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偏爱》 第1章 01 维兰坐在木椅上,脚边摆着八个新鲜人头。 他正专注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银白刃面映出平静的侧脸。 寂静的屋子内,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空气变得不太愉快,餐桌中央的烛台燃着小半截白蜡烛,烛火轻摇,照亮了铺满一地的鲜血与无头尸骸。 这原本是个幸福的家庭,一家人平静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古林中,直到今夜迎来了最残忍的访客。 房间内唯二的活人是位垂暮老者,此刻就坐在维兰对面。 他已经很老了,皮肤就像榆树皮一样布满幽深的沟壑,浑浊的双眼却仍透着智慧的余晖。 这位昔日的传奇先知悲伤望着亲人的尸体,声音沙哑:“我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为何还要因为世俗的事找来?你一定要对我斩草除根吗?我们无冤无仇啊。” 剑刃归鞘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维兰轻轻摇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我主人点名要你的人头,所以你今天会死在这里,不过,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无视一些东西。” 他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情感波澜,就好像刚刚的灭门杀人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说话间,视线也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旁紧闭的橱柜。 他知道的。 里面正躲着一个捂紧嘴巴瑟瑟发抖的孩子。 老先知枯槁的面容抽搐了一下,终于松动,“什么忙?” “我在找一个人。” “找谁?” “您是先知,连这都不知道吗?” “不愧是暴君饲养的忠犬,够会讽刺,难怪你能成为那位帝王最宠爱的骑士。” 老先知面容疲惫,勉强支起头,“但很可惜,我这双眼睛已经坏得差不多了,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说罢也闭上眼,进入冥想。 维兰冷眼旁观,并不意外老先知说出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他会立刻倒在自己的剑下。 冥想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老先知忽然颤抖了一下,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剧烈滚动,口鼻则开始滴着黑血。 等终于睁开浑浊泛白的盲眼时,他脸色变得极差,不断喘着粗气,胸膛因为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而猛烈起伏着。 动作过大,甚至差点从木椅上摔下来。 “……你确定你要找的人是他?为什么要找他?”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那我只能说很困难,他面容模糊,像是有人在保护他,因此覆盖了他,以防被我这种人的眼睛看到。” 维兰点头,“继续。” “我费尽心血也只是瞥到他有一双特殊的眼睛,那双眼中有着火焰颜色的罕见瞳纹……你究竟是谁,我看到你和他之间有一条奇怪的细线相连。” 维兰默默记住了这两条线索,“还有其他的吗?” 老先知艰难摇头,“这就是我所能看到的极限了,倘若那细线真的存在,那它会指引你们相遇的……” “有大概的时间吗?” “说不准,也许十天后,也许十年后。” 维兰便斩下他的头颅,没有丝毫犹豫。 刚走出屋子,随行侍从就牵着马匹小跑过来,模样着急,告诉他骑士团那边又发来新任务,并且要求他们即刻出发。 “我知道了。”无视侍从想帮自己提剑的手势,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维兰忽然低声提醒道:“对了,我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下次注意点。” 侍从愣了一下,立即惊恐地摆动着双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可没等说完,脑袋就已经掉在了草地上。 死亡来得太快,血柱就像喷泉一样从脖颈断口处高高射出,缺了头的身体却还没意识到这个残酷事实,仍站在原地抽搐摆手。 看也不看无头尸体一眼,维兰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夜风卷着血腥味远去,杀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也是他的工作,他不会为此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特殊的眼睛,火焰曈纹。