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前夫他弟先疯了》
1. 第 1 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
子时三刻,鬼食香火。
正是恶鬼之力最盛之时。
——
“玄徽仙君如今人魂已失,你怎么还有脸若无其事地待在仙山?”
“与你结亲,实乃仙君之不幸!”
“就该让她入鬼城,为玄徽仙君寻魂!”
声讨声如沸,自梦中生出棱角,又化作利刃向她刺来,风中席卷的血气,硬生生将她惊醒。
明遥蓦地睁开眼,一股腐肉血水的恶臭,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腻极花香,熏得她几欲作呕。
废弃宅院内,满地横尸,月光之下,树影摇曳映出的扭曲黑影,散发着幽绿鬼气,正俯身一口一口啃噬着院中早已没了生息的血肉躯体。
明遥倒在死尸之中,后脑传来一阵阵隐痛,身上的纱裙早就被污血浸湿,贴在她的肌肤上,说不出的冰冷滑腻。
泪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滚落,明遥下意识屏气,舌根紧紧压住嘴里的敛息珠,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响。
借着月光,她看得分明,那黑影如今所食的躯体身上,正穿着仙山的衣物。
和她身前,半压在她身上的死尸一样。
皆是仙山的修士。
只是……具体是谁,她实在认不得了。
—
仙山百年,仰慕玄徽的人数不胜数。
此次玄徽伤重,人魂走失之后。仙山中不少修士都自愿入了鬼城,为玄徽寻魂。
其中不乏年纪尚幼,刚入仙途的少年。
仙山虽明令禁止,不许她们轻举妄动,但一份轻飘飘的禁令,反倒是更激起了这些少年的逆反之心,一个一个奋不顾身就入了鬼城。
明遥曾在仙山外门遇见过一个。
那小修士长发高束,身着仙山衣物,手持利剑,在黑夜中十分招摇,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大,刚入练气境。
真是年轻啊。
既然遇见了…明遥叹了口气:“仙山已有禁令,不许门中修士私入鬼城,玄徽不会有事,你…还是速速回去为好。”
她话说得温吞,言语轻柔。
被拦下的小修士听完,却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蓦地冷笑出声:“你就是明遥吧?”
分明素不相识,小修士眼中却带着赤裸裸的不屑与鄙夷。
“你受玄徽仙君照拂百年,如今他人魂走失,你除了日日垂泪,还干了什么?如今反倒是拦着我们这些愿意为他涉险的人,你当真和仙山同门口中所说一样....半分也配不上玄徽仙君。”
“更何况,如今就连山主的招魂阵都没办法招回仙君的人魂,你又凭什么这般肯定仙君不会有事?”
那小修士的声音越拔越高,语气更是咄咄逼人。
众所周知,玄徽仙君的发妻明遥,没有灵根,无法修仙。
不过是百年前,走运救了身受重伤的仙君,又挟恩情求仙君与她结为夫妻,赖着仙君的功德和仙力苟活的废物罢了。
若非仙君,区区一个凡人,如今早就该化作一抔黄土了,哪里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装相。
小修士一番话骂完,先把自己气得不轻,抻着脖子,似一只斗志昂扬的咯咯哒。
明遥眨了眨眼睛,没再多语,仙山多年,更难听的话她都已经听过了,小修士的只言片语,不过是老调重弹。
不欲与之多加争辩,她干脆利落地拔下了袖中信引,不多时,山中夜巡的修士便被引来,将小修士押解回了外门。
那小修士的叫骂声划破山中静夜。
真有力气。
明遥心中暗暗赞了一句,心想,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体素质,才合适穿越进小说里执行任务。
不像她。
手无缚鸡之力,腿无跑八百米之功。
被丢进这个小说世界,能活到今日,实属命大。
《清冷仙君狠狠爱》
明遥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她初初知道自己穿书真相时,已在这个修仙世界苟了数年。
直到偶然救了玄徽,才得知自己并非单纯穿越,而是身穿进了一本言情小说中。玄徽是书中男主,而她则是书中炮灰。
她的任务很简单。
玄徽破境化神时,会断绝这世上情缘,给她一封和离书。
书中写“明遥”会因此封和离书,伤心欲绝而亡,致使玄徽欠下因果,破境不能,滞留凡间,等待“明遥”转世偿还。
而这“转世”才是这本书真正女主。
至于明遥,拿到和离书后,便算走完了剧情,即可打开回家的通途,死遁脱身。
此方世界便与她再无瓜葛。
说实话,明遥是松了口气的,相比于从前看过的诸如此类的攻略小说,她的任务实在太简单了些。
不过就是等而已。
不过就是装成对玄徽一往情深的明遥……等,就好了。
明遥坐在仙山石阶之上,望着天边高悬的明月,她想,快了。
她在此间已经等了一百八十年。
玄徽已入元婴多年。
此次玄徽下山镇妖,重伤归山,人魂走失。
仙山诸人连同山主都心急如焚,山主起阵为玄徽招魂百日,亦是无果。
明遥面上虽一副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有些许雀跃。
置之死地而后生。
玄徽是书中男主,死是死不了的,如今这险地,怕是破境之兆,等他人魂归位,说不定就是她的归家之时。
或许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小炮灰的缘故,书中具体剧情并未对她开放,只有前面半截梗概。
她并不能把握具体归家之期。
不过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一两年她也耐得住。
因而每日明面上她虽为玄徽垂泪,却并为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来帮玄徽招魂。
落在仙山中人眼中,便更看她不惯,觉得她不堪大用,上不得台面,虚情假意,软弱无能。
只是眼见玄徽数月未曾有消息,山中之人也有些急了,病急乱投医,渐渐地便也有流言蜚语落到她头上。
“这世间,她与玄徽仙君姻缘相连,最为亲近,若她亲自前往鬼城寻玄徽仙君,说不准会有奇效。”
也不知是谁“妖言惑众”,没几日,这谣言甚嚣尘上,连山主都起了心思,亲自前来,试着劝她入鬼城去试试,看能不能寻到人。
她不愿,鬼城何等凶险,她不过一介凡人。
便只在山主跟前垂泪,不发一言,委婉拒绝。
她这窝囊样子,更激起了仙山众人的不忿,骂声四起,说她狼心狗肺,这些年受玄徽照拂,一个凡人居于仙山,得容颜不老,寿数绵长之福,如今玄徽有难,竟不愿为他涉险,连那些个与玄徽无关的外门弟子也不如。
被骂两句倒也无关痛痒,可也不知是哪个修士,三日前的深夜,趁着中元节来之前,将她打晕捆了,丢进了鬼城。
再醒来时,便已落入这恶鬼院中。
明遥看着不远处血肉模糊的可怜人,心里生出寒意,又气又怕。
若不是她多了个心眼,随时随地都将百宝袋带在身上,她怕早就成了这恶鬼口粮了。
深夜之中,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伴着滴落一地的血水,显得格外渗人。
明遥生性胆小,泪多体弱。
如今努力压制着喉间因泪水带出的呜咽和恐惧而生的颤抖,已经耗尽气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
伴随着最后的吞咽,咕咚一声,院中骤然安静下来。
明遥透过尸身交叠的缝隙,看着那黑影摇摇晃晃地抬头,起身,再从院中木门离开。
只留下满地尸身,和那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肉身。
她压着心里的恶心,不敢大意,又憋了好一会儿,缓过了劲儿,才推开压在身上的尸身,爬出来,喘了口气儿。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手脚发软,院中难闻的腐肉血水气味久久不散。
不能久待,说不准那恶鬼什么时候又会折返回来。
她踩着地上湿滑的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推开了那扇木门。
阴风刮过,带着血气。
眼前破败的街巷,每家每户都挂着盏破旧的白色灯笼,街巷空荡,没有一丝人气。
鬼城。
光这两个字就透着森森寒意。
明遥心中生出胆怯,可若不走,等那恶鬼回来,她就再没半分活路,不如闯一闯。
只要她能找到鬼神殿,等到中元节过,她便能安然无恙从鬼城离开。
明遥一咬牙,迈步踏了出去。
很冷。
不属于人间的温度。
打了个寒颤,明遥四处看了看,选好了路,伸手摸进腰间的百宝袋,想取出张遮掩身形的符咒之时。
又起了一阵风。
冰凉的发丝擦过她的耳尖,一声叹息——
“逮到你了,姐姐。”
血液倒流,脊背生凉。
恶臭血气自身后而来,它气息所过之处,一片阴寒。
明遥下意识偏头,不过仓皇扫了一眼,整个人便抖成了筛子。
那恶鬼化作人形,头颅歪曲成极为夸张的角度,身上透着浅绿色的幽光,双目不见瞳仁,眼下泣血,怨气冲天。
“姐姐发发善心,让我吃一口吧。”
她亲昵地贴在明遥的脸侧。
冰冷的手掐着明遥的脖颈,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在明遥脸上打量,手指不停摩挲着明遥的咽喉——
生死一线之间。
明遥艰难地仰着脖颈,眼前一阵阵发黑,手在腰间的万宝袋中胡乱地翻找着,终于摸到一粒细小的铁钉,在那恶鬼附身来咬破脖颈的一瞬,狠狠朝她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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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刺了过去。
一声凄厉惨叫。
桎梏着明遥的手一松。
明遥慌不择路地朝前跑去。
路上空空荡荡,只偶尔有些孤魂野鬼蹲在巷道口冷冷地看着她。
鬼神殿,鬼神殿。
她不停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像是握住了救命稻草。
仙山典籍有著,沿着鬼道往前,鬼城最深处,便是鬼神殿所在。
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
明遥喉腔中涌上血气,跑得太快太久,她快要撑不住了。
身后阴诡气息犹在,一颗魂钉震不了她多久。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那恶鬼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忽远忽近地唤她——
“姐姐,回头看我一眼呐。”
“你刺得我好痛呀。”
她自是不敢回头,不知跑了多久,或许是老天见她实在可怜。就在气力耗尽之际,空荡街头却出现了一间屋子,燃着红烛,挂着红灯,和鬼城中其他屋子截然不同。
一看便有鬼。
明遥不合时宜地给自己讲起了冷笑话。
性命攸关之际,能有这样乐观豁达的态度,她努力地牵了牵唇角,试图对自己表示认可。
可惜,恶鬼越来越近,来不及做更多的表示,也来不及多加思考,明遥狗急跳墙般地,一头撞向了那间闪烁着诡异红光的屋子。
而那扇房门在明遥触到的一瞬,却像水化开一般,里面隐隐有东西在牵引明遥,一个趔趄,明遥没收住力,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摔了进去。
手被擦破,惊惶之下也不觉得痛。明遥落地的瞬间便仓皇回头,生怕那恶鬼跟着进来。
好在那扇门完好无损,将恶鬼阻拦在外。
明遥心有余悸地抵在门上,如今略微放松下来,一股热意自心肺而起,冲至头顶,脸热得似烧起来那般隐隐作痛,四肢也酸软,瘫坐在地,一时竟起不来。
半条命都快跑没了,从前学校体测若是能跑得这般不要命,也不会年年补考了。
明遥目光呆愣愣地落在屋内,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事,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渐渐能看清东西。
一片鲜红。
整间屋子都挂着层层叠叠的红绸,像是喜房。
不远处的床榻上隐隐绰绰映出个影子。
似是听到动静,那红绸之后,床榻帷幔之中,伸出一只干净有力的手。
手的主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明遥看得心惊肉跳。
喜房,鬼城,七月半。
这三个词连在一起,明遥觉得自己大概真是活不了了,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她实在跑不动了,若再来一次,她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
似是只有短短几息,又似等了很久。
团团红烛烛光之中终于走出一个“人”。
身量高挑,一身红衣,腰间缠着细窄的黑金腰带,黑发用红绸高束,身上还缀着不少玉饰,芝兰玉树,矜贵清和。
是一个身着红色喜服的俊俏郎君。
明遥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下手狠狠地掐了把自己的虎口。
好痛,不是梦。
不自觉轻喃出声——
“夫君?”
明遥愣愣地看着眼前人,意外山主招魂百日,说不清的修士合力都没有寻到的玄徽,人魂走失数月,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脑子彻底宕机,她来不及细想。
接二连三地惊吓,已让明遥精疲力竭。如今喜从天降,她忍不住上前几步,伸手攥住男人的衣袖,想要确认。
靠近了些,男人身上染着的股淡淡苦橙香传来,干净又清爽,将先前那恶鬼的腥臭气味生生压了过去。
明遥不禁心头一松,死里逃生的喜悦掺和着后怕,呜咽一声,腿下发软,径直抵在玄徽人魂的肩头,眼泪扑簌簌而下,哭得失态。
“夫君……你失踪这些日子,吓坏我了。”
经过今晚这番折腾,本是三分真心硬生生叫明遥哭成了七分。
从前并不喜与她有过多接触的玄徽,许是只有人魂的缘故,又或许是从未见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的模样,竟也没推开她。
明遥哭了个痛快。
直到情绪慢慢和缓,回过神来,才有些无措地蹭了蹭玄徽肩头被自己泪水浸湿的衣料。
这么多年来,玄徽和她一直相敬如宾,鲜少有这般亲密的时刻,一时间倒有些尴尬。
正想着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抽抽噎噎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略显陌生的笑眼。
呼吸纠缠,咫尺之间。
明遥一顿,话被堵在了嘴边。
眼前之人见状,眉眼弯弯。
一个极为温和的声音慢悠悠地在她耳畔响起——
“这位嫂嫂…怕是抱错人了。”
2. 第 2 章
“这位嫂嫂…怕是抱错人了。”
红烛燃得正旺,明遥擦干眼角泪珠,看得分明。
眼前之人长了一张和玄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怎么会认错?
若是说起来……
唯有这双眼睛有些不同。
—
玄徽生得极好。
黑发白肤,长睫若羽,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双含情目,但许是修仙之故,那双眼睛静若寒潭,不悲不喜,端的是一副不可亵渎的仙君模样,让人不敢冒犯。
而眼前人,双目含着浅浅笑意,清正温和,一双狐狸眼似是四月桃花,让人如沐春风。
玄徽的人魂竟和本人如此不同……
明遥有些讶异。
来这修仙界百年,她虽不能修仙,但闲暇时这书却看得不少,对此界之事也算精通。
这里的修士三魂七魄中的天、地、人魂,分管人之不同,人魂乃修士欲望所成,与人之相貌略有相差也属常事。
明遥本以为玄徽的人魂当同他人一样疏冷。
却不料是这番亲和雅正,而且……还没了记忆。
“你不记得我了?”明遥多少有些无措,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此地凶险,玄徽若不记得她,她便没了保命符,这可不行,明遥有些急,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些,“你仔细看看,我是你娘子,是来带你走的。”
“娘子?”
“人魂”接过话,目光在明遥脸上停留片刻。
如今正直暑热节气,女子身着单薄纱裙,裙角被血染红,一张小脸煞白如纸,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粘着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圆溜溜似鹿一般的眼睛哭得通红,一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命比纸薄的普通凡人,稍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
娘子。
生同衾死同寝的娘子。
他觉出些趣味。
压下眸光,仍旧温和:“可我还尚未结亲。”
明遥咬着嫣红的唇瓣,拧起了细眉。
她与玄徽是结过血契的正经夫妻,可眼前的并非玄徽真身,光是人魂也没办法唤醒血契来证明她们的关系,这可怎么办?
见她呆愣着没说话,眼前人也未将她赶走,从案桌上倒了杯茶水递给她,将话岔开:“小嫂嫂方才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了身,才如此慌张?”
话音落地,门外适时起了风,屋内烛光晃了晃。
明遥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偏头看向门外。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刺鼻的气味,也没有那可怖的鬼影。
明遥松了口气。
“今日中元节,莫非是撞上了靥鬼?那些恶鬼欲望难平,今日法则松懈,估摸着就出没伤人了。”他坐到案桌前为她解释。
递到她掌中的茶水透过杯壁传来些微暖意,明遥垂眼,定了定心也坐了过去。
中元节,是了,中元节前三日,鬼城不进不出,正因此,仙山之人才会比着时候,将她扔进鬼城,强迫她寻人。
今日是第四日,正好是中元节,只要熬过今日,她便能带着玄徽的人魂出城了。
将杯中茶水一口一口喝完,明遥看向身旁之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惊悸之中,只道这是间喜房,如今细细看去,这屋内的红烛委实摆得多了些,且摆设有高有低,有远有近,很有讲究。
分明是个只进不出,用来困人的阵术。
仙山山主结阵百日在仙山招玄徽的人魂不得,便是因为此阵吗?可按照玄徽的实力,哪怕只是人魂,这种程度的阵法也该困不住他才对?
听到明遥开口问他。
眼前之人仍旧温和地带着些微笑意:“被恶鬼捆来结阴亲了。”
结阴亲?
明遥一愣,想起自己曾在仙山记载的书中看过,中元节到,不少困于鬼城的恶鬼确有抓人结亲的习惯。
玄徽这等姿色,人魂困于此,在鬼城亦有实体,确实很有可能被当做活人,抢去结下阴亲。
“可…你为何不跑?”
玄徽人魂实力约摸有本体三四成,脱困应当不成问题。
“跑不了。我势单力薄,仙力受束,拗不过这里的恶鬼。”
人魂说得坦荡。
仙力受束?
明遥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这就有些难办了。
她忍不住掐起自己的指尖,怪不得玄徽的人魂走失百日也未能回归本体,原来是失了神通。
这可怎么办才好,原本以为找到人魂就无恙了……若是恶鬼娶亲,她怎么抢得过。
不如…让玄徽给自己找个安全地方,等今日一过,鬼城门开,她寻机会出城,回到仙山,再找人来救他?
左右不过是结个阴亲,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明遥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行,只需让玄徽牺牲些许色相而已,正欲开口。
却听眼前人率先出了声:“如此境况,倒是连累了娘子,娘子不若找机会先行离开此地。”
烛光之间,他眉眼含笑,娘子二字被他这般轻唤出来,连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缱绻。
百年来,玄徽向来礼称她为明姑娘,乍一听他的人魂这么唤她,明遥还颇有些不习惯。
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但……被人先开了口,明遥原本的打算一时也有些难以脱口。
不自觉地掐着自己的指尖,犹豫着要不要立马将打算说出来,怔愣之间,却骤然失了机会。
门外蓦地传来叩门声。
“小郎君可梳好妆了?吉时将到,我来接你。”
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娇笑,隔着一扇门清晰地传进两人的耳中。
透过桐油纸糊成的门窗,明遥扭头便看见一道瘦削的黑影正伫立在门外。
好了,如今不用纠结说不说了。
心下一惊,明遥转身欲跑到屋内屏风后面,寻个地儿躲起来。
慌慌张张绕过案桌时,腿却突然软了一下,踩到裙摆,十分不争气地砰的一声,狠狠撞上案桌一脚,重心失衡,整个人朝玄徽的人魂压去。
该死,关键时刻掉链子。明遥忍不住暗自咒骂自己。
玄徽的人魂躲闪不及,被她压在了身下。
人魂入鬼城,亦有实体。
明遥跑了一路,随便捥在一处的头发,经这一折腾,也彻底散开,墨似的长发落在玄徽人魂穿着的红衣上,红黑交集,纠缠不清。
明遥吃痛,挣扎着想起来。只是越慌越乱,玄徽身上那红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又凉又滑,她抓了好几次也没抓住,反倒是将他的外衣扯得有些凌乱。
门外,似是听见响动,接连不断的敲门声越来越大。
看起来并不稳固的门窗晃得厉害。
明遥听得着实心慌,好不容易扒拉着撑着坐起来,正要起身回撤,头皮一痛,才觉出一绺发丝缠在了玄徽人魂身上衣服的暗扣上,额上不由得急出了汗。
“小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可需我进来帮忙?”
虽是在发问,可叩门的动作却并未停下,咚咚作响的声音重重落在明遥心头,着急地从百宝袋中摸出一把短刃,就要割发。
还是晚了一步,轰地一声。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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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踹开。
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吹灭了满室烛光。
两人交叠在一处,暧昧异常。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带着娇笑的女声响起——
“哟,小郎君还真是好兴致呢。”
“临到拜堂成亲,竟还能凭空变出个美娇娘。”
悬着的心还是死了,明遥闭了闭眼,强撑着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鬼物。
来者是个极漂亮的鬼娘子。
长得娇艳,红唇黑发,肌肤雪白,也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袍,提着一盏通红的贴着喜字的灯笼,半截雪臂露出,样貌生得极好,却露出森森鬼气,让人瞧着,只觉说不出的鬼魅可怖。
她缓步迈着步子走进来,眯着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纠缠不清的两人,对着玄徽的人魂叹道:“还是我们低估了小郎君的本事,莫罗阵起,竟也拦不住你寻人来救你。”
“我待你之心甚笃,你又何必寻人出逃。与我拜堂成亲又有何不好?”
鬼娘子说着俯下身来,目光移到明遥的脸上,用冰凉的手指抚了抚明遥的脸,又将她散乱的发丝从暗扣中拨出,捋到耳后,轻轻叹气:“就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丽的小娘子,被你连累,要没了性命。”
明遥瞧着近在咫尺的鬼娘子,呼吸窒住。
书中世界,连个剧情梗概都没有,只有大纲。
男主不会死,但她却不一定,若是她死了,保不准又有下一个“明遥”顶替进来。
明遥的脑子一片空白,眼见鬼娘子说完风凉话,手上血红的指甲渐长。
来不及犹豫,明遥下意识伸手一把拽住那鬼娘子的手。
“等……等等”请求施法暂停一下。
明遥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声音喊停。
壮着胆子摸了摸这只手,果然,手虽是凉的,但并非死尸那般全无温度。
鬼娘子被拽住,有些意外,扬眉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煞白,眸间蕴出水光的女子。
忍不住轻啧,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似泣非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便是这多看的这一眼,倒真是不舍得就让她这般轻易地就死了。
明遥不知道鬼娘子的心思,她拽着这鬼娘子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空着的左手抖得不成样子,摸进腰间不起眼的百宝袋中。
鬼娘子扬了扬眉,瞧着眼前怕得厉害的娇弱娘子,发出嗤笑:“怎么,小娘子还有什么话——”
砰地一声。
猝不及防,一把极沉的法器对准鬼娘子的头便砸了下去,不多时,鬼娘子的额间便渗出血色。
明遥这一下砸得又稳又准,鬼娘子的话剩了半截含在嘴里还未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眼见着出了血,明遥抖得跟筛子似的,手中的凶器咚地掉落在地。
随即又慌张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符纸,啪地贴在鬼娘子的头上,又贴近去探了探鬼娘子的鼻息,发现尚有呼吸,憋着的一口气才吐出来。
如梦方醒地回头去寻玄徽的人魂:“这符纸能暂且将她封印在这躯体里一炷香,我…我们快逃。”
明遥朝他伸出了手。
屋内烛光尽灭,只有些微弱月色。
眼前女子披散着一头长发,眼睛哭得微微肿起,鼻尖都连带着晕出点红,浑身发着抖,一副恨不能直接从这百鬼众魅之地消失的样子,却硬生生回头,说要带他离开。
娘子。
玄岫垂下眼睫,掩下眸中暗色,轻轻握住了眼前尚不知名姓的女子的手,莞尔一笑——
“好。”
“多谢娘子救我。”
3. 第 3 章
灭了烛光的喜房变得有些阴森。
层层叠叠的红绸交错垂落下来,像是染血的白绫,似有惨死的幽魂附着在上面,瞪着眼睛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明遥环抱着自己的手又紧了紧,不作声地朝身旁人挪了挪。
“怎么了?”身边人察觉到动静。
“…没事。”明遥抿了抿唇,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
一盏茶之前。
明遥将鬼娘子击晕,本想带着玄徽的人魂即刻逃走。只是刚迈开步子,她便回想起了之前紧追自己的恶鬼。如今门户大开,外面并未有鬼影……可……
心里生出犹豫。
明遥瞟了眼倒在地上还未清醒的鬼娘子。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会醒来。留给她犹疑的时间不多。
与其逃掉,不如……
咬了咬牙,明遥松开牵着玄徽的手。
又壮着胆子,蹲下身,利落地将鬼娘子翻了个面,将她穿在外面的红色衣袍脱了下来,颤抖着手,胡乱穿在自己身上。
掉落在地上的那盏贴着喜字的红灯笼也被她捡起来,装进了百宝袋中。
勉强营造出一副抢了东西落跑的模样。
“我们……”
还未开口与玄徽解释,那边玄徽就已经心领神会,找好了地方。
拨开一层层红绸,床榻一侧,便是一个尺寸不小的衣柜,刚刚够塞下她和玄徽的人魂。
明遥重新将敛息珠压在舌下,又找了张有差不多作用的符咒贴在了玄徽的人魂身上。
恶鬼和人不同,因无肉身,常以气息寻人,或许能躲过一劫。
只是头一次和鬼躲猫猫,即便知道道理,明遥心里还是没底,掐着自己的指尖,口中发干,冷汗淋漓,怕得厉害。
“娘子怎么猜到那鬼娘子附了人身?方才她进来时,地上并无影子。”
玄徽察觉到她的不安,出言与她搭话。
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知晓玄徽是想让她放松放松,算了算时间,明遥承了玄徽的好意,细声细气地开口说话。
“方才她俯身向我靠近的时候,有些气息,我便赌了一把,抓了她的手,果然还是有些温度的。而且……”明遥顿了顿。
在仙山藏书阁中曾记录着,鬼城里的鬼物,极喜欢附身在刚死了的躯壳中行动,一是能避免魂体直接受创,二则也能借着这躯壳出城去往人间捕食,等躯壳坏了,便又再换一具。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她想着今日中元节,这鬼娘子结阴亲,乃是大喜。
活着的供体自然是比死了的珍贵,上身的供体说不定还活着。
便赌了一把。
赌那鬼娘子附身在活人供体上,与之共感共伤。
一法器抡晕了那供体,又用符咒将那鬼娘子的真身镇在了那供体体内,好叫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不过也是运气好,真让她叫做成了这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此事漏洞还是太多……
“而且什么?”
