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她一心修道》 第1章 诛仙 天朗气清,风高气爽。九重天上更是云雾缭绕,清音袅袅。入目处,圣洁宫殿金光璀璨、错落有致,其间来往仙君仙子神情端庄,行动合宜。 本该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只是诛仙台处,氛围却是格外的沉凝冷肃。 诛仙台位处九重天边界,周围方圆数十里再无别的建筑,台下直通人间。整处诛仙台以莹白玉石铺为地面,空间辽阔,无楼无阁。偌大诛仙台正中,唯有一受刑台,一审判台。一眼看去,顿觉寥落寂寥。 受刑台矮而宽,可同时容纳数人。而审判高台比受刑台高出数丈,形窄而高,通常只有一位审判仙子坐镇。站在受刑台上仰望审判台,如仰头观巨剑,压迫感极强。 诛仙台每逢启用,仿佛九重天上都会变冷几分。 无他,只因为责罚甚重。 仙君仙子若只是犯了小错,也轮不到启用诛仙台审判。换句话说,来诛仙台受审的仙子,所犯都是九重天上的重罪,须得重罚。 传说诛仙台之所以如此设计,所处开阔,无遮无拦,就是为了让一众仙君仙子亲眼见到行刑场面,知道天道无情、责罚沉重,从而以儆效尤。 或许是因为氛围太过沉静肃穆,每次诛仙台启用之时,虽然围观者众,但言谈者少。常常只能听见司法仙子和受审仙子的一问一答。 今日审判高台上所站,依然是司法仙子清尘。清尘主管诛仙台刑罚,也即,经手的全是重案要案。因为铁面无情,用典分明,在九重天上也是威名在外。 许多仙君仙子,光是念到她的名字,都会无端多出几分惧怕。 清尘仙子今日穿了一身蓝衫白裙,衣袖上有数朵荷花刺绣,腰间佩一块剔透琉璃禁步,除此外殊无别的衣饰。唯有右手中指上戴一水色指环,指环形如水纹收束,比寻常仙子爱用的装饰指环更宽些,虽没有特别的装饰,然而莹莹生光,一看就不是凡品。若是细细凝视,还能看出指环上清冷的光晕流动。 这束水戒,能开诛仙台数道刑罚,也能化成清尘仙子的本命剑,是九重天司法仙子权力的象征。 她的发式也是同样的天然去雕饰,满头黑发半挽半披,仅用一只莲花型琉璃插梳发簪束起。 细看起来,她的眉生得长而直,眼睛圆而上翘,鼻窄又饱满精致。一张莹润如玉的鹅蛋脸,不必过多妆饰,就给人一种清水芙蓉、弱不胜衣之感。 若不知身份,单论相貌,正是好一个温柔疏离又清越出尘的仙子。 断断让人想不到这竟是九重天上铁面无情、重权在握的司法仙子。 受刑台上却有两人,或者说,一对恋人。 女为九重天仙子碧彤,男为凡人卫五。两人均已被捆仙索将双手束在身后,看上去神情却依然坦然无悔。碧彤仙子着烟粉纱裙,纵然被绑,形容狼狈,发丝凌乱,但仍能看出是个清丽甜美的美人。卫五着凡间最为普通常见的青衣,端看形容,并无特别之处。 仙子与凡人相恋也早已经不新鲜了,只是不少仙子仅把凡间游历时的暗生情愫当做一场幻梦,回了九重天就该醒了。 真正私下结亲的还是少数。 毕竟人仙殊途,更何况天规明确,仙子仙君不得与凡人私下结亲。若真要谈婚论嫁,九重天上的仙君简直数不胜数,论修为,论家世,甚至只论寿数长短,哪个不比**凡胎的凡人好上百倍?何必为了一介凡人触犯天规,被押上诛仙台? 然而碧彤就是这少数。 她素日里十分爱美,堪称日日装扮得宜。虽说九重天上多美人,但美人与美人也有很多不同。不管是出身、外貌、修为,还是命运。 所谓人人都有各自的缘法,有像清尘仙子那样明明姿容殊丽,却无心于过多的修饰,反而醉心于修为与权力,手握诛仙台审判大权的,也有像碧彤仙子这样秀丽明媚,于装扮一道向来颇有风格,修为一道只是平平,最后又为了一个凡人被押上诛仙台审判的。 审判高台上,清尘已经用束水戒开启了诛仙台法阵,问道:“仙子碧彤,凡人卫五,你二人私下结亲,可有冤枉?有何辩驳?” 围观者只见受刑台前法阵启动,原本莹白玉石地面变为一道透明镜面,稍微靠近的,便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台下两人仰起头看向审判台,开口俱是不悔。 碧彤又仰头求道:“只是我有一事相求,还请清尘仙子听我一言。” 清尘道:“请讲。” 碧彤道:“卫郎不知天规不许仙凡成亲,算得上无知者无罪。还请清尘仙子将全部刑罚加于我一身。” 卫五闻言大骇,连忙往前凑了一步,急道:“碧彤贵为九重天上仙子,怎可为我一个凡夫受刑?还请仙子将全部刑罚加于我身。无论罪责多重,都该我来承担!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不得轮回,也俱不该推诿!” 他长着一张方脸,眉目也只能说是普通,在见惯了九重天美人的仙子眼中,简直是有两分丑了。此刻神情沉凝,竟也有几分动人。 灵霓在一旁看着,觉得审判台上的清尘嘴角微动,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这表情转瞬即逝,倒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清尘固然铁面无私,又手握刑罚大权,若是因为两人互相求情而微笑,实在让人不解。 清尘仙子道:“仙凡结亲,违背九重天天规,这是事实。你二人之间,若论罪责深重,当数碧彤。她明知天规不可更改,却执意与你结为夫妻,这是知法犯法,绝没有不受罚的道理。” 碧彤急道:“不错,我知法犯法!全当罚我一人!” 清尘又道:“私下结亲,从来是两厢情愿,也不该只罚仙子,不罚凡人。你二人俱当受此刑罚。今日我罚去碧彤仙子仙身,转为凡人重新修行。罚凡人卫五投畜生道,轮回三世。你二人还有什么话想说?” 纵然到了宣读审判的时候,她的声音依然清泠平静,甚至说得上有几分温柔,听来清脆婉转,像是吟诵一首动人的诗词。 台下诸人却知,清尘仙子开口之后,刑罚便再无转圜余地。这声音听起来有多动人,在受罚的罪人心里就有多锥心。 受刑台上,碧彤仙子已经落下两行清泪,转而望向卫五,道:“卫郎,你有没有后悔同我结为夫妻?” 卫五同样是眼含热泪看向她,道:“夫人何出此言?我只恨害你为我失去仙身。与你相识,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百转千回,无需后悔。投为畜生道,也总有修完罪孽的一天。等到那时,希望还能再遇到你。” 他这话简直可以说不知悔改,藐视天规,大逆不道。 诛仙台上清尘却笑了:“不错。” 灵霓此番看得清楚,那笑容如娇花照水,实在美得很。 然而台下仙子仙君原本就惧她威名,此时见她竟然一笑,更多几分惊惧。 