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故人来[水仙]》 第1章 千刀万剐 噔、噔、噔—— 鬼更敲了三下,景俟回了魂。 鼻间忘川河的水腥气还未散尽,睁眼便看见一面铜镜。 铜镜里,新的皮囊粗粝、狠绝,隼儿眼,鹰样鼻。 眼神中散着含怒鬼火,一瞬间便被他强压下去。 腥臭的腰牌上,一面是“锦衣卫”,一面是这人的名——“石子濯”。 腰牌攥在他的手里,镜子架在他的面前,一个人站在他的身侧。 身侧那人说道:“好好看看这张脸,日后可再见不到了。” “腰牌拿来。”那人向他伸手。 景俟沉默着将腰牌递过去,见那人细目长髯,唇边有一颗痣。他依稀记得此人名叫霍参,是锦衣卫指挥使。前世,怀靖侯府的纳妾宴上,霍参和他打过照面。 景俟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暗室无光,只有两盏油灯亮得刺目。油灯拱卫着一张铁床,铁床上暗色斑斑,似乎是张刑床。 难道刚出鬼域,又入人间炼狱不成? “喝了。”霍参端着一个碗递过来,碗里散发着浓重的药味,霍参眼中暗沉沉的,满是算计。 景俟垂眸看那药碗,黑乎乎一片。他没喝孟婆汤,也不想喝这药。这药的气味他闻过,是麻沸散。 “必须喝?”景俟没接。 霍参细长的眼睛眯了眯:“改头换面之痛,你受得了?” “改成谁?”景俟直言问。顶着霍参怀疑的目光,他坦然露出一个“我忘了”的神情。 霍参道:“贤王景俟。” 原来是他自己。 这倒正合他意。 于是,景俟伸手接过药碗,闭目吞下。药难喝得紧,入腹之后带来丝丝缕缕的麻木。 景俟在那铁床上坐定,铁床寒凉冷硬,像是前世死前的那场大雪。 霍参取了小刀,过了火,在他鼻骨处比划:“躺下。” 冷刀热浪,景俟擒住霍参的手腕:“我来。” “你来?”霍参狐疑道,“你见过贤王?你对自己下得了刀?” 景俟言简意赅:“远远见过,下得了。我来。” 霍参放了手,景俟攥住了小刀,似是攥住了此世的命运。霍参掌镜,景俟已能平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脸。这张脸单看五官和他原本的有八分像,组合起来却只有三分相似。 这张脸和这个身子是景俟求来的。 忘川河小舟上,滔天恨意将景俟吞没,他生得不明不白,死得也不明不白。腊月初一鞭炮喧天,皇家夜宴龙肝凤髓,身为皇弟贤王,景俟赴宴酩酊大醉,被人搀着回府就寝。景俟不爱过年,他妒旁人阖家团圆。远街欢声笑语打耳边路过,满腔忧闷堆叠胸中块垒,景俟头昏脑胀,睡梦并不酣甜,似是须臾之间,便见牛头马面。 二十六年走马灯转得飞快—— “杂种!我母妃说了!他是杂种!” “小崽子敢咬人!我要父皇杀了他!” “三岁会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现下还不是江郎才尽!” “杂种长这么大,也就这张脸说得过去,等哥哥登基,给你建个花楼,捧你做头牌,好不好?哈哈哈哈哈!” “听闻三皇子来路不明,又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整日游手好闲,满肚草包,连弓都拉不开!” “跪好咯,父皇病重,你不在院内跪个三天三夜,便是不孝!” “三皇子性温纯孝,圣令陪葬——” “皇弟莫怕,欺辱你的人,皇兄都为你杀尽了,往后安安心心做你的贤王。” “贤王殿下,宫门午时便下钥了,您真有冤屈啊,先去衙门吧。” “阿俟,你甘心吗?阿姐不甘心。” “阿俟,娘悔啊……娘不该叫你忍……” 老天待他不好,他的世界总在下雪。藏锋隐忍多年,熬到云开月明,又是谁连片刻喘|息都不容他留,偏要赶尽杀绝,终究杀他?! 他好恨啊。 他好恨啊! 可是……他的仇人在哪里?他满腔的恨意和怒火,该向谁讨还? 景俟将一沓冥币拍在鬼差面前,他要杀回人间,要让仇人血债血偿!他要让已死之鬼泉下不安,要将未亡之人碎尸万段! 他也要护自己安安稳稳,能够睡梦沉酣。 鬼差收了钱,轻轻巧巧转了蒿,在阴气蒙蒙的河面上给他指了一条路:“你不后悔?” “你莫后悔。”面前,霍参也对他说。 景俟手起刀落。第一刀削在鼻骨上,锋利的刀划破皮肉,在骨头上磨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鲜血流进景俟开合的嘴唇,所有的不甘与仇恨都吞进腹中:“不悔。” “新皮囊是我为你量身捏造,除了你没人用过。”鬼差道。 “你的身份已然抹干净,从今后你只听命于我。”霍参道。 第十三刀削在眼角,景俟眼前染上红雾。 “你不再是你,你又还是你。” “你不再是锦衣卫小旗,而是贤王府内应。” 第六十五刀在嘴唇,景俟满面鲜血淋漓。 “到了对岸,前尘往事你难忘怀,却要三思而行。” “到了王府,监视景俟一举一动,万事报与我知。” 第一百单八刀在耳垂,有福之相一刀削得薄了。 “景俟,再会。” “石子濯,醒来。”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冲走了景俟脸上的血污,他真真正正成了石子濯。 