,昨夜锁骨凹陷处盛着的月光,竟比任何安定剂都温柔。 半梦半醒间葛迪佳向后摸索,小腿蹭过冰凉床单。 “沈骞……”尾音在空荡的卧室碎裂。 凉意蛇行着爬上脊椎,她终于拽起滑落的双人蚕丝被。 水蓝缎面随着动作漾起波纹,腰窝残留的钝痛突然鲜明,留存着他昨夜扣紧的掌印。原来孔雀开屏时,尾羽背面竟是这般狰狞模样。 丝质床单吸饱了晨露般的凉,滚烫的余温早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他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葛迪佳心中猜想着不禁蹙起眉头,“不至于吧,就占了一次便宜,这么纯情?” “可是明明是他主动送上门的诶,我只是没有拒绝而已,他这是闹哪出呢?” “天天端个架子像只高傲的公孔雀,讨人厌的沈王爷。” “······” 脑子的剧场正上演着荒诞剧,刻薄台词在意识流里横冲直撞,某些词汇甚至需要自动消音。 这倒是印证了外界对她“甜心脸刀子嘴”的评价。 跳痛的太阳穴预示着她的情绪波动一时太大,驱赶了继续躺在床上晒太阳的惬意和继续骂沈骞的乐趣,葛迪佳不紧不慢地起了床。 客厅里,晨起的生命不只有开始吞吐氧气的绿植,苏醒的尘埃到处跳跃,阻挡着光线的穿越,升腾起微茫,恰到好处的飘来清新的茶香。 沙发上的人坐得悠闲,栗色的波浪卷发垂落在袅袅徐徐的热气间,瓷白色点茶壶提在她的手中显得格外的精致。 葛迪佳推开门看到这优雅的背影,不禁愣住,生生停止了打了一半的哈欠,慌忙地收了收睡袍的衣襟,犹豫后试探的喊了一声,“阿姨?” 女人似乎是被她吓到了,差一点打翻了手下的杯盏,少许停顿后慢慢地放下茶壶,转过纤细的腰身,玩笑似的开口道,“叫妈是不是好一点?” 沈骞名下的这间公寓,知道大门密码的人太多,但少于不速之客。 “典染姐,你怎么回来了?”葛迪佳惊喜地从沙发背后将典染抱住,和她说话时却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来看看你啊。”典染拍着葛迪佳的背温柔地摩挲着,“比刚回国的时候胖了点了,看来你们家小马哥把你照顾的不错呢。” “想必是婚后生活一切和谐吧?”典染打趣地问着,葛迪佳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 察觉到她反应的异样的典染没有在意,拉过葛迪佳的说自然地说道,“你们家真的是除了啤酒就是茶,连一包速溶的咖啡都没有,好在沈骞的茉莉花茶品质都不差,配我特意从北市给你带回来的椒盐酥刚刚好。” 葛迪佳不喜甜食的习惯,从未向周围人说过,只是目前为止大家都足够了解她的喜好了。 清淡的茉莉花香萦绕的鼻尖,葛迪佳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甘甜混杂着淡淡的苦涩瞬间蔓延在整个口腔。 “沈骞知道你来?”她拿着一块椒盐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典染品茶的动作停滞,眼珠转了几圈才淡然地回了一句,“当然。” 以为典染是被叫来说客的葛迪佳默不作声地喝茶吃糕点,安静的空气使她的情绪更加敏感。 典染转腕斟茶,白金腕表在晨光里划出冷芒。曾经盘踞在旗袍上的牡丹纹,如今化作西装驳领处若隐若现的珐琅胸针。唯有那双眼仍带着“酒家”时期蚀穿人心的特质。 她盯着葛迪佳不断进食的姿态,偷偷勾起了嘴角,半晌才又若无其事地提议道,“补个觉,晚些我们一起去看看许峙吧。” 西港市人民医院,顶楼的特护病房像个温馨的牢笼,葛迪佳依靠在门边,借着缝隙里溜进来的微风试图得以喘息。 许峙的身上插满了仪器与当初她回来时的状态并无一二,甚至比他远在异国疗养院的母亲还要糟糕。 当初葛迪佳出国时,许峙作为“酒家”的另一个合伙人,虽然比她年轻几岁却给予了她无条件的帮助和支持,起码在德国的几年,葛迪佳无需为衣食住行而愁苦。 因此出于报答她也曾心甘情愿地陪伴着许峙的母亲被一同束缚,直到那家病房里只剩她自己度日如年地倒数着时间,等待沈骞出现的那天。 查房的护士推门而来,葛迪佳直了直身体,挪了位置说话时不愿与对方对视。 “心儿今天不在吗?” 沈骞的小侄女从许峙意外受伤以来一直都在医院陪护,那姑娘美的不可方物,性子也是她少见的执拗。 “纪小姐一早就有事出去了,临走前提议叮嘱我们照顾一下许先生的情况。”护士莞尔,随后补充道,“还是沈老师来接得她呢。” “是嘛······”葛迪佳尴尬地笑笑,她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没想到会得知沈骞的行踪。 看来他是找他小侄女去诉苦了,他们叔侄俩在感情这件事上谁也不比谁过得容易呢。 西山落残阳,不久后纪钟歆也该回来了吧。 “来啦来啦!”在卫生间里躲了近二十分钟的典染端着个小盆冲了出来,越过门槛时,她故意跳了一下,结果便是滑稽般的左脚拌右脚,将盆底堪堪廖廖的水系数泼到了葛迪佳的衣摆上。 “呀!”典染放下水盆大叫一声,连忙拉着葛迪佳走出来病房,语气毫无歉意极其生硬地说道,“快!回店里换个衣服吧。” 护士看着她二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沈老师真是不容易啊!” 葛迪佳的工作室里,典染翻箱倒柜地从她的衣橱里找出那件藏在最深处的吊带礼服长裙。 