见她顿住,玄徽轻声追问。
“没事。”明遥却没了说下去的心思,草草应付过去。
心乱如麻,手脚冰凉,等待总是格外难熬。
如今前路未卜,明遥指尖几乎要被她掐出血来,惴惴不安。
像是能通晓她心中事。
玄徽的声音再度传来:“若是害怕,不如卜上一卦,断断吉凶?”
周边安静,人魂的声音轻柔温和,并不惹人反感。
明遥脑袋空了一瞬,这个时候,卜卦?
抿了抿唇,看看倒在地上,无声无息的鬼娘子。
明遥的心怦怦跳,竟也有几分意动。
左右那鬼娘子还要再晕一段时间,与其在这里惶恐不安,不如算个卦,让自己心里有个底。
吉则信,凶则不信。
和从前每次考试之前去看看星座运势一样。
明遥朝着玄徽的人魂挪了挪:“怎么卜?你仙力不是受束了吗?”
“卜卦之力,尚且还有。”玄徽耐心答疑。
修仙者算卦,和明遥穿书前算命的方式有些不同。
需得以起卦者之仙力为媒介,入局算卦者之命盘因果,观其命数,断其吉凶。
玄徽指尖凝出些许白光,点上她的额心。
一股凉意入体。
白光映在两人脸上。
一片漆黑之中,总算让明遥能看清了点儿东西。
穿书百年,这还是第一次让人卜卦,明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目光无处安放,只好落在玄徽脸上。
他阖双眸卜卦,密黑的长睫微微翕动,温润白光映衬之下,显出几分仙神的悲悯温和。
明遥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往日玄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像是案桌上供着的仙神玉像,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疏离,让人不敢亲近。
如今眉眼骤然温软下来,连带着面相似乎都变了几分,变得没有那般冷厉,瞧着年纪也轻了几岁,唇红齿白,加上穿着一身红衣,跟个貌美小郎君似的,难怪鬼娘子会动了纳小相公的心思。
明遥看得认真,直到在那双清透的含笑双目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才意识到自己看得太过出神,被当事人抓了包。
明遥有些尴尬,耳尖微微发烫,匆匆移开目光。
被看的人却落落大方,体贴地收了神通,狭窄的柜子又重归黑暗。
“卦、卦象如何?”明遥结结巴巴地发问。
“大吉。”
身侧之人语气温和,让人听了安心。
“那就好。”明遥挤出个笑意。
她脸上残余着乱七八糟的泪痕,夹杂着一个略显生硬的笑,透出股说不清的滑稽。
玄岫借着黑暗垂眸看她,手指轻轻压在自己的腕上:“说起来…娘子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像是一只惶恐不安的兔子,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侧了侧脑袋,那一双圆眼被泪水浸润地极为透亮,可因是凡人之故,在黑夜中她的眼睛并没有落点,只能凭着先前的记忆,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明遥,我叫明遥。”
明遥。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惊慌,压得极低,生怕被那鬼娘子听见。
手腕灵脉处,方才刚刚被压制下去的那股力量因着这几不可闻的声音,又重新翻涌躁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她身边。
黑暗掩藏下,体内迸发出的痛楚,在灵脉之中肆意闯荡。
很熟悉的感觉,从前每一次,那股力量自灵脉中流动之时,便如荆棘丛中的尖刺,在他体内翻滚搅动不歇。挑起他每一寸血肉,反复搅动,不死不休。
只是此番更严重些。
已经久久没有动静的力量,像是恶犬骤然嗅到血肉,躁动难忍。
玄岫心中微微生起不耐,阖了阖眼,手下施力,将那力量寸寸压制回去,喉间涌上的血气,也被他尽数咽下,不漏一丝破绽。
“明遥?是哪两个字?”
他若无其事地开口问她,声音平缓。
这次她没再说话,一张素白的小脸朝着他的方向凑了凑。
他垂落的手掌被牵起,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中勾勒出笔笔画画,带着陌生的暖意,略有些痒。
转瞬即逝之后,他握紧掌心,眉眼间的笑意无意识地淡了下来。
天地之间,命数有定,吉凶祸福,他想知道必能如愿。
只有一人除外,他的天命人。
他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记忆里却浮现出另外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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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脸。
“玄岫,你的天命人会是你的劫数。”
“你记好了,千万不可听信她的花言巧语,千万不可对她动情动念,找到她之后,你一定要杀了她,以保住我们仙家之力。”
“答应我,你一定要杀了她!”
那个人目眦具裂,额角青筋崩起,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垂眼看着笼罩在那人周身的死气,终是应了下来。
“好。”
一字落下,那人断了气。
匆匆数百年,他原以为天命人之说只是那人忧心太过。
方才他只不过一时兴起,才提出为她卜卦。
玄岫垂眼看了看自己方才点上明遥额心的指尖。
谁知,她的命数,她的吉凶,他算不出。
反倒是因为那一卦,反噬来得凶险,似乎是在惩罚他对天命人的不敬。
这般,要如何杀她?
他漫不经心地想。
心中还未涌起杀意,不过念及往事,那力量便又开始躁动,生怕他杀她一般,这一次疼痛来得更烈,非要让他不得安生。
玄岫极为熟练地咬破了舌尖,沾了些血点在腕上,正待以血阵压制,唇间咒术轻念出第一个字时——
“嘘,她醒了。”
那只微热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与他近在咫尺,那双圆眼小心翼翼透过缝隙注视着外边的情况。
咒术被打断,没了咒术的桎梏,那力量肆无忌惮在灵脉中乱撞,却又因她的气息渐渐安稳。
沉寂又躁动。
只是对这一切,她一无所知,满心满眼的都是外头那只恶鬼。
*
明遥很紧张。
生死在此一搏。
那鬼娘子悠悠转醒,自是盛怒。
身上外衣被扒了个干净,连带着手中引路用的灯笼也没了踪影。
门窗大开,门内无人。
贴在供体上的符咒已然失效,不过短短一息,那鬼娘子便挣脱了供体,显出了原身,不见双腿,双目赤红,形容可怖。
明遥的呼吸停了一拍。
鬼娘子的喉管中发出嗬嗬地嘶哑低吼,不过数息,从她周身便分化出几道鬼影。
隔得有些距离,明遥看得也并不十分清楚。
只见那些个鬼影,一个个从黑暗中生出了五官。
随即争先恐后地嗅着鬼娘子手中那缕属于明遥的发丝。
“找到她,杀了她。”
鬼娘子声音尖利,显然恨极,回头看了看倒地不起昏过去的那供体女子,眸中闪过一丝怨毒,蓦地嗤了一声,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
下一息,鬼娘子手中几乎凝成实体的森森鬼气,便绞住了那女子的咽喉,不过几息之间,那女子的脖子上便多出几道黑印,面上涨红成紫色,咔嚓一声,被生生绞断了脖颈。
“赏给你们了。”
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那鬼娘子便化作团黑气散开。
剩余的那些个鬼物一拥而上,扑倒那供体女子身上,腥臭的血气霎时盈满整个屋子。
明遥低下头。
直到那些个鬼物将供体女子的尸身分食干净散去后,明遥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捂着玄徽人魂的手。
鬼娘子是在报复她,所以才杀了那个供体。
明遥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思绪,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赶快和玄徽一起离开。
手落在柜门上,刚想推开,腕中一凉,被玄徽的人魂握住。
明遥不解,刚想发问——
“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衣柜的缝隙,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是先前那只恶鬼。
4. 第 4 章
鬼气入体,死路一条。
捂着自己嘴的手松开。
玄岫看着身侧双瞳渐渐失焦的明遥。
安静地想,他还真是好运,不用亲自动手,天命人便要死了。
柜门之外,被敲晕了的鬼娘子还无声无息地躺着。
柜门之内……
玄岫的目光轻落在明遥的颈侧,细微的破皮处,鬼气涌动。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受的伤,鬼气从这伤口蔓延而入,已至其神识,硬生生将她拖入幻境。
幻境之中,死局横生,她不多时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真是可怜。
玄岫目无波澜地扫过明遥惨白地脸,推开柜门而出。
随即又从明遥的腰间将百宝袋取下,翻找了会儿,将那贴着喜字的灯笼取出,又在其中另取了张符咒,走到那封印着鬼娘子的供体身边。
在他指间的符咒发出血红色的暗光,玄岫垂眼,符咒自他指尖而出,将原本明遥贴在供体额间的符咒吞噬,红光没入体内,不多时,供体双眼猛地睁开,檀口微张,一阵黑雾自她七窍而出,散了个干净。
仙山所制的灭鬼符咒,还是这般好用。
玄岫没再理会晕着的供体。
将房门合上。
中元节未过,他出不去,索性在这屋内再将就一日。
屋内红烛尽灭,只有先前鬼娘子手中的这盏红灯笼还亮着。
玄岫随意将灯笼支在床架一侧,重新回到柜前,拨开层层叠叠的红绸,垂眼看着困于幻境的明遥。
看起来她似乎很煎熬。
秀气的细眉紧促,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长睫轻轻发抖,面无血色,嘴唇发白,印堂发黑,是将死之相。
比他想象得更快,约摸再一盏茶的功夫,她便会彻底地断了生息。
似乎察觉到明遥气息渐弱,玄岫体内的那股力量不甘心地再度生起波澜。
与以往不同。
这次那力量在他灵脉之间横冲直撞,并不为折磨他,反似要将他开膛破肚一般。
五脏六腑被搅得不得安生,一口血从玄岫口中溢出。
玄岫额间密密麻麻渗出冷汗,从出生起,这力量便与他共生,他清楚,如今天命人将死,这力量也不过是困兽犹斗,再如何挣扎也是无用。
玄岫静静地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明遥,无动于衷地等待着她咽气。
他见过不少人丧命,明遥和她们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泪水格外多些。
此时此刻,不知是见到了什么骇人场景,她的眼角渗出泪水,沾湿了密黑的长睫。
又哭了。
“夫…君…”
“夫…君…”
幻境之中,胆小多泪的女子,还念念不忘自己要寻的人。
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颈,她的声音嘶哑异常,显出几分凄婉。
【“我是你娘子,我来带你走的。”】
不久之前,明遥说这话时,那双莹莹泪眼,尚还生机勃勃。
玄岫心尖蓦地一刺,低头一看,那力量已至他心脉,刚回过神来,便又呕出口血。
而明遥躺在床榻之上,仍断断续续地轻喃着“夫君”二字,泪珠顺着脸颊而下,脸上又多出几道泪痕。
瞧着实在可怜,玄岫想,只是他并非她的夫君,应不了她。
体内力量折腾得越发厉害,玄岫一口一口吐着血,脸色并不比明遥好看多少。
若是此刻有人前来看见眼前之景,大约会以为他们是一对饮毒自尽,共赴黄泉的有情人。
玄岫觉出点趣味,或许不该让她死。
念头一瞬而过。
“玄…玄…”
明遥的声音越发短促,只能吐出含糊不清的单字。
像是溺水濒死,她的双手四处乱抓,紧接着连双腿也开始挣扎起来,不停地胡乱踢着,折腾得这木质的柜门吱呀乱响。
大限将至了。
玄岫想了想,弯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随即忍着体内疼痛起身,准备离开。鬼气入体,死在幻境中的人,死相都不会太好看。
只是,体内力量翻搅不歇,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方从封印中出来,尚还虚弱,一时不察,慢了一拍,不过抽身的刹那,手便被躺在床上不断挣扎着的明遥一把抓住。
“不…能,…你…不能死。”
她的唇艰难地挤出字来。
玄岫回首看着死死拽住他的手,目光又落在那张痛苦难耐的脸上。
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竟还心心念念她那位夫君的死活。
她一介凡人,入鬼城寻人,身上带着百宝袋,其中还有仙山所制的符咒。
大约是散尽了家财,折换了寿数,才得到这番机缘。
自然是……对她那位夫君用情至深。
玄岫敛下眸中暗色。
可惜,这鬼城之中,除了他,已经没有活人了。
如今她在此处断气,倒算与她夫君共往了,也是好事。
玄岫微微使力,欲抽出被她抓住的手。
只是心念刚起,便变故横生。
玄岫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力量,终于抓住最后的机会,顺着两人相握的手,从他体内丝丝抽离,连带着那股痛楚,也消减不少。
他怔愣了片刻。
并非错觉。
他体内的力量正在削减……玄岫眉眼一沉,来不及多加思索,指尖晕出点点白光,再度点向明遥的眉心,顺着那股力量,随她入了幻境。
幻境之中,一片血色。
玄岫睁眼时,发现自己正半躺在明遥的怀中,她半跪而坐,脸上溅着血迹,身子轻轻发抖,却将他护了个结实。
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指缝,一滴一滴落在玄岫的眼下。
喜房已经变得一片狼藉。
“……明遥。”
他出声唤她,并不确定此时此刻她是否还残存着理智。
好在她听到声音,仿若大梦初醒,她低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看了许久,似乎是认出了他。
“夫……君?”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是我。”玄岫眉眼温和,看着她略微失神的目光,沉默片刻,还是应了下来,“怎么了?”
“我没有灵根,对吗?”
明遥言语之间,很是困惑。
“我……该杀不了人的。”
她轻声呢喃,像是疑惑,又像是处在崩溃边缘,目光再次落在前方。
玄岫察觉出不对,从她怀中抽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血色之中,是一颗又一颗的头颅,还有数不清地残肢断臂。
明遥眼中闪过迷茫:“那个恶鬼,她……她是人。”
“不不,她吃的都是人,所以她也变成了人。”明遥口中呢喃不停,却说得颠三倒四,“她也想吃我。”
“明遥。”玄岫冷淡地收回目光,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打断了她的话。
这幻境乃是明遥心中所惧而化,她身为凡人女子,鬼气缠身,本是必死的命数,却因天命人的身份,得那力量片刻,横生出来这枝节。
那力量她承受不住,怕是受了刺激,神识受损,已是半疯。
若按常理,自然是杀了,最为方便。
没了载体,那力量想要出去,只能乖乖回到他的身体之中。
只是,鬼使神差的,玄岫捂住她双眼的掌心被被泪水润湿。
“娘子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
话先于杀意脱口。
一时安静下来。
幻境之中,遍布血色,残肢断臂,头颅满地,时不时穿堂而过的清风,也显得阴冷异常,说不出的怪异可怖,只有捂住她双眼的那双手尚有丁点温度。
血色渐褪,明遥慢慢回神。
是了,她得出去。明遥出神得看着自己手腕上方,一点微微凹陷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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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玄徽的人魂已经找到,恶鬼已经被斩杀殆尽,此时此刻,只要带着人魂回到仙山,玄徽破入化神境,和离书到手,她就能回去了。
只有一步之遥,她不能在这里匆匆结束。
安静片刻后。
明遥轻轻拨开捂住她双眼的手,残余的泪水滴落到她染满鲜血的手中,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
玄徽人魂正温和地看向她。
明遥抿了抿唇:“多谢。”
眼前人一愣,随即眉眼弯弯地应下:“娘子不必客气。是我该谢娘子护我才对。”
明遥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错开与玄徽相交的眼神。
玄徽人魂的性情,与玄徽本人确实不太一样,像是和缓又深不见底的水。她刚杀了那恶鬼,如今浑身发软,看他一眼,便似坠入瞒着汩汩热气的温泉池水中一般,舒适又隐隐不安。
“累的话,就先睡一会儿。”察觉出她的疲惫,玄徽的人魂体贴地温声建议,“这恶鬼已除,娘子睡醒了便可离开此地了。”
原本并不十分困顿的明遥,听完他说的话后,后知后觉生出阵阵困意,这困意来得突兀,明遥心中生出不安,忍不住拽住将她揽入怀中的人魂的衣袖:“你……是我夫君,对吧?”
人魂好脾气地笑了笑:“自然。”
好敷衍的回答,都不多解释两句。
明遥暗自腹诽,眨了眨眼,只觉困意翻涌,半睡半醒之间,闻到人魂身上浅淡的苦橙香,思绪又模糊了几分。
“夫君……”
“我在。”
明遥蹭了蹭他的肩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唤他。
“夫君……”
“我在。”
人魂不厌其烦地应着。
明遥越睡思绪越模糊。
迷迷糊糊之间,梦见了玄徽。
人魂归位后,他变得正常了许多,对她冷淡又疏离。
一封薄薄的和离书,带着仙力加封,递到她手中。
“从今日起,不要唤我夫君了。”
她心中激动不已,面上却要装得难过,长睫轻颤,避开玄徽波澜不惊的眼神。
回忆着从前跟明女士一起看过的八点档狗血电视剧里的倔强清纯小白花的模样,点了点头。
“玄徽…”
明遥被自己的演技打动,学着电视剧小白花的模样,轻唤出玄徽的名字,又欲言又止。
在近两百年的岁月里,明遥依照那份小说大纲所说,认认真真扮演着对玄徽情根深种的炮灰女配角色,只称他夫君,一直未唤过他名姓。
如今玄徽两字脱口,明遥有种卸下担子的轻快。
面上装着惆怅,心里的喜悦像是活火山口等不及喷发出来的岩浆,实在难以压抑,以至于演这最后一出戏,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等玄徽走后,明遥眼角眉梢的喜气倾泻而出。只觉自己昏昏沉沉地倒在大床上,睡了上百年的木质硬床,也倏忽变得柔软。
抱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在家中睡觉时最爱抱着的兔子玩偶,明遥笑出了声。
心满意足,沉溺于梦中的她,自然也就并未察觉怀中的兔子玩偶有那么些许…僵硬硌人。
玄岫的目光,轻轻扫过自己被明遥紧紧抱在怀中的胳膊,没有作声。
明遥的幻境消散之后,被她抽取的力量重新归位,痛意消散,即便此刻他与明遥的接触,比方才两手交握时更为亲密,那力量也未有异动。
很是蹊跷。
不过此时,玄岫思索的并非此事。
玄徽。
明遥方才口中脱口而出的名字,十分耳熟。
熟悉到自出生起,这名字的主人便与他相识。
喜床上,死里逃生的女子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似做了个美梦。
玄岫轻扫过她的脸,长睫微垂,神色不辨。
原来…
这是他兄长的娘子啊。
5. 第 5 章
明遥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起先似乎是个美梦。
再然后,梦中昏昏沉沉,一股凉意自额间蔓延至肺腑。
冷得她直发抖,让她想起初遇玄徽的情景。
那是个雨天。
狂风大作,夹杂着豆大又密集的雨珠,颗颗砸落在她身上。
她已经被五花大绑困在这里数日。
衣物被雨打湿,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冷得她不停地打着颤,嘴唇也被冻得发紫。
她半倒在湿腻的土地上,泥土的腥气涌进肺腑,腥臭难闻,费劲儿地吐出无意蹭进嘴里的湿土,喘了口气,才缓过力气,继续抵在被雷劈开的木桩子尖刺的一侧,一下一下地磨着捆住她双手的粗绳。
脸色冷得发白,双眼也哭得红肿,手腕不可避免地被磨出血痕,却感受不到疼。
比她六年前刚穿进这个世界时,还要狼狈。
初来此地时,她身无分文,又不通晓此地文字律法,在现代社会学的语数英政史地,于此时没有分毫发挥的空间。
好一番辗转打听之下,才总算谋得了一条生路——
人饵。
以人作饵料,用之以诱妖物。
此方天地之间,妖魔鬼怪时常出没,谋财害命有之,打家劫舍有之……普通凡人虽也能用法器应付一二,但遇见厉害的妖鬼,却也只能由修士来降。
直接斗法倒也好说,只是有些妖鬼奸滑,嗅到修士的气味儿,轻易便不会出面。
为诱这类妖鬼现身,便出现了人饵一职。
以命为注,赚的是卖命钱。
然而此间妖魔乱世,不少偏远蛮荒之地,命如草芥,便是这样的活,愿意干的人也不少。
其中“饵料”最佳为婴幼儿,其次,则是身体有疾的成人更为吃香。
像明遥这种身体无病的正常人,即便愿意为饵,机会也不多,只偶尔遇见有画皮鬼一类,对姿容有要求,或是喜食貌美女子的妖物,才用得着她们。
明遥第一次成为“饵料”,是有修士想诱杀一只田魈。
田魈,最喜食女子血肉精魂,力大无穷,又灵活善作伪,极难捕获。
而这只待杀的田魈更是其中“翘楚”,流窜作案数年,手上已有不少女子性命。
此前还有一人饵折损在他手中,很难对付。
因此,没有多少人饵愿意接下这个活儿,这才落在明遥身上。
彼时明遥穷得叮当响,食不果腹,再赚不得钱财,也是个死字,索性壮着胆子搏了一搏。
好在她命大。
斩杀田魈的修士有些本事。
那只田魈被斩杀在她眼前时,血盆大口离她近在咫尺,形状似山猴,臭气扑鼻。
明遥当场被吓晕过去,次日便着凉生热,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
等醒来时,除妖的修士已走,只留下了报酬给她,靠着这点报酬,她才总算是在此地有了立身之本。
接下来几年,她用这点报酬,在离镇上不远的村子里租了间屋子,又借着之前几次做人饵的经历,识得些人,学了些手工活,做些针线赚点碎银,闲暇时学学此间文字,日子也算将就过。
只时不时会听着哪户人家又遭了妖物洗劫,哪个凡人又被妖物掏了心剜了眼……她性子胆小,听到这些传闻,想起那日田魈的模样,仿若剑柄悬梁,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要了她的小命。
于是生出攒点儿钱买法器的念头。
但法器对于普通凡人来说不是便宜东西,稍稍厉害些的法器更是有价无市。
明遥攒了快四年的钱,期间时不时捡点儿风险相对较小的人饵活儿来做,才堪堪攒够本钱。
可好不容易找着门路,却被人放了鸽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这么又攒了一年,直到某日村中教她针线的大娘偷偷摸摸给她传递消息,说隔壁村子有门路弄一批仙山折旧的法器来,问她要不要。
她听得动心,花钱牵线搭关系,又请人吃了好几顿饭,才得来名额。
谁知刚一进村便被人从背后击晕。
不知昏了几天,随着一声惊雷,大雨瓢泼。
明遥硬生生被雨淋醒。
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着扔进了一处深山老林,身上带着的钱财也被洗劫一空。
离自己不远处是被惊雷劈折的大树。
惊怒之下,电闪雷鸣之间,明遥蓦地响起一年之前村里的流言,说是隔壁好几个村子无故遭灾,非妖非魔,疑似天罚,虚得有罪人受审。
当时她一听非妖非魔便也没有在意,如今,该不会是被当做祭品,要接受天罚了吧。
明遥惊慌之下,扯着嗓子求救了好几声,但她这点声音,被雨幕笼罩,根本传不出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明遥四处张望,看着那颗断树极尖利的木刺,一咬牙,翻滚在地,一路蛄蛹过去,吃了一嘴的土。
费尽功夫,终于将绳子磨断了几根,松快不少。
也算是运气好,绑她的人经验不够,看着虽像个死结,但绳索中间并未穿插交错来绑她,又挣扎好一会儿后,总算是脱了身。
深山老林之中,大雨惊雷,即便没有妖物,她也很难活过今日。
明遥努力回想着以前上学时,听过的野外救生知识,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密林,决定不再移动,选了处地势稍微较低的位置,双脚闭拢蹲下,双手抱膝,尽可能降低被雷击中的风险,也尽可能保存些许体温。
大约是得死在这儿了。
明遥冷得瑟瑟发抖,脑子一片空白,发达的泪腺先她一步哭了出来。
泪水又极快地和雨水混杂在了一起。
不多时,明遥便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隐隐也有些发热。
脑子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个小人儿在脑海里带着哭腔,疯狂尖叫:明遥明遥,快想想办法,你快死了!
另一个小人儿则蜷缩成一团,一边冷静等死,一边试图给自己留下人生总结。
…下辈子千万不能再倒霉催的穿越了。
…根本活不下来啊。
…不该锐评明女士的红烧肉做得太咸了,食难下咽的,这一定是不尊重妈妈劳动果实的报应。
…话说穿越之前小组作业还没做,会影响她们评分吧,罪过了。
…啧,好想再见明女士一面啊。
慢慢的,冷静小人也开始低声啜泣。
啜泣声越来越大,就在明遥觉得自己离死不远的时候,玄徽出现了。
从天而降,散发着金光。
物理意义上的……散发着金光,虽然这好像脱离了物理学的范畴。
明遥乱七八糟地想着,盯着玄徽以极快地速度,霹雳吧啦,叽叽喳喳,然后扑通,横着,砸在了地上。
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定不是凡人。
明遥眼前一亮,与她而言,当下有变数比一成不变好多了。
她强撑着劲儿挪过去,果然在他身上看见了配剑,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
其中最有用的是玄徽随身携带的百宝袋。
明遥从中找到了些疗伤的丹药,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明遥将丹药吞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玄徽晕着,吞不进去,明遥便用他的剑随便将其碾成碎末,涂抹在他的伤处。
做完这一切之后,明遥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已经得救。
她躺在床上,玄徽坐在窗边。
听到响动,玄徽偏头向她看来。
雨过天晴,些许晨光透过纸糊出的窗户,映在玄徽脸上,他的瞳色是浅淡的明棕色,在这光芒映衬下,显得格外出尘。
如此美人。
明遥下意识轻叹。
“多谢姑娘搭救。”
玄徽先开口与她搭话,他的声音似琉璃相撞,清凌凌的。
明遥听到此话,倒不敢居功,也不算是她救他,若非玄徽从天而降,她约摸也是活不成的。
躺在床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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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怪怪的,睡了一觉,体力也恢复不少,明遥起身过去,也坐到玄徽对面,略微思索后,先开口问了问:“你是——”
“姑娘可唤我玄徽。”玄徽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我师从自仙山须臾门,姑娘救我,算是于我有恩,不知姑娘可有所求?”