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特征,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攥紧,几乎出血。 无论你是谁,无论躲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 奥泽大陆。 位于西北交界线上的玛芬城。 日光将尽,暮色西沉,一道妖冶如血的霞光横贯了万里长空,此刻,整座小城都被浸在这层血色薄雾之中,连风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有生以来,连加从没想过,自己会亲眼见证一座城池的覆灭。 夜幕逐渐降临,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连加正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在废墟间奔跑。 身后,追兵们的恶毒咒骂不断传来,扬言抓住他之后会把他的肠子全部扯出挂在旗杆上。 就在今早,脚下的废墟还是座繁华的小城,集市上飘着烤面包的小麦香气,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 而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刺鼻的硝烟臭气。 起因不过是一句醉话。 小城城主酒后失言,在酒宴上辱骂了一位远在北方大陆的暴君,一个月后,暴君的骑士们便踏破城门,血洗了整座城池,城内的居民则沦为士兵虐杀的对象。 连加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婴,神情悲伤,就在几分钟前,这孩子的母亲为了护住她,被无数长矛刺穿身体,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她也差点被士兵的长矛穿成刺猬前,连加忍不住跳出来抢走了她——这就是他被追杀的原因。 绝不能被追上! 连加咬紧牙关,飞快踏过滚烫的瓦砾,一只血手却突然从废墟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是个垂死的男人,肠子从破裂的腹腔流出来,血液在身下汇聚成小湖,很显然活不了太久。 “救救我……”男人满脸泪水,绝望哀求着。 可他的伤实在太严重了,连加低头看他,眼眶发热,声音哽在喉咙里,无法给出一些不可能完成的承诺与希望。 他能听见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想狠心推开男人,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而在这短暂的犹豫瞬间,两名异国士兵已经狞笑着逼近。 连加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手边只有一根称不上是武器的木棍,却还是将女婴轻轻放下,摆出了迎战的姿势。 还不能放弃。 虽然他不会剑术,但天生力大无比,很多骑士的剑还经不住他的一棍,他要抓住机会逃走! 可还没等真正出手,一道细薄的冷光就忽然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眨眼的瞬间,两名士兵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连加愣住了,再抬头去看,这才发现一个黑甲骑士正静立在前方五步之遥的位置,手中长剑缓缓滑落血珠。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全身都藏在一副黑色坚硬铁甲之下,就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清路的,又能那么利落且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人。 不管怎样,连加松了一口气,刚想感谢对方的出手相救,嘴中的话却因为看到他左胸上的纹章而止住了。 盔甲上的六翼天轮纹章说明了这人的身份:黑骑士团的骑士,这场大屠杀的始作俑者。 而眼前的男人明显身份级别都比那些普通士兵高,连加注意到他腰间还悬挂着一颗干瘪的头颅,白发苍苍的面容依稀能看出是一位耄耋老人。 连加顿感脊椎发凉,什么样的人才会把头颅像战利品一样挂在腰间? 他瞬间绷紧身体,再次严阵以待,男人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女婴,便让他滚开别挡路,“战场不是你这种人该待的地方,滚。” 是很年轻的声音,和那身经百战的盔甲不相称的年轻。 连加再次愣住了,因为这个平静的声音与刚才杀人的狠辣判若两人,更让他困惑的是,对方明明和追兵是一伙的,为何还会自相残杀? 在他出神的瞬间,黑甲骑士已经越过了他,朝着在场第三个活人走去,下一刻,手中长剑就要刺穿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连加被侵略者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把抓住对方的肩甲,“住手!” 他力气太大,再坚硬的盔甲在他手中都像是干燥的土块,瞬间碎裂,捏出一个掌印。 