清尘朗声道:“众位仙子仙君,请在此见证。仙子碧彤与凡人卫五私下结亲,违背天规。今日启诛仙台,罚去仙子碧彤仙身,罚凡人卫五下畜生道。即刻行刑!” 话音刚落,清尘将手中束水戒按上审判台的机关处。诛仙台阵法启动,透明镜面打开,发出一声巨响。受刑台上的两人被投下诛仙台,倏忽消失不见。 至此,审判就算结束了。 受刑台上空荡荡的。 不再有娇美的仙子,普通的凡人。 四下仙子仙君众多,却多只是彼此间交汇眼神。亲眼目睹碧彤被投下诛仙台的情状,固然让不少仙君仙子生出不忍,却没有半分意外。 仙身若非生来就有,必要靠长年修行获得,得来极其艰难。一个凡人想要依靠自身修行,修得仙身登上九重天,少说也是数百年之久。 纵有亲朋故旧送些缘法丹药辅助修行,然而仙凡有别,凡人的身躯无论是吸纳灵气,还是修炼道心,都比仙人难上数倍不止。 凡世间纷纷扰扰,清浊相混。凡人易受干扰,保持道心的坚定执着何其困难?还需得时时修炼不止,才有证道登上九重天的机会。 也有自行修出仙身的仙子,见到碧彤这样就失去了仙身,不免有些感喟。为了一个凡夫俗子,碧彤竟然愿意不做九重天上的仙子?受刑罚也不后悔,竟还想为卫五承担刑罚。 也不知那卫五有何可贵之处,竟能把九重天上的仙君也比下去。 碧彤本是月老殿内姻缘仙子如意和武器殿仙君予程的女儿。 生来拥有仙身已经让不少人艳羡,更兼得如意仙子、予程仙君对女儿简直说得上千娇百宠。碧彤身份虽然未必十分显赫,一直以来的生活却说得上颇为顺心。 然而这一切,全为了一个卫五放弃了。 重新修行固然可以再获仙身,回到九重天上,只是中间时间太久,波折太多,实在可惜。 而这一切,从清尘站上审判高台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也有刚飞升九重天的小仙子,还不熟悉这纷繁天规,于是好奇问身旁月老殿的小仙子海棠:“为何仙子与凡人私下结亲,就要被投下诛仙台?我看天宫内许多仙君仙子,也都结为仙侣了呀?” 海棠道:“这正是所谓仙凡有别。天规明确,仙凡不可通婚。一旦被追查到,便是如清尘仙子今日这般审判。仙君与仙子都是九重天上人,可称同道中人,结亲自然是不妨的。” 那小仙子便感叹:“这责罚实在严苛。如此严苛天规之下,竟然仍有仙子与凡人私下结亲,想必十分情真意切!” 这句感叹声音并不大,然而因为此时四下仍十分安静,显得倒有些响亮。 诛仙台上清尘仙子正在施法关闭法阵,或许是听到她们聊天,嘴角竟又有一丝上扬,不知是讥是笑。 看完了审判全程,灵霓心情颇为复杂。她与碧彤有些私交,实在不忍看她就此失去仙身。然而清尘仙子亲下的审判无可更改,她能做的,或许只有以后找机会去凡间见见碧彤,或许能助她重回九重天。 而作为一个后天修出仙身的仙子,她也并不明白,为什么碧彤放着九重天上不老不死的仙子不做,为了一个凡人郎君,变成个凡人重新修行。 她知道修出仙身有多难吗?还是因为她不需要,所以舍弃得也很轻易? 求评论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诛仙 第2章 下凡 人间三月,弯月如钩,夜色深沉。 此时距离碧彤被投下诛仙台之时,按照凡间的时间计算,已经是数百年后了。 灵霓独自走在姑苏城内的街道上。她此时的装束打扮,正如当朝最普通的平民女子。身着朴素的绿色粗布衣裙,以几根木簪束了发,背着赶路用的行囊,里面是一些备用的衣服药物吃食。 就像是某个贫寒人家的女儿一般。只是一张脸依然是挡不住的美艳秀丽。 此次下凡,她有要务在身。 今日在兰嘉殿内,她用凡尘镜巡视凡间时,看到姑苏城外的玉泉乡内,已有村民染上了瘟疫,此疫扩散势头极快。 此时瘟疫尚未爆发遍布,只在郊区的几个庄子蔓延。若此时止住瘟疫势头,就能减少人间无数死伤。 灵霓身为天界的司药仙子,救助瘟疫时疾也是分内之事。而此事既能精进自身修为,又利积攒功德,于她修行大道大有好处。 另外,此次下凡,也有她的一番私心。 当日目睹碧彤被罚去仙身,灵霓到底十分放心不下,总想要下凡来看看她现下如何。不过九重天仙子下凡,自有一番流程,需得报备上官,获得通行许可。 若是只为私事,这许可便难得求到。何况灵霓不过小小司药仙子,面子得省着用。 好容易现在有了公务下凡的机会,她必要去见见今日的碧彤。 如今数百年已过,不知碧彤重又修行到什么程度,若是进程尚可,也快重新修回仙身了。她不如助碧彤一臂之力,让碧彤早日重返九重天。 初春的夜里,吹来的风带着凉意和各种鲜花的香气。 瘟疫还没传播过来,城里人人不知祸事已在近旁,街道上仍是一派生机勃勃,喧哗吵闹。既有形色匆匆忙于赶路的行人,也有叫卖各色商品的铺子……这是凡间的热闹。 对灵霓来说,这热闹实在十分少见。 她原本是九重天上司花仙子百花园中的一株大花蕙兰。因为花朵淡雅端庄,颇受司花仙子春妤喜爱,得了许多机缘,又拜春妤为师,苦修数百年,终于有了仙身,化形成灵霓仙子。 又历经许多年修行苦练,百花仙子园中的灵霓小仙晋位为司药仙子灵霓。 既有了正经司职,日子便明显的好过多了。 不用说日常的薪俸、修行所需的法宝丹药都有了定例,便是修行缘法、秘境历练的消息都灵通了许多。 灵霓于是更加勤勉,也格外珍惜现在的一切。 也无怪许多仙君仙子日日对修行进境和司职权力汲汲营营。 毕竟既然身在九重天,求这通天仙途,十分理所当然。 凡人常以为九重天的仙君仙子长生不老,清闲自在,法力无边。 不错,他们确实长生不老。 若是安于现状,也算得上清闲自在。 只是法力无边……真是大大的误解。 需知仙君仙子同凡人一样,禀赋有高低,修行有快慢。获得仙身登上九重天只是第一步。 而之后九重天上的修行进境,堪称关关难过。其间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纵使是天生仙身的仙子,有家族朋友以丹药机缘帮衬,到底每一境都须得自己修行达到,仍然十分辛苦。 何况术业有专攻,人人所擅不同,司职也各有所长。 像灵霓这般并无深厚根基、禀赋也说不上多么突出的花草精灵,修行之路就更加艰难。也正因来之不易,她更珍惜现在这一切。 * 一路出了城,行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很少有路人经过了,夜里很静,只有鸟虫鸣叫与溪水潺潺。 因为没有人烟,路上连灯光也没有,唯有一弯新月并几颗星辰的光辉。 路上虽暗,灵霓走得还是轻快。她修炼数百年,一双眼睛明亮如炬,在夜间行走并无不便。此时只为赶路救助瘟疫,自然是越快越好。 