玄徽话说得直白。
明晃晃的大饼直直朝明遥砸来。
压下原本生出的些许心虚,明遥清了清嗓子,也没客气,细声细气地应他:“多谢仙君,有恩不敢当,不过我确……有所求。”
“仙君可否赐我一件护身法器。”
最好是那种特别厉害,妖魔鬼怪不能近身的那种。
明遥眼睛亮珍珍地看向玄徽。
玄徽却并没有立即答应她,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半晌。
直到明遥抿了抿干裂的唇,想着是否讨要法器太过了些,刚想改口说给她几张祛除妖魔的符纸也成的时候,玄徽张口问了她一个改变她命运的问题——
“姑娘,你愿意与我结为道侣吗?”
清风微拂。
玄徽说得认真,晨光熹微,落在他的眼中,硬生生地平添了几分温柔神色。
明遥呼吸一窒。
天上这是真的掉馅儿饼了。
但……她却不敢吃。
她在此间六年,自然早就清楚,修士找道侣,从不会选择一个没有灵脉的凡人。
明遥思绪繁乱,从前陪明女士看过的各种电视剧,在脑子里疯狂闪回。她将指尖掐了又掐,开始胡思乱想。
这位仙君修的不会是无情道吧。
这么一想,他想娶她这么一个凡人倒是说得通,但她就很危险了,众所周知,和无情道结为道侣,都是要冒着被杀妻证道的风险的。
她一个不能修行的凡人,即便是救了这位仙君,按常理来论,这仙君也犯不着以身相许来报恩。
最大的价值,便是当一个证道的靶子。
毕竟届时这仙君若要杀她,可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
“仙君…为何要与我一个凡人结为道侣?”明遥舍不得这口饼,又放不下这个心,犹疑再三,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玄徽似乎猜到她有此一问,解释得很是详尽——
“人自天地之间化形,成百灵之长,汲取母体之精华,落地人间,便欠下生恩,有了因果,以后数年,于人间所行越久,因果便也越多,而我所行之道,便需了结我周身因果,有恩者必偿,有仇者必报。”
“姑娘你救了我性命,我便要回报你之性命,既然你无法修行,如今这乱世,与其靠着护身法器过活,不如与我结为道侣,回到仙山,我便能最大限度保你无恙,也算助我修行。”
好香的馅儿饼。
听完玄徽的话,明遥再度被饼砸晕,缓了好久才清醒过来。
还想再思虑一番时,她身子一僵,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直接颔首将此事应了下来。
随即一道明光入她识海。
昏昏沉沉之间,带着金光的文字转个不停,此间真相大白,原来是穿书啊……
明遥暗自思忖,再抬眼看玄徽时,倒也安心了一些。
“还不知姑娘名姓?”玄徽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正等她回话。
“明遥,我叫明遥。”她愣了愣,报出自己的名姓。
“明遥?是哪两个字?”
玄徽伸出手。
明遥才接受了大量信息,思绪正游离着,见玄徽伸手,便也从善如流,在他掌心慢慢写下自己的名字。
屋内一时安静,两人相对而坐,柔和的光轻轻将两人笼住,又散开在两人发丝之间。
轩窗,曦光,两人指尖似有红线交集相连。
一对璧人,般配极了。
角落一旁,借仙力入明遥梦境的玄岫无意识地蜷了蜷手,目光落在明遥写字的指尖——
“还真是……”
玄岫偏头略微思索,想起那个词——
“恩爱啊。”
6. 第 6 章
一场大梦醒,人在鬼城坐。
明遥呆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端坐在案桌边品茶的玄徽人,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忍不住低头搓了搓手指,梦里那封和离书的美妙手感似乎都还有残余。
怎么能是梦呢……
“醒了?”察觉到动静,人魂微微侧脸看她,“过来看看。”
看什么?
明遥脑子尚且还不十分清醒,下意识起身走了过去。
玄徽人魂将鬼娘子手中的那盏红灯笼,随意搁置在案桌上,一团红色暗光显得黑漆漆的屋内有些阴森。
明遥来回摸了摸有些发凉的手臂,壮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这才看清,案桌前面还躺着先前鬼娘子附身的那具供体。
不是死了…吗?
明遥记忆一时打结。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灯笼暗光映衬之下,她掌心虽是红的,但绝非血迹。
可是好真实……满地地乱滚的头颅,鲜血涌动的失控,血肉横飞的湿热,那种力量充盈身体的感觉,好真实。
明遥看着自己手出神。
“不是真的。”察觉她的异样,玄徽人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指了指她的颈侧,双眸含笑安抚,“你这儿有伤,鬼气入体,造了幻境,才拖你入梦,那些都是假的。”
有伤?明遥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处细小的伤口。
是那只恶鬼咬的。明遥转瞬便想起,从恶鬼那间屋子逃出来以后,她被那恶鬼堵了个正着,若不是百宝袋中还存有一颗魂钉,她怕已沦为那恶鬼口粮了。
“如今我仙力受束,无法替你完全拔除其中残余鬼气,不过好在幻境已破,等今日一过,立即出了这鬼城便无事了。”玄徽人魂耐心地与她解释。
“幻境?假的?”明遥呼吸一窒,“那——”鬼娘子?
没等她将话问完,明遥便从玄徽嘴里得到了答案。
“已经死了。多亏你百宝袋里带着仙山的灭鬼符咒。”人魂弯眼笑了笑,“以些微仙力便可驱使,那鬼物已经不在此地了。”
这么厉害?她怎么不知道百宝袋中还有什么灭鬼符咒。
百宝袋里的法器,多是仙山按例份发给玄徽的,玄徽入元婴境多年,很多东西用不着,她便搜罗起一些凡人也可驱使的法器傍身,却没收过什么灭鬼符咒啊。
疑惑一掠而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明遥后知后觉,屋内暗沉,想起玄徽人魂方才说的话,她忍不住凑近了些,看向人魂:“夫君,你是想起来了吗?”
既然他方才已经提到仙山,还会驱使灭鬼符咒,想必是想起什么了。
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幸亏方才初见人魂,她未曾说出,让他留在这里与鬼娘子成亲的打算,否则她痴恋玄徽的人设多少会有些崩盘。
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候,等和离书一到手,自己就得上演一出伤心欲绝而亡的大戏。若是人设崩盘,这戏份逻辑不对,怕是会影响她回家的大事。
如今倒是歪打正着了,明遥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只觉敲晕鬼娘子那段,她也算英勇。
左右已经被仙山的人扔进了鬼城,事情能进展到这一步,也是老天和明女士庇佑。
不如将戏再演得真切一些,如今越是表现出对玄徽的深情厚谊,届时拿到和离书,悲伤过度而亡的真实性也就越高,她回家也就越顺利。
一念及此,明遥看向人魂的目光中就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热切。
沉默片刻后。
“我并非你夫君。”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人魂温温柔柔地笑着,温温柔柔地否认。
还没想起来吗?明遥一顿,看人魂的神情不似作伪。明遥只能将心里的失望快速拾掇好,安慰自己,也不是大事,等人魂回归□□后就好了。
随即再度看向眼前晕着的供体。
如今鬼娘子已逝,那这供体便该是捡回了条小命,只是被鬼上身,又被她狠狠敲了一棒,大约要晕上三四日。倒是可以将她用百宝袋装着,一起带出去,也算积德了。
她抬眼,正要与人魂商量,却见人魂又先她一步,拿起搁置在案桌上的百宝袋,提前将话说出了口:“我也正有此意。”
他眼里含着浅浅笑意,与她四目相对。
明遥心里诡异地漏了一拍。
老实说,玄徽的长相很在她的审美点上,面冠如玉,是一张很标准的带着古韵的美人脸。
只是她早就知晓自己穿书任务,加上玄徽平日里颇为冷淡,与她相敬如宾,她虽欣赏那张脸,这百年来却鲜少有意动的时候。
如今百年过去,在鬼城里,也当真是见了鬼了。
明遥慢吞吞地移开了目光,掩饰性地伸手朝案桌上摆着的桃酥饼抓去。
却又被他拦下。
“已过过香火了,活人不能吃。”他眉眼间多了些无可奈何。
将供体安置好后,又把百宝袋还给了她。
“你昏睡了快一日,如今子时三刻将至,所有鬼物均需离开屋内,于街巷之间吞食香火,我们要准备离开了。待子正之时,定要出城。”人魂伸手提起了那盏引路用的灯笼。
“敛息珠你继续含在嘴里,一会儿随我出门,见到什么都不要说话。”玄徽人魂轻声叮嘱,语毕,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尽量,也不要哭出声。”
见玄徽人魂说得认真,明遥点头如捣蒜。
子时三刻,鬼食香火,正是恶鬼之力最盛之时。
从前她在仙山典籍中也读过。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阵阵阴风吹起两人身上的红袍,明遥半躲在玄徽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出了门。
先前一路奔逃过来的冷清街巷,如今已三三两两飘了好些鬼物,鬼物们皆着素衣,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城门的方向。
而明遥两人身着红衣,又提着盏大红灯笼,在一众鬼物中格外显眼。
“子时三刻将至,阿宁来得好迟啊。”一道嘶哑的声音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说话的是一个男鬼,脸色死白,五官总体来说倒算清秀,只是一双三角眼,目光阴鸷,来回在人魂身上扫视,阴恻恻的,似是认识鬼娘子:“看来,阿宁你是很满意这次的男人了。”
他的口中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语气里也带着不怀好意的调笑,目光从人魂身上挪开,直盯着他身后的明遥:“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也能让你在这破屋子里待了一整日,都等不及接回府去。你再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与这小相公春宵一刻,要忘了这子时三刻的规矩了。还是年纪轻,死得早,没用过好东西。”
这男鬼声音不小,引得周遭几道似有若无的目光看过来。
明遥忍不住拧起了细眉,不是吧,都穿越了,都修仙界了,都鬼城了,怎么还有摆脱不了的流氓叨叨别人的床事呢,跟定点刷新投放的病毒似的。
心里觉得晦气,明遥却没有吱声,她如今含着敛息珠,身上穿着鬼娘子的红袍,沾染了几分鬼娘子的气息,若是开口说话,活人气味外泄,就麻烦了。
“你若羡慕,也可找个男人,春风一度。”
玄徽人魂略微侧了侧身子,挡住那男鬼的窥视,好心建议。
话音落地,对面那男鬼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像是藏着把钩子般,阴森森地死死绞着玄徽不放。
这就破防了?明遥有些懵,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瓣,该不会打起来吧,真要打起来,她该往哪个方向跑,活下来的概率会大些?
一时僵持。
玄徽手中提着灯笼,未有动作,那男鬼也只站在原地。
良久,他突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阿宁,你今日的脾气可真好。”
遭了。
明遥身子一僵。
虽只和那鬼娘子见了一面,但显然,鬼娘子并不是一个遭人言语挑衅后,还默不作声的温吞性子。
怕是露馅儿了,她仓惶地又将头压低了些。
正瞥见玄徽空着的另一只手掩在红袍之下,指尖露出黄符一角。
是他提前从万宝袋中找到的最后一张灭鬼符。
明遥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得慌乱。
圆月当空,带着一丝寒意,她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
剑拔弩张之际,“铛”地一声。
不知从何处的一声绵长声响,原本就冷冷清清的街巷,彻底没了声音。
先前那男鬼和三三两两的鬼物,都被这声响吸引,一个一个抬起了头,微张开了嘴,眸光黯淡。
“子时三刻已至,众鬼闻香。”
轻柔鬼魅的悠扬语调,带着丝丝寒意入耳,随即,明遥耳边便传来模糊不清的低喃,像是无数鬼物在她耳侧低低细语……
好吵。都吵到她看月亮了。
她不耐烦地堵住了耳朵,抬头望向夜空。
目光一点点迷离。
今晚的月亮……好红啊。
红得像咸鸭蛋黄一样,滋滋冒油的那一种。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说起咸鸭蛋黄,她后自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这几日就靠啃着百宝袋里为数不多的橘子过日子。
好饿。
她是为什么好几日没正经吃东西来着?
脑子里像是黏了浆糊,明遥不停地回想,却仍没能想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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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又开始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嗡嗡作响,明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生出食欲。
五脏庙急需上供,她没有心思再继续听耳侧低语,只偏头嗅了嗅,闻到身侧的香气,带着点苦味,不过总体还是香的。
明遥的牙尖有些痒,食欲占了上风,张嘴想咬下去。
“就快能回去了。”几不可闻的一道声音。
回去?两个字拨动了明遥的神经。
“再一盏茶,子正将至,鬼城门开,我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额间一阵刺痛。
“明遥,得救了,思政老师说这学期是开卷考!重点画在群里了,你记得看。”
“明遥,200块,明天陪我去办年货,别一天到晚躺在家里,我怎么生你下来的,你一点也不像我呢?”
“明遥……”
“明遥……”
“明遥,你好些了吗?”
无数声音交叠,食欲渐褪,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什么,眼前渐渐清晰,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男子身上,她正被他抱在怀中。
他低头看她:“你伤处残余鬼气作乱,我未料到你也会受影响,现在好些了吗?”
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什么。
明遥眨了眨眼,男子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得并不分明,却先一步喊出了此人的名字:“玄徽?”
男子顿了几息,唇角的笑意淡了淡,方才应道:“我在。”
得到确认,明遥背后一身冷汗,彻底清醒过来。
玄徽二字像是她的一个锚点,她每每念及,都会有一瞬间的抽离。
这是本书,并非她的世界。
捂着还隐隐发痛的伤口,明遥从人魂怀中出来,四处看了看,眼下城门距她们所处的暗巷约有百米。
周遭血气弥漫,城中恶鬼正享受着他们的饕餮盛宴。
只看了一眼,明遥便收回了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抵着墙角蹲下,今日她的运动量已经太超标了。
明遥看着月光下玄徽人魂映在地上的纤长人影犯空。
直到不远处的城门发出一声闷响。
一丝亮光透出。
明遥心中一松:“能——”走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欣喜,一抬头,温热的血却溅在了她脸上。
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玄徽人魂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她怀中。
一柄镰刀穿透了他的身体,汩汩鲜血不断涌出。
她面前不远处,方才拦住他们的那个男鬼把玩着手中剩余的镰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果然。”那男鬼勾起一个狰狞的笑,“阿宁被你们吞了吧。”
“先跑。”人魂的唇角溢出血色,直到此时,他仍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温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将一个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身上。
明遥一向很听人话,退出半步,并未犹疑,转身便朝城门跑去。
那男鬼倒也未拦她,仓惶之间,明遥只看见那男鬼径直朝着玄徽人魂走去。
“阿宁成恶鬼六十年,最后竟栽在你一个凡人手里,还真没用。”
男鬼看着倒在地上的玄岫,镰刀在他体内化开,又重新回到男鬼手中。
“这一刀,算给了你一个痛快。”
玄岫靠在墙上,从伤处涌出的血很快将身上鲜红色的衣袍染成深色。
他要死了。
玄岫目光偏过几寸,看向明遥渐远的背影。
蓦地想起,他从前见过她一面。
他与玄徽同胞,体内的力量,有一部分也与玄徽相通,他在鬼城沉睡的这几百年中,玄徽偶有力量外泄时,他的一部分意识便会附身到与玄徽有关的周遭之人身上。
那是个黄昏,她半跪在玄徽身边,嘴里喊着玄徽的名字,让玄徽醒醒。
而他附身在一个男童身上,带着玄徽的配剑匆匆赶来。其中剑灵见玄徽受伤,立即为玄徽输送灵力,又让她去取玄徽的百宝袋。
知道玄徽没事,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起身跑远,身上的裙摆像是蝴蝶振翅,蹁跹起舞。
好莫名其妙,像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与玄徽相通的那部分力量渐渐消退,他的意识也将抽离。
那只蝴蝶却突然停下,又折身飞回来,给他递了块饼,让他不要饿着。指尖擦过他掌心的瞬间像是轻吻。
很痒。
如同现在,她重新折返回来,颤抖地擦去他唇角的血痕。
……
咽气的瞬间,他想,怕成这样还要回来,她对玄徽当真…情深义重。
7. 第 7 章
人魂……也会断气吗?
明遥抱着气息全无的玄徽人魂,看着男鬼近在咫尺的镰刀,手脚发麻。
不久之前,她已到城门,原想逃出去后,立马放信引,唤仙山救援。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此番她被迫入鬼城,经历了好一番磋磨,如今临到结束时,若她真就这么跑了去喊救援,会不会显得太有脑子了点儿?
书中因为玄徽一纸和离书,伤心殒命的“明遥”真的会在玄徽生死之际,离开他身边吗?
明遥脚步渐缓。
她的小命固然重要,但完成任务回家也不能轻易放弃。
玄徽是本文男主,必不会死,而她多多少少也能蹭到点男主光环……的吧。
干巴巴地安慰完自己,将随身携带的信引扔出鬼城之外后,明遥咬牙跑了回去。
决定已做,如今只能虔诚祈求主角光环保命了。
*
“好香啊。”眼下,手持双刀的男鬼,已经飘到明遥的身侧,双眸之间夹杂着丝丝贪婪,“阿宁竟没吃了你。”
明遥哆嗦着身子,她百宝袋中的法器多是对付妖物的,先前用掉的镇魂钉是最后一枚对付鬼的法器,如今便是案板上的鱼肉。
男鬼在明遥身边游离打量,明遥的恐惧让他跃跃欲试,没用手中的镰刀,对于这样的珍馐,自然是要亲手扼住她的咽喉,看她在手中痛苦挣扎,再一口一口咬下她的血肉过瘾。
他伸手朝明遥抓去,然而,刺啦一声,像是火苗吞噬掉一根干脆的柴木。
在碰到明遥的一瞬,一道金光闪过,身后,那男鬼发出尖利的惨叫,魂体似被灼烧,生起滚滚黑烟。
“该死!”
惊怒之下,男鬼显出本体,惨白的脸上多出数道血痕,双眼凸出,双颊迅速浮肿变形,露出死状。
明遥只匆匆扫了一眼,人就抖成了筛子,颤颤巍巍地掐住了自己的人中,以免自己不争气地晕过去。
那男鬼掌心被明遥灼伤,鲜血淋漓,疼得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狼狈起身,戒备又不甘地看向明遥:“制鬼符?你是仙山的人?”
“玄徽仙君之妻,自…自然是仙山的人。”
明遥不知道他说的符是什么,但既然这恶鬼知道仙山,她便想狐假虎威,试图用玄徽的声名震慑住眼前的男鬼。
只是这男鬼却并未如她料想那般忌惮,反而双眸之间更添了几分贪婪:“你就是那千金人饵?”
话音落地,明遥的手下意识捏紧。
百年前,她与玄徽结下血契后,玄徽曾试过用仙草仙丹为她洗髓,想替她再造灵脉,可惜无论多少好东西入她体内,都无甚作用,反而将她养成了低配版唐僧肉,很是能招妖鬼。
后来,此事渐渐被仙山中的修士知道,便有人嘲讽她是玄徽掷千金炼成的人饵,只为抓鬼用。
他怎么知道?
眼前,这男鬼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盯捕兽夹上的生肉,他压低声音,企图引诱明遥:“你这凡人奸夫已死,这制鬼符保不了你多久,不如跟我走,我每日只取你一点血喝,你还能活。”
明遥无动于衷,甚至想冷笑一声。
这世上,千万别信一个馋鬼说,这东西他留到明天吃。
见明遥并不上钩,男鬼很快没了耐心,低声威胁。
“小娘子,我如今好商好量地与你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目光阴冷,看着明遥身上穿着的红衣,“你和你的奸夫吃了阿宁,原本就先坏了鬼城的规矩。”
“若是闹到鬼神殿和须臾山,你也不占什么道理。届时被戒鞭抽得神魂受损,日日受尽折磨,还不如跟了我。”
他阴寒的目光,在明遥身上徘徊,露出令人作呕的神态:“人鬼之间,快活事情…也多得很呐。”
听着眼前男鬼的下流话,明遥心中生起薄怒。
只是她清楚,这样的人说出这种下流话,无非就是想看她生气发怒,却又束手无措的样子。
她越生气,他越得意。
明遥不想他得逞,努力克制着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只默不作声地抱着人魂。
男鬼见状,也没了兴致,唇角的笑意冷了下来,掂了掂手中的镰刀,不再多说,骤然发作,镰刀脱手,直直朝明遥的头颅砍来。
明遥心中一惊,抱住玄徽的人魂,下意识往旁边倒去,堪堪避开刀锋。
脖颈处却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愧是千金人饵,真香啊。”留在镰刀上的血迹被男鬼舔舐了个干净。
明遥一阵反胃,心中余惊未消。
“我虽不能直接碰你,但多的是办法让你吃尽苦头。”男鬼目光中的贪婪恶意越发不加掩饰。
又是一一记镰刀砍开,像是戏弄,这一次镰刀划破了明遥的小腿。
明遥喘着气,紧紧抓住玄徽人魂的手,身子微微发颤,这样下去,再来几次,她就得死了。
闭了闭眼,调整好呼吸,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好。我…我跟你走。”
说话间,为了展现出诚意,明遥反手费力地捏住,贴在身上的那张符咒一角。
“但…我,我怕鬼。”明遥像是支撑不住,双眼中蕴出泪水,眼圈一周憋得通红,她生得瘦弱,如今受了惊吓,就更显可怜。
男鬼看着她这般柔弱无依的模样,兴奋得发抖。
怕鬼?这有何难?
他的目光落在那刚死了的奸夫身上。
这儿刚好有具刚死了的供体供他附身。
他先尝尝这玄徽仙君之妻的滋味,再……一口一口将她的血肉吞食干净。
反正也不过是个没有灵脉的凡人而已,玄徽之妻又如何?说不准仙君还得谢他帮忙处理了件麻烦事情。
男鬼心热难耐,收起了手中镰刀,手中掐诀,极快地往玄徽人魂处附身而去。
明遥眉心一跳,在男鬼附身而上的一瞬,攥紧早就藏在衣袖的的小刀,也扑了过去,符纸啪地贴在玄徽额中,小刀抵在了他的神庭穴上。
中计了,这男鬼中计了,她双腿有些发软,不敢相信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
适才,男鬼镰刀挥过来的一瞬,一道极细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他附我身上。”
声音轻到她几乎以为是错觉,紧紧攥着人魂的手,希望能得到些许反馈,但却毫无反应。
时机紧迫,她等不了太久。
身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是谁?”明遥屏气凝神。她需要确定醒过来的是玄徽还是那男鬼。
刀锋利刃之下,玄岫看着眼前红着眼的女子。
这是他醒得最慢的一次,那力量不甘不愿地为他修复着致命的伤口。
还残余着些许痛感。
“回答我!”手持利刃的女子因为他的迟疑,声音拔高,越发紧张。
才死过一次,玄岫有些恍惚。
多年前,也有人也曾将利刃对准他的要害,声声质问:“回答我!为什么要放过那只妖?”
“我打不过。”
“撒谎!”那人一剑刺中他的心窝,神色癫狂,“仙家之力,尽在你身,你怎么会杀不了一个妖怪!”
血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五感随着心口那一剑,渐渐消失,那人却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后,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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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意地转身离开。
那一日是他在这世间活着的第十六年,也是他“死”去的第三百四十二次。
慢慢回神,眼前的女子还等着他的答案。
“明遥。”他喊出她的名字。
她手中的刀柄滑落,泪水从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滴落在他眼下,有些凉。
又哭了。在仙山时,倒是很少有人为他哭坟,反正他会一次又一次地醒来,泪水总显得有些多余。
“你方才怎么突然死了?”她没发现他的失常,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仓惶地爬起来,拉着他往城门方向跑,半点不耽误,却止不住地抽噎。
“你下次死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好。”
“那男鬼呢?”
“死了。”
“哦。”
明遥已精疲力竭,尽管还有些疑虑,却没有力气再继续再问下去。
两人终于出了鬼城。
城门处风大,将两人身上的红袍吹起,明遥有些冷,往人魂身后躲了躲。
风小了些。
等又走出几步之后。
明遥才觉出不对,如今她们已经出了鬼城,按理说人魂应该会失去实体才对,怎么还能为她遮风?
“明姑娘。”
还没想明白,一个带着些许冷意的声音,打断明遥的思绪。
前方起了一盏灯。
翠玉做骨,仙力为芯,亮着莹莹白光,不似凡物。
仙山的人?
明遥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先前放出去的信引。
来得这般快?
明遥心中一喜,正正好,让这些修士看看,自己是如何单枪匹马将玄徽的人魂从鬼城里捞出来的,也好扬眉吐气一把。
明遥从人魂身后探出头,想看看来的是仙山哪位仙君。
这一看却有些发愣。
来人身着仙山一惯的云锦白衣,黑发高束,眉宇间是熟悉的清冷疏离,一双微微上挑的含情目端肃十分,活像庙宇里供奉着的仙神下凡。
见她看来,来人长睫微垂,低头看她:“明姑娘,你无事吧?”