这应该是不多见的情况,因为黑甲骑士明显怔了一下,随后转过了头。 愈发昏暗的黄昏余晖中,从面甲的细小缝隙可以看到,那双锐利的冷冽黑眸正微微眯起。 连加没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变化,他只想趁机从剑下抢过重伤的男人。 但是很显然,这是个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侵略者,根本不是他能应对得了的人。 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侧了一下头,就轻巧躲开了他的木棍,他却没有这种敏捷的身手,想二次攻击时就被对方的剑鞘击中小腹,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后背撞上断墙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肋骨断裂的脆响,小腹已经失去知觉,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全靠一口气强撑着才没昏倒。 黑甲骑士的剑割下连加的脑袋就像木棍划过水流一样轻松,可他似乎另有想法,剑尖没有追上来切开皮肉摩挲骨头,而是扔来一把刀刃雪亮的匕首。 冷静的嗓音自盔甲中传出:“你还是第一个徒手就能弄碎这盔甲的人族,那把匕首就当是送给你的死前礼物了。” 他最初就没打算杀他,在看见连加逆着溃逃的人群冲进燃烧的房子中救人时,他就知道这是个蠢货,蠢到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自尽吧。”他说,能少受点罪。 “死前礼物?”连加怒视着这个侵略者,浅琥珀色的瞳孔中几乎喷出火焰,“你认为我会乖乖听一个坏蛋的话自杀吗!” 似乎是错觉,连加看到黑甲骑士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在感叹他的愚不可及。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举动背后的含义:下一秒,废墟阴影中就窜出数十名士兵,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地。 率领这群士兵的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狼形兽人,名为扎尔加,他龇着獠牙,厉声质问对面的黑甲骑士:“维兰!是你杀了我的手下?!” 维兰毫不在意对方的愤怒,他看着连加在兽人包围中挣扎,轻描淡写道:“我们划分好了各自的区域,他们踏入了我的地方,这只是一点微小的惩罚而已。” 这是他的原则,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领域,违者即死。 他很嚣张,可士兵们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这个独来独往的孤僻疯子不仅是团里最强的剑士,更是萨兰帝王最信赖的骑士。 对他下手,必死无疑。 士兵们于是将怒火转移,扎尔加的爪子深深陷进连加的肩膀,“先说好,这小子现在踩的是我的地盘,可别说我抢你的猎物!” 维兰只是丢下一句“随便你”,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骨骼断裂的闷响和紧随而至的惨叫。 却不是属于连加的,而是兽人士兵的。 维兰略带诧异地回过头,正好看见连加怒吼着扯断身上的绳索,赤手空拳砸碎了扎尔加的左肩。 他不懂招式,全凭蛮力,可这蛮力竟硬生生撕开包围,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奇迹也就止步于此了。 破空声骤响,三支利箭同时钉进连加的双肩和左膝,剧痛让他踉跄着单膝跪地,绳子抓紧机会,再次缠上他的脖颈。 这次,敌人没再给他机会。 维兰看着他们用铁锤砸碎连加的指骨和手臂,忽然觉得很无趣。 随着他的离开,连加的噩梦也开始了。 他被拖到了巨大的篝火旁,当着他的面,士兵们将那个仍在垂死挣扎的男人剥皮活烤了。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直到咽气前,男人绝望的眼睛都狠狠钉在连加身上。 连加在那双眼中读到了深邃的憎恨——如果连加没有阻止黑甲骑士,他就不用遭受这种非人折磨了。 残酷的画面和浓稠的恨意让连加呆住了,从小在教会和修道院长大的他从未见过这么残酷的画面。 他被迫注视着这一切,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然怎么会看到地狱? 兽人的夜宴开始后,维兰本打算走远一点,却忽然听到了兽人们狂欢的嚎叫,以及一个声嘶力竭的绝望喊叫。 循声看去时,正好看到遍体鳞伤的连加踉跄着扑向架起的汤锅,泪流满面地想抢下即将被扔进去的女婴,“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做!她只是个孩子啊!” 过于天真的话语,却是出现在屠城的战场上。 维兰忍不住皱眉。 果然,那些兽人士兵们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刻,毫不犹豫把婴儿丢进了沸腾的汤锅中,“我们当然可以了!