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替嫁日常》
1. 迎亲
与山贼一场厮杀后,一场风雨过后,七零八落到处躺着的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
玄蕴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色。
纯正而热烈的,红色。
这颜色,眼瞅着就有些不对劲。
心里有些隐隐不详,玄蕴还没弄清楚方才一时片刻发生的事,眼前帘子被掀开,一个同样红通通喜庆妆容的丫鬟凑近前来,极其担心而仔细看着她。
丫鬟道:“小姐,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等等,这个称谓……
她怎么会被叫做“小姐?”
她幼时是少主,继位后是尊上。
好赖不计,宫外那些对她恨之入骨喊打喊杀的修仙教众们,咬牙切齿喊着的,也是——那个魔头,恶女。
她是术师们眼中天字第一号的反派头子,年少即位居高位,横据一方威严贯世的伏月教教主。
伏月教,当今各大仙宫正派联合,七次征剿俱皆无功而返,任凭各派正教众志成城群起讨之,俱皆无可奈何,在风雨之上大杀四方稳坐尊王的国教。以清微花宗为首,仙督为首号召发起攻击之类的,
——以皇权亲敕,万民尊奉,世人所谓“圣教”,也是术师们口诛笔伐试欲群起讨伐的,“魔教”。
玄蕴揉了下额头。
一些片段想了起来。
兄长篡位,她在亲兵掩护下,从魔宫拼死逃出,一路逃窜到了此处。
周边侍卫尽皆死去,她到底身受重伤,也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昏昏沉沉。
那时候,敲锣打鼓喜庆奏乐的声音遥远而来,她昏暗而模糊的视线里,便看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顶红鸾八喜的宫轿停在了她前方不远处。
那轿帘掀开,华贵而盛装的女子从轿上下来,那应该是新娘吧,朝她走了过来。
玄蕴还记得那新娘蹲下来,凑近了看她,像一团红雾般的云笼罩着她,那新娘抬起她下巴时指尖冰凉的触感,似乎都停留在皮肤上。
新娘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水的凉意,滑过了她的耳,“就你了,长得也不错嘛,应该不会被发现……”
有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从天灵盖涌入,新娘手心涌起淡淡的灵光,灌入了她的脑子,她随即晕了过去。
那时候,似乎也是这丫鬟,小小声喊了新娘一声:“小姐……”
回忆完毕。
玄蕴不受控制微微睁大双眼,小丫鬟一脸关切瞧着她,又叫她:“小姐?”
玄蕴抬手,就看到自己身上叮叮当当,金镯珠佩,浑身华光盈盈。
那新娘子,居然和她换了衣服!
肯定是逃婚了!!!
丫鬟见她傻愣愣瞪着眼,把一旁的凤冠递过来,“小姐,虽说还没到呢,您还是把凤冠戴上吧。”
珠光宝气的一大件物什凑到面前,玄蕴眼角抽搐,“且慢!”
张望一圈,轿中檐上挂了面小小的镜子,玄蕴望了眼,镜中人肤白深目,描红飞黛涂了新娘的红妆,但眉眼五官,确实还是她自己的脸。
玄蕴指了指自己,“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小姐。”
这丫鬟,怎么会把她当做小姐?
难道她和那新娘子长得很像?
丫鬟看了眼她,忽然如临大敌,一招手,身后四道白色幽光的影子,刹那间掠入轿中。
玄蕴还未反应过来,这四道幽影分散四处,无声缠上她的手脚。
玄蕴挣了挣,也不知是哪家的灵术,她体内灵息微弱,居然连这几道灵符都无法挣脱。
玄蕴愕然:“喂?你这是做什么?你真认错人了!你仔细看看,我不是你家小姐啊!”
虎落平阳,世风日下,人心涣散,强抢民女……
愈来愈不着调的念头在魔尊心中悲愤生起。
丫鬟见她被牢牢锁住,这才抚胸放心,对“小姐”的话不以为然。
“小姐,您别闹了,这是督主出发前交给我的锁灵符,吩咐我,你若是想逃婚,就让我把您锁住。您这一路上都闹了这么多次了,现下我们都快到了,以防万一,只能先委屈您了。”
只稍一折腾,本就稀寥的灵力更是涣散,玄蕴想骂人都没力气,“你呀,你家小姐这次真逃婚啦,你仔细看看,我和你家小姐,鼻子眼睛嘴巴,哪里长得像了?”
丫鬟便凑过来,果真十分仔细端瞧了玄蕴的脸。
玄蕴满怀期待。
丫鬟看完,一脸笃定,甚至都有了些无奈,“小姐您为了逃婚,曾经又是服毒又是跳崖,还用幻术弄花自己的脸,仙督花了小半月给您治好,您的脸我可不敢评说。”
玄蕴:“……”
仙督一词掠入耳朵,一粒粒石子落入湖中,玄蕴再度愕然出声:“仙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丫鬟对小姐的这般装疯卖傻也是见怪不怪了,好性儿道:“当然是紫仪山啊,小姐,您忘了,我们清微花宗和太殊宫联姻,夫人命我们护送您到山上,都走了一两个月了。”
紫仪山,清微花宗,太殊宫,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仙山名门,这些昔日只在她殿前由下属护法们说出的歪道派系,噼里啪啦砸在脑袋上,玄蕴一时没回过神儿,“等等……”
她这究竟是落到什么地儿了?
来不及等玄蕴呼声阻止,丫鬟回身放下帘子,刻意避开她,笑眯眯朝轿外的人们张罗喊道:“起轿,起轿,继续出发!”
风起时,轿上的小帘再度飘飞,玄蕴也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重伤的身,将死的心,拼凑在一起,她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
早就很久前,她就听闻清微花宗将与紫仪山的太殊宫联姻,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就让她撞上了这个送亲的队伍。
这支送亲队伍,从前方仪仗举起的旗帜徽章判断,这,这正是货真价实,板上钉钉的清微花宗。
过往七次围剿伏月教,主力正是这一支清微花宗,一呼而百应。
她现在,孤身一人,孤立无援,落入了死敌的巢穴。
喜庆的小调在连绵山间悠扬,朦烟远山,晴光朗日,送亲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吹吹打打,整装前进。
玄蕴无力呐喊,微弱的抗辩淹没在茫茫隆隆的乐声里,浩浩荡荡的人群只是翻过一重一重山,轻行快进向着紫仪山而去了。
*
快到紫仪山时,送亲的人们在山脚下的小镇上驻扎。
丫鬟小叶一路在她耳边日求夜拜,“小姐,夫人说了,这婚事是不错的,夫家也很不错,您嫁过去,找了个好夫婿,这姑爷未来也能借着仙督和清微花宗的势,接替下任仙督。到时候,你又是仙督夫人,没有哪位仙师更能与您般配的了,您就乖乖去吧,我们要是弄砸了差使,也会被罚得很惨的!”
多亏了小叶,玄蕴如今对这桩婚事也算摸得一清二楚了。
至于这群人为什么会糊里糊涂把一个外人当成自家那位彪悍堂堂的大小姐,就是因为那新娘对玄蕴的脸施了幻术,任何人看见,都只看见那新娘的脸罢了。
玄蕴也不是没想过解咒溜走,奈何第一是这送亲队伍看管严密,第二是她体虚力短只怕跑不远,第三更奈何是,是……魔尊如她,只擅长剑术,而丝毫不通咒术。
入了夜,落轿下来时,四周静悄悄的,这支队伍皆是仙盟和清微花宗的门人与仙师,起动斯文,这座酒楼被包了场也无一闲客。
玄蕴头上盖了帕子,小叶搀着她走,“小姐,这边走。”
丫鬟一边指引着前方的路,一边又絮絮叨叨叮嘱接下来的流程。
玄蕴叹气,都不忍心再提醒她这桩婚事早就办砸了。
这些日子,从小叶嘴里听闻的这三家种种人事,与在魔宫时她所听闻相差无几,只多了些绘声绘色的形容。
到了楼里,玄蕴红彤彤的盖帕下方,便传来两方人马寒暄客套的话声。
“清微花宗远道而来,我们迎接不周,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我们也只是遵仙督命,送小姐来宝地,还要跟宗主说声道歉,仙督近来前往南泽山窥当地阴祀之事难以脱身,夫人打点门内事务,数日后才能亲来,如此怠慢真是失礼。”
“哪里哪里,仙督勤勉尽职,凡事亲力亲为,劳苦功高,堪称我一众仙门中人表率,贵宗切勿见怀。”
就是这样。
两家约好了在山脚下会面,一旦到了仙门中,倒也没那么多民间规矩,女方这次只有母亲出席婚礼而父亲难到现场,男方的太殊宫倒是礼数齐全,做好全套迎接的礼节准备,又齐刷刷冲玄蕴打了招呼。
新娘倒不必和这些人接触,玄蕴跟着小叶上楼,这一路山行险阻,路上诸多不便,到了地方,也终于能痛痛快快洗个澡。
门内水雾蒸腾,门外人声渐渐沸杂,玄蕴扎在水里,脑子有些昏沉,“小叶,外面什么动静?”
小叶端水回来,有点抱怨的意思,“小姐,我们家的李仙师说,对方一众人都到了,唯独姑爷没来,也不知是他真忙着有事,还是存心不来呢。”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小叶哑了声,有点怯怯看着玄蕴。
玄蕴从水中钻出来,长发如瀑,湿漉漉贴在光滑的脊背上,卸了妆,魔尊真正的面容世人少见,更何况现在还有一层幻术罩面,倒也不担心一个小叶能认出她来。
她摆了下手,表示不在意,“等下我去看看。”
小叶又坚决阻止:“小姐,按规矩,成婚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这于礼不合,您不能出去。”
玄蕴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歪头看了看一脸坚定的丫鬟,叹口气道:“知道啦,给我擦头发吧。”
她便趴在澡盆边,任由小叶搓弄头发。
小叶做着手上的活儿,瞥见玄蕴背上一道贯穿的剑痕,又瞥见她闭眼时如雾般湿润的长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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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觉小姐的脸有些模模糊糊,忽然想到这些日子小姐一直说她不是小姐,心里忽也有点模模糊糊。
外面人声更高,似乎带了些火气,玄蕴扭头,叫:“小叶?”
丫鬟发着呆,“啊?”
玄蕴抬手一记刃击,小叶无声倒下。
再推开房门时,出来的人便是一身小叶装扮的玄蕴,她还没傻到下楼钻进人群去凑热闹,这一身衣裳发饰可以在楼上鱼目混珠,而楼下现在衣影交错,白的是清微花宗,蓝的是太殊宫。
到了山下,除了新娘和仆从还一身喜庆装扮,其余皆换回了本门服色。
但她不能不出来凑热闹。
这是一桩显而易见门不当户不配,却又偏偏奇妙促成了的,政治联姻。
女方不可不谓位高,其名罗黛,母亲乃是当世第一名门清微花宗副宗主,父亲则是号令四方稳坐仙盟高台的仙督。
男方相较之下,出身逊色不少,太殊宫名列七大仙门之末,虽说也是名门,但名叫沈时江的仙师虽说确是青年才俊,却只是这一宗的护法主管,而这位仙师身上,好像还有些其他不太能细说的地方,小叶当时就是囫囵而过。
沈、时、江。
魔尊精密的情报网无所不能。
三个字咀嚼而过,这位身上不太能细说的情报,便慢慢从魔尊脑海里浮现出来。
玄蕴不禁微笑,朝着楼下张望。
楼下灯火辉煌,人声如沸,两方结亲,新郎未至,议论的阴影就一点点如灯影蔓延开来。
“老李,你说那小子该不会不来了吧?”
“也是夫人太草率了,谁都知晓小姐脾气,还非强迫别人娶,这是什么事嘛!”
“听说那沈仙师也不是善茬,又碰上小姐,只怕成了亲也要闹翻天,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
“别瞎说,这沈仙师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前次围剿伏月教,若不是他从后方召众支援,我们恐怕都不能整个儿回来,他还救了你家夫人的命呢,我看就是这结儿了。”
“哼,仙督和夫人看得上他,他还摆架子呢,他父母那事儿……”
“嘘……”
玄蕴听得清楚,那帮新郎的同门听得更是清楚,一个个表情难以描摹。
忽然哪里有人喊了声:“沈师兄!”
声音又惊又惧。
蓝衣的身影便齐刷刷朝着门口汇聚而去,门口最是灯少,晦暗浓厚的人群分散两旁,便有一个身量极高的人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隔得不远不近,玄蕴觉得自己嗅到了那丝肉眼可见的血腥味。
这人,穿着一身红衣。
其实是血衣。
像是刚从血海里爬出来,黏稠的衣物贴着他高瘦的身形,他的脸虽说端正英俊,整个人又面无表情,像柄血剑直挺挺立在地上,身上的血混合着脸上的冷,浑然是个煞鬼。
同门们看着他一身触目惊心,有人颇为担心,“师兄,你这是?”
红衣鬼朝众人望了一圈,朝送亲方做了个恭礼,“抱歉,遇到些事,我来迟了,耽搁了些时间。”
他也没有别的话,扭头回来应答同门,“不是我的血。”
同门中便爆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也就是说,你把北边山上那只夜兽杀掉了?”
红衣鬼“嗯”了声,斩杀妖兽,同门崇拜,他也只是很平静望着众人,“迎亲的事辛苦你们了,我先去换身衣服。”
一众白衣仙师,听闻“夜兽”一词,脸上的不满纷纷化作愕然,彼此窃窃私语,再看向红衣鬼时,目光神态又都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喜事将近,他迟迟不来,来了又是一身杀戮进了门,这本是大不敬。
但他一旦迟来,给出的理由便是“独力斩杀了一只百年凶兽”,这说辞倒真是让人无可责怪。
众人望向私下议论最狠的李仙师,长须的中年男子无奈,仓皇起身,下意识探手,叫住红衣鬼:“贤侄,贤侄留步……”
红衣鬼闻声,回头,“前辈有何事?”
李庭鹤哑言,酝酿一番道:“贤侄辛苦,你、你这身上,你这衣服……”
他憋着句,抬眼一瞥,远远看到玄蕴,提了声气,招手使唤人,“小叶,快点下来,给沈仙师接了这衣服去洗。”
他这么一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都朝楼上望去。
玄蕴不及躲闪,忽然也没有太想躲闪的意思,笑盈盈托腮,看着楼下人。
不是所有人都如李庭鹤眼花,白衣的众人都认出这个趴在栏杆上淡定看戏的小丫鬟,彼此对望的目光,惊骇之中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无奈。
红衣鬼也循声抬头,望向玄蕴。
这遥遥的对望,玄蕴看清了他沾了丝丝血点的面容。
沈时江也望着她这声名赫赫的恶女,面上波澜不起,并没有因大宗门以势压人强抢民男强迫招婿的,半分委屈。
2. 成亲
上了山,一群人在客馆住下,太殊宫宫主随一大家子门徒下属前来,隔着帷幕见了新娘。
玄蕴客套,而宫主恭敬,也带来一个消息,“清微花宗派人来信,副宗主在前来路上,正遇魔教伏击,受了些伤,却也是不能赶来了。”
玄蕴“哦”了一声。
母亲不能来参加女儿的婚礼,这听起来不幸的消息,其实反倒让玄蕴松了口气。
目前来说,她这幻术瞒天过海,全宫上下没一个把她认出来,但若是母女,只怕不好糊弄。
她身旁的丫鬟小叶,也发出极为轻微的感叹——居然有几分庆幸。
这倒也不稀奇。
玄蕴从小叶那儿知晓的,这对母女关系很是一般,时有大打出手。这次,也是罗秋水完全不顾罗黛的意愿,强行把她许到这千里之外的太殊宫。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政治联姻。
宫主安慰着孤身在外的新娘:“仙侄不必担心,我也派人去你家府上去了,很快就会回来消息。至于这婚礼么……”
宫主习惯性想让爱徒出来解释情况,叫道:“小江?”
无人回应。
扭头一望,这场堪称联姻双方的正式会面场上,沈时江早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全场的人心,忽地都有些咯噔。
这婚礼,该不会取消了吧?
*
因受了伤,玄蕴近来总是贪睡。
教中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杀,她不止是内息失散,实际是灵脉尽断。
圣宫之乱时,兄长玄瑜联合部下七大护法围攻她一人,她拼死连续杀了七人,连剑也折了,还是被玄瑜重重击中心胸。
如今的她,也就比这些个仙门名宗刚入门的弟子们强上些许。
何时恢复?如何恢复?
茫茫然不可知晓。
而玄瑜却一定还在追杀她吧,伏月教的暗杀部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现在估计早就在四荒八方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出现,就要将她擒住奉给玄瑜。
她怎么能被玄瑜抓住?
待她归去之日,她要以玄瑜项上之血祭她的剑。
午后倦浓,暖洋洋的阳光洒落窗上,又落到床上,玄蕴睡得翻了个身,昏然便见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床边。
整个内室都像笼在一层淡淡的光亮里,这人一身白衣,温润浸在光里,也像是发光。
是梦吗?
真是有趣,怎么会梦见沈时江?
玄蕴趴在枕上懒懒笑着,胳膊却被人推了推。
那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却因午后的光融化了几分冷意,“我去拜访了夫人,她的意思是,哪怕她不来,这桩婚事也要继续。”
玄蕴有些呆,“嗯?”
这……好像不是梦。
她坐起来,看清了来人的脸。
不同于浑身是血的红衣鬼冷硬而凄丽,一身白衣的沈时江,峨冠博带,面貌都受到了周身光芒的晕染,模糊而柔软。
这真像是梦。
沈时江也看她。
玄蕴着实懒洋洋,刚睡醒发丝也乱,篷头耷眼像只被太阳晒得没精打采的猫,而他之前所见的罗黛,皆是凌厉而傲慢。
白衣仙师收敛了眉眼,遮住眼瞳里一点不为人知的晦暗。
玄蕴问:“你来通知我,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按理来说,罗黛大小姐美貌而权贵,一旦娶之,势必就能得到清微花宗与仙督的荫庇加身,正如小叶嘟囔过的,日后飞黄腾达至无上尊位,也绝非难事。
这般炙手可热的高门贵女,追求者本应如过江之鲤,偏偏诸多名门公子,无一例外,全部都对这位仙督大小姐望而却步。
只因这大小姐的脾气正如她的地位一般难以压制。
沈时江面容淡静,“所有请柬皆已发出,宾客不日就会到来,会场与婚礼流程也全部准备妥当,临时再起变更,这一笔开支对两宫来说都是不小的损失。”
听这意思,难道是心疼这点婚礼开销?
玄蕴摆手,“那就继续吧。”
她现在,别无可去,只能留在这里。
这太殊宫地处南荒,与伏月教相距甚远,又高居紫仪山,山高而术师众多,堪为天然屏障,就算是伏月教,也鲜有跋涉而来。
还有比这地儿更适合她休养生息的吗?
珠帘外的人影便沉默下来,在原地站了一刻,如来时无声般离去。
玄蕴其实还很困顿,室内再度安静,她模模糊糊看到远处小叶趴在桌上,半张脸浸在逐渐西移的日光里。
新郎新娘婚前不该见面,只是这规矩谁都没有遵守,玄蕴叫住他:“小叶怎么了?”
沈时江远远留下一句,“晕过去了。”
啧,希望不是如她痛击小叶脖颈,听说沈时江是幻剑双修的。
魔尊又沉沉睡了过去,哪怕过了许久许久,这场午后的片刻交谈,都还深深印在魔尊脑中。
在那般慵懒如梦的光亮里,那时她还不知,这场随意的决策,彻底修改了她整个的人生。
*
换上新娘的红妆,艳红的胭脂将人描摹了个遍,最后一道凤簪插在发髻上,小叶冲着镜中人笑眯眯道:“小姐,都收拾好了。”
玄蕴抬眼,镜中的女子便也朝她凝视。
他人所见的脸,皆是罗黛。
魔尊所见的,到底是她自己的脸。
玄蕴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这般的姿容。
这一张浓颜与千娇百媚,说起来极衬她的五官,如画而精致,一双极亮的眼眸与她对望。
至少,魔尊不曾见过这般美艳的自己。
玄蕴望着镜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感叹。
那名为罗黛的逃婚新娘虽无心插柳,却真是为她开了一道方便之门。
新娘这边准备妥当,便有太殊宫的人前来通晓,声音极是为难:“沈仙师有点事儿,新娘子还得等一会儿。”
小叶表面客气,“公子辛苦,今日都还忙着事务,望再去通传,不要误了吉时。”
扭过身就有点鸣不平与气鼓鼓。
玄蕴道:“人家的确是日理万机,你又何必生气?”
哪怕玄蕴只来了这道宫数日,从旁人处听来,大家交口相传的,沈时江确实是个脚不踮地每天忙得飞起的大忙人。
这宫中上上下下,大小事宜,无一例外似乎都只靠他一人打点分拨。
那日血衣迎亲,并非故意,而是不得已之过。
小叶抱胸,“凭他是谁,怠慢我家小姐,就是对我们宗门和夫人不敬。更何况,这个人居然也敢摆架子?”
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玄蕴提高声调:“小叶!”
有人推门进来,丫鬟的声音多了几分慌乱,“沈仙师。”
那脚步声只朝玄蕴靠近。
珠帘掠起,她侧旁,先是一道暗影落下,继而无声走过来一双黑色长靴。
玄蕴看不见来人,今日大婚,沈时江应还是做了一番焚香沐浴,身上泛着一阵极淡极淡的苦涩味儿。
这是什么?又不像中药,也不像书卷。
沈时江言简意赅,“东西过几日就到。”
东西?什么东西?
玄蕴一头雾水,可沈时江没有再说下去,只道:“走吧。”
沈时江接过牵红的一端,另一端早被小叶塞到玄蕴手中。
出门时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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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奏弦吹笙,拨琴弄鼓,伴随着男方女方嘉宾各自客套的招呼庆贺,从声音判断,整个偌大的广场算得上是人山人海。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天色渐暗,潮水般的声音轰轰袭来,吵得玄蕴有些头晕。
想想也是,莫论女方家世之显赫,太殊宫虽说只名列仙门第七,但在大小百家中,实则也是一流翘楚。
仙门道派一向各自为政,这次两家联合,的确是少之又少的盛事,这时候,也正是赶紧结缘识脉的好机会。
看似恭贺的道喜声中,也夹杂着不少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罗大剑师的女儿也能嫁出去!这新郎可真是一等一的好汉啊。”
“别说了,谁还不知道这里面门门道道的,太殊宫这位,不娶这仙督大小姐,难有翻身之地,这大小姐又无人敢娶,这不一拍即合嘛!”
“哼,这姓沈的小子到底是走了狗屎运,居然被罗秋水那女人看中,如今一朝翻身,以后不能同日而语了。”
水一般的声音漫过耳朵,低低碎碎,玄蕴乐得细听,这时候她就不必操心,只乖乖跟着那红绸走就是了。
罗黛和沈时江,这天差地别的两方究何凑在了一块儿?居功至伟的人物,就是这位贵胄大小姐的母亲,清微花宗的副宗主罗秋水了。
罗秋水也是贵胄,父亲是清微花宗宗主,丈夫是仙盟仙督,自身也是独成门系名震四方的大剑师。
这位上一代的罗氏大小姐,如今的仙督夫人,眼界儿倒也挺高,不是随便病急乱投医乱点鸳鸯谱,而是于堂堂皇皇诸多才俊中,一眼看中了这沈时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最终让他答应了娶自家女儿。
一圈圈繁琐的仪式完成,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乃是“签契”。
早就拟好的婚书奉到两人面前,勾银烫金的两个名字同列红贴之上。
沈时江咬破手指,在那金字上按下血印。
玄蕴刚想照做,略微抬起的右手忽然被身边人抓了一把,随即又很快放开。
玄蕴诧异朝身旁望了一下,隔着盖头看不见旁边人,抬手,却见她食指尖染了点血。
玄蕴:“……”
不知他做何把戏。
玄蕴换了只手,咬破手指,把血印按了上去。
血与金色的字交融在一起,她心里忽有点诡异的感觉——
这一整套的婚礼流程下来,到结了灵契这一步,好像她真和这个红衣鬼成婚了似的。
*
礼成,该闹的闹,该歇的歇。
夜间,红烛帐下,玄蕴吃着花生,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今日太累,她也有些熬不住,门口窗上映出一道举烛的身影,她稍微醒了点神儿。
小叶皱着眉板着脸进来,“小姐,姑爷那边派人来说,姑爷事多,今夜就不过来了。”
玄蕴正等着这句话,还不等丫鬟惊呼,摘了盖帕,“好,没事来帮我卸一下这些头面,你也赶快去休息吧。”
小叶不动,“要不要我去跟仙督告状?”
玄蕴又打了个哈欠,“告什么状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来,我落得清闲。”
这地儿是个好地方,至高至远,这婚事也是桩好婚事,无情无爱,这夫君也是个好人,至冷至疏。
这三条若是少了任何一条,她都不会留下来。
一道灯影又浮现在窗外。
玄蕴的哈欠收回一半,小叶往后一瞥,未免多了几分喜色,“小姐,姑爷来了。”
魔尊一脸苦色。
废话,这还用小叶提醒吗?
这提灯的不速之客,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3. 和离
沈时江起床的时间是卯时三刻,每天每日,从未变更。
晨起做完基础的内门心法修行,忙完这几日积攒的一些大小事宜,门外便传来些若有若无的礼乐之声,那是婚礼的乐师们正在不远处的清泉馆重复排练。
今日便是婚期了。
内室与书室相连,这些天为了操持这场婚礼,他也是很久没到墨阁去处理事务了。
门外响起叩门声,清淡的女声叫他:“沈师兄,我进来了。”
他应了声。
门便被推开,进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年轻女子,一身黑衣,皮肤是少见天日的苍白,过多熬夜眼圈有些发黑,但整个人仍透着一股冷冽生气。
这是宫主在下山历练时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身份只有他和宫主知晓,名字自然不能随宫主姓,而是随母姓。
李墨音。
少年时他奉师命,把四岁的女孩儿从那偏远乡下接到紫仪山,转眼也过去十五年了。
李墨音抱着一大叠日常文书放到窗边的书案上,垂首而沉静,“师兄,宫主说你今日若是闲时,便过去一趟,他有事找你。”
沈时江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停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挂架上,一件披展开来的大红之物,他的书房内只有黑灰青白之色,这颜色与他整个书室格格不入。
多久没有见到过这般浓艳的红色了?
爹娘倒在他面前的血泊里,那粘稠的血无声涌动在夜色里,他那一晚的记忆,是故整个都是黑色的。
他有些微的走神,李墨音看着他的脸,“师兄,那东西过几日才能拿到。”
这孩子在他手下办事,一向是尽心尽责,那东西本来说好了今日就能拿到却未能拿来,她声音都有点愧疚的颤抖。
沈时江顿了顿,便安抚一句:“不着急的,我和那位早就说好了,并不急于一时,这次是麻烦你了。”
李墨音摇了摇头,又点头。
沈时江便要去宫主处,李墨音闲聊着又说起一事,“伏月教发生叛乱,魔宫高层内斗,听闻那教主重伤逃走,现在不知所踪了。”
听见“教主”这个称谓,沈时江心中一荡:“当真?”
李墨音接着说:“魔教奸诈,把这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等我们知道的时候,据说新任教主已经继位了。”
荡开的涟漪里,泛起一些若有若无的遥远画面。
梨花如雪的春日,那小小的女孩儿,一只手牵在大人手中,另一只手挥动着朝他告别。
画面的一切都是白的,于是那女孩儿额心殷红的灵印,隔了那么多年,还是无比清晰印在他的眼里。
李墨音叫他:“师兄?”
沈时江回过神来,嘴上问道:“现在的教主是玄蕴的兄长吗?”
“正是玄瑜。”
沈时江微微沉思,“玄瑜行事风格狠绝,一朝上位,现在必然大肆镇压教中反叛势力,给仙盟送信,我们这边也派些人去盯守,免得波及民众。”
“另外,前任教主逃走,玄瑜也定然正在追踪,联系我们的线人,若有消息及时来报,最好抢在仙盟之前。”
“是。”李墨音回应,无声离去。
他吩咐完一切,将那星点般碎落的过往推拂回脑海深处,便也出门去。
*
沈时江从长廊下走过,四周传来他习惯了的那些目光,他面无表情,也习惯性无视而过。
有些门人与弟子遇到他,还是会打声招呼,“沈仙师,沈师兄,恭喜恭喜啊。”
这些声音里,也听不出太多的温度。
但他一一点头招呼回应:“是啊,多谢,今天确实大喜。”
父母死后,所有人都想杀了他。
人人都叫他“杂种”,“孽障”,“叛徒”。
其实他那时才五岁,人事不知的年纪,怎么就会是个叛徒呢?
只是那场大战太多惨烈,侥幸存活下来的仙师,将同伴之死无处发泄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他这个叛徒所生的孩子身上罢了。
沈时江进到殿中,师尊傅荷一见到他,就笑:“小江,来了?”
那时候,冒着众人唾骂,把他从众人拳打脚踢之下救出来的,就是这位太殊宫的宫主了。
身为他的师尊,又是他的养父,傅荷今日格外盛装,一身浅黄丝花纹绸袍映着师尊那张驻颜有术的脸,把他整个人照得俊逸出神。
说起来,倒是比一身灰蓝素衣的他要精神多了。
傅荷问:“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时江回答:“一切妥当。”
傅荷看着他,满意点头,微笑:“凭你的本事,远远不该屈居在我们这里,不过现在好了,有了你这夫人母家的帮衬,你未来的路就会好走许多了。”
未来的路?
他为什么总想回望过去的路?
那一条深邃黑暗,可能通往绝望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将会给出的答案,可能葬送他人生的全部信念。
这么多年,宫主绝口不提,不准他人,也不准他提起的,就是当年他父母的事。
沈时江望向窗外,婚礼正式开始了。
各路宾客依次到场,或御剑,或乘车,每有嘉宾至,迎宾的小童就会拉开花符欢迎,蓬勃的爆炸的花瓣漫天飘起,人影便一个个落下来,跟随侍者们前往会场。
傅荷又问:“今日大喜,我本不该问的,你去拜祭过你的爹娘没有?毕竟这是你的人生大事。”
沈时江收回目光:“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傅荷在身后叫他,“小江,别人的话不要放心上,你是你,和你的父母没有关系,话说我养你那么多年,你是我的儿子才对,是我地位还不够,害你被说三道四。”
他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告诉师尊,他刚才一直在看的一幕。
一个蓝衣青年站在迎宾人群中,长身玉立,挥扇翩翩,时而侧头与身边的同伴低笑交谈。
鲜衣怒马,飞扬轻狂,他只站在那里,就吸引全场的目光。
一些明眸善睐的女客们看他,便捂唇一笑,一些气势威严的长辈们看他,遥远便挥手致意。
那才是师尊的儿子。
他只是两个魔教卧底结合所生的,杂种。
*
室内幽静,红烛高照,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来客脸上,玄蕴于灯下观照这尊冰雪玉琢的雕塑。
他怎么了?
面貌还是他人所见的那般清朗而冷,眉眼却像盛了无尽的暗,这满室的光辉竟一分也泼不上去。
他不开心呢。
玉雕从怀中拿出一封白帖,递放到两人对坐面前的案几上。
玄蕴挑眉。
这看来便是他白日所提的,“东西”。
不同于婚书,和离书是一封素白的长帖,只是帖上的末尾,也如那封婚书般印着两个金光的名字。
沈时江抬眼看她,投过来的眼神,毕竟是冷淡的。
“你之前让我签的,我签好了。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此书,我们两宫联姻事关重大,我答应帮你签这份和离书,你也同意在我们太殊宫长居一年,和离的事我会慢慢向宫主和师母透露,一年后你想走便可走了。”
玄蕴忽然明白婚礼时他那奇怪的举止,有些感叹,“那时候要是用你的血,是不是现在就不用再签这个了?”
话虽如此,看来那罗黛真是准备得滴水不漏,婚书与和离书同天签订,这本来就是一桩为了应付长辈而结合的婚姻。
沈时江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玄蕴心内有点不祥,难道这是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么了?”
“没什么。”
沈时江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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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血为引,抹了他自己的名字,玄蕴也跟着签了和离书。
沈时江看了看,收书入怀,又看向玄蕴,“如此,你我之后井水不犯河水。”
玄蕴微笑。
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没想到这阳奉阴违的两人,比她想得更齐全。
沈时江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回首,紧紧盯着灯下女子。
玄蕴抬眸,“还有什么事吗?”
沈时江望着她的脸,“忘了说,我必须提醒你一点,这里不是仙盟也不是清微花宗,为了仙督和罗仙师,望你在这个地方安生本分,如果真犯了错,哪怕你是我名义上的夫人,我也只会按照门规处置。”
玄蕴没说话,起身,走了几步,走到沈时江面前。
沈时江愈发看清了这张脸。
她的脸上朦朦胧胧,这是幻术的标志。
罗黛灵力深厚,若非是顶级幻术师,也不能识破这层伪装。
这个女子,自来山上,除了睡觉便是睡觉,全然不是在清微花宗那个跋扈骄狂颐指气使的脾性,这大抵不是罗黛。
这个人,是罗黛找来当替身的么?
某种意义上,这个不知面目的新娘,比罗黛更危险。
玄蕴开口,“不行。”
沈时江面无表情,“你什么意思?”
站得很近,她身量在女子中堪为鹤立,沈时江却还能压出她一头来,在她眼前倒下些许威峙的阴影。
玄蕴扬唇一笑,戳了戳沈时江的胸,“哪怕我只是你名义上的夫人,哪怕我只在这一年,若有任何纷争波折发生在我身上,你必须站在我这一边。”
沈时江细细看着她,略想了一想,便答应了声:“好。”
或许他还得投出一只眼,时刻注视着这位李代桃僵的夫人。
*
次日。
新人夫妇需要去尊拜高堂。
这仙宫规矩并不严苛,玄蕴换了新装,小叶给梳了个轻巧的发髻,沈时江在门外静默等待,片刻后,两人便一起去拜见宫主与夫人。
英俊宛如兄长的师尊,华贵艳丽又像姐姐的师母,一看就是长期生活优渥养尊处优的两个高位者,身上萦绕的氛围,只与陪立他们身侧的那位少主儿子相称得宜。
沈时江,本来气质就冷,今日还很敷衍穿着一身灰蓝色,玄蕴看了看,只与昨天夜间来访时那件在花纹上有些不同。
他在这一大家子的光辉照耀下,那张足以撩人心神的脸,看着也只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尘灰,整个灰头土脸。
玄蕴一一应答着这宫主家的三人,又有一人从门外进来,娇小玲珑如黑蝶,一张略微发青而憔悴的脸,倒是与沈时江如出一辙。
李墨音先向玄蕴点头招呼:“师嫂。”
傅荷笑而上前,招手,把李墨音又推到玄蕴面前,颇为爽朗道:“小黛,这是小江从小带着的师妹,名叫李墨音,今年也十八、九岁了,她一直都在墨阁帮着小江办事,很是聪明伶俐,以后她也算是你半个妹妹了,你有事就找她,没事也多提点提点她啊!”
玄蕴微笑客气,“这是自然。”
经由宫主格外推荐,又要宫主在仙督大小姐面前格外强调的人,必不是一般人。
她望了望李墨音,也看了眼傅荷,随即又将目光扫过剩下另外三人。
除了沈时江静如老僧,诸人脸上皆挂着不知真心的笑意盈盈。
魔尊心内咯噔又疑惑。
她无所不能的情报网,除却各种战略情报。甚至会将各大宗门世家高层的各种秘辛,也都巨细无遗收集起来。
或为作战策略的参考,或为拿捏敌人的黑料。
这李墨音,就她所知,就是这太殊宫宫主傅荷的私生女嘛!
这看起来其乐融融无比和谐的剩下一家子,究竟是知不知道这个事呢?
4. 受袭1
省亲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的晚秋时节。
玄蕴搬到沈时江所在的太渊馆,便看到沈时江正同李墨音说着话,身旁也是一群人,正从房中依次搬出些箱子。
小叶拉了拉玄蕴的袖子,“小姐,你看……”
玄蕴眯了眯眼。
廊下的二人也看到了玄蕴,俱是一般冷淡的面孔。
玄蕴走过去,又望了望四周人影,“这是怎么回事?”
人多口杂,沈时江说话很是简练,“我准备搬到墨阁去。”
玄蕴倒是明白他的意思,这话的原意,其实应当是——
既然你我和离,我就不住在这儿了,我要搬走。
玄蕴一抬手,语调冷淡,喝住这些还在搬个没完的侍从们,“都给我停下!”
她虽是个外客,人影们倒很听话,刹那就停在原地。
李墨音没什么反应,沈时江皱了眉,“你又打算做什么?”
玄蕴对他不算客气,“谁让你搬走的!”
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现在四周这些仆从们,看着老实低头,估计一个个都把耳朵撑得老高。
玄蕴再接再厉:“沈时江,你有没有把我当回事?我俩成婚还不到十天,你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做,你太殊宫就是这般为人之道么?”
沈时江眉头皱得更深,一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两人眼神对视,剑拔弩张。
片刻后,沈时江道:“我非要搬走。”
他面孔还是冷,看着却不是生气,说这话更有种小孩子的赌气。
他看来的确是不擅长应付女人。
玄蕴冷漠一笑,摸了摸头发,满是珠翠棱角,这小叶给她捯饬的,太扎手了。
不过现在,倒是很具有罗黛的气质吧!