然而走着走着,灵霓似有所感,停下朝左边看去—— 这地方明明十分贫瘠,却有一股强烈的清灵之气。在灵气来源之处,一间破败茅屋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因为形容太过潦草蓬乱,身形太过瘦小单薄,灵霓甚至一眼没看出,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孩子脸上已经脏得看不清五官,偏一双眼睛也在看她,亮得惊人。 从灵气强度来看,这孩子命格不俗,若在凡间,当大有作为、出将入相,甚至颇有仙缘,早晚飞升到九重天。 只是,虽已到了春日,晚上屋外依旧寒凉。 他为何一人坐在茅屋前? 灵霓于是走近蹲下问他:“你爹娘呢?”这时隔得近些,灵霓方才看得分明,这是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子。面容虽然脏乱,也能看出该是生得十分聪明灵秀。 自她走近,那幼童的眼神一直跟着她,此刻从仰视转为平视:“我没有爹娘了。爹娘这个月得了病死了。”一口官话倒是说得十分清楚。 灵霓继续问:“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在屋里睡?” 开春虽然逐渐地暖和起来,入夜仍有几分寒冷。特别是对于一个想必已经很久没有吃上一顿饱饭,又没有多少衣服能够蔽体的孩子来说。 幼童道:“爹娘,死在屋里了。”他低下头,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你能帮我安葬爹娘吗?” 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灵霓,带着渴求。 这问题实在出乎灵霓意料。 看他衣着形容,如此潦草,应该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一段时间了,没有人照料所致。 在这荒郊野外,不知饿了多久、冻了多久的幼童,好不容易见到有人,第一个请求不是要衣要食,而是安葬爹娘。 灵霓没做过人,不知道凡人对爹娘会是什么情感。凡人被爹娘带到世间,抚养长大,倒与自己与春妤的关系有几分类似。 也许他们对爹娘,就像自己对春妤一样,一半是感激信赖,一半是崇敬钦佩?若是春妤遇到什么事,想必自己也是十分焦急、四处求助。 思及此,灵霓内心也柔软几分,她道:“可以。你有名字吗?” 听闻她答应了,孩子忙不迭站了起来。只是或许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动作间趔趄了一下,一边回头说道:“我叫狗剩,爹娘说贱名好养活。”一边就要推门,领着灵霓往屋里去。 推开门之后,狗剩熟练地点了一盏油灯。烛台简陋,灯芯粗糙。灵霓一眼就看出这灯油也十分廉价劣质,散出一股黑烟。 闪烁火光照出屋内,从桌到床,一应家具看起来都很陈旧,但收拾得颇干净。 这家人虽然穷,但也很认真地在生活。 屋内的情况和她预计的差不多。 早春虽还未热起来,到底狗剩的爹娘逝去已经有一段时间,屋里闷出些让人欲呕的味道。 灵霓看去,躺在床上的狗剩的爹娘,身上盖着屋内所有的被子,还有几件大人小孩的缀满补丁的衣物。 难怪他衣衫褴褛守在屋外,吹着夜里寒凉的风,也不拿床被子盖盖。 想必父母病后,不知如何救治,也没钱找郎中治病。又或许土方子倒是吃了几副。后来他们觉得冷,狗剩就拿了家里全部的被子和衣物,给他们盖上。 再后来,父母已经死去。他便日日在门外等着,希望能有人来安葬他们。 直到今日才碰上灵霓。 安葬两个凡人,对灵霓来说很容易。只是两人既已死去多时,这屋子怕是不能久呆了,狗剩年纪还小,当务之急是别让他也染上病气。 灵霓看他此时还算康健,但仍他捏了个手势,为他上了几个时辰的护身法阵,好保他无虞。 等一切安置妥当,天色已经开始发白。 又是新的一日了。 狗剩跪在父母坟前,以头顿地。虽然年纪尚小,饥寒多日,他仍坚持亲手在坟前移来一株金银花树种下。这座山上有许多坟茔墓碑,也有许多金银花树。 灵霓猜想,大约是此处民俗。 立碑刻字他也要亲自上手,灵霓见他简直形销骨立,恐他难以支持,便按他的心意,帮他刻了墓碑上父母姓名。 “显考讳顾叶朴大人之灵,显妣王氏夫人之灵,三月十八日敬立纳石”。具体卒日连小狗剩也说不清了,只知道从某个早晨开始,他再也无法叫醒父母,喊他们起来吃饭喝药。 早春的乡间,漫山遍野都是新绿,有农人种下的整齐的水稻秧苗,也有不少粉色白色蓝色紫色的野花,其间虫鸟穿梭,原本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美景。 只是灵霓和狗剩都无心欣赏太多,一个惦记着玉泉乡的瘟疫情况,一个恐怕正为了父母逝去而悲伤无助。 这就是凡间的生死。有时灾祸没有预兆地来临,摧毁一家人的生活,变故好像只在瞬息之间。然而逝者已逝,无论心中有多少感慨,留存的生者仍要努力谋生。 凡间第一日,灵霓见到了生死。然而于她而言,当务之急是赶去玉泉乡阻止时疫的蔓延。她刚才特意看过,狗剩父母所患,正是她在凡尘镜中所见那瘟疫。 既然已经有人病逝,那么发病的绝不止此处的一家。 不知道一路前往玉泉乡的路上,又会碰到多少个这样的家庭?她又来得及救助多少人? 第3章 玉泉 安葬好狗剩的父母,当务之急是给这孩子找些吃的。好在灵霓下凡之前,已经想到会有不时之需,随身行囊中带了给凡人的衣物吃食一类,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狗剩梳洗之后,换上了灵霓拿来的衣裳。这衣裳虽然也是粗布料子,好在厚实又合身,让他再不必担心衣不蔽体、无法保暖的问题。 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安顿这孩子。 地处乡野,这里人烟并不密集,若是留下一个没有独自生存能力的瘦弱孩子,无异于让他等死。 无论是秉承治病救人的原则,还是出于对狗剩不俗灵气的怜惜,都绝不能在此处留下他一个人。他也不能总叫这个名字,往后在人间同别人打交道,得有个大名。 灵霓赶着去玉泉乡,便想不如暂时把他带在身边,若有合适机缘再托付给别人。 她自知常被人诟病冷漠,于是尽可能对小孩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跟着我走好不好?现在我要去玉泉乡办一件事,你也先随我同去。