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逸四海!在古代做留学教培》 第1章 留学馆 * 宜禾国,南宁府。 黄溪乡·既济寺 小小寺庙坐落于黄溪上游半山腰处,并非名刹、僧众稀少。 静谧午后、暖风抚过,小巧金堂火焰形金顶上的白鸽一齐振翅飞去。 徒留炎上的金顶熠熠生辉。 在寂默的金堂角落,灰蓝僧袍的带发少女侧趴在桌上午觉,她半启红唇、垂落的浓睫纹丝不动,守着独自的梦。 风势一时愈盛,堂外细白悬线摇晃,一院干燥中的贝叶沙沙作响。 叶片连绵的响声落入少女耳中,一如那个墨夜中阴郁不绝、冲刷淌地血河的瓢泼雨声。 少女激烈地在梨木椅上惊跳一刹!接着如同极寒侵身、抖颤双肩醒了过来。 “——娘、爹爹……!别丢下……环儿……” 她恐惧、悲伤的喃喃渐渐无声,一双深碧色、外圈含有几线金彩的奇异美目失却光辉,茫然发直。 一时间,她陷于幼年那个全家被灭门的噩梦,如同浸泡腥膻血泊里,全身僵冻、无助至极。 面前,金堂中心通高十五尺的文华圣尊像垂眸含笑、端坐不语,在莲花座最底下镶嵌相邻的两片椭圆形铜镜中,端端映出她含满悲色的漂亮杏眸。 ——就是这双出现返祖现象的、与父母亲朋浅褐色瞳全然不同的彩目,叫父母将她藏于深屋五年、不敢让人看见,临祸之时,才能恰巧叫她伪装成碧眼的鞠国遗孤,留下一条命。 少女很快脱离噩梦侵扰、连滴泪都没掉,恢复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 但,她仍然仔细端详着自己不同寻常、色彩浓郁的双目,好奇地扯了扯嫩白色、富含胶原蛋白的脸颊肉,低叹一句: “哎。你也别太伤心记挂了,既继承了你的命,寻着机会,我定然是要帮你血仇的。” 她小声安慰的,是身体的原主。 穿来十一年了,她还不大习惯这样面貌的自己。 这边法号悟逍的她,前世叫作文逍。 跟含义自由自在的名儿极不相称,前世的她三十多岁了,在一家东亚留学咨询公司的格子间当牛做马,整六年。 老板隔一段时间、就要给她想一出馊点子,明明只是个小破作坊,却心比天高、叫她事事去对齐大公司。三年内,她接连负责了包括但不限于新媒文案、直播、客服、文书、教材校订制本、甚至周末班语言教学的各项杂活儿。 为了绩效奖金和年终奖,以及老板画的虚空大饼,文逍可谓六边形战士、无所不能! 因终日工作思虑不止,文逍得了神经衰弱症、无法入睡。 直到某次头晕,被测出血压高峰直逼200,她终究决定离职去调养身体。 看过中医西医,挂号吃药一年半载,收效甚微,夜间还是瞪圆一双眼睛,想东想西。 最终,朋友圈一个做瑜伽教练的高中同学教她冥想: “不是叫你达到真正的冥想,这事儿搞笑的点在于啊,一旦你努力去冥想、追求什么都不想的境界,睡眠就找上门来咯。” 文逍一听,大喜过望地信了。 可只是第一次兴冲冲尝试端坐、盘腿、体验冥想,她就在一阵冲脑的昏晕中莫名其妙地意识穿越,来到了这处陌生世界。 极其倒霉,她穿到黄溪隔壁勋安乡花家的灭门惨案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女童身上。 