玄蕴道:“你弄清楚一点,不是你要搬走,而是我要赶你走!不是你不住这儿了,而是我嫌弃你!”
她不是罗黛,但现在么,毕竟因罗黛的身份嫁了人。
魔尊从来都是生活在万人仰望的目光中,受不了一点儿指指点点。
沈时江的脸一下子彻底黑了下来,李墨音听到这儿,一直淡定着的人,都有些无措望了望师兄。
玄蕴看到他嘴唇紧抿,看着很像是要说什么话。
比如“那你现在赶我走吧!”“你嫌弃我好了”之类的……
然而,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最后依旧是一言不发。
玄蕴笑起来,这场交战,谁胜谁败,不言自明。
“记住,我让你走你才能走,否则你不能走!”
魔尊说完,不再看这两人,拂袖,转身离去。
小叶与一大帮仆从无声跟随,默默地,默默地,把大箱小箱的东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搬回了原处。
事后,傅荷亲自上门道歉,“小黛啊,小江性子就是这般,你且包容包容。”
院中枫红如火,玄蕴一本正经端坐树下茶几前,正喝着茶,也给登门拜访的宫主端过去一杯。
玄蕴说话温温柔柔:“也是怪我,一不小心发了火,让沈时江在众人面前丢了丑。”
她说着,含笑,故作娇羞,瞥了眼站在傅荷身后的沈时江。
仙师挺拔如树,背手,斜视其他方向,看着誓要与周遭枫景融为一体,只是他还是一身灰蓝长衣,到底格格不入。
魔尊忽然有着些许的冲动,想要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
岁逢遥遥,别来无恙。
小时候的哥哥,生气时就习惯背手,一副高傲又目中无人的模样呢!
可是……说了又能如何呢?
唯一确定的是,与沈时江这般斗来斗去,应该是她这段低调漫长的疗伤时光里,唯一的乐趣。
魔尊笑意加深。
*
黎明微暗,玄蕴还未睡醒,窗外便传来些许轻微动静。
翻了个身,小叶推了门进来,玄蕴迷糊道:“又开始了?”
小叶连忙把门关上,把门外声音隔绝了一点。
小叶说话有点无奈:“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姑爷本来就是个大忙人啊!”
玄蕴更是无奈,拉过被子,把头捂在里面,屋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黑暗的寂静里,魔尊不能不承认自己有些懊悔。
屋外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动静,沈时江和她同居一院,分房,互不来往,也算各自安好。
只是,沈时江很忙,魔尊自认也是个勤勉事务的当权者,她在位时,却还真不如这位沈仙师。
他的一天,总是从夜星微隐开始,又以夜星微隐结束。
他大半时间待在墨阁——这甚至不是为了躲罗黛这位刁钻蛮横的夫人,而是他真得忙得脚不点地。
他小半时间,也会留在太渊馆——按着宫主的说法,宫主命令他不许冷落怠慢了新婚夫人,沈时江必须隔三差五就在太渊馆出没露面。
他就在太渊馆,继续那些在墨阁还未完成的事务。
偶尔听闻窗外人声脚步声纷纷,便知沈时江的那些下属,也各个如他这般拼命十三郎不很惜命,清晨深夜,直接前来太渊馆商议什么大事了。
睡了回笼觉起床,天光明亮,屋外动静消停下去,墨阁那一帮子当然还是去了墨阁。
小叶伺候玄蕴梳洗,玄蕴问:“听动静,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小叶梳着玄蕴的头发,“我也不太清楚,听说门内有仙师受袭,目前重伤昏迷,应该是这事儿吧。”
玄蕴“嗯”了一声,小叶又道:“夫人又叫您过去。”
这太殊宫唯一能被称作夫人的,自然就是宫主傅荷的妻子,也是前任宫主的女儿,苏明媚了。
丫鬟的语气,未免带着些不忿,小叶继续道:“这次成亲,要是夫人来了就好了,料定那苏夫人不敢这么放肆。”
分明是这位苏夫人主动召见,而小姐每每到来,这位便有各种各样的事忙了起来,小姐也不能走,一直等着,一等常常就是大半个上午。
玄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我知道。”
用过早膳,苏明媚那边又派人来催,小叶可谓是个人精儿,说话从来圆融,这时候也没个好声气,“知道了知道了。”
玄蕴望着丫鬟满脸苦色,都忍不住发笑,想了想,“你去通报,就说我今日要去墨阁,不能前行。”
说到底,其实她也懒得去了。
这苏夫人和罗夫人之间的秘事,魔尊的情报网也没有捕及。
小叶只是清微花宗一个小丫鬟,又年轻,对上辈的事不甚详知,玄蕴听过的囫囵,便是这对昔日的闺阁密友,而今早就是死对头。
如今,死对头的女儿嫁进来,勉强算了半个儿媳,这位苏夫人便端足了当家主母的架势,时时日日常唤玄蕴过去。
自然么……只是为了耍耍主母的威风。
不过按魔尊的想法,这其中门道,恐怕还另有一层。
小叶给玄蕴端上茶水,有些惊讶:“您就用这个借口?苏夫人那边……”
玄蕴起身,很是正经:“谁说这是借口,我真打算去墨阁逛逛呢。”
小叶看着还是有些顾忌,玄蕴拍拍她,淡淡笑着,“别担心了,我想不去就不去,我这次不去,她既不能拿我怎么样,以后也不会再叫我去了。”
小叶严肃起来:“是”。
玄蕴喝完茶,慢慢道:“我去墨阁了,你不必陪我。”
这桩联姻,罗黛无论如何算是低嫁,她有各种各样说“不”的权利。
而,苏明媚也好,傅荷也好,这宫中任何人,其实都拿罗黛无可奈何。
魔尊发自内心,再次感谢那逃婚的大小姐,只因罗黛尊贵又傲慢,她哪怕只是模仿她的任性与叛逆,便都可以随心所欲了。
*
玄蕴的视线,先在门匾上恢弘大气“墨阁”两字上停留了片刻.
依靠山崖而建的一座极宽极大的庭院,其中亭台楼阁,交致错落,守门看了驻足而立的靛衣女子,忙不迭上前迎接。
“少夫人,要去通报吗?”
这个称谓……沈时江不愧是被当亲儿子养的。
不过,别人喊沈时江是师兄或者仙师,一叫她,便是这个称谓,看来罗黛这外来人的地位都压了沈时江一筹……
玄蕴觉出了几分令人发笑也有些发苦的意味,“不必。”
进到里面,白昼也可见楼中灯火通明,正是众人热火朝天忙着处理宫中各种事务的时候。
径直上楼去,玄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四周看着忙忙碌碌的人,做事的动作慢了下来,却又都匆匆避开了她的目光。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罗、罗师妹,你是来找沈仙师?他现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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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阁里议事,要找人去给你通报吗?”
玄蕴摇头,谢了声:“不必。”
只因她说了谢,这人眼神更是惊骇了些许。
魔尊叹气。
她尽量保持了低调。
可是,罗黛这仙督大小姐的身份,一方面是可以让她无视其他人,另一方面,却也让她卷入风口浪尖与无数其他人的视线。
周围的人群如鱼影般在幽亮昏暗的内厅内游曳,她在哪里都扎眼,最后便去了沈时江的书房。
门边侧座有候客的小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玄蕴道:“怎么?我不能进去?”
小童低头:“哪里哪里?”就帮她开了门。
书房里,放眼望去,除却那扇宽大的明窗,其余地方只有一片暗色,书卷古籍沿着书架,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上,他在太渊馆的书房也是如此。
眼前似乎浮现那个少年曾经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书架,孜孜不倦看书的劲头儿,那时候她折了枝梨花兴冲冲跑进屋内找他,纷纷扬扬的花瓣,全洒在了他的书页上。
魔尊也没发现自己唇边露出了些许笑容。
隔着不远处的内室,隐约传来些许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这是用了呼雾咒,保证无关人等不能偷听。
玄蕴继续东张西望。
一张宽大的案几,笔墨俱全,一枚黄灿灿好似橘子的玉石镇纸,在桌上那盏小小明珠高悬的连枝灯旁,摆放着数摞各色文书,看得出阅者很想保持着这文书的堆叠整齐,可是又架不住这一堆一堆文书似乎源源不断高高码成了几座大山,便很是敷衍随便堆了堆。
这里,和太渊馆那边,也是区别不大。
玄蕴觉得有些无聊,刚想走人,耳旁的声音却清晰了起来。
先是依次退席的脚步声,紧接着,那冷淡没啥人情味儿的沈时江说了话:“容衣,你留一下。”
一个清朗通透的声音便回复:“是。”
片刻后,内室听起来只剩他们两人。
沈时江问:“先前请陈仙师检查你的课业,你的剑招怎么还在练第七步?”
傅容衣有点哀嚎:“师兄,我现在很辛苦啊,又要学自家那套,还要学罗家那套,还要和师尊天天斗剑,被他打得惨兮兮的,当然学得慢了。”
沈时江说:“别找借口,罗夫人那套自创剑法,与我们家这套相差无几,你只是在学一套罢了,还这么拖拖拉拉。”
傅容衣有点愤懑:“师兄你又不是剑师,你哪里懂什么剑术,你不能指点我。”
沈时江的语气平直:“我看得懂。”
玄蕴一愣。
当年在山谷时,他的确所学是剑修,就连那位一向沉默安静的夫人,看到哥哥行云流水施展剑法后,也露出了难得的夸赞笑容。
她现在还记得夫人和那位叔叔说的话,“小江在剑术上看来颇有天赋啊,未来说不定能当个大剑师呢,哈哈哈。”
沈时江为什么放弃了?为什么不再用剑了?
傅容衣又道:“师兄,你就别老盯着我,你新婚燕尔,多去陪陪你那位夫人啊。”
一个女声,立刻冷冷响起:“傅容衣,收回你的狗屁。”
玄蕴有点惊讶,细想也正常,李墨音的确形影不离跟着沈时江。
不知房内情景如何,三人似乎沉默了一大会儿,玄蕴自觉再听下去,就真是偷听,又要走人。
沈时江又道:“这次联姻,我们门下可以在仙盟多拿到五十个名额,我刚清点了一份人选,都是很优秀的门人和弟子,他们的前途便有着落了,来日七席参事选举,这些人也将成为师尊的支持者。”
他语调毫无波澜,充满算计,
“还有,清微花宗要拨送十个御术师调到我们这儿来,墨音,你的剑法和容衣不同,我特别请了他们家的一位剑师对你指导,你准备好见师礼,之后随我去拜访。”
傅容衣的声音明显少了几分底气,“师兄,都怪我,一时说错话了。”
沈时江很平静,“说什么呢?来日,不是你,便是我,甚至还有墨音,你我三人,必须有一个成为四席参事,我和罗黛成婚,也只是计划之中的事。”
这话说完,在玄蕴预想之前,内室的门便哗啦一下被人推开。
室内三人,两男一女,望见门外站着的玄蕴,就连沈时江,也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5. 受袭2
室内气氛一时凝然。
“你来做什么?”
沈时江和她说过最多的,似乎就是这句话。
玄蕴挑眉,“和我一起去见苏夫人。”
沈时江没什么反应,李墨音亦低垂眼眉,那个蓝衣高冠的青年,却带了点疑惑朝她望过来。
青年似乎要往前走上两步,沈时江抬手止住,朝两人一瞥。
他倒也没说话,身后两只便无声从内室另一侧退下了。
沈时江将内室门重新关上,走到玄蕴身边,“走吧。”
玄蕴都有点惊讶:“你知道我要找你什么事?”
沈时江径直朝门口去,头也不回,“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他说得就像早上的餐食是包子那般轻松平常。
这话……真是听得让人脊背发凉。
替嫁而隐居的魔尊,都有些心惊担颤。
他,他,他究竟知道啥?
这,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两人出门,坐在门口的小胖登时立起来,“师尊,这,我,少夫人她……”
沈时江瞥去一眼。
小胖的脸好像都白了几分。
玄蕴对这个称谓有点诧异,这小童身形纤瘦,一点也不胖。
她倒还是解释了几句:“不关他的事,是我让他开门的。”
小胖讪讪看着两人。
沈时江便又看了她一眼。
因他前番那句话,他这一眼,玄蕴就格外有点浑身发毛的感觉。
并不是错觉,他这次看她的眼神,确实格外意味深长。
*
太殊宫的主宫是明馆。
去到明馆,听差先见到玄蕴,看着很是客套笑盈盈上来,“少夫人,您来了……”
每次便是这般的流程。
先对她笑脸相迎,再将她引到一处坐下,最后空冷落一大半天光景。
玄蕴身后一个大高个随之出现,在听差面前投下浓厚暗影。
听差脸色有些微妙:“沈仙师。”
沈时江点了点头。
听差麻溜说:“我马上去叫夫人过来。”说完一溜烟没了影。
片刻,真就是片刻。
她先前来时,这位夫人总是踩着日头姗姗来迟,这一刻,袅袅而来的华妇,身后呼拥跟随的丫鬟仆婢,无不表示谁才是真正重要的来客。
苏明媚容貌秀美,又常修驻颜术,看着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两个晚辈打了招呼。
苏明媚笑着,看着两人,做着很夸张的惊讶:“哎呀,不是不来了么?”
这过分的热情,不能不说是另一种无声的挑衅。
玄蕴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应付,沈时江平静道:“师母,以后没事不要找罗黛了,诸人各有闲忙,你与她性情不同,来往多了未免碰撞。”
玄蕴回头,沈时江也正注视着她,还是看得她浑身发毛。
她因此瞥开视线,沈时江说他什么都知道,这果然名不虚传。
苏明媚的笑,凝在脸上。
沈时江的话直来直去,刀锋般刺向面前这一大帮女子,便见面前亮光漾漾,一群珠钗们接首碰撞,些许声音如不可闻的暗影在人群里颤动起来。
沈时江又道:“如果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这便是客气的拜辞了。
从来时,到离去,也不过片刻。
*
明馆距离墨阁相距甚远。
出了门,同行一路,沈时江只是沉默着前行,玄蕴和他并肩,一直走了好半天,玄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跟着沈时江在走。
沈时江要去的地方想都不用想啊喂!
再走下去,她又要溜达到墨阁去了喂!
太渊馆和墨阁离得可不近呐喂!
她一停下,沈时江也停了下来,扭头过来。
眼神还是那般难以捉摸。
玄蕴再一次浑身发毛,她抱胸,把话挑明:“你一路上都在看我,怎么,不是为了那仙盟几十个名额和你师尊还有你的四席知事之位,难道真爱上本小姐了?”
她这话一出,沈时江倒变得正常些许,那般冰冷,不近人情。
沈时江道:“以后有事找我,让李墨音代你通传。”
玄蕴自知,自己对于墨阁而言,确实是位不速之客。
他究竟怎么知道她的所有事?
他怎么能做到?
他忙得一天到晚不吃饭,衣服好像也不怎么换——
玄蕴近来发现,沈时江所有的衣物俱是灰蓝,说是他喜欢呢,也看不出这颜色如何就与他相衬,唯一更可能的说法是,他恐怕是一次性让裁缝做了十几套颜色款式俱皆差不多的衣物,轮换着穿不操心罢了。
一个连穿衣吃饭都不甚上心的人,居然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魔尊想到了一个可能。
心脏都被攥紧。
玄蕴嘴上还是不饶人,“谁想去啦?你既知道,何不早来?婚夜之约,沈仙师你是否忘得一干二净?”
沈时江的解释,无力又苍白,“我很忙。”
玄蕴却也无法再说下去。
沈时江说了这话,便望向别的地方。
模样神情,是在逃避。
与其说是逃避着面前的罗黛大小姐,还不如说他在逃避着先前那位夫人。
小叶说,苏夫人一直找罗黛的麻烦,只是因为罗秋水的缘故。
但……
恐怕还有这位的缘故吧。
玄蕴一时惘然。
远远有身影前来,慌里慌张,李墨音难得有这般模样。
“师,师兄,陈师兄他快不行了。”
陈?小叶早上嘟囔过,听来是那位受袭的仙师。
沈时江骤然宛如换了个人,疾步便上前,要去应和李墨音,走了几步,却刹那又回转。
“她讨厌的本来是我,不该让你承错。这次,是我怠慢了。”
他说话不急不缓,平淡如水的声音,浸在秋风里缓缓送来。
罗衣飞起,一时遮挡了他的面容。
玄蕴还未回话,沈时江再度转身,行色匆匆,直朝着墨阁方向去了。
*
自那日起,沈时江约莫七天不曾在太渊馆出现,李墨音倒是多次前来,拿些文书或是沈时江的换洗衣物。
玄蕴清闲许多,在庭院里逛来逛去,丫鬟望着自家小姐,都不免都生了几分恨其不争的意思。
玄蕴正端详着手上一片巴掌大的枫叶,丫鬟走过来,“小姐,你也太消停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啊?”
玄蕴瞥了眼她:“怎么了?”
小叶跺了下脚,瞥向远处,压低声音:“不说别的,就算小姐不喜欢姑爷,你怎么能让姑爷一直留在墨阁呢?那边可不止他一个人啊。”
玄蕴明白了她的意思,打着哈哈,“没事,你想多了。”
小叶更是上头,“我才没有,这地儿都传遍了,那位自小跟着姑爷长大,朝夕相处,也唯独她对姑爷忠心耿耿另眼相看,谁敢说其中一点事儿都没有?”
玄蕴揉搓着枫叶,“那不是师妹吗?”
她不急不躁,对这潜在情敌视若无睹,小叶更是着急:“小姐……你怎么这样儿啊?”
丫鬟都快急哭,差一点脱口而出——这都不像原来的你了。
真正的罗黛大小姐,哪怕不是她喜欢的东西,只要归属于她,别人就不许沾染分毫。
小叶心里有些模模糊糊,望着玄蕴。
李墨音走了过来,很知礼,“师嫂,我走了。”
玄蕴也笑着招呼她,“辛苦你了,墨阁那边怎么样了?”
李墨音皱眉,忧心忡忡,“陈师兄的命好歹暂且保住,只是,若不能找到解毒之法,只怕撑不了太长时间。”
“应该请药师来看看吧。”
“自然是请了,只是没有药师说能解这毒。”
两人寒暄几句,李墨音拿了东西,亦是大步疾走而去。
小叶有些走神,玄蕴也发现了。“小叶,你在发什么呆?”
小叶看了看玄蕴,没说话。
站在日光下的小姐,正很有兴致对着日光照着她手上那片枫叶,好像好像鉴宝般,细细看着略微透红的叶脉,唇边的笑容也如这秋日和煦。
小姐……记忆里的小姐,有过这般平和温柔的时刻吗?
*
将近黄昏的时候,玄蕴正坐在枫树下的桌前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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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灰扑扑的身影从门外而来。
那张脸比数日前更憔悴了,下巴有刚生出的青茬,发冠还是整齐,一些发丝却不安分乱腾着。
玄蕴正捧着碗,都还咬着筷子,沈时江暗沉看向她,身后是愈发浓暗的暮色。
不知为何,魔尊感觉,沈时江这次一定是来找她的。
玄蕴道:“回来了?你比之前又瘦了些,要不要吃饭?小叶,添双碗筷……”
沈时江抬手,在黯淡的黄昏里盯着玄蕴,道:“不必了,小叶,你先退下。”
小叶看了看两人,无声退下。
丫鬟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夕阳,枫叶,昏暗的人影,小姐和姑爷对望,彼此脸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晦色。
丫鬟不安,眼前大片大片的红与黑交织,好像……
会有不详的事发生。
玄蕴放下碗筷,沈时江还是站在桌边,静静道:“师尊让我查一查送亲时你们清微花宗被袭击的事,近来很忙,今日才有些时间过来问你。”
那陈仙师受到袭击的事,据说让整个墨阁鸡飞狗跳,而半月前送亲的事他也没落下,还在孜孜不舍调查。
这份一心多用的本事,不愧于他现在这幅尊容。
玄蕴面色如常:“你问吧。”
她也很想知道,沈时江现在所知道的事。
毕竟“你的事我都知道”,这话实在骇人听闻。
沈时江沉沉问话:“当时的事,你还有多少印象?”
这位看来是个老手,说话滴水不漏。
玄蕴于是也编排了一番。
“我一直被困在轿中,只听到轿子外面有一群人喊打喊杀,还没出去,也不知是谁用了符术击中轿子,我就直接昏过去了。”
她也不算说谎,她当时确实是晕了过去。
“听小叶说过,袭击你们的是一群山贼,偌大的清微花宗,一群山贼怎么打得过?你觉得那群人是山贼吗?”
玄蕴道:“我觉得不是。”
沈时江轻轻扭头过来,盯着玄蕴的眼。
玄蕴摊手,淡淡道:“想想也知道,普通山贼哪有这本事和胆量?更不用说,知道送亲路线和时间的,当然只有我们各大仙宗。”
玄蕴微笑:“沈仙师,凭你的脑子,应该不难猜出这场袭击的身份来历吧?”
沈时江眉头皱的更紧,仍是盯着玄蕴。
玄蕴硬生生忍住冲动,不去摸自己的脸。
魔尊有种奇异的错觉。
沈时江似乎正透过罗黛的脸,努力在看她的脸。
搞什么?
沈时江主修是符师,他确实也修习幻术,却不曾听闻他在幻业上有所大成。
他这样子,分明是在分辨她的脸。
玄蕴也紧张,不自觉站了起来,“你……”
门外又传来一声轻喊,“师兄,听说你到这儿来了?新请的药师到了。”
这声音一打岔,院内两人都朝门边望去。
李墨音在前,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叟,李墨音向医者介绍:“辛先生,这就是我师兄,你有什么法子,先跟我们说说看。”
年迈的老者佝偻着腰,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李墨音指着的两人,跟着她朝院子里走来。
沈时江看到医者,表情放松些许,上前走了一步,“辛医师。”
“喂”,玄蕴觉出些不对劲,也上前一步。
两道黄色光芒刹那悬浮于空,刺破黯淡的夜空,直直朝着两人飞速袭来。
玄蕴下意识想要拔剑,腰侧空空,前方的沈时江捻指作诀,浑身衣衫飞浮,近乎黑夜的半空中,一道灵符刹那消失。
玄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觉眼前一黑,一团坚实带着些许苦味的黑暗彻底笼罩她,有人牢牢抱住了她。
“沈时江,罗黛,我要杀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老弱的医师被按在地上,声嘶力竭爆发着一声声咒骂。
李墨音也嘶喊着:“师兄……”
沈时江浑身的血,正如大雨哗啦而下。
说真的,他这身上,这淡淡的苦味是什么呢?
浓厚的血腥很快盖住了他原本的气味,她实在不解,也闻不到了。
6. 受袭3
太渊馆一片人仰马翻。
恍惚着好像在一瞬之间,就发生了很多事。
玄蕴匆匆打开第一个箱子。
她到沈时江的书房很多次了,这还是第一次进到沈时江的卧房。
这箱子里尽放着些陈年旧册。
玄蕴放下箱盖。
“来了吗?来了吗?药师来了吗?”
李墨音正在大呼小叫。
第一次听见这女孩子大呼小叫。
“快拿水来,不,快拿妙灵丸来,师兄身上的血止不住!”
男性的声音,压抑不住的暴躁。
太殊宫上下,一致公认少主风度翩翩修养绝佳,傅容衣也在吼。
“来了来了。”
小叶,还有其他仆从们,屏风后的人影来来回回,穿梭不停,一直不断在回应着这句话。
玄蕴迅速打开第二个箱子。
一打开,里面华光璀璨,晃射人眼,就连坐拥整个西荒的魔尊也震惊些许。
全是金玉珠宝法器,就跟路边捡来的石子,又是收集了很久的石子,马马虎虎堆满了一整个箱子。
里面的这些玩意儿,肉眼可见的积灰,看得出也是很久没打开了。
关上箱盖,第三个箱子里,鼓鼓囊囊放置着几个偌大的包袱,略微拆开一看,只是些厚衣被褥,并不是这个时节的衣物。
玄蕴再度张望,另一侧墙边还有几口箱子和一个立着的雕花柜。
方才李墨音让她来拿一些更换的衣物,她看来一时弄错地方。
“这是怎么了?”
傅荷也来了,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场景,一时有些慌乱喊着爱徒:“小江?!”
他随即又立刻提高音量,“这是怎么回事?”
“爹,那叫辛洪的药师,假说可以帮陈师兄解毒,墨音就把他带来见师兄,谁知道,这老疯子一见面就甩出两张灵符,师嫂没挡住,师兄替她挡了。”
“师尊,这符是杀生符,师兄直接中了杀招,他浑身上下血流个没完,我们怎么都没办法给他止血!”
玄蕴抱着沈时江的寝衣,出到外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榻上的沈时江。
众人围着他,而他躺着的身下长塌,已经全染红了。
榻上的血,正顺着榻的边缘缓缓流落下来。
他浸在血衣中,比在迎亲时初见,还要苍白。
全然没了血色。
玄蕴把衣物拿过去。
周围人却都没说话,纷纷望着正在念咒的傅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傅荷微闭着双眼,嘴唇翕动,十指聚拢,额心也泛出灵光。
聚拢的手心里,慢慢生出一团越来越亮的金光,傅荷睁眼,把这火焰般的东西托放到沈时江身体里。
做完之后,他整个一趔趄,门人弟子纷纷上前扶住,“宫主!爹!师尊!”
傅荷面色也如沈时江一般苍白了,看起来极累,他环望一圈,“我没事,小江身上的符术,我以克生咒给他解了。”
杀生符,克生咒,这些都是仙门术法中,至深至艰,最是晦涩难通的秘术。
若非顶尖术士,绝难参透其中玄妙。
傅荷,在咒修一门,本是排列榜首的人物。
玄蕴走过去,“墨音,衣服我拿来了。”
李墨音无言接过衣服,傅容衣指挥着众人:“快搬张新塌过来,还有准备水,药也快去熬煮。”
傅荷看着三人,“小黛,你们也辛苦了,都去换身衣服吧。”
玄蕴望了望自己,她身上也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一身靛衣粘稠贴在她的身上。
都是沈时江的血。
她也如红衣鬼一般了。
*
换完衣服,再去到太渊馆的正殿,一堆人正乌泱乌泱围聚在傅荷背后。
这位宫主,号称太平宫主。
一向是不管事的。
脾气性格也很好,很是受门人弟子们爱戴。
不过现在,全场都站着,唯他一人坐在主位上,他不发一语,殿里也是鸦雀无声。
玄蕴悄无声息走过去,傅容衣瞅见她,嘴巴张了两下,算是打招呼。
玄蕴没看见李墨音,本以为她是去照顾沈时江,末了,却又在另一处很不起眼的人群中,看到她的身影。
李墨音离他们这主位上方的三人,站得极远。
傅荷看着憔悴,疲累,眼睛却泛着刀一般的冷光,“把人押上来!”
踉踉跄跄的人影,便被拖到殿上。
傅荷审问堂下,“辛洪,你何故要杀我徒弟?”
老者身缚绳索,五花大绑,只半躺在地上,望着殿上人,“嗬嗬”笑着,衰老的脸上泛着道道淤青,看出是反抗时被那些镇压者给打了。
辛洪道:“沈时江死了没有?”
傅荷道:“辛洪,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杀我徒弟与媳妇,早该一刀杀了你,给你机会,你若能说出些缘由,兴许还能保住你这条命。”
“命?”
老人听见这个字眼,似乎受到巨大的刺激,大笑起来,仰起头,看着傅荷。
“命?我还要什么命?我只要沈时江和罗黛的命!”
“我徒弟与你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辛洪更是激动,满脸嘲讽,“他是和我不认识,他爹娘却和我认识,和我女儿女婿也都认识……”
老人说话,语调愈发悲怆,“他们都认识啊,还是朋友啊,沈昭泽那个叛徒,当年故意把那么多人往魔教的陷阱里带,那么多大好人才,活活被他坑死,我女儿女婿也跟着去了。”
老人脸上流出眼泪,咬牙切齿,“这个仇,我怎能不报!”
在场愈发死寂。
“你……”傅荷拍案而起,死死盯着老人,却一句话都没说。
傅容衣上前两步,“辛洪,害你女儿女婿的是那两个叛徒,他们两个早就被诛,你为害我师兄,故意先下毒下咒害我宗门另一仙师,你这行径,与那些魔教教众有何区别?”
辛洪望着年轻人,枯朽的面皮紧绷着,“那是我弄错了。”
“你……”傅容衣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一时也说不出话。
辛洪又讥讽,“弄错了又如何?你们太殊宫纳污藏奸,沈时江这样的东西你们也留下,就要弄死你们。”
他目光缓缓逡巡,在场众人因他这话,除了少数人,其余的人面上都是愤愤之色。
玄蕴也平静注视着众人的脸。
这些人,不是因为辛洪的痛骂而生气。
而是在生沈时江的气。
都是因为沈时江,他们凡事都被连累了。
辛洪冷眼嘲讽所有人,茫茫人影,忽然见到一个袅袅而立的女郎。
辛洪双眼圆睁,整个人忽然极度亢奋,“罗黛?你居然没事?该死,你真该死!”
老人在地上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你,你更是罪该万死!”
殿中议论纷纷的声音,便潮水般在上空逐渐回荡。
傅荷脸色更是难看,挥手,“押下去!”
两个仆从抓住老人,又要往后拖,老人剧烈扭动身体,嘴里大骂,“哈哈哈,罗秋水那个贱女人,世人都说是她抓住了魔教卧底,我呸,她和那两个叛徒是一丘之貉,好呀,最后关头把那两个人当成叛徒抓住,她自己倒是清清白白当好人。”
“傅荷,你维护罗秋水,你还和他们家联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容衣满脸怒色,飞身上前,手心泛起灵光。
傅荷一抬手,远处辛洪面容登然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干声,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玄蕴没见着他如何施术,但区区一个禁声咒,对傅荷这类咒师而言,应是不值一提。
辛洪不能说话,浑身忽然剧烈颤动如筛糠,口中涌出白沫。
玄蕴也惊:“不好,他服毒了!”
两个押解的仆从惊慌之间,辛洪软了下去,无声倒在地上。
傅容衣上前,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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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鼻息,回望傅荷,“爹,他死了。”
傅荷面貌严肃,英俊面容罩着一层寒霜与肃杀,望了一眼地上死尸,便再看向场上众人。
他背手而立,以众人从未听过的冷酷语调,发出宫主的命令。
“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在沈仙师面前提及,亦严禁外传,若有犯者,废去修为逐出宫门。”
全场觑然。
*
沈时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眼皮上略微有些影子晃动,他睁眼,梦里的东西就忘了一干二净。
玄蕴坐在床边,捧着一个晶莹的碧色小碗,正在搅拌里面黑色的热汤。
“醒了?”
“嗯。”
沈时江没想到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这位夫人。
窗外秋阳绚烂,先掠过女子柔顺微光的发丝,再落到床上,看着是下午时分,院里的风哗哗吹动,摇动的枫影映在窗上,房间里静谧舒适。
沈时江想到最重要的一点,“墨音呢?”
“你昏睡七天,文书堆积如山,她和墨阁那一帮人,成天都忙着处理那边的事。”
七天……
沈时江面无表情,这个数字多少还是超乎他的预期。
玄蕴把药碗递过来,“喝吧,既然你醒了,我也就不必喂你了。”
沈时江接过碗,一饮而尽。
玄蕴再接过碗时,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玄蕴说:“晚上你要吃什么?药师说你现在很虚弱,煮点灵芝粥,你要吃什么小菜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沈时江也发现了自己体虚。
那张符……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杀生符?
这世上能够画出杀生符的符师,包括他在内,不会超过四人。
沈时江紧皱着眉,玄蕴叫他,“喂?”
沈时江道:“不必,我什么都不想吃,如果你没事,劳烦你去我书房,把那些文书拿来我看看。”
他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了,他这一次,睡得很是充足安逸了。
玄蕴说:“我也要吃的,这是通知你,不是问你。”
沈时江也不反抗:“好的。”
“那些文书,我等下给你拿来。”玄蕴微笑着,托着脸,她在这晒了一个下午,她也有些懒洋洋了。
沈时江平静看向她,这张脸在朦胧光亮里,还是罗黛的脸。
眉眼五官俱没有什么不同。
好奇的,又试探着,看着他的表情,像只正在抓小球的猫。
这却不是罗黛了。
玄蕴开口:“我这个人呢,最讨厌欠人情,这次你救了我,来日我会还的。”
杀生见血,取血断命。哪怕只是那灵符的光照到,便是非伤即损。
更何况于直接中了符术。
傅荷救沈时江,自身只怕耗去大半修为,他这次是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沈时江也想到了傅荷,心一点点被揪紧了,表面还是一口古井。
师尊,师尊,他……这次把师尊给害惨了。
“不必。你之前说得没错,我娶你就是为了那几十个名额,师尊,还有争取四席知事的机会。这一切都得靠你,你若死了或者不在,这些事一时半会也就泡汤了,不必感谢我。”
玄蕴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你也不必嘴硬,这笔债我记住了。”
她捧起碗离去。
沈时江暗暗想到另一桩事——
罗黛不会道歉,她闯了他的书房,不会替小胖开脱说话。
罗黛也不会感谢,她被他救了,不会守在床边照顾他。
沈时江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人影去而复返,他抬眼还未反应过来,人影凑来,刹那又起身,笑眯眯走了。
沈时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原本就压抑着隐痛,现在有多了几分头疼。
这个面貌不明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他舌尖泛起甜味。
他嘴里被塞进了一枚梅子。
7. 日常1
李墨音来时,玄蕴正看着小叶煮粥。
这太渊馆的庭院也枫树连绵,秋来交错,风把叶子一片一片卷起。
李墨音打招呼:“师嫂。”
玄蕴回笑,“来了?”
“嗯。”李墨音说着,望了望院子另一侧。
廊下婆娑树影,师兄靠坐在一张长椅上,深秋寒重,他裹着一件白披风里,手里捧着本书,枫叶飘飞,他只全神贯注看着书。
李墨音回过头来,又问:“师兄还是这样?”
玄蕴道:“傅宫主让他好好休息,他就一直这样。”
只因为他伤还没好,傅荷强硬不许他去墨阁,强硬让他休息一段时日。
他与其说是看书,不如说是斗气。
小叶把煮好的粥盛了一碗,玄蕴把粥端过去,李墨音也跟着过去。
廊下摆放着一张小桌,粥碗放到上面,沈时江早看见了两人,端起了碗。
玄蕴也坐在桌边,“味道怎么样?”
沈时江说:“可以。”
玄蕴发现,他啥都说可以。
灵芝粥这个难吃的味道,她陪着沈时江吃了一日两日,终究是她自己都受不了了,沈时江还是毫无惧色的好汉。
他其实是给啥吃啥,好像吃饭只是他日理万机的一天中,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但也就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吃着粥,沈时江也问:“刺杀者的事调查清楚了么?”
李墨音沉默。
沈时江便道:“我知道师尊又玩了那套小孩子家的游戏,你们不说,就当我查不到?”
这便是他近来和傅荷斗气的第二点。
沈时江倒是没有这般诘问玄蕴,玄蕴猜的是,她不说,沈时江也真拿她没法子。
李墨音却不同。
沈时江这算是很不容易等到她上门,他一问话,李墨音动了动脚,看向两人。
最后李墨音道:“刺杀者名叫辛洪,是、是因为他女儿女婿的事。”
她说的隐晦。
沈时江立刻追问:“因为那两人?”
他这样子,看来早在心里盘算了无数次,所以问话可以脱口而出。
李墨音无声看了看沈时江,又默然盯着玄蕴一会儿,沈时江也看了过来。
玄蕴则朝向李墨音,笑了:“墨音,你要说便说呗,你担心我告密,害你被驱逐?”
沈时江不信任她,不,他正在怀疑自己。
她倒不是非要听人墙角,但这两位既然要赶她走,她就要更罗黛一点,她偏不走。
玄蕴说着,指了指桌面那个碧色小碗,“还剩半碗,快喝,小叶辛苦煮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沈时江又端起了碗。
李墨音平静静毫无感情,快速将当时殿上的事复述一遍。
沈时江只是捧着碗,说话声音毫无起伏:“事情就只查到这一步?”
“是。”
“继续查下去,杀生符少见于世,弄清楚他那张符哪儿来的?”
“是。”
玄蕴听到的消息,傅荷下令也不许墨阁再调查此事,但李墨音现在答应得倒是干脆利落。
李墨音说完事情离开,小叶又端了碗黑药上来,玄蕴看了眼沈时江手里的碗,“不吃了吗?”
沈时江再度把碗放在桌上,“不吃了。”
碗里的粥,还是那半碗,他一口也没吃。
午后的秋日绚烂,有些刺目的金光从枝叶间落下来,裹在白衣里的那张脸也很苍白,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他没有一点血色。
玄蕴也不说什么话,把药递给他,又把一小碟梅子推动他面前。
*
沈时江生病时,没几个人来看他。
但也不是完全没人。
李墨音这一两日没有露面,玄蕴观瞧着沈时江毫无变化的脸色,决定给他换个口味的药粥。
她和小叶在院下调配口味时,远远就有人在喊:“师母。”
少年步履轻快,抱着一堆文书从院外进来,还隔着很远,便很热切朝她打了招呼。
玄蕴想起他的名字,回应一笑:“小胖,你又来送东西?”
