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直》 第1章 别人家的孩子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上午。 李老师抱着一个搪瓷茶杯,空空的一个大杯子,既没有茶叶梗沉淀,也没有在水面上漂浮几个鲜橙色的大枸杞,就一碗光水,李老师在不断刷新查分页面的当口,几口喝到了底。 / 林屿打了个喷嚏。 他将背在身后的背包换到前面,从机场大厅的人群里挤出来,刚好撞见从轿车后座下来的男人。 林屿错开脚步,反射性地往回走。 “林屿。” 精细的,疏离的,属于成年人的声线。 多久没听到了。林屿定在原地,有些恍然。 “我不跟你回去。”林屿拉紧背包上的拉链,以一种防御的姿势站着。 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回回从他身边擦过,正是客流量大的时段,时不时有人和行李穿梭在两人之间,挡住他们相交的视线。 如果要逃跑,只能抓住这短短的一两秒。 稍纵即逝,轻易地被错过。 车门被“啪”地一声叩回去,男人朝他走过来。 行走的动作带动他身上的欧式米色开衫,袖口处温文尔雅地折起一块,细细的框架眼镜压在他鼻梁骨上,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宛若走在铺了地毯的家居室。 这个人,叫成傅年。 经年不见,这人外形变化了一些。 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和家里闹翻,摔门出走,林屿便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没想到这么快。 更没想到,这个住在帝都的大忙人会亲自来抓他。 “先上车。” 成傅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在他眼中,林屿这样的年纪,所做大多行为都没有意义,全都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叛逆期。 林屿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盯了他一会儿,把背包脱下来,“啪”的一下扔进全皮座椅。 成傅年皱眉,“你什么态度?小小年纪不知道尊重长辈吗?” 林屿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有一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口。 ——你算什么长辈? 论年龄,成傅年大他6岁。 林屿有记忆时,成傅年就住在他家,并不宽敞的三室一厅,成傅年占据了其中面朝阳光、最好最亮堂的一间。迫使他和他亲弟弟,从小学到初中都不得不挤在一个屋子里凑合。 成长期,一个将将宽裕的普通家庭,养育三个孩子并不容易。这个多一点,那个就要少一点。而成傅年,在他的生长期,占走了最好的成长资源。 论辈分,林屿却要叫他一声,舅舅。 林屿读高中时,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成傅年搬走了。 一句话没通知林屿和他的家人,就这么走了。 据邻居口述,成傅年路过院子的时候,还跟往常一般和他们打招呼,如同平常散步一样走出了小区的大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消失了。 林屿的父母告诉林屿,成傅年去了帝都。 不同于他生长的南方城市,那是一个全国最繁荣最富裕的地方。 林屿才搞清楚,原来成傅年和他家攀不上什么血缘亲戚,成傅年姓“成”,和他母亲却不是亲姐弟。林屿的姥爷只是他的继父,成傅年还有个亲爹在帝都,是做大生意的。 只不过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成傅年一直没有认祖归宗。这次离开,正是回去继承家业了。 林家养了十几年的“半个儿子”变了凤凰,舍了这个家,不声不响飞去帝都,过好日去了。怎么不算是白眼狼。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成傅年的房间搬空,林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 …… 高二那年,有一回林屿赶晨读赶得急,随便套了一双球鞋去上课。 同班同学偷偷议论了他一上午,林屿逮住人一问才知道,那些人都在传他是隐藏得极深的富二代,脚上的鞋是一个品牌的限量款,不算黄牛溢价,保守估计得上万。 林屿拿着鞋回家问,得知是成傅年从北京寄来的,当场要把鞋脱下来扔了,他妈拦着他说,“这是阿年问我要了你的尺码,特意寄给你的。” “别人都没有,他就只问了你的。他还问你长高了没有,在学校里好不好……我们所有人里啊,阿年最记挂你了。” 林屿手指拽紧了几次又松开,最后连鞋带鞋盒塞进了落灰的床底。 “所以呢?消失了那么久,就用这个补偿?我不穿他的东西。” 成傅年寄给他很多鞋,每个月一双,到高考结束,林屿的床底已经塞得放不下。 “从小到大,阿年最看重你了。” 他妈坐在床头帮他收拾行李,事无巨细地嘱咐他,“等开学了,你到北京读书,你舅舅也在北京,正好他可以照应你。” 高考之后的暑假说长不长,对林屿来说却格外漫长和煎熬。 八月末旬,林屿终于甩脱了束缚他多年的那个牢笼,独自来到让他日思夜盼700多个日夜的帝都。 轿车在拥挤的车流里平稳行驶。 车载空调安静地从风口吐风,林屿和成傅年并排坐在后座,林屿一身风尘仆仆的运动装,后脑勺倚住靠背,一顶鸭舌帽歪歪盖住他上半张脸。 又碎又软的黑发大片散开,乌浓的一片墨色扑在背椅上。 开车的司机是本地人,看惯了每年开学季蜂拥而至帝都的莘莘学子,见林屿抱着书包,便问了一句,“你也是来学校报道的新生吧,考上了什么大学?” 林屿回答,“A大。” 司机艳羡地叹了声,看他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成傅年的目光随着这声惊叹落在林屿身上,温雅的五官跟着柔和了一些。 林屿熟悉这样的表情,小时候,成傅年经常辅导他功课,骨子里完美主义的因子作祟,成傅年的标准很高,超越任何一个人民教师的严苛。 林屿时常会想,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满意。 林屿的父母做的小本生意,以开食杂店为生,奔波于房贷和几个孩子的生活压力,林屿刚两岁时,林母早上六点便要去早市进货,林屿在家没人照顾,成傅年就担起了带孩子的职责。 后来同龄人都去上培训班、兴趣班、补习班,林屿家没有余钱报这些班,成傅年又当起了林家的家教。 成傅年教导了他很多。 又或者说,林屿是成傅年花了很多年时间,精心雕琢的一个“作品”。 空调嗤嗤嗤作响,风景飞速后退。 “为什么离家出走?” 沉默了半途,成傅年终于开口。 “我没离家出走,”林屿抗拒这个话题,“我只是没告诉我妈。” “一般来说,”成傅年语气淡淡,“不告诉长辈,单独去外地的行为,就是离家出走。” 林屿把头挪到另一边,不再辩解。 “离报道时间还有一星期,学校还没开放,你准备去哪?”成傅年从衣兜里抽出火机,拢着眉端点起一根烟,神态平静地丢出一个问句,“跟家里吵架了?” 林屿觉得极其没趣,忽地道,“你不是知道?还问什么?” 这显然不是和长辈说话的姿态。 成傅年把烟从嘴角拿下来,声音沉了几分,“要不是你妈查到你在网上订的机票,这时候已经报警了。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小时候比谁都听话,比谁都优秀,现在呢?小屿,你就不能少让你妈少操一点心吗?” 林屿看见成傅年眼底沉淀的深重失望,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跟他母亲一样,成傅年一直对他抱有厚望,其实也不止成傅年,人们向他投过来的目光总是充满热望和期待。而他从小到大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成傅年的失望。 “很抱歉,没有长成你们所期待的样子。” 林屿轻声道。 ---- 如果时间倒回去几年,很难想象,有人会对林屿感到失望。 从前的林屿,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还是那种仇恨可以拉满方圆十几个小区的“别人家的孩子”。 用林屿的发小的话来说就是——林屿的存在让这个世界更不美好了。 几乎从林屿出生的那一秒起,这种伤害就开始了。 林屿出生在一个丰收的秋季,顺产,几乎没让林妈受一点苦,哧溜一下就出来了,气得同产房的其他准妈妈又哭又嚎,直捶肚子里的小祖宗。 别的新生儿尚且还皱巴巴遭人嫌弃的时候,月子里的林屿就已经出落得水白细嫩,玻璃珠似的眼,桃子红的嘴,把产科里的女性医生护士都萌出了血,一个个母性泛滥地抢着抱他。 林妈带着林屿出院以后,街坊里的三姑六嫂更是喜欢他,左塞一个大苹果,右送一件围兜兜,以至于林屿妈妈每次抱着林屿去散步,都要捎上一个专门收礼物的小篮子。 万能的“童星长残定律"在他身上失去了效用。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屿不仅没长残,还在那些姨姨们的关注下褪掉奶膘,颜值从"肉嘟可爱"拐了个180度的雅鲁藏布大弯道,一往无前地朝着"逆天"的方向飚车,一去不复返。 你说他光是长得好也就罢了吧,还能自我安慰这种长得好看的,一般都缺乏内涵。 偏偏小学分班第一次摸底考,别的孩子暑期埋头苦读,战战兢兢进考场,奋战到最后一分钟,而他睡过头姗姗来迟,拿着笔随随便便答了半小时,就轻而易举地拿了第一。 是的,全校第一。 就极其气人。 毫不夸张地说,方圆十里小区的小朋友们,几乎都是听着“林屿”的大名长大的,家长们从夸他“长得标致生得俊俏“,到夸他“成绩优异品学兼修”,再到夸他“性格好懂礼貌有家教会来事”,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看到林屿的手要感叹一句,“这是怎么长的手哟,手指这么长,这么好看,怪不得每次都能考第一撒。” 看到林屿的头发要惊叹一句,“这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柔顺哟,跟洗发水广告一样,怪不得人家脑袋瓜子聪明撒。” 