你们能吃兽肉,我们凭什么不能吃人肉?” “维兰大人,您不想加入我们吗?”看火的兽人见维兰看过来,卖力地用长柄铁勺搅动着热腥气的肉汤,笑得不怀好意,“如果是您,我们很乐意分一杯羹。” 维兰和这些兽人的关系一直不好,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邀请,更像挑衅。 不想看这种恶心的场面,他冷哼一声准备走开,余光中却瞄到连加还跪倒在地,脸颊上的泪水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沉默了几秒,维兰最终还是抿唇离开了。 他和这种在童话世界长大的天真家伙相处不来,也没义务救下一个战俘。 下一个,就轮到连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第2章 02 尸骸,到处都是尸骸。 维兰踩着黏稠的血泥前行,靴底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响。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了,他们叠在一起,脸上凝固着死前最后的痛苦表情,不难看出曾遭受过巨大折磨。 这就是触怒那位帝王的代价。 夜已深,他在废墟中找了个相对完整的房间,这是他今晚的休息处,坐下后便从行囊里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那是一种干硬的豆子饼,嚼起来像是碎石头,难吃,但能填饱肚子。 在战场上,这就够了。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他都无法习惯和这群野蛮兽人一起出任务,他们总是很饥饿,把战场上的一切活物视为食物,尤其喜欢折磨战俘。 吃过晚饭后他抱着长剑,靠坐在墙角试图入睡,可这很难做到。 远处的狂欢仍未停歇,兽人们的盛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哭声,是一场并不安眠的扭曲交响乐。 维兰睁开眼,忽然注意到墙壁上还挂着这户人家生前的画像,画中的一家三口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凝固的笑容与墙上喷溅的大片血迹对比强烈,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静默半晌,维兰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对另一侧的墙壁,闭眼入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维兰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黑骑士团一直是一支高效率的军队,除却少量留下打扫战场的士兵,其余人已经整装待发,此刻正在废墟上清点俘虏。 那是他们留下的少量战俘:玛芬城的四万人口,如今幸存者就只有眼前这四千多人。 这是帝王的命令,要他们屠城之后带走两千战俘。 维兰也知道这点,所以到达集合点后就坐在角落等待,冷眼旁观扎尔加的手下对俘虏进行分类清点。 幸运的人昨天已经死在了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则会在今天成为奴隶,被侵略者贩卖,萨兰帝国的妓院、农场、矿山一直很欢迎这样的年轻肉.体。 身体健康的年轻男女永远是最值钱的,早早就被挑出来用绳子拴成一长串,佝偻的老人和伤者病者没有多大价值,于是被集中驱赶到臭水塘边等待处决,啼哭的孩子们则被塞进笼子,作为下一次盛宴的食材。 维兰已经坐得足够远了,还是能听见那些绝望的哭声和哀泣。 当队伍准备启程,他也站起身,刚想走过去,却在看到一个眼熟身影时迟疑停下。 昨晚那个天真的高个子居然还活着,此刻就和几个战俘坐在一起,为身边的死者轻轻合上眼睛。 他动作怜悯,仿佛害怕惊醒死者,维兰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按照惯例,他昨晚就该被扔进兽人的汤锅里了。 扎尔加居然留下了他的命? 另一方面,他昨天受了重伤,维兰亲眼看到他的手被铁锤砸碎、膝盖被洞穿,那些伤口今天依然狰狞地外翻着,血肉模糊的创面甚至能看到白骨隐约露出,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正常活动。 如果不是外表和人族无异,维兰差点要怀疑他是铁皮人的混血儿。 “动作快点!”清点人的鞭子猛地抽在连加背上,霎时衣衫碎裂,留下一道严重的血痕。 连加闷哼一声,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作为最后一个被丢进“带走行列”的战俘,连加享受到了“特殊待遇”。 兽人们像对待待宰的牲畜一样,用浸过盐水的麻绳将他捆得结实,绳结还特意精准碾在未愈的伤口创面上,随后又搬来最重的铁枷,“咔嗒”一声锁住了他的脖颈。 可放眼望去,受重伤缺乏逃跑能力的连加却是队伍中唯一上枷的人,而他甚至最初就不该出现在带走行列中。 兽人的首领扎尔加慢悠悠走来,左肩的绷带还渗着血,他一把抓起连加的头发冷嘲热讽,“小子,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打伤了我,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这就是他还活着的原因? 