刚开始,从乱柴遮掩的狗洞处瞧见父母家仆横陈夜雨中的尸身,瞧见或死不瞑目、或容色惊恐的脸半浸在血水之中……满身浇透冬夜冻雨的文逍,还以为自己精神压力过载,在做一个真实无比的血色噩梦。 家门被刀火毁烂殆尽,明堂内横着的那座黑底金纹的四驾马车旁,三四个半露锦绣衣角的黑袍人眼露凶光、擦刀弑血,正欲上车赶马启程。 落帘的一瞬,她睁大眼睛,看见车内男子撩起深蓝华服,遮住左边裸露的颈肩。 那白腻光滑、肌肉匀称的半边背上,除去两道渗血刀伤,还有片形似艳红兰花的特殊胎记,如同在身体上作的墨彩画,美而艳、奇异得触目惊心。 “王……公子,都处置干净了,卑职无能致公子尊体受伤,请降罚。” “伤无碍,”声音底色冷冽,儒雅低沉,微微沙哑,“躲起来的那女孩呢?确是鞠国来的流民?” 文逍身上漫过一阵剧烈的颤抖。 “禀公子,是,从后屋外墙根水渠处发现的,眼睛蓝盈盈的,头发泛着栗色,绝不是本国人。看她衣裳破烂,也不该是这家的仆从之女,应是个饿晕了的小乞丐。我问她什么、出口只有几句混着官话的鞠国语——大人给点钱、行行好、吃馒头……之类的乞讨之语,现下、不知叫她钻到哪里去了。” “那便走吧公子,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免得暴露行迹!”驾车的锦衣侍卫回头急道。 “……走。” 巨大的黑色车轮滚着满地雨水、载着凶手堂堂然离去,拱在狗洞里的文逍心脏猛跳,很久很久、她大口呼吸着,几乎氧气中毒: 小女孩花环,五年间欢乐温馨的人生记忆涌现脑海,而后,亲人惨死的悲、祸临己身的怕、对凶手那男子的恨……无与伦比的恨!狠狠钻入她的脑髓! “——娘、娘!”她狼狈地顶着不断掉落的湿柴爬将出来,脸上雨水混着泪水,抱住心爱的、面容僵硬发白的娘,小手又去揽爹阔大的、刀伤纵横的尸身,“爹爹……你们别丢下环儿!……娘、爹……” 她由着原主的悲情、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翌日,官府闻讯查此大案,周遭百姓哗然。既济寺住持智薰被邀来,给花家惨死者超度亡灵,众人哀叹不止时,智薰在庖厨含有余温的炉膛边发现了这奄奄一息、满身灰与血的“外国”孩子。 智薰见之怜悯落泪,念句“圣尊怜惜”,将她抱了回去。 她年龄尚小,于是未令出家,只起法号悟逍、抚养至十六岁的今天。 正深呼吸回忆往昔,着红褐僧袍的人影闪入画框般的金堂门前,脑袋青光光的师兄悟拙满面都是阳光,朝她展笑,咧一口白牙: “逍逍师妹!你那留学馆的事情啊、可算有着落了!猜师傅和我给你请来了谁?” “难道是……!”悟逍心头乍喜,脸上升红,赶忙捋捋睡乱的发髻、一屁股推了梨木椅子,直愣愣站起身来。 只见缓缓步入她眼前的白衣女尼,身姿高挑修美,生着鞠国雪女族的雪发冰眸,眉目温蔼、溢满慈悲,恍若九天水月仙子真身降临眼前,为这燥热初夏、平白添来一丝冰凉浸润的美妙神息。 竟是京城月修寺住持,三千荼罗华宗(又名入世宗)创始者、月修圣师! 悟逍心里一跳,周身发麻,赶忙小跑过去,双手合十在额前,无比尊敬地九十度鞠躬致礼:“见过月修圣师!小辈悟逍、恭迎圣师!” 圣师先是但笑不语,而后温凉柔软的手将她拉起来,冰眸望着她的小脸,粉唇微动,对她口齿清晰、慢速地说了一句鞠国语,又说:“后浪高猛,后生可畏。” “唔……哦!