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1. 初遇
永安九年,十月。京城
京城最繁华的东街上雕车竞驻,绣户珠帘。
那颇负盛名的酒楼正店满庭芳,足高三层,彩楼欢门[1]。店内往来贵客,推杯换盏。罗纱从三楼倾泻,上坠银铃,风过声动,如美人笑语。
此般花前月下,却有一人立于阶前,与店小二拉扯。
“小娘子,下午已经告诉你了,我们不缺跑堂,你且回去吧。”
阿福见这小娘子蛾眉含黛,粉面生春,不像是要来烟火之间谋生,倒像是哪家千金小姐偷溜出门顽闹。
“小二兄,我不是来跑堂的,”她指了指门外告示,“贵店需要做蟹的厨子,我家里做着捕蟹吃蟹的营生,对这螃蟹很是熟悉。”
京城七十二坊,茶寮酒肆林立,纵目望去,莫说庖厨娘子,便是那坐镇柜台的掌柜,为女子者,也只有满庭芳的苏氏一人。
“天色已晚,小娘子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推搡纠缠着,她攥着他的衣袖不放,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阿福急得额角冒汗,目光四下搜寻着掌柜身影。
一行人锦衣玉袍,跨下马车而来,为首那人笑得肆意张扬,满面春风。楼里楼外纷纷侧目探看。
掌柜苏氏远远赶来,与那人笑道:“殿下今日前来也不差人说声,有失远迎莫要怪罪才是。”
她好奇地打量着来人,听见身旁有人行礼,唤他“宁王殿下”。
宁王盛景行,官家第三子,少时受封扬州,整日流连风月。
她没少在话本唱词里耳闻这位风流的殿下,说他是“好美婢娈童,好鲜衣美食,好华灯骏马”[2]之人,是打马闹市也要掷千金博佳人一笑的主。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众人簇拥着,盛景行正要跨进店门,路过在拉扯的二人,只微微一瞥,并未在意。
已至店内,回味二三,他总觉方才一瞥见到的小娘子颇为眼熟,转身欲探时,一只胳膊搭上了他的肩:
“行兄,我可是才求得月茶娘子酿的新酒,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啊!”那人一手揽他,一手摇着玉扇,高声笑着。
“是明年‘百花宴’要出的新品?那可托了伯之兄的福,今夜怕是要醉倒在这儿了!”众人催促着,盛景行回过头来,笑着往楼上去。
掌柜苏氏自是瞧见了这位殿下的动作,心下疑虑,平时他连胡姬环绕都不曾多看一眼,今日怎的对一个无名小娘子分神?
苏掌柜来到门外,见小二瘪着嘴跑来:
“怎的?让小娘子欺负了?”苏掌柜拍拍小二笑道。
“苏娘子,那小娘子非说自己懂蟹,要来做厨子。我下午便与她说过了我们不缺人,哪知她这会又来了。”
“怎么不缺厨子了?你快去厨房与三叔说此事,我去会会她。”苏氏掩唇低笑,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起来。
布衣钗裙,清纯可人。看向她的那双眼里,带着些许探究,清澈明朗,倒是叫人难忘。
来到廊下人少之处,苏氏问道:“小娘子口音不像京城人,为何要来我这做厨子?”
“娘子便是店中掌柜?我叫贺元棠,与兄长自苏州而来,家中做蟹营生。”她抬眸望着眼前这位约莫三十岁的女人,眉目精明,话语却和蔼可亲。
“下午我瞧着店中品蟹之人甚少,盘中蟹也都少膏少黄,加之瞧见门外告示,才再次前来。”
恰逢时节,人人都想尝一尝有名的蟹酿橙、糟蟹、洗手蟹,别的正店供得上蟹的,那是桌桌必点,这满庭芳里却只有寥寥食客品味。
苏氏笑着问她:“小娘子还认得些字?可是有何法子?”
“识蟹养蟹的法子我知道不少,若是遇到贵店的状况,那便是两种可能,”贺元棠不急不慢地说着,“一则是处理蟹的手法不对,二来便是蟹不新鲜。”
苏氏来了兴趣,又有些担忧,自家原本做蟹的高厨子被宫里要去,蟹行又在此时节频频找茬,虽想留下这位小娘子探探宁王殿下的反应,但她实在太过年轻,不可轻信。
见苏氏没有动作,她摸出身份文引,又摸出一封信来:“掌柜娘子,我并非要赖着不走,只是本欲来此处探望邻家阿姐,谁知半路被人掳去钱财,只得先寻办法留下。”
接过文引与信,苏氏细细看着,这信纸确是从满庭芳而出。
自她接手满庭芳以来,遍寻天下命途多舛的才德女子,好生养着。待到来年“百花宴”上一一推出,既为女子谋些出路,也为酒楼扬些名声。
贺元棠口中的阿姐,便是前些月从苏州选来之人,一手箜篌妙音,却被她父亲卖去青楼还赌债。
苏氏问道:“你会些什么菜式?因为你阿姐在这,你便也想来?”
“家母做的蟹酿橙可是一绝,我自幼与母亲学习,略懂一二。若是娘子应允,我此时便可一试。”
苏氏思忖片刻,这批蟹运抵之后,原先的高厨子才酿上糟蟹便去了宫中,放着也是暴殄天物,不若就先与她一试。
“你说你懂蟹,便先看看这批蟹有何问题吧。”
二人来到厨房,恰巧一胖一瘦二人提着灯、抬着水盆出来了。
“小娘子,我这螃蟹与其他几家都是一起买来的,可有哪里不妥?”胖胖的叫做三叔的厨子指着盆问道。
贺元棠请他将螃蟹从水中取出,擦净外壳放在案上。
她捻了一小把盐,小心地涂在蟹壳表面,几人大眼瞪小眼地提灯盯着瞧了好一会儿,见到一小股水流从壳内流出。
“这是壳内的积水吧,我们也是用的这个法子,可是小娘子,这有什么用呢?”三叔摊开手,摇了摇头。
见方才那小二不屑地摇摇头,一副“分明就是在胡闹”的神情,自己方才与三叔说有小娘子要来找事,专挑了那几只闹腾的螃蟹给她,哪里会有什么问题。
她问三叔要来柳枝,泡在水里道:“别急嘛,别急。”
“这批蟹中该是有水瘪子一类,导致生了病蟹。病蟹肠道空虚没有蟹黄,壳内有积水,壳上也该有斑点。”
待柳枝在水里浸了半盏茶的功夫,将其取出,咬开一头,用手搓作刷状,她就着方才那只螃蟹身上的盐来回刷着,半晌,再用水洗净。
挑灯细看,却并未看出什么来,贺元棠有些疑惑:“店里的螃蟹若都如此,不该出现空壳的情况。”
她又问三叔,可还有别的螃蟹。
“有的,自然是有的,小娘子稍等。”三叔转身要回厨房取,贺元棠这才瞧见,他走路时有些跛脚。
贺元棠忙上前去道:“阿叔不着急,若不介意,我与这位小二兄去瞧便是。”
“不碍事、不碍事,嘿嘿,”三叔开朗的笑着,对小二道“阿福,你去把另外一只盆里的螃蟹拿来让小娘子瞧瞧。”
秋日晚间的风带了几丝凉意,她抬头望向上方的天空,主楼流光溢彩,映得天色并不暗淡,只是小院通向的幽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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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静得只有虫鸣,瞧不出是什么所在。
这时有人来对苏掌柜说话,三叔怕耽搁了掌柜的事,也慢慢地向厨房走去。
那人说宁王几人在楼上闹着要吃螃蟹,还叫了一众舞姬去雅间。
满庭芳盛名在外,除了佳肴茶酒,歌舞娱乐也是京城一绝,本就遭同行嫉妒。高厨子离开后,蟹行阻挠,螃蟹更是许久未成菜,殿下几人今日又怎的非要吃蟹。
“你可与殿下言明?如今做不了蟹酿橙,剩的糟蟹又不甚丰美,若不是客官非要品尝高厨子手艺,万万是不该上的。”
贺元棠听力不错,掌柜与人交谈,她倒是全听见了,犹豫二三,上前自请道:
“既然这几只蟹并无问题,若我能做出让客官满意的蟹酿橙,掌柜可否留我下来?”
苏氏有些动摇,奈何那几人身份实在金贵,不可忽视,盯着她那双好看的眼,问:
“你可知那客官是谁?”
贺元棠:“无论客官是谁,苏娘子,我敢保证我做的蟹酿橙一定是正宗、好吃的。”
她信誓旦旦地道,这盆中螃蟹品相确实不错,照平日与母亲学的手法烹饪,并不会生什么差错。
“哟,口气不小嘛。”一人轻摇玉扇,信步而来,是方才揽着盛景行的三司长子陆伯之,他对苏掌柜道:
“苏娘子,我听说你家厨子做蟹好吃得连宫里都知道了,这一赶来厨子进宫去也便罢了,方才有人说来了位美厨娘,怎的也不愿意做螃蟹给我们吃?”
进门之时他听见这位小娘子在与小二说着什么,叫人去打听才知是位会做螃蟹的厨娘。
他也好奇,平日若是盛景行想与哪家小娘子说话,从来都是坦率直接,没见今日这般顾左右而言他。
即便是亲眼见了,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既比不上大家闺秀温柔知礼,也比不上胡姬舞女妩媚动人,顶多……顶多算个清新脱俗吧,这盛景行何时变的口味?
苏掌柜:“陆公子,不是苏娘要拦着,只是这位小娘子才到店中来,怎敢直接让她给您做菜?”
陆伯之不计较这些,他看到案上放着一盆活蹦乱跳的螃蟹,指着道:“这螃蟹不是挺好的么,苏娘子,不若就让这位小娘子到我们那去,这么多眼睛盯着呢,哪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见着陆伯之就要叫人搬东西,苏氏只好对贺元棠低声道,“这几位可非一般的贵客,你若是不当心,家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贺元棠:“掌柜放心不下大可找人来查验,若真出了问题,我现下也并非满庭芳中人,定不会与掌柜扯上干系。但若贵客满意,掌柜可愿履行承诺留我下来?”
苏氏叹了口气,眼下别无他法,只好让她先签字画押,又差人去请了郎中防着万一。
众人离开庭院后,三叔提着灯,阿福又搬了一盆蟹出来,怎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阿福本就不信,这下与三叔道:“三叔,我就说那位小娘子是来骗人的,您瞧,与掌柜多说几句便露馅了。您就是太好心,还给她挑螃蟹折柳枝。”
“不对,这桌上的螃蟹呢?怎么也不见了?”
二人相视,两头雾水。螃蟹在水里泡着,也不闹腾。
而三层雅间里,正舞乐喧嚣,宁王盛景行斜倚在主位,时而睥睨着佳酿在手、美人萦怀的众人,时而垂眸,指尖随节拍轻扣桌沿。
方才阶前倩影,杂着陈年往事,又浮上他心头。
2. 解围
苏氏差人去与三叔说此事,她与众人带着做蟹酿橙所用之物到了甲字雅间门前。
陆伯之推门而入,大声道:“各位!停一停停一停!在下寻了位厨子来做蟹酿橙!”
众人哄笑,醉意之间,有人指着陆伯之道:“伯之兄怎寻了位小美娘来,怕不是来做菜的,是来给大家表演的吧!”
怀中美人娇嗔着,给那人喂了杯酒,瞧着她道:“听闻殿下钟爱此物,许是陆公子特意寻来的呢。”
温香软玉调笑之间,望向主座之人。
那人慌乱之色转瞬即逝,修长的手指还紧扣着杯沿。喉头微动,他平复了呼吸,换上平日玩世不恭的笑意,道:
“伯之自是甚知本王心意,既如此,便请小娘子一展身手吧!”
贺元棠似乎是头次见到这般旖旎场面,但她并不在意。
从前舅舅在高门之家行医,因她大病一场辞去府医之职,四处游历寻药。虽说病好后忘了大半从前之事,但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托舅舅之福见过些许繁华。
高门之家,纨绔子弟,无非是受家族荫庇。自己现下只需做好手中的菜,其余的并不值得畏惧。
歌舞声停,陆伯之带来的人将灶火搭好,那盆活蹦乱跳的螃蟹被置于雕花檀木桌上,橙子、酒水、食醋一应俱全。
苏掌柜只是头疼,今日竟是把灶房都搬到她上好的雅间之中,明日几人若是不重金相偿,她不会饶过他们。
众人瞧着,她净手挽袖,小心地从盆中拿出舞爪的螃蟹,仔细擦洗后,用小刀剔出蟹黄蟹肉。再从框中取了带顶的、成熟的大橙子,熟练地截去顶盖,用勺挖掉果肉盛于碗内。
座上的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想着何时能吃上这一佳肴。
她不曾抬眼看屋内众人,专注着用橙子做了几个小盅,留了些橙汁在其中,又将蟹肉、蟹黄、蟹油放入小盅,佐以酒、水、醋,覆上方才取下的橙子顶盖,一个个的放进锅中。
等水开蒸蟹时,她才抬头环顾四周。
盛景行眸色深沉,待看清那张脸时,瞳孔猛的一震。仿佛周遭喧嚣都静止,穿过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昔年还是三皇子的宁王聪慧异常,曾独往天下游历。
途径扬州时遇到贼人,将外带的衣物钱财尽数掳去。潦倒时在长街遇见一位小姑娘,她也与家丁走散,看火戏时被人撞倒,身上沾了硫磺烫伤。
二人脸也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坐在石桥边大笑。
她不肯说是谁家的姑娘,把身上值钱的物件都交于他,后被家丁丫鬟寻见,就此一别。
多方辗转,回到京城后,三皇子还留着她的物件,终于得知她是扬州清贵谢家后人,说那家主谢公盛时是闲云野鹤超然物外,乱时一朝出山便天下永安。
他自请封到扬州去。
母妃骂他糊涂。
彼时尚有四位皇子,他是其中最拔尖之人,父皇对他极为期许,朝臣称赞。
为何放着政治清明的富庶之地不去,偏到远远的烟花深处。
他说,众人皆知扬州二分明月,十里春风。但歌舞升平的风流背后,是强盛的盐铁行业支撑,运河贯通后,更将是两淮枢纽。
他的老师亦是坐镇盐铁、度支和户部三司的陆大人。
最重要的是,他说,他有玉掉在了扬州。那玉不光是价值连城,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去往扬州后,他果然在谢府又见到了那位姑娘。
可好景不长,两三年后,这位姑娘病如山倒,每况愈下。他亲眼见她气断,亲手为她刻碑下葬。
人们说,三皇子自请封王扬州后,醉眼斜睨,玉杯美人,乐不理政了。
是她?难道是她?怎会有人相像至此?