石子濯这才觉察,最后的那几刀,自己几乎失了意识。 麻沸散的劲儿渐渐泄了,巨大的痛意瞬间涌上来。石子濯艰难地抹了把脸,抹了一手的血水。 霍参将一盒药膏放在他手边:“太医院不留疤的神药,便宜你了。” 石子濯没有动。 痛。 太痛了。 脸像是不是自己的,连着脚趾似乎也感受不到了。 石子濯好似看见了冥府的无头鬼。无头鬼在冲他笑,分明没有五官,但石子濯就是知道,鬼在冲他笑。 笑他执念忒深,重返人间。笑他不自量力,妄图报仇。 于是,石子濯也笑了。笑声憋在胸膛里,从喑哑的喉咙挤出来,在狭小暗室里回荡。 像是厉鬼狞笑。霍参疑心他痛得疯了,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推门出去了。 石子濯缓了好一阵儿,才拿药膏擦了。接下来的十几天——也可能是几十天,他一直在暗室中养伤。暗室隔音很好,外间动静一概不知。 此时,他只能等。等重见天日的那天。 霍参再次进来的那日,石子濯知道自己可以出去了。 他这么多日第一次看镜子,镜子里的人剑眉凤目、俊准薄唇,往年平日里常带笑,如今却目光沉沉,熟悉而陌生。 石子濯伸手摸了摸镜子中的那张脸,有些恍惚。 霍参很满意:“记住你的身份。贤王问起,你就说自己乃是孤儿出身,一路行乞至京城,恰巧遇上季公子。季公子会送你到贤王府。” 季公子? 石子濯想起一个人来,但他有些难以置信。 怀着复杂的心情,石子濯顺着霍参的目光看去,门口果然站了一个人,这人袖掩口鼻,似是受不住这里经年累月的血腥气。 季殊归。 景俟最要好的朋友。 石子濯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觉一股寒凉冷意从脚踝涌上后脑。 他想不管不顾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鬼差要说“旁观者清”! 暗室烛光明灭,石子濯从季殊归身上,悚然窥见了一张围猎景俟的天罗地网! 压抑的怒火骤然破笼,那一瞬间,石子濯想不管不顾杀了季殊归,但他又深知真正的凶手尚在暗处,他不能这般冲动。 石子濯攥紧拳头,冷淡地向季殊归颔首:“季公子。” 季殊归这才转过身来,像是被唬了一跳,脱口说道:“真像!” 石子濯绷着脸向外走,走过外间哀嚎不止的牢笼,走向唯一透出光的地方。他大致也明白过来——这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日光裹着风雪从门缝袭进来,石子濯在门前停住脚步。 远处似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石子濯问霍参:“今天是什么日子?” “宣安十八年腊月三十。” 果真是宣安十八年。 一年后的腊月初一,景俟在睡梦中身首分离。鬼差答应他的,送他回一切还未发生的一年前。 诏狱大门霍然打开,日光刺目,石子濯眯了眯眼,神思恍惚,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确实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殊归在马车上同他说话:“景俟头脑简单,多半不会起疑,日后你我暗中联络,莫叫他发现了。” “头脑简单”的石子濯应下了。 下车之时,石子濯暗暗抬脚一踢,一颗石子飞出,径直打在季殊归的膝窝。 季殊归“啊呦”一声,跌倒在地,脸颊鼻梁立时磕得青了,抱着腿哀嚎不止。 石子濯站在一旁,抱臂问道:“季公子没事吧?” 却不伸手扶他。 季殊归被车夫搀起来,疼得龇牙咧嘴:“扶我进去。” 贤王府中花木风雅,此时开的是腊梅,有未化的薄雪点缀枝头。府中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又恍如隔世。 石子濯没有多看,顺着游廊走进正堂。正堂上烤着火,暖意从肌肤浸入骨髓。 堂中置着一个美人榻,石子濯还记得躺在其上的感觉,无论看书呷茶,都惬意无比。 而如今歪在榻上的人不是自己。或者说,也是自己。 石子濯同景俟的目光一触,竟有些失神。 “哟,这人怎么生得同本王一模一样,”榻上的景俟笑道。 季殊归疼得频频吸气:“这人是我在路边遇见的,想着殿下养在府中,若是日后有个要紧事,也有人差遣不是?便给殿下送来了。” 这句话不曾明说,却句句都是劝景俟留下石子濯,日后好替他去死。 景俟的目光一直凝在石子濯面上,似乎没怎么听季殊归说了什么:“孔子阳货,李逵李鬼,好生稀奇。” 以前怎么没觉得自己这么……这么嘴欠呢。 阳货和李鬼皆非善类,石子濯可不会以为景俟说他自己是阳货李鬼。 石子濯木然回怼:“孔子与阳货貌虽似却为敌,李逵李鬼亦然。殿下是要用我,还是要树敌?” “好生伶牙俐齿,”景俟笑意不减,逗猫儿也似地向他招招手,“过来。” 石子濯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岿然不动。 