岂敢与圣师攀什么关系!”悟逍理解那话的意思,连忙摆手,“小辈只是有个不成熟的点子罢了,还不知能不能实行。” “圣师前面说了什么呀?是鞠国语吗?”悟拙茫然张大黑眸,摸摸后脑勺。 “嗯,圣师说,与我同是鞠国遗孤,缘分深厚。”悟逍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敢、不敢。” “哦——圣师!缘分可不止于此呢,我这个小师妹真真如您一般、是个语言天才啊!昴国、鞠国、夜斓国官话样样精通,甚至昴国东北、中部、西南的方言,她也能说个大概呢!” 悟逍见月修面上出现一丝温润的喜色,于是趁热打铁介绍说:“圣师您瞧,这院中所晾的贝叶,是刻写昴国语的教材所用。 现下,昴国与鞠国语的《宇宙书》、《荼罗华经》、《文教诸讲》双语教材已经由我编纂完成了,鞠国教材也采用了当地的左读顺序装订。 除此之外,还制作了介绍本国衣食住行、礼仪律法、风土人情的双语小册子,之后还会制作几国语言的全国寺庙地图,方便留学僧查阅。主要是想服务不久之后圣尊诞辰、来往我国的留学僧与贵族。” 月修认真听罢,不禁对她微微张大眼睛,颔首赞许道:“不仅费苦心编著教材,还细心考量当地习惯,如此心思当真可贵,悟逍,你小小年纪就有愿有能发扬善法,前途当不可限量。这便带我看看教材吧?” “是!圣师请、请!”悟逍忙应下,可面对月修的夸奖,心里却升起浓厚的惭愧——自己兴办留学馆的初心,可不是发了什么大愿、要弘扬善法。 想想,留学僧、尤其是那些昴国贵族,那么有钱……! 悟逍十六岁了、在这封建时代,再过最多两年,要么还俗嫁人、要么真正剃度出家。 两边选择,在她一个现代人眼里都不理想,她现下只想办学馆赚钱,购置处小小居所,赶快搬出寺庙独居。 就算做个世道鄙夷的铜臭味小商人,她也不在乎,只想自力更生过好小日子,再……早日查清灭门案十年不祥的真凶。 那个背有艳色兰花胎记的男人…… ** 鸿瀚三十八年盛夏,倏然而至。 逢宜禾国教始祖文华圣尊千九百年诞辰,四国来朝。 南宁府植满碧绿荼罗华树、雪色白塔花含苞欲放的内城街巷弄堂之中,人头攒动不息。手握贝叶经书的年轻昴国贵族,那金瞳褐肌之俊面屡见不鲜,也有不少碧瞳白肤的鞠国人、云胥国人。 至于生着灰眼睛灰头发的夜斓国人,因其人口本就稀少,倒少见了。 其间、光裸褐色半身的昴国留学男僧居多,昴国富产金,他们腰间金制的异域荼罗华花样围链、裸足上贵重繁复的脚链响动着……金钱的声音。 偶有额间与耳垂处悬挂金月牙饰物的昴国女僧经过。贵族之女多形貌秀丽、鼻高眼深,她们身披金线织纱,其上缀钻石点点,放射的光芒予以过路人一阵金闪夺目的眩晕感。 一驾半旧的蓝布马车略有颠簸地行驶其间,青衫车夫时时停车礼让,谦笑着,用蹩脚的外国语与列国贵族招呼。 车内人伸出修长的玉指、掀起帘布。 窗内现出一位红褐色崭新僧袍加身,刚剃了光头,面容明朗皎白的年轻公子。 他褐眸之上扇动着浓密润泽的眼睫,青涩地朗笑感叹:“哇、这便是文华圣地南宁府!……好生繁荣啊,在街上就闻见烧香的味道了!” 那声音澄澈,带着一股不经世事的明亮愉快。 “是啊少爷!哦不,文命修士。”