她早就死了,怎的今日在京城座下,又见着她?
不可能,不可能。
众人的目光中或是醉意,或是打量,又或是探究。
唯有那道盯着她眉眼的视线久未移开,当她再看向他时,这道目光才触电一般移到了别处。
陆伯之偷瞥向盛景行,自是也发现了不寻常。
思来想去,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猜测。
因陆伯之父亲的干系,二人打小便熟识,他记得这小子封王前一直是个温润如玉,还有些沉默寡言的模样,只有与他和江无咎在一起时才活泼可爱一些。
人人都说他天资聪颖,这去了一趟扬州,怎的像是把魂丢在那儿了,不过回来以后人倒是颇为风流有趣。
咕嘟咕嘟的声响愈来愈密,几缕白气顶开了笼盖,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丝丝鲜香从缝隙中涌出,钻进众人的鼻息。
蟹酿橙蒸好了。
摆上碗碟,取出一个个小盅,揭盖撒上吴盐,她同小厮随从一道,将蟹酿橙端至众宾客桌前。
“且慢——”
陆伯之三步并两步跨到盛景行桌前,让人试了毒,虽说并未瞧出来这小厨娘做得有何问题,但毕竟眼前这位殿下身份贵重,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责。
“伯之兄果然谨慎!还怕这小美娘给殿下下毒不是?”一人笑道,凑近去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桌上蟹酿橙的香气。
陆伯之:“这不是总有人‘投其所好’给我们景行使美人计嘛,若是出什么问题,你们有几个脑袋啊?”
他玩笑似的说道,话落却不忘看一旁还跪着的贺元棠一眼。
放下托盘,她俯身行礼:“若有问题,任凭殿下处置。”
这些人如何想她看她,她不在意。但对自己的眼力、手艺还是有这点自信。
拿起玉勺,盛景行轻轻搅动橙盅里的蟹肉,才入口中,唇齿生香。
旁人也纷纷吃上几口,“果然是鲜美至极!”
“香,实在是香!”舞姬美人还在肩头,那人与她道:“小娘子可愿到我府上?哎,不为别的,就为天天吃上这一口鲜香。”
“是我先说要吃螃蟹的,怎么也该去我府中,小美人你别答应他,我愿意付你双倍的工钱!”说罢,这人还真向桌上扔去一片金叶子。
“付什么工钱啊,这样娇俏的美娘子自然是要金屋珍之藏之,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
她站在一侧,低头不语,暗暗攥紧了拳头。苏掌柜起身,慢慢地移到她身边,“诸位公子......”
陆伯之原本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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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蟹中似乎有什么味道与他在江南一带吃到的不同,听到几人调笑着争执起来,也正要开口。
“啪——”
主座之人将碟子砸在桌上,她吓了一跳,屋内也静下来。
手撑着头,他玩味的看着众人,轻笑一声,指着几人道:“你们府上姬妾都有多少了?既是伯之为本王寻来的,那可是该归本王处置?”
带着懒洋洋的兴味,夹杂些许酒意,他靠向椅背,抬眼看了陆伯之一眼,又向她的方向看去,尾音扬起:
“苏娘子,伯之兄,是也不是?”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二人拱手道。
“小娘子想做厨子?”
“回殿下”她行礼道,“一直如此。”
点点头,再扫向座下众人,他道:“既是楼中的厨娘,便该由她所愿。在座各位若是喜好这口蟹味,今后多来品尝,都记在本王的账上便是。”
又对苏氏:“苏娘子,今夜若有损耗,明日府中人自会前来赔偿。”
苏掌柜陪笑:“哎哟,多谢殿下,多谢各位公子抬爱,今日这事是苏娘未处置好,这顿苏娘请了。”
“殿下高义!掌柜娘子也爽快!”
苏氏倒了杯酒,与众人举杯饮尽,带着贺元棠退出了雅间。
“你呀,怎的一来闹出这么些事儿,”二人往楼下走着,苏氏小声嗔怪,“我是真怕哪位公子将你要走,这蟹又该没人做了。”
“所以掌柜娘子,这是愿意留我下来了?”她上前去挽着苏氏的手,“我既不认识他们,也不知今夜会发生何事呀,苏娘子您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苏掌柜:“好、好,你今后还是就在厨房里先待着吧,今晚你先在后院的房内住下,明日一早便去找三叔。”
她总觉着自己还有什么事忘了,问道:“苏娘子,那我何时能去见我阿姐呀?”
苏氏拍拍脑门,皱了皱眉:“哎哟,瞧我给忘了,她们住的地方不得打扰,明日晚些时候你再来寻我同去吧。”
“好!”她抱住苏氏,竟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苏氏一时怔住,瞧着她半晌才道:“时候不早了,先让人带你去后院歇下吧。”
目送着她终于是走了,长舒一口气,苏氏又往楼上走去。
雅间里,蟹味混着酒气还未消散,美人已在桌上旋转起舞,鼓乐声声不息,红绡金钗落地。
有人已是醉得瘫在地上,有人口中念着好酒,众宾意尽,宴席也便散去。各家随从小厮搀着自家主子到了后院上房住下。
楼内楼外依旧喧嚣热闹,后院错综的园子却是静谧。
更漏嘀嗒,月光将小院映得轻柔,虫鸣声渐渐低哑,草木生出点点露珠。
朦胧夜色笼罩之下,两位身手矫健的夜行人,各自翻入了两座小院。
院中的灯火,一盏不时便熄灭,趁着夜色,夜行之人踏过院墙回廊,消失在无尽的闹市之中。
另外一间小院里,烛火亮了整夜。夜半的风从窗棱缝隙探入,点点星光忽明忽暗,末了化作泪水一滴长、一滴短,落在手中的密信里。
墨迹晕染,盛景行抬手用微弱的火光,将纸焚尽。
3. 心事
京城的夜里各有各的的繁华,个人有个人的心事。
夜市开场,有人方才架好摊铺,有人坠玉腰间在冷饮铺前流连嬉笑,绣鞋踏过飞桥,漕船欸乃夜曲,楼内管弦错杂......
如今这楼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在房内四下打量着,她想,这京城就是不一样,连下人住的屋子外也有鹅黄软纱,映灯如月。
夜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想着明日便能见到阿兰姐姐,想着日后是不是能大展身手,又想着自己真的在京城留下来了,心中激动,更是睡不着觉。
从前在家中帮忙,虽然偶尔也会遇到客人撒泼闹事,但毕竟有阿爹阿娘在外面护着,她接触不到,也帮助不了,今后若是自己再遇到此般状况,该是如何作为呢。
不知姐姐在楼中可有遇到过什么情况,也不知阿兄到学宫过得怎样,明日一早还是去信报个平安才是。
褪下外套,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她想着如今兄长贺元毅中了举人,得了恩典可到京城的学宫来,以待明年的春闱。
如今自己与阿姐又都在京城有份差事,若是能扎下根来,可是能将阿爹阿娘一同接来享福?
左右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本想推窗去看屋外景色,推开窗时,却见一人黑衣黑裤,从对面的院墙上穿过。
小心关窗,她立即转身捂嘴蹲下。
这是...这是...她只在话本里见过这般情景,夜黑风高夜,神秘人飞檐走壁,次日便会出现惊天之事。
天尊呐,怎能被她撞见,话本中说见过神秘夜行人的喽啰都会被悄无声息的灭口,她才到京城来,才为自己谋得一份差事,还没见到姐姐,也没见到银子,可不能被灭口了。
顺着墙边悄悄移到床前,她祈祷自己未被对方发现,不敢发出声响,紧闭双眼,盼着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枕着月色,她终于是睡去。
直到东方天边泛起蟹壳青色,她再睁眼,周遭的一切都与昨夜无异,换上楼中的青色布衣,洗漱过后小心的拉开房门:
探头出去,四下瞧过并无异样,这才出了门。
昨夜领路的小厮道只用延着回廊向南而行,见到池塘假山向西走百二十步便可到厨房。
她伸着懒腰,左右活动着筋骨,昨日以为前楼已是十分豪华,这天亮了才看清后院,飞桥栏槛、明暗交通,只觉是天下奇景尽入一楼。
若说前楼是寻常吃食之地,那后院才是贵客小憩之所。
苏掌柜请来百花宴上做“花神”的姑娘都住在后院上好的屋子里,平日里不能随意去打扰。
这些姑娘也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号,邻家的阿兰做了七月出场的兰花花神,因着叫做“月兰”姑娘。
除此之外,还有才情甚佳吟诗作对的姑娘、酿酒一绝的酒博士姑娘,茶学大家之后的茶博士姑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领路的小厮还说,行至池塘假山后便不可东张西望,那院子连着贵人居所,不得冲撞。
正想着这事,视野里出现了一紫袍之人,她对紫袍贵重略有耳闻,寻常贵人还穿不得,已是十分好奇,强压下此意,她还是往西走去。
那人步履匆忙,从池塘的一侧步入曲廊,昨日所见贵客,这般装束的许是只有宁王殿下,不知他有何紧要之事。
摇摇头,这与她何干,先去找三叔才是她该考虑的事。
步入厨房小院,瞧着天色并未因日出而敞亮,层层叠叠的云遮罩着,反倒是瞧不见太阳。
“小棠来啦,我可听说你昨夜的事迹了,”三叔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容,给她比了一个称赞的手势:“你这个小女娃还真有两下子,以后厨房的螃蟹就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三叔,我从前在家中捕过蟹也养过蟹,肯定没有问题。”
二人走到水池边,她蹲下查看池中奄奄的螃蟹道:
“只是昨夜事出突然,到让三叔和阿福好等。”一想到此事,她又有些内疚,昨夜在雅间忙完,厨房已经熄灯歇夜,并未来得及与他们道歉。
翻看着蟹,她用手抓了几只放进盆中,细细查看发现果然有些异样。
“三叔,昨日的蟹不是与它们一同养的吧?”虽已检查过几次确无问题,还是再问一次更为好些。
“诶,那是自然,陆公子带走的那是最好的一盆蟹了,是高厨子原先挑出来的,若是有问题,昨日我便是抢也要去抢回来啊,可不能让你拿它做菜。”
点点头,她对三叔笑着:“这些蟹也不难养,只需用吴盐擦拭蟹螯,换水时加入花椒、姜片、白盐防治[1],观察几日便可。”
三叔表示一应事务都由她安排即可,过些时日还会再到一批蟹,若无问题,可趁着最后的时令做些蟹菜。
她想,到时应该趁着新鲜,先做一些洗手蟹,再挑一部分剃了肉做蟹酿橙,之后再腌上醉蟹糟蟹,不若去信家中,向阿娘讨教一下可否做些别的菜式。
吃蟹的季节就这几月,她只会做蟹,那过了这一季,她又该如何待在楼中呢?厨房内三叔指挥着众厨子忙得火热,锅碗交杂,香气不时从房内溢出。
平日非蟹丰之时,家中会加着售卖些别的菜式,不过因着离螃蟹生长之地较近,也能在暖春吃上一些,京城路远,可有法子养着或是运来?
不过那都是长远之事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池里的螃蟹都检查一遍吧。
看着风吹皱水面,蟹却不为所动,贺元棠找来矮凳坐在院中,挽袖开始清洗。
这京城的秋来得快,起风了,天就要变了。
-
宫城内,太子、宁王与几位近臣在官家寝殿外候着,乌云密布,院外的宫女太监步履不停的搬着东西。
公公提着药箱跟着陈太医从内室出来,太子忙上前问:
“陈太医,父皇怎样了?”