沈时江可以不去墨阁,但那堆积如山的文册,却不能不来太渊馆。
小胖走近玄蕴跟前,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师母,你在煮什么啊?”
玄蕴舀了一小勺,“用碧芝煮的粥,给你师尊补身体,你尝尝味道如何?”
小胖闻着这可怕的气味,有些犹豫,还是吞了,舌尖随即泛起——可怕的味道。
玄蕴有点期待微笑着:“味道还行吧?”
小胖迟疑,然后很诚实摇了摇头。
玄蕴点头,“好,我再改改,小叶,把那个薄荷叶子拿点过来。”
师母的反应让小胖有点暗暗惊讶。
他最开始对玄蕴道听途说的印象,是凶残蛮横恶毒傲慢的大小姐,总之是个母夜叉。
初见那次,玄蕴就替他在师尊面前求情,后面又一日一日照顾着伤重的师尊。
他就觉得,别人的话,正如师尊所说,不能全信。
门里传来一些喊声,玄蕴道:“你快去吧,你师尊正叫你。”
小胖应了一声,瞥了眼那咕噜咕噜小锅里渐渐变色的那些薄荷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沈时江了。
嗯,师母的心是很好的,这份粥的新口味,说不定也会很好。
*
沈时江刚睡醒。
闭着眼的时候,他浑身有些快要溺水的无力感。
“杀了你!沈时江,罗黛,你们去死!”
昏夜之下,他最先在意的,其实不是那两道浮在半空中光芒大盛的杀生符。
而是……
那被迅疾而来的侍从们压制在地上,那个仍高高昂起头颅,不肯屈服的老人。
灰尘和血混成尘泥,破碎的枫叶,都黏在那张千沟万壑的脸上,那双眼满是恨毒,死死望着他。
小胖把文册搬到沈时江床边的小案上,又坐在他床边的小凳上,对他汇报着近来墨阁的情况。
沈时江抽了几本文册翻了翻,听小胖说话,想起一条,“你陈师叔怎么样了?”
小胖话一出口就后了悔,“陈师叔差不多已经痊愈了。”
“好了?”沈时江有点诧异,勉强坐起身来,“你们找到能解毒的药师了?”
小胖支吾,“唔,呃,那个辛药师死了之后,傅师叔和李师叔在辛洪的药箱里发现一个小药瓶,那里面的药就解了陈师叔身上的毒。”
沈时江怔忡一下,“也难怪,那毒是他自己下的,他当然能解。”
小胖默不作声,他到底隐瞒了些细节。
门外有脚步声,玄蕴端了碗粥进来,“煮了新口味,你尝尝。”
沈时江把册子放到一边,把粥接过来。
小胖和玄蕴都很是期待,看着沈时江喝了一口粥。
玄蕴问:“味道如何?”
沈时江叹了口气,还是喝完了。
玄蕴有点疑惑:“你这是什么反应?喜欢还是讨厌,直接说啊。”
沈时江把喝完粥的碗,放到一旁托盘上,又说道:“可以。”
玄蕴便一脸放心的样子,小胖也做完了该做的事,就跟着她一块儿出去。
*
出了门。
小胖欲言又止。
玄蕴也看了出来,“小胖,有什么事吗?”
小胖继续支吾:“那个粥,师母,还是不要煮了。”
玄蕴看了看托盘里空空如也的碗,倒也点头,“好,下次再换口味。”
沈时江不是个挑剔的人,他从不挑三拣四。她问的问题,实在是太蠢了。
小胖转身要走,玄蕴想了想,叫住他,“小胖,刚才你和师尊说了些什么?”
小胖抬眼看玄蕴,突然正经了不少,“墨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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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不能告诉别人。”
就算是师尊的夫人也不行。
玄蕴拍拍他的头,“想什么呢?我是说,你傅师叔和陈师叔一定叮嘱过你,这次的事,有些不该讲的,就不要告诉你师尊。我看他刚才脸色不大好。”
小胖道:“我没有说什么。”
确实如此。
他尽量斟酌着词句,实际隐漏了很多细节。
最开始检查辛洪的遗物时,药箱里瓶瓶罐罐一大堆,唯有一个药瓶上写着的名字,是沈时江。
大家其实有点疑惑,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也唯有这个药瓶上,特别标注了人名。
傅容衣师叔说:“这是毒药啊,他肯定是上山来准备再给师兄下毒的。”
宫里的主管药师用指甲从丹丸上刮了小小一点皮,用舌头舔了舔,品了品,摇头:“不,这似乎没毒。”
他又从丹丸挖了一点,尝了尝,一一说出其中的配药,“润心草,无至草,灵蛇草……”
另有旁听的药师叹道:“这老头儿哪来的钱?这些灵草哪怕一点点都很贵呢。”
主管药师把药瓶里的每一枚丹丸都尝了尝,点头:“就是这个,看来我自己的差了一味数子草啊,数量也够,按量服用,陈宁就会没事了。”
傅容衣师叔还是怀疑,“这是解药?那老头子为什么要写师兄的名字?”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道:“那个,那位不是说了吗?他弄错人了。沈师兄和陈师兄从外形看,本来就有些像呢,他应当是不知道陈师兄的名字,就只能写沈时江了。”
全场皆寂。
主管药师还在尝着丹丸,感叹:“真是好药啊,就是太贵了些……”
小胖那时候,一时半刻还不明白为什么全场安静了下来。
*
房内一时无声。
眼前的窗户映在一片金色中,模糊的树影摇曳着,那一日仿佛历历在目。
他长呼一口气,很难得的,长久压在心间的一桩烦事这么顺利解决。
毕竟陈宁是痊愈了。
沈时江莫名觉得有些累,他明明刚刚睡醒,又想再度睡一场。
床边的册子高高堆了两摞,他抓了一本,对着窗外昏黄的阳光看着。
黄色的光映在白纸黑字上。
脑海里一遍遍浮现着,却是那张脸和那双眼睛。
从小到大,那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睛,出现在无数张脸上,他也见过很多次了。
窗外再度有人影走过,珠钗微摇。
他一时不能明白自己的做法,他翻身拉过被子,迅速蜷进被窝里,像只蜗牛把自己裹了进去。
玄蕴进来似乎是要拿某些东西,却又迟迟不曾离开。
他闭着眼,均匀呼吸。
背后的人影越来越近,在离他咫尺间的地方停了下来,女子身上那点清淡的香气像从背后将他笼罩。
玄蕴很小声叫他,“喂,沈时江?”
他只闭着眼。
沈时江不理会,魔尊看着他的背影。
小胖,分明只说了那么点事,他现在……很伤心呢。
小时候他还教过自己,“总之,背过去就行了,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哭,就不会有人觉得你软弱。”
他自己就经常把背影给别人看。
玄蕴有些神使鬼差,弯身凑上去看他,沈时江一定知道背后有人接近,可他还是不肯回身。
他的侧颜映在朦胧光亮里,从这个角度看,倒有几分少年时的柔软温润,不是现在长大时冷眼冷脸的凶神恶煞。
他睡着了?还是装睡?
玄蕴摸了摸他的头,发出自己也没注意到的一声轻微叹息,“睡吧。”
头上的触感与她的声音一般轻不可闻,魔尊离去的脚步声也尽量轻然。
在幽暗中,沈时江霍然睁眼。
那因药师刺杀而纷纷扰扰的心,这一刻,忽然山崩海啸。
8. 日常2
傅荷上门时,沈时江正在看着玄蕴煮粥。
玄蕴道:“不要教我,我连个粥都不会煮吗?”
沈时江止住玄蕴伸向灶边小碗的手,“不要放这个叶子。”
他手里还拿着本书,下意识把书塞给玄蕴,自己拿过羹勺搅拌着小锅里绿色晶莹的米粒。
玄蕴翻了翻他的书,有点惊奇,本以为沈时江一本正经又很是勤勉,一天到晚捧着的应该也是咒理术论之类的天书,结果手里只是一本讲地方风俗人情的杂文游记。
这书到处圈圈点点,又有许多地方折了角,书皮也陈旧,看得出翻了很多遍。
沈时江盛了一小碗粥,递给玄蕴,“煮好了。”
玄蕴尝了尝,再尝了尝。
“唉,材料都是一样的,这味道为什么会不同?”
沈时江两口吃完,“比例火候都不对。”
玄蕴点头。
今日无风,庭院里安安静静。
两人在廊下,面对面站在一口小灶前,头都要碰着头,一块看护着火焰上的小锅。
沈时江默然无声,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不同于大婚之日,这次即便离得如此接近,他还是无法看清这个女人的脸。
这些天来,他已经很多次无数次在看这张脸。
皮肤很白,唇是淡淡的粉色,乌发也是很简单的发式,在阳光下略略反射出些柔和的光泽。
他不是很懂女子的妆容,胡猜这位并没有涂脂抹粉。
她用的,是比妆饰那套更加高级的,幻术。
女子长睫微微颤动,倏忽抬起眼来,那一双幽亮的眼瞳直直朝他望来,沈时江都下意识朝后退了些许。
玄蕴举着羹勺问:“这个凉了点,你只吃一碗吗?”
沈时江便又让她盛了一碗。
两人在枫树交错的长廊下各自闲散站着,一人端着一个小碗,身边是热气袅袅的小锅。
傅荷进来,一看到两人这般姿态,便笑了,叫:“小江。”
傅荷不让沈时江去墨阁,沈时江是故告病也不去明馆。
也因为还有辛洪那事弯弯绕绕纠缠交错,这两位约莫半月不曾见面。
到底还是师尊来找徒弟。
沈时江回应:“师尊。”
一应一答好像从来不曾斗气。
傅荷是来说省亲的事。
“你伤了这么多天,我给小黛家那边写了信,你们过个数十日再出发,”傅荷顿了一下,看着徒弟,“主要是等你伤好。”
沈时江道:“我早就没事了。”
他这苍白的脸色,真是没有一点说服力。
傅荷也假装没听见,瞧向玄蕴,笑眯眯,“小黛啊,山上风景这么好,你看小江成天闷在院子里,没事时你陪他到处走走,散散心。”
玄蕴注视着傅荷,这往昔神采风流的宫主,这些日子看着也与他这徒弟般,菜蔫蔫的。
玄蕴道:“我知道了,倒是您,也要保重身体。”
傅荷笑着咳嗽几声,“这是自然,自然。”
沈时江盯着傅荷,视线朝别处移动,结果又撞上玄蕴看向他的视线。
这一点似笑非笑的眼神……
沈时江放下碗,朝两人点头,“书房里还有些文书没看完,我先去了。”
傅荷声音高了一点:“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你整天非要把自己给累死。”
沈时江没有理会,转身就朝着内院走去。
傅荷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声音又无限压低,对玄蕴道:“小黛,方才还有句没说的话。最近宫中蜚短流长,这段时间,只要出了这院子,你千万就要跟着小江,别人说起你俩,你别放在心上。”
那些个话,玄蕴也听过一些,微笑:“我知道。”
傅荷叹口气,瞥了眼案上正在一点点放凉的粥,“这是碧芝?这个很难吃啊。太渊馆这里存货还够不够?多用点老芝,那个味道淡,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
傅容衣是最后一个来看望沈时江的人。
玄蕴正在沈时江的房间里看书,她体内灵息溃散,本来就嗜睡,晒着太阳在窗户底下翻书,三下两下就趴在沈时江的榻上睡着。
傅容衣进了院子,空无一人,便直接去书房——师兄哪怕在太渊馆,最常待的地方也就是书房。
进了房内,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那榻上衣衫散落发丝凌乱的女子。
他还没意识到这一幕是何情况,却又看见女子胡乱翻了个身,薄被一角露出半截光洁的小腿。
趴睡时的脸也露了出来,透过纸窗的朦胧光亮笼罩着那张白皙如玉的侧脸,女子安静闭着双眼,唇角微扬,发丝半遮半掩着睡颜,女子毫无自觉的媚态,便触目惊心映入眼中。
傅容衣慌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却又撞到身后的人。
沈时江端着个托盘,盘上两个碧玉小碗,还有几个装着小菜的白碟。
沈时江问:“你来了?”
他也朝屋里望去,看到那毫无睡相的女子,定定看了两眼,又转向傅容衣,“你准备出发?”
傅容衣勉强压住心慌,“是,之前师兄你对李墨音说过,我来负责辛洪的事,我要去他家乡一趟。”
屋里人估计听见了说话的动静,也醒了过来,懒懒问:“谁来了?”
沈时江踏门进去,只道:“把衣服穿好。”
一阵窸窣声音便传来。
傅容衣背脊僵硬,绝不敢往后望,只道:“师兄,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这就出发了。”
“嗯”。
屋里传来的声音不远不近。
傅容衣僵硬着往院门走去,不小心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女子,当然就是罗黛,胡乱穿着衣物,黑直的长发流泻在榻上,一副慵懒睡醒的模样。
沈时江走在榻边,把那托盘放到案上,低着头和女子说话。
那女子呆呆且很是放松,师兄则似习惯了她这模样,说着话,也很是自然坐在了榻边。
傅容衣看着这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双眼慢慢瞪大到极致。
美色,美色,何等可怕的美色!
师兄婚前那般苦大仇深慷慨就义的模样,现在也变成昏碌意满,沉溺美色不可自拔。
美色是把杀人刀啊!
玄蕴注意到傅容衣的长久驻足,好奇朝他望了过去。
只一眼。
傅容衣落荒而逃。
*
玄蕴收回视线,慢吞吞喝着粥,沈时江的视线沉沉望来,玄蕴问:“干嘛?”
“没什么。”
玄蕴则是因他这眼神忽然发现一点事。
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他自己煮粥,还会给她端来一碗。
他这要把人脸盯出两个洞的眼神,可能是无声的不满。
玄蕴道:“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以后还是我给你煮。”
沈时江道:“你以后要看书拿回你房间看,别在我这睡,这里人多。”
沈时江其实还想说一句,“睡也没个睡相。”
他自觉倒也没有这么说人的资格,便只是喝粥。
玄蕴再度抗辩:“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想了想,又说:“刚才是不是傅容衣来了?”
沈时江点头。
玄蕴也不说话。
她迷迷糊糊醒来,其实也听见了几句——傅容衣要去辛洪的家乡?
沈时江正在安静漠然喝着粥,微白的热气在他面前氤氲。
玄蕴看着他模模糊糊的面容,不知为何,她忽然又想到了那本破旧的杂文游记。
他可能哪里都没去过。
因为他一直待在太殊宫,他没有时间去任何地方。
他也不能像其他仙师那般自由潇洒,下山修行,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过着那般的快哉人生。
所以他特别喜欢看那本别人到处游玩的书。
*
吃完粥,照例一碗黑药送上。
沈时江一口气喝完,便以通知的语气,道:“下午我要出去。”
他这么说着,倒瞥了眼玄蕴。
玄蕴这时候收拾齐整,正坐在书桌旁,不以为意,吃着他桌旁小碟里的梅子,“你要去便去呗,我又不拦你。”
他自从那日浑身是血被人从院子里抬进屋来,就再也没有出过太渊馆。
沈时江语调微冷,发问:“前几天,我离开后,师尊跟你说了什么?”
玄蕴道:“他让你好好休息。”
沈时江起身,又重复道:“你不许拦我。”
这冷硬的,警告的语调……玄蕴偶尔觉得沈时江心里一定随时随地上演着大戏。
玄蕴玄蕴懒得看他,冷冷一挥手,“去……”
下午出发时,沈时江看着面前两个女子,小叶正在给玄蕴系上一件黛色披风,他抱胸而冷然,“你这是要干嘛?”
玄蕴抓住他的胳膊,淡淡一笑,“我和你一起去。”
沈时江很久前听闻谁说的,女人翻脸如翻书。
这话一点没错。
*
墨阁目前对沈时江有禁严令。
出乎玄蕴意料,沈时江倒也没执着要去墨阁,而是去了医馆。
上次的主管药师一见着沈时江,脸上便笑出了花,“沈仙师,你怎么来了?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竟能从杀生符手下逃出来,哪怕是有克生咒的庇护,这条命也是够硬的。
主管药师连日来对沈时江的嘘寒问暖,大抵是因为对他这具大难不死的身体充满了兴趣。
沈时江道:“陈宁在哪儿?”
小胖说过,陈仙师痊愈,但只是解了毒,这些日子也还是在医馆调养。
主管药师说了地方,忽然道了一句,“沈仙师,人各有命,福祸相生。陈仙师这次死里逃生,金丹结成,这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沈时江道:“我知道了。”
主管药师观瞧着他脸色,到底拿针在他头上扎了几针,只道入夜才可取下,最后也对沈时江微笑,“你这次也是死里逃生,说不定也会因祸得福。”
沈时江没有回话,与主管药师对望。
主管药师后退几步,端详他的尊容,满意点头,“你可以走了。”
玄蕴有些在意这深沉微笑的青年药师了,她还没看上两眼,手却被人抓住。
沈时江宛如刺猬顶着脑袋上数根针,拉着她的手不回头,将那主管药师远远抛在身后,他步履甚至有些难得的匆忙,直直穿过人群,只朝着前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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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行走。
玄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再看了眼沈时江丝毫没有动容的脸。
心里有点感叹。
他现在这么慌乱,是在逃避着什么呢?
自责?痛苦?还是那药师善意的安慰……
他一定也没意识到,他现在抓住了自己的手。
*
陈宁容貌清俊,远望再乍一看,倒真与沈时江有几分相似。
床榻上的仙师面貌生辉,看不出些许病色,床榻边的仙师,则苍白着脸,又笼罩着一层意味难分的晦暗神情,反倒是一脸病苦。
陈宁看到两人,便要致意,沈时江抬手,“不必,你受伤昏迷这么久,我是来问你辛洪的事。”
陈宁没有多想,照实说来,“那日我下山,先是遇到一个老者向我问路,那老者忽然就朝我扔了一张符,那是一张杀生符,我劈开之后,那老人又在我面前挥动一个烟雾管,我晕过去时,其他师兄同门也都追上了我,我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沈时江默然。
辛洪没有继续杀死陈宁,估计就是同门赶上来的一刻,他就发现弄错人。
陈宁也是听说了他的事,感叹道:“师兄,听说你为了救师嫂,直接中了杀生符,这么说来,辛洪居然一次性拥有三张杀生符,那么贵的符,他居然准备了三张?”
沈时江开口,好像说着别人的事,“他是为了防止失误。”
别的他也没再说,坐了一会儿,沈时江起身,眉头皱得很紧。
他冷钉钉立在原地,宛如狂风中的劲竹,风吹不倒他,但某些东西分明正沉甸甸压在他的身上。
沈时江看着陈宁,陈宁也一脸疑惑,却只朝他头上几根针看去。
玄蕴只觉得手上一阵猛烈力道。
沈时江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的手,宛如溺水之人抓着水面的一丝稻草。
那只手,宽大,冰凉,却又无助死死握着她的手,她的骨头咯吱作响。
沈时江闭了闭眼,最后说:“陈宁,这次是我……”
“师兄?!”身来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
李墨音匆匆上前,一看到房内三人,一切也都明白了。
师兄一直就记挂着陈宁呢,各种意义上,都记挂着这个陈师兄。
陈师兄因为刚醒不久,大家一时半会都被要求不准来打扰他,唯有他还没有知晓戒律之事,也唯有他,就算真被师兄问出个一二三,师尊也无法责罚。
她的视线,也落到沈时江和玄蕴交握的手上。
沈时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手心仿若被烫般松开玄蕴。
李墨音冷脸望着师兄:“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时江道:“我来看望陈宁。”
“师尊没让你来看他。”
“师尊只是不让我去墨阁。”
李墨音望了望不远处的陈宁,这位还在茫然看戏。
李墨音面无表情,“你现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沈时江也是一脸冷漠,“我本来就要走。”
他说走就走。
大步流星,这次连玄蕴都被甩在他身后。
玄蕴叫他:“喂?”
沈时江不理。
玄蕴只能追着他,追着喊了一路。
一路众人侧目。
大概很少见到低调沉稳的墨阁阁主这般无礼无视一个女子,也很少见到傲慢嚣张的罗黛这般狼狈追着一个男人。
最后玄蕴喝道:“沈时江,你给我站住!”
出了医馆已是傍晚。
他眼里只有血红的夕阳,那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的眼瞳。
他又看见了无数的血在他面前滂沱落下,他一瞬间不能分清楚——
那是他的血?还是父母死去时他们身上的血?亦或是那无数被伏月教坑杀的术师们的血?
磅礴的,鲜红的眼瞳,就在天空冷冷审视着他。
沈时江,你真是该死啊!
但你又一次活了下来!
他迷乱着不知何处而去,他只想永不停歇前行,就像追逐太阳的夸父,夸父怀抱希望,他却将绝望而亡。
他和夸父一样,永远追不到,那轮太阳。
他就算追到太阳,也无法改变,哪怕丝毫的过往。
女子的声音将他惊住,树林中隐藏的藤蔓将他绊住,他遽然倒在血染的枫叶中。
直到那双幽亮的眼瞳再度落到他脸上,那冷淡的如月光般的东西,驱散他脑中那些狂乱,他清醒过来。
沈时江有着些许愕然,他倒在地上,浑身乱叶扑飞,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面前这个女子是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要做什么?”
他的下巴被抬起,女子的脸在他眼里越放越大。
玄蕴端瞧着他。
他发疯疾走,这一刻好歹可以和她正常说话。
虽说是试探,魔尊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一刻的小哥哥。
玄蕴举起另一只手,“喂,你跟陈宁道不道歉不关我的事,你把我的手捏成这样,你不道歉?”
女子的手,纤巧,凝白,些许鲜红的指痕将她手上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他眼中的血红一点点退去,他只看见,这沉默而温柔的粉色。
9. 日常3
“他怎么会这样?”
“大约是针的缘故。”
药师小心翼翼扒拉检查了沈时江的眼瞳,更小心翼翼将针从他头上一根根取下。
沈时江靠在床上,面前几个人影交错,好像都落进眼里,又都一一掠去。
师尊,墨音,小胖,都来了。
取下针,药师对着灯火看了看,针尖泛着些许的黑色。
药师倒有些放心的样子,“杀生符毁及神魂,这一点咒毒之血逼出来就好。”
在场的几位,除了小胖,俱都精通符咒纂学,也很是知晓这杀生符的厉害。
药师一说即通,又嘱咐些事项,便拎着药箱离去。
剩余几人又都齐刷刷瞧望沈时江,小胖忍不住朝沈时江凑近了点,满脸担忧,“我从来都没见过师尊这般模样,简直就是发了疯。”
傅荷呵斥道:“还说!你一个,墨音一个,还有容衣,说了不让你们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你们几个都不当回事。”
李墨音沉默低下头,听着傅荷呵责,小胖也怂了脖子。
傅荷训了一通,少年倒还有些好奇,“师祖,这杀生符真有这么厉害啊?”
玄蕴现在知道的,这孩子虽说是沈时江的徒弟,既不从他修习符术,也不从傅荷修习咒术。
而是……幻术。
她也不免看了眼沈时江。
心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小胖这句话的某些个字眼,似乎触动了床上人,那双凝然的眼瞳,略微一动。
他自己可能不觉得,其余几人却都注意到了这点反应。
傅荷闻言不答,沉着脸朝门口走去,李墨音和小胖便匆匆跟上。
玄蕴自然是要去送。
到了门外,傅荷也像失了几分心气,行路缓慢,负手,一抬眼碰见天上那轮明月,沉默就立在了庭院里。
小胖看看几个神情各异的大人,自觉说错了话,满脸惴惴不安。
玄蕴:“小胖,杀生符的事,以后不要在你师尊面前提起。”
从医馆出来,她也一时半会想不通,沈时江何以会发疯。
他一向是沉静自若,甚至说是泰山崩顶亦面不改色,居然会见了一个因自己受伤的人就发疯,这属实太不寻常。
杀生符的咒毒,药师那几根扰乱心神的针,受伤的陈宁……这些都是他早就经历或知晓的事。
也许是重重叠叠的稻草压在了他身上,那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便再也承受不了任何重量而崩溃?
然后,魔尊想起了那件事。
那一场在伏月教也久为盛传的死战。
李墨音定定看着小胖,开口:“杀生符,当年第七次讨伐时,我一众仙师落入魔教陷阱,当时魔教就大肆动用了这种符,我们那些同道前辈,便无一生还。”
小胖浑噩,却又有些不解:“可是,就连我都知道,杀生符非常非常难以生成,当今也只有四个符师可以做符,当时魔教怎么有办法弄出那么多杀生符?”
是了。
伏月教诸多术师中,历来也是以剑师居多。
不过偶尔有些人有些事……也不绝对……
魔尊想起那个女子,有着与她同样的姓氏,很早就离开了伏月教,以仙盟二席知事的名号闻名于众,因而她很久一段时间都没能将那个女子和山谷中的那位夫人联系在一起。
更是没有想起,她一直称呼为夫人的那位,其实是她的——小姑姑。
李墨音声音如水,回答着小胖。
“师兄的母亲玄隐,当年是符师中的顶尖翘楚,时至今日也无人能与之相比,那是她做的。”
小胖面露惊讶,“那么,也就是说……”
李墨音平静:“她画了很多很多,可能是为了隐瞒她画符的真正用意,她四处散发杀生符,不知现在世上还有多少留存着……”
“别说了!”傅荷忽起暴喝,也不看几人,拂袖而去。
傅荷可谓是玄蕴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之一,这些日子,她只见过傅荷两次发怒,一次是因为辛洪刺杀沈时江,另一次便是这次。
傅荷哪怕背影都满是焦躁,李墨音不再说话,默默跟着离去,小胖也惊愕茫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玄蕴拍拍他的头,“总之,刚才师叔说的话,记住了吗?”
小胖点头。
玄蕴微笑:“那就好。”
这真是奇特的一家子。
傅荷与李墨音这对父女宛如陌路,傅荷与沈时江这对师徒宛如父子。
傅荷今日这般生气,当然是爱屋及乌。
只是,这屋是谁?这乌又是谁?
魔尊想起小姑姑的那段过往——玄隐嫁人后就辞去知事之职,随着丈夫一同拜入太殊宫门下。
*
送完人回屋,沈时江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夜风拂过,床边的一扇窗略微摇动,方才几人在院中的对话,看样子,他一句也没漏掉。
玄蕴举着灯,照亮面前这尊这玉石般雕琢的大人偶。
他生得极好,发冠取下,黑发披落而下,都带了些女孩子的秀气。细看,润泽的眉目,也很是像那位夫人,眼瞳一动不动时如曜石,垂悬而下的鼻梁高耸,将五官分开如山川日月,一半光明,一半晦暗。
从枫叶林把他捡回来,这位就失了神智不言不语。
他像是听不见,也没有心,眼瞳死气沉沉,真如一尊无生气的玉雕。
沈时江一定很在乎辛洪那几张杀生符的来源!
也许不是咒毒毁他神智,仅仅只是那三张杀生符本身,就要将他逼疯了!
玄蕴说了句废话,“师叔他们都回去了。”
沈时江抬眼,一双眼盛满了寒月,他当然是清明而醒着。
在夜风中捧灯的女子,发丝略微覆遮的容颜,还是那般模糊,沈时江不自觉又注视她许久,这才瞥见她那捧着灯的手。
那手上的指痕确乎看不见印子,灯下那凝脂的皮肤还是覆着一层看不真切的粉色。
神魂颠倒时一些隐约的画面渐渐浮现眼前,沈时江问:“你的手,没事吧?”
玄蕴随意点了点头,“就当你欠我的。”
“你要什么?”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时江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同意这种讹诈,回答道:“好。”
珠光幽然的灯在昏暗的室内交辉,凉风灌进屋内,吹得屋内一切轻飘之物哗啦飞动。
两人在光下对望。
玄蕴一时也没什么好说的,“时间不早了,你不睡吗?”
沈时江默然下床,从身旁拿了件外衣披上。
玄蕴都惊,“喂喂喂,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看那些文书啊?”
沈时江道:“今日事今日毕。”
他也捧起一盏珠灯,在月色里走去书房,身形如鬼。
玄蕴啧啧,也无可奈何。
*
沈时江这夜就在书房睡下。
他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常常忘记梦中所见。
但有些梦,并不只是梦。
漫天飘飞的杀生符,交相辉映的黄色光芒,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若是不知实情的人,也许还会感叹这一幕是挺新鲜的盛景。
只是术师眼里,这恢弘盛大的一幕,只是铺天盖地的杀机。
杀生符,夺血取命。
地上已经死了很多人,东倒西歪,交汇的血汇聚成一条河流,将后来者的鞋袜衣角都浸湿。
四周哭嚎者众,惊叫者众,怒骂者众,有些对着天上集结的杀生符兀自破阵,有些瞪着站在死人堆前的他,剑尖已经刺了过来。
罗秋水牵着他的手,也拔剑对着那些人,悍然呵斥,“谁敢上前?”
他只默默看着尸山血海里的两个身影。
那对男女也倒在血泊里,男人早就死去多时,她是后面赶来的,罗秋水一剑刺穿她,她那么强,却一下都不曾反抗,就那么倒在男人身旁。
他跟在罗秋水身边,那个女人扭过头来,在血污里睁大眼睛望着他,周围火把将她微微照亮,他看见女人眼中流出泪来,那张嘴唇微微翕动,说了几个字。
对。不。起。
身为叛徒,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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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仙教同门的女人,在最后将死的一刻,对她所生的孩子,说了“对不起”呢。
那女人为什么会道歉?
究竟是……预见她这不该降生的孩子所将要面临的未来?
还是……只是在将死之前为她所犯下的罪行忏悔?
那女人为什么要道歉?
阿娘从来都不说“对不起”这种空话,做错只会尽力弥补,她聪慧沉稳又绝少犯错,她是沈时江记忆中见过的,最温柔美好的女子,也是他身为术师所见过的,最顶级强大的术师之一。
那女人为什么要道歉?
沈时江于睡梦中翻了个身,紧皱着的眉头片刻不曾解开。
为什么要道歉?道歉的话,就只能证明那个女人真是叛徒。
*
玄蕴这一觉也没睡得很踏实。
梦里的梨花纷纷扬扬,她要去折一枝,一只手却从旁伸过来,止住了她。
“不要折,花落了,就没有果子了。”
少年一身青衣,修长宛如初生的青竹。
他比玄蕴高多了。
玄蕴不能不抬头仰望,他纤长的手搭在那一支斜横生出的花枝上,他看向玄蕴的面容,明朗一如他身后那薄薄的太阳。
他又问:“小玉,你不开心吗?所以你又来折花,师傅知道会生气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被他这么温柔地问了,本来一直要藏着的眼泪,就不受控制落下。
哭起来就抽抽搭搭。
“我爹,不,魔尊不要我了……我娘,我娘也把我忘记了。”
她使劲抹着眼泪,浑身颤抖,控制着不让这眼泪变成嚎啕大哭。
真不该说的。
一说出来,想要哭泣的感觉,也没法阻止了。
因为她哭了,少年应是没有预想到她这眼泪,慌里慌张拿袖子给她擦,很是苦恼,“不要哭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说话也是罗里吧嗦。
玄蕴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被安慰了,她却毫无招架,哭得更凶了。
少年更是手足无措,忽然把手伸出来,叫她,“小玉,你看。”
玄蕴泪眼婆娑望去。
少年掌心光洁,一点小小的,小小的什么东西,在他手掌上方爆闪了一下,刹那间消失。
玄蕴抽噎,“你要我看什么?”
少年很有些窘迫,“这是,幻术。”
“你不是在学剑吗?什么时候又学了幻术?”
“这个,这个……”少年只是结巴。
他再度伸出手,玄蕴很认真盯了半晌。
那掌心空空如也,一些梨花倒是随风飘落其上。
玄蕴好歹注意力是被他吸引住了,“哥哥,你根本就不会幻术啊。”
少年道:“我会去学的。”
玄蕴不解其意。
少年微笑:“花,就让它结果子吧。等我学了幻术,你什么时候想看到花,你想看到什么花,我都给你变出来。”
他指向山间那绵延伸去的雪白花树,背手,从容而自信:“这些树到了冬天就只剩枯枝,等我学了幻术,冬天我也让它们开花,而且我还要让它们发光,你在院子里就等着看吧,那一定很漂亮很漂亮。”
玄蕴虽说也不通幻术,却比他早来山谷几年,对术法研习也略多一点,他这一番描摹固然令人心动,却也更令人怀疑。
“是吗?”玄蕴忍不住提醒小哥哥,“可是……你说的这番景象,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幻术师才能做到吧,这个非常耗费灵力呢。”
花落无声,少年清朗安静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我会做到的,小玉,如果你想家,就连你家月宫的梨花,我也让你看到。”
玄蕴醒来,身体好像大哭了一场似的,她在床上呆坐片刻,便想起一桩重要的事。
天光泛白,小叶端水进来,都有点惊讶,“小姐,今日醒的好早啊。”
玄蕴捂着额头,头痛与心烦双重交织的感觉真是不好受,“你去墨阁,帮我把小胖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啊?”小叶迷糊,还是去了。
10. 幻与剑1
这些日子一直与他相安无事,玄蕴发现自己忘记了某件很重要的事。
辛洪刺杀她和沈时江的那个黄昏,沈时江满脸疲色也还是前来找她。
那时候,沈时江那双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专注,漠然,一寸寸掠过她的皮肤。
他当然不是什么沉迷美色只因一张脸就爱上谁。
他在看的,不是罗黛的脸。
他目不转睛在看的,是她的脸。
那个时候,沈时江也问了她关于清微花宗送亲时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辛洪和沈时江前来打断了对话,他还会继续问下去……
“下个月初省亲,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吩咐小叶现在要准备给你收拾了。”
沈时江一开口,玄蕴思绪被中断,“哦。”
他还是小时候那样,总喜欢谨慎规划,凡事巨细无遗。
吃完早餐,小胖进了院子,沈时江本打算去书房,一看到小胖,却只站住。
小胖笑着,“师尊,你今日气色很好啊。”他又皱眉,“只是不要多熬夜啊。”
沈时江“嗯”了声。
玄蕴从容应对他投来的眼神,开始按计划说话,“小胖,有事找你。”
小胖便走过来。
玄蕴微笑,指了指沈时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前些日子清微花宗不是来了十多个术师吗?我看你师尊本修非幻术,他又那么忙,怎么教得好你?那里面有个很厉害的幻师,要不要我帮你去说一说,让他带你?”
小胖讶然看向沈时江,再看向玄蕴,利落摇头:“不必啦,师尊虽说是符修,但他于幻术的造诣也很高深,只是师尊低调,一向谁也不知。”
沈时江听完,道:“那个幻师出身仙盟,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大术师。”
小胖默默站了片刻,语气忽然有点冲:“我不要!”
这有些超乎玄蕴的预想,听闻沈时江严肃,小胖身为他的嫡传弟子,一向就如同猫见耗子。
小胖说完这话,又朝沈时江走了几步,一直温和的少年,竟很有几分生气,冲着沈时江提高声调:“这次是师尊让师母给我说的吧?师尊你又要把我塞给别的幻师!我不要!”
沈时江沉静望着弟子:“那位在幻术上的造诣,应强于我。”
对了,就是这句。
玄蕴得意——
她今日叫小胖来,总有各种各样的试探法,从他那里知道一点沈时江在幻术上的深浅。
那位清微花宗的幻师,在送亲那日不曾识破她的脸,那么也就是说,至少现在这一刻的沈时江,也同样没有看破她。
但魔尊都不禁叹气。
少年时代的哥哥会微笑会烦恼,现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个煞鬼,她就常常被他盯得毛骨悚然。
只是,师徒两人氛围有些微妙。
玄蕴表面上前去圆场,“小胖,你师尊也是为了你好。”
小胖看也不看玄蕴,紧盯着沈时江,眼圈有点红,满是倔强,“我不要!就算师尊说是为了我好,我也只要当师尊的弟子,我不要其他人!”
沈时江浑然严肃,这时候也只全心应对小胖。
“不要跟着我!”
“我会好好学的,我又不是笨蛋!”
“这不是你的问题。”
小胖抹了一下脸,玄蕴有些惊愕看见少年的泪水,小胖抬起左手,“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不在乎,如果师尊不要我了,我就自废修为!”
沈时江眼皮掀起,玄蕴震惊,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时江发怒。
沈时江瞥见少年指尖灵光,虽说无法判断,却也急怒上手,“你敢!你个傻子!”
玄蕴也惊忙上前,“小胖,你这是做什么?”
小胖这时候很颓然放下手,也满脸都是泪水了,沈时江猝不及防,就被他整个熊抱。
小胖虽说还是少年,身量也只比沈时江矮半个头,压在他肩膀上,就像两颗大树对撞。
小胖又是哭腔又是大声道:“我才不在乎被师尊连累,那些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现在别人只说我是沈时江的弟子,未来,别人会说你是我沈修愿的师尊,我会做到的!我……我最喜欢师尊了!”