真丝为衬,开叉处做盘扣,丝滑的绸缎面料上拓着别致的暗纹提花。 “这是啥植物的叶子?芭蕉?” 典染举着衣架在葛迪佳身前比划着,对方阴沉着脸,眼神里流露出的都是不高兴。 “你咋了?咋不说话呢?” “你猜呢?”葛迪佳偏头反问,“你是不是故意把我衣服弄湿的?” 典染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大姐你别搞笑好不好?我这么做的好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们学法律的都是懂得怎么违法不犯罪的人,哪怕我有证据也无法定的你的罪吧。”低头扫过浸染水渍的衣服,葛迪佳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典染依旧乐此不疲的拿着那件长裙晃来晃去,搞得葛迪佳只好试上身,一方面窥探出她的是何居心,另一方面安抚她自己的情绪。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着空气与皮肤,高低起伏的错落后,华丽陪衬的淡雅的美人。 量身定做的外衣紧贴着葛迪佳流畅的曲线,勾勒出她高挑和恰到好处的身段。 “很美。”典染勾起唇边,笑容里闪过得逞的窃喜。 葛迪佳望着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如此的设计和她现在的创作理念大相径庭,可这件工作室的每一件衣服,无一不是出自她手。 “这个上面的是孔雀竹圩,白昼敛叶夜展颜。”葛迪佳抚摸的银丝绘画出的画作轻声道,“一种看似很好养活却莫名挑剔的植物。” “像沈骞一样,对吧?”典染的手搭在葛迪佳的肩上,透过镜像,直直迎上前者迷离的目光。 那一年,认不得沈骞是谁的葛迪佳看着他狼狈却挺拔的背影时,吐口而出的评价是,“他好像《功夫熊猫》里的沈王爷。” 孤傲又温润,理性又偏执,瞻前顾后的矛盾体不惧终有一死。 “那只孔雀是只连跳求偶舞都会克制的矜贵少也,可你拔他了毛,才知道他也会疼。” 典染的手指扫过葛迪佳的肩峰冰凉的触感叫她忍不住颤栗。 放空几分她自嘲式的呢喃道,“看来我们都是困在羽镜迷宫里的飞行动物啊。” “换衣服去了啊。”葛迪佳说着提起裙边要往更衣室走去。 典染迅速拦住了她,“为什么?” “你说呢?”葛迪佳侧颈展示着她光洁的后背以及点缀其上的佳作,“我有草莓田,你要吃吗?” 没有了长发作为遮挡,典染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块一块分布不均的红痕,她不得不在心中默默感叹,“沈骞真的是深藏不露啊。” 被欣赏过后的葛迪佳再次要走,典染反应有些激动,猛然将她抵在落地镜前,略带威胁道,“你等会,我想办法解决,但你不能换衣服,否则我会难过的!” 典染口中的“难过”意为“难以通过”,当然与葛迪佳所理解的那样不同。 于是在她茫然地不明所以之时,典染以最快的步伐跑了出去,留葛迪佳一人乖乖地依靠在墙边。 冰凉的墙体吸吮着甘甜的芬芳仍不知疲倦地偷偷和少女的肌肤交换了温度。 典染顶着凌乱的发丝回来时,葛迪佳缓缓地从冰冻的时光里苏醒。 “把这个穿上就好了。”典染说着将纯白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葛迪佳的身上。 雪松的香气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肩膀。 “沈骞的衣服?”葛迪佳有些惊讶,“他在店里?” “嗯……”典染眼神飘忽地点头。 葛迪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快到营业时间了。 麻利地穿上外套,她挽起长发走出来了房间,不容典染再拖延时间半分。 前厅汇集的客人比往日多了许多,葛迪佳错愕地放慢了脚步,抬头发现了许久不见得前台主管李辉正站在门口接待。 “什么情况?”她疑惑着想要去找人问清楚,典染忽然拉着往内场走去。 长廊的灯与地面上的蓝色小花,相互照应,营造出星海似的浪漫。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葛迪佳的眉心皱得更深。 来往的男女老少从她眼前如幻灯片闪过,酒保端着站满高脚杯的托盘穿梭,俨然“酒家”不再是酒吧,而是要举办一场酒会。 葛迪佳环视着每一个角落,处处透露出令她心跳加速的神秘。 不远处的吧台里,沈骞的小侄女纪钟歆疲惫不堪地坐在高脚凳上吹刘海。 “心儿?”葛迪佳唤了一声,没能得到回应,她只能穿过人群向纪钟歆靠近。 然而却差点与迎面走来的人撞到一起。 对方是个恬静的女孩,脖间悬着一枚银色的帆船吊坠牵扯着葛迪佳的注意力。 那枚吊坠很好看,可惜有些旧了。 她这般想着,在与女孩擦肩的瞬间,舞台上响起了手风琴的悠扬。 沈骞背坐在追光下,白色衬衫上隐约的蝴蝶提花随着他的演奏而翩翩起舞。 “sol sol sol mi mi sol,sol do la sol sol……” 轻松欢乐的韵律跨越了几代的经历,将葛迪佳定在原地。 耳旁传来了苍老又颤抖的声音,“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蹩脚又不熟练的赫哲族语言每一个音节足以让葛迪佳平静。 手风琴流淌《鄂伦春小调》的刹那,葛迪佳耳畔炸开松针簌簌声。 