连见到林屿的走路姿势都要夸赞一番,“看看人家走路怎么就走这么好看,这么挺拔,这么有气质?”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走得不是普通的路,是通往成功的路。” 每天起床第一句,“今天也要向林屿学习”。每天睡觉最后一句,“明天又是追赶林屿的一天。”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屿在所有大人眼中自带“林屿”滤镜,从头发丝到脚趾尖,没有一寸是不好的。林屿就是优秀的象征,林屿就是完美的标杆。 然而,打脸永远虽迟但到。 等到大人们捂着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大脸,回头看向自家孩子,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之情,他们才发觉,原来自家孩子也挺好的。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对比,才有幸福感。 套用林屿发小的一句话,林屿的行为,简称“作死”,全称“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提高人民幸福生活指数做贡献”。 有人说,上帝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这句话偶尔可以反过来说——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必定给你关上所有门,顺便焊死天花板。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至少林屿这样觉得。 ——他是个gay。 而且是个早早觉知,早早出柜,一出柜就闹得人尽皆知的“有名”gay。 在家长眼里,一个普通人出柜,是不幸。林屿出柜,那就是飞来横祸,天大的不幸。 后来他们再提起林屿,那姿态,那语气,那悲痛的氛围,直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林家儿子不是出柜了,而是死了。 时过境已迁。 现在的林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褪下身上层层叠叠的“优秀”光环,当当正正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少年。 “你不用跟我道歉。” 成傅年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审判,“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要记住,是你自己,把那个原本完美的你,亲手毁了。” 林屿忽地嘲讽一笑。 是这样吗?是他毁了所有。 可他原本就是这般。天生就是如此。 第2章 颜面尽失 头顶的太阳太热了,殷殷夏虫纷纷吵吵,林屿小半天没回过神。 报名点的学姐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同学,你入学分数是多少,我们登记一下,还有你有什么特长爱好,获得过什么奖项荣誉,都请详细说明一下。” 这是A大入学报道的第一天,恢宏的校门后是大片绿茵路,冷杉上挂满了欣欣向荣的彩带彩旗,每走几步就有一条欢迎新生的长条横幅当空悬挂,非常热闹。 这里容纳了太多天之骄子,以至于无论在原来的生活环境里多么耀眼,到这里都要沦为平庸,重新开始。 “同学?”学姐见林屿没反应,礼貌地又问了一遍。 林屿之前已经通过了几道关卡,登记过信息,“学籍信息我刚刚在老师那里已经登过了。” “这个和学校系统不一样的,这是我们学生自己的组织,和学校是两个平行的系统。” 办事处的学姐耐心解释,指了指旁边立的巨大的石碑,上面有一个“正三角”和一个“倒三角”交叠在一起的几何图案,苍青的三个字浮雕而现——青谈榜。 “A大青谈榜,你听说过吗?这是A大最初的几届高材生自发建立的论坛网站,现在是由学生会在管理,在校生录入信息报名即可上榜。到时候不仅全校师生,许多知名企业也能看到你。” “不用了,谢谢。”林屿不喜欢过多地被人关注。 “学弟,真的不需要吗?”学姐有些讶异,“虽然学校没有硬性要求,但是基本上所有学生都会参与的,这是A大的传统,别的学校的学生和那些社会人士想加入都没有门路。” “真的不用了。” “好的,”学姐有些失望,“那就登记一下基础信息吧,入档以后我把校园网密码给你。” 林屿自己拿了一张信息表,上面有一栏“入学成绩”是必填项,他略略抬起一些鸭舌帽,“请问一下,今年A大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641。” “谢谢。” 林屿在分数那一栏填下641。 等林屿填完表离开后,报名点的几个学姐聚在一起小声聊起来,“刚刚那个男生好有个性啊,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好像长得不赖,我看看他多少分。” 