我包你有饭吃,有衣穿。你记住此处位置,以后也能自行回来祭拜爹娘。” 狗剩看着她。 脸洗干净,束起发髻之后,终于能看出狗剩本身的俊秀不凡。纵然瘦弱、疲惫又悲伤,仍能看出神气分明的聪慧。 他对着灵霓认真作揖行礼:“姐姐是个好人,帮我安葬爹娘,给我衣物吃食。现在又来安置我,实在感激不尽。我全听姐姐安排,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灵霓又问:“狗剩这个名字不宜作为大名,爹娘有跟你起过大名吗?你想叫什么?” 狗剩便答:“我爹姓顾,我也姓顾。大名还没有,我看姐姐懂得很多,不然姐姐替我起一个吧。” 灵霓道:“那好,今日我就为你起名叫成业。不论身在何方何处,切不可自贱自弃,定要尽己所能成一番事业。以后,你就叫顾成业。” 对灵霓来说,原本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虽需要一路探访,但赶往玉泉乡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是,现在走到哪里都得带着成业。一个只有七岁,挨饿受冻好一阵,又刚刚安葬了父母的孩子。 再是心志坚定、天资聪颖,经此变故,又如此年幼,也不太适合日日跋涉了。 灵霓倒不是怕麻烦。只是,瘟疫爆发在即,早一日赶到,也许就能多挽救几条人命,确实是越早越好。 途径村落时,灵霓买了辆牛车。农庄里的所谓牛车,也不过是一头老黄牛拉着简陋却结实的板车。 灵霓让成业在板车上休息,自己在前面赶着老黄牛拉车。 这处村落现在看来仍十分平静,看样子并没有瘟疫传播的迹象。春日农忙,家家户户都是父母带着孩子一块耕作。 虽然插秧犁地也十分辛苦,但一家人聚在一起,奔着丰收共同努力,也总能苦中作乐,有说有笑。 两侧田地里的欢声笑语传来,灵霓便有点担心地看向后面板车上休息的成业。 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但面上看来仍然十分平静。看到灵霓回过头来,便问道:“姐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换我来赶牛?” 灵霓安慰的话就又咽了回去,其实她也不太知道此时应该如何安慰成业。 九重天上少有生死,碧彤从诛仙台被罚去仙身,已经算得上一桩大事。然而即使如此,她只要花上数百年修回仙身,便可回归九重天。自己在一旁观看,虽是朋友,却并非至亲之人,只不过是疑惑、惋惜和几分担心罢了。 而此时成业的心情,怕是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 灵霓便只道:“不用。不过,你要是在后面坐着无聊,可以坐到前面来,有什么想说的也只管说。” 成业于是坐到前面,问道:“玉泉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灵霓回忆起凡尘镜中所见,道:“一个民风朴实的地方。那里的人,就像你以前遇到的人一样,大部分耕地为生,现在应该也是在农忙。” 如果瘟疫形势并不严重的话,每家每户应该还过着正常的生活,种地、割草、做饭、织布。就像父母逝去前,成业家里的日子一样。 成业点点头,又问:“姐姐,我以后能去书院里上课吗?” 灵霓不由得感慨,成业真不愧是未来能出将入相的人中翘楚,年纪小小经此变故,如今身在一个并不熟悉的自己身边,又要赶往一个从未去过的村落。穿衣吃饭的问题刚刚解决,见到路旁别人家其乐融融,也并不自怜自哀,而是问起能不能去书院上课。 这自然是可以的,灵霓不缺为他交束脩的银钱,也完全不担心他读经念史的资质。更何况成业小小年纪竟如此沉稳平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灵霓道:“当然可以。等我在玉泉乡的事忙完,便去为你找书院。你识字吗?” 成业道:“认得一点。我爹不忙的时候教的。” 提到他爹,灵霓怕再聊下去让他徒增伤感,便从行囊里翻出一本诗集递给他。这是她刚才买牛车时一道买的,那户人家的孩子比成业要年长几岁,已经用不上这配着图画的简单诗集了。拿给成业看,或许倒是刚好合适。 农妇见她又买牛车又买诗集,也并不还价,给起银钱十分大方,便很是高兴,额外又送了一些家里的馒头、瓜果并茶水一类。 灵霓全替成业收了。她早已辟谷。修出仙身之后,随意食用凡间的饮食,倒是于修行不利。 她原本想着,要等到了玉泉乡安定之后,才能和成业谈起读书入学的事,不想这孩子的心性仍在她意料之上。 确实是飞升九重天的好料子。 玉泉乡并不很远,快入夜时就到了,还来得及找个人家借住。 一路上除了成业的父母,也再未遇到什么染了瘟疫的人家,也没听说谁家里有什么异常情况。灵霓于是心下稍定,知道此刻情势还不算太难控制。 进入村落后,灵霓见到第一家亮灯的农户便上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个约十一二岁的稚童,见到生人,神情还带着几分胆怯,问:“什么事?” 灵霓笑道:“我和弟弟途经此处,想问是否能暂住一段时间?”说罢便掏出一块银子来,放在孩子手中,又道:“这是报酬。” 那孩子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银两,并不来接,反而转身噔噔噔进了里屋,喊出了父母。 内屋走出一对村落里最常见的那种夫妻,穿着粗布短打,袖子也束起来,一看就是此时尚在劳作。 灵霓看他们二人脸色神情,知道他们尚未染上瘟疫,人也算得上淳朴老实,便又说了一遍来意。 那妇人见了银子迟疑一瞬,道:“小姐不必给这么多钱,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 灵霓却道:“我们还有一辆牛车,也劳烦你们照顾。实不相瞒,我跟弟弟虽吃得不多,却可能要多叨扰一段时间。娘子若是不收这钱,我心下难安。” 那农妇这才收了银子,彻底拉开院门,把灵霓迎进门来,一面说道:“家里简陋,没有什么好房间给小姐住,还请见谅。我去收拾一下,给小姐和弟弟腾房间来,你们要一间还是两间?” 灵霓知道,凡间有男女大防,女子到了十几岁,即使是亲弟弟也不太方便住一间房。她看上去正是人间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故而农妇有此一问。 