记事起,躺着奶奶身边听她唱童谣才能入睡的女孩在跌跌撞撞地迷雾中,摸索到了返程的方向。 “李奶奶?”她转过身,看到了真实的曾经。 老太太见到葛迪佳后混浊的眼眸中盈上了欣喜,“佳丫头。” 亲切的称呼打破了音符的流畅度。 沈骞的手指错乱地摁在琴键上,他如同锈涩的旧物件背负着沉重的回忆艰难地从过去转到现在。 隔着人海对望,那一目光里长存着他与葛迪佳初见时的蓝色清晨。 第4章 爱上,第一个混蛋 葛迪佳的十八岁,高三开学前,因为沈骞的到来,八卦的夏天偷偷拉长了溜走的尾巴。 短暂的暑假过后,偏僻的东宜高中高三分校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隐约热闹,位于三楼最里侧的理科十三班则是最吵闹的唯一来源。 七嘴八舌的教室内,女生凑在一起聊八卦,急着抄作业的男生扯着嗓门地满地乱窜,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安静地自己的座位上忙着手头上的工作,难得葛迪佳也埋头俯在课桌前,正在认真地捣鼓着什么。 窗外的树影缠绕着晨光落在她时不时剧烈颤抖的脊背上,捏在手指尖的粉红色纸张浸染了汗水微微发皱。 葛迪佳突然玩心大发,像是不安好心的小偷,准备环顾四周后暗自作妖,却转头对上了五分钟前被班主任叫走的死党李慕航。 她被吓得身躯一抖,要不是怕打扰到只有在学校才能熟睡的同座她必然会赏给对方今日份对于家人的初次问候。 “佳哥你贼眉鼠眼的,干哈呢?”李慕航好奇的脸说着越凑越近,沙皮狗般的褶子脸几乎贴到信纸边缘。 葛迪佳猛地合拢掌心,指甲在信笺边缘掐出月牙状褶皱。 凭借两人自初中以来建立的友谊和厮混已久形成的默契,李慕航当然了解葛迪佳每次胡闹前那张娃娃脸上流露出的“做贼心虚”其实是不怀好意。 毕竟当初年少的他可是被她甜美的外表骗得甚是凄惨。 也许是出于报复,李慕航近几年来早已炼就了一番厚脸皮的功夫。 葛迪佳越想秘密行动,他越想讨人嫌,不出所料地喜提咬牙切齿的“滚”字一枚。 如果不是怕吵到同桌江寒露睡觉,葛迪佳还会满带微笑地赠送给李慕航两记电炮。 但一直以来以嘴皮子利落出名的她,动手用武力解决问题才不是她的风格。 悄默声地把手里的东西藏进书桌,葛迪佳似笑非笑地扭头问道,“你干啥去了?” “搬桌子去了呀。”李慕航拍了拍多出在教室最后一排,他与葛迪佳过道中间的新书桌,“阿杜说新同学今天就来了,让我们做好迎接准备。” 十三班的班主任叫杜旭丽,是雷厉风行的中年女性,因为工作性质导致声带受损再加上姓氏的加持被这届学生亲切的称呼为“阿杜”。 “哦。”葛迪佳没所谓地应声,再看李慕航还在不死心地往她的书桌里瞄便好意提醒到,“你不会是忘了自己还有二十六张卷纸没写呢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倾着身子,将手肘抵在桌面桌面上,指了指黑板上方的挂钟补了一句,“现在是七点零八,阿杜还有二十二分钟抵达战场,一分钟一张卷你都写不完。” “有时间烦我,还不如自求多福。”葛迪佳说完幸灾乐祸的歪头坏笑。 作为高二中途接手东宜高中有名的混子班,杜旭丽采用的教学模式所谓是放养式驯服。 但比起葛迪佳这么个纸老虎,李慕航更加畏惧能驯犬的阿杜,以至于哪怕心有怨言也要先把作业补完,毕竟杜秀丽的奖罚实在是太过于分明。 想想就脊背发凉的李慕航,顾不上早上补救计划被打乱的插曲,他赶忙抱起葛迪佳的书包跑回座位上,好不容易翻到她的卷纸,上面却全是空白一片。 猛然想起来,葛迪佳因为期末考试,理科成绩都及了格,语文依旧是全学年第一,阿杜免了她的所有作业,只有一项英语单词抄写。 同样的都是玩咖,李慕航不得不佩服葛迪佳俊杰般的隐忍和能屈能伸。 与时间赛跑的他扯过全班倒数第一的作业,开启了鬼哭狼嚎的配乐,偏偏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愣是没吵醒江寒露。 葛迪佳无语地笑笑,她身边类似的奇葩真的是不少。不着调的男闺蜜,回家追剧上学睡觉的女死党,连带着她也不是什么好鸟。 无声地又瞧了一眼旁边的空座位,葛迪佳默默发誓与“新”同学保持一定的距离,毕竟人家可是整个东宜高中的神秘学霸。 从高一分班就出现十三班新生名单上的人,从未露面,却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 据说是个公子哥,因为瞧不上东宜高中的教学水平借读到西港二中了,倘若没有高考政策的规定,想必这个沈骞也不会在如此重要的节点回到生源地吧。 略有感触的葛迪佳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沉思,半晌后自言自语吐槽着自己瞎代入。 最后一排角落传来江寒露均匀的呼吸声,季航正用橡皮擦在课桌刻字。李慕航抱着一摞空白卷纸在座位里哀嚎时,晨风掀开了葛迪佳压在作业本下的半截情书——“致橡树”三个字在光晕里泛着水痕。 阴冷的走廊,微风穿堂带来暑气过后的凉爽,一片香樟叶走进了教室中。 杜旭丽被吹得鼻尖发痒,她作为一个严重的鼻炎患者一到换季时真的是难过,喷嚏想打想不出,冷空气还再刺激更加难受。 走在左侧的她路过一个又一个的窗户口,克制着想关窗的冲动。 杜旭丽强撑着,低头蹭了蹭通红的鼻头,身边的人慢慢停了脚步,从后绕到她的另一侧,无意间解决了她的困扰。 “谢谢你啊,沈骞。”杜旭丽大方地道谢,自以为十分潇洒,未料到此刻她匹诺曹似的红鼻子有多么滑稽。 