青衫车夫眼睛四顾,也是一面新奇愉快的颜色: “那些遣禾使与留学僧迢迢渡海而来,于京城觐见圣上后,才各自分流,集于中宛府、南宁府、西昭府三大圣地,参与讲经欢庆。尤其这南宁府黄溪乡内,是传说中‘万界万灵、文华齐放’核心教义的最初诞生地呢!” “竟有这般原由?怪不得娘亲一定要我到这儿来休养,咳咳、这香火气、当真浓郁呀!”文命毫不介怀被烟气呛到,掩唇而笑。 “修士肺腑本就弱,将帘子放下来吧?可别呛坏了。” “无碍!你再细说说此地节庆的事儿。”公子润泽如小狗眼睛的褐眸中放射着好奇的光彩。 “是少爷!哦不,文命修士——这边沿溪各刹啊,香火因节庆一时鼎盛,日间白烟腾腾盈天,到了夜晚、祈天灯简直繁如星辰……” 两个人一言一语,热切交流着。 青衫车夫说到兴头上,挽缰的手就松弛下来。到闹市高轩林立的三岔路口,未料到右侧岔路冲出一匹拖着散逸缰绳的小栗马,灵巧欢快地绕出人群,直冲这边车驾而来! 这边高头红马受了惊,一下纷纷扬起前蹄,剧烈的震动将车身车轮都要颠散了。 “哎呦!这马是怎么!……”青衫车夫陡然变了脸色、竖起眉毛满面怒容,死扭缰绳、好不容易避开冲撞、向路里侧稳住车驾,紧接着急言道,“一匹脱缰马跑过去了!!少爷无碍吧!!” “善夫、你别急。”公子倒是丝毫不慌,淡淡道,“那失了马匹的车驾如何,去看看。” 第2章 遇妖僧 * “是。” 善夫平息情绪,驾车稳稳行向稍窄的岔路,只见窄路边停着一辆歪斜的木板车,车载的蓝皮书册与浅灰绿色的贝叶经散了一地。 街上众僧侣纷纷好心相助,帮忙捡拾整理,路中间有个杏眼蓝瞳少女,她扎发髻、洁白僧袍蹭了灰,手上蹭破了皮、整面都渗血了,这会正眼泪汪汪地揉着屁股和膝盖,对众人道谢呢。 “哟,少见用板车拉经书的,该有上千册了!这得分给多少人啊?”善夫惊叹道。 “看来……是摔得极痛吧,都摔哭了。”公子撩帘见了那惨兮兮的景象,唇边现出怜爱一笑,道,“她这样子是无法拉车前行的,善夫,去问她往何处去,咱们帮她寻回马匹、再捎她一程吧!” 悟逍握着老化断裂的车绳,两眼发直。 她转而对满满一车书籍经文无尽犯难:这、马还能跑丢了……! 过半个时辰就要开讲第二册,业界第一场公开课!!几寺的住持师傅们与月修圣师亦会来馆旁听指教的啊!! 五百多个昴国贵族——那就是五百多个坐定在学堂里、等着给自己送钱的金人!钻石人!翡翠玛瑙珠宝人! 迟到得罪文华界大佬和这些财主的话……完了吗这不是! 可恨已行十几里路、现下不能立刻去找借这破车的无良车行理论! 她正欲哭无泪时,忽听得前面有沉厚的男声呼唤她: “小师姐!可需要帮忙吗?车里我家公子说,如若不嫌弃,便由我们捎小师姐一程、帮着寻回马匹吧?” 悟逍抬眼,才见面前驾蓝布马车的那青衫车夫,看他身形高壮、颊边髭毛粗浓,她下意识警惕地想要拒绝。 可,再转眼看看自己根本无法处理的摊子,她实在难舍这天降的帮助。 车夫见她不语,瞪着大眼试探道:“蓝眼睛!是鞠国人?” “不不,我是本国……” 车身是斜侧的,此时只听其内有轻嗽声,又见一双纤嫩修长的白手仔细卷系起蓝帘布,从小小窗口,冒出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光脑袋。 是个少年僧人的光头,圆乎乎的,很规整。 僧袍少年将光润的下巴伸出来一些,乍现给她的笑脸天真而明亮,澄澈的茶褐色眼眸温和美丽,比起车夫,这幅纯洁无害的面貌太让人安心。 