拿表的女生撇嘴,“踩线进,641。” “641是本地线啊,他又不是本地的,补录进来的吧,还挺幸运。” “不是说今年有十几个700分的小萌新吗,我都坐了一上午了,一个也没看见。” “我听说今年卷子特别难,重本线也低了好多,结果高分段的人反而多了。你们听说了吗,满分750最高分746你敢信?” “假的吧,怎么可能?” “就是啊,今年怎么这么多700分,也不知道是不是改卷放水了,我看他们说咱们青谈榜今年可能要改朝换代了。” “反正我贺神霸主地位无可动摇。” “我看未必,这还没正式开学,有几个新生人气就已经超高了……” ---- 这些谈话林屿没听见,他顺着指路牌走进绿茵小道的深处。 阳光从树叶的漏洞铺撒下来,林屿半闭上眼。 又想起一周前的争执。 成傅年把他带到一间单身公寓,拿了一只全新手机给他,“给你妈打个电话。” 林屿没有做声。在成傅年这里,林屿没有赢面。 “打吧,至少报个平安。” 林屿站着不动,眼神却顺着他锃亮的黑色皮鞋往上看,从裤腿上的褶皱到胯间被勒紧的腰线,然后又从腰线挪到他的胸膛,他的肩,他的脸。 他已经足够直白。 这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他每天都在想他,他每天都在想这个人。肖想他的手,声音,鼻梁,双眼,嘴唇…… 林屿早就不是过去的林屿了,他变成了学校里另一个极端的参照组。他在育才高中考了两年的倒数第一,教导主任质问他,为什么交白卷,下一回,他就交了一张写满答案的0分试卷。 本想就这么一直堕落下去,直到他考前两个月收到这个人的短信——“加油,如果上了A大,就来北京找我”。 他不信成傅年不知道,他考上A大,他来北京,是为了什么。 A大,北京,他终于要来他的城市。他一刻也等不了的想要见到他,暑假里炎热的每一天都是折磨,成傅年问他为什么要提前返校,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林屿差一点就反问回去,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就是因为知道了,两年前才一声不响地不告而别,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家。 现在反倒摆出一副健忘的模样来管教他。 悬在嘴边的话几次吞咽下去,林屿最后只说,“我妈逼我和女生相亲,我受不了。” 成傅年看了他许久,才似终于妥协地叹了口气,“行,你在我这待着也可以,我姐也是,你还小你能懂什么,她也太着急了,但你要知道,她是为你好。” “这里你先住着,你的事,我来跟你妈说。” 林屿还未露出得逞的笑容,成傅年接着的话就让他堕入谷底,“反正你也住不了几天,开学你就搬到学校宿舍去。” 林屿面无表情地坐起来,“A大允许外宿,我可以不住学校的集体宿舍。” 成傅年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意图,“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问过了,A大是有这种规定,但那是有特殊情况才可以,而且,必须学生监护人的同意。” 他垂下手把烟屁股放进烟灰缸,“这么说吧,就算A大允许,我也不会允许,为什么别人都能住,你住不了?” “成傅年,”林屿叫了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地陈述,“我是一个gay。” 喜欢同性的人,要怎么跟那么多同性住同一个寝室。 “你还小,很多事都没经历,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成傅年站起来,抬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 不是很痛,但像千钧的重石压在他肩上,像某种危险的力量,阻止林屿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林屿吞咽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总是这样。 他们都是这样。 强迫他像正常人那样活着,也强迫自己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他。 好像只要这样,他就会变成一个正常人。 ------ 林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寝室门口,宿管给他发了钥匙,钥匙圈上写着“322”,四人寝。 322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些声音,已经有人先到了。 林屿敲了敲门,门板后面冒出一个鸡窝头,发量茂盛,发尾有些浅浅的棕调,看着蓬松柔软,让人有点想摸。 林屿冷不丁愣了下神,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的脑袋。 这个人低着头,正从地上捡什么东西,抬起头来,正好从下往上看到鸭舌帽下林屿的脸。 “你也是322寝的吗?” 