小胖哽咽着说完,放开沈时江,转身又撞到玄蕴,只是不管不顾飞也似逃出院子去了,满地枫叶哗啦啦围绕着少年的脚步。
既像追逐,又像陪伴。
沈时江望着少年逃跑的背影,当然没有去坠,他一张脸像被浸在雾气中,玄蕴看着他,后知后觉发现了一点事,心里不能不说后悔。
沈时江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小胖没了踪影,视线瞥开,看到满地被少年踩碎的红叶,默默道了句:“这傻小子。”
玄蕴也看向小胖离去的地方,微笑:“别说人家傻,你有个好徒弟。”
沈时江回过头来,“今日之事我去解释,不管如何,还是多谢你了。”
他左肩那块的衣服颜色略深,他面貌的雾气消失,他的脸在阳光下有点淡淡的光辉。
玄蕴:“啊?”
一瞬间还以为她听错了。
沈时江问:“中午打算吃什么?”
玄蕴又是:“啊?”
沈时江这段日子,因为只看文书,又因为太勤快以至于连累积的文书都被他看完,一时无事可做,就连厨子的活都抢走些许,开始上手做菜。
玄蕴回过神,想着菜名,有一搭没一搭说出几个菜。
她也看着沈时江,他正认真听着她的话,菜名当然是全部记在心里。
他脸上的神情虽说淡如透明,但确实也是玄蕴第一次见到他有点开心的样子。
*
幻术这桩,虽说还不完全稳妥,至少心上那块悬着的大石头平稳落地。
玄蕴又想起另一桩事,不算难事,却是烦人的事——主要是小叶在她耳旁叨咕了数次。
“小姐,那些人说话成天阴阳怪气,烦死人了。”
这几日玄蕴也觉得时机成熟,就通知小叶,“按我的吩咐,把你说的那些个人,叫来我们这儿。”
小叶兴奋,更是崇拜望着玄蕴,“小姐,您终于要动手了?”
玄蕴捏了捏指节,倒是云淡风轻,“对那些人说是动手这个词,也未免太高看他们,先把他们叫来。”
“是。”
小叶高兴回应,就要去逮人,眼睛一瞥向远处,又迟疑了些许。
沈时江还捧着那本游记书,在院子里无聊打转。
“小姐,姑爷那边……”
玄蕴有些想笑,“你以为我是要怎么对付那些人?”
不,罗黛可不是这么个反应。
玄蕴随即不慌不忙,眉眼轻慢,“你去吧,他那边我来解决。”
小叶离去,玄蕴拿了块令牌递给沈时江,“喏,别在太渊馆瞎晃了,看你这么精神,可以去墨阁了。”
她对这张苦脸也是看得够够的。
令牌是一块青玉,其上雕刻着一片青叶,这是象征着宫主的令牌。
沈时江没有接过,仿佛玄蕴丢给他一块火炭,“你从哪儿拿到的?”
玄蕴懒懒道:“当然是师叔给我的。”
沈时江无声看向玄蕴的脸。
又来了!又来了!
他这眼神又来了!
他这默然实则深深审视的眼神!
玄蕴现在很是气定神闲,“你现在别生气,师叔确实是早就把令牌给我,但他也说了,只有当我觉得合适的时候,就把令牌给你。”
傅荷那时暗示她,整个太殊宫谣言纷飞,傅荷不好出面,只能拿出令牌请这位外家的仙督大小姐出面。
必要时刻,罗黛那颐指气使刁蛮嚣张的一面,竟然也能派上用场。
沈时江接过,深深看着玄蕴,“为什么你现在觉得合适?”
玄蕴扬唇,“当然是我打算顺便去一趟墨阁,还有……”
“还有我要动用一点墨阁的东西。”玄蕴回望那双寒冷的眼瞳,面貌在一瞬之间呈现出魔尊的冷厉,“你不许拒绝。”
这令牌的另一层用意,本来是为了保护罗黛。
不管罗黛那点仗势欺人的伎俩,还是这令牌对罗黛的保护,魔尊都很不屑。
*
玄蕴要动用的,乃是墨阁的情报库,至高机密,整个太殊宫上下,只有沈时江一人可以开启。
沈时江立刻拒绝。
玄蕴有点嗤笑,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的——
“你不让我看,我就让师叔来帮我看,对我而言,就是一句话的事,”玄蕴凑近他,装作小心样仰视的模样,“沈仙师,你如果阻止傅宫主,可是要费一大堆口舌,而且最后肯定没法阻止呢。”
沈时江垂眼,望着面前这张冷淡而挑衅的脸,不知为何,他分明知道这位想要故意惹怒他,他却只是无法移开视线看她。
他有点走神,玄蕴就叫他,“喂?”
沈时江道:“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玄蕴笑容灿烂,“足矣。”
沈时江望着她的笑,一时不禁在意起先前片刻的走神。
他那一刻望着她的脸,他在想什么呢……
他不知不觉间,又走了神……
*
墨阁是整个太殊宫唯一一处不植枫树的地方,这里只种百年松,尖针细叶常绿,树腰合抱而树身高耸。
哪怕秋天,墨阁的庭院也是常绿,参天的巨木又将这方天空遮覆得黯淡,深绿的树,浅灰的院落,暗蓝的人影,如此种种交织在一起。
这座墨阁,也像极了她身边驻足的男子,沉默,安静,压抑着不出声音。
玄蕴跟着沈时江上了楼,在情报库的那扇大门面前,沈时江又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
“你要看那些人的情报要做什么?”
路上的时候,玄蕴就将几个人名说了出来,沈时江记忆力惊人,道“我带你去”。
玄蕴表面感谢,却是很清楚,他这态度与其说是热情,不如说是猜忌。
玄蕴收起罗黛的那份浮夸,一本正经,“当然是有用。”
“我问你要用来做什么?”
玄蕴直白不加掩饰,“我要写恐吓信。”
沈时江眉头蹙起,神情却是早预料玄蕴这般做法,“这里不是清微花宗,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那些人,那些事,他当然也有耳闻。
玄蕴道:“要是在清微花宗,有些人早就死了,我现在一没动手,二没闹事,写几封斯斯文文的信,我自认还是规矩本分。”
她戳了戳沈时江的胸膛,一如新婚那夜,眉眼深深望着他,提醒道:“沈仙师,你忘了约定?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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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会维护我站在我这一边么?”
沈时江眉头皱紧,身形半分不动。
他历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玄蕴都有些无奈,一抬手,直接将他压在门上。
玄蕴似笑非笑:“你帮我,这件事你便还能掌控几分,你若不帮我,这事后面如何发展,你便一分都无法掌控。”
艳丽窈窕的美人,无限靠近了男子,气息萦绕,温香满怀,只看两人侧影,近乎交叠。
玄蕴以这般暧昧的姿态压着他,沈时江理智而冷漠看着玄蕴,并不打算同意。
但他也无法避免嗅到女子身上的淡香,于是他也有了些不知来源的迷惑——
这面貌不明的女子,什么时候和他贴得这么近了?
玄蕴看来,他倒是略微松动几分。
她循循善诱。
“我保证什么都不错,我只写几封恐吓信,你不让我出手,我就不出手呗,后面要是还有事,那时候就让你去解决。”
“哎呀呀,在你身边的人怎么都这么可怜哟!傅容衣是少主,好歹强上一点儿,一个李墨音,一个小胖,跟着你都要被说个没完,现在就连我都敢指摘!”
“我是无所谓,不过一想到你未来的夫人孩子,还是因为你那点破事儿要被人说一辈子,想想都可怜哟!”
玄蕴说着,也看到一瞬间仿佛无数过往从沈时江面上闪过。
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囚犯的脸。
他无罪,但所有人都说他有罪,最后他不再反抗,他沉默下来,他承认他人众口铄金给他的罪。
魔尊忽然想到,那温柔到不顾她生气,趁她睡觉偷偷放走萤火虫的小哥哥,便是这般一点点死去了。
她提及一个个名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沈时江身上。
他似乎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承托那几个名字,面貌恢复淡漠,轻声道:“我来处理。”
玄蕴想从他脸上看到那个少年,这一刻在死寂又晦暗的长廊里,她是无法看见了。
玄蕴道:“不,我来做。”
沈时江投来的眼神又带了几分不同意。
玄蕴望着他那双一时失神的眼瞳,想了想,倒还装出几分罗黛的样子,轻佻而轻蔑,“你要是真能处理,你之前不早就应该处理了吗?”
魔尊其实相信小哥哥能处理。
但她也深知,他又要经历一场让他蚀骨焚心的痛苦。
小哥哥太累了,这次便由她出手!
玄蕴有些发呆看着他,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或许是她注视着的目光太过深重,沈时江第一次不能忍受他人的注视,避开了玄蕴的目光。
*
上楼时没有撞见人,下了楼,小胖是第一个遇见他们的人。
少年正捧着一堆半人高的文书匆匆从廊下而过,一看到沈时江,有点呆,“师尊?”
他一个箭步没站稳,文书纷纷沓沓散落一地。
小胖犹犹豫豫看着沈时江,一点没看地上掉落的一大堆文书,一个转身便要溜走。
沈时江冷声叫道:“小胖!”
少年不理会,沈时江两步上去扯住他的衣领,虽说是呵斥,声音倒不生气,“我不在,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少年回身,眼睛湿润润,默默瞅着沈时江。
沈时江面容平静,弯身去捡文书,小胖见他不说话,也只蹲下来,把一张一张文册捡起来收拾整齐。
他一边捡着,又一边偷瞄着沈时江,很想说话,又只咬着唇。
沈时江将捡起的文书整齐堆在小胖抱着的书册上,小胖侧着头,悄悄从文书旁偷窥师尊。
脑袋一伸出来,就和沈时江直接对上。
沈时江也不点破他,平静道:“还偷懒!快把这些分发到各位仙师那里去!”
小胖瞅着他,人高马大的少年,怯怯成了一只小狗子,“师尊,上次是我不对。”
沈时江点头。
少年顿然理直气壮,“师尊你也不对!”
沈时江也点头,看似漠然,倒又一副小胖说啥是啥的默许神情,“对。你说得对。”
阁中众人也知道沈时江回来,哪怕手上繁忙,也都纷纷出来,楼上楼下打着招呼。
“沈师兄,终于给你解禁了?”
“师兄,回来啦?接下来又有得忙咯,阁里一大堆事呢,哈哈哈。”
“师兄,身体好些没有,宫主一直不许我们去看你,哎呀,这真是,我给你备了好几瓶灵药,小胖给你捎过去没有?”
师徒分开,一个有些讶然,也有些窘迫,应和着纷至沓来的关心与慰问,一个转身去送文书。
小狗子登然摇起尾巴,步伐比先前更轻快了几分。
玄蕴本想也帮着捡文书,只是方才一堆人冒出来,她就抱胸站在原地。
这一刻,她就只遥遥看着沈时江和那一堆各色蓝衣的仙师或笑或聊,他虽始终是淡然的,但玄蕴又看见他背影都有些许闪闪发光。
玄蕴无奈。
她算是明白了几分,为何沈时江喜欢扎在墨阁不出来。
庭院里人群错落,忽有些刺眼的光亮落下,有人讶道:“哦?太阳出来了?那算卜师还说要下雨呢!”
玄蕴一抬眼,葱茏的松树间,云拨日见,金光穿过松枝,透成斑驳细碎的光斑照在地上。
原来这地方也有晴天。
11. 幻与剑2
辛洪的事,不管傅荷如何在宫中阻止,四下谣传的声音,还是风暴般卷起。
沈时江受伤那日起,就不曾离开太渊馆。
玄蕴却是听了很多——有些是小叶义愤填膺告状,有些是小胖气呼呼吵架被她撞到。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他们出门在外交友论道,动不动被人拿这个名字来打压他们。他们在其他人面前,都因沈时江抬不起头来。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他们出身名门太殊宫,却都不敢在外宣扬自己的出身,都是沈时江那对叛徒爹妈,污了他们宗门的名声。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分明知道大家都讨厌他,他还赖在太殊宫不走,上苛下严,把所有人都管得像个孙子。他不过是个孽种,居然高高在上执掌重权,自以为多了不起。
只要与沈时江有关,就是极尽难听的字眼。这些日子,罗黛的名字和他的联系愈发紧密。
*
小叶押着七八个男女仆役到了太渊馆。
这几个人进门时都是抖抖索索但不敢不来的样子,一见到院子里坐着的玄蕴,还没走近,各个都噗通噗通跪了下来。
“少、少夫人,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玄蕴很冷淡挥手,“起来起来,谁叫你们跪着的?”
她问小叶,“你是怎么把这些人叫来的?”
小叶有点鄙夷看着这几人,“我还没说呢,这几个人侍奉的仙师一听是小姐有事找他们,立刻就命令他们来了。”
这其中,有对罗黛的巴结奉承,也有那些仙师自身的恐惧推罪——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仙师估计也是多多少少知晓一点,只是袖手旁观。
玄蕴“哦”了一声,她倒有几分预料,未免露出一点嘲笑。
她本以为小叶的说法,应当是“用了罗黛的名号把人给吓过来”。
现在看来,那批仙师确实一点没有超出她的判断。
这几人互相搀着,几乎都站不住,互相瑟瑟靠着。
玄蕴看着几人,漫不经心说话。
“罗秋水那个荡货,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野男人,没成婚就生了个女儿,罗黛那个野种,一向作恶惯了,这次辛老头没弄死她真是可惜了。”
把他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玄蕴问:“这些话你们说过没有?”
这些现在在太殊宫甚嚣尘上的传闻,玄蕴首先确认这件事。
几个人听见,再度全部扑倒,这次愣是一个都站不起来,死娘般哭嚎,“少夫人,饶我们一命吧,我们都蠢笨如猪,说话没轻没重,冲撞了您和沈仙师。”
这些个人,相较伏月教那些死囚实在差远了,吵得玄蕴都想堵住耳朵。
小叶叉腰,怒叱几人,“还敢说!你们这些人,在背后说我家小姐坏话,到处造谣,居然傻了吧唧连我都没认出来,还联络我准备继续在宫中上下散播小姐的谣言。”
小叶越说越气,求援般看向玄蕴。
玄蕴捋毛般顺着她的话,评价这几人:“确实是又蠢又坏。”
小叶道:“小姐,那些仙师说了,这些人任您处置,依我看,就按照原来您在清微花宗的那套法子,拔了他们的舌头。”
底下又是一阵哭嚎。
小叶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这说话的模样神情,却让魔尊想起伏月教的某位刑司。
性残忍而不自知,或许是最高的残忍。
刑司乃是奉行职责,这小丫鬟跟着罗黛,一天天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玄蕴压住笑意,“别,他们的舌头,我还有用。”
她将几个早就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小叶按着人头分发下去。
玄蕴道:“这里有几封信,你们按着信封上的名字,一一转交给你们的仙师。这次说到底,也是你们先惹了我丫鬟,我不追究你们,你们也因我的面子,不准再招惹小叶,听清楚了吗?”
仆从们捧着信很是茫然,一听到玄蕴赦免,只喜出望外,磕头连连。
玄蕴也懒得理会,挥手,让小叶把人带走。
*
小叶离去。
玄蕴优哉游哉躺倒在长椅上,这是沈时江养病时放在枫树下,他这些日子不常在太渊馆,便由她享用。
搞定这宫中对沈时江的口诛笔伐,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
玄蕴实际慢慢琢磨着另外一些事。
一件,便是沈时江对她那不可消止的怀疑。
这些日子,他固然因为辛洪的事心事重重,玄蕴也注意到,他还是时不时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脸。
从他还在与自己同食同坐的份上,玄蕴估计他确实幻术方面的修业不到家,不曾认出自己。
但这几日她偶尔去墨阁,却见到沈时江身边连李墨音都不见踪影,听小胖的意思,“师叔有事外出远行。”
傅容衣去调查辛洪的事,李墨音这些日子也不在。
左膀右臂皆不在他身边。
没有傅容衣,他不惜把一直形影不离的李墨音也派出,究竟是为了何事?
李墨音去了哪里?
她有可能会是去调查送亲的事吗?
另一件,便是她这脸上的幻术。
她早在送亲那几日,便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让那群清微花宗的幻师替她强化了她脸上的幻术。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沈时江看不出,那位出身仙盟的幻师看不出,不代表这世上的仙师们都看不出。
来日便要省亲。
罗秋水与罗黛是母女,自然熟稔,还有那位……仙督,当世术师的第一人。
若不做些准备,恐怕绝难逃过这两人的法眼。
头顶上枫树如盖,只有些许金光穿过交错枝叶中,眼前金灿灿的,一片枫叶悠悠飘下,砸到她身上。
玄蕴看着那枫叶,脑子里电光火石又想起一事。
遭了,她竟然还忘了一事!
玄蕴起身即走,匆匆去往沈时江的书房。
她……竟然忽略了玄瑜!
*
去到书房,其余地方也不用翻,玄蕴现在对他这地方很是熟悉了,便直接去他书案边,翻找到一本蓝布素皮的卷册。
打开卷册,按着书页,一张一张灵符间次插放其间。
沈时江日常忙着处理太殊宫上下事务,总让人忘记他本职是符师,而且还是现今仙门百家里数一数二的顶级符修——
若非如此,他这糟糕的出身,糟糕的性格,想来罗秋水也万万不会看中他。
玄蕴翻了翻,便找到一张传信符。
驱用灵力在符纸上写了些字,将其燃烧,白色的符纸在空中一点点消失。
她凝神等待。
片刻后,面前的空气中便浮现一些小字。
“玄瑜三日前出宫。”
玄蕴冷笑。
呵,果不其然。
玄瑜定然是要去清微花宗。
而她,哪怕冒着被识破幻术的风险,却也与她这位兄长,目的地一致。
玄蕴细想,又拿了一张传信符再度传信过去,吩咐了对面一些事情。
做完这些,她又将这一册夹着许多灵符的书卷又重新放回原处。
她可以说是将一切保持着原样不动,但她也没指望人家不会发现。
夜间时分,沈时江回到太渊馆片刻,从书房出来,就直接上门找人。
他回来时就是深夜,玄蕴打着哈欠,实际等他很久。
沈时江一身肃杀,语调带了些审问:“你拿我的传信符做什么了?”
玄蕴叹气。
小时候便是这样,她但凡碰了小哥哥的东西,再怎么原丝不动,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发现。
玄蕴以罗黛的面容,骄横而振振有词:“传信符,当然是用来传信。我不通符术,用你两张符怎么了?”
凭她和沈时江近来的关系,她在书房里翻他的书,睡他的榻,用他的笔墨与书案,这位也一向任她占了。
他现在,当然也不是心疼几张灵符——身为符师,这些符他随便画。
“你传信给谁?”沈时江冷然追问。
玄蕴用两个手背托着脸,在灯下挑衅道:“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宽了,我和谁写信,还要告诉你?”
沈时江冷冷站在原地,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你私自用我的符……”
玄蕴摆手,故作不耐:“知道啦知道啦,不就两张符吗?等我回清微花宗,让符师给你赔一沓如何?”
这当然是混淆视听。
这市面上,最贵的符大抵便是沈时江的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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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他是顶级符修,而符修是众多术修中最容易富可敌国的一门修业——
他那石子般堆灰的那一大箱珠宝法器,就看得出他对钱财是多么不上心。
玄蕴起身,那双眼一直落在她身上,“你就问这个?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她的手腕,径直被人攥住。
沈时江一把将她扯到面前,他很平静,但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那当然不是生气,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又在望她的脸。
玄蕴表面装作镇定,“这么看我干吗?你爱上我啦?”
沈时江微微扬唇。
玄蕴一点睡意生生被他吓醒。
他,他这时候居然笑了。
他这时候笑着,比生气瞪她,比默然观察她,更可怕。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你为什么一直等我?”
玄蕴挣脱他的束缚,心里狂跳,仰头与他对视,继续装作不耐,“我就是怕你找麻烦,不就用你两张符?小气鬼。”
她是这么说了。
沈时江深沉看着她,道:“我知道了。”
他只抛下这么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就高深莫测转身走了。
吓得玄蕴一夜噩梦。
*
当年,她比沈时江早了好几年来到山谷。
她两次遇见沈时江,见到了他截然相反的两张面孔。
最初的遇见,玄蕴还只有5岁。
那对很登对的夫妇,和她的师尊说着话。
那少年站在父母身边,微微笑着,看着很谦恭,聆听大人们的说话,时不时给出些得体的回应。
他到底也只有十多岁,听着听着,也走神发呆,东张西望,就看到玄蕴。
玄蕴彼时,正趴在不远处的梨树上,好奇张望这谷中的来客。
小哥哥悄悄朝她眨眼,她第一次看到沈时江。
他的面容,安宁,温润,一看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成为师姐和师弟的那天,沈时江道:“师姐,你既然比我身份高,我要送你礼物,你把手伸出来。”
玄蕴傻傻相信,摊手。
沈时江攥着拳头,将手里捏着的什么东西,放到她手心上。
轻飘飘的。
他手一挪开,一只蝉蜕,须毫毕现趴在她手上。
玄蕴被吓得大叫——
她最讨厌这类像蟑螂的东西。
沈时江哈哈大笑。
那时候,玄蕴讨厌死他了。
第二次。
他因为那对夫妇暂且离开了山谷,很久没有回来,再回来,就是傅荷送他来。
玄蕴八岁。
小哥哥站在师尊和傅荷身边,低头,沉默,他也是到了少年抽条的年纪,如一枝枯树,立在两个大人身边,他比离去时瘦了很多,也蔫了很多,看得出病了很久。
山谷外的事,玄蕴也从师尊那里听到了许多,她自然去拉沈时江的手。
小哥哥的爹娘死了,他再次留在山谷,玄蕴从来见到他哭过。
但他也不再笑了。
他每日跟随师尊修习术法,很少再练剑,成天扎在书房里看书,玄蕴觉得他有些死气沉沉,也不知如何安慰,最后答应了他一直在抗争的那件事。
“好啦好啦,你叫我师姐,我叫你哥哥,咱俩各叫各的,这总行了吧?”
他的书页上洒满细小的白花,那是玄蕴折了梨花枝带进书房。
小哥哥将花瓣拂落在地,轻轻扬起了嘴唇,“好啊。”
可是那笑容,看着也没怎么高兴。
玄蕴最后回伏月教时,很认真问过他,“哥哥,你要不要跟我走?”
仙门的那个世界,绝对无法再容纳他。
小哥哥摇头。
她又问了一遍。
他又摇头。
“为什么不跟我走啊?”玄蕴都被他气到,有些着急说出心中所想,“伏月教很好啊,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时候,他看着玄蕴,便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玉,我必须回去。我有要做的事。”
他从山外回来后,他很少很少会笑。
离别之时,玄蕴看到这几乎与他平日截然相反的,浸在黑暗里的脸。
她便记了很久。
12. 幻与剑3
沈时江为什么会笑?
一整夜,玄蕴脑子里都盘旋着这个念头。
玄蕴一整夜都没睡好,次日清晨,很早又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这表示,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墨阁那批玩命的,又跑来找沈时江这个也不要命的阁主了。
玄蕴心烦意乱,干脆起床,只坐在床上发呆,走神。
她来这太殊宫一月有余,思来想去,唯一所能修复她灵脉的方法,居然是在清微花宗。
无论如何,她现在必须牢牢把控这罗黛的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等小叶进来看到玄蕴,都吓了一跳,“小姐,你……脸色好差。”
丫鬟说得委婉。
不是脸色差,而是面相难看,头发蓬乱,肤如死色,眼袋深黑,外加两个黯淡无神的死鱼眼。
玄蕴照镜子,看到镜中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就是这般的杀伤力。
更何况他是沈时江。
玄蕴没法不在乎他。
小叶给玄蕴梳理着头发,玄蕴问:“沈时江呢?今天怎么又那么多人?”
小叶道:“听小胖说,这宫里每年秋季都有一场剑试大会,很是隆重呢,这事也是墨阁操持,听说从今天就正式开始了。”
“哦。”
她不感兴趣。
不过看这阵仗,沈时江估计又是好一段日子要忙起来,就没工夫来招惹她。
玄蕴再度望向镜中这张憔悴的脸,啧啧摇头——
幸好幸好,要是沈时江没事就对她笑一下,她这一天天就别想有个安生觉了。
*
沈时江一入墨阁就是泥牛入海,又是好几日不曾回来,经常是小胖负责在墨阁和太渊馆穿梭,跑腿拿些东西。
遇到小胖的时候,小叶正在跟玄蕴汇报那几封信的效果。
小叶道:“那几个仙师收到信,俱是大惊失色,不过我按您的说法,替那几个人求了请,仙师们便也没有责罚他们。”
玄蕴道:“你做的不错。”
两人没事在山上溜达。
太渊馆本就是太殊宫最偏僻的主宫,再加之某人的缘故,这片地界堪称清静。
正值秋季,又是山上,迎面吹来的风是恰到好处的温凉,风扑到脸上,只觉心旷神怡。
小叶望着玄蕴,浓荫的幽光下,笑容平和的美人,还是自家小姐的模样,只是……她心里那点说不准的模糊感觉,愈发浓厚。
玄蕴正仰头,看到头上枫树连绵而鲜红如火。
这些生长了不知多少年,亦是参天蔽日的古老枫树,她曾经差一点就可以作为客人的身份前来看到。
那个时候,阿泽叔叔很热情邀请过她,“小玉,等你出师,到我们太殊宫来玩啊,山上很多枫树,秋天很好看呢。”
她哪怕还是个小孩子,都有些迟疑——她是伏月教魔尊之女,魔教在这些道宗仙家出现时的面貌,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被杀。
玄隐毫不客气批评了叔叔,“你怎么想的?小玉怎么能去太殊宫?”
叔叔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她这么小,我看她年纪,就说她是你和我在外面生的小女儿如何?”
他笑着很亲切,摸玄蕴的头,“小玉,你说是吧?你好可爱。你要不要当我的女儿呀?”
玄隐震惊于沈昭泽这张口就来的奇思妙想,还有他各种意义上的的胆大包天,都只无语。
小叶眼神古怪,“小姐,您给那些仙师写了什么信啊?这些天,我看宫中上下都老实安静了不少,没人再说您,也没人再说姑爷。”
玄蕴回头看她,一派淡然。
“小叶,这里毕竟不是清微花宗,你看我来了这里都变了些性子,你怎么还是那么一副争勇斗狠的性情?这次为了你,我当然写的是恐吓信。”
先从墨阁的档案里选出那些个仙师本来就有的毛病污点等等——沈时江知道却从来没用过。
再补充写上魔尊的情报团奉上的种种消息——玄蕴一直记得也时刻准备用的。
最后用心平气和的语调写完一封很客气的恐吓,装入信封——
这些个仙师,就会因为罗黛拿捏着他们的黑料,不会不敢再纵容门人们胡说八道。
这些被她救下来的舌头,就因为一点恐惧和幸存感,再度嚼舌,把罗黛这客气又狠辣的信在太殊宫传得风生水起。
虽说不是治本之道,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些个难听的话,不会来骚扰她的耳朵。
小叶很是感动,“小姐……”
原来如此。
小姐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她现在变得这般温柔平和,但小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还是那般稳准狠。
但……
丫鬟看着玄蕴,那点模糊感还是无法消除。
小姐,从来没有把他们下人当做一回事。
很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喊声,“师母!”
两人回身驻足,小胖远远穿过枫林跑到跟前来。
这一路长跑,小胖倒是心不跳气不喘,到了面前,很欢实道:“师母,宫主正找您有事,在太渊馆等您回去呢。”
因他离得太近,玄蕴只觉面前一个大高个儿,阴影迎面而来,定了一定,笑道:“知道啦,这就回去。怎么是你来通传?”
三人就往回走。
小胖道:“我刚巧来太渊馆帮师尊拿东西,本来宫主是让别人来的,不过我跑得比较快。”
“哦。”玄蕴也笑着应和。
他虽是这么说,玄蕴也听出他的亲近之意,一瞥眼,看到少年肩上有些发毛,倒是想起某事。
玄蕴道:“小胖,近来日渐秋寒,我订了几件寒衣,本来是打算给你师尊,看你和他身量差不多,你拿去穿吧。”
小胖倒没有立刻收下,有些疑惑瞅着玄蕴,“师母,不给师尊吗?”
玄蕴道:“那些衣料颜色太光鲜了,成品出来,看你师尊也不会穿,你年少,正适合那料子。”
沈时江受伤那段时日,玄蕴没事也替他收捡过衣物。
他各式各样的衣物实际不少,大概是因为要出席各种场合。那些衣服,只论做工与面料,实则也是造价高昂,只是一派暗沉,把他整个人都裹在那些很难看的颜色里。
于是她拿了几匹布料,重新请山下的裁缝做衣,沈时江看她,好像觉得她拿布料是给她自己做衣裳,倒也一声不吭。
现在衣服做好了,玄蕴一是找不到个送他的理由,二是也没了送他的意愿——谁叫他一天到晚对她疑神疑鬼。
那些男人的衣物,现在看来,就只有他徒弟最适用。
小胖想了想,也不再推迟,很高兴决定收下。
*
回到太渊馆。
傅荷一副等待多时的样子,也还是笑眯眯,“小黛,散步回来啦?”
玄蕴应声,“师叔。”
傅荷与罗黛母亲罗秋水曾有同窗之谊,按着辈分,现在罗黛叫他师叔恰如其分。
小叶带着小胖去拿衣服,院中现在只有他二人,傅荷看着玄蕴,意味深长:“那次的事,多谢你了。”
恐吓信的事,宫主不可能没有耳闻。
但宫主只做充耳不闻,没有任何态度,这便是最好的态度。
声浪再大的谣言,先是有了仙督大小姐的恶毒威慑,再加了傅荷默许支持,那些人也算是很知趣。
玄蕴了然,“无事,师叔找我,有什么事吗?”
傅荷看了看她,便以商量的语气道:“小黛,你既出身剑宗名门的清微花宗,刚好我们太殊宫正逢剑试大会,我们这儿不少门人剑师早就想向你讨教一二呢,你若能给个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
玄蕴警觉而不妙,“剑、剑试?”
那岂不是要用剑?
但,她的剑……
她的剑,出逃前她劈在一个叛徒的腿骨上,早就一分为二了。
这事情实在突如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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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
“不,这个,我……”
傅荷把她的支吾当成不屑,又道:“早知小黛你师承仙督,又有亲家母对你自幼指导,剑术精妙绝伦,你哪怕只是指点一二,就是大家三生有幸啊,小黛,你就别推迟了。”
玄蕴实在想不出任何推辞,更是推迟,“我的剑……”
话说罗黛的剑在哪儿来着?
不,重要的也不是剑,不,剑也挺重要的,仙剑有剑灵,别人的剑她可碰不了啊……
不,更重要的不是剑,而是她现在别说操纵仙剑,就连激发剑气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傅荷把她的拒绝当成推脱,不想让她再给出借口,看到小叶正从房里出来,叫道:“小叶,你家小姐让你把她的剑拿出来。”
玄蕴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叶应声,“知道啦。”
她就一小溜步再回了房里,转眼就抱着一柄青色长剑跑到两人跟前。
小叶一脸殷勤,把剑递给玄蕴,“小姐,你的剑在这里。”
某一时刻,魔尊想起昔日杀伐决断的自己,杀心沸腾良久,好歹是被她镇压下去。
罗黛的剑,名为寒光。
傅荷看到寒光都笑了,“你个小丫头,让你拿剑,你就真拿了剑,剑鞘都不带?”
小叶有点犯傻,看向玄蕴,“啊?我以为小姐是要给宫主展示一下剑招呢。”
丫鬟仍双手捧着剑,小胖背着一个包袱的衣服,也好奇走来,“师母?这是你的剑啊?我还没见过你弄剑呢。哈哈。”
小叶又叫玄蕴,“小姐?”
玄蕴良久不肯拿剑,她这是在催促。
傅荷,小胖,也都笑着,很是期待看向玄蕴。
玄蕴表面平静,看了看三人,再看向那柄被丫鬟双手奉上的青剑。
剑身倒映出魔尊冷寒的眼。
她缓缓伸手,握住寒光的剑柄,将剑拿在手中。
剑身轻鸣而微颤,这点轻微的动静在一刹那就平息,除却握住寒光的这只手,无人察觉,无人知晓——
罗黛的剑,对魔尊只反抗了这么一瞬。
傅荷就一脸浑然不觉,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爽朗,“那就当你答应了,小黛,好好准备,也要为你们宗门争口气啊。哈哈哈。”
他说完就走。
小胖不通剑术,更是看戏,看到师母冷淡拿着剑,想起她那高傲的性格,猜想师母这时又犯了点性子——
别人让她做,她就偏不做。
小胖也只返身回墨阁。
小叶凑到玄蕴面前,满是自豪,“小姐,我们家的剑术可是天下第一强的,这次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清微罗氏的厉害。”
“夫人和仙督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小姐你这次可要好好给他们长脸啊。”
丫鬟说话兴高采烈。
玄蕴却连表面的平静都无法伪装,露出魔尊的冷酷与森严。
玄蕴首先看的,还是她握着的这柄剑。
她此前一直没有尝试去使用罗黛的剑,甚至不是为了怕人发现端倪,她只是在逃避验证一个猜想。
然这一刻。
那个猜想,变成了现实。
那个……令她无比恶心的猜想。
小叶试探性叫她,“小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瞪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丫鬟看起来单纯无辜。
玄蕴看她,亦笑着,“你怎么不把剑鞘拿来?”
小叶解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丫鬟聒噪的声音如浮云掠过。
玄蕴心中凛然。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一路来,是太顺了,谁都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她也只顾着应付这太殊宫大大小小的人事,居然忽视了小叶——
她对罗黛的知晓,一小半来源于昔日情报网的下属们汇报,一大半皆来自小叶。
这个与罗黛这朝夕相处,对罗黛无比熟识的丫鬟。
13. 幻与剑4
墨阁。
第十次失败后,沈时江继续盯着面前桌案上的灵符。
那个替身所用的,是千里符。
想来也是,如果她只用百里符,这宫中大多符师都能给她画一两张,她大抵不会冒着被他找茬的风险,用只有他才能画出的符。
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她在千里之外必须联系的?
千里之外,朝东是清微花宗,朝西是……西荒。
门外传来一些喧闹动静,沈时江把灵符收了起来,朝门口喊道,“小胖!”
符与咒,到底是两个不同的门类。
这追踪灵符去向的溯回咒,还是墨音更加擅长,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门被推开,一个高个少年进来,“师尊,有何事?”
沈时江第一眼,倒看见弟子像个不认识的人走进来。
他上午是个模样,现在下午换了身新衣服。
沈时江都有些微愣,下意识先问道:“你怎么换了衣服?”
小胖听着就高兴起来,撑开双臂,原地转了两圈,告诉师尊:“师母给我的,师尊,这衣服好看吧?”
刚才一时喧闹,都是阁中的其他少年对他的羡慕。
“小胖,你师母对你好好哟。”
“小胖,这衣服好漂亮,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小胖全程:“哈哈哈哈。”
沈时江见这衣料和颜色有些眼熟,小胖又说:“师尊,我真搞不懂咧,师母今天给了我好多新衣裳,说我穿着正好,但我翻了半天,就这身最合身,其他还是长了点儿。师尊,这些衣服本来是师母给你做的,你要不拿回去?”
今日少年焕然一新,这衣裳也确实衬得他宛然辉玉。
沈时江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眼前便浮现出那替身的身影,她从来华裳美服,走到哪里都容光熠熠。
沈时江道:“长些正好,等你再长些个子穿着正合适。你师母眼光不错,你这身穿得很好看。”
小胖平素跟着他一般低调,衣料款式也是最普通。
少年人和他这个大人毕竟是不同,他一直是忽略了。
小胖眼看就要被吹上天去了。
一说起“师母”,沈时江倒想起正事,又问他:“宫主今天有没有去请你师母参加剑试大会?”
小胖点头,“有。我去太渊馆刚好碰上宫主,但师母好像不太愿意。”
这反应,倒也在沈时江的预料之内。
呵,这毕竟只是个替身,真上场定然出糗。
“嗯,我知道了。”
沈时江说着,就拿出符纸,准备画张传信符给傅荷。
小胖道:“师尊,师母出身清微花宗,又那么厉害,若是她在大会上大获全胜,那么我们岂不是太丢脸?我看师母当时拿着剑那么生气的样子,只怕她上场一定闹出事儿来。”
一滴墨水在符纸上洇开。
沈时江抬头,问小胖,“你说她拿了剑?她拿的是谁的剑?”
小胖对师尊这个问题有点迷惑,如实答道:“当然是师母自己的剑啊,小叶姐姐亲自交给她的。难道还能是别人的剑?”
沈时江站起身来,“她真的拿了剑?握住剑柄?那剑……”
那剑,他在仙盟见过,那确乎是罗黛的剑。
这也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对这替身最迷惑的地方。
他顿然住口。
很多事,毕竟不能让一个少年介入。
*
夜间入睡前,照旧是小叶帮玄蕴梳发。
罗黛喜华贵,貌艳丽,只毕竟是修仙者,除却那日成婚时,小叶将玄蕴头上给堆成个金窝,其余时间,也只梳个简单的女冠。
取下钗髻,换了寝衣,落下长发,一盏珠灯放在梳妆的桌边。
玄蕴望着镜中那张面容,忽地捧脸惊叫了一声。
小叶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弄疼了小姐的头发,忙收手,问:“小姐,怎么了?”