他就像对圣尊像行礼那般虔诚,双手合十、贴额端正礼了一下。 悟逍这边连忙合十回礼。 礼罢,他方如小狗儿一样两只手扒窗,恢复了少年开朗活泼的本性,道: “师姐好啊!见笑了,我自小身体柔弱难以步行朝圣,远行只能乘车。 此去是往黄溪上游、入既济寺修法,方才路口巧见惊马伤及师姐,想来实乃圣尊指引之缘,命我相助,师姐请携这些贵重经书上车吧!对了,我这车中备有伤药,虽不是上好的,师姐若不弃尽管取用。” 先不谈他话讲得多么漂亮,文逍刚见他是个剃度的少年僧人,防备已消七八分。 又一听“既济寺”,她碧色带彩的双目当即亮起、笑说:“呀!真是有缘有缘!我正是往既济寺去!如此麻烦了、真是多谢小师兄!” 少年闻言眼眸发亮,立时一面笑呵呵、欣喜不已的样子。 车夫遂也带笑跳下车来。粗膀粗手,叉车一样的效率,没几下就帮她搬摞好了书册。 他抱捆车上备的干草、在窗口与少年打过招呼,便大摇大摆、吹着口哨孤身寻马去了。 留两个人坐在车里。 本最多容纳两人的车厢内,已满员了。 狭小空间,因额外码放许多经卷教材与贝叶经书,更显得局促逼仄。 悟逍赶路半日,身上一股闷闷的汗气自己都嫌弃,幸好从对面少年身上散发出淡雅微苦的药草味,与这许多书册墨香混合一起,车内气味还算是宜人。 坐得这么近,几乎与少年呼吸相接。 悟逍两腿尽量侧着,才能不蹭到对面人膝头那过于洁净崭新的红褐僧袍。 她方才不慎抬眼两下,每次都恰见他对自己红唇扬笑、露一点贝齿,目光被他毫无杂质的褐眸里的暖意包蕴住,似乎一眼就能透过瞳孔漆黑的隧道,直抵他心底的明亮空间。 亮瞎人也。 那过于纯粹的无邪,那好似意欲诉说全部明朗心声的真挚神采、闪动着,叫她不敢直视过去。 这么漂亮澄澈的眼睛、总来庙里寻食的褐眸狗儿也有。 可若这真是双无知的狗儿眼,倒会不叫人心跳加速了。 悟逍被刺伤似的无措低眼,太阳穴怦怦直跳、心跳也难以恢复平缓。 这怕是自小养尊处优、未经风霜劳碌的富家公子,才能拥有的纯善眼神吧? 以前生今世都劳碌不堪的自己相比之,倒是羡慕。 “既济寺的师姐吗……敢问尊号呀?”少年的大手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了搓,手背肌肤滑腻白皙极了,中指侧边有块边缘掉皮的笔茧,悟逍仔细看去,他每个粉红指尖都带着汗疱疹消褪而去、致使皮肤翘起的白边。 通常在春季,人体排湿气病气,一些人会起汗疹,可手上消疹蜕皮的症状不会像他那么严重,且他这排湿之象,竟都延绵到夏季了? 怕是湿气略重啊。 可从他唇色看,气血流通很好的样子。 搞不清楚了。 “师姐用药吧。”少年看她不语,也不恼,回手掏出个药盒打开来,常备药品一应俱全,另备有许多瓶疏肝解郁丸、定志丸、归脾丸、大补丸、固本丸、养荣丸等。 肝不好、脾也不好,当真体质柔弱亏虚呢。 “啊,谢谢,我走神了。”她接过药膏,稍抬眼。 尽量不与之对视,看着他不现一点胡茬的下巴与雪白的喉结处,说:“我实非出世之人,只是流落街头的异国遗孤、得师傅怜惜,寄身庙中带发修行,半个俗人而已。愧得师傅所赐法号——叫我悟逍同修便好。” “原来如此……见过悟逍师姐。” 