是玄徽。
这个语气,这幅尊容,世间无二,必是玄徽。
“夫君……”她对着来人喃喃出声。
玄徽不是人魂走失,在仙山上晕着吗?
那玄徽在这儿,她在鬼城喊了几日夫君的又是谁?
“多年未见了,兄长。”清润的男声适时地在她耳侧响起,为她解惑。
兄长?
明遥如遭雷击,侧头看他,对上那双与玄徽截然不同的温柔眼睛。
“原来明姑娘是兄长的妻子,那我确该唤你一声…嫂嫂。”眼前人对她微微拱手行了礼,落落大方,“好巧。”
嫂嫂二字在明遥头上炸开。
明遥看着他们两人身上穿着的红袍,又瞟了眼玄徽身上的白衣。
只觉五雷轰顶。
她和玄徽的弟弟一身红衣,似是新人,而玄徽一身素白,倒像是无关紧要的外人。
完了。
连自己相处了一百八十年的夫君都认错了,她还谈什么痴情,她的人设还能靠什么救一救?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玄徽身边,小心翼翼牵起他衣袖:“夫君,你身体无碍了?”
不远处,玄岫安静地站在一旁。
夜间多起风。
明遥身上的红袍随风而舞,他默不作声地扫过她身上与他同色的衣袍。
却在错开目光的刹那,迎上了兄长的眼睛。
冷漠,又警惕。
他勾唇笑了笑,神色温和。
8. 第 8 章
“夫君,怎么是你过来?你的人魂……?”不是没了吗?不是说在鬼城走失了吗?
明遥此时此刻脑子嗡嗡叫,这算什么事。
“人魂已归位。”玄徽没有多解释,垂眼见她脸上血迹泪痕混作一团,从袖中拿出方鲛绡递给她,“你无事吧?”
“无事无事。”明遥接过鲛绡,随意擦了擦,见到血迹,这才想起,一旁还有个刚被一刀贯穿心肺的人。
“血不是我的,是——”明遥尚且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含糊过去,“是小叔子的血。”
明遥朝玄岫匆匆看了一眼,此刻玄岫一个人站在风中,心口处的红衣被血染成深色,脸白得吓人,见她看来,虽露出些微笑意,但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勉强。
明遥想起方才他没了气息,倒在她怀中的场景。
她原以为他是玄徽的人魂,虽在鬼城有实体,但所受的伤只是人魂所蕴灵力的外化,只要灵力未曾耗尽,“死而复活”也无甚稀奇。
但……他若是人的话……仙山的修士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红衣,黑发,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加上他一直温和不变的笑意。
明遥拽着玄徽的袖口,忽地打了个冷颤。
只是毕竟也算共患难了,明遥虽觉得此事细想有些阴诡的地方,但还是勉力按下心中惊慌,仰头告知了玄徽他的伤势:“方才为了救我,他被一刀贯穿,血流了半里地,你身上带了药吗?”
玄徽闻言往那边看了看,明遥目力不及之处,他却看得清楚。
那伤口已然无碍。
玄徽压下眸中厌恶:“他用不着。”
明遥一愣,这才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冷漠的气氛。
不是……同胞兄弟吗?
怎么这般冷淡。
“多谢嫂嫂挂心,我的确用不上。”玄岫却仿佛并不在意,走得近了些,笑着提醒,“兄长的药还是给嫂嫂用吧,嫂嫂在鬼城被恶鬼所伤,鬼气入神识,虽然暂时熬过去了,但残余鬼气还须兄长费心。”
闻言,玄徽目光微凝,落在明遥伤处。
“鬼城离仙山有些距离,兄长要带我们两人一起回山,怕有些麻烦,且嫂嫂如今恐怕也经不起奔波了。”玄岫像是看透了玄徽的想法,开口建议,“不如就近找个地方歇下”
明遥很赞同,她如今腿脚发软,不想再被玄徽拎着乘飞剑回山,光是想想,就觉得骨头要散架。
看出明遥的心思,玄徽没有回绝。
于是由玄岫带路,去找处可以休息的地方。
路上,明遥问了问仙山的近况,原本是想打听将她打晕扔进仙山的罪魁祸首找到没有。
却听玄徽说,山主因她违抗仙山禁令,独自入鬼城寻人的事情大为恼火。
回山之后怕是要关禁闭。
明遥一时语塞,若她没记错,此前山主不是也来劝她入鬼城寻人魂吗?
如今翻脸不认,这是要保那个将她扔进鬼城的修士?
明明她是受害者,如今轻飘飘一句话,她反倒要背黑锅了。
明遥想着这黑锅她可不背,正要和玄徽说清楚,刚脱口唤出玄徽的名字,却忽地灵光一现,意识到一件事——
凡人娘子甘冒大险,只身入鬼城寻夫君人魂,这样的深情厚谊,应该能抵消掉认错人的…小小过失吧。
见她久久没说话,玄徽朝她看来。
想通了的明遥,话锋一转:“山主教训得是,怪我实在忧心夫君,这才不管不管地入了鬼城。”
“好在夫君庇佑。”明遥这会儿光顾着挽回自己的人设,什么好听话都往外蹦,“这才能再见到夫君。”
鬼城之外,少有人烟。
两人在后,一人在前,掺了蜜的声音自然也声声传入玄岫的耳里。
【夫君庇佑】
玄岫在心中默念,读出其中歧义,余光瞥到玄徽些微冷凝的脸色,不由觉出些趣味。
几百年前,那人尚在时,对玄徽的发妻人选,筛了又筛,百年内未至金丹者,通通不在择选范围之内。
谁知几百年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的谋算一个也未实现。
玄徽未飞升,天命人未死,非但未死,还成了玄徽的发妻。
玄岫唇角笑意渐深。
天命之人,无来处,无归途,无姻缘,无友故,所以他才算不出她的命数吉凶。
既如此,那玄徽与她结的是哪门子的姻缘。
*
夜深露重。
好在三人走了约摸一里地,就见着了间客栈,只不过看着有些破败。
门前牌匾歪歪斜斜,还结了蛛丝。
屋子也建得过于矮小狭窄,低梁矮柱,明遥身形瘦小,不算太高,进来都稍显局促,更别提是玄徽和玄岫。
位置朝向也怪,不太通风,整间客栈都萦绕着一股木头发霉的味道。
掌柜是个年轻娘子,身着一身孝衣坐着矮凳上,面容哀切,不停地往眼前支着的火炉子前扔着纸钱。
明遥刚从鬼城里出来,见此情形虽觉诡异,但也能承受。
见到人来,掌柜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起身招呼:“客人要几间房?”
“两间房。”
“三间。”
“不不不,两间。”听到玄徽将玄岫说的两间改成三间,明遥一个激灵,连忙出声拒绝。
平日里玄徽作为书中男主要给未来女主留清白,和她分房睡,她没什么意见。
这种离鬼城不远,瞧着阴气森森的屋子,她绝不会自己一个人住。
明遥坚定地拍了板:“两间。”
听她说两间,眼前女子抬头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再多说什么,递给他们两个木牌:“三楼最右边挨着的两间,别走错了。”
说完,女子又独自坐在矮凳上,烧起了纸钱。
明遥跟着玄徽和玄岫上楼,这客栈的楼梯也修得窄,又窄又高,明遥还能勉强挺直身板,玄徽和玄岫却不行。
费了些功夫,到了房间。
明遥正要推门进去,却没见玄徽跟上。
“我与他有话说,你先休息。”玄徽说话向来简明扼要。
“要不我陪你们?”周遭黑漆漆的,明遥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
玄岫却将手中拿着的烛台递给明遥,轻声安抚:“嫂嫂莫怕,一直将烛台亮着,就不会有鬼魅来叨扰。”
见两人确实有要事相谈,明遥只能作罢,接过玄岫手中的烛台,推门走了进去。
刚一进去,明遥便懂了为何楼下掌柜看她的眼神古怪。
这屋内狭窄,只有一个窄小的天窗,多站几个人都站不下,更要命的是,这屋子里没床……只摆着一副黑木棺材。
明遥立马就打了退堂鼓,早知如此,她宁愿身子骨散架,也要乘玄徽的配剑回仙山。
明遥立即就想推门出去,可这门像是加了封,任凭明遥怎么推都推不动。
见推不动,明遥本想直接放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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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叫玄徽回来,可也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之间,竟睡着了,微烫的烛油滴落在指腹上也未曾察觉。
直到一声轻叹,明遥才又有了意识。
“可怜人。”一道轻婉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可要去听听你夫君的真心话?”
明遥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正用一种极怜惜的目光看着她。
明遥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哪会有女子深更半夜,抹着唇脂,涂着腮红,挂在别人房梁上说话。
有一息的惊恐慌张,但却在女子的柔荑抚摸上她脸侧的消失殆尽。
好温柔,有些像明女士。
于是明遥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她:“好啊。”
“好姑娘。”女子摸了摸明遥的头,身体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从房梁上翩然而下,朝着明遥笑了笑,“跟我来。”
明遥茫然无措,怎么跟?
正疑惑时,明遥忽地只觉身体突然一轻,竟也和女子一样,双脚离地,从屋内飘了出去。
也是奇怪,方才还觉得狭窄的屋子一下宽敞了许多,明遥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一般,跟着女子左拐右绕,来到一处后院。
女子飘到院中的一棵高树上,朝她挥了挥手,她便也飘了上去。
树下是两个男子,一人白衣,一人红衣,相对而立。
女子好心地为她指了指:“看见了吗?那位就是你的夫君。”
明遥眯了眯眼睛,她左眼视力4.8,右眼4.6,有轻微近视,刚刚女子虽为她指了人,她却没看清她指的方向,她夫君是哪个来着?
红的还是白的?
树下,红衣男子似乎和白衣男子说了什么,但树太高,离得太远,明遥也没听清。
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
不久,两人说完了话离开。
身边的女子露出些微愤慨的神情,看向她:“果然,你夫君并不心悦于你。”
明遥眨巴眨巴了下眼睛,有种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到名的心虚,点了点头,答了声:“哦。”
她干巴巴的回答,显然并不能让眼前女子满意。
“你不愤怒吗?”女子拧着眉打量着她。
明遥很会看脸色,见状,忙点了点头:“我愤怒。”然后努力地皱起了眉,表示自己真的很生气。
女子勉强满意了些,黝黑的双瞳浮现出了一丝血色,轻婉的声音变得凄厉:“既然愤怒…那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她纤细的手指点在了明遥的眉心,一缕黑气顺着女子的指尖,没入了明遥的体内。
女子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轻轻抚了抚明遥鬓边的头发,“去吧,一定要让这天下负心之人付出代价。”
说完女子轻飘飘地消失在明遥面前。
那缕黑气入体,明遥只觉心间忽冷忽热,说不出的难受,脑海之中,开始有声音不停地催促她,让她找到负心人。
明遥被吵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可…她夫君是谁来着,红的还是白的?
眼见两人要走进屋内,不能再犹疑下去,明遥只能随机选了一个面相看起来更好欺负一点的。
悄摸摸跟在红衣男子身后,随他进了屋。
他没有点灯,明遥有些怕黑。
想着要不换一个算了。
刚转身想出去,却被那人拽住了后脖颈的衣领。明遥一慌,下意识想挣脱。
却听一声轻笑——“哪里来的女鬼?”
9. 第 9 章
明遥被绑了。
眼前站着两个人。
一红一白。
好消息,不用选了,两个人都在。
坏消息,她彻底暴露了。
白衣人手中持剑,透过窗户缝隙渗进来的月光,映在他的剑上,如同他的目光一样寒凉。
好凶。
明遥忍不住往一旁蹭了蹭,想离他远些。
“怎么回事?”见她如此,白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
那厢,面善的红衣人又点了盏灯,放在明遥的身侧,蹲下身,朝她安抚地笑了笑,伸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自额间牵引出一根黑色的丝线:“果然,是那怨鬼种下的怨气。”
玄岫松开手,那黑色丝线转瞬便重新没入了明遥的体内。
“现下,我虽将嫂嫂的魂魄重新引渡回了她身体之中,但嫂嫂是凡人,魂魄骤然离体,如今认不得人也在意料之内,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要紧的是这怨气。”玄岫看着明遥眉心处地一点黑气说道,“此地风水奇特,处于人鬼交界之间,入了体内的怨气无法由外力渡化,只能自渡。”
说到此处,玄岫顿了顿。
那只怨鬼的事,他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说起来也不算新鲜——豪门显贵之女,下嫁寒门,被冤害死,化作怨鬼,这几百年间,想来进益不少,所以方才留给明遥的烛台才失了效用。
这下可就麻烦了,玄岫轻轻捻了捻明遥方才落在他手中的额发,这只怨鬼,最爱杀的,便是结发夫妻。
女子被她勾魂,种下怨气,怨气侵蚀理智,轻则沦为疯妇,重则一命呜呼。
想要自渡,只有两条路。
一条,以身入梦,入那怨鬼身前之事,若能化解怨鬼执念,自然无臾。
另外一条,则要简单许多,杀了自己心爱之人即可。
“如何自渡?”并未察觉到玄岫的停顿,玄徽余光扫过因为被捆得太紧,悄摸挪动着手腕的明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玄岫的目光一直落在明遥身上,自然也有所察觉。想着左右已经引魂入体,不怕明遥再到处乱跑,伸手便替明遥松了绑。
果然,松了绑的明遥并不像方才做鬼一样,大肆在这屋内飘来飘去,只悄无声息地又离玄徽手中的剑远了些。
她的小动作落在玄岫眼里。
玄岫轻轻扬了扬眉,听到玄徽的问话,也没卖关子:“要么嫂嫂入局,破了那怨鬼执念;要么亲自动手,杀了兄长。”
气氛在一瞬间冷凝。
玄徽沉下眉眼,手中长剑随着主人心意,轻轻发出嗡鸣。
明遥几乎要缩进了墙角。
玄岫却似不觉,偏了偏头,像是好奇:“怎么,兄长不愿为嫂嫂赴死吗?”
“铮”地一声清鸣。
玄徽手中长剑,银光一闪,一道凌厉剑气便直直朝着玄岫而去。
杀人了,杀人了。
听到这大动静,明遥偷偷探头看了眼,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光便已至那红衣人跟前。
也不知道如果红衣人被杀了,她能不能捡个漏,直接把他带回去给那女子交差,就说自己已经杀了负心人了,好让她把自己脑子里的那团黑气拿走。
明遥此时此刻,还念念不忘先前那女子给自己的“任务”。
可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人头落地的声音。
“出来。”白衣人的声音冷硬。
明遥抬眼,以为在说自己,下意识地挪了挪。
屋内却忽地传来一阵凉意,随后便起了一阵大风,窗户被猛地吹开,一道黑影以肉眼不可见地速度,从窗外蹿出。
“顾好她。”
明遥还未回神,那个白衣人也蹿了出去。
片刻之间,这屋内就只剩下了她和那个红衣人。
似乎是不小心被方才的剑气所伤,他脸颊一侧多出条极细的血痕,只是细微的差别,看着却没有之前那么面善。
明遥默默看着他,只见他瞟了眼破开的窗户,又迈步过去推开屋内摆着的黑木棺材,接着…便朝她走来。
“失礼。”
话音落地,他将明遥抱了进去。
“我——”不要睡棺材。明遥话还未出口,棺材板就被他利落地合上。
几乎是同一时候。
吱呀一声,门开了。
抬手压住棺材板儿的玄岫,抽空抬头看了一眼。
门前站着的是方才楼下,着一身孝衣烧着纸钱的客栈掌柜。
等到玄徽离开才上来,自然不是好事。
“掌柜是来送被褥给我们御寒的吗?”玄岫却装作不知。
七月暑热,哪里来的御寒一说。
掌柜冷冷扫过他的脸,只觉他还是像当年那般惹人厌烦:“渺渺仙君,五百年未见,你眼力差了不少。看来传言不假,你如今伤重难愈,是……将死之兆啊。”
言必,几道凌厉的爪影转瞬便至眼前。
*
屋内本就狭窄,两人动静不小。
不多时,躲在棺材里的明遥,便听到不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别把这楼打散架了。
明遥攥着手,有些紧张。
不久之前。
在这番打斗声响下,她的神魂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先前的记忆归拢,听到屋内斗法之人称玄岫为渺渺仙君。
明遥才终于对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子有了印象。
这百年来,在仙山生活无趣,她几乎将仙山藏书阁里的典籍翻了个遍。
其中,最常看的便是仙山和妖鬼魔族的战事记载,以及各种杂谈。
渺渺仙君这个名字,明遥熟悉得很。
典籍有载,五百年前,人界妖族作乱,死伤无数,这位渺渺仙君只身下入凡界,以一己之力斩杀当时妖族的妖王,为民除害。
本该是仙山楷模,受人敬仰才对,可或许是力量消耗太大,走火入魔。在仙山派下十数位仙君前往凡间,助他善后之时,他却亲手将这十数位同门屠杀殆尽。
十数位仙君的头颅,被挨个斩落,死无全尸。
山主震怒,再度派人,下令将其带回。
可在连折数位仙君之后,仙山依旧没能将这位渺渺仙君擒获。
最终,他重伤失踪,自此没了下落。
后来,仙山的修士提起这位渺渺仙君时,总是贬多于褒。
除了他戕害同门外,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关这位渺渺仙君的出身。
此间天地,凡人飞升上界成仙之后,便不得下界。但有一脉算是半个例外——仙山玄氏一族。
此族本就诞于仙山,半人半仙,世代守卫人间。
自出生起,她们的灵力便比普通凡人强上数倍,但要想飞升,她们所耗费之功,却也比普通凡人强上数倍,需历经千辛万苦,炼化掉半身凡人血脉才行。
这样的美强惨初始设定,自然引来无数修士追捧。久而久之,仙山修士便奉以玄氏一族为首,敬仰十分。
玄徽和山主便皆出自玄氏一族。
可偏偏这一代,出了位渺渺仙君,不仅力压一众修士,连玄氏一族也被他压了一头。
无门无派,却是天生仙体,天生仙力,别人辛苦修炼之际,他呼吸之间,便能仙力暴涨,破境之时,因是天生仙体,也无需渡劫。
这样的人,追捧他的极多,厌恶他的同样不少。
加之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本身也有许多修士质疑过他的正邪。
因而在他戕害同门失踪之后,大部分修士便认定了他是邪修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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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明遥对他有印象倒不是因为这些,她感兴趣的是看到有杂谈传言称——
这位渺渺仙君似有不死之身。
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会再度醒来。
比之飞升的仙人更甚。
明遥惜命,听此传言,好奇心起,也去问过玄徽。
玄徽却避而不谈。
明遥本以为是玄徽不爱背后议论他人之故,不曾想这位渺渺仙君,竟和他是同胞兄弟,也是玄氏一脉。
难怪鬼城之中,被捅了个对穿,没了气息,还能再度活过来。
传言竟是真的。
明遥恍恍惚惚,回神之际,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结束了?
明遥侧耳去听,也没听到动静。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开棺材板儿出去看看时,头上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
随即棺材板儿被都打开。
传说中的渺渺仙君倚靠在棺材板儿前,仍是一副笑眼弯弯的样子,只是似乎方才打斗得激烈,有血溅到他的眉睫之上,显出几分妖异。
“嫂嫂,我要死了。”
骇人听闻的话被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明遥一怔愣,赶紧从棺材里起身出去扶他。
屋子里散发着股血腥气,明遥看不清他的伤势,刚一转身,想去拿烛台看看他伤势如何时,却被他拦住:“嫂嫂不用再看,约摸再等一盏茶,我就得咽气了。”
明遥闻言,有些无措,小心翼翼蹲在他身边:“你知道我神魂归位,恢复意识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若没恢复意识,棺材板儿应该关不住你。”
明遥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好奇道:“你…当真会死而复生?”
“目前来看,是的。”他含笑应道,“若我活不过来,嫂嫂要为我哭一场吗?”
明遥听出他语气里些微的调侃,想起鬼城里发生的事情,有些尴尬,轻声咳了咳:“自然会的,不过如今我体内怨气未解,那个女子说要我杀了负心人才能解,你若真死了,我想问问…我能不能用你的尸体回去交差?”
明遥问得认真又礼貌。
“嫂嫂果真只在乎兄长的死活啊。”玄岫被她逗笑,假装轻叹出声。
明遥挠了挠自己的手,心想,倒也不是,她只在乎她自己的死活。
又等了会儿,见他气息一点点虚弱下去,明遥从未陪别人等死过,一时间还是有些慌张:“你这个复活,有次数吗?”
“九尾狐都只有九条命呢。”明遥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道,“日后,还是惜命一点好,万一这是最后一次怎么办?”
说完明遥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晦气,连忙拍了拍身侧的棺木,呸了又呸。
玄岫笑着没再说话。
真稀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惜命。
“死便死了,又有什么不同?”
片刻之后,他听到自己轻声问她。
“当然不一样了。”
眼前已经开始模糊,生命即将再一次走到尽头。她走远了几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传来。
又过了会儿,她匆匆回到了他的身边,往他手中塞了个东西。
“当然不同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方才见你爱点灯,鬼城里也是,那盏引路灯笼阴气森森的,你也喜欢拿着,猜你应该也不喜欢黑漆漆的地方。死了的话,就要一直待在你不喜欢的地方,多惨啊。”
“还是醒来好些,可以看见光亮。”
“喏,你还能感受到吗,是暖的。”
她塞在自己手里的是先前那盏烛台。
玄岫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意识一点点消散,黑暗之中,唯有掌心尚存一点暖意。
10. 第 10 章
“好恶心。”
“褚渺渺,你根本不是仙,也不是人。”
“你是应该被诛杀的妖物。”
周遭很冷,初春化开的第一湾河水,还囤积着整个深冬的寒意,冰凉刺骨。身体里的那股仙力游走在他的灵脉之间,似刀刻斧凿一般,一刻不停地重塑着他的血肉。
他浮沉在冰冷的河水中,冷眼看着岸边那群躲在黑夜里的东西。
他们的眼里透着畏惧,憎恶,还有不加掩饰的恶意——
“看看像是蠕动的蛆虫一般恶心。”
“他这算活着还是死了?”
“废物!妖怪!伥鬼!”
一片漆黑之中,叫骂声翻来覆去,不过也就是这些陈词滥调。
他合上了眼,六根清净。
体内的仙力已运转自最后的阶段,似乎知道外面,她并不安全,这次修复的速度快了不少。
“喏,你还能感受到吗,是暖的。”
识海之中一闪而过她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河水冰寒,那点微末暖意早就没了踪影。
*
夜凉如水。
明遥蹲在棺材后面,守着再一次凉透的玄岫,真诚地祈祷着他和玄徽,能有一个人赶紧回来。
她一个人在这妖鬼出没的地方待着,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更糟糕的是,她脑子里的那团黑气又开始说话。
喋喋不休的,像是夏日里睡到半夜,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蚊虫一样,让人心烦。
将烛台重新点亮,明遥试图和那团黑气讲讲道理,却听身边还死着的玄岫骤然之间有了呼吸声。
好神奇,简直是医学神迹。
第一次看人死而复生,明遥有些怕,又忍不住凑近,只见玄岫原先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只是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看着更文气了些。
说起来,玄岫和玄徽虽然长得很像,但认真看,还是有不少区别,比如说,同样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含情目,相比而言,玄徽的要更狭长一些,不笑时会显出几分疏冷。
而…明遥伸手比了比玄岫眼睛的轮廓,他的眼睛更有弧度一点,眼尾更翘,中间偏圆,即便不笑,也带着几分温和。
嘴形也有些不同……
明遥的目光一路往下,落在了玄岫的唇上。只是不待她细细分析——
“嫂嫂在看什么?”
有些虚弱的声音。
明遥一激灵,猛地抬头,对上了玄岫的那双漂亮眼睛,他长睫轻轻颤了颤,黑亮的眼瞳之间再度映出她的影子。
第二次被抓包了。
眨了眨眼,脑子飞速运转,一紧张,明遥连忙转移话题:“这就算活了?你还痛吗?要不要去棺材里躺会儿?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一连问了好几个,戏稍微有些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更显得尴尬。
终于,在明遥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了一整圈以后,她找到了一个还算尚可的由头:“喏,你要不要擦擦,你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黏糊糊的不舒服。”
明遥从袖口摸出先前玄徽给她的鲛绡,翻了个面儿,递给了玄岫,装出几分身为嫂嫂的贴心:“别嫌弃。”反正上面的血也是你自己的。
玄岫垂眼看到递到眼前的鲛绡,那鲛绡又下方一角,还有着玄徽特有的印记。
“多谢嫂嫂。”他接了过去,承了这份好意,“兄长还没回来吗?”
明遥摇了摇头,微微抿唇,面上适时地露出忧心的神情:“夫君他…不会出事吧?”
“不会有事。”玄岫出言安抚,“兄长若出事,周边不会这般安静。”
倒也是,明遥想起初见玄徽时,他重伤昏迷,也确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大约是男主的被动触发技能吧。
明遥想得出神。
并未没注意到一旁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烛光映衬之下,许是方才一番动静,吓住了还没恢复,女子的脸有些苍白,眼神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看着有些呆呆的。
她心里此时此刻忧心的是谁,不用多想。
“嫂嫂想好怨鬼种下的怨气怎么解了吗?”目光落在她的眉心,那处黑气又重了些,他幽幽开口,“是准备杀了兄长,还是入那怨鬼梦中?”
明遥正忧心着自己体内这团被种下的怨气,听见玄岫的大胆发言,吓了一跳。
老天,这话是可以直接说出口的吗?