然而成业年纪尚小,自己把他留在别的房间实在是放心不下。更何况,自己也并非真的凡间少女,并无那许多忌讳。 于是笑道:“娘子想得周到。我跟弟弟一间,他年纪太小,我不放心他一个人。你们愿意让我们暂住,已经是帮了大忙,不要再说简陋的话了。” 农妇闻言也轻松几分,又问:“小姐和弟弟还要些吃食不?家里已经吃过饭了,现在只有煮鸡蛋和馒头咸菜。” 灵霓看向成业,见他果然摇头,便道:“不必麻烦了,只是想要些热水,让我和弟弟能够洗漱便可。” 等到成业睡下,灵霓仍在盘算救助时疫的法子。 今日已经太晚,再出门查探情况多有不便。明日天亮之后,须得先问问农妇,近日村里有没有谁突然生了病,或是不下农忙。 村落里常没有专职的大夫,偶尔会有些游医路过。农户们就算身体不适,通常也不会专程去找大夫治病。 一方面是家里并不富裕,总怕看病抓药要耗费太多银钱,有些毛病似乎拖着拖着也就好了。另一方面,农户们看天吃饭,种地织布、照料家人已经耗去全部时间精力,即使大夫开了方子让静养,通常也没有养病的余闲。 此时正是春耕时节,家家户户日日在田里劳作。若是哪家不下农忙,那必然是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十有**已经染上了时疫。 此番既然下凡,必然不能只是靠自己来救助时疫。所谓不如授人以渔,总还得教会一些村民医术,以后村庄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痛,也能及时得到医治。灵霓下凡前已有打算,除了凡间常用的各色药物,她还带了自己编写的《兰嘉药经》。 从小仙灵霓到司药仙子灵霓的修行路上,她既跟春妤学了许多治病救人的方子,也有不少下凡救助、医治病人的经验。所遇到的病理症结、药方原理,全被总结在这一本《兰嘉药经》中。 数百年积累下来,这药经内容胜过凡间任何一位大夫所学。 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徒弟,传他药经,想必能减少一方病痛。 而待此间事了,还得去找找碧彤。 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 当年在九重天上,碧彤仙子的温柔纯澈是出了名的。不然也不会跟灵霓有一番交往。 那时灵霓还是个刚修出仙身的小仙。 莫道人间世态炎凉,其实九重天上也是一样。 灵霓无父无母,真身只是百花园内的一株大花蕙兰——美丽、矜贵又柔弱的兰花。人人道她既无强硬身世,于修行一道也非天赋异禀,想来不过永远是九重天上百花园内的一个小仙。 于是各方神仙院落里,跑腿打杂的事常使唤她,提起她来也总无什么好声气。虽然灵霓并未做错过什么事。 她惯常谨言慎行,有什么事找来,也只当广结善缘,能做就做。实在不便的,也要找了妥当说辞回绝过去。 一次百花宴后,月老殿的侍茶小仙看上了百花园内的兰花,竟要她折自己真身一只花剑,送去月老殿插瓶观赏。 折真身一只花剑,其实于修为并无多少损害,只是颇有些羞辱难堪的意思在里面。虽说侍茶的小仙按理与灵霓平起平坐,然而月老殿凡间的香火旺、供奉多,连带着殿内的一众小仙,人人仿佛显得比百花园更气派些。 然而灵霓虽然自觉屈辱,却并无强硬拒绝的底气。 这时一旁的碧彤开了口:“若是喜欢兰花,便自己去向司花仙子讨要,在百花园内折一支就是了。哪能要别人折自己的真身拿来观赏?” 侍茶的小仙于是噤了声,再也没提过折兰花花剑的事。 灵霓很感激。碧彤却说:“这本是理所应当。他们不该因你的出身修为欺负你。大家同是九重天上的仙子,并无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灵霓心内只是苦笑,心道天生仙身的仙子真是不知疾苦。九重天上怎么会没有高低贵贱?人人追求修为和权力,处处有拜高踩低。 只是不会对她碧彤露出这幅难看的嘴脸。 见她并不应声,碧彤又问:“你在百花园,他们老是欺负你,我插手也名不正言不顺。你要不要来月老殿?母亲和我都算说得上话。” 这实在出乎灵霓的意料。除了司花仙子春妤,碧彤是第一个直接向她表示善意的人。 然而她也不想成为碧彤的负担。全靠着别人照顾,终究是不长久。更何况她与碧彤非亲非故,有什么立场让她时时插手? 于是更加下定决心,须得专注修行,早日靠自己挣出修为或地位。 这件事之后,或许是碧彤常为她说话,或许是灵霓的修为不断提高,九重天上为难她的人也少了。 而碧彤成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第4章 寻访 其实灵霓与碧彤的个性颇有不同。灵霓沉默寡言,往好了说叫沉稳凝练,往坏了说是冷漠刻板。而碧彤温柔和善,灵霓简直怀疑没有她交不来的朋友。 她总疑心,这段友情能延续下来,全是因为碧彤一味的温柔迁就。不然自己怎么没有许多别的朋友? 于是待碧彤更好。 直到目睹诛仙台那次审判。 灵霓心里一直有些羡慕碧彤。不用苦修仙身,父母百般爱护,自己也是月老殿内的姻缘仙子。她努力修行得来的一切,碧彤天生就有。 而这些她一直羡慕的一切,碧彤却为了一个凡间的男人放弃了,还道自己并不后悔。 不知道如今在凡间从头苦修的碧彤,现在想起当年的选择,还能不能说出一句不悔? * 灵霓一夜没睡。她修出仙身之后,睡眠本就可有可无。 若是心里有事,她更睡不着,倒不如打坐调息。 故而灵霓捏了个诀,确保成业睡着之后,便自去拿些稻草铺了,坐在屋内另一侧修炼心法。 她主修的是医药治疗之道,熟读百花园内春妤所藏的万卷经注,对天地间万物生灵的特性均有所涉,擅长的是开方炼丹。 且不说人间常有病痛,就算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仙子,修行历练也难保不受伤。故而,随着医术的日益提升,有了伤痛来求她帮忙的仙子也多了,司药仙子灵霓在九重天上的地位高了不少,人人卖她两分薄面。 后来,纵然碧彤已经被罚下九重天,也再无人随意刁难她了。 其实他们倒没说错,灵霓既无强硬身世,也并非天生资质超凡。若是不出意外,确实永远都只会是百花园内一个小仙。 但她有一颗坚定道心。 医药之道堪称纷繁复杂,包罗万象。 从浅层的皮肉之伤,到内里的附骨之痛,桩桩件件的治疗之法均有不同。毕竟人人天生八字不同,禀赋不同,有些人身强力壮难得一病,有些人风吹不得药不离身。既有同病不同症的,也有同症不同病的。 修炼回春妙手、让人药到病除,本就是无所止境的修行。 心性不坚定者,谈何不断进境? 