对方为她的遭遇沉沉低叹一句,转而,无比真诚地巴拉巴拉说起自己来了:“哦师姐!我出身霖海府金云港旁的许村,家中自然也姓许,曾曾祖父许秉安、曾祖父许昊、祖父许铁山曾三代传袭港城驿卫,十年前港口合并归南宁府管辖、家中不得已关却驿馆后,我父亲许广富用府衙给的偿款置了大半座山的梯田经营茶园。我今年十五岁,腊月出生的、故而虚岁也有十七了,我大名许乐乐,小字文命,法号亦是这二字,因母亲笃信文华,故而刚出生就得了法号、后来直接做了小字……” 许乐乐……这名…… 笑死——哦不呸呸呸,笑发财了!敢情是地主家的宝贝傻儿子报户口来了。 因为他傻,悟逍就大胆看向他的眼睛,噗嗤乐了一声。 四目相接,文命愉快地将唇一抿、不说了,也对她咧嘴笑。 红唇白齿、长睫亮眸,象牙雕似的鼻尖上有细巧的小小汗珠,她还记得高中时玩过两年的BJD人偶娃娃,此刻面前的人、端的是那精美人偶般的妖孽一个。 可不料,这妖孽忽而对她眯起眼睛。 他黑色的瞳孔缓缓扩大着、挤压茶褐色虹膜的面积,喉头滚动,压低了声音说:“师姐的眼睛……可真美。” 悟逍不喜欢这种浓浓侵略感的语气,心里不悦地一震,微微蹙眉,冷道:“谢谢,异国蓝眼罢了,在南宁府这边司空见惯的。” 掌心的刺痛仍火辣辣的,她思考一下,还是忍着痛小心地将几册斜出的《宜禾礼仪指南(昴禾双语)》揪出来,摞好在他眼前书堆上。 期待对方识相地转移话题到这上面,谈谈她的生意。 “有金彩其中,怎可说司空见惯?”少年却不理她,睁亮眼睛,膝上的手抬起来了,向她而来。 悟逍愣愣、未曾躲避,只因那手除去指侧微有起皮的缺憾,形态、颜色,也太过漂亮。 像圣尊伸给凡人的手,那么舒展修长,手心淡粉,柔嫩润洁,有着近乎完美的舒逸掌纹。 指腹皮肤薄嫩,透出的血色如同蔷薇花色。 怔神间,只觉那手好奇地碰了碰自己眼睫的尖端、就离开了。 再看他的脸色,恍惚到,就像是刚意识到她这不是一对珍稀宝石、而是一双人的肉眼似的。 那眼色、迷离到,好像他方才是打算凑近来、吻她的眼眸似的。 悟逍前世是极品牛马卷王、差点把自己作死的神人一个,没时间谈什么正经恋爱。 但她至少经历过几段未有结果的暧昧,知道暧昧中的人,会有这样侵略性的黏腻眼光。 ——纨绔之辈、风流无礼之徒!! 她一下子气鼓了、气得两颊发麻!将身体狠狠推回坐靠里,瞪目避开他,心里暗骂一连串: 妖怪! 娇嫩面皮装兽心! 画皮偷心的小唯! 装纯真的浪荡货! 不守戒规的妖僧!!妖僧!!! “失礼啦!师姐的彩色大眼睛、真的很漂亮呀!”那妖僧浪荡货——那少年,没理解她瞪眼的含义似的,快活地将身体松回坐靠,不带着什么观望目标地望向窗外。 悟逍鼻间喷一喷气,想着、托他带自己回去赚钱是要紧事,气闷中暂且沉默。 “就像是——嗯……”少年妖僧望着窗外,又发话了,“总觉得比起异国人,更像……” 她没看他,假意摸着自己的书,竖起耳朵听。 “像是,南宁此地千年前的古国、花嬛国的彩目人种。”少年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听闻南宁花氏,似是花嬛国的后裔。” 悟逍身上漫过了不得的战栗,后背冷汗一阵猛似一阵地冒出来。 像那夜一般惊恐。 “有说花嬛国人、非男非女,彩目雪发,美貌绝伦,身轻可登云,神仙一般。书中读过、未曾见过。”