沈骞闻言微微颔首,“应该的,杜老师不用客气。” 清瘦的男孩说完便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他的身材并不像同龄男生一样结实,但他是少有的细心。 杜旭丽生长在训犬师家,跟人跟狗打交道,眼光向来独到。 沈骞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都体现出良好的家境和教养,杜旭丽看到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学生的第一眼就心生喜欢,无关成绩,仅仅欣赏他的高情商。 “听说要以东宜高中学生的身份参与全市所有考试的排名是你向西港二中提出的条件?”杜旭丽开门见山的问道。 沈骞坦然地回答,“是的。” 杜旭丽稍带不解地继续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是东宜高中的学生。”沈骞淡淡一笑,“西港二中的教育资源确实比较好,可是杜老师,人在追求更好的同时,不应该忘本吧,至少我的家人是这么教我的。” 话毕,杜旭丽忽然觉得他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达眼底的肤浅。 干净的短发配着一副银边眼睛,看似成熟的矜贵少年却终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未成年。 杜秀丽满意地勾了勾嘴角,赞同道,“你说得没错,咱们学校和西港二中存在一定的差距,再加上近几年来,并没有培养出法律专业相关的毕业生。” “但是沈骞,我知道你想考国内顶尖的法学院,那既然回来,不如试试?”杜旭丽说着驻足侧身向沈杄表达出了共同合作的意向。 比起大多数老师欢迎新生的传统方式,沈骞也觉得他的新班主任有趣几分。 瘦高的他谦虚地抬起双手,算是与杜旭丽达成了共识,殊不知中了记。 卡着七点半的早自习铃声,杜旭丽和沈骞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教室。 先前的纷乱一瞬间恢复成安静又和谐的场面,着实有些平淡。 杜旭丽清了清嗓子打算帮沈骞做个引荐,鼻腔深处突然炸响一串喷嚏,在教室穹顶下回荡成二踢脚的脆响。 粉笔灰从讲台腾起,在晨光中勾勒出喷嚏的抛物线轨迹。 李慕航原本猫在角落里疯狂地“补牢”奈何忍不住嘴欠的毛病,非要搭腔,“阿杜您这是为了欢迎我同座在那放炮呢?” 气氛严肃的教室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嬉笑和喧闹,终于有同学开始光明正大的打量起站在讲台前的沈骞。 杜旭丽忙着找面巾纸捂住嘴,任凭花痴的女生叽叽喳喳个没完,奇观的是唯有最后一排的四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角落里的季航情况特殊,李慕航忙着奋笔疾书,江寒露一如既往的埋头苦睡,反倒是葛迪佳少有的没凑热闹。 杜旭丽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防御性反射,她悄悄地走到葛迪佳的身侧,在被发现前发出有史以来最阴阳怪气的爆鸣。 “哟哟哟,我们的大才女搞创作呢啊?”杜旭丽两指夹起信纸,金属镜框折射出寒光。 虽说葛迪佳学习成绩一般,但写得一手好字,擅长鼓弄鼓弄文学。 平时杜旭丽对她偶尔的摸鱼表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看到她桌面上那张粉的冒泡的信纸丝毫没有给她留情面的意思。 人赃俱获,葛迪佳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 “早恋”在杜旭丽那里并不是违例,前提是犯错的人不能是她。 粉红色信笺在晨风中舒展,葛迪无助地环顾四周,大部分分散到她身上的注意力在杜旭丽强大的气场逼迫下又回到了沈骞身上。 最后一排四个身影凝固成不同姿态:江寒露的睫毛微微颤动,李慕航的圆珠笔在卷面戳出墨点,唯有季航眨巴着无辜的小眼,冲她憨憨一笑。 葛迪佳耳垂泛起的潮红,正顺着脖颈蔓向锁骨。 沈骞站在讲台阴影里,袖口露出复古的腕表。 杜秀丽并不准备给葛迪佳逃脱的机会,合上那张纸,带着她来到讲台旁边。 沈骞在左,她在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被抓包的苦命鸳鸯。 他平静的眼眸与她的视线碰撞的一刻,葛迪佳内心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慌乱。 杜旭丽也意识到了场面的尴尬之处,她刚要让沈骞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后回座看戏,葛迪佳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杜姐,我冤枉啊。” 葛迪佳委屈巴巴地说着,杜旭丽冷脸问她,“冤枉什么?” 手指磋磨着衣摆,紧绷了神经,脑子里空空白白,周围太过安静。 “说说吧,这是又哪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被你的外表所蒙骗住了而误入了歧途,还是说······” 杜旭丽抬了抬眼镜框玩笑似的又补了一刀,“这情书是你送给新同学的见面礼?” 