陈太医拱手道:
“臣听闻宫中近来多有食用糟蟹之物,此物性寒,原本季节更替时这发热腹泻就有多发,陛下忙于政事原本受了些风寒,如今有些绞肠痧的症状,臣已备下药方,这便去吩咐太医院送药来。”
绞肠痧,也称霍乱,最近京城偶有发生,今日本无早朝,天将亮时官家突然心腹绞痛,呕吐泄泻,待侍候的太监宫女急传太医时又开始痉挛。
消息立刻传到了东宫、宁王以及几位大臣处。
本来宿醉,他今日该好好休息,谁知夜里突传消息查得了几丝旧日秘事,今朝便听闻父皇急病。
府中侍卫带来了入宫穿的衣袍,来不及再沐浴,只是车内熏香后匆匆赶来,现下倒是有些头昏脑涨。
得知父皇并无大碍,御医治术高明,许是不会有大碍。
别过太医,太子、宁王一行人进到官家寝殿内探望,倒有几分兄友弟恭,父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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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
步出殿外,望着三三两两散去的大臣,太子低声对他道:“听闻三弟昨日又醉在酒楼?今日倒还赶来了,也是难得。”
他垂眸避过太子眼底之色,恭谨行礼:“臣弟平日混迹酒肆,但始终牢记君臣之礼、长幼之序,对父皇兄长,不敢有片刻懈怠。”
廊间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小太监拿了两把伞前来,太子递与他,拍着他的肩道:“快下雨了,三弟饮了酒可别淋着,多保重身体。”
双手接过伞,他再次行礼言谢:“多谢皇兄挂念。”
出了宫城,王府的马车里,宁王盛景行闭目靠在座上。
掀起一角车帘,抬眼看去,落雨的街上仍旧往来繁忙,两侧街摊支起了竹蓬,几个孩童在水洼里蹦跳。
也有大胆的女子远远跑来,向那华美的车上掷些鲜花香果。
他与人相笑,让随从一一将花果收下,挂在车旁。
笑意只停在放下车帘的一刻,马车继续向王府而行,未曾停留。
那双极为相似的眉眼兀的又出现在他脑海里,揉了揉眉心,他想要压下旧日往事引起的思绪。
父皇近年来断断续续地病着,各方势力涌动。清流一族因昔日谢府之事鼎力支持太子。
因少时实在聪慧耀眼,虽母妃位低,也有一派大臣暗暗支持宁王。
不过人人说他少时受封扬州,寻花问柳,十年一觉,早已是淡泊朝堂之事,逍遥云水之外。
皇家子嗣单薄,本有四位皇子,一人战死,一人早夭。
到立储之时,仅剩二皇子与三皇子两人。
三皇子也就是宁王,醉心风月不关政事。
这担子便落到了母族极为显赫二皇子身上。
二人不争不抢、兄友弟恭,也算福泽。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几年来他一直佯装纨绔,日日流连于风月之所。轮转于画本戏曲之间,上书在言官笔伐之中。
不是自毁清誉前程,是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至亲挚爱之痛。
或许这样便能保护他爱的与爱他的人吧,只是似乎又有一些不甘心。
太子算不上仁德亲政,资历尚且不及昔年战死疆场的兄长。但皇后一族家世显赫,母妃位卑,招惹不得。
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来他尽力地掩藏情绪,做到对所有人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可自见到她后,他却鲜有的慌乱了几次。
-
车外渐渐安静下来,王府到了。
下了马车来到院中,冷月公公已是备好了浴汤。
走在回廊间,他手中仍握着太子给的拿把伞,雨丝断了线,从檐角垂落,眼中有些倦怠,不曾去看沿路行礼的侍从,径直走到内院。
屏风旁整齐叠着新的衣裳,他解去玉带衣襟交于冷月,跨入浴桶。
内院除了侍卫外只有伺候的小太监一人。自扬州归京后,府内总有爬床之事,他便不再让侍女婆子踏入内院,平日居所怕是连只虫子都是公的。
冷月公公是随他从扬州来的,他知晓殿下心中苦闷。但每每为殿下烧水沐浴时,瞧着自家殿下长身玉立,因好骑射枪法,又比寻常富贵公子结实强壮,只是叹息。
盛景行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头疼欲裂,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这一只又一只的螃蟹闹腾着,从江南之地、从四面八方向他爬来。
4. 巧合
冷月公公悄然退出屏风,水汽氤氲里,剩他一人静静地靠着浴桶养神。
敛眸听着窗外点点雨声,呼吸渐渐匀长起来,几滴水珠停留在起伏得愈加平缓胸口。
他睡着了。
落雨的日子倒是适宜睡觉。水雾散去,浴汤如秋风入境的天一般慢慢地凉了,冷月跪在屏风外,不知如何开口唤他。
殿下平日沐浴与公务时最厌人打扰,可陆伯之陆公子差人来告诉他满庭芳出事儿了。
彼时她正仔细地洗着手中的螃蟹,刷过盐水,蟹壳上隐隐有些斑点,有的呈絮状。这倒是有些奇怪,若说池中的螃蟹与昨日盆里挑出的是同批运来,倒不至于差别如此。
码头供往各正店的螃蟹多半是按箱数算,从江南涉水而来,约莫要一两月。长途运蟹本就损耗极大,若是某箱中还出现了病蟹,轻则传染一箱,重则是整船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着虽运蟹的数量大,但京城蟹价仍是居高不下,重金难求。
漕运时就务必注意瞧着螃蟹的情况。
既是同一批运到店里,怎会一边鲜活,一边染病呢。
昨日难不成是把所有的好蟹都烹来吃了,一个也没留下?手在腰裙上擦了擦,她起身准备到厨房去问三叔。恰巧碰到抬着水盆出来的阿福。
“阿福?”她试着叫了他一声,“这是昨日剩下的螃蟹?”
阿福面含歉意:“对不住啊贺小娘子,昨日是我眼拙,不知你手艺这般精巧。”他将水盆放在小院的桌上,“我原是专挑闹腾的蟹来欺负小娘子,偷藏了几只,都在这了。”
贺元棠正愁找不到昨日的蟹,这便送上门来了,喜乐还来不及呢,哪里忙着去怪罪他:
“阿福,你真是太好了,我正为这事犯愁呢。”说着,她上手去抓盆里的蟹。
“啊?”阿福摸不着头脑,“贺小娘子,昨日我险些赶走了你,要是就这般放走一个做蟹的高手,掌柜合该饶不了我。”
“你大可放下心来,满庭芳这样好的地儿,我可不会轻易的离开。”她笑道,抓起一只螃蟹忽的放在他身前,阿福吓得跳起来。
阿福:“那、那日后若小娘子有差遣,定要告知我。”
收回螃蟹,她将水盆放在地上,坐在小凳上抓了带斑点的病蟹左右看,又抬眼看他道:“阿福兄几岁了?应是比我年长,叫我小棠就好了。”
这位看着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皮肤有些黝黑,个头不高,也算不上强壮,此时是满眼的真诚。
阿福:“我该是十五六岁吧,家里人去得早,我不大记得了。”
哪知阿福比她还小一些,她微愣:“我、我只是无心问的......”
“是苏掌柜收留了我,掌柜她人可好了!”阿福摇摇头说不碍事,蹲下来和她一起看着两只螃蟹,岔开话题道:“你瞧了几日了,可是找到这蟹有什么毛病?”
指着蟹壳处,她说:“你瞧这几个地方,生了黑斑,这蟹也如将死一般没有精气,若是敲开壳来,其中大抵也是无黄的。”
“那怎的这盆里的螃蟹就不同?”他记得盆里的是原先高厨子挑出来的螃蟹,说是这里的要新鲜一些,若有客人要点鲜螃蟹,挑里面的便可。
她道自己也有此疑惑,不过阿福在楼中时日久,可有见过这批蟹刚来时的模样?
阿福想了半晌:“先前都是由高厨子负责此事,旁人该是都没插手,我们从前也没见过几次螃蟹,不知道有何区别。”
“那你可知高厨子是哪里人?又是何时被宫里请去的?”放下手中的螃蟹,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说不上来。
“高厨子......应是与小...小棠你一样是从江南来吧,其他州府的厨子,还没见过螃蟹做得这样好的。”
看着她又拿起柳枝一缕缕掰着,阿福也拿起一根来,“进宫的话,好像也是在小娘子来的前几日。”
也是前几日?前些月阿兰姐姐被选到满庭芳来,秋闱后兄长中举可到京城学宫念书,二人入京后她因做蟹的手艺进了满庭芳......这些事桩桩件件接踵而至,表面看着似乎都与旁人无甚干系,或许只是巧合,自己多想了吧。
昨日下午从满庭芳离开,到做蟹的正店各处问过,蟹厨大多都是自江淮而来,定是自己昨夜没睡好,有这样多的猜测。
……倒是昨夜?昨夜睡前似乎是撞见过一个黑衣之人,从墙上疾行而过。
稍不留神,险些被盆中躁动的螃蟹爬出来夹了手,“哎哟”一声,她问阿福:“那你说满庭芳这般厉害,又住着这些贵客,会不会有传说中的什么高手保护他们?”
“啊?”阿福觉得眼前这位小娘子的想法就如同盆中的螃蟹一般跳腾,方才不是还在问他高厨子吗?怎么又到了什么高手来。
“为何这样问?”
“哎呀,只是好奇嘛,我从前看话本经常有这样的情节,但从未见过,你在楼中的日子比我长多了,可有见过?就像在夜里飞檐走壁那样的高人。”
“这样的高人若是有,也应在北边的院子里,贵人们和花神姑娘们都住在那儿。”
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福问:“听说你姐姐是上月来的月兰姑娘?那你可以去问问她,或许她知道的比我更多呢。”
是假山后那条路通向的院子么?既然晚上要见到阿兰姐姐,那便晚上问问她好了。
“姐姐这样有名吗?掌柜怎么知道天下有这些才德女子,还能够把她们都请到楼里来?”
她原以为只有周围乡邻对姐姐的技艺有所耳闻,直到那日听说是京城十分有名的酒楼将她请去。
阿福道:“苏掌柜可不是一般女子,她曾经游历九州,见过不少奇闻轶事,我就是掌柜外出时捡回来的,哦三叔也是苏掌柜外出时带回来的。”
阿福一脸神气的模样,提起苏氏,眼里都有光。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从掌柜定了明年要办百花宴后,月月都会选来一位花神姑娘,应该也就是这几天,会从扬州来一位琴奏得极好的小娘子。”
“你知道的这样多,”贺元棠戳了戳他,“那能不能和我说说这十二位姑娘都是谁啊?”
阿福抓起一只螃蟹,学着她的样子小心刷着;“现下不在楼中的除了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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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月桂姑娘,应该只有九月与十月的两位。”
话还没说完,天上已落了雨。
一人抬着一个水盆,他们忙到厨房檐下。
“这京城的雨怎的说下就下?”她看着天空,雨势渐盛。
“哪里是说下就下,我可是瞧着你俩在院子里聊了好久,”三叔盖上蒸笼的盖子走来,“叫你去帮忙,你反倒落得清闲,我在这忙得是热火朝天。”
二人嘿嘿一笑,低头去继续刷蟹,眼见这雨就下到了正午。
-
她该去找兄长了。
换了衣裙,带上三叔给的一些吃食,贺元棠一路打听着往学宫方向去。
京城的学宫,向来是世家子弟读书受教所在。昔年官家凭借着为寒门学子开辟做官之路,得了清流众臣支持。即位后改革,特许乡试中拔得头筹的寒门才俊可入学宫就读。
贺元毅看上去有些呆板,念书倒是一把好手,不至弱冠[1]便中了举人,放榜过后一路辗转来到了京城。
江南之人好蟹食,有说法是螃蟹的蟹甲便是三甲的甲,象征着科举及第、仕途通达。每逢科考之时,螃蟹就卖得极好,家家户户都会做螃蟹给赶考的学子讨个彩头。
偏偏贺元毅没这待遇,他一吃螃蟹便会身发红疹,舅舅说他是条呆鱼,鱼吃不了螃蟹。
到了约好的茶寮,贺元毅真像条鱼一般,围着她游了一圈:
“你竟有这本事到满庭芳去?真是小瞧你了。”
“你这呆鱼,平日只晓得读书,我若不跟来,嫂子跑了你都不知!”狠狠地指着他的肩,她道:“我会的东西可多了,你少轻视我。”
“什么嫂子啊,你说阿兰她怎样了?可是过得不好?”
呆鱼脸涨得通红,自己一入京便到了学宫,未来得及出去,就听说满庭芳来了位美厨娘,一道江南蟹酿橙博得满堂喝彩。
自家妹子昨日才到那去,就有这样的能耐?他想着,妹妹幼时与舅舅四处游走,旁的不说,胆子和胡说八道的本事还是有几分。
阿兰被卖走后就不再与他联系,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上午的课才罢,那些簪缨子弟都各自乘了马车回府,剩他们这些从各地来的白屋布衣,下午要在学宫做事,贴补一些食宿。
还未用午膳,他就来了昨日约定好的地方。
“我还没见到阿兰姐姐呢,她如今住在极好的院子里,还有丫鬟侍女,平日只是练箜篌便行,不用做别的活,也没有人再会打骂她。”贺元棠咬了口茶饼道:
“那满庭芳往来都是贵客,面上都是彬彬有礼的,该是没有人会为难姐姐。”
“那就好…那就好。”贺元毅点点头,待来年春闱,定要金榜题名,安身立命来求娶阿兰。既然眼下她过得正好,自己也该沉心念书才是。
兄妹二人在茶寮坐了半个时辰,又聊了些家长里短,贺元毅要回学宫去做事,贺元棠也便打道回府。
还未至楼中,远远地就听见前方喧嚣,不少人口耳交接,指着说要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贺元棠挤进人群,垫着脚也不大看得见,只好听旁人说着短长。
5. 救美
细雨打湿了院中草木,萎着头听屋内吵嚷。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郎中,谁去叫郎中——”
楼中正吃着糟蟹的一人却突然倒地,抽搐不止。原本嘈杂的乐声人声也歇了,楼内静了下来。
与之同座的人立即起身大喊:“掌柜,你楼中的菜有问题啊!”
左右食客听闻纷纷放下碗筷,忙把嘴里的菜吐在桌上,侧目看着倒地之人。
那人脸色由青转红,额头青筋凸起,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四下扭动。苏氏闻声赶来,安抚众人:“诸位稍安勿躁!怎的如此了?莫不是噎住了,快快吐出来!”
“苏娘子,他今日一直好好的,方才吃了你家糟蟹便成这般模样!你可得给个说法!”同桌那人气势汹汹,拍着桌子。
苏掌柜:“客官,莫说别的,救人要紧,快先让他平静下来,莫要卡住了!”
那人却挡在要晕死过去的倒地人身前,不许旁人靠近。
“报官!我要报官!黑店欺我!”