景俟这才想起旁边站了个季殊归一般,转头看向他:“呀,同梦,你这脸怎么伤成这样?” “同梦”正是季殊归的字。季殊归刚想回话,景俟便叫了人:“快带季公子去抹药,别耽搁了。” 季殊归只好道:“殊归少陪了。” 堂中只余石子濯和景俟二人。景俟再次道:“近前来我瞧瞧。” 石子濯有些不爽。但他知道自己的底线,这次便没有跟景俟对着干,他行至美人榻前,微微俯下身来。 一旁香炉里的烟气向他飘来,将景俟的面容变得若隐若现。 这是他自己啊。 石子濯直到此刻才有了实感。有些……玄妙。 景俟伸手去摸他那张脸,却在将要触碰到时收回了手,拿起几上湿帕子揩了揩。 擦干净了手,景俟才又摸上石子濯的皮肉。他手上盈着淡淡的果香,石子濯抬起眼皮往几上看去,果然余着些石榴,他向来喜欢自己剥食,想来适才正是这些东西沾湿了指尖。 景俟的手指划过石子濯的眉头,往下点上微微颤动的睫毛。一阵痒意从睫间涌上心头,石子濯想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却又生生忍住了。 “你的眼神,同我不像。”景俟的另一只手按在石子濯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景俟的睫毛与石子濯的睫毛彼此相接。 “如何不像?”石子濯问道。 “你在忍。”景俟眼珠微微错开,看向他的眼角,忽然问道,“疼吗?” “……什么?”石子濯一怔。 “你这张脸,原本不是这样的吧?”景俟温热的呼吸打在石子濯的面上,“千刀万剐——” “疼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千刀万剐 第2章 如何驯马 石子濯压下心中一瞬的悸动,面色不变:“殿下浑说什么?我何曾犯了那等大错,要千刀万剐了?” 景俟轻笑一声,扣住石子濯后颈的手松了。另一只手顺着石子濯的鼻梁滑下,落到那没有血色的唇上。 景俟的眼神上带着征服欲:“你既然是我的人了,少不得要教教你规矩。这头一件——” “不可对本王撒谎,不可避重就轻。”手指狠狠按下去,在那苍白的唇瓣上压出朱红色来。 石子濯咧嘴一哂,张口用利齿咬住指腹,含混而不甘示弱地道:“王爷未免忒自信。” “自信?”景俟皮笑肉不笑,“你知晓如何训犬么?训鹰、训马皆是一样……武周皇早有珠玉在前,是也不是?” 石子濯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典故。武周皇帝武则天曾见烈马狮子骢,提出了驯服其的办法,即“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1]。总而言之,乃是剔其反骨、挫其烈性、胁其性命。 石子濯故意同他呛声:“殿下不闻‘且夫昔之翘陆也,谓将蹄将啮,抵以挝策,不知其籋云耳’,‘夫如是,则虽旷日历月,将至顿踣,曾何宝之有焉’?[2]” 景俟唇角微微一动,他晓得这两句话的意思:良马跳跃的时候,你以为他是犯病,对他大加鞭打,像这种训法,日子久了,良驹也变病马。 景俟刻意拖长声调重复石子濯说过的话:“‘曾何宝——之有焉?’,尔有何宝呢?” 景俟的手极不规矩,顺着他所说之处一一摸下去:“是这重楼宝,膺腹宝,还是——” 重楼乃指喉结,膺为胸,腹往下便是那石子濯忍无可忍之处。他伸手欲拦,景俟却虚晃一枪,抬手又摸上了石子濯的脸:“——还是这面皮宝呢?” 石子濯冷笑道:“自然是这面皮为希世之珍,价值连城。毕竟这张脸可是同殿下一模一样,而殿下……” 他后半句没有出声,冲景俟做了个“孤芳自赏、敝帚自珍”口型。 景俟哈哈大笑:“你是真不怕我啊。” “我为何要怕你?”石子濯道,“当是殿下怕我才是。” “哦?”景俟挑眉,“本王为何要怕你?说来听听。” 石子濯一一说来:“殿下文弱,不是我敌,就不怕‘血溅君王五步之内’?殿下妄图以匕首刺我喉,却不知握得住匕首否?便是殿下侍从人众,安能在夜间独自稳睡?” 景俟饶有兴趣地说:“我不是你敌?你有多精悍?脱来看看。” 石子濯五味杂陈:“……我竟不知你有这等癖好。” “你很了解我?你怎知我无有这等癖好?”景俟支颐道,“难不成你早对我芳心暗许,宁受千刀万剐之痛,也要觑准机会来我身边?” 石子濯第三十九次自我怀疑:我从前说话就这般讨嫌么?! 景俟自顾自又说:“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能在夜间独自稳睡。不如你陪我睡,这样我死了,谁都知道是你杀的,铺天盖地的通缉之下,你难道还能再改头换面一次?” 石子濯震惊道:“一派胡言!” “怎是胡言?”景俟正色道,“本王觉得这是个顶好的主意,有句老话说得好,一个猴一个栓法。你这只大马猴就该拴在本王绣房里[3]。” 石子濯抓狂:“没有这种老话!” “本王说有就有,”景俟无赖地说,“你快去洗干净,今晚就要你侍寝。” 石子濯难以置信:“殿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景俟意味深长:“没有‘他人’啊。” “什么意思?”