玄蕴有些惊恐捂住脸,看了看小叶,颤抖着,一只手指向镜中人,“小叶,小叶,我的脸,我脸上那些痕迹又出来了。”
小叶也朝着镜中看去。
黄铜略有些模糊的镜面,那张艳丽的容貌也带了些朦胧,仿若未醒的海棠。
小叶迷惑,“小姐,你的脸没事啊,我没看到什么痕迹。”
玄蕴像是不敢再照镜子,把镜子推到一旁,摇头,惊恐而苦恼:“不,你修为不高,看不出来。出发前,我脸上的那些印子本来就没完全修复,当时我爹只用幻术给我遮了遮,现在这些印子又出来了,这幻术,我感觉快失效了。”
小叶一听这话,更是认真,蹲身,仰视着坐在桌前的玄蕴。
玄蕴把脸露在她面前,皱眉而惊慌,“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脸上,那些印子你看是不是都出来了?”
丫鬟凑近了小姐,愈近,只觉得小姐肤如凝脂,浑然一块美玉。
小叶更是迷惑摇头。
玄蕴起身,很是心烦走来走去,“不,你看不出来,不代表沈时江看不出,还有太殊宫那么多术师,他们肯定看得出。”
她摇头,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
“不,在我脸上的印子修复前,我决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真正的脸。”
小叶谨慎问道:“那,那小姐要怎么做?”
她心里有个答案。
玄蕴双手握着小叶胳膊,注视她,满脸认真:“小叶,你明天去帮我找那个幻师,他是我们家的,找他,让他来给我的脸施加幻术。”
小叶静静注视着玄蕴。
果然是这个答案。
这个人……真的是小姐吗?
这个人,这些天的一言一行,看起来好像是和小姐差不多。
小姐傲慢,这位也傲慢。
那日姑爷不打招呼就要搬走,若是小姐,只怕当场就要甩他耳光打人,这位却只是口口声声讲了道理骂他一顿。
小姐冷酷,这位也冷酷。
那日姑爷拼死救了她重伤在床,若是小姐,估计顶多只会派她这等仆从去照顾姑爷,而这位却是日夜守护,明面上恶言恶语,但该给病人的照顾,哪怕她笨拙,也在一点点学着做。
小姐狠毒,这位也狠毒。
小姐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提起她的“出身不明”,平时谁敢当她面说起,对方就算不死也要掉层皮。
这位来了太殊宫,别人连“野种”这样的词都说了出来,她却只轻飘飘写了几封恐吓信。
送亲那日,那些人,那些事……
小叶忽觉背部一阵寒意。
她该不会真的弄错了人?夫人若是知道,她恐怕真会被处死。
小叶静静不说话,玄蕴却顾不上看她,仍在原地走来走去,咬着手指,吩咐道:“还有,去医馆找几个修复面容的医师,上次给沈时江治病的那个一定要请来。”
“对了,”玄蕴像是想到什么,继续道:“还有咒师,对,脸上这些印子都是恶咒,去找几个咒师来替我看看,但不要去找宫主,不能让师叔知道我脸上的事。”
玄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见丫鬟发着呆,冷声叫道:“小叶,你听到没有?”
小叶回过神,“知、知道了。”
玄蕴最后严肃警告,“记住,你找这些人都要低调,偷偷摸摸的,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否则对我而言太丢脸了。”
小叶点头。
玄蕴入睡前,小叶替她盖上被子。
在幽暗的光下,丫鬟又深深看了小姐的脸。
丫鬟不是不迷惑的。
这个人……是不是小姐?
如果不是小姐,她怎么敢找那么一大堆术师来应治她的脸——而且还指名要最好的术师。
如果这个人不是小姐。
那些修为高深的术师们,说不定轻而易举就会拆穿她的伪装。
*
治疗沈时江的药师,其名叫许歇,年岁与沈时江相仿,地位也相仿,是医馆的主管药师。
玄蕴坐在窗边,小叶立在小姐身边,青年迎着阳光,以医者的姿态很是认真观瞧了她的脸。
片刻后,许歇探了探玄蕴的脉息,道:“少夫人脉象是有些混乱,听小叶说,你这些日子神思忧惧夜间难眠,相较于脸,还是先开一份安神的方子。”
玄蕴道:“不,你给我开养颜的,我这脸现在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许歇思索,便道:“那便开两份。”
玄蕴也答应。
小叶拿了方子,出去送客。
玄蕴捧着镜子,在窗户底下照了照。
许歇走出门去,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正在室内独自端坐的女子。
乌发如云雾,一张容貌无论如何说得上是倾国倾城,淡薄的阳光将她笼罩,微光里的女子,看着只是个窈窕美人。
小叶道:“许仙师,我家小姐……没事吧?”
许歇收回视线,笑笑:“这事说到底,还是得幻师和咒师,我给的方子,大概只能让她的脸更白一点,哈哈哈。”
药师再看了眼那美人。
心里都有感叹。
这位太过貌美,一时间想到她实际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女,寻常男子或许只因这美色,就色胆包天执迷不悟。
药师离去,咒师复来,又是小叶送出,小叶又问:“仙师,仙师,我家小姐脸上这印子?”
咒师道:“少夫人这脸被幻术笼罩,我看不出,但她的脸确实被施了很深的灵咒,我给施了一个复原咒,只希望她这脸能慢慢恢复吧。”
玄蕴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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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叫道,“小叶,别磨蹭了。”
她没继续说下去,小叶明白她的意思。
幻师所在的凌波馆,在这太殊宫是最为冷清的一宗。
小叶还没上门,门前三三两两的幻师与弟子中,就有少年打招呼,“小叶姐姐?”
小叶看到少年,脑子里某个念头忽然冒起,“小胖,现在忙不忙,有事找你。”
小胖屁颠屁颠跑来,“不忙呢。”
*
玄蕴看到小胖,登时有些紧张站了起来。
“小,小胖?怎么是你?”
小胖早从小叶那里知道师母现在的境况,踏前一步,“师母,你的事我知道了,小叶姐姐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想不如我先给你看看。”
玄蕴没理会他,质问丫鬟:“小叶,不是让你去请那个幻师吗?”
小胖热脸贴个冷屁股,更是自荐,“师母,我可以的,我能行。”
小叶有些为难看着玄蕴,“小姐,你看,这是小胖他自己……”
玄蕴冷着脸坐下来,小胖见她样子是允许,就凑到她面前。
仍是窗下。
丫鬟立在小姐身旁,少年盯着玄蕴的脸。
小胖伸手,从玄蕴脸上浮空掠过,皱了下眉,“这个焕颜术……很高深啊。”
玄蕴道:“这是仙督所设,你能覆盖仙督的幻术吗?”
小胖愈发不说话。
他瞧了半天,手上比了好几个符式,哗啦一下,一团很大的火在少年手上升腾而起——
得亏玄蕴躲得及时。
玄蕴没说话,小胖慌忙解释,“师母,这个,这个是一时失误。”
玄蕴道:“你刚刚那把火再大一点儿,我也就不必去找什么幻师了。”
玄蕴再瞧小叶,催促道:“还是去找那个幻师。”
小胖自觉丢脸,讪讪道:“师母,我、我去找我师尊。”
小叶顿然凝神,关注玄蕴的一举一动。
玄蕴道:“小胖,你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的脸,可不想拿来给你和你的师尊折腾。你师尊是符师,又不是幻师,怎么比得上人家?”
少年不语,昂头盯着两个女子,忽然扭头跑出房外。
他倒也没跑远,只在院中一株合抱的大枫树旁停下,又叫房里的人,“师母,你看!”
玄蕴隔窗望去。
少年身边的枫树遮天蔽日,其上叶冠绵延,占了小半个庭院。
小胖又喊了声:“师母,你看!”
少年将手按在枫树上。
那一整片燃烧的火红枫叶,只在瞬间,便仿佛落了雪。
她微微眨了下眼。
眼前那一株逾近百年的枫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株遮天蔽日的白花梨树,屹然耸峙在少年身边。
梨花?
为什么会是梨花?
他的弟子,为什么随手幻化的树,不是桃花,不是杏花,偏偏是梨花?
小胖得意跑来,“师母,我还是不错的吧。”
玄蕴道:“你变棵树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胖指向身□□院,很是自豪,“我现在还只能变一棵,我师尊可以把这一整个大院子的枫树都变成梨树。”
玄蕴又道:“那你师尊也只会变树咯,这还是没什么了不起。”
小胖着急,看了看两旁,却又压低声音,“才不是呢,师母,不是我吹牛,我师尊可厉害啦,要我说,您要请的那个幻师,就真未必比得上我师尊。”
玄蕴摇头,“你小鬼头胡吹乱说,我不信你。”
她还是叫:“小叶……”
少年急得在原地跺脚,一咬牙:“师母,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师尊叫来!他就是比那个幻师厉害!”
他也不管玄蕴回答,看着更是生怕玄蕴喊他,转身,一溜烟撒丫子朝着墨阁跑去。
玄蕴急急叫喊:“喂,小胖!别去叫你师尊。”
少年眨眼没了影子。
玄蕴满脸焦急,吩咐丫鬟:“小叶,快点去追他!绝对不能让沈时江知道这事。”
小叶也装作着急,立刻点头,“是!”
她转身就追着小胖而去。
玄蕴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收起那派焦急。
先有小胖,后有小叶,沈时江定然能知晓此事。
片刻后,她很安然重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那株广袤如盖的梨树坐落在眼前,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节。
玄蕴趴在窗边,很是闲适惬意赏看。
风一过,无数细小花瓣纷纷飞落。
某些遥远的过往从记忆深处涌现。
她微微一笑,伸手,一些梨花轻然拂过她的手。
白花纷纷扬扬,宛如梦中。
14. 幻与剑5
剑试大会七日后举行。
阁中清点着诸个剑师及门人弟子,两两交叉匹配着对阵组。
这是沈时江最近最忙的事。
翻看着交上来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罗黛的名字名字单独列了出来。
沈时江的手便停在这一页。
傅荷很少前来墨阁,若是出现,必然是大事。
罗黛就是这次的大事。
傅荷坐在旁边,见沈时江发呆,出声叫他:“小江,方才说的,这次剑试大会,让罗黛和容衣比试,你安排一下。”
沈时江道:“她并非我宗门出身,让她参加或许有些不妥。”
傅荷有些讶然看着他,“这你说的。最开始我提议加入罗黛,你没反对,我去跟她说了,你现在怎么又反对?”
沈时江道:“我们宗那么多剑师想要和罗黛较量,最开始就禁止罗黛,未免让剑师们寒心,所以请师尊你去做个邀请。”
傅荷都有些生气,起身,“哦?你把你师尊都当成把戏,让我当幌子去安抚剑师们,现在又让我言而无信。”
沈时江道:“罗黛性情骄纵,若她下场,和剑师们交手,哪一方出了事,都会给我们道宗增添麻烦。”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
傅荷让那替身参加,沈时江起初是觉得无所谓,那替身输了败了,只让清微花宗丢脸,胜了赢了,也只说她是个很强的剑修——毕竟清微花宗剑修如云。
然这一刻,小胖告诉他——
那个替身真能握住罗黛的剑。
那个替身……究竟是谁?
看她种种性情,虽说诡异多变,但她该不会真是罗黛?
他只靠一个人脸上的幻术,再加她一些不太寻常的性情,就判定这人并非本尊,或许太过武断。
沈时江对着傅荷,语意闪烁,“真让罗黛下场,事情可能会超出控制。”
至少……会超出他的控制。
傅荷拂袖,“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是比试,损伤不可避免。你在这事上反复无常,我倒弄不懂你的想法。”
沈时江沉默,“好吧。”
傅荷问:“你师弟出去十多天了吧,一桩小小的水鬼案,他怎么这么久都没解决?赶紧写信让他回来。”
“是。”
傅荷又道:“清微花宗是剑宗名门,我们却是咒修道宗,咒修历来都不及剑修,这次若是容衣能与她一较高下,你师弟也算在剑师中能混个名头了,回来后,你要督促他去大剑师那里多练几天。”
“是。”
“比试时,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你要让你师弟全力以赴,不说胜过罗黛,也要尽力与她平分秋色。”
“我会说的。”
门口传来咚咚的跑步声,听得出很急,但少年还是知礼,在门口停下,轻轻敲门,“师尊?”
沈时江应声。
小胖就推门进来,一见到案边两人,差点脱口说出的话,生生噎回去。
沈时江问:“小胖,什么事这么急?墨阁禁止跑动喧闹。”
小胖挠头,有些支吾。
少年想起小叶的嘱托——不能让宫主知道,是的,女子最在乎容貌,如果连宫主都知道,这事就真闹大了。
傅荷话也说完,一看到这闯进来的大半小子,再看这小子端坐案边,岿然如山的师尊,一时心堵。
这叫个什么得法?
沈时江是符修,偶尔鼓捣些花里胡哨的幻术,通晓剑术而不习剑。
他小胖徒弟则是幻修,跟着他个天才绝伦的符修师傅,居然修习他这师尊自己都不怎么上道的幻术一门。
他那忠心无二的师妹倒是个剑修,却执着于咒剑双修,不爱说话不看眼色不善交际,咒修一门还像个样,剑修一门看不出些许希望。
他就这一帮子成天瞎胡闹不听话的徒子徒孙,亲儿子也没好到哪去,是个游手好闲的主。
傅荷头疼挥手,“罢了,我先走了。”
*
小胖把房门关上,去而复返,这才跪坐到沈时江书案前。
沈时江方才呵斥他,却也只是提醒,现在只关注小胖这份着急着忙。
“到底怎么了?”
小胖道:“师尊,师母脸上有问题,她说她脸上的幻术快失效了,让您过去帮忙看看。”
沈时江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倾身朝向小胖:“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胖就又说了一遍,“师母说她脸上有印子,我们都看不见,她担心她的真容被人看见,让您去帮忙给重新施加幻术。”
沈时江唰啦立刻起身,却只站在原地,背对小胖,背手,望向窗边那一株及楼高的青松。
这反应,让少年有些迷惑。
他原以为的——
师尊听到这事,大抵会冷然起身,不发一语,状若淡定无事,跟他去见了师母,随意出手施了焕颜术,云淡风轻解决师母的烦恼,并让师母满是崇拜看着师尊。
然而……
沈时江站起身,却在案前站了很久很久,再回头,又问小胖,“这是你师母让你来说的?”
师尊这般迟疑,难道他也不能搞定师母脸上那些问题?
小胖心虚低头,“呃……倒也不是。“
少年自觉有几分骑虎难下,又自觉这次看来把师尊也拉上了山,一边心虚,一边又惦记着那棵他变不回去的大枫树。
少年更是卑微,害怕,结结巴巴:”呃……师、师尊,其实还有另一个事。”
*
玄蕴将门窗紧锁。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师母,师母,我把师尊叫来了,你开门呀。”
玄蕴照了下镜中的自己,镜中人便也深深看向她。
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她时而紧张,时而又强迫自己沉稳下来。
她布下这一盘局,最终的对弈者就是沈时江。
哪怕是魔尊,这一刻说不紧张也是骗人的。
玄蕴握了握拳头,长呼一口气,调整下嗓音,摆出急怒的腔调,“不见,我谁都不见,小叶,你把他们赶回去!”
小叶也在外面跟着喊,“小姐,小姐,这样不行的啊,你的脸……你就让沈仙师看看吧。”
玄蕴走到门前,隔着门,叫骂眼前几个人影,“说了不见就是不见!沈时江,你来干嘛?你来看我笑话是吧?”
门外。
沈时江虽说也站在门前,却是朝着另一方。
他凝神,甚至有些目不转睛望着那一株在秋天太过喧宾夺主的梨树。
小胖叫了几声门,门内之人坚决负隅顽抗。
他便转身,这一刻缩着像个耗子,也快要哭出来,“师、师尊!”
沈时江负手,不理会他,还是只瞧着树。
师尊这般模样,应该气怒到了极致。
这其中原因,却不是师母没轻没重骂了师尊,而全是他这株大梨树害的。
小胖真要哭出来。
沈时江回过身来,眼神很是冷淡,“小胖,这梨树谁让你变的?”
小胖几乎要缩成一团,小声道:“是、是我自己要变的。”
“你学艺不精,又随便卖弄,知道规矩吧?”
沈时江说话沉静,倒没有太生气的样子。
小胖偷偷瞄了眼师尊,忽觉这次自己可能蒙混过关,有些安心,却也丧气:“知道。”
少年说完,就走到那株纷落如雪的梨树跟前。
头顶是雪白的梨花,脚下是火红的枫叶。
这一幕看着也是太荒诞了。
他就跪在那一地枫叶上——开始苦思幻化之道。
小叶还在敲门,“小姐,小姐,你开开门呀!”
玄蕴在门内,将门外几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沈时江跟小胖说完话,就对小叶道:“小叶,不必催她。她既不愿见人,那便再找个时间,若她信不过我和那个幻师,我会去仙盟请更好的药师幻师咒师来给她瞧治。”
“今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玄蕴掐着他话语的尾音,迅速打开大门,一伸手,满脸怒气汹汹,抓住沈时江后背的衣物。
沈时江高大挺拔,没有半分挣扎,玄蕴一提溜,就将他扯进屋子。
小叶惊得还没出声,玄蕴扬手一指她,摆出生气模样:“小叶,你敢背叛我,你现在给我离远点。”
玄蕴说完,砰地将门再度合上。
*
玄蕴一把将沈时江推到门上。
玄蕴咬牙切齿:“你来做什么?你想看我笑话?”
沈时江任她死命压制,一如过往漠然平静,低头看着她这张脸。
沈时江问:“你的脸有幻术?你怎么今天才说?”
来的路上,他和追赶小胖的小叶遇上。
小叶说了些他之前从未听过的事。
小叶很是为难,但因他的追问,便说了:“小姐出发前曾经打算逃婚,用各种招式把自己的脸都给毁了,仙督给治疗了小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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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脸上大抵还没有完全修复,现在是靠幻术撑着,但现在这幻术好像也快失效了。”
沈时江这么一问,玄蕴更是倍加生气,“这种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她这么一说。
沈时江忽然有些叹息,只觉莫名生出一种难言的幻灭。
这人,真的是罗黛!
种种回忆浮现脑海,他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疑惑。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有些自暴自弃,居然直接问道:“你,真的是……罗黛吗?”
玄蕴震惊看向沈时江,松开他,后退了几步。
沈时江都有些愣住。
她这大为震惊,不敢置信的模样。
他心里反倒剧烈跳动。
难道……他抓住她了?
“你……”
他刚想追问。
玄蕴忽地转向一旁,双手捂住脸,使劲挤了点哭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快,快点哭出来!
这时候哭不出来就死定了!
可是她自阿娘死去之后,就再也没哭过了!
玄蕴肩膀抽动,一些泪水从指缝间滴落,分明哭泣,只是隐忍不发出声音,也不答沈时江的问话。
于是轮到沈时江惊呆。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泣,不,他从来没见过哭泣得这般伤心的女子。
沈时江有些茫然,胡乱探手出去,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女子,“罗、罗姑娘?”
玄蕴哭到伤心处,便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直直迎向沈时江,语调还是恨的。
“你之前一天到晚在看我的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看什么?你是不是看穿了我的脸?你是不是嫌弃我脸毁了?”
沈时江坚决否定,“当然不是。”
他也就只坚决了这四个字,再多一句解释,都不知如何说出。
平生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确有不少过女子在他面前哭泣,却从无一人,是被他伤害到哭泣。
沈时江直直道:“抱歉,是我的错。”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只是,凭借男性的本能,他也知晓。这一刻不道歉是绝对不行的了。
玄蕴自然不肯放过他,加劲儿哭泣,哭得梨花带雨。
一边哭,还要一边用哭声控诉沈时江。
“对,我曾经把脸弄花。”
母亲死去的那幕浮现眼前。
心脏便有刀割之痛。
玄蕴不受自控,浑身颤抖起来,哭得更大声,泪水从脸上滑落脖颈。
“对,现在我的脸还很丑呢,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别人吗?现在你要揭开就揭开吧。”
沈时江略有动容。
泪眼婆娑里,玄蕴实际也一直在观察他,他果然因她这话触动几分,真要来上手试探。
玄蕴便把脸一抹,收住哭声,两步上前,攥住沈时江的衣领。
她抬起头,又是冷漠,傲然的模样,咬牙道:“你要这么做就做吧。我就顶着一张丑脸在你身边,别人都知道你娶了个毁容的老婆,你就和我一起丢脸!”
沈时江本欲抬起的手只能放下,手心灵光消失,他因这女子的哭声,愤怒,控诉,现在只剩下无奈。
“罗姑娘,你何必这么做?”
玄蕴便继续哭起来,“我对你怎么样,你一点都不觉得吗?”
沈时江一时无言。
女子这话有些突兀转向,好像要说别的事情。
沈时江只任她抓着自己衣服,也任她靠在自己怀里哭泣,想了想,道:“我实在不知,还望罗姑娘你明示。”
玄蕴抬头,很是委屈哭着,“我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我也不会给谁做饭煮粥,要是谁说我坏话,我早就弄死那些人,为了你我才忍气吞声只写了几封恐吓信,还被你说。你还一直怀疑我。”
沈时江愈发觉得不对劲。
他连一向对他人的敬称都忘记。
他觉得有些不该问,但这一刻,又神使鬼差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下一秒,他被一阵大力袭击,背部砰然撞到门上。
这容貌楚楚的泪颜美人,抬头看他,恨然将他压在墙上。
她眼泪还挂在脸上,看着他的眼神,既是怨怒,又是羞恼。
他觉得不妙到了极致。
玄蕴心一横,眼一闭,大声道:“当然是我喜欢你啊,你个笨蛋。”
15. 幻与剑6
心跳剧烈,大脑空白。
那张脸在他面前无尽放大,湿润的清雅的香气,无声缠上他的鼻息,他更是无法呼吸。
这个回答,比他所研究的所有符学,都更难让他回答。
玄蕴睁开眼睛,与他对视,泪光闪闪,“喂,你说话啊!”
小哥哥被她逼到有点无路可逃。
他如砧板上的鱼,苍白而悄无声息。
魔尊有点心软,将他松开一点儿。
如果此刻是真正的相遇,她绝不会用这种手段诉说心意,也不会逼他去说他全然不擅长回应的话语。
沈时江确实无法言语。
他只因那双眼睛,一时失去魂魄。
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要逃离,身后是门——对!只要打开门就能离开。
他有点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扇门,其实是只要有任何一旦挣扎反抗的意思,他觉得她就会再度哭泣。
他手心无声汇聚灵光,悄悄将手贴在背后的门上,下一秒,两扇木质门扉开始爬出裂痕。
玄蕴恍然不觉,见沈时江不说话,转而生气,“你不信?好,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只跟你说这一次。”
他一手贴着门,手心灵光更盛,裂痕更粗更快蔓延,他确保自己一如既往那般平静,看着她。
面容不起涟漪,神情不露心绪,平生第一次听见的,她告白的话语,这扑朔迷离不知何故生起的爱意……
不管她是替身,是罗黛,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他无法回应。
只能逃离。
因他没有说话,女子仿若气馁,在他的目光里,她用手指揩掉脸上那些残存的水渍,她又假装不在意,再度盯紧了他。
再映入他眼帘的,便又是见惯了的,傲慢、强势又嚣张的罗黛。
女子微启薄唇,气恼道:“好,确实我和你早就没关系了,一年后我就回去了,我回去就养面首,你给我滚……”
两扇门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巨大的断裂声压过玄蕴的声音。
沈时江也就没听清“面首”二字。
他倾然往后坠去,身后哪怕是万丈深渊他也会跳下去。
攥着他衣领的女子早就松开他,她不必坠落,结果女子惊慌想要拉住他,“哎……”
凭女子的力气无法扯住一个男子,她不肯松手,反倒被他连带着,齐齐朝地上坠去。
她跌入他怀里。
背后撞到坚实的地面,身前拥到柔软不可思议的身体。
天旋地转,轻巧的分量压着他,乌发缠绕他脖颈,他一时之间忘却自己。
玄蕴起身,跌坐在沈时江身上,问:“喂?你没事吧?”
玄蕴都有些惊讶,瞧了眼四周满地碎裂的木块,她话还没说完呢,她就差一点儿就能把沈时江气得暴死,再也不和她往来。
这平时毫无存在感的门怎么出了岔子?
可能是女子的声音,也可能是白昼天光刺入眼里,沈时江如梦初醒,一语不发,一个起身,猛然将女子一把推到身旁,他跳起来,拔腿就朝阶下疾走。
他不回头,身后之人也没有追他,那双眼睛却在追他。
*
不远处,听见这巨大动静的少年,也正朝这边东张西望。
徒弟得意忘形炫耀技艺,沈时江对他并不算很生气,这一刻看到他,更像是看到救命稻草,叫道:“小胖!”
沈时江大步流星朝着少年走去,本想叫上徒弟立刻走人,一抬眼,瞥见小胖头顶那一大片的纷然梨花。
他心弦莫名被挑动,一时色厉内荏做出发火的模样。
“把树变出来了,居然变不回去!”
“世上哪有这么大的梨树!”
“跪了这么久,想出还原之法没有?”
不远处,丫鬟对那碎掉的门大惊小怪,那人却恢复镇定,抱胸依靠门边。
她说了那么多气话,这一刻倒还是尽在掌握的从容自信,不恼,也不羞,以大小姐的姿态,看他如她的所有物。
他虚张声势,以师尊的名义教训着弟子,营造出他人绝不可涉足的圈界。
“起来!”
“是!”少年愁眉苦脸爬起来,缩着脖子,看着只想把自己变成个耗子。
沈时江抬眼看向这株不可思议的梨树,些许梨花静谧飘落他的面颊。
来时是灿烂暮间,在房间的片刻仿若长年,从门里逃出来,屋外这一刻只剩些许余晖的昏夜。
那一大株梨花,一如小胖从他所学,散发些幽光,在风中飘飘洒洒,恍如很久很久之前的梦境。
确实是太丢脸了!
他和弟子这时是一般的丢脸!
在她的目光下,他或许比小胖还要丢人现眼!
*
玄蕴一计未成,倒也不慌,只在门边看戏。
少年跪在树下,垂头丧气听着师尊教训。
沈时江在树下走来走去,最后驻足,仰望头上梨花。
玄蕴只看到他侧颜。
那精细勾勒的轮廓,冰冷坚硬如山川。
他的脸浸在一片晦暗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又生气了,他的脸崩得死死的,小哥哥这一刻,真在生气呢!
他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告白生气吗?
他是因为无法辨识的幻术生气吗?
还是因为她生气?
还是因为他自己毫不自知的,那份心动,而生气呢?
魔尊很勉强忍住笑意。
沈时江说了一顿小胖,倒又问小胖一些幻术上的研学之事,师徒二人在那棵树前比比划划。
小胖尝试了好几次,那棵树岿然不动。
沈时江一派端静的面容,便无法自控扭曲了几分,露出玄蕴见所未见的痛苦模样。
这痛苦,大抵还有几分是她带给他的。
最后沈时江看向那隐隐约约的幽光,只是无言一扬手,结束梦境,匆匆向着庭院外走去,身后跟着垂头耷耳的小胖。
他顾不上去叫徒弟,更不会回头去望那双眼,当然也顾不得他人眼中冷傲孤僻的沈仙师,这般姿态是何等狼狈的逃离。
*
最终还是来自清微花宗的幻师,替玄蕴再度施加了焕颜术。
沈时江闹出那么一大番动静,数日都没在太渊馆露过面。
小胖还是如常来回两边跑,小胖很是好奇问过玄蕴:“师母,那天你和师尊究竟怎么了?”
玄蕴给他师尊点面子,把那日的事捂得严实,小叶问不说,小胖问当然也不说。
玄蕴转移话题,“你师尊这几天在做什么?”
小胖仿若满头雾水,“师尊回去就在墨阁翻书。”
玄蕴也听得迷惑,“翻书?”
小胖点头:“三日三夜,不愿停歇。”
他在旁边战战兢兢,问沈时江:“师尊,你要找什么书啊?”
沈时江只是不语,面色沉峻,一行行扫过书架上罗列如烟海的古卷。
他不吃不喝不睡,偶尔拿着书就在空中比划,然后放下又拿别的书。
偶尔他又莫名从墨阁消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回来。
小胖亲眼看到他曾经在深夜里一个人在书阁里徘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小胖便对那日那扇门里的事愈发好奇。
他第一次人生震惊,便是看见师尊如此惊慌失措。
师母立在门边,分明还是那般温柔,师尊摔在地上看着她时,好似看着洪水猛兽。
师母可不可怕,小胖不知道。
但少年现在倒有点怀疑,师尊确实被师母吓坏,脑子受到刺激坏掉了。
她听着,眼前浮现小哥哥在夜中挑灯苦读的场景。
魔尊心中凝神——
这可不是他脑子坏掉的表现,他分明是斗智昂扬正在不死不休想要弄清楚某个事情。
哪怕有小叶对罗黛脸上的幻术做了说辞,哪怕她煞费苦心使用了美人计。
沈时江居然还是没有打消对她的怀疑!
小胖看着玄蕴忙来忙去,也问:“师母,你也在找什么书吗?”
玄蕴搪塞:“啊,那个……”
沈时江在找书,实际玄蕴也忙着找一本书。
沈时江不在,她正好趁此机会,将他这边的书房、卧房、内室,都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一无所获。
远处,小叶正领着两个工匠进入院中,这是来测量书房两扇门的尺寸。
玄蕴看到丫鬟的身影,扭头吩咐少年:“小胖,帮我约一下你们墨阁的那位陈仙师,叫陈宁的那个,明日下午我在明馆书阁等他。”
小胖应了声,也好奇,“您找陈仙师有什么事吗?”
师母除了师尊之外,来道宫之后,似乎和其他人都素不来往啊。
工匠来到门前,小叶也向玄蕴汇报,“小姐,人来了。”
玄蕴点头回应。
她这番局,胜负皆半。
小叶怀疑她,沈时江也怀疑她,与其让两人某天串通起来调查她,不如借力打力,以小叶去钓沈时江,再以沈时江消除小叶那点儿疑心。
沈时江原本就不好对付。
但丫鬟现在看她的眼神清澈而真挚,经过这么多大术师的轮番验证,小叶现在对她,毕竟没有那么疑神疑鬼。
玄蕴便又看向小胖,再叮嘱了一遍:“我有我的事,千万别忘了,一定让他去。”
小胖看玄蕴神情认真,也认真记在心里就离去。
玄蕴看了小胖的身影,到底不死心,又在书阁里找七找八到处翻动。
什么沈时江?
什么小叶?
五日后就是剑试大会。
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阿泽叔叔,沈昭泽的那本剑谱。
*
阿泽叔叔,沈昭泽,这个名字在当时诸多仙门中,可谓如雷贯耳。
阿泽叔叔,当年是连远在荒僻深山还是孩童的她,都听说过的,大剑师。
师尊说过,叔叔的剑非常非常厉害,并不亚于当时罗秋水的未婚夫——现在的仙督。
沈时江也说过,叔叔的剑招,与罗秋水那一套非常非常相似。
叔叔自己也曾对他的夫人,还有对彼时坐在他膝上的玄蕴,闲聊,畅想:“当大剑师无非是争名逐利,日后我要做个教书先生。”
玄蕴曾亲眼看到他在桌上奋笔狂草画小人,其实是画他自创的那套剑法。
那本书……现在究竟在何处?
阿泽叔叔当年就是太殊宫的大剑师,那套他自创的剑谱,一定被他带回了太殊宫。
*
太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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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共三处大书阁。
那套与罗秋水独创剑派惊人相似的剑谱,玄蕴早确定墨阁没有,又在太渊馆的书房搜罗一番——
本以为这书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沈时江这里,他是沈昭泽的儿子,居然都没有收藏那套书。
玄蕴最后只能瞎猫去抓死耗子,去明馆的书阁一探究竟。
玄蕴一上楼去,就见到一个此刻最不想见到的身影。
沈时江正站在一列书架前,手中捧着一本古卷,因脚步声回头,在昏暗的楼馆里,与她隔空相望。
玄蕴头疼:“啊……”
这一刻沈时江出现在这儿,确实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他一定正在使劲翻书,想要用什么方法来验证她的身份。
沈时江先开口,肃穆沉静如一枚老僧,“你的脸,没事了吗?”
玄蕴抬眼看着这神容淡漠的男人,心里未免真生出点恨意。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一副视她无物的样子。
那日他狼狈逃窜之后,夜间,玄蕴将睡之前对镜梳发,不经意瞥见镜中人脸——
哪怕魔尊现在愈发讨厌罗黛,玄蕴也不能不承认,迎亲那日她所见的罗黛的确是个美人。
她便想起白日对峙的一些细节。
那时沈时江震惊睁大双眼,盯着罗黛的泪颜而失魂落魄。
想他动心,又恨他动心。
玄蕴不语,一发走上前去,只将沈时江压在书架上,虚虚靠近他。
“沈仙师,与其关注我的脸,你是不是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哪怕隔得如此相近,沈时江也只如一尊雕琢漂亮的神像,平静任她抱着,脸上、眼中,再无半分意乱情迷。
这本是令人赞许。
玄蕴还是笑,看到男人滚落的喉结,某个瞬间忽然想咬死他。
沈时江呼吸一滞:“罗姑娘,你自重。”
他呼吸貌似均匀,他面貌貌似正常,但他其实是过分紧张,所以愈发要强装镇定。
玄蕴有点儿恨他不争气。
她靠近这不挣扎,任由美色入怀的男人。
她嘴上不留情,手上也不留情,抚上他的脸。
她轻声低喃:“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
他目光游移,不再看她——罗黛的脸。
玄蕴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攻城略地,凑到他耳边,暧昧无比:“把我给你可不可以?”
远处有人声走过。
玄蕴只觉胳膊上一阵大力,她被人推开,离沈时江好几步远。
沈时江这时的面貌,正如那日他迎亲时的初见。
沈时江冷漠,肃杀,待她是毫不客气的陌生人:“罗黛,你别太过分了!”
玄蕴有点开心起来,表面倒又摆出生气的样子。
她现在很有兴致逗弄沈时江。
玄蕴咬牙,恨道:“你拒绝我,你会后悔的。”
沈时江一瞥眼,冷傲道:“你以为你是谁?”
玄蕴都惊住。
不,魔尊并不是惊讶于小哥哥忽然这般抗拒。
而是她很久很久都不曾看到,这个会摆露这种姿态的小哥哥。
他负气,桀骜,不屑,说话之间,容貌之上神光流转。
父母还活在世上,他是活在宠爱和赞誉声中的天才少年。
长大后的沈时江,一直生活在他人轻慢的目光中,他像个陈旧腐朽的老箱子,把过往全部封印。
她一直以为这个哥哥是不存在的了。
她没说话,沈时江更不客气:“我俩早就签了和离书,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明日你想走便走。”
哦!
对了。
因那和离书的缘故,玄蕴这一刻倒是想起,她不能把人逼得太紧。
罗黛不能和沈时江闹翻。
毕竟他忍辱负重娶了罗黛,又不是为了罗黛。
玄蕴高傲道:“谁要回去?我既答应你这桩联姻,我就要待在这里!”
沈时江不理会,转身就走。
玄蕴很想再多看看他这一面,叫道:“好,反正一年后我就回去了。你不稀罕,我回去就养面首,不,我现在就去养面首。”
沈时江果然顿住,果然回头,果然不屑,“你养面首与我何干?”
哎……
玄蕴倒一时还真被他问住。
有人走了过来,看到玄蕴,又因是在书阁,只轻声笑道:“少夫人,你昨日约我来书阁,是有什么事吗?”
玄蕴忽然更加头疼。
五步之外的沈时江一身蓝衣,另一侧,十步之外的陈宁亦是一身蓝衣。
他两人本就有五分像,同色同服同冠,相似度陡然上升至八分。
沈时江只听到陈宁声音时,脸色就冷如霜雪。
陈宁每逼近一分,沈时江脸色就更冷一分。
玄蕴最初被他看得惊慌失措,随即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你走吧!”
沈时江倒不肯走了,一语不发,拉住玄蕴胳膊,“你不许去招惹陈宁。”
玄蕴兴致大好,表面冷冷淡淡,拍掉他的手。
闹剧是该结束。
她叫陈宁来,又不是为了让沈时江争风吃醋。
玄蕴虽说是这么想,一开口,却道:“我养面首与你何干?”
16. 幻与剑7
“你找陈宁做什么?”
“你怎么还不走?”
拉扯间,陈宁就走到跟前,陈宁当然看到两人拉扯,有些微的窘迫,“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玄蕴一个箭步,挡在沈时江面前。
她不回头,也知晓身后是死亡般的注视,玄蕴对面前温润清雅的仙师莞尔微笑,“不,我本来就要找你。”
陈宁问:“有何事?”