二人本就坐在靠门一侧,这下引得阶外人听见吵嚷,也三三两两围上来看:
“这家糟蟹有问题么?我前日也吃了,可如何是好。”
“我是听着她家厨子被宫中召去了才来的,这女人莫不是就得意忘形了吧!”
“我怎么瞧着像是来闹事的,拦着不让救人是作甚?”
“大哥!大哥——!”
一道女声划破了众人低语。满庭芳门前挤满了人,听见此声纷纷朝她看来。
贺元棠终于知晓众人在说什么,扒开人群,费力地挤到最前去。那糟蟹她是仔细看过的,虽说膏缺黄少,但食用了并不会染上这般病,更别提立即筋挛晕厥来。
待看清倒地之人,她大叫着跑上去。
“大哥你怎样了大哥!可别吓我呀!”不知从哪憋出几滴眼泪来,拦在桌前的人还未反应,就见这位布衣女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趴在了抽搐之人身前。
苏氏与几位小厮也傻眼了,愣在原地看她。
地上之人止了抽搐,她立即解了其衣领腰带,拍着后背,回头对小厮道:“快取些盐和热水来!”
小厮应声而去,那人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何人?在这作甚!”
“我是何人?你与我大哥同来吃饭,为何要害他!”她一把甩开那人,往外挥着手:“你们快散开啊,给我大哥通通气!”
众人不明所以地向两侧退开一圈,见她轻轻地将那人搬作侧卧,接过小厮递来的浓盐水喂入他口中,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背。
贺元棠:“大哥你快些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昨日来店中吃饭的人觉得这位小娘子有些眼熟,但不明白此时状况,未有开口,只是静静地观望。
“呕——”
不一会儿,这人吐出一滩秽物,围观几人掩住口鼻退开几步,有的五官挤在一起,别过头去。
苏氏立即唤了几名小厮前来清扫,她顺着那人的背:“掌柜店中可有紫苏?可以先煎浓汁让他服下[1],待郎中前来。”
“紫苏叶?有的有的,这就来。”
她顶住恶心,盯着那秽物翻看了半晌,又起身去看桌上未用完的菜,抓住问同座人:“你与我大哥相识?他吃了茶才出门,怎会与你来吃这样多的蟹?”
“我哪知他吃过什么,分明是这螃蟹不干净!与我何干!”一人咄咄道,要去拉地上那人。
陆伯之懒洋洋地走来,原本只是凑个热闹,走近了才瞧见贺元棠也在此处,觉得有趣,差人去后院叫盛景行。
那小娘子着昨日的衣裳,利落的绾着发,此刻正哭喊着与掌柜说话:
“掌柜娘子,您店内做蟹,怎不与食客说明茶与蟹不能同食啊?”
她说着,轻轻扯了扯苏氏的袖口,苏氏见她这模样,倒是反应过来几分:
“怎未言明?我这店中凡是点蟹的上的都是棕陶水壶,而非青瓷茶壶呀,你问哪桌没有嘱咐呢?”
那人指着她道:“我昨日在店中见过你,这蟹今日出了问题,说不定就是你干的!”
贺元棠:“昨日来过店中的人多了,那、那位公子也来过呀,怎的非说是我干的!我为何要害我大哥呢!”
正在打哈欠的陆伯之突然被提到,用手指着自己,满脸疑惑。
几人纠缠之时,郎中来了。
“郎中您快瞧瞧,今日我兄长与人出门,哪知被人害成这般样子!”她先一步冲到郎中面前,抓着郎中道。
正巧这时阿福端着紫苏水来了,见贺元棠这般,再瞧瞧掌柜,摸不着头脑:她说要去见的兄长......是地上这位?
郎中接过水,放在鼻下轻嗅,又去看了桌上菜碟与地上之人,道:“确为中毒之兆。”
闹事那人得意极了,当即大喊:“我便说这黑店的菜式有问题!”
郎中并未回答他,转头问道:“哪位提的用此水啊?”
闹事那人立即指向贺元棠。
“小娘子甚是聪慧,竟还略通医理”郎中笑了笑,与她扶着倒地之人,喂了紫苏水,“这位大郎今日确是饮茶过多,这下又吃了生凉之物,食性相冲才有这般症状。”
郎中对几人拱手:“这生蟹本就不能贪多,苏娘子此后还是要多多提醒食客,哪怕不是在店内用过相克之物,也不要冒险去尝才是。”
“不该是这螃蟹问题么!”仍不死心,他又问,自己分明已经偷着动过手脚,这人也中毒倒下了,蟹怎会没有问题。
苏氏叫人端来一盘糟蟹,放在他眼前:“你说有问题的,是这盘蟹吧?”
近来蟹行多有滋扰,派来闹事的也屡见不鲜,每桌菜上前她都吩咐了小厮定要仔细查验。
想来昨夜之事已传了出去,怎知今日派了个笨的来,行事如此不小心被她抓住也便罢了,还真叫一人因旁的事中了毒去,不然自己也不会揭开这事儿。
这人自己要报的官便自己去走一趟吧。
见事作罢,苏氏与楼中楼外赔礼去了,郎中也与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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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将中毒之人抬走。阿福“请”了这位通医理的小娘子到一旁的隔间,众人见热闹已看完,纷纷散场。
“方才那位真是你兄长?”苏氏与阿福二人盯着她瞧,“看着不太像呀。”
贺元棠摆手:“那必然不是。”
“你你你,你方才这样...那样...是?”阿福学着她哭闹的动作比划着,倒是把三人都逗笑了。
她道,午间打听着去茶寮时,正巧遇到中毒那人走来,问她满庭芳在何处,她瞧着这人衣衫褴褛,并不像是在满庭芳见到的客人,多留意了些。
在茶寮与贺元毅闲聊时,他提醒着满庭芳虽闻名京城,但盯着的人也不少,她初来乍到做出了些动静,日后必得有所提防。
家中也是为商,她自然知晓一些其中道理,哪知才与他说着,回来便遇上。若非今日碰上那人留意了几分,自己或许不会用上这法子。
“你真懂些岐黄之术?我今天可是被你吓着了,若非你扯我,我真要以为那人是你兄长了。”
她摸摸头笑:“哎呀,药食同源嘛掌柜,家中经营此物,我耳濡目染了解几分。”
这边说着笑着,陆伯之却是快马加鞭、一身酒气的到了宁王府。
本想着让盛景行来个英雄救美,再不济就当看个热闹,这小子怎么一大早的一声不吭便跑了?
侍从在他起床时与他说过此事,哪知他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听。
快步走入内院,见到冷月公公跪在地上,这人慢悠悠地从水中起身、拢衣。盛景行平日也不是磋磨下人的主,刚要开口,这人又说话了:
“她出什么事与我何干?”
这话真是与这天、这盆中水一般凉。他冷冷地抬眸,看着陆伯之,“我知你在想什么,她早就死了,往后不必再做这样的事。”
弯腰扶起冷月,步至书房,他咳嗽了几声。
“景行,五年了,你何必把自己困在这方天地里?”陆伯之挥挥手,让冷月去备些暖身的茶,到他对面坐下,抓着他问,“我认识你时你哪是这般模样?”
鲜衣怒马、热烈张扬,他三人一同策马驰骋,竞射猎场。
他天资聪颖对策如流,陆三司总说宁王殿下是不可多得的贤德之材。
礼贤下士,见者莫不尽心,乐为致死[2]。陆伯之不相信这人会因这事消沉至此:“景行,你别同我装纨绔了,你志不应在此,装不像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攥着,他道:“若不如此,皇兄岂会放过我?”
陆伯之:“如今太子殿下就放过你了么?”
他苦笑几声:“今日我匆匆离去,是父皇又病了。若不与他演这一出兄友弟恭,他日…”眼前这人酒气未散,不知说的是胡话醒话。
“他日…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陆伯之:“父亲一心助你,安国公府也会与你同心,虽说谢府...”说到谢府,他见盛景行侧过头去叹了口气,换言道:“众人本就各自为营,谈何连累呢?”
盛景行不说话了。
6. 遇刺
“我想争的时候,大哥战场遭人暗算,谢家被断谋逆灭门......只有我不争,你们才能活。”
“盛景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该多失望!”陆伯之的声音渐次提高,“你以为整日纨绔浪荡、醉生梦死,就能骗过所有人了?你不争不抢,就能为他们沉冤昭雪了?”
陆伯之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双手掐着他的肩,满是痛心地道:“如今太子母族愈发嚣张,朝堂被他们搅得是乌烟瘴气,你去看看百姓是多么苦不堪言。”
盛景行被他盯得瞥过了视线,低声道:“那又如何,如今我这副模样,能做什么。”
“陆氏与安国公府都为你所用,父亲门客众多,江家世代簪缨。你有智谋、有胆识、有风骨,何愁不能扳倒他们?”他用力地晃着盛景行的肩。
“可是......”盛景行欲言又止,“这般代价......太大了...我怕...”
“怕?你怕了只会让敌人更加轻视你,只会让这昭雪之日遥遥无期,大皇子胸怀天下,谢公一生正直,不就是为了朝政清明、海晏河清吗?”
冷月公公来时听见二人在屋内争吵,叹了口气。
三司使陆大人是两朝老臣,先帝钦定的太傅,自家殿下本该有大好的前程,谁知那太子昏聩无能,母族又极为鼎盛。
屋内逐渐没了声音,他端着姜汤迈进书房,见盛景行将它一饮而尽。
-
“砰——”
贺元棠给自己倒满一碗茶喝下,碗清脆的砸在桌上,得意地点点头:“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个样子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苏氏和阿福坐在对面撑着脸看她。
“看不出来吗?那我岂不是大智若愚了”她又倒了一碗茶,凑着水面左右看了半晌,“挺聪明的呀。”
苏氏笑着摇头:“聪慧的小娘子快去后厨刷蟹了。”
贺元棠:“好吧好吧。”
别过二人,她准备再去检查检查高厨子留下的糟蟹。
今日那两人定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特意来找茬,哪知两人并不相识,一人饮了与螃蟹相克的浓茶,一人在蟹中下了药,误打误撞的真让他们闹了起来。
这些糟蟹用的都是上好的原料酿制,许是损耗太多,与早间瞧的病蟹并非同一箱运来?
她向三叔打听了下一批螃蟹也便是这几日就能运到了,下次便直接去码头瞧瞧吧。
继续搬上矮凳,她又坐在院子里刷蟹,这一刷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还未用晚饭,苏氏来找她:“你不是想去同你姐姐说话么?今日你做得不错,随我去院子里与你姐姐用晚膳吧。”
原本有些腰酸背痛,这下来了精神,接过小厮手中食盒,她随着苏氏绕过假山,来到一座名为“苏幕遮”的小院,院中清幽,散着一些兰花,叶垂如裙裾,花瓣着银边,混着墙角青苔,静静地立在那里。
一名小丫鬟跑了出来,与苏氏耳语几句,二人便出了院子。
剩她端着食盒,跨进木门,见到一袭月白身影,坐在凤首箜篌前。
“阿兰姐姐”她轻声唤着,“我来看你了。”
月兰闻声蹙眉,转过身来,见到故乡的妹子,一时呆住。
“阿兰姐姐,是我呀,贺元棠,我来看看你。”她放下食盒,上前拉住月兰的手。
月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贺元棠一把抱住她:“家中无事,我们本就是要来看你的。只是父亲那边脱不开身,母亲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正巧贺元毅要进京,我便与他一道来了。姐姐你别哭呀!”
她慢慢地说着,拿手绢给月兰擦眼泪。
贺元棠把自己一路来的经历告诉月兰,又说自己是如何让苏掌柜留她下来做事,末了,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上面写着:阿兰亲启。
是贺元毅带给她的。
贺元棠:“阿兰姐姐,你放心,如今贺元毅已经到学宫念书去了,我们都在这顶好的酒楼里照拂着,明年开春等他考了个好功名,再娶你,我们又是和和美美的一家。”
从前他们确实是郎有情妾有意,但自己被卖到青楼后,又听到贺元毅中举的消息,月兰就已想过这个没有结果的故事了。
“让他专心科举便好,如今我是这样的身份,他还有着大好的前程,何必来招惹我呢。”说着月兰起身走到床上去坐着,泄了气,靠在床沿上,贺元棠又转到她面前搂着她。
“姐姐啊,你要相信我哥,他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我们贺家人那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是许诺了要天上的星星,也是要想法子摘下来。”
“在这里多好啊。往来的都是贵客,姐姐自己又是凭本事吃饭,要我说这天下弹箜篌的人,谁能比得上姐姐?咱们又不欠谁。”
既然不能决定出身,那往后的路要怎么走,是要自己试试的。能在这里留下来,一日两日是气运好,想要长长久久的在京城站稳,还得有一些过人的本事。
但不管结果如何,她不会让自己后悔。
打开食盒布菜,月兰问她:“那贼人可有把你的其他东西掳走?现下缺不缺银子用?”