第5章 爱上,第一个混蛋 骄阳穿透教室里的玻璃窗,沈骞表盘边缘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葛迪佳盯着那道游移的光,看见少年腕间青色的静脉微微凸起,像是藏匿在苍白皮肤下的古老河道。 视线沿着少年清瘦的腕骨滑落,最终湮没在第一排同学的数学练习册的三角函数里,并在余弦定理的公式旁灼出硬币大小的焦黄痕迹。 “致橡树......”杜旭丽用指甲刮擦着信封边角,粉笔灰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簌簌坠落,在深蓝色套裙上晕开霜色。 “那请咱们的语文课代表说说,凌霄花和春雨的意象都代表了什么啊?” 葛迪佳挺直脊背,她单纯地以为答对问题就可以逃过一劫。 帆布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吱呀声,任马尾辫在肩胛骨间轻晃,“凌霄花攀附的是世俗眼光,春雨腐蚀的是......” “是教导处徐主任种的法国梧桐。”李慕航突然插嘴,他的后脑勺枕在交叠的双手上悠哉悠哉,“上周刚被我八哥浇了黄金液。” 他说到“黄金液”时故意拖长尾音,引得全班男生发出心领神会的窃笑。 季航的美工刀在课桌上刻出新的凹痕,木屑簌簌落在校服裤子上,像下了场微型雪。 杜旭丽握着板擦的手背暴起青筋,作为全市最年轻的省级优秀教师,她训犬师的身份始终是学生们乐此不疲的谈资。 此刻板擦敲出的三短一长哨音,正是牧羊犬“八哥”学会的第一个指令。 突然的寂静中,葛迪佳嗅到空气里漂浮的自然气息。 她伸手抽走杜旭丽指间的信笺,粉红色信封在晨风中舒展成蝴蝶的形状,边缘沾着两点墨渍,像是写信人午夜时分犹豫的笔尖悬停。 “知道阿杜你开明。”少女尾音轻扬,“但总得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展开的信纸上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完全不似葛迪佳平日里洒脱的风格。 “你曾说过和数学一样的是法律,只要问题正确,答案就会正确,没有灰色地带。” “你都没有向我提出问题。”她说着凑近,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又怎么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呢?” 信纸被重新塞回杜旭丽掌心时,葛迪佳瞥见沈骞推了下金丝眼镜。 杜旭丽扫了一眼后将情书拍在沈骞胸前,“喏,新同学,见面礼。” 葛迪佳眼睁睁看着沈骞修长的手指抚平信纸折痕,晨风恰好掀起窗帘,将香樟树影投在他清瘦的锁骨上。 “那我们能回去了?”她笑地天真,神色难掩劫后余生的狡黠。 杜旭丽摆手的瞬间,窗外的阴影漫进教室,将两人鞠躬的身影拓印在墨绿色黑板上。 回座位的过道铺满细碎的光影,葛迪佳数着自己帆布鞋踏过的菱形光格,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挲的沙沙声。 “沈骞,等一下。”杜旭丽打断了葛迪佳的小趣味。 当她说出让沈骞就地做一个简短自我介绍时,葛迪佳恰好踩到一个完整叶影。 “我是沈骞,马底骞,高三的时光我们互相关照。”少年声音带着初春薄冰的质感。 葛迪佳转身的瞬间,看见他锁骨处晃动的树影突然凝固成墨色,仿佛有人用狼毫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重重顿了一笔。 她与沈骞对立,彼此笼罩着一层待参透的神秘。 待他们两人归位,杜旭丽按惯例简要地交代了一下新学期安排。 她的高跟鞋跟敲击地板的节奏,与教室后排饮水机的滴水声形成二重奏。 直到铃声响起,她才不紧不慢地说宣布道,“今天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各科课代表把作业收齐送到办公室。” “啊......” 粉笔头精准击中李慕航想要抗议的嘴,在他下唇留下新月形白痕。 季航低头寻找杜旭丽的武器,刻刀在木质桌面上刮擦出焦躁的声响,江寒露在梦中发出声不满的喟叹。 葛迪佳则是盯着沈骞将情书对折塞到书桌侧边。 余光偷偷地扫射着她的视线。 午休结束的铃声都响了三遍,最后一排的五个人仍形成着三层夹心饼干的姿态。 阳光穿过李慕航乱糟糟的发梢,在葛迪佳的手臂上织出蛛网。 葛迪佳抱着衣服懒得睁眼,校服布料摩擦脸颊的触感让她想起奶奶的棉质花布。 李慕航趴在桌面上装死,季航依旧在搞创作,美工刀尖挑开木质纹理的姿态,像外科医生在进行精密解剖。 江寒露忙着收垃圾,塑料袋窸窣的声响中混杂着拆包装纸的脆响,她又在偷吃抗焦虑的保健药片。 沈骞合上书起身走了出去,椅脚在地面拖出短促的呻吟。 “收作业啦。”学习委员困顿的嗓音莫名的更加催眠。 他校服领口别着的金属徽章在阳光下反光,晃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哈欠连天的教室里,一声尖叫惊如闹铃。 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撞碎了香樟树影织就的网。 “季航!我的卷纸啊!”