维兰懂了。 但是,这跟他无关,他的任务只是协助这群兽人,仅此而已。 等这支由兽人士兵和战俘组成的冗长队伍真正出发,维兰也骑马跟在队尾。 位置原因,他不得不和连加成为不会交流的“短期旅行伙伴”。 玛芬城地处西北边境,环境不是很好,离开这片已经成为废墟的绿洲之后,很快,众人眼前便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荒凉戈壁滩,行路更加艰难了。 俘虏们大多走得很吃力,维兰不断听到队伍中传来哭泣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望去。 士兵们把连加拴在队伍末尾,给了豪华的专人看守待遇,只要他跟不上队伍,就是一顿残酷的鞭打。 此时还是盛夏,远处的地平线被热浪蒸得发颤,当毒辣的烈日升上高空,连加的情况明显糟糕起来。 维兰注意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却依然咬紧牙关,硬是扛着沉重的铁枷没有掉队。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自己都一身狼狈了,却还笨拙地护着那些妇孺。 维兰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偷偷将口袋的黑面包分给队伍中哭闹的孩子。那是他身上仅存的干粮。一个瘦弱的女孩摔倒,也是他冲上去替她挡下了士兵的鞭打。 种种愚蠢的举动让维兰忍不住皱眉,随后拉紧缰绳朝前走去,拉开一段距离,不再多看。 他没有观看尸体的爱好。 行军第一天,当夜幕降临,队伍也原地扎营,一部分妇女被拽出来生火做饭,剩下的人则被选择性的下锅。 这就是他们带上比目标人数还要多的战俘上路的原因。 战俘们都见识过兽人的盛宴了,他们面色惨白,谁也不想成为食材,于是都拼命表示自己愿意帮忙做饭。 为了表示诚意,甚至将亲人朋友推了出去。 这不是维兰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了,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下意识地回过了头,看向连加所在的方向,却发现这个年轻人被像狗一样拴在一块粗大石头旁,此刻,正眼神悲伤地看着人族同胞自相残杀。 当惨叫声接连响起时,连加最终选择闭上眼睛,靠在石头上不愿再看。 那晚,他是少部分拒绝进食的战俘之一。 行军第二天,战俘队伍中有个带孩子的孕妇中暑倒地,扎尔加本打算将她划到今晚的食材队列,但余光瞟到了正死死盯着这边的连加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的左肩至今还很疼,留下连加就是为了折磨。 他命人解开连加的绳子,又把孕妇和她的孩子扔到了连加面前,挑衅道:“小子,既然你这么喜欢当英雄,那就当她的坐骑吧,不然她今晚就要下锅!” 孕妇祈求地望着连加,连加怒视着扎尔加,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沉默地背起孕妇,又将啼哭的婴儿小心地搂在怀中。 接下来的路程,鞭打声、嘲笑声、女人的啜泣声,三种声音不断在队伍后方响起。 连加的脚步越来越慢,盛夏的烈日炙烤下,他每走一步都会在沙地上留下斑驳的血痕。 可是,他始终没有放下身上的累赘。 傍晚扎营时,维兰巡逻路过,看到他的靴子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的脚底布满可怕的血泡和裂口。 但在那个孕妇流着泪撕下衣襟为他包扎时,他却还在安慰她不用担心。 这晚,拒绝进食的战俘少了一大半,只有少量几人还坚守底线。 连加仍是其中一员。 行军第三天,他们与另一支兽人部队会合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连加的伤口严重感染,高烧让他的眼神都有些涣散,全靠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有掉队。 当天深夜,维兰睡前巡营时,意外看到他正在采集车轮旁的杂草放在嘴里咀嚼,咽下汁液后又将草糜敷在伤口上。 第二天早上,他的情况就好了不少。 这样强悍的体质,比大陆最难以杀死的铁皮人种族还要夸张,让不少人都啧啧称奇。 维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过度在意这个固执的倒霉家伙了。 今早,那些不愿食用同胞的家伙都被扔进了汤锅,现在还拒绝进食的战俘只有连加一人,维兰看着他日渐虚弱。 这天中午停顿休整时,维兰翻开行囊,包里的豆子饼却不慎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连加脚边。 维兰没打算吃掉在地上的食物,他瞥了连加一眼,走开了。 但连加只是虚弱地别过头,任由其他饿极的战俘争抢。 维兰也参与了屠城,他宁愿饿得站立不稳也不肯接受杀人犯的施舍。 维兰听到了身后的哄抢声,没有回头。 无所谓,他又不是故意给他的,只是不小心掉了而已。 趁着队伍停下,连加挣扎着强行起身,混入了人群。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找人,终于在今天,他混到了队伍前列,找到了一个和姐姐艾丽斯非常相像的背影,也是孕妇。 