“姐姐我如今好着呢,我哪会把所有的银子都放在一处呢,这文引啊银子啊都与我的玉一道放在这儿呢。”说着她伸手探向里衣,被月兰拉住。
“不必给我瞧,你可得收好了,莫要再掉。”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姐姐,快吃饭吧。”
-
转眼就到了下一批蟹运抵的日子,贺元棠随着楼中运蟹的小厮到了码头。
方才在楼中与他们搬箱子打水,又备了净水的一应物件,原是有些热的,忘了江边风大,也没带件衣裳来。
蟹行按订购的多少来为各家正店划分档次,像满庭芳这样的大店自然该是第一档,本该拿到品质最佳的蟹,可蟹行以男性为主,如何分配是他们说了算。
满庭芳的苏掌柜刚做掌柜没多久,又管着这样多的楼中事物,还不了解蟹,最是好忽悠。
先是为其造势,让她家懂蟹的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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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大噪,与其他几位淮扬来的一同成了宫中御厨。再扰乱其货源,让满庭芳在品蟹的时节供应不上,最后......最后派人到店中装病闹事,使其声名受损。
从小的一道菜入手,蚕食破坏其酒楼事务,再坏她正店名声,最后仿造她推出的“十二花神”推出些别的演出。
一个女人当家的店,若不是满庭芳原先基业雄厚,怎会妄想要在这京城立足。
江边来往拥挤,蟹行的管事笑着摇摇头,查完运蟹的船回到茶坊坐下,已快马加鞭将上好的一批螃蟹送往宫中和贵人府上,剩下的由正店分配,满庭芳嘛,随意搭着一些送去便是。今年最后一批他们赶不上好的就赶不上吧。
与此同时,远远的来了架马车。平日也会有贵人派下人来亲自选运鲜货,只是那马车太过华贵招摇,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这是哪位贵人来了?这样好的马车。”
“这你都不认识?不常来京城吧,大名鼎鼎的宁王殿下,那可是个豪爽的主。”
“宁王殿下?到这来做什么。”
贺元棠正四处瞧着,京城的码头十分热闹,来往的除了货物,还有商旅,四海的奇珍异宝都会到这京城来。
走到运蟹之所,本是四下无人,她却瞧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大哥?你怎么在这?前几日不是去医馆了么?”贺元棠绕道这人身前抓住他,上下打量着,这不是那日来楼中“闹事”中毒的人吗。
那人见她,尴尬地笑笑:“小人与姑娘有些、有些缘分。”
“你真是蟹行的人?”
摇摇头,那人连忙否认:“不、不是...”
“那你在这做什么?你不是才中毒了吗?不好生歇息着,跑这远来。”
“那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小人也是迫不得已!”眼前这人立刻跪了下来,连连求饶,“并非是小人想害姑娘,小人得知姑娘是满庭芳之人,无以报答,这才想来救这螃蟹。”
这人说着,又要给她磕头:“小人凭着力气在码头做事,无意得知蟹行的人在里面加了东西,先前怕惹祸,从未多心过这些...”
贺元棠忙拉他起来:“那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救螃蟹?”接过他递来的小瓶,打开瓶塞细嗅,是些草木的味道,该是净水一类的方子。
“是用菖蒲、艾叶、金银花熬成的汁水,家母久病,备得有一些草药。小人不敢阻止他们,只好等他们走后才前来。”
“你懂些药理,那日怎的这般不要命?”
那人再拱手作揖:“实不相瞒,家母...家母前几日便去了,是蟹行...许了银子安葬母亲,这才...”
贺元棠摆摆手,拍他的肩:“还多谢仁兄告知,那日失败了他们可有为难你?可还有别的动作?”
那人摇头:“蟹行多有针对满庭芳,姑娘日后还望多加珍重。”
贺元棠本还要说些什么,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他!”
“保护殿下——”
7. 巧遇
殿下?如今能称得上殿下的不就只有两位?
她冲出去,码头较之前更为杂乱,一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侍卫与一人周旋,而后拿下。
“带走!”
今日是螃蟹运抵京城的日子,宁王殿下怎会在这儿?莫不是来吃螃蟹的。那侍卫她见过,是殿下身边人。
满脸褶子的人大惊失色,慌忙跑来,在二人身前跪倒磕头: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今日码头人员嘈杂,小的一时疏忽,殿下饶命啊!”
“廖总管,起来吧”盛景行玩味地笑着,亲手拉他起身,“那刺客使的并非中原的招式,本王也未曾提前打过招呼,随意走走,哪里会怪罪总管。”
总管连连拜谢,“谢殿下、谢殿下,殿下真是宽宏大量!”
“倒是码头鱼龙混杂,总管该好好查查,莫让人随意往来才是。”
“谨遵殿下教诲!”廖姓总管脑满肠肥,换回那套谄媚的笑,躬身请二位到坊子里喝茶。
“不必了。”
陆伯之用手肘拐了他,挑眉看向一旁站着的贺元棠:“哟,巧遇。”
盛景行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与那人同时问道:
“殿下怎会在此?”
“你怎会在此?”
“哦,今日螃蟹送到京城,我与店中伙计来盯着,方才我见着在抓刺客,殿下无碍吧?”她在此处倒是并不奇怪,盛景行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般地界。
“我就好这一口新鲜的,这不是刚运到嘛,来看看。”
廖总管还未走远,闻此忙低声问一旁的人,自己天不亮便派人将最好的螃蟹快马加鞭送到宫中和各贵人府上了,怎的这宁王殿下没有收到么?
那人耸肩,表示自己的确送至各贵胄府内了。廖总管回头看几人相谈正欢,想要开口,又怕再被责备,缩着脖子走了。
“刺杀本王见得多了,这不是好好的,”盛景行抬手给她瞧,“小娘子可是吓着了?”
她摇摇头:“殿下与陆公子若是想尝这一口鲜,何不趁着今日到满庭芳来,民女为二位做些新鲜的。”
“甚好甚好,正巧他有事要问你。”陆伯之抢先一句应了下来。
贺元棠:问我?什么事还能问我?
二人邀她同乘马车回去,她道自己还未挑完螃蟹,晚些时候在楼中见便是。
“姑娘同二位贵人熟悉?”身侧突然传来声响,吓了她一跳。
“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罢了,怎敢与贵人相熟呢。大哥,如今这番处境,您可还方便在码头做事?”
那人笑得有几分无奈,自己空有力气,不在这做事,孤身一人又有何处可去呢。
“我舅舅平日上山采药四处行医,若哪日我再遇到他,或许你二人能交个朋友”她笑着对他说。
他点点头,只作是句客套话。
她回去查了螃蟹,满庭芳要的几箱里竟是好坏夹杂,清点记下,叫了两名伙计来到廖总管身前。
这人还在想着方才刺客一事,莫非是上头的命令?怎知今日宁王会到码头来,派人刺杀。忽的,一个本子砸在自己眼前。
“廖总管,这些都是送到满庭芳的螃蟹么?”
这人来得气势汹汹,语气倒是客气。廖总管抬眼看她,是方才与那二位爷说话的小娘子。怎的,这位便是满庭芳新招到的厨子?
“小娘子,可是有哪里不妥?”放下茶,廖总管打量着她,听闻这小娘子初来乍到做了一道上佳的蟹酿橙惊艳四座,后来又解毒救人,这般能耐,原来是与贵人相识的。
“总管,我们起初订的可是甲等蟹十箱,您这手底下的人送来的,也算是甲等的品质?”两位伙计搬来一箱蟹放在桌上,这蟹怎么看也不像是上好的样子。
“小娘子,这长途水运你也知道,损坏必不可免,再说了这装卸皆是蟹行之人负责,我这鞭长莫及,小娘子不若去与蟹行的管事说此事。”
廖总管叫人请这几位出去,她点着桌案道:“总管方才也见着了我与贵人的关系,如今蟹行如何对我们满庭芳您也并非不知,我们订了甲等螃蟹,别的几家正店订的亦是此等螃蟹,怎就不同呢?”
拉着廖总管到了几家装蟹的地方,不等那家伙计反应,她揭开箱盖,水里的尽是活蹦乱跳的蟹,水中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水外的人。
江风吹动了廖总管的两撇胡子,她低声道:方才刺客一事总管可别忘了,您还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呢。
那伙计反应过来,欲要阻止,又见总管也在,问几人在做何事。
“小哥,你家的螃蟹也是今日运到的吗?我瞧着真是新鲜。”趴在水箱边,她指着问。
“那是,蟹行会专挑出最好的蟹装进甲等的水箱,自是与旁的品质不同。”
“啊?那我可是被骗了呀,我家买的也是甲等的螃蟹,怎会是这样的…”指着自家的螃蟹,故作可怜的,看看小伙计,又看看廖总管,“总管你瞧瞧,码头人多眼杂,您手底下不该真是这般疏忽,接连发生这样的事吧。”
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廖总管不想再听了,两手一挥:“行行行,我同你去找蟹行的人。”
“小娘子这真是不巧啊,这甲等的蟹都已送走了,天不亮时蟹便到了,京城这样多的正店、这么多的贵人,我们也不能保证每一只螃蟹都是上好的嘛,这样,为了弥补,我们给你们退两成定金可好?”
那人忙着指挥众人搬运,压根没搭理他们。
廖总管开口了:诶诶,人满庭芳可是正儿八经的订了十箱,你怎么这般敷衍呢。”
这人听到此声才转身来,眼前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哦,这样啊,你们满庭芳都是女人当家,不懂也是正常的。总管,我们不是不给您面子,是当真没有别的蟹了,这蟹也是人挑的,都挑的是最好的,莫信了这小丫头的胡话。”
廖总管拍拍她,表示自己已经帮过了,的确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说蟹是单独挑选后装箱的,那水箱中的东西也是你们放的?这些可是会…”
不等她说完,这人便打断了:“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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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信口雌黄,码头上往来频繁,你们自己不派人盯着,休怪是我蟹行的人动了手脚,若想明年还有螃蟹,便快些回去吧,你们掌柜可还等着呢。”
“是呀,小娘子,不要误了酒楼开宴的时辰咯。”廖总管也在一旁相劝。
自己头回与这些泥鳅打交道,哪里会事事顺着她的意。
“那便不能以甲等的价格收钱!除了退两成定金外还应少一档的价格收我们才是。”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签字画押的是甲等十箱,我送的也是甲等十箱,让你二成已是不做盈利了,今日你要便带走,不要便把十箱蟹都留下。”
楼里伙计小声劝道:“小棠,一直都是这样的,先回去吧。”
她咽不下这口气,又争不赢几人沆瀣一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们,记住了几人的脸嘴离开。
-
从侧门带着蟹回到楼中,三叔瞧着这人兴高采烈的出门,气鼓鼓的回来,放下菜刀,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问她:
“怎么了小棠?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搬了蟹箱放在院内,她揭开箱盖:“蟹行的人就是欺负我们,分明有好的螃蟹,故意搭着配给我们,还叫人往里面放东西。”
一边说着话,手里不停的挑着最闹腾的蟹,装进一旁的水盆,得快些瞧瞧还有没有别的毛病,莫要又叫一只病螃蟹坏了整箱水才是。
“唉,这样远运来总会有坏的吧,你也不能叫人全挑了好的给我们,若剩的都为坏的螃蟹,不就不够他卖给旁的店了么?从前高厨子也是这样做的,我叫阿福来帮你,照你的法子养一段时日,该是可以救回来一些吧?”
自己原先只会刷蟹和简单的净水,这次加上码头那位大哥给的方子快些试试。她记得母亲从前说过,遇到这样的蟹是可以养回来的,只是觉得蟹行高价将一般的螃蟹卖给他们了,心里过意不去。
若是能进宫向高厨子也讨教几分就好了。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似乎是晚上夸下的口。真如那位大哥所言,被放了东西的该是只有一两箱,现下快些把好的螃蟹挑出来养着吧。
与阿福二人忙前忙后的,转眼就到了晚间。
盛景行和陆伯之二人在雅间听着曲儿等着上菜。
华灯初上,楼内比白日更加热闹,弹曲儿的娘子,唱戏的伶人,伴着晚风拂过楼宇悬挂的银铃佩环,杂着桌间觥筹交错的推杯换盏,叫人忘却了白日的疲惫与烦恼。
与几人端着菜步入雅间,她正要一一介绍。盛景行挥手屏退了旁人,只有他三人留在屋中。
“小娘子请坐。”檀木桌下恰有三张椅子,倒像是专程等着一人。
“这、这怕是不合礼数。”虽是平日不拘小节惯了,对于什么礼仪,还是在话本里见过一二。
陆伯之撑着头,用扇子指着空位:“我们殿下不讲究这套的,你坐便是。”
有些拘谨地落座,她看向那人狭长的眼睛。
“殿下,所谓何事呀?”
“听说你懂些民间的方子,可以治这蟹毒?”
8. 同往
心想着这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不过有什么病症是宁王殿下都没办法解决的,要找她这么一个半吊子的人问呢。
不过也巧,若是问别的病症,自己或许没有太多把握,但问螃蟹嘛,这些年见过吃螃蟹病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了。
盛景行开口道:“若是一个人误食了病蟹,腹泻呕吐、乃至筋挛,可有什么法子诊治?”
想来也怪,太医署的御医们医术高明,偏偏对官家的病束手无策,会诊几次,换了几幅方子总不见好。
绞肠痧虽不是罕见的毛病,但宫中饮食用水皆有把控,自那日病发,也再未有螃蟹出现在官家眼前,怎会总是不见好转,反倒日渐消瘦呢。
“殿下可知这螃蟹染了什么病?若人吃了有这样的症状怕是冷痢?或者脾胃虚寒一类的病症?”转念一想,前些日子殿下不是才吃过自己做的螃蟹么,该不会是那螃蟹有问题吧。
“是殿下得了此症?可有寻过御医?殿下若是不嫌弃,民女此时可为殿下把把脉?”
自己检查过的螃蟹不该有什么问题,眼前这位殿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也并不像是多日病着,虚弱消瘦的模样。
“咳那个,并非本王病了。”
眼见这人要为他把脉,盛景行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御医瞧过,说是食用生冷之物过多,有些绞肠痧的症状。”
父皇总不见好,他借着玩乐的名头到各处寻蟹,哪知今日刺客与侍卫近身交手之时,与侍卫塞了一纸消息。
莫说消息真假,他也隐有怀疑过此事怕是人为,但父皇的确嗜蟹,自九月时节以来,每日都要吃上几只。先前并非没有因此病过,太医才治好,父皇又开始吃了,大臣也是颇为头疼。
秋高气爽,有人进贡了民间的洗手蟹吃法,把蟹洗净,用刀剁碎,拌上盐、醋、花椒、茴香[1]等物便可食用,父皇更是爱极了。这便是更加的寒凉,若真是人为,也难以查出。
这人思索二三,问他:
“曾经家中小店也会有遇到这般状况的食客,舅舅为此有着几个偏方,我如今没见过病人,也没见着病蟹,不敢轻易的给殿下写什么方子来,若是方便,殿下能引我去瞧瞧这位病人么?”