林屿点头,那男生立马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自来熟地箍住他的肩膀,“窝草,你好帅啊,欢迎欢迎,我跟你一个寝室,我叫周鱼,你叫我大鱼就行。” 林屿仔细打量,发现他烫着时下流行的羊毛卷,所以发量才那么多,那么软。 周鱼身量不高,脸上长了一圈细碎的褐色斑点,配上那顶极具特色的头发,显得整个人就那脑袋最打眼。 “我叫林屿。” “那还挺好,我两还撞名了,那以后你就叫二鱼了。” “屿是岛屿的屿。” 周鱼把林屿拉进来,他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正在撒扫,清清瘦瘦,像条竹竿,发型和穿着都高中生一般规规矩矩,戴着斯文的半框眼睛,有一股刻板的书生气,看人的眼神倒是儒墨般温和。 周鱼介绍道,“这是我们老大,丁欢,寝室长,也是咱们班班长。我就不多介绍了,看这脸就能看出来了吧,标准的学霸长相,以后能带我们飞。” 丁欢脸上微红,“别听他瞎说,以后我们互帮互助。” 林屿跟他也打了个招呼。 寝室空间不大,A大有勤俭节约的风气,住宿条件只在中等,但是上床下桌、衣柜书架、空调热水器饮水机等基础生活设备,应有的,尽有。 行李堆了一地,门后的两个床位已经被占据,林屿在周鱼的撺掇下,选了他正对面那个床位。 丁欢挪开地上的东西,腾出一片空地给他放杂物,林屿道了声谢,抬眼看到丁欢撸起的袖子,便道,“寝室长,我也跟你一起打扫吧。” 周鱼见两人都埋头苦干,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叽叽喳喳,终于感到脸红,也拿了新买的清洁用具加入他们。不过他没什么毅力,干了半个钟头便叫囔着这也好累,那也好累,懒散地倚到桌子边上玩手机去了。 林屿以为他在玩游戏,没过几分钟却听他激呼,“我天,我在做梦吗?我居然上青谈千位榜了,不敢相信我的天。” 丁欢:“恭喜恭喜。” 周鱼一扫刚才的疲软无力,一连说了十几句“我的天”,像只猴子一样精力十足地上窜下跳,满脸通红,“不行,我要先发个朋友圈,不对,先截图发给我妈看看,我天我真是出息了。” 丁欢跟着在旁边为他高兴,只有林屿在状况外,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周鱼把眼睛瞪成了两个小灯泡,“不会吧,你连青谈榜都不知道是什么?那你为什么考A大,考A大不就是为了上青谈吗?” 林屿无奈地摊手,“我真不知道。” 丁欢于是替他解释,“青谈是A大早年毕业的学生自己制作的网站,在A大就读的学生注册后,就会在网站上留有档案记录,青谈榜就是根据学生们的绩点,学业,特长,能力,形体等多方位综合ai分析列出的排名榜。” “这个榜很有含金量,青谈网站成立以来,各个行业的很多成功人士都在青谈榜上有名,所以青谈后来也被叫作人才储备网,国内外各大领军企业每年都会来榜上挖人。” 周鱼在一边兴奋地补充,“还有,还有,青谈榜的计分程序很人性化,长相啦,身材啦,性格啦,人气之类的数据也包括在里面,所以青谈榜还被叫做高配相亲网……” 林屿咂舌,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庞大的人才交流网站。 毕业以后进入社会的A大学子并不会退出青谈,A大建校一百多年,人脉资源的储备量可是相当惊人的。 也难怪报考A大的学生,大多是冲着青谈榜来的。 周鱼转发给林屿一个二维码,“这是我在青谈榜的投票码,你用校园网登录就可以帮我投票了。” 林屿扫了一下,跳转出一个界面。 ——【已有395人为他助力,你确定要为他投票吗?】 林屿讶异,“好多人投你。” “害,小学渣一枚,别的不行,就是认识的人多,”周鱼道,“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青谈榜都会给新生计分优惠,让新生更容易上榜。但是A大每年招生人数近万,还有大二大三大四甚至研究生要跟我们竞争,所以新生能上千位榜,已经牛逼死了!” 只见周鱼把青谈榜连带自己哐哐一阵吹嘘,那“王霸之气”和日漫里的“中二风”完美融合,林屿没忍住笑出声,转头看见丁欢也在笑,周鱼大声囔囔,“你们笑什么笑,我本来就牛逼死了!” 丁欢:“行行行,你最牛逼。” 差不多到了吃饭时间,周鱼躺在床上懒得动,林屿便和丁欢去了食堂。 丁欢给周鱼打包了饭,两人吃完晚饭回来,周鱼还在刷手机,忽然趴在床边的栏杆上对林屿说,“老三,你也上榜了你知道吗?我刚刷到你了,卧槽,我们寝室真牛逼。” 林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老三”是在叫自己,他比丁欢周鱼都小,目前排行老三。 “上什么榜,我没报名啊。” “你自己看。” 林屿打开手机,登录青谈,一个青色版面跳出来,动态画面渐现“青谈榜”的几何徽章和三个特殊的字体,然后慢慢消失,变成了一个制作精良的论坛网页。 论坛高位有一个显眼的版面入口,最上方飘浮着一个鎏金色的入口,乌金的瘦金体悬着一行字——“青谈百名榜”。百名榜的下面,还有一个鲜红颜体的入口——“青谈千位榜”。 林屿点进千位榜,拉动进度条往下滑,在952位看到了“周鱼”的名字,头像是一个明显美颜过的大头照片。 再往下滑几行,他就看到了自己,996位,“林屿“。 