记得之前的信件中,艾丽斯曾开心地提起,他很快就会多一个小侄子了。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连加爬了过去,用家乡的语言小声叫她:“艾丽斯?你还好吗?” 沙哑的嗓音里藏着希冀,可不等对方回应,连加先感应到了一阵注视。 循着视线抬头时,他发现自己的行为已经被注意到了。 那个名为维兰的黑骑士正在盯着他。 连加对这个人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废墟上的糟糕初见,还因为对方的打扮很奇怪。 天气炎热,队伍里鲜少有穿着重甲的人,就像那些兽人士兵们,穿的就是普通的硬皮皮甲,至少透气,没有那么闷热。 可这个怪人不同,不管多热,都严密藏在那身黑甲之下,让人想忽略都很难。 四目相对的瞬间,维兰率先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连加的错觉。 再回过头来,那个女人正惊恐看着连加。 她听不懂他的语言,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何呼唤她,她只知道这个年轻人被兽人们盯上了,靠近他就会跟着一起倒霉。 在恐惧的眼神和不欢迎的话语中,连加被赶回了队尾。 行军第五天,他们终于离开戈壁滩,踏入了与之接壤的碧绿草原。 也是在这天,留下了她的孩子,孕妇被带回了前面的队列,而饥饿则终于击垮了连加。 野草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了,当队伍停下扎营时,他虚弱地靠在木桩旁,干裂的嘴唇在热风中微微颤动,苍白的脸上汗珠滚落,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依然拒绝食用兽人们挑衅扔来的肉干。 看着他可笑的坚持,维兰眼神复杂,不过什么也没说。 夜幕降临后,维兰找到一棵枯树,刚坐下闭目养神,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微微侧头,透过面甲的缝隙,看到一个体形魁梧的熊人蹑手蹑脚靠近了累到睡着的连加。 现在,粗糙的肥大手指正以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方式抚摸着连加的脸颊,贪婪的口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第3章 03 维兰认识这个熊人,这是和他们汇合的兽人领队,名为巴罗夫。 今早,就是他把那个孕妇从连加身边带走了,却奇迹般地没对两个可怜战俘做任何事。 连加显然被惊醒了,看见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时又被吓了一跳,维兰能看到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下意识护住怀中婴儿的动作。 “别紧张,小家伙。”巴罗夫的声音放得很柔和,与他吓人的外表格格不入。 他从身后拿出几块看起来还算新鲜的白面包,“我只是来给你送点吃的,不用担心,我和他们不同。” 面包的香气让连加一怔,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正常食物了,他不愿吃那些肉干,也拒绝他人的施舍,这些天来胃里都是杂草和泥巴,以及一些可食植物的苦涩根茎。 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犹豫。 眼前这个熊人似乎是好人,连加记得自己从没看到他参与过那些恶魔的食人盛宴,也不曾对他们这些俘虏进行过殴打,甚至在那些士兵鞭打他取乐时进行阻拦。 “谢谢。”他真诚表达了感谢,声音哽咽,甚至差点因为这份善意落泪,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食物。 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巴罗夫低头看向连加接连遭受折磨也仍然清秀白皙的脸庞,眼底**差点没藏住。 他大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再次伸手抚摸着连加的侧脸,怜惜道:“真的太可怜了,你看看,把这么漂亮的脸都伤到了,他们也太粗暴了。” 维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皱了眉头。 那个白痴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境地吗?居然还道谢? 巴罗夫是维兰见过最恶心的兽人,相比残暴的扎尔加,这个表面伪善的畜生才是这支队伍里最危险的存在。 那些看似友善的举动背后藏着比食人更恶心的**。 巴罗夫的手已经顺着连加的脸颊滑到了脖颈,粗糙的指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喉结的位置。 连加不自在地缩了缩,面露困惑。 他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摸他的脖子,只觉得很痒,而且不太舒服。 