石子濯心中一动。 景俟又换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你被送给我,不就是我的人?算不得他人。” 石子濯审视着他,但景俟很坦然。 ……坦然过头了。 景俟拍拍手,高声道:“糜仪!” 石子濯听见这个名字,忽然一愣。和景俟你来我往半日,猝然听见旁人的名字,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 糜仪是他的小厮,最解他意,最得重用。但上一世梦中丢了性命之事,让石子濯对身旁所有人都抱有戒备。越是亲近的人,越有可能是害他之人。 糜仪闻声入堂中,垂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带他去梳洗。”景俟指着石子濯吩咐道。 糜仪侧身:“请。” 为了伪装成从流浪路上被季殊归捡到的样子,石子濯近几日都没有梳洗。他自己也有些难以忍受,加上也想试一试糜仪,便随他走了。 糜仪领着石子濯往西厢房去,石子濯旁敲侧击:“你跟着殿下很久了么?” “有二十年了。”糜仪说道。 石子濯道:“想必你很了解殿下了。” 糜仪心思玲珑:“你想问什么?” 石子濯问道:“殿下对所有人都很亲近么?” 糜仪笑道:“当然不是,我们殿下对外人可是面热心冷。对自家人却是顶好的,若是他骂你,说不准正是信重你。但若是殿下说话过于亲近,倒需要警惕些。” “警惕什么?”石子濯这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竟是这样的形象。 糜仪道:“你是不知道,殿下从前有个小厮,偷了王府的东西去卖,殿下面上和颜悦色,说他偷东西定是因为王府的例钱少了,给我等都涨了例钱。但那个小厮没过几天就在外头被人打死了。” 石子濯面无表情。 糜仪似乎有些没成就感,开口问他:“你不好奇他怎么死的么?” “不是被人打死的么?”石子濯淡淡问道。 糜仪摇摇头道:“他偷了王府厨房的秘方,卖给一家酒楼,那家酒楼照着做出了招牌菜。但另一家酒楼却找上门来,说这是他家的秘方,那家酒楼必定是剽窃。买秘方的酒楼就找到那小厮,小厮有口难辩,被两家酒楼的人拳脚相加,没几天之后就咽气了。殿下还给他家一笔丧葬钱,好好安置了。” 石子濯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这和需要警惕殿下有什么干系?” 糜仪低声道:“你糊涂呀!这一看就是殿下做的局!殿下杀鸡儆猴,叫我等看看他的下场,好死心塌地。” “你跟了他二十年,同我初次见面,”石子濯看着糜仪的眼神中藏着冷意,“为什么对我推心置腹?” 糜仪却道:“你不明白么?杀鸡儆猴,你也是这猴啊。” 石子濯今日被两次比作猴,他险些气笑,不由得冷哼一声。 “照你这么说,我可不是猴。”石子濯冷冷道。 “那你是什么?” “我是鸡。”说话间便到了西厢房,石子濯一眼看见屋内热气腾腾的浴桶,抬腿走进去,反手将门关上了。 门板在糜仪眼前“砰”得闭合,他站在门口提声道:“你别生气嘛,你要我帮你么?” “不必!”石子濯在屋内道。 屋外没有动静了,少顷响起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当是糜仪离开了。 石子濯脱了衣裳,抬腿跨进浴桶。他擦洗着身子,不知怎的又想起景俟方才那句“你有多精悍?脱来看看”。 一阵无比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石子濯打了个寒颤,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这具身体确实比前世的要更有力量。前世,他为了不叫龙椅上的那位忌惮,不习弓马,连皇家围猎时,都坐在车上,远远看着。在阴曹地府贿赂鬼差时,他便要了个会武的身躯——到了生死关头,总能护自己一护。 只是重生之后,还不曾试过这个身体的身手。 石子濯猛然挥出一拳,分明是在空中出拳,但拳风强劲,竟然带起水波生浪! 石子濯又惊又喜,正要再试,忽听门口一声轻响—— “谁?!”石子濯警惕喝道。 “是我。”景俟怡然走进来,手中捧着个手炉,走了一路,鼻头冻得有些微红,却什么也不避讳,径直进屋来了。 石子濯见他越走越近了:“殿下好没规矩。” “什么规矩?”景俟在桶前三步开外的桌边坐定,“本王便是规矩。” 石子濯斜睨他:“殿下的规矩就是看下人沐浴?”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景俟笑道,“你同别个不同。” 石子濯问:“怎生不同?” 景俟凉凉道:“你不曾听季殊归说么,你送来是替我去死的,不叫你吃穿用度同我一样,怎能装得像我?怎能心甘情愿替我去死?” 石子濯冷笑道:“殿下当真这般想,便不会对我这般说。” “这便是了,”景俟又笑,“我没计算你替我死,这件事总该早日同你说开为好。” 