她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我自是不会伤害夫君的。”
开玩笑,若杀了玄徽,她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了。
虽说瞧着玄徽和玄岫兄弟俩之间,关系不像太好的样子,但该装还是要装,明遥继续说道:“我宁愿自己出事,也绝不会害他。”
烛台的烛火轻轻晃动了下,像是应和。
“……”玄岫并未第一时间接她的话。
好几息后,明遥才又听到玄岫开口,他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显出几分疏离:“如此,嫂嫂是要入那怨鬼的梦中了?”
明遥闻言顿了顿,讲道理她也不太愿意入梦,那怨鬼看起来虽温温柔柔,但执念太深,几百年来在这儿造了无数杀孽。
她自觉自己这个没有任何金手指,身穿而来的普通凡人,绝没有什么能力来化解怨鬼的怨气。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明遥的语气软了下来,“比如说——除了那怨鬼?”
她说这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那怨鬼听见,凑到玄岫身前,用一只手半遮挡着嘴型,眼神游移,很是小心警惕。
玄岫不动声色地轻轻抬了抬她手中因为握得太松,而有些摇晃的烛台,心想——
她对他似乎缺少了一些防备。
为何?
玄岫不合时宜地开始走神,起初是因为将他认做了玄徽,那现在呢?
烛火摇晃之间,他的心起伏不定。
“怎么样?这样就可以直接从源头切断了。”明遥觉得此法可以一试。
一抬头,她的脸彻底映入玄岫眼中,一双圆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心期待。
玄岫往后微微退了退,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距离,收敛起心思,摇了摇头:“行不通。怨气已经种下,即便杀了那怨鬼也无济于事。”
“实在左右为难的话,不如……”玄岫蓦地笑了笑,“我和兄长长得像,届时给嫂嫂施一个仙术,让嫂嫂把我当成兄长,一刀杀了我。嫂嫂既可解了怨气,兄长也可安然无恙。”
“如何?”
玄岫说这话时,眼光柔和,唇角微扬,仿佛只是谈及今夜月光柔和,适合出去赏月一般轻松。
说实话,起初,明遥还当真琢磨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觉得这个方法不失为良策,她不用担心因伤害玄徽而崩了人设,也不用冒险去那什么怨鬼的梦中。
就是对玄岫来说有些不人道了。
虽然能活过来,但……还是疼的吧。
他将生死之事说得这般轻易…
明遥看向他身上的血衣和脸上的浅笑,有那么一瞬,觉得他好似不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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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了摇头,将自己荒谬的想法抛诸脑后,明遥一时有些纠结。
只是还没纠结出什么名堂,猝不及防,“轰”地一声,变故横生。
狭窄的木窗被砸破,快到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影子,地上尘灰飞扬,只听沉闷的一声响,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今夜还真是不太平。
明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余光却瞥到那人腰间的玉牌。
是仙山的玉牌。
明遥一愣,连忙上前,走进了一看,那玉牌上明晃晃地刻着“玄徽”二字。
“夫君?”明遥有些懵,不是,怎么男主伤成这样就回来了?
她连忙蹲下查看。
地上,玄徽身上穿的白衣被血染红,心口处乍一看并没有什么起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瞧着伤得不轻。
明遥心漏了一拍,玄徽在,她回家的指望才在。在玄徽破境之前,可以说,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不希望玄徽出事。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控感,若隐若无地,朝她伸出触角。
在这次入鬼城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和从前的一百八十年一样,只需熬就好了。
熬到玄徽破境入大乘,断绝情爱亲缘,她拿到和离书就能潇洒走人。
可眼下,多出个小叔子,自己又被种了怨气,连带着男主也莫名其妙,一身是伤的回来。
除了初见玄徽的那一次,她这百年还没见玄徽这般狼狈过。
男主,肯定是不会死的吧。
从前怀揣着这个念头,明遥对玄徽很放心,从未过于忧虑他的生死。
可眼见玄徽血淋淋地倒在面前。
明遥难免生乱,不由地回忆起书中那半截大纲,可信息量实在太少,其间并未记载她们如今正经历之事。
她强压下不安,匆匆放下手中的烛台,俯下身,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玄徽的鼻息,察觉气息尚还平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果然是自己吓自己,玄徽还好端端地活着。
随即意识到玄岫还在一侧。
明遥忙不迭地调动情绪,挤出几滴泪水,泪眼涟涟地看向玄岫:“夫君伤重,小叔快来看看。”
明遥紧握住玄徽的手,双眉紧促,说话时声音带着颤抖,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窗外安安静静,并无异动。
闻言,玄岫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玄徽身上,与明遥不同,他此时看得清玄徽虽然外伤厉害,可内里灵脉仙力无一受损,甚至还有破境之势。方才那道黑影不像能让玄徽受伤的样子,与玄徽交手的是谁?
“兄长无事。”玄岫接过明遥手中几颗止血的丹药,喂玄徽咽下,“嫂嫂不必过于担心,让兄长好好调息即可。”
“真的吗?”明遥听他这么说,更安心了些,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对玄徽的在意,她的泪珠子还是接二连三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又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玄徽唇边的血迹,眼角眉梢之间皆是心疼之色。
明遥悄悄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自觉等回家以后,约摸也可以逐梦演艺圈了。
玄岫显然也被她的演技所打动,声音更柔和了几分:“自然是真的,嫂嫂信我。”
玄岫的目光诚恳又和善。
他静静地看着明遥小心翼翼地抱起玄徽,让玄徽枕在她的腿上,又细心地为玄徽擦去唇边血污。
低下头,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方她给的鲛绡。
原来只是施舍啊。
他想。
11. 第 11 章
夜色已深。
现下已至后半夜,连屋外的些许虫鸣也彻底没了声响。
屋子里的一切尽显聒噪。
玄岫不太明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情绪。
怜悯,同情,痛苦,悔过,喜悦,憎怒……此间种种,与他而言,在一次次生死之间被消磨得太过陌生。
以至于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他连察觉都慢了几分。
为什么要施舍他那一点怜悯呢?
眼前的女子,紧紧揽住受伤并不重的玄徽,分明困极,却撑着不肯睡去。
她的心思早就不在他身上。
玄岫垂眼看了看同样浑身是血的自己,那方鲛绡擦不干净他身上的血,杯水车薪而已。
她的施舍毫无用处,只不过一时兴起的无心之举。
和从前那个人一样,在捅死他之后,偶尔又会看着他失神。
他们都是在透过他的脸,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阿岫,你的眼睛很像你阿娘。”那个人心情好的时候,会这么叫他。
那时他还小,身体被捅伤,还能感觉到疼。
听那个人这么叫,便有意模仿他记忆里的笑,想少捱几剑。
眉眼含笑,唇角微翘,恰似春风暖人的笑意。
一如现在。
“嫂嫂,先休息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仙力恢复不少,今夜就由我来守夜,等天亮之后,兄长定会无事。”
不过是些许外伤,要不了两个时辰,一个时辰不到,玄徽就会醒来。
他掩下自己眼底的漠然,声音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亲和有礼。
本就没什么防范的女子闻言,困顿的眼眸中霎时浮出几分感激。
“多谢”她揉了揉有些肿的眼睛,顿了顿,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唤他,“渺渺?”
宛若面具一般的笑意,不易察觉地碎开一个小口子。
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解释:“我听方才闯进来和你斗法的那个鬼叫你渺渺仙君,你的名字是渺渺吧。”
明遥觉得奇怪,同胞兄弟,玄徽是单字,他却是双字,玄渺渺,这名字还挺可爱的。
“那是我的俗名,嫂嫂直接唤我玄岫即可。”玄岫轻声应她。
玄岫?这名字听着倒和他很配,文气得很,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字。
明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夜,她原本还想接着问问,可说出的话却声若蚊蝇。
“好,我唤你玄岫。”她点了点头,低声喃喃。
“嫂嫂先睡吧。”一声轻语后,周遭彻底静了下来。
或许是受了身体里被种下的怨气的影响,明遥很快就入了梦。
梦中并不安稳,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一直萦绕在鼻端。
在梦中她昏沉沉地游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之中。
直到一声厉喝——
“褚渺渺!”
不知何时,已至长廊尽头,妖雾缭绕,碧水巫山,山府洞口牌匾上落着四个大字:碧空妖府。
明遥一抬眼便看见了玄岫。
他被人穿了琵琶骨,跪在一滩血水之中,形容狼狈却并不漏怯。
比她初见他时,要更年轻些,只是个略显单薄的少年,看上去带着几分少时无畏的天真。
对面是一群妖物。
以狮头人身的狮妖为首,那狮妖利爪上还残余着血肉,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
也不知道玄岫做了什么。
“天生仙人?”狮子妖舔了舔爪子上的血迹,神色一变,将跪着的玄岫猛地踹倒,“也不过如此,无甚稀奇,当真能治好我儿的病?不如直接生吞了,让我高兴!”
“大王,您可别说气话,瞧瞧他这本源仙力,可比玄清那老家伙还要纯粹不少。趁着他此番出山,仙山未察,还是早些给少君入药才好。”一旁贼眉鼠眼的鼠妖贪婪地扫视着玄岫,朝后挥了挥手,“处理干净些,别让仙山之人抓到把柄。”
玄岫被一群小妖精拖了下去,先关进了一个山洞之中。
明遥也不受控制地跟着被关了进去。
她与玄岫对坐,玄岫被粗黑的铁锁穿过,血和铁锈混在一处,他却似没有知觉一般,安静地有些过分。
“时日已到。”良久,空空荡荡的山洞之间,传出他的声音,“明明能感受到,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的目光来回在山洞之间扫视,可仍旧一无所获。
“她算错了?”
他歪了歪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唇角翘了翘,蓦地突然发作,两指并在一起作剑,其间灵脉仙力运转,硬生生震碎了困住他的锁链。脸色蓦地更苍白了几分,呕出口血来,险些没溅了明遥一身。
明遥下意识往后一躲,恰拂过一阵清风。
“抓到了。”玄岫先是一愣,随即侧了侧脸,弯眼一笑。血染红了他的嘴唇,或许是因为尚是少年之故,还没有百年后的从容温雅,他的眉目之间因兴奋而生出几分厉色,双眸透亮,定定地看着明遥的方向,“破。”
疾风化剑而过。
明遥呼吸一窒,眼睁睁看着那风刃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一瞬间的空白抽离。
久久没有感觉到痛之后,明遥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中,玄岫伤不到她。
不由得松了口气,等慢慢回神,再重新回到玄岫身边时,许是方才动静太大,他已经被一群妖精摁倒在地。出血的伤口混杂着地上的泥沙,看得明遥龇牙咧嘴。
“好小子,吃了仙人醉还想逃。”跟在狮妖身边进言的鼠妖走了进来,一脸阴狠,遣妖将玄岫拖拽起来,拿着长钩抵在他的心口威胁道,“你若乖乖等着入药,还能少受点儿苦,若不肯……。”
他手中的钩子微微使力,刺入玄岫心口半寸,发出嘶哑难听的狞笑:“若不肯……我这夺魂钩一寸一寸没入你的心口,将你这颗心搅成碎肉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啊。”
那铁钩上的染着血,散发出难闻的腥气,一旁的明遥后背发凉,挣扎着想出梦,可却像是被鬼压身一般,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硬生生看着。
“哈。”垂眼看了看心口那冷森森的长钩,玄岫喉间却发出短促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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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微挑,眉眼间横生出一点戾气,分明也是在笑,却和明遥见到的那个温柔体贴的玄岫截然不同,那张漂亮脸蛋露出一个乖张又讥诮的表情,“那就动手。”
不待那众妖反应,玄岫挣开钳住他的手,径直往前一步,那长钩穿透他的身体,他逼身到那妖面前:“说了,让你动手,可惜啊……”
他轻叹一声,笑意渐深:“你慢了一步。”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场的妖都来不及反应,鼠妖没料到玄岫竟如此轻易地就自我了断,下意识地推开了近在咫尺的玄岫,抽出了那长钩,血溅了他一身。
明遥也没躲过。玄岫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眉心处刚好也落了一点。
梦里梦外,她都不知是第几次染上玄岫的血了。
她抬手想去擦掉,一个声音却传入她的耳中——
“渺渺体内的仙力,其中一半用来压制那些东西,剩余一半,他最多只能调动十之五六,所以昭昭,你不必怕他,若有朝一日,渺渺生出反心,你要做杀了他的那个人。”
明遥眉心处突觉一烫。
渺渺是玄岫,昭昭是谁?说话的人又是谁?这究竟是梦,还是——
眉心处的那点血迹灼烧着她的眉心,越来越痛,痛得明遥无暇思考,赤红色的血迹钻进她的身体,像要吞噬掉什么,激得她体内的那团怨气骤然发作,两股力量交织,折磨得明遥痛不欲生。
“渺渺。”唇齿之间不由自主地唤出这个名字,一行热泪从眼眶中渗出。
梦境之外,玄岫睁开了眼睛。
棺材一侧,明遥面露痛楚之色,她的身旁,玄徽已醒,正用仙力压制她体内的怨气,却没有任何用处。
玄岫垂眼看着自己灵脉里的仙力,此时此刻,仙力被明遥所牵引,只是和上次在鬼城中不同,仙力并没有从他身体里消失,只是像一根将两人牵连起来的线一样,让明遥的痛楚亦落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天命人吗?
数百年前,他奉褚点青之命,下山寻她占得的天命人下落。
褚点青是仙山数千年来,于命数一道最有天赋的修士,也是他和玄徽的生母。
在他掌握体内仙力之前,命数一道,他也比不过褚点青。
可是碧空妖府那一遭,他却没有找到所谓的天命人,他以为褚点青的卦失算了,谁知此卦的印证竟在经年之后。
明遥与数百年前的他共梦了。
玄岫起身走过去,体内的仙力因为距离的靠近,逐渐和缓。
他抬手想自她的百会穴而下,由仙力入她神识,替她缓解那团躁动不安的怨气,却被玄徽拦下——
“玄岫,她是我的发妻。”
玄徽的目光冷凝,语气低沉。
玄岫一顿,他突然意识到,玄徽看不到她们之间相连的仙力。
心中卷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他抽回了手,骤然失去近在咫尺的仙力,明遥下意识朝他靠了靠。
“没关系的。”
“你看,兄长,她分不清我们。”他看着玄徽,神色平和。
12. 第 12 章
长堤春柳,湖波浩渺。
明遥坐在马车里出神。
先前眉心处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痛意已经平息,再抬眼时,碧空妖府的精怪血气已经散得一干二净,她入了人间。
又是一场新的梦境。
玄岫自我了断时的血腥画面,以及方才发生的诸多事情,在呼吸起伏之间,就被马车外面热热闹闹的吆喝声给模糊了个干净。
这些吆喝夹杂着些许甜丝丝的食物香气,真切得不像在梦里。
“小姐,你看看可是那位公子?”
马车悠悠地停下在拐角一处已经多时。
车上坐着的两个女子,一个小些,看着活泼,另外一个十七八的模样……让她觉得眼熟。
明遥想了会儿,却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是。”车帷被掀开一角,几息以后,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她生得清丽,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似乎有些失望,眸光暗了几分,却也难掩其姝色。
“小姐,我们都在这儿待了一个时辰了,再不回去老爷就要察觉出不对了。”小点儿的姑娘有些着急,“要不,我们隔几日再来,小姐不是说当初分别时,和那位公子约好在城门处的食肆相见吗?春闱未了之前,那位公子不会离开的。”
“再等等。”女子却很是坚持。
只是等到日头渐西,街上人烟寥寥,终究是没等到要等的人,女子不得已回了家。
先前在梦里,明遥被迫跟着玄岫,如今,又只能留在女子身边。
明遥生无可恋,合着自己跟地缚灵没什么两样,成人缚灵了,不知道这一梦又要梦到什么幺蛾子。
不过好在,这个梦似乎要比先前玄岫那个要温柔很多,归家后的女子,用了晚膳,见过家中长辈,便回了屋歇息。
明遥也在过程中得知这个女子名叫文婳,是京中典籍的次女,如今正是婚配的年纪。不过因文家长女外嫁,随夫家离京,难见一面;因而文家对这个留在身边的次女很是疼惜,便想着招个赘婿入府,将女儿看顾在身边,挑的人选也多是知根知底,家境也还不错的门生弟子。
但正是十七八的年龄,文婳显然有自己的心思。
明遥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半夜还揽镜自照的文婳,凭她从前多年看电视剧的经验,她猜,文婳心里,定是还惦念着先前那位没在食肆出现的公子。
想来又是一场不被家里人接受的苦恋,这种古早剧情里,女方要遭老罪了。
明遥半躺在床上,看着镜子里文婳那张好看脸蛋发呆,也不知日后受生活磋磨之后,得沧桑成什么样子。
不由自主地脑补了遍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明遥悠悠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一口气还没叹完,镜中文婳的脸却微微一偏,那双黝黑的双眸,透过镜子与她对视,“可是未来之事有所变故。”
“你能看见我?”
明遥一时怔愣,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自然能看见你。”文婳闻言轻轻皱了皱眉。
明遥胳膊上霎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梦与现实的边界,似乎在文婳对上她目光的一刹那变得模糊了。
见明遥没说话,文婳的耐心告罄,手中握着梳头发的木梳,“啪”地一声放在了案桌上,她回头看向明遥:“我已依你所说,今日去城门食肆处等那人,你说我只要见到他,就会心有所感……可是……”
文婳抿了抿唇,眉目之间显出焦躁:“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是我的原故,还是……因为你的介入,让未来发生了变化?”
明遥听得一头雾水,那厢情绪紧张的文婳却没停下来:“我现在还是常常梦见前世他杀了我的场景,血流了好多好多,我很痛……但我却怎么都记不清他的样子,系统,你说过能帮我找到他的,你绝不能食言!”
文婳双目赤红,像头小狼恶狠狠地看向明遥,无助又凶狠:“你说过的!”
好家伙!明遥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
她自己穿越进仙侠小说里当炮灰女配还不够,这在梦中,怎么还当起了别人的系统了呢。
明遥艰难地消化着眼下的信息。
是她错了,方才不该吐槽这出戏古早的。
“……不会食言,不会食言。”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文婳,明遥结结巴巴地安抚,生怕她一个不慎气晕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文婳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控,压下眸中泪光,低下头轻声与明遥道歉:“……得罪了。只是那人没寻着,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怎么办?明遥迎着文婳目光中的希冀,实在头大,她连这件事是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出主意?
嘴张了又张。
“要不你先重新和我说说此事来龙去脉?我们…咳咳系统,需要定期升级清理内存…咳咳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记忆,现在升级完毕,需要重新录入你的信息。”
明遥编了一堆瞎话。
文婳显然并未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不过好在领悟了她话中重点。情绪平稳以后,将事情从头说了,来与她听。
简单概括就是,文婳一月之前重生了。
重生之前的事情,和明遥想得大差不差。
情窦初开的少女不顾家人反对,为了一眼相中的夫君,离开京城随之赴任,还与家中人断了联系。
可惜,那男子不是良人,没两年,眼见文婳家中当真再无指望,带去的嫁妆也漏了底,山高皇帝远,便变了一副嘴脸。
对文婳轻则辱骂,重则拳打脚踢,到最后,还设计让文婳惨死在了他的手中。
或许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残忍,文婳忘记了那人的样貌背景,只记得那人在与她结亲之前,是个寒门出来的举人。
而如今,两人前世初遇的时间节点也已经过去,那人却并未出现,文婳因此而慌了神。
“为何定要找到那个人?既然那个人未曾与你相遇,或许你此生命数已经有变,能安稳地留在你爹娘身边,渡过余生?”明遥初初听完,有些不懂。
“我做不到。”文婳闻言,脸色一白,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做不到一无所知地活着。我要的是他死!”
似乎是想起极为难堪的事情,文婳脸上显出痛苦之色:“他要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必须死在我的手里!否则这件事……它过不去……”
文婳的声音愤怒中又夹杂着一丝凄婉,尾音隐隐发颤。
明遥闻言抿了抿唇,未知她人苦,莫劝她人善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没再多劝。
“那就等吧。”明遥凝神想了片刻后,起身站在文婳面前,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爹是国子监典籍,举人此番入京赶考,难免需要查阅一些策论经学的孤本,此事必得过你爹之手。”
“因而你与他还有未断之缘分,急不得。”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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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遥又将今日并未找到这负心汉的事给圆了圆,“因缘命数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寻他之事未果便是警告,莫要再轻举妄动了。”
一番话说完,明遥原本还担心文婳不信她的这套说辞和她闹。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文婳倒很吃她胡诹的这一通,她也算勉强将系统一事应付了过去。
期间,明遥也试过各种摆脱梦境的办法,可惜半点儿用处也没有,便也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不再折腾。
好在梦境之中,过得也快。
转瞬,春闱放榜,文婳家中为她择婿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经过前世一遭,文婳满脑子都是报仇,自然没有心思去参加,明面上是赏花会,实则是相亲宴的场合,因而准备得很是草率。
明遥倒很感兴趣,一路上东瞅瞅西看看,觉得这院中景致很是不错,有好几个读书人看起来也颇有姿色。
刚想和文婳说说小话探讨一番,一扭头却被文婳冷凝的脸色给堵了回去。
明遥默默地闭了嘴。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怀疑文婳已经察觉出自己这个“系统”是个废物的事实了。
于是低着头老老实实跟在文婳身边,看她敷衍应付一些推辞不掉的交际。
看着看着,实在有些无聊,明遥思绪劈了叉,开始琢磨起玄徽的事情,也不知道玄徽醒了没有,受的伤有没有大碍,还能不能破境。
都一百八十年了……这次希望若再落空,她当真是要伤重吐血了。
明遥长长地叹了口气。
“姑娘怎么满面愁容?”
赏花宴中,年龄相仿的少女和少男都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小声交流着,突如其来一道爽朗的声音,将周遭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明遥也不例外。
一抬头,日光晃眼,她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晴空之下正站着一位身着简单青衣的男子。
面若冠玉,气质温雅。
玄岫?
明遥还没来得及飘近确认,那厢,一直兴致缺缺的文婳脸色却骤然难看下来。
「系统。」明遥听见文婳在心里唤她,「是这个人……就是他。」
「我想起来了,前世杀了我的就是这个人。」
怎么可能?明遥回头望去,文婳双目之间已染上些许怒意,正要开口劝她冷静之时,却见文婳忽地一怔。
又怎么了?
明遥顺着文婳的目光往前,这一看也不由愣住。
玄岫身侧又出现了个和他长得极像的男子,一身白衣,气质清冷。
这是……玄徽?
明遥有些不敢相信,等等等等,这究竟是她的梦,还是文婳的梦。
不待她想清楚。
玄岫和玄徽已经来到她们两人跟前。
“姑娘可否是弄丢了香囊?”玄岫含笑,伸手将一个香囊递到文婳面前,“我们二人不小心捡到,现下物归原主。”
文婳看着眼前的香囊没有说话,她目露迷茫,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吓人,涂着鲜红口脂的唇微微翕动——
「谁才是那个负心汉?」
身边的喧闹声逐渐消退,明遥背脊处攀上一股凉意。
额上忽地一痛。
只见文婳偏过头,黝黑的瞳孔映出她的样子。
她的声音冰冷,又带着些许蛊惑,像是藤蔓,不着痕迹地将明遥网罗进了怀中。
「好姑娘,你说说,我该选谁去死?」
13. 第 13 章
若她能选的话。
明遥心想,她一定选那个将她打晕丢进鬼城的仙山修士死。
若不是那个倒霉修士,自己如今哪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身边,文婳轻轻摸了摸明遥发抖的手,似是安抚,她的脸色越来越白,黑瞳红唇,明遥终于确认了她的身份。
客栈之中,引她魂魄出体的那个怨鬼。
明遥两眼一黑,觉得还不如让她待在上个梦境里,看玄岫自刎来得痛快。
察觉出明遥的排斥和犹豫。
文婳垂下眼睫,有些不解,“为何不选?你是我的系统,你该帮我。”
“或者,”文婳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幽光,“他们两个一起死。”
我的个在世活阎王啊。
明遥听文婳说话听得冷汗直冒,但文婳喊的一声“系统”,又让她生出了些许侥幸,或许文婳如今也并不清醒。
勉力压下心里的惊慌,明遥抖着声音发问:“现…现在怎么杀?在赏花会上杀?众目睽睽之下?你…你手无寸铁地杀两个大男人吗?”
“我们冷静冷静。”明遥努力稳定文婳的情绪,微微拔高声音,企图让自己看起来硬气一点,“我不是系统吗?你,你要听我的!”