少年梦呓般说罢,转脸来对她微笑,还歪歪头。 凭借花环小姑娘的记忆,她只知道爹娘说过,很久很久以前家族中有个阿祖,生着彩色的眼睛,碧色极淡,其中掺杂五色放射状的彩线,如同虹色。 “会飞?还长得不男不女的,那必然是神仙神话吧。”她松口气,草草回答。 “嗯,师姐就像神仙一样呢。”他点点头,笑容更甜了。 她却更气,捋一把栗色乱发、竖起眉毛不说话了: 爸的,说我长得不男不女。 不多时,窗口伴着车夫现出那匹跑丢的小栗马,黑色的、有短短绒毛的马嘴唇,正颇为享受地嚼食看似香甜美味的草料,马首亲昵靠在车夫肩上蹭来、蹭去,蹭得耳朵都压折了。 呿,大户人家的草料就是更香哈!不识主的吃货!枉我当初斥巨资买的你! 悟逍暗暗对它龇牙。 “少爷——哦不!修士、小师姐,怎么说?这马是托户人家先拴着,还是?”车夫笑说。 “教你改口甚难,仍唤少爷吧,”文命莞尔笑叹,“这马就……” “我还是出去乘马吧,也好在前面带路。”悟逍忍无可忍地起身,膝盖撞上他的膝盖,撩了侧帘就要下车。 后面伸来一只大手,直接抓住她的手腕,这还不止,那灼烫的手掌竟厚颜无耻地滑至她掌心!——完全没必要的动作!! 他的手指掌心柔韧有力,除去细皮嫩肉的触感,那的确是男人热乎乎的大手,烫得悟逍耳根一烧。 “师姐方才刚被它摔着了,可不能因气怒逞强。”他说。 她从这团火中猛抽出手,不看他,径自跳下车说:“方才是因车绳断裂,马儿才受了惊吓,现下不妨事。” 车夫眨眨眼、见这横眉竖目的小师姐一脸勇猛、笃定、自信!不禁松开小马的缰绳交给她,后退准备看她操作。 这边褐袍的高挑公子已经跟着跳下车来,动作甚急。 如寻常出发至各寺做外教的时候一般,悟逍熟练地踩镫上马。可她刚骑上马背,这家伙就明显地开始狂躁,蹬着后蹄往上顶屁股、又要直起身,头左右乱甩,要将她摇下来。 “栗子!”她喊、没用。 栗子将窄路当成了斗牛场,将身子狂扭,翻腾得麻花一般,路人也发出惊呼声,纷纷躲避。 她心里着实骇然——坏了,定然是将方才惊吓事件与自己这主人联系在一起了! 不顾手心剧痛紧扯缰绳、勉力避开行路人时,她忽觉右后边往下一沉、又一起,身后颈侧如同飞来般出现了火热的、含带药草苦味的气息,一双手分别抓住了她的一边手背、一边缰绳。 “坐稳,松力、勿要猛拉!”他沉声说。 那渗汗的大手保持她方才全力的一半,暖热的身子全面紧贴住她的背,直将她向下压:“别后仰……” “驾!” 他的命令声音不大,马儿却遭了个激灵似的,乖乖听话向路人暂避的空处小跑了起来。 握她手的那边大手缓缓使力,将马头拉至一侧,马儿因单侧施力、不由得开始缓缓转小圈。 悟逍至此大松口气,低眼、余光见他的腿慢慢夹紧马肚,口中慢吁,马儿的步伐变为小步行走,最终若无其事地停了下来。 男人粗重的喘息尚在她耳畔响着。 悟逍耳朵烧热,小声道谢,正欲小心离开他身体的紧贴、缓缓下马时,腰间却又横遭他一道紧箍! 单衣下整个后背都被填塞进了他火热如暖炉的怀中、曲线紧紧相贴! 她在寺庙安安全全长这么大、从未被人从背后这样非礼过! 说是非礼,因为妖僧那张嫩滑的脸厚颜无耻地蹭在了自己脸边,下巴还塞进了自己颈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