石子濯却道:“那殿下要我做什么?糜仪擅自说那些话来,我料他没这么大的胆子。殿下当真是要借他口杀鸡儆猴?” “那你是鸡是猴?”景俟这句反问的话一出,便坐实了糜仪将二人对话原原本本报与他知的实情。 石子濯淡淡说道:“我不知我是鸡是猴,但殿下却未必是杀鸡之人。” “那我是什么?”景俟问。 石子濯正正经经盯着他的双目:“笼中困兽,井底之蛙。” 景俟笑了:“你我素昧平生,方见不久,你骂我两次了。” 石子濯正要再说些什么,景俟忽然话锋一转,语气狡黠:“热气都快散了,你不出来擦身子么?” [1]出自《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二》。 [2]出自刘禹锡《说骥》。 [3]“一个猴一个拴法”出自马清福《梨园趣闻轶事》;“绣房钻出个大马猴”出自《红楼梦》中薛蟠之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如何驯马 第3章 呼吸教导 石子濯冷笑不止:“看来是我说错了,殿下不是什么笼中困兽、井底之蛙。” “那我是什么?”景俟好脾气般问道。 石子濯毫不扭捏,坦坦荡荡从水中站起,取了一旁的沐巾来擦拭,丝毫不顾景俟的目光黏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登徒浪子,威仪不肃。” “非也非也,”景俟得意地说,“登徒子之妻‘又疥且痔’,而你‘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可见我非那登徒子,而是宋玉乎![1]” 人怎能、怎能这般不要脸面! 石子濯擦拭腰身的手顿住了,他瞪向景俟:登徒子忌宋玉而向楚王说宋玉的坏话,言讲宋玉貌美而好色。宋玉反驳说,邻家有绝色美女“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趴在墙头偷看他,他三年都没有同她交往,而登徒子之妻丑陋又有疥痔之疾,登徒子却与她有五个孩子,应该是登徒子比较好色。景俟这话,非但自夸貌如宋玉,还夸石子濯姣好如邻女——但鉴于二人生得一模一样,这句又怎能不算自夸? 石子濯故意同他反着说:“殿下未免肤浅,人生在世,岂能以样貌论之?尔焉知那登徒子之妻不是贤德之辈?登徒子待妻一心一意,怎叫好色?为何孟光梁鸿举世称赞,登徒子二人却截然相反?” 景俟也来了兴致,同他辩道:“且不论登徒子中伤宋玉,乃是小人行径,便说其妻生五子,十月怀胎耗损气血,岂是爱妻之夫所为?” 石子濯望向景俟,缓缓问道:“依殿下之见,倘是次次避而有孕,当是三妻四妾、不劳所爱为好?” 景俟面上的神色也淡了:“自然不好。” 二人谈至此处,皆有些心不在焉。石子濯想到了宫中母妃鲜有笑颜,如今身为太妃,更是深居简出。 景俟忽然说道:“你随我明日进宫。” 石子濯一惊,险些大力崩断了腰带:“你疯了?” 景俟又欢欣道:“本王没疯。母妃未曾见过你,我就诳她说你我乃是同胞,你被歹人带出宫去,瞧瞧她信是不信。” “仔细娘娘罚你抄书。”石子濯淡淡道。 景俟没问“为什么是罚抄书不是罚别的”,把手炉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凑上来握住石子濯的双手:“咦——你这手比手炉还暖,借我用用。若是罚我抄书,你替我抄,好不好?还不知你识字不识?可有表字?” 石子濯自然是没有表字的。“石子濯”这个名姓都是鬼差所起,当时,鬼差指着黑黢黢的忘川河水说道:“阁下此去,便如石子入浑水,想要厘清真相,恐怕千难万难。讨个好彩头,不如就叫——” 鬼差未尝把话说出之时,石子濯便心道:不如就叫石子濯。 恰巧,鬼差也说:“叫‘石子濯’。” 并未起表字。 石子濯向景俟说道:“不曾有表字。” 景俟兴致勃勃:“那我给你起一个。你名为‘子濯’,不如就叫不染?” 石子濯抽出手来擦着自己的湿发,随口说道:“倒不如叫‘尽染’。” “这个好,”景俟拊掌,“水落石出,层林尽染,虽然没什么干系。” 石子濯没搭理他,景俟兀自道:“本王表字‘待之’。” “嗯。”石子濯敷衍道。 景俟不依:“‘嗯’是什么意思?” 石子濯道:“知道了。” 景俟勾着他的发尾在指尖打圈:“叫一声听听?” 石子濯面无表情:“殿下是要我死。” “这里又没有旁人,”景俟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他笑,“不传六耳。” 石子濯:“不叫。” “尽染,阿濯,好哥哥,”景俟越叫越恶心了,“你不叫我,我可一直叫你了。” 石子濯一阵恶寒:“哪个教你这些把戏?” 景俟混不在意:“本王天赋异禀,你不欢喜?” “属下欢喜什么?”石子濯木然道,“殿下不刚还提点过我,若是遇着殿下太过亲近,需得警惕为好?” 景俟笑道:“那不是提点你的。” 石子濯立时明白过来:景俟借糜仪之口给石子濯下马威,实际上是要敲打糜仪。 只是,为什么?前世这个时候,糜仪并未犯错。 