灵霓原身是大花蕙兰,灵根纯净庄严,尤适于修行医药治疗。然而她的勤奋和恒心,更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这才是她修行进益的根本,也是人人对她怀几分敬意的原因。 * 农妇家里确实十分简陋,借给他们的房间泥墙粗糙。 屋内全部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上面铺着打了不少补丁的薄褥子。 床架也像是手艺不太好的匠人拿了竹子做的。成业偶尔翻个身,便听见床架咯吱作响。 然而,能这样即刻腾出一间空屋的人家,在乡间已经算日子宽裕的。 好在成业年纪尚小,身量不重。灵霓也并非真要在这床上睡觉。 不然,真怕多睡些时日,这床都塌了。 不知道是因为变故太多,睡得不安稳,还是早已习惯了早起劳作,天刚亮成业就醒了,比灵霓预计的早上许多。 据她所知,这个年龄的孩子该十分贪睡才对。 成业刚醒,就十分自觉地起来叠被子、整理衣物。灵霓一眼扫过,看到他把那本插画诗集很小心地压在枕头下面,似乎是十分珍重。 等到都收拾完,成业才问她:“姐姐,今日需要我做什么吗?” 灵霓既觉得他懂事,又有几分心疼。 本来她今日就是要去村里查看时疫的情况,若是成业跟着反而不便,还要反过来担心他也染上这病,便道:“不必。今日我有些事务,或许晚上才回来。你在这看你的书,或是和他们家的哥哥一起玩,都很好。” 言罢,到底担心成业年纪太小,万一遇到些意外难以处理,于是在他左手上画了一瓣兰花,道:“若有事找我,对着这朵花说话,我能听到,会回来的。” 晨光尚早。然而农人们早已开始劳作。 小孩或许还在床上睡着,大人们早就忙着烧水做饭、拾掇农具。 灵霓走出房间时,看到的就是此番景象。 农妇夫妻两个已经在忙碌,昨晚那个孩子未见踪影,想必是还未起床。 见她推门出来,农妇也有些意外,停住了手上的活:“小姐起这么早?” 灵霓笑道:“是。你们是准备去地里?晚上再回来?” 此时惊蛰已过,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玉泉乡一带,农户常种的是小麦油菜一类。现下正是赶着除草、施肥、理水的日子。农户们盼着有个好收成,赶农时最不惜力,常常是早出晚归。 农妇闻言也笑:“小姐懂得多。一会饭做好我们就去地里了,中午让来旺过来送饭。你跟弟弟的饭菜另外备了,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叫来旺。” 来旺是昨日来应门那个孩子。 灵霓又问:“最近农时这么忙,大家都赶着耕作。不过,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哪家这几日是没下地里的?” 农妇想了一下,才回道:“是有。好几天没在田里看到李老三了。他那人脾气坏,许是又跟谁吵了,连地也懒得下。” 听她这样说,这李老三似乎总跟人吵架。 但现在不是评判李老三对错的时候,灵霓得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染上了时疫,于是问:“李老三家在哪里?” 听她这样问,农妇连手上切菜的动作都停了,转头看过来:“小姐要去找他?我看你还是别去。” 一旁的农夫也开了口:“李老三是个不讲理的,你有什么事,跟他也说不清楚,还惹一身晦气!” 灵霓哑然。 都说田家少闲月,三月人更忙。这个时节不去地里劳作,也许是因为李老三已经病得无法下床。然而村子里的人不见了他,却只觉得他是跟人吵架了,又犯懒,外人问起都直说他不讲理。 可见这人的风评实在不怎么样。 若不是此番她来探访,没准哪日李老三在家里病死了,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 等到他们终于发现真相时,或许尸身都烂了。天气渐热,而尸身本就不洁,又会引发更多的传染。 或许这个误会,就是此番瘟疫爆发的重要一环。 灵霓又道:“他或许只是病了。总之,请告诉我他家在哪里。” 得了方位,灵霓便独自去了李老三家。 果然,门窗紧闭。她上前扣门,半晌仍无人应。也不知主人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昏迷。 既然如此,只能先进去看看情况了。 她捏了个诀进到小院里。 周遭依然寂静。门内尚未扎完的稻草垛子散了一地,农耕用的工具摆在门边,像是还没来得及被主人安置。 灵霓继续往里走,吱呀一声推开屋门,果然见到床上躺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双眼紧闭,脸色俱都烧得绯红,蓬头垢面,许是已经被病痛折磨了些时间,床铺上留下许多翻来覆去的痕迹。 她近前一看,果然是已经发作了。 幸好她来得及时。 * 李老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额上覆着湿巾帕。 终日发热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周身也尚算清爽。 他明明记得出过很多汗。 往左一看,家主婆还晕着,额上同样覆着湿巾帕。 是谁做了这些事?为他们治疗,还梳洗整理? 他又往右一看—— 桌前坐着一个绿色粗布衣裙的女子,头发用木簪束着。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形仪态太过窈窕出众,明明一身是乡间女子最常见的打扮,只能看到背影,也仍让人感觉这必然是个大美人。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转过身来。 窗子仍半掩着,屋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李老三却觉得眼前忽然一亮。 娟眉平直如远山绵延线条,睫毛乌黑如浓密鸦羽,雪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粉色。那种平静沉凝、似有所思的神情更是他平生未见。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村里读书人说美人“婉兮清扬”。 纵然心里明明有许多疑问,一时却忘了说话。 第5章 行医 那女子先开了口:“我是九重天上司药仙子灵霓,此番下凡,便是为救治瘟疫。