见状,巴罗夫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 可就在他要进一步动作时,始终旁观的维兰却忽然起了身,故意让盔甲发出声响。 巴罗夫作贼心虚,立刻收回手,当发现维兰居然也在这里时,他露出一个谄媚笑容,“维兰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连加茫然地抬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维兰冷哼一声,侧过头去,连一个眼神都不屑施舍给巴罗夫。 他的出现显然让巴罗夫兴致全无,讪笑了几下就快速离开了,而在确认这只畜生不会原路返回后,维兰也无视连加疑惑的注视,沉默走开了。 这其实跟他并没有关系,战俘是没有人权的,当他们失败,就意味着他们能被侵略者拿走任何东西:财产、贞洁、尊严、甚至是生命,这在战争中再正常不过。 这些道理他都懂,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连加天真的样子就一阵烦躁。 巴罗夫的第二次尝试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那天下半夜,维兰听到他用三枚银币从扎尔加那里强行买下了连加。 扎尔加原本是不愿意的,因为害怕巴罗夫把那个傻小子玩死,他的复仇可远远没有结束。在这方面,巴罗夫罪行累累。 直到巴罗夫再三保证会留下连加一条命,才勉强松口。 只要能折磨连加,他都是很乐意的。 只是得提醒同僚:“那小子不是普通人族,怪得很,受了那么多伤都还能走路,你看看,我这肩膀也是他伤的,以防万一,你要不还是用点药……” 扎尔加的话突然止住了,因为发现维兰就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闭目养神,很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呆了一下,声音立马尖锐起来,但更像是虚张声势:“维兰!你在偷听?!” “这里是我的地盘,”维兰眼也不睁,冷漠开口,“是你们两个要说悄悄话闯了进来,我没把你们的舌头扯下来已经很仁慈了,在我真这么做之前,滚出去。” 巴罗夫迟疑地看着维兰,“大人,您不会想救那个小东西吧?” “救?我的任务只是协助你们这群无能的废物活着回到帝国,其余的都和我无关。” 两个兽人将信将疑,但是一想到维兰独来独往的孤僻性格,又觉得应该没问题。 和维兰相比,他们其实都算得上是好人了,这个怪胎性情古怪杀人无数,怎么可能会帮助其他人。 也是害怕维兰真的对他们下手,两人不敢多留,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傍晚,当队伍在草原与森林的交界处停下休整时,连加便独自走向营地边缘远离人群的一棵枯树下。 其他战俘见状纷纷避开,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可怕的瘟疫。 他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被针对,虽然怜悯,但更害怕引火烧身。 深夜,当众人熟睡,营地只剩篝火在风中摇曳时,维兰也开始了照例的睡前巡夜工作。 一路上都平安无事,只是在路过连加的所在位置时,他迟疑了一下。 想到昨夜听到的对话,他转身正欲离开,余光却瞟到连加还没睡,现在正跪在地上挖着植物根茎。 这个白痴没吃完那些面包,他只吃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留给了怀中的婴儿和那些笼中的孩子。 此时月明星稀,他的一举一动在月色下都很显眼。 维兰站在黑色树荫下,能清晰地看到他专注认真的侧脸:眉头微皱,双手沾满污泥,每挖出一段根茎都要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戈壁滩上的植物不多,那时他需要挖很久很深才能挖到合适的量,草原就好很多,不止有草根,幸运时还会有野菜。 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挖掘,草草进食之后选择靠在树桩边省力休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维兰率先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巴罗夫正笑容满面地端着一碗热汤走来。 这家伙被**蒙了心,根本没注意到树荫下的第三个人。 夜深人静时,连加做了个梦。 是噩梦。 梦境中,他又回到了那座沦陷的城池。 他奔跑在废墟间,身边都是尸体,有的被开膛破肚,肠子内脏拖出几米远,有的头颅被砸得稀烂,白色脑浆混着血水凝固在泥地中,更多的是被长矛钉在墙上,扭曲地张大嘴巴,口腔里爬满了苍蝇…… 画面一转,兽人的恐怖夜宴正在上演,沸腾的大锅里翻滚着浮肿的肢体,兽人们张大獠牙,将那些残肢啃咬吸吮得只剩白骨…… 这几天的地狱生活,正在将连加十八年来建立的世界观彻底摧毁。 他不记得自己吐过多少次,只知道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救不了姐姐,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救不了自己。 不止一次,他梦到姐姐被那些恐怖的长矛刺穿身体。 