石子濯问道:“糜仪有鬼?” “他昨天打碎了一个碗,”景俟说,“仗着我器重他,越发毛手毛脚了。” 石子濯才不信只是打碎一个碗。既然景俟不想说,怎么问都是问不出的。 石子濯只说:“殿下不怕我也有鬼?” 景俟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你有鬼啊。” “你知道?”石子濯擦头发的手放下来了。 景俟又开始玩他的发尾:“当然,长得同我一模一样的人,脸上仔细看还带着刚掉的疤,又被我的‘至交好友’在街上撞见。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 石子濯搞不懂了:“那你还……” 景俟放了石子濯的发尾,扯着他的衣领,让石子濯弯下腰来。景俟眉眼弯弯:“因为有趣啊,本王从未这般看过自己的脸。” 镜子中看过许多次的面庞就近在咫尺,石子濯目光沉沉,看着眼前潋滟的凤眸,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来势汹汹,他从未体会过,故而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石子濯缓缓抬手,拇指在景俟喉结之上轻轻摩挲,其余四指扣在他后颈:“殿下不怕我杀了你?” 景俟的喉结滚动:“你若是刺客,不必改头换面,季殊归带你来时,拔刀杀了我便是。而你大费周章来我身边,必然不是取我性命这么简单。故而,在你——或者说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我性命无虞。” 石子濯冷笑:“殿下未免太过轻敌。” 他掐在景俟咽喉上的五指慢慢收紧,景俟的脸上逐渐染上薄红。有泪水蒙上眼眸,景俟双唇分开,小口小口体面地吸食空气。 濒死的本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挣扎,但景俟始终没有动作。他好像笃定石子濯不会置他于死地,又好像心甘情愿死在他手里。 石子濯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景俟颤动的双眸,手上没有客气。这人是他,又不是他。他想征服他,他也想征服他。 良久,石子濯骤然松手。就在他要退后一步之时,肩上忽而被一双手臂缠上—— 景俟甫一解脱,猛喘一声,却觉进气少、出气多,先前一直含着的眼泪顺颊流下,他靠自己不能够呼吸,便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揽上面前这人的肩头。 唇齿贴到另一双唇齿之上,石子濯悚然瞪大双目,正要使力推开,景俟迷迷蒙蒙,如溺水之鱼,低声呢喃:“救我……” 石子濯心头一颤。 这可是他自己! 是啊,这可是他自己啊…… 石子濯不再多想,狠狠压下去,呼吸着渡气,冷声命令:“呼——吸——” “错了。”石子濯掐住景俟的下颌,“这才是吸。” [1]典出《登徒子好色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呼吸教导 第4章 心口牙痕 石子濯放开景俟之后,看到他的脖颈和下颌上留有几枚鲜红的指印,在白皙而透着微青血管的皮肤上显得尤为显眼。就好像雪地上落了些柳枝和梅花瓣,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将这方美景占有。 再往上瞧,唇珠如食鲜血,一双凤眸更是如同三月花露。 石子濯哪里见过自己的脸这个样子。这一瞧,除了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心跳加速外,还有一种惊悚之感。 景俟深深呼吸,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 “脸红什么?”景俟哑着嗓子调笑,“没亲过人?” 石子濯绷着脸反问:“难道殿下亲过?” 景俟笑意加深:“吃醋了?” “吃个鬼。”石子濯呛声。 景俟故作失望地长叹一声:“唉——我被掐成这样,呼吸都不畅通,却白白便宜你了。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殿下待如何?”石子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景俟上下打量他一番,狡黠道:“你叫我还回来。” 石子濯顿觉不妙:“怎么还?” “你想让我怎么还?”景俟挑眉。 石子濯拿母妃当挡箭牌:“殿下明日不还要我去进宫给娘娘请安?” “你还知道明日要进宫啊,”景俟指责他,“你把我掐成这样,难道明日我这般见母妃,你就能逃得了干系?” 石子濯不惧:“但凭娘娘处置。” “罢了,”景俟计上心头,越想越觉得有趣,“不如明日你扮作我,我扮作你,这便好了。” 石子濯已经毫不惊讶于自己的奇思妙想:“只要殿下忍受得了。” “有何不能忍受?”