玄蕴道:“你们道宫不日将要开启剑试大会,我和傅容衣对阵,听说你和他师承同门,想请你和我的丫鬟过几招,我丫鬟也想学剑术,请你指点一二,顺便我也好好看看你们家的剑招。”
温爽朗道:“这有何妨?少夫人你约好时间,我前去拜访即可。”
玄蕴更上前一步,继续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下午如何,我这时就回去通知小叶让她准备,下午等你来。”
陈宁点头。
寒暄完毕,陈宁便要走,他这时,再不能无视玄蕴身后的沈时江。
陈宁与他是少年好友,很是不能理解,这一时一刻自己哪里招惹了他。
他冷淡,但分明压抑着怒气,一会看着他这新婚夫人,一会又看向自己。
念及片刻之前所见,心想是他撞见友人夫妇吵架,陈宁有些开解之意,“阁主,有事你也宽厚些让着少夫人,凡事都好商量,倒不必生气伤身。”
玄蕴听了都忍不住笑出来,瞧向沈时江,“听见没有,陈宁都让你别生气。”
她朝他抛去一个眼神,妩媚风流,但又挑衅十足。
面前霜雪般冷寒的男人,便不止是冷意,而是近乎带上了杀气。
沈时江道:“我没事。”
他是这么说着,就连陈宁都看出他怒气爆棚,后知后觉这对夫妻之间暗流涌动,匆匆应付几句,便仓皇下楼。
玄蕴无视沈时江,朝陈宁背影招呼,温柔,娇滴滴道:“那就麻烦你了,陈仙师,下午一定要来哦,我等你。”
陈宁离去。
玄蕴胳膊一下子被人攥住,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被人一拽,后脑勺撞到书架。
这次是沈时江将她压在书架上,眼前高大身影栖下,他微苦又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玄蕴下巴一下子被他抬了起来。
沈时江用了微微力道,将玄蕴的脸抬起,方便他更好看清。
玄蕴也不躲,直视着他,挑衅一笑:“真生气了?不是说不介意吗?”
沈时江眼珠一动不动,安静注视玄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生气?你和我毫无关系。”
“你若敢招惹陈宁,胆敢招惹这宫中任何一人,我会让你后悔来到太殊宫!”
他说完即走,再不回头。
玄蕴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因是书馆,她不好发作,三步两步赶上他,低声追骂:“沈时江你好个狗胆,你不生气,你这么威胁我做什么?”
*
男人的嘴,说谎的鬼。
男人步履不停,女子步履翩跹,相并肩一同下楼去。
出了书馆,理应分道而驰。
玄蕴乜眼身旁男人,明知故问:“你要去太渊馆?还是墨阁?”
沈时江负手,手里还拿着两卷书,刚从书馆出来,幽而复明,他看玄蕴有些眯着眼,那神态更是高傲而负气。
“墨阁。”
玄蕴恶意到就连沈时江也能看出她是故意,玄蕴嘲讽道:“那你下午别来太渊馆。”
沈时江只当没听见,就朝墨阁方向走去。
*
回到太渊馆。
玄蕴把小叶私下叫到一处,说起陈宁的事。
“今日在明馆书阁遇到陈宁,那个陈仙师你有印象吧?”
小叶点头,“是和姑爷长得像,被误伤的那个。”
玄蕴有条不紊,继续说:“剑试在即,他私下要向我讨教,呵,他怎么配跟我对招?我让他跟你打。”
小叶不可思议看向玄蕴,玄蕴道:“怎么?你跟着我,你也是在清微花宗长大,我们家的剑法,你不是也会么?”
小叶把头摇得宛如拨浪鼓,很怂道:“小姐,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花架子,剑法粗浅,怎么能和这太殊宫的仙师对招?你派我上,肯定输得很难看。”
玄蕴拍拍小叶肩膀,“我早对他说过你,这次只是他对你指点一二,他不敢过分,过些阵子,我真给你找个仙师教你剑术,你也没必要老当我丫鬟。”
丫鬟脸上的心动显而易见,玄蕴微笑,继续加码,“小叶,你一直都跟着我,我平时脾气不好,心里多少还是把你当成妹妹,你之后去当剑修,有我在,定能给你找个不错的修士结成道侣。这次和陈宁对招就是拜师的好机会,一定要抓住机会,尽力而为。”
丫鬟坚定又感动冲玄蕴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姐。”
玄蕴鼓励:“那你快点去准备,陈宁下午就来。”
*
午后三刻。
沈时江和陈宁一前一后走进太渊馆,玄蕴远远看到两个容貌神似的男子,实在是毫不惊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叶正在枫树下比划,玄蕴蹲在廊下看,小叶确实有些天分。
两人走近,玄蕴无视沈时江,只冲陈宁一笑,“陈仙师,来了?”
她又摆手,“小叶,过来,给你介绍!”
丫鬟刚舞了一遍剑,脸有些红扑扑,跑到小姐身边,一看到两个大仙师,努力笑着,手心却沁了一层汗。
“姑、姑爷!陈、陈仙师!”
别人眼中,沈时江和陈宁一直都有些相似。
这一刻,两人俱皆站在丫鬟眼前,小叶就看出些不同。
身高,容貌,声音,这些外在的东西,两人乍一看是很像,可若论到神态、气质,还有一些细微的东西,两人就是天差地别。
小姐懒洋洋托着腮蹲在廊下,姑爷不知为何有些生气盯着她,小姐倒也不惧与他对望,“你不是不来么?”
陈宁听了玄蕴的介绍,却在笑着对她打招呼,“小叶姑娘,等下不必顾虑,你的事我都听少夫人说了,你只管放手出招。”
陈仙师笑着的样子,很好看,就像这秋天的太阳。
姑爷若能笑一笑的话,大抵也会很好看,但她从没见过。
若这两人都是玉,姑爷是又冷又贵让人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寒玉,而陈仙师却是一块质地上乘愈养愈润的温玉。
小叶看向陈宁,说话结结巴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庆幸这一刻自己脸上本来就是红的。
*
对决正式开始。
玄蕴想了想,嘱咐陈宁,“陈仙师,我丫鬟毕竟并非剑修,望你手下留情。”
陈宁点头,“这是自然。”
玄蕴暗中捏了一下小叶的手,就笑眯眯走到廊下,和沈时江站在一起。
树下,剑影交错。
玄蕴目不转睛看着两人,沈时江不动声色看着她的脸,一点点疑惑起来。
玄蕴的目光,并不是时时刻刻追随着陈宁,她一直在看的,是小叶。
她嘴上说着要养面首,现在对她丫鬟到底是更关心些。
玄蕴其实知道沈时江在看自己,扭头冷冷问道:“你看什么?”
沈时江当然不答。
他一直都在监视这女子,这一次,他这份监视,好像多了点别的意味。
他现在的这份在意,有些奇怪,有些抓心挠肝的感觉。
一旦意识到这种不该发生的事。
他面貌便是一番冷色,再不看玄蕴一眼,只看向树下。
*
若不是沈时江这眼色太古怪,玄蕴其实连一刻也不会分心。
她可谓全神贯注,看着树下的两人对剑。
罗氏一门的剑术,自成一统,奇诡奇险,天下各宗无不耳闻。
别说魔尊不会,就算她会,这太殊宫的诸多剑师在前,她关公面前耍大刀,决然要露出破绽。
哪怕是阿泽叔叔的剑谱,也只能是参考,更遑论她还没找到。
她必须亲眼看到,完整看到罗秋水的那套剑法。
她用了两种说辞,完美避开所有人的怀疑,让陈宁和小叶对决,这其实不是小叶的机会,而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现在真正在看的,当然不是什么傅容衣师兄陈宁的剑招,而是小叶的剑招。
此时此刻,每一招,每一式。
她必须全部记住。
*
对决结束。
两人重回廊下。
陈宁点到即止,小叶自觉也不赖,朝玄蕴问功,“小姐,小姐,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玄蕴把剑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心情也是大好,把小叶夸了一遍。
陈宁收剑入鞘,说了些心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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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在旁边认真听着。
在场四人,三人都是笑颜开心,只有一人冷脸抱胸站在一旁。
只因他很是不开心,玄蕴未免也很是注意着他。
玄蕴心中一动,“小叶,时间不早,你去送一下陈仙师。”
“是。”
玄蕴打发小叶去送陈宁,院中只剩两人,她一回身,沈时江却没扎在原地,去到他那没门的书房。
玄蕴追到书房,沈时江正站在书架前,默然片刻,便回头问:“这几天你是不是动了我的书?”
他的书架,他的书房,他的内室,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又被很细致还回原样。
玄蕴本来也不指望他发现不了,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你这儿找了几本有关剑法的书,知己知彼。”
沈时江也没戳穿她。
这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这狂风袭击式的翻找,还是激起一阵让人无法忽略的怪异感。
她……不像是在找书,而像是在找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沈时江翻动自己书架上的书,取了几本,心不在焉翻看着。
玄蕴观瞧他脸色,一本正经只看着书,哪怕有人看他,他也冷脸无视。
唔……这是很生气的样子了。
魔尊也觉得自己这次玩过了头。
玄蕴上前刚想说话,不远处传来一些声响,另有丫鬟跑来,“夫人,人来了。”
玄蕴一时没转过弯来,“人?什么人?”
抬眼望去,几个仆从,另有几个工匠,吭哧吭哧搬动着两扇门进到院中。
沈时江因玄蕴,实际也朝门边看去,没想到闯入眼帘的,竟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幕。
几人正搬着门——两扇高大宽厚,且沉重的水檀木合门,与他那日弄碎的两扇,一模一样。
玄蕴再看向一旁的沈时江。
玄蕴:“……”
这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成话了。
*
仆从和工匠们热火朝天在书房前忙活,重新安装那两扇门。
沈时江一时再度想要夺门而逃,可某种奇怪的自尊绊住他的脚,他无法离开,他只能继续在书架前翻找早就找到的几本书。
他脸色愈沉,玄蕴愈发心虚,只能做小伏低,有的没的帮他收拾桌上那些纸笔文册。
东搬一下,西挪一下,由整洁到凌乱,再由凌乱到整齐。
两位当家的没什么言语,做活的也不曾发现端倪。
门边一群人边忙着,很是惊奇讨论,“这么结实的门,怎么会碎掉的?”
“是啊,要是烂成几大块都还好说,结果碎成一块块的。这种门拿剑都很难劈碎呢。”
“一定是很强大的灵力灌输,这门承受不住,所以才像个碗啪叽摔在地上碎掉了。”
这扇门为什么会碎?
首先是把门弄碎的人再清楚不过。
其次是为什么让人把门都弄碎的人,也很清楚不过。
他翻书的手指停下动作。
玄蕴一见到他这点细节,挺直腰板,走去门前,眼色一横。
说话的几个人,早看到玄蕴走近就有些惊吓,她这不言自明的一眼,更是吓得几人不敢闲话,加紧干完活离去——他们也听过沈时江和罗黛这对夫妇俩很多这样那样的传闻。
房内安静,门也重新安好了。
沈时江拿起几本书册,作势欲走,玄蕴抓紧时机正要上去,小叶却送人回来,远远摆手叫道:“小姐!”
这一声突兀刺破两人间那持续良久的微妙寂静。
沈时江脚步不停,直接朝门口走去,玄蕴伸手去抓沈时江,他衣袖一角就只从她手中滑过。
沈时江离去。
玄蕴:“……”
解释的话,要是错过时机,就不好解释了。
小叶跳到玄蕴面前,浑然无知,只是邀功般拿出一本书,“小姐,您先前一直在找的书,我在陈仙师那里看到了,他让我带来给您。”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却很是眼熟。
《灵霄九式》四字,铁画银钩,这是阿泽叔叔的字迹。
青皮书卷很是陈旧,封皮上还有一处旧黄痕迹,那是幼时的她不小心,曾经端着蜡烛,将一滴烛泪滴落其上。
玄蕴因为太过震惊,一时犯傻,问了个丫鬟也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陈宁怎么会有这本书?”
17. 幻与剑8
威胁?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
沈时江拈起一张灵符,灵光掠起,他再度使用溯回咒,而灵符软趴趴垂落手指上。
毫无反应。
咒术并非他所长。
墨音还没回来,或许应该写张传信符把墨音叫回来。
将灵符胡乱塞到一旁,又翻起近来找到的几本书。
一本是讲幻术的破解之法,一本是……一道用以逼问人心的咒术研习。
她……究竟是谁?
他现在不惜一切想要立刻知道她的身份。
罗黛说到那份上,他为什么不肯相信呢?
她无疑就是罗黛。
这个念头掠过,翻书的心情也没有了。
四下无人的书室内,沈时江无意识有些烦躁敲击桌面,叫道:“小胖!”
座侍在外的少年立刻就进来,“师尊,何事?”
沈时江翻了翻案上一本出行载簿,“清河村那里有一起阴尸案,当地道门无力应付向我们请援,这次派陈宁过去,你去通知,让他即日出发。”
小胖困惑:“啊?师尊,陈仙师后日将要参加剑试大会,所有剑师都必须参加,他应当走不开。”
这等大事,都拜那位“面首”一词,他一时竟然忘了。
沈时江又翻了下簿子,各门呈上来的条条目目,着实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差事。
沈时江道:“那等剑试大会结束,再让他出发。”
小胖还是困惑,“师尊,清河村据我们这里有七百里之遥,出发都要半个月了,按宫中规矩,陈师兄是重伤初愈之人,不宜派出远行。”
沈时江合上簿子,道:“近来阁中事务繁多,他正养伤不要做重活,让陈宁近到我书室旁的小会室,整理那些陈年议事明册。”
小胖都听出一点针对之意,但陈仙师和师尊素来好友,师尊这一二三条说辞,对陈仙师也不算得刁难。
小胖更加困惑,却只多问,“师尊,那些册子旷日累时,一两年都怕难以做完,是否要多派几个人手?”
沈时江摇头,“不,本只是让他打发闲工夫,等过些日子就不必做了。”
威胁?
他在明馆书阁的那一瞬间,脱口而出说了句狠话。
目前来说,他最后悔最在意的,倒不是他威胁了谁,而是他居然做了“威胁”一事。
她养面首,她看中陈宁,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全在他足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那一瞬间,如何调走陈宁,如何阻止她养面首,脑海中各种计划分明形成,一看到那双明亮生辉的眼瞳,他却还是压抑不住,脱口而出放话威胁了她。
那双一会儿望着他湿漉漉哭泣的眼睛,一会儿又笑盈盈逗弄挑衅他的眼睛,他一时片刻竟然为之失去理智。
一念至此。
沈时江又把那张有些皱巴巴的灵符拿过来,再度尝试溯回咒。
小胖很少看到师尊这么一面。
他眉头深锁,定然烦恼,他少见地坐姿慵懒,随意靠在桌案,拿着张灵符试了又试还是失败,案上一堆文册灵符书卷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堆着。
师尊现在,一定深深困扰于某事,他搞不定,他又偏执不可自拔沉迷其中。
*
趁小叶不在的功夫,玄蕴拿着罗黛的剑,在院子里练了练罗家那套剑招。
先有小叶,再有阿泽叔叔的剑谱,她照猫画虎估摸着自己能把这套剑招学个九成九相似。
剑随风动。
剑过,而满院枫叶顷刻之间俱然碎裂。
这柄名为“寒光”的仙剑,哪怕只是当做寻常宝剑,也堪称顶尖,锋利无比。
只是……她每每握住剑柄,那股恶心令人作呕的感觉便泛上身来。
剑灵实际也顺服于她。
这更让她恶心。
玄蕴望着手中这柄青剑,想要去清微花宗的念头愈发强烈。
一套剑法使完,小叶也正好回来,回来就说:“小姐,陈仙师忙于阁中事务,实在难以前来。”
她倒有心为陈宁解释,“一连去请了三日,我看真不是陈仙师有心推脱,他近来一直在帮姑爷处理文书事宜,他简直和姑爷一样忙了,实在来不了。”
玄蕴收剑入鞘,将剑递给小叶,“既然如此,我自去墨阁便是。”
那日小哥哥气嘟嘟跑走了,这三日都不曾在太渊馆露面。
她毕竟是需要道歉。
只是道歉的话语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临了,玄蕴便有些踌躇,这就拖拖拉拉了三天。
堂堂魔尊,一日竟也沦落至此。
不,说到底,还是那道歉的话语太过羞耻而已。她从来都不太擅长道歉而已。
*
玄蕴说去便去。
墨阁的人现在对她印象不错,也不似先前来时避之如恶鬼。
几个仙师弟子见玄蕴便打了招呼,玄蕴东张西望,准备抓个人,先问问陈宁动向。
陈宁和沈时江正从书室出来,讨论着一些会议载簿的细节,陈宁先看到楼下人影,一笑,又有些惊讶:“咦?那不是少夫人么?我忙着没法去拜访,她居然亲自来找我?”
小叶这几天三番两次上门来找陈宁,只说玄蕴有请,具体什么事,小叶不知,也无法透露。
沈时江把这一切都望在眼底,只因陈宁一心一意忙于文册片刻不曾离开墨阁,他也只是不语。
陈宁先看向沈时江,友人停驻楼廊边上,居高临下俯视女子身影,面容漠然如雪。
他看着是不打算招呼女子。
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陈宁有意帮他,叫道:“少夫人?”
玄蕴闻声便朝楼上望去。
那双冷淡的眉眼,如冰,如玉,远远凝望着她,看不出喜怒。
玄蕴猜想,他肯定不高兴见到她。
玄蕴也看见陈宁,面色一刹那喜悦,刚想叫陈宁,一瞥见那站在陈宁旁边虎视眈眈的男人,伸出的手连忙朝沈时江挥动。
不管沈时江高不高兴见到她,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沈时江。
玄蕴摆着手,朝沈时江笑容灿烂招呼,“啊,沈时江,我刚要找你。”
玄蕴这次是无视掉了陈宁。
她说着,直接噔噔上楼。
沈时江冰玉般的面容,一刹那出现些许困惑。
陈宁见之,也有些笑着揶揄友人:“你们没吵啦?这几天你都没回去,看来她这次,主要是为你而来。”
陈宁说完很自觉走人。
沈时江困惑的脸上,那些许阴云算是散去些许。
等到玄蕴到了楼上,兴高采烈向他飞奔而来,沈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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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觉得她的笑容一向不怀好意,他神情的阴霾,还是因那愈发逼近耀眼夺目的美人,不自知驱散大半。
*
书室之内。
沈时江和玄蕴,一主一客,对坐案前。
沈时江不动声色,将那几本书收拾起来,放到案旁的书册中。
其实他倒不必如此谨慎,因为面前的女子,根本也就不在乎他的书。
玄蕴坐得很近,离他真就只一张案宽的距离。
玄蕴笑眯眯,半靠在案上,双手捧脸,眼睛眨也不眨,全程也只望着沈时江的脸。
“生气啦?”
沈时江堆叠着书册,不想和这女子废话,“你来做什么?”
玄蕴道:“你不要生气啦,上次我开玩笑的。”
沈时江面容平淡,抬眼质问女子:“什么开玩笑?”
他这样子,很像死鸭子嘴硬。
玄蕴保持大度,保持笑容,“就是上次说养面首的事,我是逗你的。所以你不要生气。”
沈时江自觉问心无愧,一时间却又不能与她那熠熠明亮的眼睛对视,目光扫落案上,“我说过,你养不养面首,与我无关。”
他这样子,很是负隅顽抗。
玄蕴也知道,嘴上说说是肯定不行的,一倾身,越过书案,就去抱住沈时江。
沈时江猝不及防,被她抱了个正着。
温软的,又不容他逃脱的力道,将他整个环绕,说话的声音不似前次那般故作娇柔。
玄蕴抱着他的脖颈,语调带着点笑意,与他认真对视。
“好啦好啦,我喜欢的当然只有你。”
“我才不会去养面首呢,你放心吧。”
玄蕴本想说些绝对会让男人心软的话,她自己的脸倒是越来越红。
面前的男人在最初被她抱住震惊之后,只是一脸无动于衷。
玄蕴是真心道歉,说的话也是真心,一见他这样子,莫名又几分生气。
“你不信?”
沈时江扫来的眼神冷冷淡淡,说不上信与不信。
他只道:“放开!”
玄蕴更要解释:“我肯定更中意你呀。”
廊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也是朝着这边而来。
沈时江再道:“放开!”
玄蕴也听见声音,更是上头,“中意你,有你不就行了?我要是不中意你,我还会找和你长得像的人么?既然都有你了,我又怎么会去找和你长得像的人?”
沈时江起身,玄蕴话说完,也只打算放开他。
“喂……”
“啊……”
一个震惊,一个惊慌。
玄蕴脚下不小心踩到裙子。
她整个人直接扑过去,一下子将沈时江压在案边。
沈时江最先看到的,是案边刚堆好的册子,因这番动作再度坍塌,在两人身旁散落一地。
又是那轻巧的重量。
四目交对。
气息交融。
某些令人悸动的心绪,藤蔓般从心中滋生,缠绕,沈时江一时恍惚,玄蕴也很愣地看着他。
那人影已然近在咫尺。
沈时江一个翻身,将玄蕴推到屏风后。
小胖不在,门外无人通报。
那人敲响房门,傅容衣的声音响起:“师兄,我回来了。”
18. 幻与剑9
青年风尘仆仆进屋时,沈时江的书室内一如平常所见。
沈时江一边捡着地上的文册,回头问:“回来了?”
傅容衣看了这一地凌乱,又看向沈时江同样凌乱的桌案,心里有些异样。
傅容衣也去帮他捡册子,道:“辛洪的女儿叫辛夷来,女婿叫陆云时,当年皆是清微花宗门下仙师,辛夷来是药师,陆云时是剑师,两人成婚那年随着仙盟,参与对伏月教的第七次讨伐……”
傅容衣偷瞄师兄,沈时江不看他,继续捡册子,“说下去。”
傅容衣道:“总之,那两个人确实在那次大战中死去,辛洪老来得女,女儿女婿死后,他就离开清微花宗,一个人隐居在一处小山村,平时也只做药师的活计,替附近村民治病施药。”
沈时江将册子重新放回桌案,“他只是个药师,杀生符卖价高昂,他怎么拿到三张?”
傅容衣追随,也放下另一沓,与他对坐。
他这次离去,因沈时江严令嘱托,将辛洪的过往来历俱皆调查得一清二楚。
傅容衣摇头:“无从判断,只从他邻居口中得知,某一天有个神秘男人曾来拜访他,那之后不久,他就离开村子。算算路程,正是他来我们紫仪山的时间。”
“那个男人有什么线索?”
傅容衣立刻接道:“那些民众说法含糊,不过据我判断,应当出身某家宗门。”
“何故?”
傅容衣笑:“那个地方远在荒山,一路高险崎岖,路上又多猛兽,村子里实际也没有多少户人家。辛洪是修行过的药师,毕竟超乎常人,他虽说是隐居,我看更像是为了那还剩下的十几户人家有个大夫所以才住在那里。”
他一顿,接着道:“总之,那地方,如果不是住在那儿的村民,一般人恐怕既不愿意去,也很难到达。只有与我们一般的术修,才有能力跋山涉水去到那里。”
室内一阵沉默,沈时江没有立刻接话。
躲在屏风后的玄蕴,忽然很想看看沈时江的脸。
这个辛洪……无论如何听起来是个好人呢!除了他要杀罗黛和沈时江。
因为友人被误伤就发疯的沈时江,这一刻,他是什么表情?
沈时江道:“杀生符昂贵,非辛洪所能承担,许歇说那些给陈宁解毒的灵丹极其昂贵,这一条你查到些什么?”
房内又是一片寂静。
显然是傅容衣忽然沉默,沈时江见他不说话,催问:“说话。你是没查到还是其他情况?”
傅容衣说话慢慢吞吞,“啊,他会下毒,当然会解毒。那些灵丹……那不是他自己拿各种药配的吗?花不了多少钱。”
玄蕴一时都不禁捏紧手心。
到现在为止,只有辛洪药箱里那贴了他名字的药瓶一事,沈时江还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
如果傅容衣说漏嘴……
小哥哥会是什么心情?
那个老人,想杀一个年轻人,却误伤另一个年轻人。
那个老人前来道宫,乃是以药师的名义到来。
他是不是只是来救陈宁?
只是因为先看到了罗黛和沈时江,他觉得这是毕生唯一的机会,失去了理智。
不,他其实也没什么顾忌。
不管他死与活,他早就配好了解药。
他肯定会死,但他死后,太殊宫的人找到他药箱里的解药,会替他弥补失误。
沈时江语调忽然冷冽,“傅容衣,你也想搪塞我?我查过,那方丹丸所需十几种灵草,其中七八种都价逾千金。他只不过是个药师,又不大富大贵,他那些钱哪儿来的?”
玄蕴屏住呼吸。
屏风外,傅容衣被追问,径直起身,在原地走了几圈,自然一脸烦闷。
沈时江也站起来:“那些药只会比杀生符更贵,他那些钱哪儿来的?他暗杀我可能出于私仇,但他暗杀罗黛,你想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傅容衣停下来,这句回答倒很流畅,“若辛洪刺杀成功,我们和清微花宗联姻就会失败,这事对另外五家大宗门有益。”
然后他又沉默。
沈时江不客气继续逼迫道:“你必须说出所有情况。他那些钱是哪儿来的?如果是他自己的,这事可能别有情况,如果是他突然得到的钱,那么那几家就极其可疑。”
傅容衣最后说话干巴巴,“他经常去深山采灵药下山去卖,查过灵通庄,他的名下攒了一大笔钱,按庄里的说法,他本来是说是死后把钱留给那山村的年轻人,某日忽然在紫仪山附近的行铺里全部取出。那些钱,就能买到那些药。”
从辛洪药箱里发现那瓶解药。
许歇一个人在那儿兴致勃勃卖弄学识,说出的灵药,一味比一味更贵。
其余人皆默契而沉默,谁也说不出话来。
解药的药瓶上,写着“沈时江”这个人名。
老人下了毒,毒错了人,也不是非得救人。
但,这瓶写了“沈时江”的解药,无疑宣告着一个事实。
这三个字。
一面是那个老人对沈时江全然拼命不惜一切想要杀死的恨意。
一方面或许是……
他对那个不知名年轻人,同样竭尽全力不惜一切想要拯救的愧意。
傅容衣说完话,室内又一片死寂。
沈时江一派平静,不发一语,重新坐回到案前。
然后他才回答,声音也是干巴巴:“我知道了。”
傅容衣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道:“师兄,他给人下毒,就算解毒,也是他理所当然该做的。”
沈时江这次停了很久,声音还是平静:“联系那村庄附近最近的宗门,让他们派遣药师定期去山中巡诊,出行金及诊金一应由我们这边承付。”
傅容衣只觉室内压抑得无法呼吸,应了一声:“是。”
“剑试大会的事,发给你的传信符上我就说过,你这几天好好准备。”
傅容衣也答:“是。”
*
远行一趟,事已说毕,傅容衣便要出门去。
青年自一侧书案旁拿起行囊,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
沈时江浸在一片思索中,抬眼,看到傅容衣蓦地面如土色,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傅容衣僵硬把眼睛转过来,僵硬把脖颈转过来,盯视着面前一派端方清逸的师兄,僵硬吐出二字,“无事。”
沈时江心不在焉,也没多管他。
傅容衣僵硬着,就朝门外走去,却在师兄走神的空当儿,极快极快回头,朝身后某处确认般又看了一眼——
一片花鸟画织的屏风,屏风背后是师兄平素忙累暂歇的床榻。
就在屏风的左侧,这次傅容衣确认自己清晰地看见了,那里伸出来一片小小的,绛色的,女人的衣角。
屏风后的女人是谁,傅容衣发现自己不假思索。
但……回忆起刚才进屋时看到师兄案上和地上那一片凌乱。
青年无比震撼,耳根红透。
他不在的这十数日,师兄和那女人感情这般突飞猛进么?
他没来之前,师兄和那女人在这屋子里,究竟在做什么?
*
屋内良久一片死寂。
屋外也是。
这时是傍晚,该歇的歇,该忙的忙,不闲不忙的,也都不藏在墨阁各楼上,而是久违地下楼放风,与各宫的同僚们友人们会面,闲聊,溜达。
玄蕴从屏风后走出来,沈时江窗边的夕阳,正从他身侧缓缓沉落。
这一刻她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还有,明和暗在沈时江脸上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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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幻而过,亦像大声咆哮。
男人端坐案前,端直目视前方,身形挺拔一如平常,那张英俊端正的脸如被湿纸糊住,没有一丝丝表情。
玄蕴走向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玄蕴走近他,坐到他身旁,他还是一动不动。
玄蕴坐直身体,将他的头抱进怀里。
玄蕴尽量保持着安慰的语调,声音里还是带上了叹息。
“不要管他了,想杀你的人,你还反过来同情他吗?”
想要杀人的人,还有被人杀的人,居然会是同等的绝望。
那个老头子,闯进道宫来,究竟是想要杀沈时江,还是想要救陈宁?
可能两者都有。
因为他没有钱,没有力量,没有希望,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
他被女人抱着头。
他被笼罩在一层温热柔软盈满淡淡香气的黑暗里。
沈时江第一次发现,这女人如此温柔。
她的声音,她的言行,她的心……像是遥远的梦一直追赶,现在终于将他追上。
在这个世上,沈时江只遇见过两个真正对他温柔的女性。
苏明媚不算。
一个是玄隐。另一个是小玉。
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就说喜欢他的女人,难道会是第三个吗?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如狂暴的猛兽冲破他理智的牢笼。
沈时江无言挣脱女子的怀抱,在她略感惊讶,也没看清他脸上的阴鸷时,反手狠狠将女子拥入怀中。
为了确认那温柔,他近乎要将女子揉进他的骨血里。
玄蕴只当他是难过。
小哥哥把她抱得着实太紧了,心胸紧贴而彼此体温也交融,不知不觉将她的脸都熏热。
想要挣扎,但又怕伤害这一刻小哥哥的心。
他从小到大,都很少露出柔弱的姿态,更别提被人安慰,也别提去抱住别人寻求安慰。
玄蕴任由他抱着。
沈时江闭眼,反手拥抱着这个柔软的女人身体,他的心,说起来很乱。
一些是因为这个女人,一些是因为辛洪,还有一些杂七杂八他也说不清楚。
不过,他倒是想起一事。
他的手贴在玄蕴背上,默默地,默默地,灵光从他手心溢出,女人的背仿若一面平镜,那光芒从男人的手心扩散,无声游走了女人的整个身体。
确认了某事后。
他豁然睁眼。
沈时江略微偏头,望向侧旁这发丝乌黑的女子,她脖颈的肌肤玉白如雪,他抬手,想要探向女子的耳后。
门外,小胖的声音轻快响起,“师尊师尊,天气真好啊,出去散步吧!”
玄蕴如梦初醒,一把将沈时江推到地上。
沈时江眼睁睁看着,女子一下子从耳侧红到了脖颈。
玄蕴不轻不重踢了沈时江一脚,因为小胖在,压低声音:“好呀!我让你抱,可没允许你占我便宜!”
她倒忘了,之前把男人压在门上,吓得男人夺门而逃这回事。
沈时江在这世上重视的人不多,小胖应该是前三。
他差一点儿就可以看向她耳后是否有那小小的印痕,差一点儿就可以证实他那毫无来由的猜想。
这一刻,门外那纤长清瘦的少年身影搅了他的局,大好时机,一瞬离去。
不能不说有些遗憾。
然而女子瞪视他时,投来明艳的一眼,黄昏浓厚又黯淡的阴影里,唯有她光灿万千,将这一屋的不安与幽暗俱皆驱散。
他的心也莫名明媚起来,仿佛春来,万花盛开,他一身轻快,自山巅狂奔而下,他张开双臂想要拥抱风,不期许时,风也将他拥抱。
算了。
毕竟他们,来日方长。
19. 幻与剑10
剑试大会,还剩两日。
这场大会是太殊宫最重要的一场盛事,每年举办一次,俱皆极尽人力物力。
大会的场地是明馆剑阁,周围人来来往往布置现场,忙如沈时江,也会亲临监工。
沈时江有些出神望着自己的手,女子绸衣那轻盈柔滑的质感好像还停留在手间,还有……那软如云韧如柳的背部,紧紧贴在他手间。
还有,他灵光拂探之下,丝毫未能探寻到的,她的灵息!
沈时江越来越不能明白这个女子。
她可以拿起罗黛的剑,这是说,罗黛的剑灵愿意接受她。
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雾气般的幻术,这幻术高深到整个太殊宫竟无一人可以识破。
她却还要参加剑试大会与傅容衣对阵,她又没有灵息,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宁陪同着,正在张罗安排一些人事,沈时江收回手,道:“这里不必你多费心,剑阁剑师排名,去年你拿了第一,但其他人也长进不少,你又刚伤愈不久,还是回去加紧准备为好。”
陈宁摇头笑叹:“今年肯定拿不了第一啦,少主今年参加,只论天赋他远超于我,不出意外,今年的重头戏就是少主和你夫人的那场对决。”
沈时江不语。
陈宁说的没错,那绝对是场重头戏,弄不好,还可能是一出大闹剧。
不远处,小胖跑来找陈宁说事儿,不多时,远处一个女子看到陈宁,兴冲冲摆手:“陈仙师。”
小叶也拎着柄剑,远远跑向这边。
陈宁微笑致意:“小叶姑娘,你也来了?你的剑招最近练得如何?”
“我正在努力练习。”
小叶跑到跟前,笑容洋溢,对几人打了招呼,又主要是望向陈宁。
她只是一看到陈宁就想和他说话,结果到了跟前,这么多人又看着,丫鬟忽然大脑呆滞,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抛出个话头。
“陈仙师,您那本剑谱是从哪儿来的?小姐说上次还问我,我说不知道,她又特意去墨阁找您呢。”
墨阁?
陈宁和沈时江对望一眼,那日女子欢脱上楼的身影浮现两人眼前。
陈宁心下了然,笑道:“哦,先前忘了跟你说,那本书乃我师尊之物。等少夫人看完,还请归还于我。”
“这是自然。改日定当送去。”
陈宁、小叶和小胖,三人聚在一起,沈时江默不作声望着,那股说不出的怪异感,渐渐浓烈。
这三个人,不知何时都和那个女子一点点熟识起来。
因小叶开了这个头,小胖也一副恍然模样:“哦,原来师母那日让我请师叔你去明馆,是为了这事儿啊。”
小叶也点头:“小姐这次肯定是很想胜出呢,这几天挑灯夜读,都在琢磨那本剑谱!”
他心里有些更怪异的感觉。
沈时江问:“小叶,她怎么对一本剑谱那么感兴趣?”
小叶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那本剑谱有什么稀奇的。”
三人又顺着玄蕴,说起些“剑”“剑招”“剑谱”的事。
沈时江默不作声。
这几人身影与声音愈发交织,越来越多的东西在他大脑里愈发汇聚,某个瞬间,堵泄思路的闸口破开,一道看似不可能但又似乎是唯一的解释,宣泄而出。
沈时江心中一跳,略微抽了点冷气。
*
小胖和小叶各自离去,陈宁说完了话也有事要走,沈时江一把搭在他肩膀上。
“那本剑谱,当时不是让你烧了吗?你怎么还留着?”
陈宁回头,毫不畏惧沈时江的冷淡。“那本剑谱是我师尊之物,你既然不要,我留着就是我的。”
沈时江很难被人怼住,低声而咬牙:“那本书是你偷的,若是被罗秋水发现……”
“若是她敢来对峙,我倒要和她问个清楚!她家那套灵虚九式,和我师尊这套灵霄九式,怎么会如此相似?”
“灵霄九式”四个字落入耳中,沈时江面色冰寒,劝告友人:“你不要惹祸上身。”
陈宁对友人,也是很难得冷笑,“师尊是你父亲,这个事儿,你反正不管,那你也别管我。迟早有一天,我要戳破罗秋水那个女人的皮!”
陈宁说完即走。
因他拳拳心切义正辞严,也因他确实是沈昭泽的嫡系首徒,沈时江对他无可奈何。
*
沈时江回到墨阁,先问了小胖,“陈师叔和你师母怎么回事?”
小胖如实道:“师母只让我请陈师叔到明馆书阁,其他事没跟我说。”
明馆。
不是太渊馆,也不是墨阁。
书阁确实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
那日陈宁到来,看来只是为了剑术,她说起“面首”,是借题发挥。
沈时江又叫来小叶,问:“那日陈仙师去太渊馆之前,你小姐对你有什么吩咐吗?”
小叶很是感激小姐所赐的机会,把那番话当然牢牢记住,差不多原样复述。
“小姐说是要给我找个仙师,让我拜师学剑,让我好好表现。”
小叶越说,沈时江面貌越冷。
小叶说完,看到沈时江神情不对,反倒安慰他:“姑爷,你别多想了,小姐和陈仙师真没有什么事,我一直跟着小姐,我可以保证。”
丫鬟差不多和小姐如影随形,这些天,夫妇两人那波云诡谲的氛围,便是她这个外人也模糊有所感受。
她隐约听到两人的争吵中,常常带有“陈宁”这个人名,而这个名字,丫鬟特别在意。
沈时江的脸保持着一贯的冷淡,也没因为丫鬟这解释有什么喜怒,问:“你小姐除了看剑谱,还有做别的事吗?”
小叶看了眼沈时江,小姐脸上的事他也知道,小叶现在也就不再替小姐遮掩:“小姐还是很在乎脸,隔三差五就去医馆找许药师。”
沈时江哗啦起身,这动静就是要去医馆。
男人转身朝外走,气势大为肃杀。
小叶一时多嘴,见状连连解释:“姑爷,姑爷,你别多想,我家小姐和许药师也是清白的,小姐真只是去看脸而已!”
是的。
她哪怕假装无视,实际也听到了,“陈宁”和“面首”两个词相连出现好几次。
沈时江当然是没理会她,直接下楼而去。
小叶战战兢兢,她说错了话,越描越黑。
这姑爷,难道现在是很喜欢小姐吗?