这次也是一样。 他拼命追着姐姐的背影,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下一秒,姐姐就被不知从哪飞出的长矛钉在城墙上,痛苦挣扎,眼睛口腔流出浓稠的血水,惊恐张大的嘴巴一字一句在说—— 「救救……我……」 冷汗打湿了后背,连加猛地惊醒坐起,还没平复好惊恐的喘息,就发现眼前正蹲着个人担忧地望着自己,“小家伙,你做噩梦了?” 连加喘着粗气,梦中的景象幻影似乎还在眼前上演,短时间内他被剥夺了语言组织能力,等擦去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时,思绪才终于回笼。 他认出这是昨晚帮助过自己的兽人巴罗夫,也看到了对方手里的陶碗,顿时惊疑不定。 “我猜你肯定饿坏了,来,特意给你煮的,”巴罗夫一把将碗塞到他手中,笑容和善且亲切,“放心吧,只放了蔬菜和蘑菇。” 他看到了连加眼底的疑虑,又补充道:“锅也是新的。” 其实他误会了,连加更疑惑的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他们是战俘和侵略者的关系啊。 他却道:“我听说了你的事,我平生最佩服你这种好人,也见不得这种人被欺负。” 确实是这样的,这位兽人是这几天少量对连加施以善意的人,而且自从巴罗夫到来后,他受到的折磨和骚扰也大大减少了。 想到这里,连加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然后,也确实是饿了。 他看着那碗蔬菜汤,艰难咽了一口唾沫,巴罗夫一拍脑袋:“你看我,太急了,都忘记给你解开枷锁了!你等等,我这就……” 话没说完,眼前的巴罗夫就突然闷哼一声,倒在了旁边的草地上。 连加惊愕抬头,却看到维兰不知何时站在了巴罗夫身后,当看到他端着那碗汤准备喝的时候,立时眉头紧锁,然后,一言不发地一脚踢飞他手中的陶碗。 陶碗摔碎在地上,浅绿的液体渗入泥土,泛起诡异的白色泡沫。 如果还没意识到这碗汤有什么不对劲,那将需要很多无知。 连加懵了,维兰为什么要帮他? 其实维兰自己也在心中质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本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但当看到巴罗夫眼中闪烁的淫邪光芒,以及连加毫无防备地接受了那份可疑的炖菜,一股无名火就在他的胸腔燃烧。 不过他并没杀掉巴罗夫,这是黑骑士团的规矩:没有帝王的允许,他们不能自相残杀。 当然,那些士兵除外,他们不是骑士,不在团规的保护范围。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缓缓蔓延开来。 连加不说话是因为他对维兰这种参与过屠城的黑骑士仍然相当厌恶,维兰则是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良久之后,维兰做了那个打破沉默的人,“你是卡塔斯人?” 连加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是又怎么样?”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卡塔斯王国离这里太远了,近乎奥泽大陆的两个极端,而连加显然不是定居的外乡人或者路过的旅人,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愚蠢地闯入正被侵略者扫荡的战场。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这关乎我愿不愿意救你?”维兰再次重复,“为什么来这里?” 连加迟疑了,“你是说要……要救我?” 维兰没有回答,因为在等待一份答案。 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沉默的维兰,考虑片刻,连加终于戒备开口:“我是来找我姐姐的,她出嫁之后定居在玛芬城,而我听说他们的城主刚刚惹怒了一位暴君……” 他突然瞪大眼睛,“等等,你也会说卡塔斯语?” 连加后知后觉,现在才留意到维兰最后一个问题是用卡塔斯语问的。 他也是卡塔斯人? 维兰仍然没有回答问题,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但也就是半分钟时间,他忽然抬手,一把匕首便精准地插在连加脚前的地上,“你可以走了。” “你真的要放我走?”连加露出困惑的眼神,“为什么?” “我乐意这么做。”维兰冷漠和他对视,“我和那群兽人的老大有仇,看他们不爽很开心。” “你也是侵略者,我不相信你。” “随便你,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那只会让我恶心。” 维兰转身欲走,“记住,一直往东跑,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在踏入萨兰帝国之前一定要逃走,等你进入帝国,想逃就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静谧的夜色中,一阵破空声在维兰身后骤然响起。 “小心!”连加突然着急大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