景俟话锋一转,“你还不曾还我,莫想抵赖!” 他伸手去勾石子濯的腰带,把刚系好的结扯得散乱,口上体贴:“你明日要见母妃,我不动你的脸和脖颈。” 石子濯任由他把自己的衣襟扯开,忍着痒意,让景俟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 景俟的脸也贴上去,当是在听石子濯的心跳:“好快。” 温热的手掌和呼吸就在胸膛,一瞬间,过去和现在好像交融了。 石子濯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了景俟的脸颊。 这是还未曾经历死亡的自己。是自己重返人间的理由。 忍不住欺负他,却又怎会当真杀他? 石子濯心中唏嘘未尽,便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景俟正咬着那块皮肉,抬起眼皮得意地冲他挑衅。 石子濯的拇指顺着景俟张开的齿列塞进去,抵住犬齿:“殿下活腻了?” “你又不会杀我。”景俟经过刚才那一遭,更是有恃无恐。他狠狠又咬了一下,才顺着石子濯的力道松了口。 景俟摸了摸石子濯心口的牙痕,十分煞风景地说:“本王想起一出戏来,你想不想听。” 石子濯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戏,面无表情:“不想。” 但景俟偏偏要唱:“‘在儿臂上……’” 后几个字“咬牙痕”不曾脱口,石子濯猛然伸手捂住了景俟的口。 这出《牙痕记》讲的乃是因为无力抚养,母产子后,在子臂上咬了一个牙印,后来经历种种波折,终于凭借这牙痕相认的故事。 景俟提起这出戏,就是纯粹地要占这个便宜。 石子濯皮笑肉不笑:“殿下都不怕折寿么?” 景俟“唔唔”几声,含混说道:“不想听这出?还有一出……” “《渔网会母》,”石子濯冷笑,“我这倒有一出《刺王僚》。” 《渔网会母》所讲乃是因遭强盗劫杀,母在子臂上咬了一口便抛入湖内,后来子长大成人,母子相认,报仇雪恨之事。左不过又是要占便宜。 石子濯用《刺王僚》回击,便是威胁景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1]”,小心真惹恼了他,便要效仿刺客专诸刺杀吴王僚。 景俟不怵:“除了以此为威胁,你还能说些别的么?” 石子濯把衣衫穿好,没什么神情:“说什么?说殿下在我这儿待得够久了?” “这里不过是给你沐浴用,怎么成你的地方了?”景俟道,“你住我那儿。” 石子濯真想撬开自己的脑子看看里头想的什么,怎么能这般放心地将卧榻分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但很显然,面前的自己根本不会听。只有吃了教训,才能长长心眼——虽然石子濯觉得自己上一辈子心眼就足够多了,怎会这般令人费解? 难不成自己正是有什么谋划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石子濯又有些兴奋起来。就好像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同自己博弈,才是最痛快的。 如此,石子濯说道:“好啊。殿下不带我去么?” “急什么?”景俟倒打一耙,“用过晚膳再就寝。” 景俟又抱起手炉,领着石子濯来到膳厅。膳厅中早布置好了佳肴,石子濯这几日又是养伤,又是身处诏狱,本就没吃到什么好东西,现下见了,不由食指大动。 有一张铁面具放在桌上,景俟见了,拿起来给石子濯戴在脸上:“我叫人置办的,从今往后,除了睡觉,你要时时刻刻戴着它。” 石子濯也知晓自己这张脸麻烦,便没有拒绝,任由景俟给自己戴上了。 面具罩着上半张脸,并不影响吃饭。 景俟自己吃了两口,便不吃了,似乎没什么胃口。他托腮看石子濯吃饭,有些像看什么宠物。石子濯觉得这个眼神刺目极了,他故意瞪回去,景俟却笑了。 “你知道么,”景俟说,“阿姐曾经养过一只狸奴,这狸奴十分不乖,常常偷跑出去,阿姐便喊我去捉。我问阿姐,既然它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放它走,偏偏要把它困在高墙之内?” “阿姐说,因为狸奴在外头是活不了的。我不信,我听说,路上有许多流浪的狸奴,它们也都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活不了了呢?阿姐告诉我,这只狸奴自打生下来,便是被养在人家之中,自然是不会自己觅食的。它现下想要出去,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难道真能看着它在外面冻死饿死不成?” 景俟认真地看向石子濯:“你觉得呢?这种狸奴,该不该放他出去?” 石子濯淡淡道:“谁都没有资格决定他的生死。他自己选择的出去,便是死在外头,也不该怨任何人。” “可是,他真的知道出去后面对什么吗?”