她一字一句说得关切而真诚,望着这张相似的脸,他险些又分神了。陆伯之扯了他的衣袖,这人才回过神来:
“啊…可以,那有劳小娘子了。”
“能助殿下几分,自是与有荣焉。不过这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殿下、陆公子,若无别的要事,不若先吃了饭再行商谈?”
“正是正是,景行快快,先吃饭吧,让我看看贺小娘子做了些什么好菜。”陆伯之揭开碗碟,一阵鲜香扑鼻而来。
“陆公子上次提醒着,那日的蟹酿橙虽好,但多是清甜的江南风味,京中人好咸鲜,民女便对此加以改良,二位再尝尝可有好些?”
今日她拿到鲜蟹,马不停蹄的选了鲜活的出来,余下的还未刷洗完,换了草药水泡着,待明日再去清洗。用了楼中采购的吴盐,除了蟹酿橙外又试着做了蟹羹,请教三叔搭配了几道好菜,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若说宁王好舞曲玩乐,陆伯之则是口味极为挑剔,不少店家都盼着这位陆公子品评自家好菜,又怕陆公子说不好吃砸了招牌。
那日他便觉得这蟹酿橙中有一味较在江南吃的不大相同,此番她加重了咸口,这不同的滋味更是鲜明的从中冒了出来,盛景行却是面不改色的吃着,显然甚为满意。他饮了半杯酒道:
“贺小娘子,你这菜里有什么东西放得不对吧。”
不应该呀,自己只是调了些比例,各用料皆由楼中所出,楼中又以各店做采购,除了酒是自家酿的,并不会有别的毛病。
“可是咸了一些?或是酒的味道不对?陆公子,除了螃蟹之外,所有的用料都与上次您来时别无二致,若是这两个方面有些问题,请容许民女再加改良可好?”
“我吃着可没什么不对,就你小子挑剔难伺候。”盛景行轻笑一声,对座那人一记白眼送了过来。
“小娘子不必搭理他,本王觉得这口味正适合京城人吃,若有寻着江淮之味来的,再做成原来那般便是。”
“谢殿下抬爱。”她俯身行礼,听见一旁之人“嘁”了一声,这方向倒是顺着宁王殿下去的,楼中还有别的事,起身告退了。
待人走后,陆伯之开口:“景行,我觉着有个问题。”
盛景行慢慢咽下口中之物,放下玉箸:“你想说这盐用得不对吧。”
“嘿,你尝出来了,方才怎么不说?”陆伯之记着楼中做蟹为了贴合江淮本味,用的皆是专营的上好吴盐,这吴盐颇为珍贵,较北方池盐来说更白更细一些,又因生产之地遥远,运送至京价格更上了一层。
除去用眼观察,加入菜中,味道也会有些许不同。这二位贵公子在江南一带住过好些时日,平日吃的皆为精细之物,锱铢之差,换做旁人或许不知,却逃不过二位的分辨。
“她既说明用的为楼中吴盐,若并非如此,岂不是欺瞒食客;而若是这盐有问题,便是大事。今日我二人点破,莫非要她一人去查?”
陆伯之一副了然之色:“宁王殿下果然高明,果然怜香惜玉。”
宁王殿下瞪了他一眼。
他拱手:“宁王殿下,在下还是想斗胆问上一句,您可是因为她二人相貌几分相似,才有所关照?”
“本王对哪个小娘子不好了,还是对你不好了?我平日不也是这个样子么。”
陆伯之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阿嚏——”
回到院中,贺元棠打了个喷嚏,今早出门还是应该加件衣裳,谁想到江边的风这样大,怕是又要着凉了,京城的天变得可真快,也不知上次寄回去的信阿爹阿娘收到没有,若能给她寄一些过冬的衣物来才好呢。
贺元毅也几日未见了,阿兰姐姐也几日未见了,今晚快些将螃蟹分好,明日抽些时间去陪阿兰姐姐说说话吧。
螃蟹呀螃蟹,我不想要生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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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也别生病咯。
月上枝头,她将分好的螃蟹搬进水池或是厨房,伸了伸胳膊往住处走。
也不知还会不会遇见神秘的夜行人,他们是如何做到飞檐走壁的,真是神气。
-
这日宁王派人来请她入宫前,楼里发生了件大事。
月桂姑娘到了。
楼中人听闻此事四处打听,都想提前瞧一瞧有着独门琴艺的月桂姑娘是个什么模样。但无人知晓姑娘会从何处到后院去。
贺元棠知晓今日月桂要来,与旁人打听不同,她的姐姐可是也住在后院里,早早地做完事情,这人就到了院里跃跃欲试。
“小棠,别费力气了,院中还住着这么多位花神姑娘,你不也是从未见着吗?”月兰的话比她的性子更冷,泼在贺元棠身上,吹着初冬的风,分外寒冷。
与这天气不同的,回廊里穿来了一线阳光,这道光却朝着她跑来了。
“诶?”光拉着她的手问道:
“你便是月兰姑娘么?”
好生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
“我是贺元棠,月兰是我的姐姐,她在房里呢,你是...?”这人拉着她的手凑近着看她的眼睛、鼻子、嘴。
“我是月桂,听说月兰姑娘与我是同乡,这才来拜会,她是你姐姐?你也是江南来的?难怪瞧着眼熟。”
原来这位便是奏琴的月桂姑娘,她原以为弹奏这些乐器的都与姐姐一般是闷闷的性子,月桂姑娘倒是与她想象中的不同。
“你叫小棠么?我从前有个朋友叫作海棠,我也唤她小棠呢,瞧瞧,我们真是有缘”月桂是个聒噪的,拉着她说个不停,“你住哪个院子呀?是几月的花神姑娘?我改日再去找你玩儿。”
她摆摆手准备说自己不是哪个花神姑娘,自己是后厨做饭的姑娘,来人打断了她。
“小娘子,到时辰了。”
“你还有事么?那我就不打扰你啦。”月桂见状与她挥挥手,跑进月兰的院中。
盛景行在回廊不远处,方才那位姑娘声音不小,说些什么自己倒是都听见了。海棠,谢棠,元棠。相识这些时日,只记得叫她贺小娘子,忘了她竟也叫这名。
不会的,不会是的,都是巧合罢了。
他觉得呼吸有些急促,用手撑着墙,想缓一口气,耳边有一道声音往复的在喊一个名字。
“殿下,殿下?”
似乎有些目眩,两眼看清时,她正关切地歪头看他的脸:
“殿下有哪里不适?要歇息吗?或是饮一些甜茶。”
他正色道:“不必了,要进宫去为贵人看病,你可要带些什么?”
她挠挠头:“殿下,民女要不要学些什么礼仪...再去?”
“这样便可,礼数太过周全倒像专程培养似的。”顿了顿,他道,“你也不必紧张,到时还会有太医在,只管瞧好病、配合一些,旁的都有本王。”
[1]洗手蟹做法:改自浦江女厨师吴氏《中馈录》蟹生
9. 永安
“是。”
他有意走得慢了些,跟上他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的从回廊穿过。
途径有假山的中庭,他们从一侧的小门上了马车。
她想着,那日早上见着宁王殿下时,他便是从这里出的小院吧。
院外停着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真真是气派。
那车顶垂着锦缎帷幔,挂着宁王府的金牌,车厢四角立着雕花柱,嵌着银铃环佩,不知是何种材料涂在车壁,这没太阳的天里也是流光溢彩。车头还挂着美人掷来的鲜花。马车过也,好似能听到雷霆乍惊。
盛景行踏过木梯,先一步上了马车,转身向她伸手。
本以为车外已是足够晃眼,哪知门内更是别有洞天。
极为宽敞的软榻上,盛景行独坐闭目养神,一旁的兽脑熏香,袅袅蹿入她鼻尖。是与他极为相衬的华贵之香,闻之仿佛能见到金殿明堂盘龙玉柱,见到九天阊阖万国衣冠。
悄悄地凑到自己的衣领闻了闻,她发现自己的衣裳只有皂角的味道。也不知宁王殿下用了多少香,熏了多少时日,就像被腌入味儿的醉蟹一样,通身都是这样的气息。
不过许是他总是待在屋中、待在车里,平日好饮酒,也不走动,才是从马车到后院的距离,就让他走得脸色煞白,还出虚汗,哪里像自己这般经常搬东西做事的能干劲。这殿下可是要补补身子了。
盛景行抬眼,不知她在想什么,这人的目光恰好对了上来:
“殿下,方才见您脸色不大好,民女斗胆为您把把脉如何?”
他又缓缓闭上眼:“入宫为贵人看病要紧,你好生歇着吧。”
她坐直身子道:“殿下,您也没见过民女的本事,若民女真是糊弄人的,到时候在贵人跟前不也是驳了殿下的面子么?殿下要不您还是试试吧,好歹现下你我是一条绳上......一辆车上的人。”
袖口撩起,他把手放在二人之间的矮桌上,贺元棠跪坐软垫,将手指搭了上去。
奇怪,原以为殿下是富贵人闲纵欲伤神,怎会是这情志郁结,神思内藏之象?与她猜想的不大相同,仔细回忆了舅舅在书中写的各类脉象,自己久未看书记错了?让人换了只手,又按得深了两分。
“殿下...”再三思虑开口,“殿下近日是为了贵人之病忧思过度?长久如此会耗气伤血、心失所养的,可是夜里也难安寝?”
她眉心微蹙,说的症状倒与盛景行几分相似,他倒不全是为了官家的病神思,多的却是因为这些日子查出的旧事,与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人有关。
点点头,他道:“本王倒是没看错人,小娘子除了对蟹熟稔,诊脉观色也颇有研究。”
“殿下过誉了,民女只是斗胆加了几分揣测,殿下身边能者众多,定是早便瞧出来的,不过...”犹豫了几分,她道,“殿下长期情志压抑,阴虚火旺,还是...还是要注意身体。”
嗯?盛景行怔住。
“民女、民女只是见殿下仁慈兼听,这才妄言!”感觉气氛不大对劲,不等看他反应,贺元棠连忙请罪。
叹了口气,盛景行让她起身。
“见识过了小娘子医术,皇宫就要到了,准备下车吧,到时候莫要再胡言乱语。”
侍卫靠坐在车门外听着,自家殿下平日可不听御医府医的话,常常是醉酒归来倒头就睡,或是把自己自个儿闷在书房里,何处去排解呢。
-
转眼宫城便到了,今日的风有些大,侍卫给他陇上狐毛大氅,几人随着宫中内侍穿行,直往宫廷深处而去。
看向衣衫单薄的她缩着脖子,凑近了些,他开口问道:
“冷么?可要加件衣裳?”
当初来京城哪里晓得这里的秋冬会这样冷,衣物没带多少。自己可怜的月钱也只够买上一二件冬衣,冷便冷些吧,干起活来就好了。
摇摇头,对他挤出一个笑脸。
“殿下,我们是去哪位贵人宫里呀?”
她问得小声,领头的小太监还是听见了,有几分疑惑,微微偏头看这位小娘子,听见宁王殿下答道:
“到了便知。”
她猜想也许是殿下的母妃,或是后宫哪位娘娘?再或者是殿下的姐妹,心悦的哪家贵女小姐?
但没人告诉她是要给官家瞧病啊。
走过龙纹石阶,步入金碧大殿,身旁的太监宫女、执甲的兵士越来越多,她才隐隐有些害怕,这宁王殿下开什么玩笑,叫她一个小厨子去给当今圣上看病,如何是好啊,这不是动辄掉脑袋的事情么。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还是不大安得下来。
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与盛景行先后入了内室。她悄悄抬眼,明黄色衣衫的人正坐着看书,偶尔咳嗽几声。内室暖和极了,有人来为宁王脱下大氅,他上前对坐着之人行礼:
“父皇龙体违和,儿臣夙夜忧思,幸得寻见一位民间妙手,望能为父皇诊治一二,以解儿臣忧心之苦。”盛景行说完,示意她上前。
礼罢起身,她走到官家身前。
这位官家一早便起身批着奏折,本是心烦意乱,见自己的皇儿带了位女子前来,强撑着精神,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阶下女子。
她青丝半绾,素衣胜雪,端的是出水芙蓉般脱俗,原以为是皇儿终于归心,要带这人向他请婚,谁知全然不见寻常医者之态的女子,是来给自己瞧病的。
转眼看向一旁的盛景行,自己的儿子又是从何处觅得这般人物?
“父皇龙体欠安,还请宽心静养。这小娘子精擅水产之道,对蟹类尤为谙熟,见您身形渐销,儿臣亦是忧心如焚,广寻良方终遇此人,她言有妙方调理,或能助父皇康复,望父皇一试。”
“行儿费心了。”
搭脉后又请看了面舌,她觉得与从前在蟹坊见过的冷痢有些相像,先前太医诊出的类绞肠痧之状也有几分相像,不过冷痢之病更多发于秋冬季节,肠胃虚弱受于寒气,肠虚则泄。[1]
这病不算少见,贺元棠家住湖畔,平日常用之法是将新采的藕节捣碎,加之热酒调服,不多时便可痊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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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节?”一位太医疑惑地说道,“我等用尽天下好药都未见圣上有所好转,这小丫头一人之语,怎可轻信?”