林屿点进去,资料库非常空,只有两张同一角度的昏暗照片,和一个名字,其他信息都是“空缺待补”。 评论区却已经有了几十个评论,照片是第一个评论放出来的。 ——今天当志愿者,偷拍到一个小哥哥。[照片.jpg] 下面零零散散有几个问微信和班级的,大部分评论楼都只有一个“蹲”字。 还有几个质疑楼。 ——青谈给新生的优惠也太大了吧,这是什么东西,又一个凭脸上榜的,绩点呢,分数呢,奖项呢,以后青谈榜改叫青水榜好了。 ——楼上别酸了,这是给老学姐认识小奶狗的机会懂不懂,自己上不了别酸别人,有本事你们自己别给长得好看的学妹投票。 林屿草草看了几眼,就刷这么几分钟的功夫,评论又多了几条,他的排名从“996”上升到“995”。 林屿翻着评论,回忆起刚进校园时给他领路的那个志愿者学姐,一定是她偷拍了照片帮他报的名。林屿顿觉头疼。 “周鱼,这个什么什么榜的报名,能取消吗?” 周鱼一脸‘你疯了吗’的表情,“取消干嘛,你嫌排名太低啊?我真没吹牛,新生能上千位榜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不是,”林屿欲言又止,“我就是…不喜欢自己的信息放在网上。” 林屿盯着那张偷拍的照片仔细看,光线不好,只照到他的侧脸,并不是很清楚。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很难认出来。 但如果是原本就认识他的人……林屿抿住嘴唇。 林屿高一那年,手机里录了一段很私密的视频。原本永远都不可能让第二个人看见,但不凑巧,他的手机丢了,有个人渣抓住了他的把柄,其实要求不算过分,只要500块上网费,林屿平时的零花钱很少,但只要想想办法也不是不可能凑齐。 但他当时脚步都没停一下,眼神都没施舍给那人一眼,林屿从他身边擦身过,还掸了掸衣服,送了他两个字,“随便。” 林屿以为只要表现得毫不在意,威胁就失去了倚仗。毕竟,那种视频发出来,对那个人本身也没有任何好处。 但他低估了人性,低估了“林屿”这个名字,在学生时期,给别人造成的“如影随形的嫉妒”和“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打击”。 然后那个视频就在各个社交网站和微信朋友圈大肆传播,点击量高达百万。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轶事那么多,不认识他的人,就算看了也是当奇闻怪事,一笑而过,不会有记忆。但是对林屿来说,他的学校,周边的十几个学校,他的小区,周边所有小区,熟知他的邻居,他的同学,他的父母亲人……他的整个生活圈子,都天翻地覆。 他被迫从家喻户晓,变成另一种概念的“家喻户晓”。 他原以为只要他不在意,就不会被打倒。 他人之舌,杀人之刃。捅在他身上,不足以叫他痛得站不起来。 却成了直接逼走那个人的导火索。 林屿还记得那个晚上,他淋了满身的雨,浑身冰凉地回到家,对方给了他一条干毛巾,长长的温暖的毛巾将他包裹。 避而不谈双方都知道的禁忌话题,林屿急于从他眼底寻到片刻的温柔给自己救赎,却听到成傅年用冰冷的声线对他说: “身为我的学生,你让我,颜面尽失。” 第3章 第四个人 周鱼见林屿为难的样子,于是说,“我认识论坛的管理员,我替你问问。” “谢谢。”林屿由衷地道。 周鱼一边打字一边感叹,“我劝你啊,在A大做人不要太低调,你看咱老大,看着贼低调吧?你是不知道,他可是新生报道第一天就上了百强榜的传奇人物。是百强哦,百强,校百强诶!跟我们这种千位榜的小透明就不是一个level的,不信你可以去论坛上看,现在十个帖子就有一个在扒他。” 林屿又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老大”指的是丁欢。 他返回到论坛首页,不到一个小时论坛就新增了999 的新帖,最上面的一个加精贴写着——“盘点杀进千位榜的小萌新,是青铜上位?还是王者出击?” 再下面又是一个加精贴——“最全最专业的新生潜力股分析,A大学生会权威预测。” 然后又是一个加精贴——“今年,你推翻贺氏王朝了吗?” 接下来又是好几个加精置顶贴,林屿划了几下,才看到正常的帖子,粗略一扫,果真有好几个提到“丁欢”的名字——“学生会的霸主,扒一扒今年理科入学最高分,计算机系的丁欢" 林屿点进去,就看见一大串闪瞎人眼的荣誉证书,“丁欢,你好厉害。” 丁欢正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听了他的话,腼腆一笑,“大家能考进A大,都很厉害。” 周鱼:“哎呀,老大你就别谦虚了,我就没达到分数线,后面才补录进来,勉强干进千位榜都发了好几条朋友圈,要我是全国理科状元,我就在A大横着走。” 丁欢道:“我高考729,听说还有一个746的同学,整整比我高十多分呢,我不是最高分。” “那是假的啦,750满分考746怎么可能?论坛上都说是教务系统登错了,现在新生都快报道完了,也没见有746的人出来啊,老大别怀疑,你就是状元。太牛逼了我去,比我多了八十来分的人居然跟我一个寝室……” 三人聊了一会儿,周鱼帮林屿把千位榜上的信息删除了,林屿刷了刷论坛,确认自己的照片果真没有了以后,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被褥。 