李慕航表情夸张腾然站起,椅腿刮擦地砖发出刺耳声响。 手里展示着镂空仅剩黑色字纹的八开纸,阳光透过孔隙在地面织出不规则的投影。 杜旭丽闻声从后门走进,带进一阵穿堂风,吹散了江寒露发梢的茉莉花香。 她闲庭信步地来到沈骞的桌边,抽走了李慕航手中的杰作。 那真是堪比窗花也不为过,每道镂空边缘都异常光滑,像是用某种专业工具切割而成。 “啥意思?补不完作业就开始作妖了?”杜旭丽冷眼质问,她的指甲在沈骞的桌面敲击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 李慕航赶忙摇头否认,“杜姐!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啊,这一上午课我都没听就在这忙活这二十几张卷纸。” 他举起的手指沾着薯片油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我真的写了!但是你看季航啊!他把我的劳动成果都毁灭了!”声音里带着刻意夸大的哭腔,像是情感爆发的最佳男演员。 李慕航边说边跺脚,摇晃着身子像只细长的蛆。 进进出出的教室,来回有人走动,除了葛迪佳和江寒露,无一不将目光投射到最后一排的三连桌上。 杜旭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嫌弃和凛冽,她真的是见过太多集李慕航即兴而起的情景剧了。 “谁能给你作证?”她直视着季航,那孩子一件无辜的模样,随后将视线转到了回来的沈骞身上,“你能吗?” 沈骞擦手的动作一滞,潮湿的面纸被他默默地藏在掌心。 “我证明,他上午真的没听课,卷纸也确实写了。” 沈骞的声线平稳得像法庭证词,每个音节都经过精心校准,唯独言辞也是恰到好处的模棱两可。 他说完挑了挑眉梢,李慕航趁着杜旭丽没注意,疯狂地向他抱拳讨好。 杜旭丽轻笑一声,眼角细纹里藏着看透一切的锐利。 “行,那以后李慕航和你就是一条船上的了,沈骞,我希望你能一直护住他哈。” 一句话在的空气中发酵,隐约透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沈骞心虚地强装淡定,点点头顺势答应。 李慕航不光平安无事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好兄弟。 吵闹一番过后,教室里回归到井然有序的凌乱。 葛迪佳慢悠悠坐起,听见脊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侧目不经意看到狗腿子一般的李慕航正在向左感恩季航向右讨好沈骞,他谄笑时露出的虎牙尖沾着油炸食品的渣渣。 英语课代表走近时,怀里的作业本在沈骞课桌边缘擦出浅白划痕。 葛迪佳套出作业本顺手接过江寒露递过来的作业,触到对方指尖冰凉的瞬间,忽然如同有种浸入冰窟的触感。 收回视线的一刹那,她才注意到座椅下面的一张张小方纸。 粗糙的纸质泛着木纹,边缘残留着平整的割痕撕痕,似乎与李慕航那残破的作业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试卷。 葛迪佳直身依靠在椅背上,黑色的签字笔虚晃晃地抵在她的虎口处。 【沈骞中午也没午睡?】 纸条滑过桌面,停在了江寒露眼前。 【嗯。】 【他干吗了?】 【看书……海底两万里……】 【???】 葛迪佳满脸写着疑惑地与江寒露对视,后者耸了耸肩将外套叠好铺在桌面。 她将纸条折成小船推进笔袋,船头恰好指向沈骞桌角未干的蓝墨渍。 生物老师的诵读声与窗外蝉鸣共振,江寒露枕着《遗传学》沉入梦境,睫毛随呼吸轻颤。 高三的生活意味着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和一盏又一盏的灯亮了又灭。 冲出教学楼的学生们沐浴着月光,伴随着廖廖星辰离开校园。 江寒露和季航在正门口由季航的母亲接走,他们两家顺路,向来一起走。 葛迪佳充满疲惫地边走边走拉伸动作,李慕航背着两个人的书包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小葛!”路过收发室,门卫李大爷窜了出来,吓了李慕航一跳。 葛迪佳下意识地白了他一眼,应着老李问,“怎么了?” “我刚才听门口遛弯的人说啊,最近变态可多,他们楼里住着的女学生晚上放学后被尾随了呢,你家住的远还偏,回去可得注意安全。” 李大爷苦口婆心地告诫,葛迪佳刚准备感谢对方的好意,李慕航非要插一句嘴。 “大爷我俩一起回家!你怎么不告诉我注意安全呢?” “还有佳哥是我护送回家的,你说这话是不相信我能保护她了?” 李慕航双手放在肩膀上固定着下滑的书包带,不服气的模样活像扛了两个炸药包。 李大爷撇嘴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说道,“赶紧去取车吧,一会儿后门锁了。” 回屋前老李仍旧没忘了再嘱咐葛迪佳一遍。 跑去车棚的路上,李慕航不依不饶地追问,“佳哥,李大爷啥意思?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大爷那是看透了你。”葛迪佳接过他右肩上的蓝色书包补刀道,“从小到大,胆量还没有体重的零头沉,你不拖累我就不错了,指望你保护我,除非太阳西升东落。” 两个人打趣着去取自行车,老旧的灯泡闪着不规律的暖光,恰好沈骞从栅栏外经过。 