“我看这方子先前未有用过,这几味药材也不相冲,倒是极为常见,或可一试。”太医署的几位医官拿着药方研究了半晌,那小娘子道是家传之法。
退出寝殿,贺元棠自请来到厨房烧藕汁,因着舅舅的缘故,家中食肆除了做蟹之外还配着食疗,人食五谷而病,自能由五谷而养。
问过太医,她得知几味药方已经试用,官家总不见好,添改了舅舅的法子,交与御医。
只是不知先前进来的螃蟹是否也像满庭芳中的一般,她借口来瞧近日入宫的螃蟹探看可有病因,也是来寻高厨子。一想问满庭芳之事,二欲求烹蟹之法。
“听闻苏掌柜又寻得一能人,今日一见竟是个美厨娘。我从前在乡里也曾听说你家的铺子,没想到有这般缘分。”高厨子说话爽利,但问及满庭芳的病蟹一事却闪烁其词。
“上好的螃蟹都是送到宫里来的,旁的再让蟹行分了档送去各正店。蟹行从前便是这样欺负我们,仗着苏掌柜是女子,又没了夫家依靠,自然是肆意妄为。你先前挑蟹养蟹的做法是对的,余下的蟹现在可好些了?”
好是好些了......但是什么叫做掌柜现下没了夫家依靠?贺元棠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不知晓掌柜的事。
还在抓着方才的话思索,高厨子打断了她的疑惑:“这螃蟹是珍贵物,如今这里做不得螃蟹,好的都送到各贵人处了,莫说你想看上次的螃蟹,便是新到的一批也是瞧不见了。真想看也得等上一二日,我去寻些回来。”
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将她隔了开来,就像伸手望水中探去,只摸得到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不过皇宫就是不同,虽近隆冬,竟还能得到新鲜的藕节,在高厨子处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老老实实的回到小厨房,做好了藕汁呈上。
盛景行领她出了宫。
晚些时候,用过藕节,服了新药,官家独自在大殿中歇下,这夜却睡得极不安稳。
有一人在梦中不停地唤他。
而他与那人隔了一层纱,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那人长着与今日所见的小医者相似的眉眼。
春日之宴,饮酒歌遍。曲水流觞,东风纸鸢,少年皇子、名门之后、闺阁贵女乐游郊园。
而后贵女嫁入了高门之家,皇子势弱,靠开寒门入仕之策,得清流一族扶持,直至太子。高门为避功高迁往江南之地。
一别以后,再见时已是乱局。
高门之主三顾而出山,一招平定天下永安。
太子成了帝王。
后族势盛,逼得多方臣子走上绝路。一卷军书,直指高门另生异心,皇子谋逆。
杀。
一夕之间,一族尽灭。
那人在梦里唤他。
[1]肠胃虚弱,受于寒气:出自《诸病源候论》
[2]药方取自宋孝宗传闻
10. 端倪
晨光熹微,今日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熏香袅袅,将亮未亮的寝殿里,那人满头虚汗惊醒。
内侍跑进来问:“陛下、陛下可好?”
慌忙的扶着正要起身的人,未来得及找盂桶,他便吐了一地。公公忙喊着传太医,出出进进,宫人又忙碌起来。
-
贺元棠本想在床上赖个半盏茶的功夫,被急促的拍门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发生何事了?”抓起外披,她忙跑去开门,见到的却是宁王身边的侍卫长卿。
来人压低了声音:“殿下派我来带娘子入宫。”
长卿并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何事,昨日殿下让他去铺子里挑几件过冬的衣裳给贺小娘子送来,才要出门,听到宫里传要殿下与昨日的医者娘子进宫。
他套了辆马车,将衣裳整齐的摆在软垫上赶来。
贺元棠掀开车帘,疑惑地问:“这是府中哪位...小夫人的衣裳?长卿,可是你出门太急忘记了。”
没听说过宁王有什么王妃夫人,也许是府内哪位小妾娘子的衣裳落在了车里,宫里这样早的急传,不会是官家出了什么问题吧,许是长卿还没来得及检查,就赶着车来了...
长卿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般猜想,似是被呛到:“这是殿下给小娘子您的谢礼。”
谢礼?难道是昨日的事?可是官家如今好了些?
长卿催着她上了车,稳稳地朝宫内驶去。
若是谢礼也太过贵重,单这一件藕粉披风怕就抵得上自己一年的月钱吧,这皇室敛尽天下宝物,出手真是阔绰。不过自己整日在厨房里干活,哪用得上穿这般好的衣裳。
探出头去,她问长卿:“这也太贵重了,我平日干活穿这样好的衣裳那是糟蹋了。”
长卿头也不回:“诶,我先是送了好几件到小娘子住处,这件是留着进宫穿的,很贵么?不应该呀,我特意让婆子选的。”
啊?还有几件?那也太贵了。她拉了拉长卿:“我也没做什么,药方子都是我们那常见的东西,莲藕也是宫里的,我这是成了无功不受禄的呀。”
“贺小娘子,昨日您瞧的可是圣上啊,是殿下的父皇,那是多少银子都比不了的。再说了,这点钱对我们殿下来说不算什么,喝一场酒都还比这贵呢,您就放心收下吧。”长卿骄傲地说。
想着平日宁王殿下的作为,似乎这点钱对他来说的确是沧海一粟,唉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多赚银子吧,不能总受着人家的好又还不上。
车虽跑得快,行得倒是极稳,不一会儿便到了皇宫。
下了马车,见到盛景行明晃晃的站在他华贵的马车旁。与长卿交谈几句,同她进了宫门。
挑眉看她一眼,盛景行凑到她耳畔道:“穿上小夫人的衣裳了?”
“殿下莫要打趣我,民女哪里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实是不知殿下阔绰至此,多谢殿下。”本想好好地谢他,谁知这人言语竟这样轻佻,他平日里定是没少与教坊青楼的娘子这般,她瘪瘪嘴与自己说,千万不要被宁王殿下骗了才是。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是殿下怎么样,而是陛下为何一大早的把他们叫进宫来。
盛景行摇摇头,若是父皇真有什么问题,不会是让二人好端端的乘着马车来,只怕是早被抓着来了,母后太子怕是也要来落井下石。
那日初见后,他派人查过她的底细,生于苏州蟹民之家,父亲母亲捕蟹、做蟹营生,家中有一位舅舅行医远游,一位兄长中了举人如今在学宫念书。
她自幼与舅舅学医,后来在家中食肆与母亲在厨房帮忙,闲时会为乡邻瞧病,一家所得,大半都供给了兄长贺元毅念书。
莫非是父皇大好了,要给二人嘉奖?御医月余没治好的病让她一日治好了?
偏头看了她一眼,这小娘子还有这般能耐。
她还皱着眉头,想着昨日自己的方子。
桂心、干地黄、去甘草,加灶黄土...方子没什么问题,莫非是御医不肯加灶中黄土…不对呀,昨日自己特地嘱咐过要用土灶底部中心的焦黄土块,分明亲眼见着厨子和公公挖走的...
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处坚硬的东西,不过脸撞上的位置绒绒的,软软的。
盛景行低声道:“这里是内廷,莫要在此对本王投怀送抱。”
原来是撞上他的狐皮大氅了,揉揉鼻子退后了一步:“民女失礼了,殿下。”
未多想这人怎的是如此模样,才觉已到官家殿外,他已站定待内侍通传,与她前后步入殿中。
里面用的不知是何种上好的地龙,烧得寝殿暖和极了。今日穿了披风,反倒还有些热。不过很快就有人为二人收下了外披。
-
官家赏了她许多东西,也夸赞盛景行用人不拘一格。
她却总觉得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看自己时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那眼神中除了感激,似乎还有点...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官家问她有什么心愿。
“心愿?民女只愿家人平安康健,自己技艺长进,良者能得千岁,有缘之人常见,天下永安如今昔。”低眉福身,将从前在寺庙许的愿说出来。毕竟自己总不能对官家说想赚很多银子,想让兄长进士及第吧,那也太傻了。
黄袍之人呵呵地笑起来:“哎哟,你是把朕当做那寺观中的神佛菩萨许愿来了。”
“陛下就是我们百姓的天呀,只有陛下龙体安康,才有天下苍生的福泽嘛。”分明是恭维的话,她说得倒是真诚。
官家允了她去与御厨精进手艺,或是到医署与太医请教学问,留了盛景行下来说话,她便先一步离开了。
若非身份查不出什么端倪来,父子二人倒真觉得她是谢家后人,除了眉眼外,话语之间也有几分相像。
不过二人很默契的,谁也没开口提这事儿。
贺元棠在宫人的指引下又到了厨房。
“诶,贺娘子今日就来了,这螃蟹还没准备好呢。”高厨子正在给碗里的丸子上劲,被她的出现吓得哆嗦。
官家的病该是有月余了,不知高厨子有什么办法拿回当时的螃蟹呢,难不成都做成了糟蟹?还是送给了哪位贵人,放在何处养着。
官家因蟹而病之事并未宣扬,前些日子贺元棠到码头还听管事的说又送了新鲜的入宫。只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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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不再做蟹菜,高厨子落得闲了,近日为宫中贵人烧些清淡爽口的淮扬菜。
倒不是非要盼着他人不好,不过店中人做错事了尚且会受责罚,照她的理解,高厨子负责做螃蟹,经此一事该是要受些什么吧,怎会一点事也没有。
“高大人,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哎哟小娘子真是折煞我...叫我高厨就好。”高厨子把翠叶青菜放入锅底,“我就是个做菜的,担待不起这些。”
一旁的水烧开了,厨房中人各自做着手中的活,屋内蒸笼的白雾裹着灶台噼啪柴火,不时还有走廊传来宫女太监端着食盒托盘穿行而过的“避让”声,就是尖着耳朵,也不大能听清二人在说什么。
二人从同一酒楼而出,高厨子先后得了陛下、圣人赏识,陛下恩准来的小娘子真诚地与他讨教着,许是在问些技艺之法。
不过这满庭芳气运真不错,接连出了几位人才不说,明年百花宴也定是又要名震京师。有人暗暗叹气,自己怎就不是那入了贵人眼的。
“高厨,我也是做菜的呀,与您比起来,我是晚辈呢,我今日是来向您讨教手艺的,”她冲他笑笑,“我原先只知道京城较江南吃得口味重些,但做菜的时候总把握不好,想请教您是如何调整菜中的口味的?”
他的额角方才渗出了汗,见她问的是此事,忽地松了口气。
“我正在做的蟹粉狮子头你该晓得吧,若是到了京城再做此菜,有两种法子,一是按原先的谱子不变,让想尝鲜的或是江南来的食客品尝;二是多加些盐、香料,也可让它多在火上烹一些时间,充分入味,合着京中人口味。”
她点点头,“那做这些菜时也需要放吴盐么?还是用池盐便可。”
高厨子低声道,吴盐虽在江淮一带常见,但在京城是极为奢侈之物,能用得上正宗吴盐的,除了达官显贵,便只有京城的三家正店酒楼,且都是专营而来,旁的店就是做了江淮菜色,也万万不会用上吴盐。而满庭芳就是三家可用吴盐的正店之一。
这便怪了。
吴盐在京中竟然如此稀缺?她不了解盐运的规矩,吴盐在江南价格倒是不高,平日各家用的皆是此物,无人会特意去分辨。自己好像缺漏了这点,平日从未仔细瞧过楼中的盐有何不同。
不过邀宁王与陆公子到楼中品蟹的那次,他说过菜中有一味不对。
若是把吴盐池盐放在一起用眼睛盯着看,或许自己还能分辨一二,但放入汤中喝着那不都是一个味道。
那日二人走后,她又查看了一遍各类食材,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如今看来怕是差错出在此。
“我晓得了,高厨,那这道狮子头也不是送到陛下面前吧?您加了许多调料进去,可不清淡。”
“圣人仁慈,留我在宫中继续做菜,原的生蟹性寒,偏偏陛下又喜此物,圣人令我研制一些暖胃之物。这改良的蟹粉圆子便是要送到中宫去。”
“我晓得了,那高厨先忙着,元棠改日再来拜访。”
已近午时,御厨忙着准备宫中午膳,她不便打扰,辞过高厨出了宫。
好容易上了马车,还未走几步,一个人翻了进来。
11. 感皇恩
永安九年,腊月。京城
近至年节,宫中赐宴。
大殿之上锦绣帷帐,张灯结彩。圣上圣人居于上方,太子宁王坐于两侧,后妃重臣列次阶下。因救治有功,靠近大殿门边的走廊上,有一张贺元棠的坐垫方桌。
官家面色大好,斟酒举杯宣布开宴,而后口技、奏乐、舞蹈如鱼贯列。
她看着眼前的环饼油饼枣塔咽口水,来时盛景行却告知这叫“看盘”,只能看不能吃。望向座首,他正笑语晏晏与君臣有来有往,再看向门边,宫人端着咸豉角子、炙子骨头、缕丝羹等随着酒盏上桌。
跟着宁王殿下就是好,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宫里的屠苏酒也好喝,比从前喝过的辛辣之味更少一些,喝进肚子里暖融融的。
歌舞声歇,官家说着些祝福的话,忽然提到自己前些日子病了,幸得圣人挂念,与御医陈氏日夜照料,又令御厨添做温热之物,这才得以健健康康的过年。
这其中分明也有宁王的功劳,陛下却是一点也不提,她随着众人举杯祝好,偷偷瞥向盛景行的方向,又看向主座二人。
有几道目光,也在此时投向自己。
她将桌上能吃的东西都尝了几口,御厨做菜就是鲜甜可口,往后定是要多加学习,又喝了几杯酒,看殿中的杂耍与美人歌舞。暗暗数着座中之人,今日是受官家特许,自己才有这小小一个座,若是来日兄长考取功名,可是年年能到这殿中来?