听村里人说,你已有几日未耕作,推测你或许已经发作,故而前来。”声音清脆,如风铃相撞。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发过烧,李老三仍觉得十分头晕,有些愣怔怔的,喉咙疼痛,声音也十分嘶哑:“是……我和内子都是你救治?” 灵霓点头:“你们这病是湿邪入体,属湿热之病。发作后咳嗽发热、气促乏力,服扶正祛邪、宣肺化浊之药可解。你们的药方我已经写好。这些都是村里常见的药材,应该不难买……” 她右手拿起桌上的药方,正要递过来,忽听李老三问道:“你既能治病,为何今日才来?” 灵霓的手便顿了一下,又听他继续说:“若是早几日来,我岂不少受许多罪!”言语之中,俱是质问与不满。 她好像明白了,为何之前农户夫妇劝她别来。 然而治病救人,本是她的职责所在。本次下凡来此,正是因为此事。她此前在凡尘镜中所见,此处瘟疫一旦发作,病气转相染易,甚至一门俱灭、延及外人,最终死伤难以计数。 若是见了凡人性格乖戾,便不救他,任其发作,最终必然传染失控,大片发作,造成人间的无数苦痛。 九重天上,灵霓还是个初初化形的花草精灵时,春妤就教过她,既为九重天仙子,就该恪守职责,广施福泽,惠及人间万众。 既是人间万众,自然无论出身、相貌,乃至品格心性。 早慧清灵如顾成业,刁顽赖脸如李老三,都是人间万众。李老三固然刻薄无礼了些,但并无害人过错。 既然见他们受苦受难,她便不能不管。 灵霓依然很平静:“不错。若是我早几日来此处,你和娘子不至病重至此。这既是天道尚有不足,不能及时体察凡间所有事宜,也因为凡间不重医药,村里没有专职的大夫,平日里你们病了也不能及时医治。现今你们的病情虽然缓解,但还没康复。接下来还需按时服药,起居有节,方能早日康复。” 这时床上躺着的农妇也终于用手撑着,勉强坐了起来,她仍没什么力气,只是斜靠在床头,虚弱问道:“多谢仙子救助。您把药方给我吧,敢问要如何服药?” 灵霓眉毛一挑,没想到这农妇看着神情恹恹,言语间倒显得比李老三通情达理多了,于是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把手上的药方递给她,道:“俱是一些乡间常见的药物。按方煎服,每日三次。何时不再咳嗽发热,就可以停了。”她估摸着这农妇可能不识字,又特意一样一样仔细讲解那药物是什么。 那妇人听完,忙不迭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此间事了。时间已近晌午。 灵霓从李老三家出来,慢慢走回去来旺家里。 外头春光渐盛,阳光和煦。一路所经的田埂乡间,农人们忙忙碌碌,一张张淌着汗的脸上却仍有笑意。 “再下几场雨,今年的苗肯定长得好!” “多收点粮食,明年就有钱交束脩,能送哥儿去塾里读书了。” “今天水放太多,茶叶都没味了!” …… 热闹的,琐碎的,生气勃勃的。看上去倒是比九重天上有趣多了。 灵霓的脸上便也浮起一点笑意。 农人陆陆续续从这里走过,见灵霓是个生面孔,虽穿着与他们一般的粗布衣衫,面容却格外的秀丽美艳,常要多看她几眼。 一个胆大的孩子甚至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灵霓察觉到眼神,便朝着她微微一笑。 那孩子红着脸跑开了。 * 晚饭时候,来旺的爹娘才回来,带回来一篮子新鲜蔬果,张罗晚饭。 见了灵霓,那农妇便递过来一碗乌黑的桑葚,又说起下午的见闻:“……下午倒是在地里见着李老三了,瘦了好多,看着脸色也差。”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早上才听小姐问起他……他是真病了?” 灵霓点一点头,道:“他确实是病了,所以这些日子想来卧床不起,才未下地的。我已经给他开过方子了,只要按方吃药,过个半月也该好了。” 又想起什么,同样拿出张方子递给农妇:“我是九重天上司药仙子灵霓,此番下凡,正是因为看到玉泉乡有瘟疫蔓延,故此前来。李老三得上的便是此病。只是此病感染之后,病人会有段时间没有症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现下还不知村里有多少人已经感染,只是尚未发作。你们日日在外劳作,不知何时会接触病人。这是一张预防的健体方子,你先拿着。” 农妇伸手接了方子,只是还未接话,已经面露犹疑。 灵霓便问:“你不信?” 农妇又嗫嚅一下,才道:“昨日看到小姐,便觉小姐容貌惊人,确实不像凡人。只是瘟疫已经多年没见过了……我……” 总不能听别人说几句,就拿不懂的药方开始吃。灵霓在心里帮她这句话补完。更何况她来到此地方才一日,谁会相信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是仙子,开的药方真能健体防疫? 灵霓也不强求,只让她先收起来,又问了几句他们平日的饮食起居、与往日是否有异,顺手把那碗桑葚分给来旺和成业,一人一半。 方才农妇只把桑葚给了她,她见来旺盯着那碗看了半天,想来是没有的。 经过这一日,两个孩子看上去处得还不错。 * 这一日看下来,乡里虽然已有感染病人,目前情形尚还可控。灵霓心下稍定,开始琢磨这疫病的源头。 白日里李老三夫妇她仔细看过。这两人发病已到中期,应该已经感染了约二十日。初始十日,并无什么症状,等到十日之后,便是发烧、乏力、咽痛、头痛……具体表现因人而异。越是身强力壮之人,往往症状越轻,恢复也快。 李老三夫妇二人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虽然说不上身子骨根基多好,但胜在年轻。因此也只是发烧乏力,便是她今日没有赶到,再过些半个月、一个月,若是没有意外,大概也要渐渐好转了。 只是此疫彻底康复却不容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经此一病,一段时间身体气力也会不如前,至于能否彻底康复,还要看底子如何,也需精心调养。 最怕的是早已有病缠身的老弱病残,若是再不慎染病,元气受损,确是危险。 如今当务之急,一是勿要让李老三成为乡内疫病源头,二是格外留意乡内的老人与孩童。 李老三在乡内人缘并不好,从农户夫妇劝她别上门去便可见一斑。然而正因如此,对隔断传染反而有利。只希望二人按时服药,早日康复。 