白色的高级变速山地自行车流转出悦耳的声音,葛迪佳和李慕航却同时注意到他后座上的粉色小花垫。 “哇哦,沈骞这匹马挺野啊。”李慕航不由自主地感叹。 葛迪佳收紧了眼眸反驳他道,“那叫闷骚。” 她还隐藏了半句话——真是像极了公园里那只不轻易开屏的公孔雀。 第6章 爱上,第一个混蛋 立秋后的晨雾里裹带着槐花香,六点一过,太阳仍然处于盛夏时节的作息,解开夜禁释放出新一轮的澄明。 老城区苏醒在烟火气十足的早市里,也流窜在精神抖擞的东城公园。 退休的陈主任领队在入门处的小广场打太极;原本只是拖着老头减肥的孙阿姨如今已经组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晨跑队;方大爷领着他的鸟孙子对着大树开嗓,引得早出园的禽类跟着声声对唱。 葛迪佳踩着露水浸湿的方砖路,塑料水桶里晃动的清水倒映着薄云。 这是她偷来的第五年晨光,唯有此刻葛迪佳不是困在函数与语法里的高三生,而是方砚池边临风的狼毫 “陈爷爷,借您的风水宝地润润笔。”葛迪佳将水桶搁在太极图阵边缘,惊起了几片落脚的银杏。 陈老的白鹤亮翅晃了晃,集中注意力后开口,“小葛今天偷了懒,日头都晒着书法家的砚台了。” 葛迪佳转了转僵硬的手腕诉苦着,“陈爷爷高三好苦的,我昨晚写作业写到了半夜,今早我奶奶喊了我八遍才把我叫醒,你都不说心疼我一下呢。” “心疼心疼。”陈老连忙应和。 葛迪佳扬起明媚的笑脸,心满意足地将地毛笔浸湿,闲适地看热闹。 广场西侧传来清脆的鸟鸣,方大爷提着鸟笼踱步而来,笼上的鸟儿和着收音机里的《叹情缘》,竟真的唱出了几分韵味。 “小葛这么辛苦还能坚持早起练字,不错不错,点赞点赞。”老人家笑呵呵地递来包核桃仁,“吃点,补补啊。” 精明的鸟儿跟着重复,“辛苦辛苦,补补补补。” 葛迪佳自然地接过,顺手打赏了一下小鸟,逗趣间,晨跑队正巧绕到了第三圈。 孙阿姨红扑扑的脸上沁着汗珠,气喘吁吁地走过来,“瞧瞧我们佳佳都有黑眼圈了,这是阿姨早上现煮的鸡蛋,老法子,蛋清吃下,蛋壳滚三滚” 话音未落队伍里的其他阿姨齐刷刷地从腰间挎包里掏出小零食,硬是把葛迪佳的书包塞地更加满档。 “谢谢各位美女们,爱你们呦。”她笑得乖甜,惹人怜爱。 阿姨们跟着她一起比心,彼此感受着母女之间互动时的温馨。 当第一缕金阳攀上凉亭,葛迪佳扛着毛笔思忖着书写内容,一瞬间闪过她脑海的是那首《致橡树》。 风吹过地面上的水痕在青砖上蜿蜒生长,每一笔都带着露水的清冽,勾勒出每一笔的苍劲有力隽秀飘逸。 空气中的氤氲带着文字的气息,最后只留下一句。 葛迪佳欣慰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身后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道懒散至极的男低音。 “佳哥……”拖着长调的男声如浸了水的二胡弦。 李慕航游魂般飘来,校服领子睡成斜塔状,睫毛上还粘着昨夜的困意。 他的鞋尖碾过未干的水迹,“地”字的最后一笔碾得支离破碎 笔尖凌空劈下,悬在他鼻尖三寸,不满地吼道,“你踩我字了!” 李慕航熟练地后仰,仍任由沾染了尘土的水滴坠入脸上的沟壑,“青石板又记不住你的大作。” “这叫雅调!你懂什么?”葛迪佳修改着未干的水迹,“你如果早来不了能不能稍微晚几分钟到?笔墨都没干透呢!你现在出现真的很碍眼。” 她怼起人来的冷言冷语丝毫不顾及任何人的情绪。 李慕航却早是习以为常,他横行移动到理石台上,迷迷糊糊地坐下后,臀部传来阵阵寒凉。 “咱就不能在家写吗?”李慕航微微仰头,眯起双眼,手精准地摸索着葛迪佳包侧还热乎的干粮,“宣纸能有几个钱?” 葛迪佳无情无义地丢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你是不是傻?这么多年了还没明白,青石板不比宣纸值钱?” “哦。”李慕航睡眼惺忪地猛灌一口养生茶,厌足地打了一个长嗝。 “你奶没给你做饭吗?你又开始混我的吃食!”葛迪佳一把夺过自己的书包,愈发地没有好气。 李慕航边伸懒腰边回她说,“做了,疙瘩汤,你愿意连续十几年一直喝吗?” 葛迪佳无味地咂咂嘴,内心升起了一丢丢的同情和理解。 “走吧,保安王子都来换班了,咱俩也该去学校上岗了。”葛迪佳背上书包,单手拿着自己的晨练伴侣,空闲的手臂高举和门卫处的李大爷打招呼。 老李作为东宜市内保安届有名号的人物,无儿无女常年居住在各大单位的最佳观景位,也是李慕航和葛迪佳从初中到高中的第三搭子。 车铃惊破晨光时,方大爷的鸟儿唱窜了音,吓得席地而坐的麻雀愤然而起。 李慕航生无可恋地闭紧了双眼,不在意地走在前面。 葛迪佳好奇地转身,看到的是银杏叶恰好掠过沈骞的白衬衫。 单车上少年脊背如未出鞘的唐刀,将地上的影子裁成两半,散水墨还保留着:“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孔雀也住老城区?”轻声的呢喃隐着惊喜。 梧桐巷里飘着的油条香每日监管着早自习。 葛迪佳半倚在江寒露的身上,机械式地往嘴巴里塞核桃,耳朵却竖得尖尖地接收从隔壁传来的信号。 “小马哥你今早去街心公园了?”本就自来熟的李慕航因为昨天沈骞的“出手相救”,自然而然地和人家成为了好兄弟,甚至赠予了他专有的特别代号。 沈骞向外掏书的动作没停,神色一敛想了想才说,“啊,我家住那附近,今早是去西门口的老奶奶那里买甜蛋汤了。” “你居然喜欢甜的?”