他到阳台拧了块干净的抹布,把床板和栏杆擦了几遍。 丁欢说,"老三,我之前擦床的时候帮你们也擦过了。" "哦,谢谢,反正我抹布都拧了,我再擦一下吧。" 林屿觉得直男说的"干净"没有可信度,尽管丁欢看上去很靠谱,但毕竟是要睡觉的地方,还是自己擦比较保险。 将上上下下都归置好,林屿甩甩手,把免税店买的一套基础护肤品摆在桌子上。林屿上高中以前,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不算好,虽然温饱不愁,但家里孩子多,天干物燥想抹脸,也只能用大宝、百雀羚一类。 成傅年离开以后,林家小食杂店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再加上成傅年时常寄钱回家,林屿不再在物质上刻意节省。 他从小皮肤敏感,一到换季就容易过敏,处理不好的话整张脸都痛痒不止。敷一些品牌水乳会让他好受很多。 一整套护肤用品放在男生寝室的桌面上有些突兀,林屿想了想,又把这些瓶罐移进抽屉里。 等这些都收拾完,他往被子上和柜子里都喷了点气味清新的香水。寝室里消毒水的味道太重,林屿闻得很不舒服。 “老三,你好讲究啊。”周鱼坐在头顶的床铺,一边挂在栏杆边上晃腿,一边吃着丁欢带的饭,饭渣子噗噗往下掉。 林屿眼角抽搐了一下,丁欢先看不过去了,“周鱼,你饭都掉床上了。" "哎呀,有什么关系,等下我会收拾的……唉,老三,你的香水真好闻,我还以为所有香水都和我姐的一样,熏得人要死的那种,待会儿借我也喷喷。" "好啊。"他笑着答应。 林屿之前不能想象住宿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惨状,对于一个gay来说,和同性集体起居就是一种灾难。 生活习惯迥异的陌生人从天南海北来,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互相消磨彼此的生活习惯和生物钟,谁在做什么,谁发出一点小声音,整个寝室都会知道,没有一点**。 而现在,林屿突然觉得陌生城市里这个狭小空间在沉沉黑夜里散发着暖意。A大推崇学生集体住宿,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果寝室第四个人永远不来,林屿四年的大学生活也许会过得平静而安宁。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最后一个人敲门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过半,林屿和周鱼都已经爬上了床,门是丁欢去开的。 来人比丁欢还高,穿着湿透的篮球服,他还没进来林屿就闻到一股汗液干涸过后留下的咸,带着浓烈得过分的荷尔蒙的气息。 林屿觉得有点熏,忍不住用被子蒙了一下鼻子。 "哇,你们都睡了吗?" 新来的人声音很清,像凉水一样的清,一开口就冲淡了他身上因为打篮球而混浊的气味。 非常有辨识度的声线。 但就是因为太有辨识度,让林屿心里咯噔一下。 这世界上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 居然是个熟人。 “打扰你们了,训练晚了点,我带了夜宵你们要吃吗?” 声音从床铺的斜下方传来。 周鱼听见有吃的比什么都开心,二话不说从床上跳下来,"你……我的天!你好白,咦,青龙队的篮球服,哥们,你进校篮球队了?等等……你你不会…就是那个青龙队的孙择吧!?" "你认识我?" "我的天!我的天!"周鱼激动得声带颤抖,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我住的是什么神仙寝室啊!今年唯二两个校百强新生,唯二两个!丁欢!孙择!居然都分到我们寝室了。这是按什么分的寝啊,故意的吧,322威武!322牛逼!!" 耳畔充满了周鱼惊呆的叫声,林屿把"希望只是声线相似"的祈祷,默默换成了“希望只是同名同姓”。 然而周鱼接下来的叫囔,就彻底把他仅存的侥幸掐灭。篮球、青龙队、校百强,嗯,完全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孙择。 其实不算什么特别近的熟识。 孙择是他初中、高中的同学。 同校但不同班的那种同学。 这并不奇怪,因为林屿和孙择都出自知名高考大省,而以两人的成绩,只会读当地最好的重点学校。 林屿认识孙择,是一种很微妙的认识。 要是说有交集,那也几乎没有,因为他们的教室都不在一条走廊。 要是说没有交集,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因为学校篮球场就那么两个,初中林屿和孙择都打篮球,来来往往,在球场上必定打过照面。 那时他和孙择同是师大附中的尖子生,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青春期的男生争强好胜,两个班级的学霸背地里暗暗较劲,每次月考放榜前,都是师大附中大型“下注”现场,押是“林屿第一”,还是“孙择第一”。 林屿听说这个游戏以后,跟发小打赌“谁输谁叫爸爸”,转头毫不犹豫押了孙择,答题卡上放弃最后一道大题,暗自嘲笑发小不懂“暗箱操作”,注定要做自己儿子。 