景俟说,“若是他浑然不知,又怎能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石子濯道:“殿下,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发生’而已。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是什么’。” 景俟轻笑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石子濯却说:“这只是一些浅见罢了。” 过后无话,石子濯用罢晚膳,景俟自去沐浴,石子濯拒绝了他的邀请,在糜仪的带领下去了卧房。 卧房中还是他惯用的布置。一张雕花拔步床靠墙而放,旁边是一个书架,上头塞的都是些话本戏文,没有正经文章。他的书房中也是如此,从来不碰那些经史文章。书架旁便是一个简易的衣柜,里头放着几件便衣而已。石子濯现在这个身体和原先的身量相当,只不过多了些肌肉罢了。因此,他沐浴之后,穿的还是自己从前的衣裳。他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景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应该。衣柜旁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一面铜镜,石子濯下意识地避开了它。卧房中还置了一个高高的花瓶,瓶中插着今日新折的腊梅,有几瓣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倒是别有一番光景。 石子濯在拔步床边坐下,他此时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一个身体。 少顷,景俟便带着外间的寒气进来。一进屋,景俟便往床上一扑:“冷死我了。” 他钻进被子中,不忘指责石子濯:“你怎不知提前为本王暖床?” 石子濯道:“屋内烧着地龙,已然够暖和了。” “不够,”景俟任性说道,“被子里可还冷着。以后,你每天都要来为本王暖床。” 石子濯第不知多少次想:怎么办呢,这可是自己。 景俟掀开被子一角,请石子濯共枕:“你身上暖和,快来给本王暖暖。” 石子濯摘了面具睡过去,景俟毫不客气地伸手抱住了。 石子濯按着他的背:“殿下身上不也十分暖和?” 景俟似乎真有些困了:“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石子濯没有等到回答,他听见了景俟均匀的呼吸。 石子濯的手从景俟的后背滑至手臂,他感觉自己比印象中似乎要康健一些。或许是视角不同的缘故。 景俟睡得香甜,石子濯却有些难眠。 他回想着白日的事情,始终觉得景俟的态度过于蹊跷。 而怀中的人眉头舒展,身体放松,不像是留有什么后手。 月光悄悄爬上窗棂,瓶中梅花静静落了。石子濯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困意也渐渐上涌。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阵破风之声! 身体的反应比他更快,石子濯抱着景俟往里一滚,躲过了致命一击! 窗户洞开,月光更加透亮,石子濯看见一个蒙面仗剑的人向自己攻来! 而怀中的景俟刚刚醒转,迷迷蒙蒙发出了一声疑问。 石子濯做不得他想,把景俟往角落一推,抄起枕头挡住了那又刺来的一剑! 利剑击打在枕头上,发出一声脆响,石子濯高呼“来人!”,一边飞出一脚,踹向刺客肋部! 刺客旋身躲过,石子濯也跃下床,顺手抄起花瓶中的梅花! “小心!”景俟在床上发出一声惊呼。 石子濯以花枝作剑,刺向刺客,那刺客却虚晃一剑,转手刺向景俟! 景俟将厚被子一甩,那刺客见势不好,竟然毫不恋战,转身便从窗外逃走了。 石子濯正要追去,景俟在他身后喘匀了气说道:“莫追了。” 石子濯刚戴上面具,外间的侍卫才姗姗来迟。 侍卫长叫秦临,顶着两道如刀的视线,他冷汗涔涔,跪下请罪:“属下失职。” 景俟凉凉说道:“一句失职便想将你的罪过大事化小了?秦临,若不是有石子濯在侧,本王早就身首分离,你能留得住性命?” 秦临的头愈发低下去,不敢出声。 “你说,怎么处置他?”景俟问石子濯。 石子濯也冷冷道:“打板三十,革去职务。今日当值侍卫等同。” “革去秦临的职务,谁能胜任?”景俟故意说道。 石子濯不语。 景俟便道:“石子濯今日护卫有功,提为侍卫长。” 秦临见几乎尘埃落定,终是不甘心,为自己辩驳道:“殿下,并非是属下等相护不力,而是今夜不知怎得就困倦沉睡。” “府中有内鬼啊!殿下。” [1]出自刘向《唐雎不辱使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心口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