色厉内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被隔绝在怨鬼气息包围之外的玄岫,一眼便看出明遥在强装镇定。
和在鬼城一样,明明已近崩溃边缘,却还是想法设法想要找到生路。
玄岫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
如今,他周身仙力被她牵扯,她心绪起伏之间,仙力亦在他体内浮沉不定,很陌生的感觉,像是在他的四肢上缠上了捆绑木偶的丝线,让他只能听她差遣,受她摆布。
可惜,她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玄岫略带讽意地注视着那些眼巴巴纠缠住她不放的仙力,多可笑,恶犬俯首帖耳,却得不到主子的丝毫回应。
她不需要。
鬼城之中,她危在旦夕之时,他曾以为是她为了活命而主动吸取了仙力。
如今才确认,眼巴巴倒贴过去,以血为媒介,迫不及待与她交缠不清的,是这所谓的仙家之力。
难怪玄清死前也要让他立誓,一定要杀了她。
*
“千万不能杀!”明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硬生生将文婳这周身鬼气给说回去。
周遭的人并没有察觉方才的变故。
文婳折身离去。
来不及和玄岫玄徽两人搭话,明遥无奈也被带离了这场赏花宴的中心。
不过文婳并未立即回府,她找到此次宴会管事的人,向她打听了玄岫和玄徽的身份。
这赏花宴本就是文家想为文婳选夫,跟着其他几家一起出钱出力办的。
见文婳打听,这管事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便让文婳确认了身份。
两人的确是从京城外来的赶考学生,身出寒门,在京并无什么人脉,是在这次春闱中取得不错的名次,这才有了进入这场赏花宴的资格,却也并不在文家的择婿范围之内。
“知道了,多谢。”
桩桩件件都对得上,明遥在一旁偷摸瞧着文婳的脸色,只觉若这个时候给她递把刀,文婳多半能直接一刀捅死两人。
“慎重,慎重。”明遥跟在后面为她降火。
如今知道了她们这是在由怨鬼而生的幻境之中,明遥想通了不少事情。
玄岫曾说过,化解怨鬼在她体内种下的怨气,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她亲手杀了玄徽,她自然不愿走这条路。另外一条……现在想来阴差阳错之间,自己已经被迫上路了。
破解怨鬼的执念,化解她的怨气。
这个条件有些抽象,但也不是无迹可寻。
这症结所在,多半就在那个负心汉身上。
只是若此刻放任文婳在梦中杀了玄岫和玄徽,明遥现下还是有些不安心。
还得找机会和玄岫玄徽商量。
没多久,明遥便跟着文婳回了府。
今日重见“旧人”,文婳想起往事,没了往日的冷静,关上门,砰地一声砸了案桌上的镜子,随即看向明遥:“我一定会杀了他。”
“若是分不清楚,我不介意多杀一个。”
不选一个,就双死。明遥头大得很,许是表情太过纠结,让文婳松了口。
“你若不想滥杀无辜,我给你一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案。”
话音落地,明遥感觉身上一轻,似乎是什么枷锁被解开,试探着往外飘去,直到飘出宅院之外,她才真的确定自己可以在这幻境中暂时自由活动了。
来不及耽搁。
她回忆着先前回来的路径,一路飘回了赏花宴。
此时没了文婳在场,原本热闹的赏花宴没了动静,那些少男少女也如人偶一样顿在了原地。
在这之中,明遥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两个活人。
不确定他们还能不能听见,明遥飘到两人之前挥了挥手。
“夫君,玄岫?”
“嫂嫂。”玄岫笑着应了他。
玄徽却只是拧着眉没说话,连目光也没落在她身上。
“怎么回事?”明遥一愣。
“原本这幻境只需一个人进来即可,兄长不善此道,因担心嫂嫂,才坚持进来,其中出了些纰漏,如今见不到嫂嫂,也听不到嫂嫂的声音。”
担心我?这倒是有些出乎明遥的意外,与玄徽做夫妻的这么些年里,两人相敬如宾不假,但玄徽却也实打实并未怎么管过她,否则也不会任由仙山中流言四起,放任山中修士对她的轻蔑鄙视。
明遥偶尔生出过那么一丝庆幸,还好一早就知道玄徽只是她的一个任务而已,没有真的对玄徽动心。
否则按照玄徽的个性,自己若爱上他,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这样……那我们怎么沟通?”收回思绪,明遥有些迟疑,她和玄岫名义上是叔嫂,加上先前误认之事,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兄长能听到我说的话,我转述即可。”玄岫却一如往常的落落大方,“嫂嫂知道些什么?”
见玄岫如此坦荡,明遥也没再扭捏,将自己掌握的线索说了出来,临了问出自己担心的问题:“若这死局无解,文婳真要杀了你们,你们会出事吗?”
玄岫简单地将情况转述给玄徽后,听到明遥发问,沉吟片刻:“按理说不会,这只是幻境,她杀了我们,就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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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气,嫂嫂你体内被种下的怨气消解,这幻境便就破了。反倒是好事情。”
明遥闻言狠狠松了口气。
“不过……”玄岫话未说完,便被玄徽打断。
“此间有古怪。”玄徽长睫微垂,朝着玄岫目光所在看来,对上明遥的眼睛,“幻境之中,那怨鬼该想方设法留住你才对,怎么会好心送你出去。”
明遥眨了眨眼睛,觉得此话有理,转头看向玄岫,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玄岫眸中卷起星点笑意,一时觉得有趣,也学着她眨了眨眼睛:“除非……杀了我们解不了这怨气。”
轰隆一声。
话音落地的刹那,乌云蔽日,春雷乍响,不多时便落起了丝丝春雨。
明遥茫然抬头。
却听玄徽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日夜晴雨随她心意而动,那怨鬼怎么会有如此之力。”
不该吗?明遥对此没什么概念,闻言却忽地想起上一个梦境里,是玄岫的血溅在了她的眉心之后,她体内怨气才开始躁动不安。
莫不是——明遥看向玄岫,正欲发问,雨却越下越大,日升月落,转眼便过了一日。
明遥身体一沉,原本解开的束缚重新归位,不停地催促着她回到文婳身边。
这就是一日了?明遥无可奈何:“我得走了。”
明遥匆匆告别。
将走的刹那。
惊雷之下,玄岫却突然开口,似是好奇:“所以,嫂嫂会选谁?”
“我……”
明遥一时怔愣,话未脱口。
下一瞬,她体内的束缚便直接将她带回了文婳身边。
文婳坐在床榻上,她的床是带着三面围合木质雕花围栏的拔步床,远看像是个罩子一般将文婳框在了里面,文婳低头绣着花,并未抬眼看她,明遥却无端端地觉得压抑。
“我该杀谁?”同样的一个问题。
“…拿了你香囊之人。”沉默片刻后,明遥最终在玄岫和玄徽之间,选了玄岫来“送死”。
倒不是因为亲疏远近,只是想着若有变数,是玄岫来的话,两人还能沟通一二。
若选了玄徽,是要当哑巴聋子和瞎子吗?
“果然是他。”闻言,文婳并未怀疑明遥的话,放下手中的绣活,良久,忽然带着些倦意出声,“……我初见他那一日,就是在城门食肆处。”
*
城门食肆,乌云密布,密雨不歇。
玄岫寻了个位置坐下:“兄长不如先行出去?”
“这怨鬼要在这幻境中杀人,嫂嫂不舍得兄长受苦,必定选我。兄长待在这里也是无用。”
“我与她是夫妻,自要共渡生死。”玄徽拒绝了他的提议。
此后,两人都不再多言。
多说无用。
也并未等上太久,不多时,幻境之中,闷雷阵阵,偶有白光划破天际。明暗交替之间,忽地一道血光飞身而来,血气冲天。
两人一眼便认出,那是由怨鬼戾气所化的死劫,幻境中人避无可避。
那血光速度极快,不过瞬息,便有了结果。
……
“兄长,她选了我。”
玄岫抬手,露出了腕上那道血痕。
14. 第 14 章
“我初见他那一日,就是在城门食肆处。”
那厢,文婳开口说起往事。
明遥立马竖起耳朵,随时准备画重点。
“那日,我头上的发钗不小心丢失,那发钗是金玉所制,于我也很珍贵。可那食肆中人来人往,极难找丢失之物。”
“是他将我的发钗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找回发钗,我自是欣喜万分,想着必得亲自见他,与他道谢,下马车时,着急了些,踩着裙摆摔了下去。”
“他扶住了我,见我站稳,才轻轻松开,说他冒犯失礼,让我见谅。”
啧啧。
这负心汉还有些心机在身上。
明遥忍不住感慨,明明是文婳冒失,他倒很体贴地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若是再配上一副好样貌,确实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果不其然,便紧听着文婳说——
“他生得好,又是读书人,清隽端方,我出了丑,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慌乱之间,也只是点了点头,原本道谢的话忘得九霄云外,愣愣地看着他走远。”
“只是没走几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轻声提醒我——‘发钗珍贵,姑娘别再弄丢了’。”
“他回眸轻笑,恰似春水初融。”
“便是这回头一顾……”文婳声音渐低,隐隐发颤,“让我错信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屋内一时安静,即便文婳的故事并不新鲜,还是让明遥片刻无言。
倒怪不得文婳这般轻易地就生出好感。
好样貌,好涵养,体贴又温柔,对这般的男子一见倾心,不是什么稀奇事。
若是此后,又在什么场合重逢,那种宿命相见的惊喜感,加之文婳的爹强力反对制造出的坎坷……文婳的决定虽然草率但并非不能理解。
“但这一次,新婚之夜,便是他的死期。”
良久,轻飘飘的话在屋内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恨意。
明遥一愣,她原以为重来一次文婳不会再选择嫁给他,可转眼想起这并非现实,而是幻境。
文婳要的,是那人死在她的手里。
而没有什么是比新婚夜,新郎喝得醉醺醺回屋,正逢人生三喜之一时动手,来得更加容易痛快。
看来玄岫又要当一回新郎了。
明遥脑海中一闪而过玄岫的脸。
窗外下起了雨,黑夜沉沉,公布完前置剧情的文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密密麻麻落在屋檐的雨声,在此间静谧处,总让人生出些许不安。
明遥其实不大喜欢雨天,阴冷,潮湿,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加之此前的经历,总让她有种会被抛尸荒野的错觉。
轻轻吐出口浊气,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出不了这个幻境,她的小命交代在这里可怎么办。
这可是她自己的身体,死了就真没了。
好讨厌穿书啊。
想得正出神,窗棱处被轻轻敲了敲。
明遥一抬头,是玄岫。
心口一跳,她下意识看向屋内的文婳,好在文婳并未有动静。
她关上窗户,飘到了屋外,“你怎么能进来的?”
“多亏了嫂嫂。”玄岫伸手露出腕上血痕,“怨鬼杀人,猎物总要到场。”
啊,知道了。
迎着玄岫沉静的目光,明遥诡异地有些心虚,好歹是在鬼城共患难过的,如今又拖人下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玄徽呢?”明遥轻咳了两声,仓惶转移话题。
“兄长在幻境外围守着,不会有事。”
“那就好,那他的伤没大碍了吧?方才来不及问。”明遥装作关切。
“已经无碍。”玄岫不着痕迹地摩挲着腕上的血痕,雨夜黑沉,只有屋内的些许烛光透出来,半掩住了他的神色。
寒暄完之后,有一瞬的沉默。
像是从前自习课上,吵吵闹闹的班里,莫名其妙的静谧。
“那……此间幻境可有解了?”明遥回神,猜想玄岫此番来寻她,总不会是来和她闲聊两句的。
却见玄岫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廊外黑压压的雨幕。
“日夜晴雨随心意而动,一个怨鬼怎么会有如此之力。”玄岫温声问她,“兄长方才问这话时,嫂嫂可是想起了什么。”
明遥一愣,眉间似乎又有些发烫。
高出她不少的男子神色温和,可或许是这阴郁雨夜之故,却让明遥莫名想起碧空妖府前,他乖戾又讥诮的表情。
【渺渺仙君于凡界走火入魔,亲斩十数位仙君头颅,叛逃仙山,罪在不赦,遣须臾山凌霄山君前往捉拿。】
仙山看过的典籍记载也浮现在脑海之中。
明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矢口否认:“没有。”
“这样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明遥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并未注意玄岫脸上的笑意浅淡了几分。
她攥紧了手,瞳孔微微放大,有些不安地抿着唇。
撒谎都不会。
玄岫垂眼,两人如今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仙力几乎是贴在了她的身上,却始终入不得她体内。
一如她如今的态度。
不清楚,不了解,不想入局。
唇角微微上扬,掩过眸色之中的氤氲雾气,恶意自空空荡荡的神魂深处,探出一角,他想,天命之人哪能当得这般容易。
无边夜色,掩过他的冷漠。
他开了口,含着真切的忧虑:“嫂嫂,如今幻境之中,危机四伏,你若想起什么,记得在明日怨鬼动手之前告知于我。”
这…这个样子的吗?明遥一愣,见玄岫说得认真,方才的防备疑虑,裂开了条口子,还在犹疑,又听他说起明日动手。
“明…明日?”明遥有些讶异,“文婳准备在新婚夜动手,哪会这么快。”
玄岫抬手再次给明遥看了看腕上血痕:“怨鬼的死劫已至,事情便快了。嫂嫂,这只是幻境,若那怨鬼还醒着,下一刻便是在新婚夜也不奇怪。”
明遥闻言脸色一白,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想起鬼城之中,也是玄岫帮了她,她一咬牙,松了口,一五一十将自己在玄岫梦境之中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玄岫皱了皱眉,“这怨鬼约摸是吞了我的几分仙力。”
“数百年前,我修之仙术有异,为了活命,便学了仙山禁术,每一次生死之后,便会有仙力依梦而散,今日怕是让怨鬼钻了空子。”
“那…那怎么办?”明遥有些慌张,鬼还能食仙力的吗?
“嫂嫂别慌。”沉吟片刻,玄岫轻声说,“我可暂借几分仙力给嫂嫂,即便有什么意外,也好让嫂嫂有自保之力。”
明遥一听,自然求之不得,但——
“我没有灵脉。”
这如何借得?
“无碍。”玄岫伸出手,“嫂嫂只需将手放于我之上。”
明遥依言而行。
幻境之中,并无实体,玄岫感觉不到她的温度,不过好在她神魂之中也沾染了他的血气。
仙力涌动,以血为媒,徘徊在她四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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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涌进她的体内。
“若遇险境,它会护你。”
“多谢多谢。”明遥收回手,心中有了底,神色松快了几分,看着玄岫也越发顺眼。
“嫂嫂不必言谢,也还请嫂嫂帮我保密。”玄岫温温柔柔地开口。
“保密?”明遥不解。
“仙山禁术之事,望嫂嫂不要说与兄长。”
明遥一听,顿时心中生起一股豪气,鬼城和这幻境之中,玄岫如此帮她,区区保密,何足挂齿。
“自然了。”明遥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轻声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放心,我绝不和第三个人提起。”
我们的秘密。
玄岫在心中默念,长睫轻轻颤了颤,随即弯眼一笑:“好,我自然信嫂嫂的。”
*
雨过天霁。
文婳沉沉睡了一夜。
果真如玄岫所说,她睁眼没多久,府中便开始张罗起她与玄岫的婚事。
大仇即将得报,文婳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明遥知道,此时约摸正是文婳家里人和她闹得最僵的时候。
明遥不太想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悄摸躲在角落里,却还是让她逮了个正着。
“我成亲那日,他们一个也没到。”文婳开了口,幽幽地看向她,“他们恨我没依从父母媒妁之言。”
这世间最复杂的关系,莫过于夫妻和父母子女之间,明遥没有贸然开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偏偏文婳却不肯放过她:“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明遥想,如果是她,相比起老公,她大概率还是更在乎明女士的想法的。
“多想无益,左右你今晚大仇得报,是个好事。”明遥从嘴里憋出安慰的话。
只是,今夜当然不能让她杀了玄岫,玄岫他们说得对,若杀了他们,就能化解怨气,怨鬼不会这么积极才对。
昨夜她和玄岫商量好了,等这怨鬼动手的时候,再反水,将她先捆起来再说。
“是啊……多想无益。”文婳没再多言。
转眼便至天黑,府中灯火通明,新婚之夜,红烛长燃。
明遥原本想躲在屋外,等玄岫将这怨鬼捆好再说。
但文婳加诸在她身上的禁制,让她不得不留在她的身边。
屋内,玄岫已经就位。
又是一身红衣,这一次他的衣服更精致些,坐在桌前,含笑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新郎的样子。
“……夫君。”文婳冷着一张脸开口,听不出喜意,“敬你一杯。”
她抬手拿起杯盏,酒水却并未入口,淅淅沥沥浇在了地上:“你该上路了。”
图穷匕见。
明遥闻言心口一跳。
想着玄岫怎么还不动手,正要递个颜眼色,示意玄岫动手。
却见文婳偏过头,四目相对,文婳声音缥缈:“吉时已到,我们该动手了。”
我们?关她什么事情,不是你自己要亲自动手报仇吗?
眼前陡然一黑。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明遥还未缓过来劲儿,却觉手中冰冰凉凉,一阵黏腻,低头一看——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男人,血顺着男人的身下淌了一路,来不及确认怀中之人是不是玄岫。
明遥愣愣地看着对面案桌之上。
那面被文婳打碎了的镜子,完好如初地放着,映出她的模样。
可脸却不是她的。
是文婳的。
她如今,是文婳。
15. 第 15 章
一瞬间的怔愣。
怎么回事?她现在如果是文婳,文婳又去了哪里?
明遥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清晰的痛感传来,很真实。
惊魂未定之间,怀中传来一声轻喘。
明遥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压抑下喉间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下意识抽身往后撤,失去支撑,怀中的男人“砰”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等等,人还活着?
明遥惊魂未定,坐在原地愣了好几息,理智才从恐惧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将人重新从地上扶起来,也看清了新郎的脸,是玄岫。
见到熟人,明遥勉强镇定下来:“玄岫,你还好吗?”
只见此时玄岫的腹部插着一柄短刃,鲜血从中汩汩流出,伤势不轻,并未应她的话。
明遥拧着眉,有些迷茫,只知道此时不能将短刃拔出来,于是反复轻轻拍打着玄岫的脸,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红烛孤燃,明遥双目所不可见之处,文婳正冷眼看着她,唇角挂出一个讥诮的笑:“没想到,渺渺仙君有一日会落到我手里。”
她的身旁,玄岫的神魂比先前浅淡了几分,不过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终于认出我了。这数百年来,浑浑噩噩地杀了不少人,怨气日累,解脱不得。丧失清醒的滋味儿可还好受?”
温温柔柔的语气,杀鬼诛心的言辞。
怒气轻而易举被点燃,文婳眼角抽搐,手指微微绷紧,鲜红的指甲渐长,杀意四起,只是碍于眼前男子从前的威慑,才久久没有动作。
气氛僵冷,文婳咬紧齿关,受的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目光落在惶然无措的明遥身上时,才破了个口子。
“渺渺仙君还是先忧心眼前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你的假身身亡,这个小废物的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她是玄徽仙君的发妻,若是她死在这里,玄徽仙君要杀了我,我倒是无所谓,也算解脱,可渺渺仙君,好不容易破除封印,重获自由,就不怕被仙山再将你镇回去?”文婳似笑非笑,“或许你求求我,我能放过你们。”
玄岫安静地听完文婳的挑衅,目无波澜。
小废物?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慌慌张张的明遥身上,忽地想起鬼城初见时,她从百宝袋中掏出一件极沉的法器,一边抽泣一边猛地砸晕那鬼娘子的架势。
玄岫轻笑出声,心绪起伏间,有些陌生的情绪将他裹挟,他分辨不清,只觉得新奇:“怨鬼,你找错人了。”
她可不是什么小废物。
*
一无所知的明遥,眼见怀中玄岫气息渐弱,不知为何,心里慌得不成样子。
玄岫说过,此间幻境中,他和玄徽若是身死,并不影响本体。
但却没提及她。
这场幻境中,文婳杀夫报仇,大仇得报,然后呢……明遥唇色发白。
好像就没有然后了。
还能如何,这场幻境就该结束了。若是幻境结束……那她……
明遥身子抖得不成样子,晃晃悠悠地起身,暂且将玄岫安顿好,开始在这新房不停徘徊,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那里不对?
明遥挪步到案桌前,铜镜前清楚地映出文婳的脸。
到底怎么回事。
明遥掐着自己的指尖,不断回忆起自入幻境以来,文婳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要他死!我要他亲自死在我手里。」
「好姑娘,你说说,我该选谁去死?」
「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案。」
「怎么样?我该选谁?」
「他们恨我没依从父母媒妁之言。」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吉时已到,我们该动手了。」
明遥思绪翻涌,杂乱无章的画面,夹杂着文婳散乱不清的话,让她一时之间完全摸不清头绪。
她烦躁地咬了咬唇,勉力让自己冷静,开始重新梳理起题干。
玄岫怎么说的来着?
要化解文婳的怨气。
化解怨气……
那文婳的怨气呢?
明遥一愣,转身看向被她安置在旁的玄岫,她入幻境起,就下意识以为文婳的怨气应该是冲着她那位负心汉来的,可此刻代表负心汉的玄岫将死,那怨气将散,此方幻境就将崩塌了才对。
不太对。
明遥抓住思绪一角,开始仔细回忆文婳提到那负心汉的神情措辞。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必须死在我手里!」
文婳尖利的声音还萦绕在耳侧。
烦躁,激动,双目赤红,明遥转头蓦地看向那面曾被文婳摔碎了的镜子,恍然——
不是怨,是怒。
文婳对那负心汉的是愤怒,是恨意,所以才迫不及待要将他杀死,连见他一面都显得厌烦。
若是怨他,即便要杀,也不会这般干脆决绝。
一开始,是她先入为主了。
找到破局的脉络,明遥的心定了定,继续深思。
既然如此,那文婳的怨气会落在谁身上?
她的故事并不复杂,出现的人也不多,除了这负心汉,重要的角色,便只有她的家人。
明遥一怔。
是了,她的家人。当年她执意和负心汉离开京城,与文家人断绝关系,此后经年再未归家,在被那个负心人凌辱伤害的时候,文婳她有没有怨过自她出嫁之后,就当真与她再无联系的家中亲友。
明遥回忆起方才敬酒之前,文婳突然提及到她家人的表情。
乍一看,她眉宇之间没有多余的情绪,目光微微泛空,问她话时,也好似只是无意之间的提及。
状似无意。
明遥心口一跳,几乎已经确认。
那厢,玄岫的气息更加微弱了几分,她的时间不多了,得赶在玄岫咽气之前,先找到文婳的家人。
明遥猜文家人应当还是很疼文婳这个次女的,婳,好也,娴静又美好,从名字来看就知道文婳的出生很得文家人欢迎,且原本文家人还打算招赘婿入府,只为留文婳在身边。若非文婳一意孤行,过于执拗,或许稍微服个软,过于事情就到不了最坏的结果。
现在,只要找到文婳的家人,或许就会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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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至于哄长辈,这种事情,明遥最是拿手。从前在家中,明女士身为商业强人,难免有些独断专行,在一些小事儿上控制欲略强,明遥能和明女士相处甚欢,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哄人实在是有一手,既不让自己委屈,也不让长辈难受。
说做就做,明遥快走几步,推开房门。
果然,房门是能开的。
她心中一喜,正要踏步出去喊人。
一声轻微的响动。
明遥微微侧目,只见玄岫口中蓦地呕出一大口血,人也醒了过来。
明遥脚步微顿,不好,玄岫人该不会不行了吧。
若她喊人中途,玄岫没了,那岂不是直接完了。
两相权衡后,明遥快速做出决定,朝外面大喊了几声救命,企图引来府中下人,最好是引来文婳的家人。
随即转身,找了找屋内干净的毯子披在玄岫身上,又让他微微侧卧,以免呕出的血呛入气管。
短刃处的伤口她不敢处理,怕玄岫死得更快。
“玄岫,你还认得我是谁吗?”明遥有些着急地拧着眉,确认玄岫是否清醒。
见他点头,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太好了,至少他还能听进自己说话。
“你听我说,你再帮我多撑一会儿,只需再撑一盏茶的功夫,我找来文婳的家人,幻境就可以破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你一定不要死得太快。”
你此刻若死了,我就活不成了。
明遥说着说着泪水就真情实感地掉了下来,她实在是怕得很,她还是人生第一次赶这么重要的DDL。
匆忙之下,也只有寄希望于玄岫的意志力或者是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原因,能再帮她争取到一点时间。
联想到玄岫前几次赴死得痛快,明遥生出些担心,叮嘱的话说得越发密。
“玄岫,你一定要惜命一些,你死着死着死习惯了,不是什么好事情,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你要从这一刻开始练习起来。”
听到她的话,原本还在呕血的玄岫莫名顿了顿,忽地轻声问她:“那你呢?”
遭了,怎么还能说话了,莫不是要回光返照了。
明遥心里一沉,顾不得太多,连忙安抚:“我当然也是很惜命的,人生在世不容易,世界上没什么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答应我,一定要多撑会儿。”
呼吸起伏之间。
“好。”
玄岫几不可闻地应下。
得到承诺,明遥顾不得太多,推门便冲了出去。
屋内,很安静。
原本呕着血的玄岫目送着明遥离开后,起身擦了擦唇角的血渍,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睛,含笑看向半空中飘浮着的文婳。
修长的指尖隔空一划,文婳的魂体上赫然多出一道黑印。
“怨鬼。”玄岫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春水流淌过指缝,轻声细语地好心提醒,“你违约了。”
“纵怨鬼之力逼‘我’呕血,你想‘我’早点身亡?”
“既然如此……”
“这场幻境的终局何时结束,从此刻起…”
“由我来定。”
16. 第 16 章
文婳的身体比她自己的要好用许多,偌大的文家府邸不一会儿就被明遥逛了个遍。
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了文婳的阿娘和阿爹。
虽未曾见过,但好在她们一家长得颇为相似。
“爹,娘。”明遥试探着叫人。
“阿婳?”文婳的娘先开了口。
“是我。”明遥心中一喜,赶忙接话,“爹,娘,我——”
话未完全说完。
“啪。”的一声,明遥结结实实吃上了一个大嘴巴子。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文父脸色铁青,怒目而视,“执拗,愚蠢,不知悔改,你和我们早就没了关系,别再叫我们。”
文父说完便侧身背手,不再看明遥。而文母虽眼中夹杂着几分心疼,却也没再作声。
顾不得疼,为了活命,明遥只能再次尝试:“爹,娘,是我一意孤行,可如今我已知道他并非良人,还望爹娘能帮一帮我。”
明遥软着声音,带着哭腔认错,一番话说得真切。
很快便惹得文母软了心肠,眼中泛出水光:“你爹下手太重,疼不疼?”