结果出来,林屿第一。 据传是因为孙择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果断放弃了两道大题。 人算不如天算。林屿终究是认“贼”作父,顺带记下了这孙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大附中还因此流传一句“谚语”——举手之劳,助人为父。 维持着这样既认识又不认识的关系,一直升到高中部,两人才真正在球场上正式见面。和传闻中的“狂霸炫酷”相差甚远,林屿记得有一天球友把球扔给他,说孙择带着校队来了。 林屿扯起嘴角,向那迎面走来的大块头扔去挑衅的眼刀。 球友挪正他的头,“你往哪看呢?后面那个。” 林屿一眼扫过去,然后扫回来,“哪个?” “哥们,说我呢。” “你……不是啦啦队?” “……” 林屿真的无意冒犯,实在是对方那一头漆乌发丝,光泽得像缎子,在阳光下都泛出琥珀色,大约是为了运动方便的缘故,在脑后扎了个啾,因为扎得不怎么周正,还垂了一缕在他白得发光的脸颊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林屿怎么也不相信,会有皮肤那么白的男生,话还没过脑子,“啦啦队”三个字便已经脱口而出。 传闻孙择因为这句话,回去就把故意违反校规才留长的头发剪成了板寸,为了晒黑将皮肤晒出一条一条的晒伤痕。当然,这些都是林屿之后听同学说的八卦了,真假未知。 反正当时的孙择,表现得相当淡定,一句话没多说,只是伸长了手臂,猛地打落了林屿手中的球。 那场球赛酣畅淋漓,双方都很尽兴。 林屿自此和他算是认识了,校园里若是见面,彼此都会打个招呼,偶尔碰上,也会一起打球。 到此为止,林屿其实对孙择印象还不错,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 毕竟像林屿一骑绝尘的学生,偶尔也会“高处不胜寒”,在他的学校生涯中,很少能遇见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 再后来,就发生了以林屿这个知名学霸为主角的“小视频”突然爆出的风波,整个学校,乃至整个网络都传得沸沸扬扬。 面对“我的同学竟是艳片主角”这种极不常见的炸裂消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有震惊的,有好奇的,有尴尬的,有觉得这样传播不道德的,也有单纯觉得恶心的。 最后一种,比如孙择。 听说他当时在食堂吃饭,有人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了视频里的内容,很多人都听得勃然有致,孙择突然放下食盘,当场就跑出去呕吐。 是的,呕吐。 林屿也是通过那件事才了解到,孙择是一个恐同恐到有生理反应的重度恐同患者。 视频在网上发酵了两个星期,即使报了警也联系了派出所,但网路上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尽断。 林屿的父母觉得丢脸,给林屿办理了转学。 最后一天,林屿顶着无数窃窃私语回学校收拾东西,看到桌脚的一枚篮球,记起来是问别的班借的。他当时也没想到,那个球是孙择的,背着整理好的书包去还篮球。 站在门口的同学答应帮他转交,林屿正要离开,就听到一墙之隔的教室内,孙择用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在对另一人说,“帮我扔了,太脏了,我不要。” 之后转去育才高中的林屿,再没打过篮球。 有时人倒霉起来,就是会想象不到自己有多倒霉。 入学以来,林屿最怕的就是在A大遇到熟人。 谁能想到,分寝室分到熟人就算了,最该死的是,那个熟人,偏偏还是孙择。 一个sss级重度恐同患者。 “同”和“恐同”自古不能共存,就像水跟火,乌龟和王八,巴基斯坦和印度。林屿觉得额角突突突地疼,对一个纯正的gay来说,原本就处在“困难”级别难度的生存环境瞬间飚升至“地狱”级。 好在林屿原先就不打算在宿舍长住,他考来A大可不是为了住寝室的。 如今更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屿立刻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用最快的办法搬出去。 颅内cpu正疯狂运转,冷不丁被一个声音打断,“床上的哥们,吃宵夜吗,还热呢。” 过了变声期,这个人的嗓音褪掉少年时的脆嫩,被一种低沉的清澈取代,有一种夏天气泡水的感觉。 林屿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道,"我快睡着了,就不吃了。" "他不吃我帮他吃。"周鱼雀跃地欢呼。 丁欢道:“你小声点,老三要睡了。” 孙择站在林屿的床下,他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水味,从长长垂下的透明帐幔里弥散出来。他慢慢地锁起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