不不不。
大概是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头上有顶绿帽而已。
*
许歇的阁室充斥着各种药味儿,内部陈设布局全是药柜,全然不同于沈时江那铺山漫海的书架。
因为玄蕴又来,许歇早将其他小童仆从都赶到门外去。
两人隔案对坐,外人眼中一向潇洒不羁的许阁主,此刻看着玄蕴,满头是汗,如临大敌。
这次她来找自己的第三次。
这女子第一次前来,许歇本以为她是为了脸担心,然而女子说:“仙师,替我诊脉吧。”
许歇这次颇为认真,就发现一点怪事。
剑试大会将至,宫中人尽皆知,眼前这位乃是这次大会的头号焦点。
但……这女子居然毫无灵息。
她这样子要怎么上场?
女子问:“你有医治之法吗?”
许歇如实以告:“你灵脉尽断,非药所能治,或许去找修为高深的术士帮你修补灵脉,这才是上乘之道。”
女子说:“那请你先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病者隐私为上,哪怕这位是不讨喜的大小姐,许歇当然坚守医德。
第二次,便是昨天。
剑试在即,她这样子别说打不过傅容衣,就连上场都会丢丑。
她又来问医,药师认为这也是情理之中,却也叹息:“少夫人,你这情况我真的无能为力,你何不向傅宫主和仙督求助?”
也是在这阁室里,也是这般对坐。
美貌艳丽的大小姐,骤然变了面貌,她虽仍是漂亮的,那点平素的傲慢冷淡遽然消失,换做了一副严肃与狠厉。
许歇都被她吓到,许多无法得到医治的病者忽然恼羞成怒,这也是常有的事。
她冷而艳,宛如荆棘刺破她的脸颊,她是染血的月亮。
她看起来,尤为令人惧畏。
这女子倒还冷静,慢条斯理道:“许先生,我曾经放过你一马,你就不能想个办法帮我吗?”
许歇压住心神,也疑惑:“我和你在太殊宫之前从未见过。”
女子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你见过我呀,在伏月教,我当时不是这张脸,你可能忘记了?”
药师惊奇的是,罗黛怎么会忽然说起“伏月教”。
然后,他想了起来……
药师震惊望向面前淡然端坐的美人,身体却不住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撞到墙上,躲无可躲。
“你,你是……”
女子微然垂首,再抬眼,面貌全然沉静,自报家门。
她开门见山,冷淡吐露:“在下玄蕴,伏月教现任教主。”
药师头脑晕眩,身软脚软,却要勉强爬起来朝门外冲去。
女子还是端坐,只一句话就绊住他的脚。
“不要去告诉宫主,不要去告诉任何人,许先生,你别忘了,你也曾隶属于我伏月教。”
药师腿软跪倒在地。
女子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又蹲下,抬着他的下巴,“明日我再来问你,希望你给我想出一个好法子,让我暂且拿回力量,度过这次剑试大会。”
她说完,施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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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离去。
*
药师现在看她的眼神,一如别人望视魔尊。
他不开口,玄蕴也不会说话,等着对方先开口。
她只抬起一只手,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盯瞧着手心。
魔尊当然不是看手相——
一个莲藤交织的阵法,以她的血画就,触目惊心就印在她的掌心上。
她现在灵力衰微,不得已只好画点阵法来充当杀招。
许歇迟疑,面色变幻,最后说话也犹豫:“你,你怎么会来这儿?不,你怎么会假装成罗黛?”
玄蕴重新看向面前的药师,只问:“两天后就是剑试大会,许先生,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许歇皱眉:“我不会帮你,劝你赶紧离开太殊宫,你若要威胁我,我和你鱼死网破也没关系。”
魔尊心里叹息,嘴上还是道:“你的意思,那你是有办法咯?”
说服一个自诩正道的仙师,来帮她这个魔尊,而且还要替她尽心竭力办事,这当然不会那么轻松顺利又简单。
她若不是走投无路,也真不会来找许歇——哪怕还有其他下属安插在这宫中都无济于事,这一刻,只有这药师能帮她一二。
药师这般反抗,玄蕴不想吓到他,面上装作不在乎,拉长语调:“我救过你一命,你就这么恩将仇报么?”
许歇握紧拳头,眼神坚定:“你可是魔尊,什么恩将仇报,人人对你都是得而诛之。”
玄蕴一掌拍在案上,起身,冷然:“你再说一遍?”
许歇抬头:“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你要么就立刻离开太殊宫。只要我走出这扇门,我就去告发你。”
玄蕴一把拽住许歇衣领,嘲讽而不屑:“你是傻子吗?”
许歇只是宁死不屈,闭眼,任她宰割。
玄蕴冷笑;“你当年要脱离伏月教,我救你一命,你不愿承认我这个教主,我可以不追究。你现在以为自己很正义很了不起吗?”
许歇睁眼。
面前的女子,面容还是那可怕又恶毒的仙督大小姐。
但真正的她,可比仙督大小姐,还要可怕万分。
玄蕴不急不缓,慢慢道:“世人都要杀我,这没问题。但你要揭发我,你只是在害你的同门,害你的道宗,还会害了你——”
她语调加了点威胁,“你若是揭发我,我首先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许歇不屈:“你吓不到我!”
“罗黛下落不明,我告诉你,她是逃婚跑了的,你们别想找到她。一旦太殊宫和清微花宗联姻失败,来年你们宫主如何参与七席参事竞选?清微花宗还会帮助那位傅宫主吗?还会扶持你们太殊宫在仙盟的那些门人仙师吗?”
“你和沈时江关系也不错。你现在不帮我,别人就会怀疑甚至猜到我不是罗黛,一旦别人查出我的身份,魔尊居然在太殊宫躲藏这么久都没人发现,魔尊还和沈时江成婚,你觉得沈时江还会有好前途吗?”
许歇脸色越白。
玄蕴盯着他的眼睛,很是认真。
“我现在若身份暴露,伏月教来日必将报复。别说什么正邪不两立,嘴上说说好听,你现在要维护你所谓的正义,你付得起代价吗?你得罪我,你只不过是个药师,来日血流成河的,死伤无数的,将会是你的同门,我说到做到!”
“你现在身边的同门仙师,都将因你而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要是害我,我让整个太殊宫都跟我陪葬。”
许歇震愕,嘴唇微动,拼命摇头,“不,你留在这里,不,不行!”
玄蕴都有些不耐烦:“我留在这儿什么也不会做的!你也知道我现在没有灵力,我能掀起什么风浪?过段时间等我恢复一点儿,我就会走了。”
许歇望着面前的女子,沉稳也露出丝丝不耐的神情,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当年初见,在伏月教见到这位教主的样子。
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变,不,当年那个受伤时还微微蹙眉的少女,现在全然只是老练心狠运筹帷幄的魔尊。
药师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玄蕴不知他想法,看他这脸色却是有几分妥协。
玄蕴松开他,甚至贴心帮他捋顺皱巴巴的衣物,再度坐回案前。
她再抬眼看向药师,又是那漫不经心冷淡高傲的大小姐。
“怎么样?许先生,现在愿意帮我了吗?”
许歇没回答,也没拒绝。
眼前的药师俊秀但脸色有些发白,魔尊说了这么连番恐吓的话,也觉得太过。
玄蕴有心安抚,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拜托了,许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我能做的我都会做的。”
被许阁主严令勿扰的内室门,忽然唰啦一下被人推开。
高大修长的身影进来,第一眼就看到——玄蕴正对她面前的男人,笑颜如花!
20. 魔尊诞生之日1
许歇小时候,就觉得伏月教是个吃人的地方。
这任魔尊有两个孩子,大的叫玄瑜,小的叫玄蕴。
这对兄妹有且一个将是继承者,下任魔尊。
而剩下一个,按着伏月教历代的规矩,弱肉强食,强者胜得到一切,弱者败并且死去。
兄妹两人生来就被要求互相拼斗,比拼勤奋,比拼天赋,小时候比拼修为,再长大些可能会比拼心智与谋略。
不过这比试还没到两人长大,就分出胜负。
玄瑜毕竟年长几岁,玄瑜总是全面碾压胜出,所以玄瑜在幼时就被尊为少主。
而那个屡屡被兄长狂揍的小女孩,就被放弃,被送出宫,被送到不知道哪座山上去。
等待她的结局,便是有朝一日,献祭于新任魔尊的剑。
大家都觉得以大欺小没什么不公平,也觉得杀死一个小孩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让一个小孩祭祀于剑也是理所当然,包括尊上。
因为她是玄氏之血。
唯一有异议的是教主夫人,但那声音很快被压下去。
许歇和玄瑜年岁相仿,地位虽说不同,他却还见过几面玄瑜。
许歇从未见过玄蕴。
他从大人们口中所听到的这个败者,这个打不过哥哥的小女孩,也就跟个死人差不多。
*
许歇从总角到少年这段时间,宫里动荡不安发生了许多大事,最高的那位尊者也接二连三发生许多事。
父母都是伏月教的药师,但许歇不想留在西荒,想要前去遍访名师精进医术。
他不想只给伏月教的人治病,想要救济苍生。
他从伏月教逃亡的那天,正好遇上新教主上位。
很不幸,哪怕宫中人事混乱,他还是被抓了回去。
按照他这不告而别私自叛逃的罪过,哪怕父母求情,实际也当处死。
不过父母确实没给许歇求情,宫里这一场政变死了太多人,所有药师齐刷刷出动,各处忙着医治伤患。
许歇被押到殿前,魔尊所在的这处内殿,与世人所见地狱也无太多区别。
母亲正忙着给一个少女包扎伤口,一见到许歇,只喊:“还愣着什么?快来搭把手。”
“哦哦!”许歇反应过来,哪怕要将他治罪,现在伤者太多,太缺人手,还是要用上他。
他过去。
少女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摊在旁边的案几上,自然抬起的手,只有拇指与食指完好,另外三根,看得出被刀剑直接斜砍断落。
她也卷起衣袖,露出的胳膊上也是伤痕累累,血肉翻开,一些伤口几乎看见森森白骨。
她脸上也划了几道口子,一些血顺着面颊流落,连她衣领都被染红——她浑身上下也本来就是一身血衣,可能有别人的血,可能也有他还没看见的伤口正渗着血。
真是拼命!真是不要命!
许歇忍不住想。
这些死士,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儿,为了帮助高层夺得那唯一的尊位,各方永远在争斗厮杀,永远都是不死不休,永远都是极尽狠毒,绝不留情。
真没意思。
他在这儿当药师,真没意思。
他救的人,今天可能还刚刚包扎好伤口,明天就被砍掉脑袋。
在这儿给人看病,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女孩儿这么年轻,这次能活下来,也算幸运,不过估计过段时间,也就不在了。
母亲忙着处理少女的断指,就连许歇也知道,这是很难处治的伤情,母亲也紧张,没对少女说太多话,只道:“这个很痛,要忍着点儿。”
许歇身为药师,遇到这种伤情有时都会迷惑,究竟是断指更痛?还是使用灵术迫使指骨再生更痛?
少女低着头,看母亲在她手上覆盖灵术,指骨从断裂处强行抽节而生,只是看着,大概应该是剧痛无比。
少女整条胳膊都在颤动,脸上染着血,唇苍白近乎透明,但她盯着那新生的手指,又只微微蹙眉。
她这反应,反正是没给他答案。
新生的指节连同整个左手,都用绑带牢实缠绕,母亲做这事,许歇则替少女处理另一只手上的伤口。
这只手,手背上稀烂一片,鲜血淋漓,用清水将血冲洗,许歇有些微讶。
她这只手只是破了点皮,没有其他伤。
少女也说:“我这只手没事。”
她说着,用这只完好的手,指向不远处某个地方,淡淡道:“那个人没人管,你去看看,别让他死了。”
许歇回头。
他身后一处宫柱旁边,一个少年身形蜷曲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浑身也是鲜血淋漓,正在呻吟,周围医者来来回回,竟都直接将他无视。
从他的衣物判断,这个少年,这不就是少主玄瑜吗?
这次的政变,他杀了他临时暂代教主之位的母亲,又本来想要杀掉他那归来而势力日盛的妹妹。
如果只看脸,许歇一时半会儿反而认不出来。
因为玄瑜那张英俊邪气的脸,这一刻简直是惨不忍睹,整张脸血肉模糊,五官全然变形,面皮破碎像一团浆糊。
这伤势,只从肉眼判断,就像是被人用拳头揍的。
一拳拳,用尽全力,狠足到劲,直击面门,绝不拖泥带水,打了一次肯定不够,一定是接连不停疯狂出拳,以要将他脑袋都按进地里的力道,疯狂殴打。
这伤势映照出了非常的恨意,也有惊人的理智。
恨到想要杀人,却克制着没有把人打死,只是用那张可恨的人脸泄怒。
少女那好手上的血与伤,忽然有了解释。
许歇震惊无比。
然而他第一时间却不是过去救人,而是下意识猛然回头,再看向身后这浑身是血的少女。
这个人,这个人……难道是……
少女的身份,并不需要他做太多猜想。
殿门外随即有人冲进来喊,“尊上,朝拜者都来了,正在山脚下汇集。”
母亲也将少女其他伤口包扎完毕。
少女轻然“嗯”了一声,起身,便朝着那重重帷布深处的尊位走去。
她一站起来,所有忙着的,跑着的,都纷纷停下来,向她拜伏。
她一走动,那些许歇平时见过的,在这场血战中幸存下来的高层们,列成两排,俱皆垂首无声跟在她身后。
她独自走上那高阶,两旁侍女替她拉开帷幔,她便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上,淡漠而平静俯望着下方所有人。
母亲也拉着许歇跪了下来。
许歇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太过年轻的少女,不是什么莽撞卖命的死士,正是赢得这场政变,反杀玄瑜及一众叛变者的胜者。
她就是新任的魔尊!
逃亡时正值黄昏,许歇讶然抬头,望见天空中忽然浮现通天明亮的莲花咒纹,原来是这个女孩子的召令。
越是修为高深,召天令所能释放的莲花就越是硕大与明亮。
这位新任的,年岁过轻的魔尊,看来非常非常强大。
*
政变安定下来之后,魔尊开始履行职责。
“跪下!”
许歇最后还是被治罪,被押到阶前,脑袋被按在地上。
负责戒律的术修汇报了许歇的罪过,父母脸色惨白站在一旁,望着许歇,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间过去好几天,许歇认为魔尊高高在上日理万机,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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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忘记了母亲和他这两个小小药师。
魔尊在高位上,遥遥看来一眼,问许歇。
“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想留在伏月教?你父母皆是我们的药师,听他们说,你天赋不错,来日定有大作为。你不想在月宫出人头地吗?”
许歇被侍从拽起头颅。
仰望着那高位上几乎看不清面容的女孩子,许歇又说了一遍志向。
“我想救所有人,我想救值得救的人,我不想救随便就会死掉的人。”
父母都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尊上,请饶恕他,他年少无知!”
许歇无力辩驳。
死就死了,何必说他年少,还说他无知?
真要说起来,那高座之上的女孩子,比他还要小几岁呢。
魔尊没说话,只是挥手。
许歇就被从地上拉起来,站直了身子。
魔尊道:“将死之人,你就觉得不值得救,你这种人,确实不适合留在我们这里。”
母亲扑出来,抱住许歇,惊惶又要下跪,“尊上,尊上,饶了他,饶他一命。我们会再教育他,请尊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魔尊不为所动,不过说法却是一变。
“算了,你毕竟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所以我不杀你,你走吧。”
旁边有护法却不赞同这话,道:“尊上,他医术了得,对我们月宫也知道不少,若是拜入那些仙门正派……”
魔尊指了指台下两个大人,问:“许歇,你只是想当个药师,我不会杀你,但你会出卖我们吗?”
许歇父亲也奔了出来,按着许歇磕头,“不不不,尊上,他不敢的,他绝对不敢。我回去就把他关起来。”
许歇挣扎:“我不想留在这里,你杀了我吧。”
护法痛斥:“大胆,你竟敢忤逆尊上!”
魔尊都有些不耐烦,摆手,“不就是个破药师嘛?宫里比他厉害得多的是,这几天已经死了太多人,不要再说了。”
她最后起身,俯视阶下少年,给出裁决。
“你走吧!你不再是我教众,别忘了你爹娘还在我这里,望你好自为之。你以后若再踏入西荒一步,格杀勿论。”
护法惊讶,两个大人药师也惊讶,其余陪侍听审的也惊讶。
众人互相交换的惊讶的眼神,意味着众人对这位年轻魔尊绝然的疑惑。
然而大殿之上一片无声的死寂,也意味着众人对这次裁决绝然的服从。
她是年轻,那又怎样?
她的哥哥,另一个继承者还活着,那又怎样?
她以绝然的狠决与残酷上位,将所有的叛心镇压或者踩碎。
她便是现任的魔君。
她的话就是法令。
*
走出殿门,许歇最后一次回头,却不是想看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宫阁。
而是看向那个少女所在的高处。
魔尊不在,那高处的尊位空空如也,他回想起魔尊登位的那日。
那一场政变太过惨烈,宫室内的血还没有洗净,所有人影都匆匆,忙着搬动尸体,清洗地面墙上飞溅的血,更换染血而破烂的帷布。
在那般昏暗血腥的宫室里,唯有少女一人是安静的。
因为受了伤,她有些疲累靠坐在尊位上,周边人潮围簇,各色心思将她环绕,她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注意到许歇的注视,也朝他这边看来一眼。
坐在尊位上的少女,撑着脑袋看着许歇,不知为何对他微微一笑,唯有这一瞬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个全然不是魔尊,只是个很美好的少女。
只一眼。
遥遥如月,高照眼前。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容光照月”。
21. 幻与剑11
两人皆望向这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沈时江目光如炬,冷冷扫视着屋内两人。
玄蕴问心无愧,只是他这清肃朗正的眼神毫不客气盯着她,不知为何,她莫名品出几分“抓奸”的意味。
哪怕如此,玄蕴反倒坐直身体,大大方方问:“你来干嘛?”
沈时江先看向许歇,阁室的主人此刻正跌坐在案前,衣衫还算整齐,唯有一脑门汗兼之面色苍白。
药师生性不羁,这刻模样如同遇鬼,他毕竟不能把同僚吓成这德行,药师惊惧的,乃是他面前这只皮囊艳丽的恶鬼。
沈时江走近玄蕴,不动声色道:“有事找你。”
“哦。”玄蕴觉得他有些怪,但他本来就怪,经过先前那些事,玄蕴也不打算主动去戳他。
沈时江拉她的胳膊,她就起身,顺便又望了一眼许歇,眼神提醒他某些事儿。
沈时江自然也没遗漏这点细节,他也看了眼药师。
药师只是跌坐,一动不动,呆呆看着这对并肩而立的夫妇,两人仅仅只是站在一起,这药草芬芳的阁室,就仿若响起刀剑铮鸣之声。
药师对女人没反应,对男人也没反应。
沈时江再看向身旁这明眸善睐的恶鬼,虽说对同僚多了几分同情,但心里那点说不出的愤怒焦躁,愈发挥之不去。
玄蕴还无知无觉,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为了不让女人发现他的心情,沈时江松开她的胳膊,“出去再说。”
他再一次,将心里那说不清的东西强行压制。
两人出门去。
门外一众人,先被许歇赶走一半,又被沈时江吓走一半,长廊外空空如也。
沈时江道:“两日后就是剑试,带你去熟悉熟悉场地。”
玄蕴一时都没想到他这么好心,疑惑又惊讶:“你带我去?”
沈时江点头。
“你现在不忙吗?”
她疑惑的就是这一点。
沈时江轻描淡写道:“现在最忙的事就是剑试。”
玄蕴就只当他确实是闲出鸟来。
*
场地在临风馆,距离许歇这边的药馆不远,两人很快到达。
一路上,还是有不少人遮遮掩掩朝两人张望,甚至指指点点,两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沈时江全程观瞧女子脸色——
他现在一点点感觉到,这女子哪怕是替身,却和罗黛有几分相似,脾性很是厉害。
这些人无知无畏窥探她,却还不知道她的厉害。
若是她一言不合就变脸,之后说不定就会整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手段,把这些无意得罪她的人整得哭爹喊娘。
玄蕴兴致勃勃东张西望,难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对临风馆啧啧称奇:“你们这儿虽说是咒修道宗,这剑修之馆修得可真气派啊!”
这临风馆也是当年阿泽叔叔吹嘘过的地方,譬如馆后的万剑冢,譬如刻在内馆地面上的诛魔剑阵,又譬如剑阁门前那几根矗立的雷柱,术师们一旦被绑上去就会封印灵力,惩戒各宫门人的受刑台也在这里,看着与月宫殿前那片大场上的诛台一模一样。
沈时江道:“当今各门以剑修盛行,对他们的居所更加注重也是自然,除却符修为主的光隐山,你们清微花宗比我们更奢华。”
玄蕴本尊不曾亲历清微花宗,但各家线人也早画图奉上各家内部详情,雕栏画栋宫阁楼宇,清微花宗从到屋子乃至平素各种所用,投钱最多最大度,的确算得上仙门第一家。
玄蕴应和,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毕竟历代仙督皆是剑修,这一点亘古不变,剑修者因此众多,剑修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玄蕴又看了眼沈时江,“倒是你……”
——你们几家居然想让你上位,这属实是要逆天啊。
她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这不像罗黛会说的话。
以罗黛和沈时江成婚,太殊宫与清微花宗结盟,罗秋水、傅荷甚至仙督,三方联手将要扶持的小哥哥,却个符修。
不管他身上那些不好听的名声,两宫拼命确实可以把他推入四席参事,但明眼人当然也都知晓,两家野心绝不止于此,而是将要使他问鼎下任仙督。
这符修真能越过剑修么?那一派死气沉沉的仙盟,若真开天辟地应了这一荒,究竟是该说还不算无药可救?还是该说,彻底无药可救了呢?
沈时江也看向她,“你说什么?”
玄蕴换了话头,“倒是你,虽说在符修一类是混得不错,来年四席参事竞选,除了你都是剑修,你准备怎么拼?剑修历来是各门修术中最强。”
各门修术中,剑修因此最是热门,而符修因为难学,最是冷门。
剑修之路,得势而得权再得利,其利固然不比符修,但名高位重足以弥补这等缺憾。
沈时江道:“我曾经也修剑。”
玄蕴心中更动,面上挑眉:“那怎么连剑花都没见你耍过一个?”
他又不说话了。
*
剑阁内馆,各处剑光纷纷。
剑试在即,剑修们直到最后一刻也还在如火如荼准备。
沈时江忽然指向某处:“去那里。”
玄蕴望去。
傅容衣正和师尊对剑,一看到两人就有些分神,沈时江抬手招呼,示意他用心。
傅容衣就继续出剑,飞身劈向师尊——主管太殊宫一脉剑修的剑阁阁主。
两人剑影交错,你来我往,转眼就来回数十招。
玄蕴也是剑修,看出些门道,“你这师弟很不错呀!”
两人就站在一旁,驻足观看这一对师徒过招,沈时江道:“他是天赋不错。”
他也抬手,指了指傅容衣,“就是他剑修一门时历尚短,他这一招灵跃起水,每次起手都太慢。”
玄蕴点头:“确实。”
傅容衣一个回身侧劈,沈时江又点评:“这一招也不太行,他总是和下一招衔接不够紧密,很容易空出破绽。”
玄蕴再度赞同。
傅容衣迎着对面的剑,下腰弯身,下盘有些晃动,沈时江摇摇头,指出:“他这一步最是不到家,稍不小心,要么被人一脚踹飞,要么直接就被当腰刺中。”
玄蕴也点头,“是得多练。”
魔尊这么说着,忽然抓到一些奇怪的感觉。
沈时江又问她:“你的剑练得如何?”
亲眼所见,这傅容衣不愧天赋卓绝,不过毕竟道行不深,如果先前遇见,魔尊不会当回事。
现在玄蕴也只道:“我轻易不肯输。”
不,她绝不能输!
输了就不是罗黛!
师徒练剑完毕,也过来寒暄。
傅容衣师尊名为陈明和,出身仙盟,另一重身份则是曾经如今仙督的师兄,不可不谓资历深厚。
沈时江先朝陈明和招呼:“师叔辛苦,容衣近来看来进步神速,多亏您亲点指教。”
陈明和只眯眼看了看玄蕴,就笑徒弟:“听到没有?你师嫂这次也是斗志高昂,你要多争气。”
这次剑试大会,最热门的人物便是傅容衣和罗黛。
沈时江也鼓励傅容衣,“容衣,近来那些话你别放心上,这次好好表现。”
陈明和盯了眼沈时江,面色有几分不悦,“沈阁主,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教的徒弟我心里有数。你要做的,是让你们墨阁去协调明馆,打掉那些盘口竞赌的事才是。”
沈时江很老实:“我知道,师叔放心。”
看着是一派师贤子孝,实际暗流涌动。
玄蕴全程闭嘴,明哲保身。
傅容衣与罗黛这一场比试,既是两宫之争,私下又是清微花宗内部师系之争,还未开始,上下瞩目,就连仙督那边也派了使者前来旁观。
只不过,傅容衣虽说是太殊宫如今剑修一系最耀眼的后起之秀,而罗黛身处罗平阳、罗秋水和仙督当世三大剑师的光环庇佑之下。
实力与家学太过悬殊,宫中近来盛行的盘口,纷纷都是——
傅容衣究竟几招会输?大家一般都赌,只要傅容衣撑过五招,输了也算赢。
玄蕴其他不管,见了傅容衣这争强好胜的师尊,唯有一件事愈发了然。
她绝对绝对不能输!
*
在剑阁溜达一圈,出门与来时差不多,照旧一堆人明里暗里偷看两人,沈时江照旧盯着玄蕴的脸看—— 她哪怕是笑着,也不代表她不危险。
玄蕴笑盈盈迎着那些晦暗不明的视线。
果不其然。
走到无人之处,玄蕴刹那变脸:“你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什么看?”
从踏入这临风馆,沈时江就与其他人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偷瞄着她。
其他人她不想理睬,但沈时江她不能不介意。
沈时江被她抓住,顿了顿,解释道:“那些人看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你别生气。”
玄蕴反倒生气,伸手指向男人:“你少骗人。你不看我的脸,难道是看我的脸色,难道你很在意我吗?”
沈时江一震。
良久,他回道:“我才没有。”
玄蕴因他这恶意逗弄更加生气,又不想和他在大庭广众下争吵,丢下人,扭头就准备回太渊馆。
一扭头,玄蕴迎面就撞到另一个版本的沈时江。
陈宁这次远远而来,不知此处腥风血雨,好脾气一笑:“少夫人,你怎么来了?”
玄蕴不回头,也感觉那双冰一般的目光便落在她背上。
他可恶,又口是心非。
可是玄蕴答应过“不养面首”,她也不想再去戳沈时江这个敏感点,只对陈宁客气点头,“沈时江带我来看看看场子。”
陈宁一笑,就朝玄蕴身后不远处的友人投去一个眼神——从头到尾,沈时江就只注视着玄蕴的背影。
玄蕴无知无觉,因为生气沈时江,头也不回继续走人。
沈时江看着她背影,天光疏朗,她渐行渐远,他是看了很久。
沈时江近来也一点点发现的一个事情是——
其他人若是招惹了她,她先是没有个耐性,再是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决然凶狠,只为一击致命,彻底让对方没有还手之力。
但这面貌不明的女子,对小叶、小胖还有……他,诸如此类与她较为接近的人,亲近非常,大度非常。
陈宁拍拍他肩膀,打趣道:“人都走了。”
沈时江扭头道:“你来得正好,找你有事。”
两人一同前去墨阁。
友人问:“什么事呀?”
沈时江递给他几张咒式图样:“你也曾经研习过咒法,有几道咒向你请教。”
陈宁捏着纸,皱眉,摇头,又满头雾水望着沈时江:“你居然找我?你居然向我一个剑修请教咒修方面的事?沈时江你最近越来越怪了啊!”
“……”
“好吧,不过我只跟着宫主学了几年,可是个半吊子。”
陈宁又看了看这些咒式图,大致能看出这些是跟幻术有关,总觉得沈时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宫主才是咒修一门的行家,宫中咒师那么多,你也没去问吗?他们肯定知道。”
“……”沈时江不算失望,瞎猫去抓死耗子,陈宁作为半瓶水浅的咒修,确实帮不上忙。
沈时江凌空写了张灵符,道:“还有一事请你帮忙。”
陈宁接过,很是震惊:“御行符?这么急?你要让我去哪儿?”
沈时江道:“我的另一个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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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一愣,想起某段过往,笑道:“都忘了这事。”
沈时江点头:“帮我去见我的那位师尊,帮我请教一事。她知晓是我的委托,定然帮你。”
*
夜间雨落不停。
半夜后,淅沥雨声更是催眠。
小叶靠着桌案有些昏昏欲睡,玄蕴不得不推醒她,“小叶,醒醒,等人来了再睡。”
回了宫,小叶心惊担颤问起许歇的事,玄蕴就算勉强明白沈时江白日那些许怪异之处。
小叶打着哈欠,“小姐,都这么夜深了,为什么非得还等许药师呢?不能明天让他来吗?”
玄蕴道:“许歇说要给我送一味药治脸,那药必须立刻服下,你就再坚持坚持,必须醒着陪我,否则那沈时江知道,又要小心眼了。”
小叶自觉说错话,有心弥补,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睡意去挑灯花。
玄蕴端起一盏珠灯,去到内室。
今夜,她也很忙。
珠灯柔和的光亮落到案上,映出一个圆镜大小的莲阵。
红色,仍是用她的血所画。
玄蕴端详着这个阵法,皱了皱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她又朝外看去,小叶正靠着桌案,脑袋靠着胳膊一耷一耷,不多时又趴在桌案上。
魔尊决定再等等。
她别无他法,如果许歇送来的药不够管用,她就只能用这个阵法来获取力量。
一个傅容衣,还不值得她牺牲一只眼睛。
*
雨声敲打屋檐,一阵夜风将窗吹开。
今夜轮到小胖值守,他虽困得要死,湿冷的风吹到脸上,他还是强行起身去关窗。
关好窗,继续巡视墨阁,捧着灯走过长廊,不经意一瞥眼,小胖有些微惊看见,师尊那间书室还亮着些幽光。
书室内的人,当然是沈时江。
小胖进门时,就看到师尊把他整个书室翻得乱七八糟。
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师尊比谁都热衷于收拾,尤其喜爱把一切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小胖揉了揉睡眼,“师尊?你在找什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地上散落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止师尊平素爱惜收藏的书卷,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珠宝玉器到处乱放着,小胖站在门口,一时觉得无处落脚。
沈时江正举着一个手镯仔细查看,专注而认真,就连小胖的话他也一时没有回答。
小胖也好奇盯着这镯子。
在小胖灯光下,这镯子不知什么材质,一闪一闪折射出一些晶蓝幽光,花纹繁复的镯环纤细且小巧,应适合女子佩戴。
小胖心里疑惑,这看着像是普通的镯子,应当是附含了某种术法的灵器。
师尊历来对这些东西毫不上心,都是随便往箱子里一扔了事,这翻箱倒柜了半夜,就是在找这个镯子么?
小胖都有些好奇:“师尊,你是要送东西给师娘?”
他大概是要送给师娘。
沈时江“嗯”了一声,又翻来覆去看着这镯子。
可是……
小胖更疑惑,却不再多问。
他望了望这一地璀璨发光的珠宝,这还有好多更大更贵的宝石、明珠呢,这些东西难道不更讨女子喜欢么?师尊又不是小气鬼。
沈时江确认了这东西之后,就将这镯子收入袖中,道:“小胖,没你的事,你回去休息吧。”
小胖指了指地上,“那这些……”
“我会收拾。”
*
久等不至。
雨声更大,外间的小叶彻底趴在桌上睡着了。
玄蕴呼了口气,这阵图看着太让人心烦,她拿本书盖上,顺便从书里掏出几张找人画的百里符。
她自来了太殊宫,实际也从来没有断绝与外界联系,千里符不常有,但如今她的部下正朝太殊宫这边前来,百里符也就够用。
先燃烧第一张,回信很快传来——
“李墨音明日将归。”
她还没回信,下属传信符追来——
“李墨音查知替嫁之事。”
玄蕴心神震慑。
对方的传信符一张接一张。
李墨音如今已经查出送亲案罗黛逃婚,大致能够确认嫁给她师兄的新娘另有其人,但还没查出这新娘身份。
下属请求指示。
玄蕴目光冷彻,再燃烧一张传信符,写了些字迹过去。
处理完李墨音的事,玄蕴本想平稳呼吸,一呼气,一大口冷气不受控制直扑心里。
时至深秋,太殊宫身处山上,早有寒意。
这一口冷意,宛如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的心脏,虚无而冰凉的感觉掠过,心里忽地多出来一块巨大的坑地。
这地方更加黑暗而深寒,她趴在坑边朝里望,一个女子站在沉渊里,也望向她,极致的肃杀寒意迎面而来,那是另一个她的眼神。
再等等。
再等等。
魔尊在心里如是说。
手紧紧按在压盖献祭之策的书图上。
她不要被逼到那样绝望的境地,她不要露出那样狰狞的面容。
忽然间,风雨交至的太渊馆深夜,远处漂浮起一盏幽灯。
玄蕴立刻起身,“小叶!”
小叶正在酣眠。
那幽灯浮浮行来,映照出一个青年跋涉的身影。
玄蕴甚至来不及等他走到门前,直接隔着窗户叫他:“许歇。”
许歇带着斗笠,也走到窗边,看到女子期待的眼神,沉静道:“东西拿到了,但吃了后,你会很痛,不知你能否承受。”
玄蕴扬起唇角,淡定而笑:“只要不是断指再生的复骨术,其他我都没问题。”
22. 幻与剑12
剑试大会正式开始。
沈时江进来时,就看到玄蕴在床上打滚。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叶慌张想要按住她,她因为太痛了一下子就挣脱。
她的样子如疯如鬼。
沈时江帮忙按住玄蕴,叫小叶;“别在这儿愣着了,快去请许药师。”
因有姑爷在,小叶飞了步朝药馆跑去。
身边唯一的动静也消失,窗外的阳光落到身上,玄蕴都觉得剧痛。
沈时江端详着这浑身汗涔涔的女子,这是痛得太过了。
然后,他意识到,女子这深深蹙起的眉头,还可能因为他一时失神,不自觉将她抓得太紧了。
沈时江略微松开玄蕴,“你这是什么病?怎么今日就发作,先前没有药师给你瞧病吗?”
玄蕴没有力气说话。
男人的身影就在床边,声音却缥缈很远,玄蕴听不清,只觉四周安安静静,窗外的阳光落到身上,她都一片剧痛。
复生丹,几乎可以修复人体任何损伤之处,药效将以最暴烈却也最迅疾的方式发作,筋脉复生,骨骼重连。
代价就是痛。
痛不欲生的痛。
实际上因这药痛死的人也不少。
夜间落雨时分,玄蕴捏着指尖那枚黑溜溜的丹丸,许歇再度提醒:“这个要比复骨术要痛百倍。”
玄蕴当时不屑一顾,“这有什么?”她说完就吃了。
下场就是今日这般模样。
疼痛宛如刮削骨髓,相较这种痛意,断指也好,复骨也好,刹那竟不值一提。
她无时不刻都在锐痛,没有力气说话,她只想撞墙撞柱撞地。
无论怎样都好,这一刻,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不再经受这种疼痛。
某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失去魂魄,身体不受控制,只朝着床边柱角上撞去。
这么大的力道,她说不定会撞破脑袋,变成傻子。
思绪只是在一刹那,身体却毫不犹疑,这一刻宁愿用死亡来终结疼痛。
结果她迎头就撞进一道坚实的胸膛。
眼前昏天黑地,看不见人,听不清声,她很想逃离这环绕她的双臂,但这是铁一般的禁锢。
“滚开!”
玄蕴以为自己在大叫,实际发出的声音虚弱而低微。
她毕生所有的耐性都在压制这复生丸反噬的疼痛,她双手双脚只是胡乱扑腾,撕裂,扯碎她所能抓到的一切东西。
沈时江默然望着她,避开她的胡乱厮打。
这个女子,现在忽然发病,这也是她的计划吗?
小叶、陈宁、还有小胖几人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定,他那点想法愈发清明。
她或许不懂得罗家的那套剑法,所以她要去看与罗家剑法相近的灵霄九式。
她为了一定要学会那套剑法,所以她邀请了陈宁去教授小叶,又对小叶给了另一番截然相反的说辞。
她不是想看陈宁和小叶的对打,她或许只是借着这个由头,不被任何人发现她的目的。
她真正想看的,说不定是来自清微花宗的小叶所使出的,灵虚九式。
如果真如她的猜想。
这女子,若论心智,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这么厉害的,这么连环的设计……愈发像她了。
*
许歇来时,很震惊先看到沈时江面无表情任女人蹬踹,发冠倾斜,衣裳大开,那张光玉般的容貌,也挨了不少巴掌,多了很是几道指甲刮出来的,红通通的血痕。
沈时江抬眼看见药师,按着玄蕴,平静道:“先给她看。”
许歇放下药箱给玄蕴扎了几针,看着沈时江这张脸,继续惊叹:“你不能用张安神符先让她昏过去吗?”