至于老人与孩童……于她而言,开几副预防的方子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人相信方子有用。 她在凡间仍可使用灵力术法,但有许多限制。九重天为避免仙子乱用法力、为害人间,在仙子下凡时,便会在其身上下一道禁制。灵霓原本便算不得法力十分高强,只是于医术颇有建树,因此这禁制于她并不算影响很大,但到底是经过了削弱。 若是遇见染上疫病的人,便使用法力使其康复,怕是还没治好小半病人,自己已经法力耗竭。 她问过农妇,乡内方圆百里,并无一位常驻的医师。这既是因为时人不重视医药,也是因为凡间医术并不发达,更是因为乡间农户家底单薄,并无多余钱财看病吃药。 农户们若是生了病,还熬得住便熬着,能下地干活便去下地,家人无法,也只有些民间偏方拿来试试,全把死马当活马医。 ……若是好了,便认定那偏方果然有用,于是家家户户流传。若是死了,也只能认命。 灵霓蹙眉,在她看来,如此行事实在是…… 求评论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行医 第6章 医馆 灵霓在乡内买了间空置农舍,稍加装饰调整,改成了医馆,起名叫兰若医馆。 成业不解其意:“姐姐,你不是说,下凡来是为了救助时疫吗?为何不再寻访乡内染上疫病的人群,而在这里开医馆?” 他这几日跟着灵霓吃饱穿暖,此前挨饿受冻导致的病态已经逐步消去,这时候与村里别的小孩一样,穿着粗布衣衫,头发以发带束成发髻。虽说年纪尚小,但目如点漆,天姿灵秀,放在一大群乡间同龄的童子之间,也是一眼便会注意到的出类拔萃。 与灵霓站在一处时,女郎清艳绝伦,幼童玉雪可爱,也难怪无人质疑他与灵霓的姐弟身份。 灵霓一边布置正屋的药材架子,一边抽空回答他:“这里的人不肯相信我的方子。这疫病染上离发作又有好长一段时间,若是一户一户上门去看,一户一户地说服他们服药,也太慢了。现在看,时疫还未绵延发作。总归我要在此处住上一阵,不如开间医馆,等帮乡民看好了病,他们有了不舒服,自然会来问诊的。”等他们养成了看病问诊的习惯,以后若是再有什么不舒服,也会知道自己去找医师,而不是熬着或者用什么偏方。 或许,到时候一些常见的风寒、虫蛇叮咬之类的常见小病,他们也会知道该吃什么药了。 成业也凑上前去,帮她一格格放置药材、贴上标签。 灵霓不拘着他,让他跟村里同龄的孩子去玩。他白日里有时跟新认识的孩子一起玩,或是跟着别人读书,在一旁认几个字。也有很多时候,他仍在兰若医馆中,帮着灵霓收拾物什,做些简单的活计。 * 村里开了间医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虽然仍在农忙,中午休息的时候也有些青年人会过来,或是来找灵霓看诊,或是在医馆讨一口水喝。 灵霓一一号脉,来者不拒。 田埂之上,两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朝兰若医馆走去。他们干完了今日的活,袖子俱都挽着,额上沁着许多汗,也只是拿袖子随便擦一把。 “听说医馆的大夫是位外乡来的年轻姑娘,长得……啧啧,可真是好看。我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高个子青年生得浓眉大眼,说起医馆,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立刻浮起个笑。 “真的?有阿莲那么好看吗?”矮点的青年还有些敦实,年纪仿佛也小些。他今日听说医馆里的茶特别好喝,就找了人一起去看看,听闻此言,更是起了许多好奇。 高个青年哼了一声,喃喃道:“阿莲跟她一比……没法比!你看了就知道了。” 等两人走到医馆。 这里原本不过是一处旧农舍,刚刚重新修整过,木门换了簇新的,还挂了个牌子,可惜写的四个字他俩也不认识。看上去倒是很端正好看。 高个子青年先在门外喊了一声:“灵霓姑娘,我们来讨杯茶喝!” 屋内一个声音答道:“请进来吧。” 听闻此声,矮点的青年便是一愣。跟他们平时的乡音不同,这位灵霓姑娘的声音清脆空灵,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端庄高贵似的。 成业走出来,行了个礼便引着二人进去。 灵霓在主屋端坐着,正与村里旁的姑娘一样,穿着一身粗布襦裙,满头青丝仅用一根木簪束发。但那是怎样一张脸、怎样一个人啊…… 他无法形容,只感觉这简陋的、平常的屋舍突然间光芒四射一样。乡内有牡丹花农,他也曾在园中见过盛极的粉楼台牡丹,绯红花瓣层层叠叠,摇摇欲坠、不堪重负似的,让人一见简直神魂颠倒。 而这位灵霓姑娘的容貌,便是在那牡丹之侧,怕也是比花朵更夺人心魄。 阿莲是这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年轻姑娘,一双黝黑的眼睛像含着水,人站在莲池里的时候,让人疑心是莲花修成的精怪。 可是,拿阿莲跟灵霓去比,简直显得自己有点蠢……难怪同伴会说没法比…… 他脸上泛起点红,有点不好意思的,一下子没想起来要说什么。 却见那位灵霓姑娘微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示意一下:“茶缸在那边,两位请自便。” 他仍被处于灵霓外貌带来的震慑之中,晕晕乎乎地走近茶缸,见缸中有菊花、茉莉花、荷叶,还有些不太认识的材料。又晕晕乎乎给自己倒了一碗,入口顿觉清凉解乏,与自家的茶水殊有不同。 却听灵霓姑娘在问同伴:“石生,你奶奶的目赤肿痛这些日子好些了没?” 石生笑道:“好多了,你教的那法子有用,奶奶正叫我送些金银花干来给你了,说开医馆用得着。” 灵霓轻轻一笑:“那替我谢谢你奶奶了。若是还有些什么不舒服,也要带家里人来看看啊。” 石生重重点头:“哎!” * 等出了医馆,铁柱才低声问石生:“你奶奶目赤肿痛……是这位灵霓治好的?” 石生道:“是啊。奶奶这毛病很久了,眼睛又干又痒,还总觉得进了沙子,可是又洗不出来……本来灵霓姑娘说她会看病,我们也不信,就来喝茶的时候随口问了问。她教我用菊花、夏枯草、决明子……记不清了,好几味药都是灵霓配的,让我拿回去煮好了给奶奶洗眼睛。反正洗了几日,确实是好了。” 铁柱目瞪口呆:“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真的会看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