明遥忙摇了摇头:“不疼的,娘,我不疼。”
见有机会,明遥连忙趁热打铁:“娘,你帮帮我好吗,我不想和他再做夫妻了,你帮帮我。”
明遥心中升起一丝丝期待,只要文母这个时候说出一个好字,只要这个好字出口,那或许这场幻境就有了可解的余地。
天色暗沉,忽地起了风。
明遥紧张地等着文母的答案。
*
“痴心妄想。”
屋内,文婳倒在地上,捂着胳膊,其间黑气倒腾外溢不止,是鬼怪怨力受创的反应,她的脸色青灰,死死盯着眼前看似温和的男子。
“你以为,将绳子的末端攥在你手中就可以了吗?”
“渺渺仙君,被封印这么多年,你的力量也在衰退吧。”文婳嘲讽地看着玄岫,“否则,就我这小把戏,你怎么会放任那小废物中招。”
“现既入了局,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你攥着这幻境不放,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文婳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挑衅,眼前的男子再怎么伤她,只要怨气不解,那凡人总归是出不去。
她心中暗暗发狠,做好了被玄岫折磨的准备。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
玄岫并未因她的冒犯动怒,他只是静静扫过文婳的脸,随即恍然:“错了。”
“嫂嫂的答案错了啊。”
所以这怨鬼才这般有恃无恐。
*
穿堂风呼啸而过。
明遥无意识攥着手,心跳个不停。
文母神色温柔,带着几分心疼不舍。
“阿婳……”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双眸间满是不忍,“不是娘不想帮你,是你……先不要我们的啊。”
话音落地的刹那。
陌生的记忆鱼贯而入。
明遥猛地往后坠去——
“臭婆娘,让你去找你爹娘办件差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何用?”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猛地踢向瘦弱的女子腹部,一下又一下,“老子在这破地方待这么多年,升迁不能,你说说,我娶你干嘛,好歹你爹也是个京官,真是废物。”
被打得不能起身的女人,只能堪堪蜷缩成一团,她紧闭着双唇,将身体所受之痛全部咽下,像是个无知无觉的偶人。
没有惨叫哭喊,没有痛哭求饶。
男人将手中的酒喝完,猛地砸在地上,终是觉得无趣,最后一脚狠狠踹在女子腰间之后,摆了摆手:“滚,滚出去,去给老子买酒,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丧门星。”
说完,他一头便栽进了软乎干净的床榻,鼾声震天,沉沉睡了过去。
女人在地上趴了许久。
久到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没了生息。她才一点点撑着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起来。没有出门,她冷眼扫过碎了一地的酒壶口,拨开帷幔,坐到梳妆的位置。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短短几年,她和当年那个清丽的美貌少女已经大不相同。
她垂眼打开案桌一角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面装的都是信,她收到的,和她没寄出的。
她和她爹都倔强。
当年她执意要离开家中,离开京城,不惜与爹娘断绝关系往来,原本想着终有一日,她和她选中的夫君会靠着他们自己重返京城,届时她再上门,也有底气,证明她没有选错。
如今想来……女人干涸的双眼微润……还真是蠢啊。
她抽出小匣子里的信,有不少都是被逼着写下的,巧言令色,谄媚讨好,其中内容都是让她的爹娘为他奔走做事。
吃了她还不够,还妄想吃下她的家。
好在他这人永远自视甚高,永远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才让她偷梁换柱,寄出一封封违心的信。
她抬手从一小叠信中,又抽出几封被保存得格外好的。
是前些年她娘寄的,关心她生活得如何,他对她好不好,让她不要和她爹置气,过些年,等气消了就回去看看他们。
不过在她一封封冰冷的信寄回去以后,她娘也很久没有来信了。
将信件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装了回去。
她们一家良善,爹在京中当了半辈子的官,也不过是个典籍,怎么经得起豺狼虎豹的啃食。
还是不要将她们拖入泥潭好了。
她起身,看了镜中的自己最后一眼。原本她是想和离的,可惜,山高水远的破落地方,他不同意,她又怎么能离开得了。
只有这条命了。
她从信件堆叠的下方抽出一把短刃,朝着床榻走去,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
冷眼看着床榻上醉醺醺的男人家里,她朝着他的要害处,扎了进去,刀刃没过肉骨之间,血溅了出来,迷了她的眼。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男人猛地惊醒,隔着血色,他像头濒死的猪一样开始挣扎,她慌了一瞬,害怕要不了他的命,手上动作快了几分,又是一刀刺入,这一次她找准了位置,直直刺入了他的心口。
刀刃拔出的一瞬,她被猛地推了出去,后脑磕在了桌角的尖锐处。
湿腻腻的血涌了出来,眼前一阵阵模糊。
而那头濒死的猪,不甘心地拖着肥硕的身体朝屋外爬去呼救,可惜晚了一步,在爬出屋子之前,他断了气。
她忍不住吃吃发笑,浑身上下的痛意,在那一瞬烟消云散。可慢慢的,她身上的血也越来越多,气息也越来越弱,她意识到自己即将与那人共赴黄泉。
意难平,心难甘,恨难消。
最终化为经久不息的怨气。
她在怨谁?
答案昭然若揭。
*
从文婳的往事中抽离,明遥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便匆匆忙忙往回赶。
幻境之中,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在这一刻连贯起来。
怪不得,文婳会反复问她,她要杀谁;会问她如果父母反对婚事,她会如何;会在她记不清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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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开口发问时,那般轻易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怪不得…那面镜子会映出文婳的脸。
从她入这幻境中开始,她扮演的就是另一个文婳自己。
“我知道了……”
重回屋内,来不及与玄岫多说,她扑到桌前,举起那面镜子。
“文婳。”她对着镜子轻声唤她,“我知道了,你是在怨你自己。”
怨自己当年不过他回头一顾,便轻易交付了一颗真心。
明遥喘着气等待文婳的回答。
镜中,一模一样的脸,慢慢有了变化,文婳眼神复杂地盯着她,良久,带着些讽刺的语气开了口:“知道了又如何?”
明遥深吸了口气,余光扫过插在玄岫腹部的那柄短刃。
“那是给我留的吧。”明遥开口,“想要出去,我要杀的不是玄岫,是‘我‘自己,对吧。”
若这不是在幻境之中,要想化解文婳怨气,怕是得经年日久,费无数方法才行。
可幻境之中,总有解法。
文婳怨一开始自己选错了人,也怨自己临到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个人手里。
幻境的出口,从开始就握在了她的手里,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文婳的心愿。
此时此刻,文婳的脸色不太好看,她猜到明遥在幻境之中找到她爹娘的投影以后,会猜出怨气的来源,却不曾想她能怎么快找到离开幻境的方法:“呵,你问我?有本事自己试一试,看看是死是活。”
明遥没理会她的讥讽,她偏头看了看玄岫:“还能坚持多久?”
“可以很久。”玄岫应她。
明遥安了安心,闭上眼睛,开始尝试。
她猜,这个幻境,一开始是由文婳主控,但如今迷题得解,她以文婳的身份存在,那她大概也能在幻境之中自由来去。
身边的事物迅速倒退变化。
再睁眼,市井喧嚣。
“发钗珍贵,姑娘可别再弄丢了。”
眼前,那个男子还不像几年以后那般面目可憎。回头一笑的模样,很是打眼。
年轻的文婳久久不能回神。
等到男子在拐角处消失,明遥拦住了神情恍惚的文婳,朝她伸出手:“男子回顾有什么新奇,你要不要跟着我修仙?”
明遥大言不惭,借在幻境之中,她带着年轻的文婳在京城半空飞了一整圈。
等到稳稳落地时,文婳眼中又喜又怕:“你是仙人?”
明遥点了点头:“七日后,同样的时候,来此地寻我。”
“你这是在干什么?”身边真正的文婳看不过眼,叫停了这场荒谬的大戏。
明遥并未直接回她:“你看,当年你对他不过是情窦初开的新奇,若有其他更新奇的东西,你转眼便会忘了他。”
“所以呢。”
“没什么所以。”明遥笑了笑,“就是想让你能稍微高兴一点,哪怕是在过去。”
*
怜悯。
玄岫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是怜悯。
他的目光凝滞在明遥朝怨鬼伸出的手上,原来她对一个害她的怨鬼也能生出怜悯之心,所以就连施舍也并不独独给他。
那厢,明遥说完不再耽误,朝着玄岫走来准备离开,走到跟前,才觉察到玄岫有异的目光,她一愣:“有什么不对吗?”
明遥有些忐忑。
却只见眼前之人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觉得,嫂嫂还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渺渺仙君微微一笑,语重心长。
17. 破境
“过奖过奖。”
头一次被人夸活菩萨转世,明遥干巴巴地客套了几句,又扫了眼一旁没说话的文婳,心里还有些未尽的话。
但她知晓,如今紧要关头的一句两句,改变不了什么。
她轻叹了口气,别想了,该出去了。
目光慢悠悠落回在了还插在玄岫腹中的利刃上,神思回笼,突然之间就生出了一些迟疑。
这说起来容易,真要给自己一刀……
明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心口,那还真是有些下不去这个手。
“要不……”明遥抬眼看向玄岫,“你来‘杀’我?”
虽不知玄岫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但是他们修士嘛,总归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方法,她也就不打听了。
她期待地看向玄岫,抻着脖子,指着命脉处,开始提出自己的要求:“最好是趁我不备,突然一刀毙‘命’,脖子和心口都可以,感觉不到痛就最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些天真,微微侧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并不是头一次有人要求他动手杀人,只是——
玄岫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呼吸轻不可闻地一顿。
明遥的脖颈纤细,其实很好下手。
刀刃在划破的一瞬间,大量鲜血迸出四溅,最先会感觉到刀刃划破皮肉生出的灼痛,接着是失血后的凉,凉意遍布全身后,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耳鸣,视线失焦,痛感渐重直至麻痹。
在这之中,或许短短数息就会咽气,也或许要熬上三分之一刻才能如愿。
目光缓缓下移。
至于心口。
他垂下眼睫,仔细回忆,这种死法似乎则要更痛苦一些。
痛感会随刀刃抽出的刹那开始,跟着时刻推移蔓延至周身,冷汗淋漓,胸闷难抑,偶尔会出现幻象,在幻象之中受尽痛楚折磨,最后断气。
两相比较,前者相对更痛快些。
但她那么爱哭,怕是也经受不住。
不过幻境之中,虽有仙力加持,却大概并不会真实到如此程度,她或许也不用完全经历这种痛楚。
或许。
他长睫一颤,莫名生出了犹豫。
而在走神之际,明遥絮絮叨叨地交代完她的要求,随即凑到他跟前,圆眼一瞬不移地看他:“可以吗?”
可以。他回神,抬眼迎着她的目光,在心里回答。
没什么不可以的,她总要出去,由她自己下手,刺错位置,更受折磨,不如他动手来得利落痛快。
杀人对他来讲,虽不至于是家常便饭,但也司空见惯了,只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并不困难。
但话却迟迟没有脱口。
而明遥看着久久不出声的玄岫,不由地也生出了迟疑,这个要求——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如果不行——”那我还是自己来。
剩下的半句话,明遥还没有说完。
一声轻响,是皮肉被利刃划破的声音。猝不及防的,鲜红的血在明遥的眼前炸开。
动手的不是玄岫。
身后,文婳手中稳稳攥着短刀,面无表情地给了明遥痛快。
明遥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到任何痛意,带着大动脉的血果真溅得很远的念头,只觉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明遥离开,幻境将塌。
她的血溅了玄岫一身,脸上也落下星点血迹,玄岫扫过明遥留下的一大片血迹,心口一窒,以为会出现的灼痛感似乎顺着她的血蔓延到了自己身上。
是幻觉。
玄岫看向眼前笑得不怀好意的文婳。
“别看我。”文婳脸上带着讥诮,目光中又参杂着几分兴味,“此间幻境现在不受我控制,如今将要崩塌,我也要魂散,你觉得痛,可不是我在作祟,渺渺仙君。”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
玄岫没再理会她的戏谑,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可没什么作用,此刻他的周身已经开始泛凉,原以为她会承受的所有幻痛,完完全全落到了自己身上。
还真是奇怪。
玄岫面无表情地想,他的眉眼之间没了明遥在时的温润笑意,透出几分骨子里渗出的冷漠。
若明遥还在此处,便会察觉出他这种冷,和玄徽的又有些不同。
玄徽的冷是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冷漠疏远,高高在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而玄岫,则更似开了刃的刀锋之间一抹转瞬即逝冷光,没有多余的感情,只在偶尔不易察觉之处露出锋芒,如今掺杂着一丝茫然,有种神兵被弃于荒野的苍凉。
*
总算回到人间,明遥睁眼时,零碎的晨光挤了进来。
有些刺眼。
得,一夜折腾过去了。
揉了揉眼睛,明遥环顾四周,发现她最先醒来,玄徽和玄岫都还晕着。
两个男子靠在棺材一旁,闭上眼睛时,他们两人的脸就更像了几分。
粗略一看还真有些分不清楚。
啧啧,不愧是穿了书啊,这样的帅脸一下子竟然有两张。等穿回去了,想再看同等程度的帅脸,就只有隔着屏幕的份儿了。
明遥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她蹲在两人对面,手撑着脸侧,四周安静,她想着想着就开始发呆。
当时那个给了她小说梗概的小光球说过,此间流速和她的世界并不相同,她在这里百余年,可能她们那边也才过了短短一夜。
挺好挺好,还挺有穿书的职业道德规范,一想到幻境之中文婳的父母,最后直到文婳死也没再见一面,明遥就忍不住地有些想家,若是时间流速相当,那她回去之后身边的亲人朋友就都没了,那也太惨了点。
明遥光是这般想着,就有些难受。
“明姑娘,你还好吗?”
有些疏离的称呼打断明遥的思绪。
明遥抬头,只见玄徽已经醒来,微微蹙眉正看着她。
怎么这个表情,明遥一愣,直到玄徽的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和脸侧,明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哭了。
吸了吸鼻子,难得玄徽能做出替她擦泪这般亲密的动作,明遥的思绪火速回笼,趁热打铁。
一把抱住玄徽的手臂,蹭了过去:“夫君,可吓坏我了,你的伤好些了吗?可已无恙?”
明遥清晰地感觉到玄徽的身子僵了僵,忍不住地觉得有些好笑。
她其实一直就没弄懂过玄徽。
当初自己明面上对他的救命之恩,其实也就小事一桩,他主动提及与她成亲,结为夫妻,明遥原以为是他多少对她有些好感。
可成亲之后,两人回到仙山,玄徽一直也没改口,就只称呼她为明姑娘,两人各叫各的,仙山的人虽是修士,但修能不修德,多也是见人下菜碟。
这么多年在仙山,讲道理,若不是她还算心大,也有回家的盼头,多半是要生出情绪病的。
说实话,偶尔琢磨起这故事,明遥觉得这书中逻辑还是有些牵强。
“我已无恙。”
玄徽向来话少,明遥一通关心下来,也就只得到四个字。
不过听到他的回答,明遥还是悄悄松了口气,无恙就好,不影响他破境:“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
她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这世上,在拿到和离书之前,没有人比她更希望玄徽好好的。
晨光骤然温和下来。
玄徽安静地看着她的笑容,目光不知不觉地温柔了几分,只是转瞬又恢复如常。
明遥对此一无所知,她早就放弃去揣摩玄徽的心思。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她心满意足地松开缠着玄徽手臂的手,想起幻境之中,玄岫帮了她不少,正想着错身去看看玄岫醒了没有。
却忽地又被玄徽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咦咦,明遥意外地看向玄徽,这一会儿功夫下来,她和玄徽倒比从前许多年,更亲密了些。
“怎么了?夫君可还有事?”
“我要破镜了。”
玄徽垂眼,紧攥着明遥的手腕,眸光微动,单刀直入,“此番幻境,我见此怨鬼力量有异,便去幻境边际查看,却没想被其中之力反噬,阴差阳错,倒让我的瓶颈松动,现已有破境之势,需即刻御剑回山,你身体可还吃得消?”
玄徽难得解释这么一大段,明遥起初还有些迷茫,一夜未眠的脑子有点跟不上,直到手腕上传来痛意,她这才有些不敢相信地又掐了自己腰间软肉一把。
破境?这就要破镜了?
须臾之间,玄徽在明遥眼里,赫然便成了一块大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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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遥忍不住扑上去,一把抱住金砖。
“吃得消吃得消,你破境重要,我们即刻回山!”她语气里尽是喜意,抱了好一会儿才舍得送开手。
她如今看玄徽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不愧是男主,危险即是机遇。
如果可以,她现在甚至想给玄徽奖励一朵大红花。
她喜滋滋地目送玄徽走至窗边破了个大洞的地方,准备御剑。
想着快点叫醒玄岫,问问他的打算。
毕竟仙山典籍传闻,那些年,仙山可一直在捉拿渺渺仙君。
他当真要随他们一起回仙山吗?
一回头,刚好对上了玄岫的眼神。
也不知道他何时醒了。
明遥一愣,随即开口解释:“夫君将要破境,我们——”
“我知道,方才听见了。”
玄岫的脸色在晨光之下略显苍白,他轻柔地截断明遥的话,温声说:“恭喜兄长和嫂嫂。”
他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意,可不知为何,明遥却总觉得他比她们初见之时,还要疏离一些。
有点陌生。
气氛冷凝下来。
明遥突然想问出的话就有些问不出口了。
虽然她们两人有过多次生死之交,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并没有什么关联的,疏远的,嫂嫂和小叔的关系。
“明姑娘。”
背后,玄徽在唤她。
明遥想左右自己要离开了,关于玄岫的事情,最好也就不要横生枝节了。
她转身朝玄徽走去。
迈开半步之后,又微微侧头,用余光往玄岫那边瞄了一眼。
只见昏暗客栈内,玄岫一个人在略显昏暗,又有些拥挤的屋内,身上还染着血,垂着眼并未看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还有些可怜。
明遥收回余光不再看,挪到玄徽跟前,唇瓣微微翕动,原本想问玄徽,玄岫不跟着一起走吗?可又怕戳破了窗户纸,让玄徽不得不把传言里作恶多端的渺渺仙君一起押解回仙山。
因此最后只说了句:“我们走吧。”
明遥正对着破开的窗户外边,仰着头对玄徽说话时,天边一个光点晃了下她的眼,她侧头闭了闭眼可再抬眼时——
“小心!”
明遥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原本还似远在天边的光点,不过转瞬之间,便化作一道箭矢,朝着玄徽的方向直直射来。
玄徽背对着那箭矢,感受到杀意的当下,正要带着明遥闪躲,可比他反应更快的是明遥。
“砰”的一声响。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明遥的体内游走,她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将玄徽扑倒在地,比那箭矢还更快几分。
“夫君,你没事吧。”
躲过那箭矢之后,她仓惶起身,着急上火地用双手四处在玄徽的身上检查,眸中因方才的一番惊吓,浮出了一层水光。
天杀的,有谁要三番两次地害她的大金砖。
“嫂嫂不用紧张,兄长无事。”
身后玄岫不疾不徐的声音唤回了明遥的些许理智。
她转头。
只见玄岫的掌心被那箭矢射穿,露出个血洞,他却似是没有知觉一般,四处看了看,随后挪步到一犄角旮旯处,提起了一颗头颅。
是先前与他动手的那个客栈掌柜的。
玄岫垂眼打量着手中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想。
九头鸟妖,炼化躯体成鬼。
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先前明遥在侧,仙力受天命人压制,一半之中,他只能动用三分。
险些就栽在这妖鬼手中。
方才又祭出金矢来杀。
非妖非鬼,是哪一方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呢?
玄岫眼中翻腾过些许厌倦,再度看向明遥时。
识海中蓦地闪过她扑进玄徽怀中,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模样,其后又是她下意识调动体内仙力,将玄徽护在身下的样子。
呼吸之间,先前幻境之中由她而生的幻痛又开始一寸一寸蔓延开来。
真是……奇怪啊。
他注视着眼前眸中泛泪的女子,提了提唇角——
“嫂嫂不用紧张,兄长无事。”
“它们要杀的,是我。”
18. 本能
“恶贯满盈”的渺渺仙君,还是回了仙山。
连带着那支金矢一起。
那金矢似乎很有来头,玄徽见到之后脸色难看得要命。甩下一句“随我回山”之后,便带着明遥御剑而去,也不管玄岫有没有跟上。
“他的伤?”明遥小声开口提醒。
玄岫掌间血淋淋的洞,她只看了一眼便难以忘却。
自从在鬼城与她相遇后,玄岫的伤就没断过,虽说是不死之身,但总归还是疼的吧。放任他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不用管。”玄徽眉眼微沉,顿了几息之后,终是补了一句,“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明遥一愣,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不算什么,玄徽似乎有些讨厌他?
“那他不回来怎么办?”
明遥又问。
不是说仙山一直找不到人吗?还是说…玄徽讨厌他是假,放任他不管,为了给他逃命的机会才是真?
想法在脑海里来回翻了个转。
风声萧萧,片刻后,明遥才听玄徽答道:“没有这个可能。”
玄徽的声音里带着十足十的笃定。
也果不出他所料。
仙山脚下,玄岫一身血衣,竟比她们还先到一步。
明遥微微诧异。
典籍所载,连斩十数位仙君,惹得山主震怒的渺渺仙君,还当真是不怕事儿啊。
她心中腹诽。
虽说渺渺仙君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山主这种须臾山高层,又同是玄家人,肯定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玄岫归山,真就不怕被秋后算账吗。按着山主的脾气,做出斩首示众这种事情,她也不意外。
一路上,三个人各怀心思,都很沉默。
直到到了山主殿前,明遥才故意慢了半步,低着头躲在两人身后,确认第一眼看不见她后,才跟着一起进了殿,期望有玄岫在,山主没空教训她。
只是总是事与愿违。
她刚进山主殿内,只听一声冷哼,山主着一身素袍,风姿绰约,站着殿中,竟先将矛头对准了她。
“明遥。”山主一开口就是训斥,“此番你真是太过鲁莽。”
“鬼城之内,是你一个凡人应该去的吗?”
什么是变脸变得比翻书快。
明遥心里一梗,但为了回家大计,只能忍下,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老样子,没有吭声。
一见她这窝囊样子,山主更来了气,不欲与她多说:“你是玄徽的人,便也就是仙山的人,你听信谣言,违背仙山之命私自入鬼城,便要受罚。”
“就罚你——”
明遥听着山主中气十足的声音,心里宽慰自己,想罚就罚,过不了多久,她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又吃不了亏。
不过——
“山主。”
身侧,一旁的玄岫却蓦地开了口,他脸色还有些苍白,打断了山主的话,“嫂嫂身为凡人,入鬼城寻兄长已是不易,于她而言,便算受过了,就不用再罚了吧。”
“你说对吗,兄长?”玄岫说完一顿,又侧脸看向玄徽。
他的声音轻而缓。
可话音落地的瞬间,明遥却明显觉得整个山主殿莫名静了许多。山主的态度……很古怪。并不像是书中所记载的震怒模样,反而,他似乎有些忌惮玄岫。
那头,玄徽却并未接玄岫的话,往前一步,对着山主先行了礼:“启禀山主,此番我人魂走失,归根究底是我太过大意才引得其后许多事,害得山主,同门担心,现下我愿代明姑娘受罚。”
“只是——”
玄徽抬眼:“我将破境,还望山主宽限些时日。”
保命符来了,听玄徽说到破境,明遥就知道不会有事了。
若说除了她以外,这山中第二盼着玄徽破境的便是山主了。
果然——
“你将破境?”山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怒意消解,浮出喜色,仰天大笑,“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也顾不得再与明遥计较,他大手一挥,便先让她退下。
不用受罚,明遥松了口气,虽还有些好奇玄岫和仙山之间的关系,但还是先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只是刚出殿门,迎面,便扑来一股暑气。
明遥抬头,只见红日高悬。
啊,竟忘了此事。暑气湿热,明遥额上很快便起了细密的汗珠。
须臾山身为仙山,收的是修士,信奉的却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道理。「1」
因而须臾山并未以仙力强行维持仙山节气变化,而是让山中修士体验春去秋来,酷夏寒冬的四季变换,助其悟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明遥又不修仙,她怕热又怕冷,通常这个时节,她基本都是待在屋内不怎么出门。
方才玄徽用仙力带着她上来,山主殿内又施了术法,四季如春,也不觉得热。
这会儿出来,明遥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若是叫她徒步走回去,是会死人的。
利落地收回迈出去的腿,明遥找了处殿前阴凉的地方坐下,想等玄徽出来,好送她回去。
只是刚坐下不久,一个耳熟的嘲讽声音便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蠢货!也是福大命大,竟然没死!”
听到声音,明遥不用回头便知道这是谁,忍不住闭了闭眼。
“怎么?本姑娘都站到你面前了,你竟装看不见!”
小姑娘是个一点就炸毛的个性,见明遥不回话,立马就生起气来。
“看见了看见了。”明遥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应付。
睁开眼,果然见到一个约摸十六七岁,一身红色窄袖圆领衫裙,怀中抱剑的小姑娘。
她正拧着眉,瞪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她。
小姑娘名叫葭黎,个头不大,脾气不小,从小长在仙山之中,据说她的天赋更在玄徽之上,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在强者为尊的仙山,很受追捧。
而从小,她最崇拜的人就是须臾山玄徽仙君,相应的,最讨厌的人则是她。
当初,她与玄徽刚刚成亲时,葭黎在凡间除妖,归山后才知道她只是个没有任何灵脉的凡人,风风火火就来找她,非要见上一面才肯罢休。
彼时明遥正被山中其他修士为难,僵持之际,是葭黎脾气爆,一剑下劈赶走了那些修士。
扬起的尘土随风入了她的眼睛,她抬手去揉,稍微一刺激,生理性的泪水便滚落出来。
她还未来得及道谢,就听葭黎一声怒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把玄徽仙君的脸都丢光了!”