李慕航十分不理解。 “我一般。”沈骞淡淡一笑,“家里的小朋友喜欢。” “小朋友是?”李慕航随手拿过沈骞的桌面上的《海底两万里》继续追问。 沈骞无所谓地和他闲聊,“我的小侄女,在附小上六年级。” 李慕航大致翻阅地书页,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看小学生必读书目呢。” “你说这个啊?”沈骞失笑接过书,“这是我她借的,我非常喜欢尼摩船长,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作是我的童年偶像。” “啊?”李慕航的脸部表情愈发皱巴,“你不是喜欢法学吗?怎么又喜欢航海了?” “法律是我的选择而不是理想。”沈骞轻轻地摩挲地封面,嗓音低沉了几分,“如果可以将来的某一天,我想进修航海专业,你不觉得驰骋在海洋的男人很帅吗?” “我可太觉得了。”李慕航毫不犹豫的赞同,相见恨晚地握住沈骞的手,“兄弟,你我真是相见恨晚啊!” 沈骞在他激动的摇晃中茫然至极,后来才知道李慕航的父亲就是一名船员,长年漂泊于海面,虽然父子两人聚少离多,但每次李爸爸下船回家探亲时都会给李慕航带回很多和海洋有关的稀罕物件。 小到各式各样不常见的贝壳,大到轮船替换下来的老旧零件,每一样都被李慕航当作宝贝似的存放了好多年。 “有机会咱们去学校附近那个港口公园玩汽艇和海上摩托吧。”李慕航兴奋地提议,不忘拉上旁边安静不语的季航,“一起去当政府大海的美男子怎么样?” “是大河。”季航好意地纠正。 “河海皆水嘛!” 三只影子在晨光里晃成浪花。 “男孩子的友情好简单啊。”葛迪佳咀嚼着核桃碎悠悠感慨。 江寒露揽过她的肩膀顺着她的视线向左望去跟着说道,“是呗。” “你知道吗?他们仨已经有一个组合名了。” “啥呀?” 江寒露忍俊不禁地吐出四个字,“皮囊三兄弟。” 葛迪佳如同被点中了笑穴,“咯咯”笑个不停,实在不得不佩服高中生的新奇脑洞。 三个长相各有各的出众的男生,一个高傲,一个话唠,一个莫名其妙,真的空有一副好皮囊啊。 葛迪佳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江寒露拄着头看她,不经意间注意到她头上的头花。 “好漂亮啊。”江寒露脱口而出。 葛迪佳扭头笑得面目僵硬地问她,“什么啊?” 江寒露指了指她的头顶,“我说你的新头花很漂亮。” “这个啊。”葛迪佳不假思索地扯下发圈丢给江寒露,“我奶奶用碎布做的,你喜欢的话就给你了。” “我是不是很大方啊?”葛迪佳双手托腮,俏皮地频闪着睫毛。 晨曦的光倾斜在她散落浓密发丝上,渡了一层暖黄的金光。 “葛迪佳!”严厉的女声毫无征兆地从讲台传来,吓到了不少没干正事的人。 被点名的葛迪佳应激似的起立,声音响亮地回了一声,“到!” 杜旭丽冷着一张脸,表情臭的要命。 “你给我滚到前面来。”她恨得咬牙切齿地命令着。 葛迪佳十分无措,内心涌起了未知的恐惧。 杜旭丽抵住讲台边缘,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深呼吸,眼神无法避免地扫过桌面上葛迪佳的英语卷纸后依旧难以呼吸。 “杜姐,我咋了?”葛迪佳问得试探又小心。 杜旭丽一言不发,生硬地挤出一抹苦笑,示意她读一下自己创作出的作文。 葛迪佳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尴尬迫使她死死地捏住试卷边缘。 攥着试卷的指尖微微发白,那些歪扭的拼音字母仿佛在纸面蠕动,化作奶奶收音机里沙沙的电流声,半晌她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When I was young I listened to the ride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 音量越来越小,葛迪佳读完开口便不敢再开口。 杜旭丽随即刀了她一眼,“怎么不继续读了?把你后面的汉语拼音都读出来啊!省得我还得费劲巴力的猜。” “葛迪佳啊葛迪佳,你真的是厉害死了,人家作文让你写爱好对一个人影响,你倒好,给我往上写歌词。” “行!就算你写!你能不能也把它写全了!用拼音凑字算怎么回事?” 杜旭丽越说越气,要不是早就知道葛迪佳偏科严重,她几乎能够背过气去。 “可是后面我不会了啊……”葛迪佳低头小声地嘀咕。 “你说什么?”杜旭丽彻底被激怒了一般,吼了出来。 葛迪佳破罐子破摔般地抬起通红的小脸,底气十足道,“我说后面我不会了啊,我奶奶的收音机里每天早上转台的时候才会放这首歌,只有这两句,我还是好不容易记住的呢。” “你好有理啊。”杜旭丽不可置信地摇头,无可奈何的她只能痛心疾首地喊了一声,“沈骞。” “嗯?”突然被点到的少年手中的笔一滑,干干净净的作业纸上多了一道惹眼的红线。 他背脊挺直地坐在笼罩着朝阳的树荫下,淡定又恣意。 杜旭丽推了葛迪佳一把,恳求道,“把这丫头也拉上你的贼船,顺便教教她英语吧。” 白鸽拖着尾巴划过窗外,葛迪佳举着试卷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颊,投下的睫毛阴影如同蝴蝶的翅膀。 葛迪佳散落的发丝曾被那碎布束缚拼出的图案,原是半片未缝完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