这张惨兮兮的脸,抓奸的女人对待出轨的丈夫,也莫过于此了。
怀中女子挣扎略缓,沈时江还是抱着,回道:“情急之中没有安神符。”
许歇见他浑然不觉,摆了下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凭沈时江的本事,凌空画符又是什么难事吗?
他居然连随手画符的事都忘了,就这么扛下来了?!
药师倒也不再废话,拿出柳叶刀,抓着玄蕴胳膊,看准脉络,毫不犹豫切割下去。
黑色的血刹那漫涌出来。
*
许歇一来,给她扎针放血。
疼痛虽说当然不能止住,但那贯入骨髓的痛感,减轻了些许。
玄蕴状若癫狂,实际也一直听着药师和沈时江的对话。
安神符的事她也没放心上。
许歇汇报着情况:“她这样子,应当无法参加剑试大会了。”
沈时江沉默:“知道了。”
玄蕴心中一个咯噔,若不是这一刻还被沈时江牢牢抱着,她忽然生出无穷的怒气,想要拽着药师的衣领,痛骂一顿。
甚至,她也想骂自己一顿。
她无力动弹,沈时江可能以为她失去意识,直接问药师:“她去药馆找你做什么?你昨夜又来太渊馆找她做什么?”
玄蕴更加不敢有轻微动作。
药师说话不卑不亢:“少夫人让我给她弄一副可以修复面容的药,那药必须立刻服用才会生效。”
这是两人早就约好的说辞。
沈时江点了点头,“哦。”
玄蕴的脸这一刻正紧贴着他的胸腔,他语调平常,但她的脸却受到轻轻的撞碰,他那一颗心不知何故忽然加快跳动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玄蕴有些呆。
沈时江无喜无怒,一颗心也会这么剧烈跳动,也会有这般反复无常的时候么?
不过……他这时候心跳个什么?
小胖又从门外进来,隔着很远就说:“师尊,陈宁师叔他……”
可能是沈时江的狼狈惊住了徒弟,也可能是沈时江抬手阻止了他,小胖只说了半句话,沈时江反问:“他是不是回来了?”
玄蕴所察觉到的,男人的心,比先前还要激烈跳动起来。
真是的……陈宁这个名字,一下子挑起了他的心呢。
这雷鸣的,热烈的心跳,此时此刻,哪怕是遇见心上人的怀春少女,也未必比得上他。
魔尊更呆且迷。
沈时江与陈宁算是关系不错的友人,但沈时江听到陈宁的名字,胸腔里的这颗心居然会是这般反应?
……
这两个是什么路数?
小胖应道:“是。师叔正在门外。”
少年还是没忘了震惊感叹一句::“师尊,你的脸怎么了?”
沈时江没有回答,只是让小叶接过玄蕴,自己即刻站起来,三下两下扶正发冠,重整衣裳,又是平素那威严凛然的沈仙师。
沈时江应当是冲着许歇,道:“这边你来看着,有事找人去叫我,我先回墨阁。”
许歇声音疑惑道:“你这脸上的伤……”
只不过分秒之间,沈时江的声音就像是从门边传来,“不碍事。”
他走得非常迅速,非常急忙。
*
沈时江一走,小叶也被吩咐去接水,许歇还忙着给玄蕴胳膊放血。
玄蕴蓦然睁眼,反手攥住药师衣领,许歇见她凶神恶煞,不由震惊:“你、你、你做什么?”
玄蕴哑言,最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你……你怎么不提醒我?”
她去找许歇,许歇就真对她言听计从给她拿什么复生丹?许歇但凡说一句,你装个病,我来保荐。
药师拿着刀茫然无措,“提醒你什么?”
玄蕴无奈无力,咬牙道:“你,要是你当时提醒我,我何必吃什么复生丹……”
玄蕴放开药师,痛到想要捶床。
现在这心情,大概叫无能狂怒吧!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一直步步紧逼,害她都乱了分寸。
最初的最初,她要是早点去找许歇就好了。
让许歇给她做个生病的证明,她就有各种借口搪塞推脱不去参加剑试。
许歇夺好被她扯开的衣领,见魔尊一副恨天恨地恨不当初的模样,只当她也怕了这复生丹的威力。
药师好歹再度提醒。
“这复生丹,只有三日之效。”
魔尊一震,与药师对视。
药师谆谆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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咐:“三日之后,你的灵脉又会全部断去。”他点头,意图用这点细微的动作替魔尊打气,“那时候,你又要遭这一遍罪。”
药师好心提醒,于魔尊而言,只是火上浇油。
玄蕴只差没趴在床上,再度将床捶得啪啪响。
她当然没忘这事。
这所有的所有的痛苦,都怪沈时江!
就是沈时江对她各种试探,害她步步为营,害她骑虎难下,害她遭受现在这惨无人道的折磨。
而且……她还得去参加剑试!
因为剑试当天借病不出,这不论听着,看着,说着,都像一个拙劣无比的谎言!
魔尊悔不当初。
都怪沈时江,乱她心神!
*
说是去了墨阁,然而沈时江片刻就回来。
许歇看完病回了药馆,小叶正领着一帮丫鬟擦洗榻边与地面上的血迹。
玄蕴早被换了衣服,清理收拾完毕,被挪到屏风后的小榻上。
魔尊药效发作,这次是真昏昏沉沉半伏在软褥之间,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恍惚声音。
小叶听着都有些惊讶:“咦,姑爷,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在这边吗?怎么又回来了?”
沈时江“嗯”了一声,问:“她怎么样了?”
小叶道:“小姐吃了药,已经安睡了。”
“我去看看她。”
沈时江这么说着的时候,声音愈发朝玄蕴这边靠近,小叶当然是没有阻止。
一边是小叶在张罗不停,“阿环,那里还有血啊,没擦干净。”
“对,再清洗一遍。”
“整个地面不能有一丝血,地缝里也要擦干净。”
一边是男人沉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困意愈发浓厚,就连神智都变得恍惚,她想要动弹,却连抬动手指都不能。
白衣的朦胧的衣影从屏风后走来,玄蕴看着那愈发走近的人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榻边。
满目的白色,兼带着些微苦的气息。
这一刻,意志涣散,魔尊模模糊糊抓到的念头也很是不着调——
他居然穿白衣?他很少穿白衣啊。
屏风外人声虽低却是忙碌,屏风内,男人一弯身,再度将她抱在怀中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
极其模糊的视线里,男人与她对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眼前覆盖一阵温热,她眼皮被人合上,她因为太累,也就懒得再睁开。
沈时江安静注视着怀中昏睡的女子,手心灵光拂过她的面颊。
幻修一门,他不曾正式拜师,只在少年时跟随一个名为阿熹的女子学过数年。
他虽只学了数年,却无比深刻知晓——阿熹师傅大概是过去、现在,乃至将来很久一段时间,谁都不能企及的大幻师。
这世上没有阿熹师傅无法破除的幻术,如果有,那说明对方可能并没有使用幻术。
阿熹师傅常常不在她的居所,不过这次他很幸运,托另一个同门找到了她。
女子微热的鼻息侵袭他的手掌,沈时江挪开手,灵光变幻过后,他再看向眼前闭目沉睡的女子。
小叶还在屏风外咋呼,“开窗啦,需要透气。”
“哇,阿环,你看看这窗户上的灰,你每次是不是都偷懒?”
“你还狡辩,你就是没仔细看,你再看看,这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吗?”
意识仿若混沌,偶然听到这些声音,也还是觉得有些吵,玄蕴眼皮微动,皱起眉。
然而她只是闭着眼,浑身无力,她好像被人抱住了,抱得很紧,心胸紧贴而彼此体温也交融。
一阵熟悉的,但又陌生的颤动,从胸外传来,好像是谁,心跳如鼓。
这谁啊?
谁在抱她?
谁在她身边?
在愈发高昂的鼓声里,一个男人贴在她耳边,拨动她发丝,似乎要将声音只传到她耳里,男人轻轻唤她:“小玉。”
玄蕴无意识应了一声:“嗯”。
男人的语调,熟悉,又陌生。
23. 幻与剑13
“来来来,下注咯,一比十,少主还是少夫人,看好了下注咯。”
“哎呀,真是吓死我了,少夫人最开始说忽发重疾,还以为她不能参加了,那样我就要赔死了。”
“我选罗黛,她毕竟是出身清微花宗啊,仙督自不必说,罗大剑师还有罗宗主,一个赛一个的厉害,他们教出的徒弟本来就很强,罗黛还是他们自己家的亲生孩子,听说在清微花宗就是这一代最强的呢。”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选少主。少主可是我们大剑师说过的,百年不世出的天才,短短三年就学会了灵虚九式,罗黛是厉害,我看也未必五招就能打败少主。”
“瞧你说的,这才学了三年,不管多天才,你也比不过人家世学渊源吧?”
“我看少夫人能赢!”
“少主!”
“少夫人!”
盘口已经是明目张胆的了,就连不少仙师都参与,所以明馆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
少年们兀自吵闹,手脚比划,唾沫横飞,空气都满是焦灼。
不过,不管他们说什么,玄蕴站在剑阁楼台最高层,一时只能听见而看不见,这些声音吵吵上天,她现在看见的,只有傅容衣的师尊、师兄、父亲几人的脸色青红交接。
傅荷还保持着风度,笑道:“小黛,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既是比试,你竭尽全力。”
他这脸色不如不笑。
临到关头,谁不希望自己孩子胜呢?
玄蕴张望了一圈,回道:“是。”
陈宁也冲玄蕴点头,“久闻清微花宗的灵虚九式,我师弟这次好歹也学会了,这次也以灵虚九式与少夫人较量,若有偏差,也请多多指教。”
玄蕴也点头,“是。”
轮到陈明和,中年白发气势威严的大剑师,只抱胸将玄蕴上下扫视一圈,并不说话,就去另一处台上找傅容衣。
傅荷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声宽慰玄蕴,却也忙不迭去追陈明和。
玄蕴不冷不热回了一笑,四处张望:“陈宁,沈时江没来吗?”
陈宁正在和小叶说着什么话,闻言,笑着一指她身后,“那不就是?”
玄蕴转身望去。
却先看清他一身衣服。
这是盛典的装扮。衣料昂贵自不必言,一身都用银线绣着太殊宫的竹叶纹,银纹隐约而低调,他也换了配套的银冠,发冠两侧垂落两串细长的琉璃玉珠,他那张受伤的脸许歇也不知给用了什么药,昨日狼狈而今日光洁如新。
这身隆重而盛装。
他一出现,一群人围了上去。
玄蕴就明白了他这身华衣的用处。
沈时江既不是剑师,也不是少主,只是个主管宫中后备之事的墨阁阁主,他一个符师居然才是这场剑试大会的真正主持者!
玄蕴还没说话,陈宁笑眯眯朝沈时江打了招呼。
沈时江抬了抬手。
应该将她赶走的。
另一只手中的镯子早已被捏到温热。
这镯子看着只是女子的饰物,纤巧精美,实际可以让佩戴者使用宿主的力量。
这东西对他本来毫无用处。
一来他没有可以送予的女子。
二来他也没有必须分赠灵力的女子。
谁能想到某一天,真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就出现在他身边,就好像是为了戴上这镯子而来到他身边。
但,她是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
玄蕴一抬手,沈时江走近而来。
找到这灵镯也不是最难的事,最难的,其实是如何将这镯子送出去。
说起来,沈时江发觉自己并不擅长此道。
比如给女孩子送礼物什么的。
唯一可以参考建议的对象,李墨音也还在外派执行任务中,说起来,应该是这几天就会回来。
她今日一身洗练,袖窄,纤细的手腕缠了好几道白色绑带,连手掌也缠了一半,仿若白生生的五指山。
沈时江瞅准机会,将手镯套在玄蕴手腕上。
玄蕴:“?”
不止是她,另一旁的陈宁与小叶也双双懵相。
玄蕴晃晃手上这新多出来的一点儿小东西,不知为何,这镯子她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玄蕴抬起手腕,看看镯子又看向沈时江:“这是干嘛?”
这一刻,比这镯子更古怪的,是沈时江。
她要伸手取下镯子,另一只冷白的手蓦然虚虚覆盖到她手上方。
这动作的意思,是在阻止她。
玄蕴斜眼,男人收回手,一如往常平静,“我送你。”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忽然要送我这东西?这镯子从哪儿来的?”
玄蕴说着,也不再去取镯子,又晃了晃手腕。
这镯子宽细合宜,不轻不重,在很窄的面上有无数莲花交织缠绕。
这镯子应当是黄金,这莲花大致有1000朵。
名贵,兼具更昂贵的工艺。
想到这里,她都忍不住笑了。
真是奇怪,这镯子实际从外在看不出材质,更不可能数得请莲花。
她怎么会这么清楚?
沈时江沉默,在陈宁某种震惊看他的眼神中沉默,最后道:“昨天晚上在箱子里看到的,很漂亮,感觉很合适你,送给你。”
沈时江觉得,这算是他竭尽毕生之力所能说出的漂亮话了。
玄蕴也这么觉得。
这理由听着很是糊弄鬼。
玄蕴一时还没有想法,台下传来喊声叫她:“罗剑师,该你上场了。”
沈时江道:“好好表现。”
陈宁也做出鼓励的手势:“别忘了我说的,好好表现。”
玄蕴收拾心神,全神戒备,只下楼去。
*
玄蕴离去,小叶也跟着离去,剩余两人在楼上观望一会儿,便也下楼去。
陈宁全程眼神太过暧昧戏谑,饶是沈时江,都不能不做出解释:“那个镯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宁道:“我什么都没说。”
误会深重,愈解释,愈是误会。
最后沈时江冷眼瞧去:“你不准告诉她。”
陈宁摆手:“你们夫妇的事我怎么会介入?”
他搭在友人肩膀上,轻飘飘嘲笑:“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师母的镯子吧?当年师尊送给她,最后师母送给我们,你一只,我一只。”
沈时江不说话。
陈宁与他勾肩搭背,往楼下走,继续嘲笑:“哎呀呀,没想到我的镯子还没送人,你的就送出去了,送出去了,可就要不回来了。但你这桩婚事误打误撞算是很不错啊。”
沈时江不说话。
下了楼,两人各去做事,陈宁最后好似自言自语,仍是嘲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镯子的新主人才会知道这镯子其实很不一般呢。”
这镯子确实不一般。
为了不让陈宁过多想起这镯子本来是个灵器,沈时江忍气吞声,默不作声走开了。
*
比试的场地是内院高台。
两人上场,周围为了盘口争论不休,沸杂的声音更一句一句漫了过来
“我看少夫人一定赢”,种种理由与先前那些说的差不多。
也有人争辩:“罗黛厉害个什么呀?别人吹她吹得凶,她金枝玉叶,她家里是厉害,但你们几时听过她真在外人面前舞刀弄剑?我看她就是个花架子,根本就没和人真刀真枪打过。”
话虽如此,其实大家也没怎么见过傅容衣出手。
毕竟傅容衣和罗黛出身接近,身份接近,平时出门大多前呼后拥,遇到点儿事实际用不上公子小姐真正出手。
玄蕴和傅容衣面对面站着,傅容衣拱手:“师嫂,今日多请赐教。”
玄蕴也笑:“不敢。”
傅容衣的本事亲眼见过,一些事情她也听过。
少时斗鸡走狗不学无术,曾经被沈时江按在地上殴打教训,如此浪子回头痛改前非,老老实实拜在大剑师陈明和门下。
先前不着调是个咒修,因为父亲是个咒修,只是傅容衣自己不成气候。
之后跟着陈明和,或许是因为师兄动辄出手打人太狠,又或者是陈明和教徒有方,又或者是他本来就天赋卓绝。
一旦成为剑修,学艺可谓一日千里,各种门类剑法过目不忘,一点即通一学即会,最后大家后知后觉感叹——这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大抵是世所罕见的剑修天才。
剑修……天才……
玄蕴拔轻轻一笑,随即出剑,灵力自筋脉流动,罗黛的剑犹然铮鸣以微弱反抗,不过刹那间,惊天夺地的剑气挥洒开来,一瞬间照亮全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剑气一出,宛若震慑人心,全场登时安静不少,甚至间杂着一些着急着慌的声音。
“哎哎哎,我换个人行不行?我看少夫人一定会赢,行不行?让我换个人?”
在这炫目的光亮里,玄蕴略微偏头,在场上巡视一圈,看到另一位曾经也被唤做“天才”的某位,正坐在他师尊和大剑师身边,师长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都被场上这惊人的剑气震撼,朝她遥遥望来。
隔着那么远,沈时江的眼神,于无数人之中,仿若与她对视。
他一直盯着自己。
玄蕴不得不懊恼承认这一点。
蓝色莲花镯在她手腕微微晃动。
她更懊恼地,发现自己想起了这镯子的来历。
这是定情之物?
还是他发现自己的秘密?
无论是他有心,还是无意,玄蕴都不高兴。
*
场上,两方还未动手,玄蕴的剑气就以压倒性的姿态碾压着傅容衣的剑气。
场下,傅荷皱眉,陈明和脸色更不好看。
那剑气如此耀眼,若非无上臻境不能如此,罗黛在清微花宗也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剑修奇才,罗平阳爱若珍宝,她名声不好是一回事,但她实则是年轻一辈名居前列的佼佼者,这点也不能否定。
傅荷看了傅容衣,又扭头过来,看向沈时江。
沈时江目不旁视,不看左手边的师尊,朝向右手边的大剑师,“师叔,忘了一事向你请教。”
“什么事?”
沈时江状若无心,问:“仙剑有灵,灵认其主,剑灵可能会认第二个剑主吗?”
陈明和本来专心致志看着台上打斗,这时都回过头,盯着沈时江:“你这是什么怪问题?”
沈时江瞥了一眼台上两人,“啊,那是……”
他只是随意瞥去,却说不出话来。
傅荷与陈明和看到台上一幕,也一下子全然震惊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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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对决刚刚开始。
傅容衣身影极速攻来,速度快到像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玄蕴提剑飞起,凌空俯视追上来的对手,半空中,她想起更多事情。
送她镯子,是回应她的告白吗?
带她去见剑阁,是带她熟悉场地吗?
还是说……
下方剑光逼近,玄蕴凝神,远远看着傅容衣那柄剑挥来,她横剑,眨眼之间,迅疾劈砍而去。
“叮咚”。
全场安静。
因为太安静了,剑断裂坠落地上的声音,像是无限放大。
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定。
全场鸦雀无声,注视着那从悠然落下的女子。
玄蕴只是蹙眉深思。
还是说……
镯子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发现她没有力量,为了让她必须通过剑试这一关,所以让她可以借助他的力量。
去剑阁也是因为怀疑她是替身打不过天才傅容衣,为了让她必须通过剑试这一关,所以告诉她许多傅容衣的弱点。
玄蕴轻叹——
沈时江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敌人啊!
傅容衣回头,看到自己脚旁的几块寒铁碎片,再看向手中紧握的剑,再看向不远处女子手中高举的剑。
傅容衣自己都愣住。
“怎、怎么会这样?”
魔尊轻然点地,刀锋横斜,映出她一双冷淡的眼睛。
剑试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毕竟她也师从先前的老仙督,她也家学渊源,玄氏自初代教主以来,就是剑修世家。
这么一想,再想起自己此前处心积虑还去学什么罗家那套灵虚九式……
魔尊遗憾收剑。
怪她太过谨慎。
怪她太高看傅容衣。
当然,主要是沈时江的错,都是他乱她心神,害她画蛇添足做了这许多无谓之事。
*
那通天的光芒只亮了片刻,眼前暗下去,女子收剑回身时,浑身衣裳都还在飘飞。
沈时江一时恍惚。
这就是魔尊。
身边的师尊和大剑师都一副呆愕神情,“怎么会这样?”两人都在震惊傅容衣这一瞬即至的失败。
可是,按沈时江的看法,傅容衣输得并不算太难看。
力量不分善恶,只有强弱。
她是魔尊。
如此强大,如此炫目,她凌驾于其他任何术修之上。
或许仙督可与她一较高下,可是她还这么年轻,这年龄是她的弱势,也是仙督的弱势。
剑声铮然,身侧大剑师紧盯着台上那窈窕女郎,面沉而拔剑,“我去会会!”
沈时江按住他,严声提醒:“师为尊者,不宜下场。”
傅荷也回过神来:“明和,你不能掺和进去!”
陈明和扬手,指向台上正在寒暄收尾的两人。
“既是比试,何以出手就断他人法剑?此女行事狠辣,比起魔教也不为逊色,不下场教训她,我门岂不彻底败于清微花宗?”
沈时江死死按住大剑师,“她一向如此,这次只能说是容衣……轻敌。师叔下场,无论胜负,于我一门更是不利。”
她对傅容衣算是客气,只因这是比试。
如果换了别人前去挑衅,她该败?该胜?
沈时江无法确定。
*
这处闹哄哄的,台上那边亦是如此。
冻住的全场仿佛刚刚醒来,哗然之声轰炸全场。
这、这就结束了?
别说五招,不,这一招就输了啊!!!
就连剑都断掉了!
这不能说是输,实际是惨败中的惨败啊啊!
赌罗黛的人欢天喜地,赌傅容衣的人,还不可置信,纷纷一副死了老妈的模样。
这时候所有人声,欢喜或是惊叹,甚至愤懑与怨恨,都不能在魔尊心里激起半分涟漪。
魔尊只是抬起手腕,对镯子看了又看,最后将镯子取了下来。
沈时江……为什么要送她镯子?
傅容衣捡起地上断剑,对玄蕴拱手,“师嫂,我输了,甘拜下风。”
玄蕴轻笑,指向他身后一处,傅容衣随之看去。
高楼观台之上,沈时江三人正在拉扯。
玄蕴道:“说什么丧气话?你愿意服输,你师尊和你父亲还有你师兄,看起来可不愿服输,有机会再来比过。”
傅容发呆,苦笑,回神,再度发呆:“师兄和师尊说我游手好闲,其实我还是一直认真修进,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一直在众人仰视目光里长大的贵公子,这一刻浑身光芒散去一点,低头下台而去。
玄蕴也下台。
兵荒马乱之中,小胖从她身边一掠而过,接连撞到好几人。
玄蕴扯住他衣领,“小胖,怎么这么慌慌张张?”
小胖这样子当然是要去找沈时江。
眼前师尊身旁水泄不通。
小胖看见师母,好似救星,急急应道:“不好啦,师母,墨音师叔她,她……”
玄蕴放开他,神情镇定:“你好好说话,墨音怎么了?”
魔尊等着他说出预想的答案,然而少年的回复令她大失所望。
小胖道:“她回来了。”
24. 她的出行1
李墨音回来了。
虽九死一生,但毕竟回来了。
高楼之上,太殊宫几个掌权者听了少年的回禀,早就不拉扯执着于这场宫内的小小比试,纷纷沉默立在原地,随即各行其是。
傅荷跟着小胖去了。
沈时江当众宣布,今年剑试比试到此为止,说完也与傅容衣一起下楼去了。这一年的剑试大会,就这么令人满头雾水地戛然而止。
人声混乱,傅容衣都很惊讶,低声问:“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后面明明还有好几场比试呢!”
傅容衣没有听到回答。
人影匆匆,他回头一望,原本跟他一同下楼,将要前往墨阁的师兄,反向而行,返身跃上刚下的台阶,朝着另一边的楼道而去了。
师兄好像是要去找谁……
毕竟都是同门,宫内消息走通极快,在一片针对这场剑试的争论中,也冒出些窃窃不安的声音。
“听说没有?李墨音重伤快死了?”
“是吗?我只听说她被偷袭了。”
“也不知是谁做的,李墨音这么长时间都不在宫里,也不知是去做什么,究竟是遇到什么人了?”
“听说是魔教……”
玄蕴从人群中搜罗到小叶。
小叶正随着陈宁挤在一处楼廊下,人很多,他们两个不得已贴紧了点儿,陈宁护着她从人群中走出来,丫鬟脸上红扑扑看着陈宁,不知是人堆挤的,还是别的什么。
玄蕴抬手,呼喊:“小叶!”
两人都过来。
陈宁行礼,望了望两边,有些疑惑:“少夫人,听说墨阁那边出事了,我正要过去,一起去吗?”
玄蕴淡定道:“我还有点事先回太渊馆,之后在过去。”
陈宁就只看了眼小叶,点头先行离去。
玄蕴重新看向小叶,问:“你和陈宁现在怎么样了?”
丫鬟本就红润的脸一下子如同晚霞,“小、小姐,你、你怎么问这个?”
玄蕴转身,小叶跟在她身后。
周遭人海茫茫,所有身影与声音,都流水般从身前掠过。
玄蕴面无表情,边走边说:“你只是个侍女,陈宁出身世家,你们是不可能的,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小叶早决定不再疑心小姐,有些惊呆,都觉得自己听错:“小、小姐,你说什么?”
她这段时间所见的小姐,外在大差不差和原先没什么两样,但平时慵懒了些,随性了些,实际是脾气很好了些。
而这一刻,玄蕴语气尖刻冷淡,与颐指气使的罗黛毫无二致。
“把那本剑谱还回去,以后不要再去找陈宁。这次省亲,你跟着其他人回清微花宗,不要再来太殊宫。”
说到这里,魔尊其实有些犹豫。
她一时也没有想清楚,究竟是让小叶留在太殊宫,还是让她回清微花宗。
只是,她本来只是让小叶和陈宁练上几回剑,自己学学剑式,这对意外靠近的男女,着实有些超乎她的预期。
陈宁和小叶……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还是及早掐断这种不该发生的事!
人群中,一道高大身影猛然逼近,眼角刚止掠及来人的衣角,玄蕴手腕遽然被人抓住。
这一刻,若说沈时江是冰做的人,一点儿也不为过。
他整个人都是一片冰寒,冷又狠的力攥着玄蕴的手腕。
沈时江目不转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玄蕴仰头与他对视。
今日天气不错,算是晚秋难得的暖日,周遭一切都浸在暖融融的光里。
唯有沈时江,冷寒,沉默……或许还带了点愤怒,浑身自带寒芒,目光要将她刺穿。
直到这一刻,魔尊这才发现,眼前这一向不动声色的小哥哥,可能早就发现了她是替身。
不,他应当发现了她真正的身份。
否则……他怎么会连李墨音都顾不上,第一时间来找自己。
服药而沉睡的那个午后,小叶叽叽喳喳让人清洗房间,她半睡半醒,听得无比真切,沈时江确实曾经折返而来。
小叶也说:“姑爷确实来过,只是来找东西。”
玄蕴旁敲侧击问:“他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小叶仔细想想,道:“小姐您在睡觉,姑爷看了一眼就走了。”
话说到这份上。
那么,那确实是梦吧!
伴随着小叶那吵闹的声音,还有另一个声音彷如仍在耳边。
有人呼唤了她的乳名,听着很像是沈时江在叫她。
小哥哥过往一直这么叫她。
这大概是因为自己重伤又被他紧紧拥抱,便没来由在午后做了一场如呓的梦。
现在看来,不是梦啊。
玄蕴反手抓住他的手,瞥头吩咐小叶:“记住我的话,你和他在一起,最后一定会害了他。”
小叶震惊,呆然,仰视着明媚冷艳的小姐,握住了拳头,却低下了头。
玄蕴拉着沈时江走,丫鬟也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魔尊没有遗漏丫鬟的举止反应,但这桩事说急也不算最急,一时半刻,更麻烦更难以对付的人——
是沈时江!
*
墨阁上下人影穿梭,楼阁深深,浓荫如幕,天空璀璨金光落到房中时,只剩一点淡薄的幽亮。
李墨音其实不算重伤,却中了好几道毒咒,故而昏迷不醒。
傅荷亲自给她解咒,一众药师都被喊到墨阁这处小室内,也还议论纷纷替伤者检查。
许歇站在最外围一圈。
所见到那个躺在榻上的少女,一派风尘仆仆,面色惨白。
这次是魔教所为,这便让他不可抑制想到某个正在太殊宫的女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从这些人口中听的差不多了。
李墨音是去调查那桩送亲案。
宫主为此大发雷霆,先将傅容衣训斥一顿:“竟然私自调查,出了岔子谁能担着?”
傅容衣摸着头,很是心虚:“我也不知情,我也只是听师兄的安排。”
傅荷更怒,环望众人,没看到沈时江,就叫小胖:“去把你师尊给我找来!”
榻上少女咳嗽着醒来,有些茫然看了众人,像是弄清楚了周边情况,一把抓住傅荷的衣角。
李墨音咳嗽着,断断续续道:”“宫主,宫主,快去抓人,去抓那个罗黛!”
周围人也都围了上来。
傅荷搀住少女:“墨音,你先冷静点!”
李墨音摇头,指向门外,大叫道:“快去抓人,那个罗黛是假的,她是替身!”
*
十指相扣。
看起来很亲密握着手,实际说不清是谁抓着谁,但谁想松开谁的手而离开,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在外人眼中,两人其实是牵着手一起在林中散步。
女子略微走在前面,手臂大开大合挥动,一派闲适随意,沈时江被她牵着,任她乱动也不放手,一时连带着他走路也没个正形。
一路上遇到的同门,看着这对传闻不和的新婚夫妇,就都传来很惊讶的目光。
沈时江名声先摆到一边。
然而这位仙师举止端庄甚至到了古板的地步,行卧起坐一言一行,一向都是绝对谨守君子之姿。
这时候女子浪荡荡甩着他的手走路,他还好脾气仍握着她的手。
沈时江对这位新婚夫人宽待如此,按他的品性,不是忌惮这位少夫人的身份,而是真真正正……纵容着她吧。
这对夫妇看起来感情很是笃厚啊。
玄蕴偏着头看着沈时江,假装不知道自己正被逮住。
“你不去看李墨音吗?”
啊……他这是开门见山。
玄蕴挣了挣,还是没法从他手中摆脱。
玄蕴反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时江也不回答,“你来太殊宫做什么?”
玄蕴道:“我受伤了,又被玄瑜篡位,你掌管墨阁,应该知道此事。”
沈时江一把扯住玄蕴,两人停在枫林中,红影像把两人浑身都染红,沈时江面容浸在红色的暗影里,注视着面前也在暗影中面貌有些模糊的女子。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到太殊宫来?”
她是魔尊,不是小玉。
最开始他居然会有点高兴。
在那个黄昏时分被她拥抱,心里隐约模糊猜测着,她说不定是小玉。
那时候他的心情居然是轻松与惊喜。
然而,理智很快将这份莫名而来的欢喜,变成生冷如铁的现实。
她动用极为高深的幻术变幻面貌。
她巧借陈宁和小叶偷学剑术。
她没有灵息却在一夜之间恢复强大的力量,她定然是逼迫了许歇帮她。
她还派人去杀墨音。
魔尊的神戏谑又玩味,“你也算是正经管事的阁主,你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你觉得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魔尊又看向沈时江的身后,瞥到远处,数个人影匆匆包围了上来。
魔尊缥缈笑着,提醒小哥哥:“喂,有人来咯,再不放开我,别人都要误会你了。”
身后隐约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沈时江只是更紧抓住了魔尊的手。
她沉睡时无意识的那一声应答,他的心再没有一丝欢喜,只剩天崩地塌。
她早不是那个被爹娘遗弃在山谷的小女孩儿,她是……魔尊。
她强大,狡诈,凶狠又危险。
*
陈明和上前,先看到两人还握着的手,冷冷皱眉,“沈仙师,放开那个女子,她不是罗黛,宫主让我们带她去明馆问话。”
沈时江道:“这事我亦知晓,我带她去。”
陈明和拔剑,“奉宫主之命,由我们抓她!”
沈时江仍是不动。
陈明和上前一步,沈时江一把将玄蕴扯在身后,自己迎着大剑师的剑锋,也上前一步。
情势剑拔弩张。
陈宁也在其中,看见沈时江这模样,手心紧张都冒出了汗。
沈时江一手抓着替身,一手隐在袖中。
陈宁愈发警惕他那只藏在袖中的手。
别人不知道,但陈宁很是清楚友人那只手此刻绝对没有闲着。
说起来,友人只是符师,符师一向靠卖各种各样颇为实用的灵符从而财源滚滚。
符师轻易不杀人,轻易也杀不了人,通常符师所通晓的灵符,也绝少包括诸如“杀生符”这类在杀人害命这方面很实用的灵符。
友人也不杀人,但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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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很多凶兽,那些当然要比人厉害许多,就连剑师们都要头痛不已的凶兽,他一个符师每次都很莽很猛冲上去,独自杀了,再安然无恙回来。
沈时江是随手就能画出无数杀生符的顶级符师,他不杀人,只是不愿杀人。
陈宁坚信他此刻也不会杀人,但沈时江要是出手,大剑师不会有事,这周遭一圈剑师只怕不好说。
陈宁上前,挡了挡大剑师,与沈时江对视,冷声道:“沈仙师,你话说得明白,但你这是抓人的意思吗?”
陈宁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友人和替身交握的手。
沈时江摇头。
他怎么能放手?
这一刻,魔尊还在他手上。
这群人现在还以为,她只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替身,又是女子,只身一人,随便抓住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不曾见过魔尊,也就不知道,魔尊是何等的危险。
陈明和更加愤怒:“陈宁,何必废话,这替身来路不明,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交由宫主发落!”
玄蕴在一旁听着,终于笑出声来。
林中愈发死寂。
本来路过好事的看客,按着傅荷的命令,“这事不可大肆声张!”早被驱赶离场。
一众人将玄蕴和沈时江包围着,沈时江没什么表情,玄蕴气定神闲。
最紧张的,反倒是周围这一圈手按剑柄全神戒备的剑师们。
这替身刚刚一剑胜过了傅容衣,这替身哪怕不是罗黛,也丝毫不弱于罗黛。
大家不能不小心。
玄蕴一笑,诸多剑师面面相觑,未免心惊胆颤。
玄蕴又偏着头看沈时江,笑容多了点冷意:“沈仙师,到了这份上,他们还在误会你呢。”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清晰传到在场所有人耳里。
沈时江还没反应,陈宁也站在两人身前不远处,忽见四周地面有些隐隐光芒,蓦然发觉不对劲,惊恐大叫:“快退!”
沈时江也反应过来,顾不得手上符势,返身就要去抓玄蕴另一只手。
“不要!”
剑声铮然,却是来不及。
剑光雪寒明亮,魔尊一剑扎在地上,以己身为中心,魔尊脚下骤然浮现巨大的莲花印阵。
地面轰鸣而摇晃,印阵光芒生起,所有人都站不稳,沈时江还要去抓玄蕴的手,陈宁本来离去,又冒死跑回来,一把将沈时江从玄蕴身边扯开。
“快跑!你不要命了?这是剑阵,除却剑主,众生皆诛!”
玄蕴双手按住剑柄,在光芒中安然不动。
不远处,陈明和以同样的姿态,一剑扎地,以自身为引,一个竹叶印阵浮然生起。
两个剑阵交织,光芒乱射四周,诸多剑师得到提醒,早拔剑自御,而双重剑阵的光芒却硬生生穿透各个仙剑所张开的结界,光之所及,便听到无数铿然剑断,还有些惨然受伤哀嚎。
陈明和顾也不顾,冷睨面前女子:“一般剑师绝对无法驱动剑阵,说,你究竟是何人?”
其实大剑师心里隐隐有个答案。
对方这么年轻,还是女子……他忽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玄蕴嗤笑,却没有说话,拔剑而起,地面上的莲花印阵如网升起,披覆在她身上。
陈明和骇然。
玄蕴拎剑浮在半空,那满是莲花的发光的印阵,围绕着剑主,再度展开,比先前更大,更亮。
陈明和拔剑亦要扩大剑阵,但他还来不及做出阵势,一瞬间,对方扬剑刺空,莲花印阵的光芒照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莲花剑阵再度扩大,竹叶剑阵瞬间被切割于无形,巨大的莲花印阵如刀刃,也向着大剑师急掠而来。
大剑师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嗅到了光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冷的很白,宛如灵堂香火的气味。
哪里又传来一声大喊:“玄蕴,住手!”
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大剑师睁眼,面前漂浮着一朵小小的莲花。
发光的,随着灵力而微微摇曳,这朵莲花停留在他一寸之外,停在那刀锋般的印阵之上。
这一刻,受伤的,逃跑的,甚至大剑师本人,都停止了自身动作,没人去看那在半空中宛如杀神的女子,大家只目不转睛望着这朵发光的花。
这朵小小的莲花,倏忽离开印阵,浮空,飘飘悠悠。
“啪嗒。”
大剑师冷汗滴落在地上,这当然没有人听见。
小莲花如蝴蝶般,朝着大剑师飞近。
大剑师不敢动弹。
周围人也都不敢动弹。
小莲花其实是朝着大剑师的剑飞去,这仙剑犹有灵光,小莲花却毫不费力压过这仙剑的光芒,最后准确无误落在剑身上。
宛如蝴蝶栖息。
下一秒,他的剑身出现裂纹。
陈明和震惊无比。
再下一秒,裂纹越来越大。
陈明和意识到了什么,耳旁听到风声,他还不及回头,一道人影破空而来。
再下一秒。
“砰”的出拳声,与“铿”的碎剑声,交织在一起。
大剑师昏迷在地,晕倒之前他分明听清女子的最后一句话是——
“死老头,断你徒弟的剑是狠辣,断你的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