一句话骂完,明遥还没怎么着,她倒先气哭了。
偌大的仙山密林中,她的哭声震天。
明遥看得呆愣,回过神来,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方鲛绡,轻声哄她:“别哭了,我给你道歉?我不该哭哭啼啼的?”
两人都红着眼睛,一对视,葭黎或许是觉得有些丢脸,一把接过明遥手里的鲛绡,胡乱擦了擦,哑着声音威胁她:“你要是敢将我哭的事情宣扬出去,我就——”
明遥认真地看她,等待她说出威胁,可等了半晌,葭黎也没憋出来,还是明遥看不下去,接了句:“就要我好看?”
葭黎闻言,梗了梗,随即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哼:“你知道就好!”
就这般,两人便算相识了。
后来,每每见着明遥,葭黎总要对着她一顿挑刺,言语之间夹枪带棒,却在别的人效仿她挤兑明遥时,出言训斥。
久而久之,一些很看不惯明遥的修士,也只在背后里说道说道。
明遥本来就不喜与人争辩,时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加之葭黎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仙山,偶尔受伤,一闭关又是七八年。
此番相见,还真是久违了。
明遥有些头疼。
“本姑娘听说你入鬼城的事了,真是愚不可及。”一上来,葭黎便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说着说着,察觉到明遥开始走神,葭黎本有些不悦,但又想着明遥刚回来,或许是被吓着了,勉力压住火气,拧眉生硬地问她:“你坐在这儿干嘛?”
明遥暑热难耐,闻言抬头有气无力地看了眼葭黎,话到嘴边,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冒了一句:“你穿得看起来好热啊。”
红衣近在咫尺,像轮太阳。
“你!”葭黎没想到自己好心没好报,正要发火。
清醒过来的明遥连忙打了个补丁:“我的意思是,你还是穿蓝色好看。”
“……哼。”葭黎的怒意被明遥的夸奖打断,半晌才别别扭扭地冷哼一声,坐到明遥身边。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坐在这儿干嘛。”葭黎言辞之间颇为不屑,“是等着玄徽仙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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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见明遥点了点头,葭黎有些得意地翘翘嘴:“我就知道。仙山之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噢是吗?那须臾山脚下每日清扫地面的外门弟子叫什么名字。明遥懒得张嘴,只在心里偷偷反驳。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她的无动于衷,激出葭黎的不满:“你这什么表情,是不信吗?那你随便问,我从小长在仙山,这仙山之事,我可是了如指掌。”
明遥侧了侧身子看向葭黎,觉得自己命真的很苦,精疲力竭,还要哄孩子,正要随便问个问题打发她。
脑子里却忽地飘过玄岫的影子。
“你知道玄岫吗?”
声音轻飘飘地出口。
“玄岫?”葭黎闻言面上闪过迟疑,“有点耳熟。”
葭黎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明遥也只是一时兴起,见她不知,便想说算了,换个问题。
可葭黎的性子执拗,明显是和她较上了劲儿,见她要开口,伸手忙拦住她:“我又没说我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这一开始想,明遥耳边便安静下来,没了葭黎咋咋呼呼的声音,她觉得清净凉快不少。
目光放远,落在天边,夏日炎热,一团一团的云却格外好看,像是棉花糖,让明遥想起她家隔壁那所小学附近那家卖棉花糖的铺子,也不知道涨价没有,有点想吃。明遥思绪渐渐放空。
正觉超脱之际。
“我想起来了!”身边,葭黎双手一拍,高兴地开口,“是玄徽仙君的同胞阿弟。”
哟,还真知道。明遥有些意外。
“你从哪儿听到他名字的?”葭黎嘴上不停,“我都快记不得他了,那时我年岁不大,所以记事模糊了些。”
葭黎加重语气,强调自己是因年岁不大,这才记不清。
接着又悠悠补充道:“只记得,玄徽仙君的这个同胞阿弟,并不得玄清仙君的喜欢,也鲜少露面,孤僻得很。”
“为何不得玄清仙君喜欢?”明遥有些意外,玄岫很孤僻吗?不觉得啊。
“……唔。”葭黎歪头想了想,“这个太久远了,大约是他修行得不好吧。”
“偶尔会听见玄清仙君骂他,说他没用。”
他还没用?那后来不死之身的渺渺仙君从何处来的?
明遥想得正出神。
“嫂嫂如果好奇,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身后一道清风拂过,轻轻徘徊在她身边并未散开,明遥扭头便看见了玄岫。
他在殿内换下了血衣,虽然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但总算看着没那么可怜。
又被抓包了。
明遥觉得玄岫多少是有点儿东西在身上。
轻轻咳了咳,下意识又想转移话题。
这次玄岫却没让她如愿:“玄清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害死了褚点青。”
“褚点青是我和兄长的生母。”
他一连回答两个问题,随即抬眼与明遥相对,手中掐诀,隔开葭黎,上前拉近与明遥的距离:“我回答了嫂嫂的问题,嫂嫂可否也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很干净,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明遥却忽地有些紧张,想起两人挤在鬼娘子屋里的衣柜,他为她算命时,微微翕动的密黑长睫,和睁眼时,双目中映出的她的影子。
“什…什么?”明遥磕巴了一下。
“方才,嫂嫂为何干冒风险推倒兄长,避开金矢,而非先行避开?”
玄岫问得很认真。
明遥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问这个干嘛,要磕她和他兄长的cp?
明遥一头雾水。
她救的不是玄徽,是她回家的机会,可这是能说的吗?
显然不能。
明遥斟酌了一下,想着玄徽将要破境,因和离书伤心而死的大戏,可以埋点伏笔了。
于是正了正神色,答道:“我心中有他,情况紧急,我想不了太多,只求他能平安。”
这样答,应该没错吧?
明遥打量着玄岫的神色,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明遥觉得他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几分。
“原来如此。”
一声轻叹,清风缓缓离开。
渺渺仙君身上的幻痛于不为人知处,再次开始作祟。
19. 惊怒
原来如此。
玄岫得到答案,没再多说什么,匆匆道别离开。
明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怔忡,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葭黎愤愤的声音入耳,才回过神。
“他就是玄岫?”葭黎对此人很没有好感,方才她还未看清他的脸,就被他施下的术法拦下,这也太无礼了些。
明遥点了点头,察觉到葭黎的不忿,替玄岫解释了一句,“估计是太累了,不是有意的。”
“……切。”葭黎这人好哄得很,明遥解释了一句,脸色便好转了许多,“我才不会这么小肚鸡肠。”
“就是不知道,他都出来了,为何玄徽还在里面?”见葭黎没再吵吵嚷嚷,明遥回头看向紧闭的殿门,喃喃出声。
事情和她想得不太一样。
玄岫和须臾山的关系,不像典籍记载的那般剑拔弩张,回来似乎并没遭到山主责罚,反倒是玄徽,他即将破境,本该回到仙山就立马闭关,陪着她们到山主殿就已算勉强,怎么如今还在里面待那么久。
隔着一道殿门。
门内,山主的脸上,褪去了先前明遥还在时挂着的喜色,多了几分惆怅。
“玄徽,你如今破境是好事情,破境至化神,我就能渐渐将山中事务交给你打理了。”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你知道的,须臾山的那个叛仙这些年来一直在兴风作浪,你此番人魂走失,怕是也有他的手段。”
“好在,好在,如今渺渺找到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渺渺,但是他体内仙力是能压制那叛仙的利器,点青死时,将控制渺渺的方法教给了你,除非那个传说中的天命人出现,渺渺,他会一直是我们仙山的助力。你不要任性。”
玄徽垂眼站在殿中,听完山主的交代,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语气喜怒不辨。
明明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山主,此时此刻,也难以看懂他的心思。
只是仙山传承,至关紧要,他不得不多说几句,悠悠叹了口气。
“还有明遥那孩子。”
“此前你说要报恩,如今近两百年的岁月,明遥借你的仙力,所活寿数早就超过普通凡人之大限,你这恩也算是报完了。”
“你破境至化神之后,将担仙山之要务,很多事情你还是要与她说清楚,别让她——”
“我知道。”出乎山主意料,玄徽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排斥,他抬头神色郑重,“我会与她和离。”
话音落地,山主倒是微微一愣,他原本想着玄徽肯与明遥结为夫妻两百年,想来是对明遥动了心思,只是从小性格之故,人看着冷淡些。
如今将要执掌仙山,他肩上责任之重,有些事情,要让明遥知道,别让明遥还总是一副胆小怯懦,不成气候的样子。
可……和离?
“你舍得?”
玄徽重新垂眼,一字一句回禀:“本就只是报恩而已,将近两百年,这恩也算了了。”
*
山主殿之外,山雾氤氲之上。
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云间而过。
玄岫掐诀乘风,周遭云雾缭绕,不知过了多久,须臾山山腰处,他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云端坠落,坠入封着结界的深潭之中。
深潭幽绿,冰冷刺骨,霎时便淹没了他周身的幻痛。
待幻痛渐消。
玄岫在潭水中才在睁开了眼睛。
眼前,守护着深潭的灵鱼,察觉到熟悉气息,摆动着鱼尾,亲昵地围绕在他四周,轻触着他的指尖,为他唤醒他身上由鲛珠作引而成的术法,保他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玄岫则放任自己在深潭之中起伏,他的眼前,除了灵鱼身边自带着的些微幽光,就连烈日灼目,也因结界之故,难以抵达这深处。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能见到明遥的脸。
无论双眼是睁开,还是闭上。
“我心中有他,情况紧急,我想不了太多,只求他平安。”
她说这话时,神色很平静,理所当然。
早在鬼城中他就知道,明遥对玄徽的情意真切,玄徽于她而言,大概便是褚点青之于玄清。
就像褚点青死后,玄清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样,情之一字,总能叫人疯魔。
他闭上了眼,做着无谓的抵抗。
可身上幻痛消失,心底的那些微不易察觉的惊恐和怒意,却在这静谧的无人所知的深潭中,四散蔓延。
或许是因为在那怨鬼的幻境之中见她死了一次,还尚未清醒,那金矢飞天而来,擦着她的肩头而过时,他的心口一窒,躲闪不及,被金矢穿破了掌心。
惊惧。
那一瞬间,他心里生出的是惊惧。
而后,是些微怒意。
若非他借机在幻境之中,将仙力引渡给她一些,此刻金矢划破天际所连带而来的力量,绝非她一个凡人能承受。
而即便到了现在,这股惊怒也并未随着事情的结束而消散。
真是奇怪。
死有什么可怕的。
早在很久之前,褚点青和玄清便教会了他,如何去消磨死亡而带来的恐惧。
他起初是怕的,一次一次致命伤的疼痛,无边黑暗,还有那黑暗之中对着他窥伺的眼睛,都让他害怕不已。
可是害怕没有任何用处。
他还是必须在在生死之间一遍又一遍游离,直至将对死亡的敬畏磨得一干二净。
“乖渺渺,你做得很好,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你天生仙体所携带的力量。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你兄长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剑。”
褚点青只有在此时,才会给他一点善意。
他不在乎成为谁手中的剑,反正命运加诸己身,他跑不了。
唯一的好处,是他确实不再惧怕死亡。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他死了无数次,并不觉得生死之间有多么大的区别。
可现在,他的手却在水中轻轻颤抖。
明遥扑向玄徽的画面反复在他识海之中闪回。
真切的惧意做不了假。
他有些不习惯,像是大厦将倾之前的茫然无措。
睁开了眼,他举起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手背之上幽幽发着蓝光的印记是种在他体内的术法,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深潭之中溺毙。
他眸中一闪而过一道幽光,卷出细碎的乖戾。
溺毙这条路走不通,但却多的是别的死法。
唇间微微翕动,指尖随之泛出锋利的白光,手起刀落,以手为刃,他利落地划开了自己脖颈的命脉处。
血很快便染红了一小片他周边的潭水。
萦绕在他身边灵鱼开始贪婪地吞食他涌出来的鲜血。
他渐渐没有了呼吸。
浮沉之间,他一次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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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次醒来,只为消磨掉他心里那点因明遥而死的惊惧。
可惜,以往最为有效的方法在天命人面前失去了效用。
在潭水之间,玄岫的脸色白到透明。
「没有用。」他双瞳之间的茫然几乎要将他吞噬,这种感觉并不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反复搅动。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因明遥而生出惊惧。
为什么他会因为明遥冒险救下玄徽而感到不解。
明明刚一见面,他就知道明遥是玄徽发妻,她喜欢爱慕玄徽这件事他也知道,明遥所行该在他的意料之内才对。
心中惊惧夹杂着无解的怒意,在他心中翻滚不歇。
无数次的尝试和死亡都给不了他答案,也缓解不了他心中情绪。
玄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做这无用之功。
而见他不再出血,围绕在他身边的灵鱼,便开始催促他离开,在深潭待得太久,寒毒入体不是什么好事。
他索性不再逗留,往上游去,却在靠近水面时,听到细碎的说话声。
“我就说是你的错觉吧,这深潭有结界围着,哪里会有什么妖兽作怪。”
“奇怪,我方才确实看见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你这几日修行修得脑子坏掉了吧。可别耽误我去打听玄徽仙君的消息。”
“玄徽仙君回来了?”
“废话,带着那个废物凡人一起回来了,你这人怎么什么都慢一拍。”
说话人语气之中带着鄙夷,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啧啧,你说那个废物凡人还真是好命,当时玄徽仙君人魂走失,她一天到晚只知道落泪,压根儿没想去鬼城找玄徽仙君,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又肯了。现在好了,虽没真救回人,但玄徽仙君好骗得很,这一下人家仙君夫人的位子可不又坐得稳稳当当的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根本就只是贪图玄徽仙君供给给她的仙力,好得以长生不老罢了。偏偏玄徽仙君还真就吃她这套。”说话人身侧之人也随声附和。
“诶,你说我怎么就没这——。”
说话人正感慨着,突然话口落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玄…玄徽仙君?”
只见那深潭之中,游出来一人。
他浑身湿透,脖颈之间似有血迹,和玄徽仙君极为相似。
那双黑沉的眼睛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带着无形的压迫。
“你们方才说什么?”
他声音中未含怒意。
但他们二人听了,却忍不住簌簌发抖,直在心里懊悔,今日出门定是没算吉凶,说那凡人坏话竟撞上了玄徽仙君,忍不住开口求饶——
“仙君,饶了我们吧,我…我们错了,我们不该——”
话未说完,眼前人微微蹙了蹙眉。
见此情状,两人一下哑声,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声音低若蚊蝇:“我们说…说明遥她…她心思不纯,只是为了贪图您的仙力…并非对您真心。”
“你们如何知道?”
话音落地,眼前的玄徽仙君却并未如他们预想一般发怒,才从深潭而出,他周身还残余着些许水气,眉眼之间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冷漠。
方才唾弃明遥那人一咬牙,忍着心中的惊惧,拔高声音,破釜沉舟——
“玄徽仙君,这件事,仙山中的修士,人尽皆知。”
20. 和离
“仙君,并非我一家之言,明遥此人胆小懦弱,这些年来,你为她寻了那么多仙丹灵药,也没让她生出灵脉,可见她原本就与大道无缘。若是她真心爱慕您,又怎么会有脸一直消耗着您的灵力,一直死赖在仙山不走。”
说话人表情愤恨,显然对明遥十分反感,见眼前仙君神色不变,咬了咬牙,又说道:“您随便找人打听就是,我方才说的确实是实话。就连此次入鬼城寻您人魂,也定有蹊跷,从前您受伤回山,她嘴上说得好听,哭上一哭,实际上连照料你也是做做样子,每次你还没醒,她就拾掇着先回去休息了,我们,我们都替您不值。”
玄岫看着眼前状似字字恳切的修士,心中突觉无趣。
“图人仙力,以求长生不老,有什么不对?”他抬手掐诀,将身上水气滤干,“她本就是玄徽的发妻,住在仙山也理所当然。就像你们贪图仙山的术法、教习才入仙山一样,她贪图玄徽的仙力又有什么稀奇?”
玄岫原以为能听得什么高见,却不过只是两个修士酸不溜秋地嫉恨之语而已。
玄徽若连仙力也给不了她,那她为何要倾心于他。
也是可笑,他竟会在这里听两个陌生修士大放厥词。
玄岫转身欲走。
可或许是不甘心,身后的修士憋着气站起身,声音发颤,高声问道:“仙君甘之如饴,我们自是无法干涉。但敢问仙君,若明遥今日贪图你的仙力,那日后出现比仙君仙力更高的人,那她岂非会移情别恋,那到时,仙君该当如何?”
玄岫顿住脚步。
深潭周边,鸟兽虫鸣皆无,也无风无浪,一派安宁,玄岫的心绪却因那修士一句话,而生出波澜。
她若移情别恋,那他该当如何?
玄岫轻轻收紧掌心。
先前因明遥而起的惊怒,诡异地因这一句话而稍有平息。他不清楚其中原由,全然陌生的情绪转变,让他自己也难辨别此刻心境。
该当如何呢?似乎并不会有多大的不同,她还是他的天命人,不过是……玄岫看向深潭之上倒映出的他的影子,眼神微暗。
不过是他们中间没了玄徽而已。
有什么东西渐渐在识海里明晰。
是啊,原本就该如此才对,她身为天命人,哪里会有什么姻缘。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三个月的时日转瞬即过。
明遥躺在殿中,睡得昏天黑地,春乏秋困,她如今整日整日地睡不够。
自那日从山主殿出来以后,玄徽便开始闭关修炼,以求突破。而玄岫则不知去了何处,也没在仙山露面,大多数修士也并不知道仙山的玄徽仙君多了一位弟弟。
不过玄岫与她倒见了两面。
有一次是在深夜,她白日里睡得太多,晚上睡不着,便拿着借回来的鬼怪志异看得起劲儿。
殿内因设了术法四季如春,灯烛也日夜不灭。
她胆儿虽小,但偏偏又菜又爱看,便拿着书,倚着窗户看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到窗外多了道人影。
还是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她起身去关的时候,才发现。
他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之下。
明遥匆匆扫过一眼,还以为是玄徽出关,下意识喊了句:“夫君。”
叫完才反应过来,若是玄徽出关,必定是雷劫已过,那阵势怎么会如此安静。
“玄岫?”她迟疑出声。
窗外那人接了话:“嫂嫂。”
深更半夜,玄岫突然造访,明遥有些奇怪,拿着桌上的烛台,往前照了照。
这才看清玄岫脸上残有着星点血迹。
“怎么了?”她微微一愣,“可是有事要见夫君?”
明遥以为他漏夜前来是出了要紧事,需要找玄徽商量。
“可玄徽还在闭关,你若有急事,要不先去找山主?”
她回头找了能擦脸的东西,递给他,随口问了一句:“你脸上的血哪里来的?”
玄岫整个人显得有些迟钝,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安安静静地擦完脸上的血迹才开了口,却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嫂嫂分不清我和兄长?”
明遥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心想,不是,方才玄岫站得稍微有些远,又是在她和玄徽的殿内,她只是匆匆瞟了一眼,认错也很正常吧。
问这话,让她怎么接?她只能笑笑搪塞过去,故作坦荡:“你们兄弟二人长得太像,夫君闭关又久,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错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他。”
明遥说完,也不见玄岫接话,这段时日不见,相较于鬼城中,他似乎变了不少。
这大晚上的,他一个人来寻她,看着人也有些恍惚,明遥担心出事,便又向他确认了一句:“你可有什么事?”
“无事。”这一次玄岫总算是正常了些,微微牵扯出一个笑意,“只是来看看嫂嫂可还好。”
“这段时日,忙于仙山之事,这才抽空来看望,吓到了嫂嫂,还请见谅。”
像是回了神,玄岫一番话说完,总算让明遥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无事无事。”明遥扫过他手中擦脸留下血迹的手帕,心想这仙山事还真是危险重重,从前玄徽如此,如今换了一个玄岫也不例外。
之后,玄岫也没多留,简单告辞后,转身便离开了。
明遥被这一遭弄得一头雾水。
而第二次相见,在又一个月的清晨,晨雾氤氲。
殿内四季如春,院内柳树长年不败,偶有柳絮。明遥看书熬了一整晚,睡意都熬没了,起身去外院兜一圈,想吸吸氧,换一换新鲜空气,再回去补觉。
结果又见到了玄岫,他端坐在院内的柳树之下,身姿挺拔。
这一次明遥没有认错,玄岫也比上一次正常多了,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温和笑意,将放在桌上的盒子往前推了推。
“贺礼。”
这次他是来送礼的。
明遥微微愣住,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个很精致的碧绿玉镯,上面附着一些她看不懂的符文,泛着红光,有灵力在其间流转,一看便知道是上好的法器。
“无须用灵力驱使,它便能保你平安。”
她这小叔子还真是个讲究人,明遥心想,不过玄徽将要出关,和离书到手她就得走,这法器也就用不到了。
可惜可惜,早点遇见玄岫就好了。
明遥认真朝玄岫道了谢,将玉镯戴在了手上。
送完礼的玄岫也没多留,他似乎很忙,明遥注意到他比上次来见她时,似乎要更瘦了些。
可如今凡间虽仍有不少妖魔作乱,但大致上没成什么气候,仙山上其他修士,也不像玄岫这般忙碌,比如葭黎,这三个月内就有空得隔三差五便来找她,给她传些仙山中的流言蜚语。
这仙山的水似乎比她想得深很多。
明遥张了张嘴,最后却也并未喊住离开的玄岫。小说的梗概快要结束,她问了知道了,也并没有什么用处,不如不知道。
她就这么一日一日地等着玄徽出关。
三个月后,终于在某个深夜,玄徽有了动静。
风雨欲来。
不知何时,玄徽闭关之地的上空,囤积了大量黑云,雷劫一道一道劈下,划破漆黑夜空,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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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遥胆战心惊。
自然的伟力,总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几乎仙山上所有的修士都在关注玄徽此次的渡劫。
众人皆知,此次玄徽渡劫成功,那下一届山主之位基本就没有什么疑议了。
所有人都在等他。
但渡劫所花的时间比明遥想得更长,她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能像那些修为不凡的修士一样,一眼看到玄徽的具体情况。
起初还为这漫天雷光所惊讶,看久了以后,也就觉得了了,甚至还有些许吵闹,像是天上有人不停用探照灯往下面照来照去,晃得她眼睛生疼。
熬了两天一夜后,明遥终于撑不住,寻了个机会,偷溜回了殿内,倒头就睡。想着按照这个架势,玄徽这雷劫还要再渡上三天三夜。
可要不说她倒霉。
她刚睡下没多久,那厢,玄徽渡劫也就渡完了,偌大的欢呼声也没将她吵醒。
等她醒来,只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的丝竹声音。
她人还懵着。
“你醒了。”
屋内,听到玄徽惯有的冷淡音色,明遥有些猝不及防。
神思回笼的那刻,忍不住暗骂自己,该死,她居然睡过了头,错过玄徽破境的重要时候。
她慌慌张张地穿好外衣,撩开床纱,走了出去。
脑子还有些发懵,见到玄徽之后,明遥明显觉得他比从前更冷漠了几分。
若说从前至少还是有点头之交的同窗,如今大约便是同窗飞升,成了再也高攀不起的大人物了。
“夫君。”明遥试探唤他,“你已经破镜了?”
玄徽略微颔首,目光扫过她睡得红扑扑的脸颊:“我们出去说。”
来了来了,明遥心里一阵激动。
维持着面上的平和,重新将衣物理好,轻快地跑出了屋内,来到了外院边上的长廊上。
“夫君要与我说什么?”
已近傍晚,院外柳树随风轻拂,落在落日余晖之中,很是漂亮。
“明姑娘,我们和离吧。”
等了近两百年,终于等到这句话。
“我修行以臻圆满,因果道将成,不能与你再做夫妻了。”
玄徽的声音,未有丝毫起伏,在空空荡荡的亭廊中响起。
院中柳絮经风一吹纷纷扬扬飘落,明遥一个分神,刚张了张嘴,便被呛了风,柳絮入肺,一时瘙痒难耐,咳了好一会儿,眼尾都氤氲出一股薄红,才堪堪停下。
细白的手指紧紧攥住眼前之人的衣袖,明遥抬头看他。
只见玄徽眼角眉梢处尽是冷淡,比凡间富贵人间里供奉着的玉面佛像还要冷上几分。
她勉力压下心中喜悦,借着柳絮之故,硬生生逼红了自己的双眼。
“……夫君所说,可是真的?”她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滞涩,眼中水光蕴积。
眼前的仙君颔首,见她落泪,也并未生出什么怜悯,目光仍旧冷淡。
“你在仙山百年,多少也懂些保命的手段,即便与我和离,也能求得余生安稳。我已写好和离书,你只需将你的血滴在法印之上,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干。”
一封装好的信被放到她手中。
多余的话也没有再多说,仙君转身离去。
看着玄徽渐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和离书。
待殿内彻底没了玄徽的身影。
明遥才蓦地笑出了声。
眼前,那个久违的小光球,时隔近两百年再次出现。
“滴,已检测进入关键剧情,请人物准备,完成后续扫尾工作后,即可脱离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