盛宴罢了,月上云霄。长卿引着她向宫外走去。
头有些发晕,方才只觉美酒回甘多饮了几杯,廊外落雪,风吹得人脸颊发烫。
“在宫里也敢喝成这样?”
脚步有些虚浮,看清来者之后,假意靠在那人肩头:“殿下,宫门要到了吗?”
一角朱红礼服之人从回廊后步出,望着前方自己那纨绔的弟弟,揽着一人向外走去,举止亲昵。
身侧之人低语道:“正是那日为陛下诊治的医女。”
“盛景行的口味何时换了?你去查查。”
那人应声后隐入了雪色。
进了车中,盛景行给她倒了杯茶解酒。
“殿下,我可没醉。”她懒洋洋地说道。
“哦,醉客都这样说。”
“酒量几斤几两我自然是心中有数,只不过宫中的琼浆玉液比外头的好喝多了,这才多饮了几杯。”
马车一如那日从宫道离开,穿入闹市。
-
那日车还未走几步,盛景行一跃翻了进来。
“殿下真是好身手,这样也能到民女的马车上来。”她吓了一跳,缩在车厢一角。
“这是本王的马车。”盛景行到正位坐下,许久未乘此马车,里面居然这样小,坐垫也不够柔软舒适。
方才从尚食局出来,贺元棠才与长卿说有事想请教宁王殿下,哪知刚出宫城,宁王殿下就跳进来了。
“说吧,找本王何事。”
她福身行礼,轻声道:“殿下,民女虽位卑言轻,但有一事萦绕心头甚是不解,望殿下准许民女斗胆进言。”
“还有事让你想不明白?说来听听。”盛景行靠在那并不舒适的车壁上,想着回去让长卿装一些软垫上来。
“殿下,民女怀疑陛下先前吃的蟹生有问题。”
盛景行看她一眼:“没问题的话还会病成这样?”
贺元棠摇摇头:“殿下有所不知,这不管有没有问题,螃蟹性寒,生的吃多了会患上风痰冷痢之病症。”
“所以呢?父皇不也是患了这类病么?先前太医还诊出过绞肠痧的症状。”
她抓着他的胳膊道:“若是有人利用这一点,在生蟹中动了手脚呢?”
马车行至大街,快至岁末,街上甚是热闹,撒佛花、韭黄、兰芽、胡桃、泽州饧的叫卖声沿街而散,年味愈浓,家家户户开始置办起年货。
“锦装、新历、桃符——”
“钟馗、狻猊、春帖——”
盛景行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沉声道:“小娘子胆子可不小,妄议贵人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殿下夙兴夜寐为圣上劳神至此,就不好奇这背后可是有人,刻意织就罗网?”她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上次民女见高厨子,向他问了些螃蟹的事,旁的他都坦然而对,唯有问及上批入宫之蟹和满庭芳的事时他避而不谈,这才回去重新看了原先池子里养的螃蟹。”
原以为只是蟹行的人作祟,分了带病的、不新鲜的螃蟹给他们,此前去码头知晓了人为下药一事,她将螃蟹分了几批出来,有的净水、有的加药,倒是养出些不同的结果。
若是同一批蟹,净水用药后该是大致相同的模样,池中的螃蟹却分成了两类,一类稍加好转,一类愈发严重。
倒像是从别的地方放入了一批螃蟹混着,不过蟹价高昂,哪里会有“好心人”送这样一批螃蟹来。
“你的意思是,高厨子没找到的螃蟹,并非分到了其他贵人居所,而是在满庭芳中?”盛景行接着说道,“宫中每日耗材皆有详细记录,他又如何运走?”
有人帮他。
或是说,有人指示他这样做。
亦或是,他想阻止人这样做?不对,他一个小小御厨,哪里有这样的胆子能耐。若真是加害圣上,得利者又会是谁?
这是贺元棠想不明白的一点,可是与高厨、与满庭芳、与尚食局都有关的,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满庭芳的螃蟹先前都由高厨子掌管,苏掌柜只知进了多少螃蟹,这螃蟹究竟有几只好的几只坏的,成色如何,做出来的菜怎样,养在哪里,用何种方法养,都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我与他相识二十余载,他是什么德行、有什么弯弯绕绕,本王岂会看不出来?”
太子嘛,都不用叫他怀疑,他就是那样。自己这皇兄受母后控制了二十多年,并非没有鸿鹄之志,就是羽翼被长久压抑着,偶尔想要舒展,总显得鲁莽了些。
不知这小娘子是何时关注的这事,先前码头有一人刺杀,可是给他塞了个好东西。除却她与自己心爱之人有几分相像,可是也同她一般灵巧智慧?
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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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播,或可为他一用。
“殿下这嘴可真厉害,”她浅笑道,“这可不是民女说的,民女只是心有疑惑,向殿下请教一二。”
“能有小陆公子的嘴厉害?”
陆伯之...陆伯之说了什么...
盐。
“殿下早有所疑满庭芳的吴盐?民女也想与殿下说此事,不过民女今日到底只是有所怀疑,楼中盐究竟如何,还得回去细细查看。盐和蟹菜二者密不可分,此二事之间或亦有干系?”
盛景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本王随口说说,小娘子莫要当真呀。”
说罢,抬手伸了个懒腰,拍拍一侧的腰垫斜躺下去:“这车也太难坐了,你得回去找月茶娘子要壶好酒来赔本王。”
将将还颇为正经的人,此刻又变成了一个泼皮无赖,这宁王殿下莫不是被人夺舍了?
“殿下...”
忽的,马车停住了,车中人往前倒去,盛景行“哎哟”一声,磕在地上。
“长卿,你这怎么驾的车。”
男声传出了车门,长卿回头小声道:“有...有一个小孩突然摔在车前。”
贺元棠扶稳车壁,推开小门向外看,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按着摔倒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饶,她说自己没看好孩子,冲撞了贵人。
“阿婶,快快起来,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可有摔着哪里?”她看着满面尘灰的女人,和她身旁抬头不敢哭出声的孩子。
长卿跳下车去将二人扶起,才发现小孩的腿擦在地上流了血,孩子手脚冰凉,鼻涕凝在脸上,看着跳下车的大哥哥和车里探出身子的大姐姐不敢动。
贺元棠摸遍了身上,找出一些碎银铜板递给长卿:“婶婶,我身上只带了这点钱,您快带着孩子去看看。”
冷风从推开的小门蹿入,盛景行爬起来看着她的背影。
妇人连连摇头,她再三坚持下才收下银子,磕头道谢。
“不必了不必了!外头风大,您快些回去吧。”
街边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似乎认出这位小娘子来,目送着妇人与孩童起身,那侍卫翻上马车起驾。
大街上的热闹继续,年味很快盖过了方才发生的小事,叫卖声、吆喝声,街巷中偶尔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关了门坐回车中,她发现盛景行一直盯着自己。
“你这么有钱?给别人了,自己不过了?”
“哎呀这...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只是...只是民女没有千金罢了,确实只有这点钱...嘿嘿”她说得越来越小声,若非披风是殿下送的,只怕是连披风也要给出去。
他闭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中的一根弦却好似被某句话拨动,很多年前,自己一无所有之时,也有一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
东宫,一人递了折子到案上。
那人不停摩挲着纸上小字,缓缓开口:
“她还有个兄长叫贺元毅,在学宫念书?”
“正是。”
点点头,那人笑道:“好。”
12. 应天长
马车终于到了满庭芳,盛景行取了玉牌给她,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
“拿着这个去找月茶娘子要壶好酒来,本王在后院等你。”
自己是要去看盐的呀,那才是大事,这殿下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呢,真是的,位高一级压死人。
不过月茶娘子在哪呢?不是说花神姑娘们的手艺在明年出场之前是谁也见不到的么,回头看着那个逍遥富贵的身影,又看看自己手中冰凉沁润的玉牌,刻着一个“行”。
“不行!不行不行,这才过了几天又来找我要酒,我这可是为明年的百花宴酿的,不给了不给了。”
月茶姑娘一身红衣,两只手中各自抱了一坛酒,头也不回的拒绝了。
贺元棠原以为这位叫做月茶的姑娘也整日住在后院,没想到她就在三楼,自己先前只来过甲字雅间,倒是没发现连廊处有几间小屋。
“哦!你是小棠妹子?那日蟹行派人闹事的时候我见过你。”
放下手中的酒坛,月茶拍拍手,撑着腰看向她,是个灵巧的姑娘,不过在那个节点来满庭芳,可是要做哪个月出场的花神姑娘?
“月茶姐姐,我拿不到酒怎么向殿下交代呀。”她佯装苦恼,左右扣着自己的手指,本就是殿下不按楼里的规矩无理取闹,若是酒都被他喝光了,明年姐姐该拿什么展示呢,不如快些放自己去厨房里看看盐是怎么回事。
月茶在架上摆弄着各式的酒坛、瓷瓶,调了一个白玉的瓶子给她:
“把这个给殿下吧,就说是我说的,殿下整日饮酒身子不好,喝点药酒泡一泡。”
药酒?她好奇地凑近闻了闻,这是...?
她抬头,对上月茶满意自信的笑眼。
“去吧快去吧。”
将信将疑地,贺元棠还是拿着酒瓶走了,刚出门,看见几名小厮在搬运一块巨大的绣屏,上面绣着一位披着红色斗篷,在雪中吹笛的女子,边上还绣了一行清隽的字:
“晨起未梳妆,一枝疏影香...”
月茶忙跑来捂住了她的嘴:“嘘,别念出来。”
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她问月茶这是何物,要搬到哪里去。
“翻过年去,就到了月梅姑娘出场的时候了,这块绣屏可是特意为她绣的,怎么样,传神吧!”二人站在连廊上,看着小厮们小心翼翼地搬动着绣屏。这三楼雅间只在晚间开放,少有人来。
“每位姑娘都有吗?是谁绣的呀?可是我也没见过月梅姑娘,只知道这绣得极为精巧,也没细看,不知道有多像、多传神。”
其实月茶来满庭芳这些年,也未见过几次月梅姑娘,只知她从北方而来,有一只紫笛,吹之如闻凤鸣。
“绣屏上的画和字是月荷姑娘先作,再由月丹姑娘绣上去。你若是好奇,改日得空了去后院问她们便是。”
月丹、月荷两位姑娘该是五月和六月出场的牡丹花、荷花“花神”,这样说来她们的技艺就是绣艺和书画了,真想知道阿兰姐姐的绣屏是什么样的,上面又写着什么呢,会不会是“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之类的诗句?
月茶指着连廊对面的房间道:“那扇门里是我的好友月仙的茶室,若是渴了,就到里面和她讨杯茶喝。”
贺元棠点点头,其实她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真真是好多人呀。
坏了,真把殿下给忘记了,快些去后院找找,不过殿下也没说他在哪里等着自己。她想了想,或许是在他平日歇息的屋子?
月茶说,“绕过假山,往北走过三个院子,左边的第一间便是宁王殿下常住的地方”。绕过假山...往北走一个、两个、三个院子,左手...
盛景行果然躺在院中,烧着火炉,面朝难得出现的太阳,颇为悠闲。
“殿下真是雅兴,不嫌外头冷。”
睁开一只眼,瞧见她手里的白釉瓷瓶,盛景行起身取了个小碗倒水,将酒瓶置于水中温热。
“你去何处了,让本王好等。”
“月茶姐姐说殿下身子不好,只给我了这瓶什么药酒,让殿下补补。”
盛景行挑眉,无奈道:“也罢也罢。”
她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殿下不是说好了,民女得去厨房看盐么,这午饭也还未用呢,就要到下午上工的时候了。”
其实莫说午膳,她似乎起床后就没吃什么东西。也就是在宫中喝了两杯官家赐的茶罢了。好在自己是在厨房里做事,可以去找些吃食垫垫肚子。
陆伯之此时打着哈欠走进了院子,嘟囔着盛景行非叫他这时来满庭芳作甚。睁开眼发现贺小娘子与宁大殿下正在亭子里说话呢,顿时不困了,三两步跑到亭前,凑着耳朵听。
“要看盐不如找个行家同你一道去,”盛景行眼神看向只有半边脸露出柱子的人,“三司使陆大人家的公子,从小见的盐比美人都多吧。”
陆伯之转过脸来,否认道:“还是美人多些。”指指贺元棠,指指盛景行,又指了指地面,对着盛景行眨了眨眼。
“你俩在这干嘛呢?”
提起温热的酒瓶斟了一杯,递到陆伯之面前,盛景行道:“喝酒呢,月茶娘子特意为你准备的好酒。”
“多谢多谢!”陆伯之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温酒入喉,暖意遍身,甚是舒适,“好酒,月茶娘子酿的那都是上好的酒。”
二人走后,盛景行起身活动着筋骨,往屋内走去。
“殿下,不与他们同去吗?”长卿在亭子里烧炉子,探出头来问道。
“不去不去,今儿起得太早,困了。”
院里的树梢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似乎都在享受着今日的暖阳。
-
厨房中,众人已经对陆公子的到来见怪不怪了,这人好吃,从前来满庭芳也总爱钻到厨房来,有时候对厨子们的技术指点一二,有时提着新鲜的好肉来。
陆公子这样爱吃,怎么不在府中厨房,而要跑到满庭芳来。
“陆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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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子每次都会板着脸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哪允许我在府里闹腾。”他故意沉下脸来,端着声音说着,学得像模像样,不知道陆大人是不是就如这副模样。
各自取出几种楼中的盐,在桌上一字排开,有盐市买的官盐池盐,也有特供的淮盐吴盐。原先在家中吴盐便宜、质好,所用皆吴盐,每月有人送来,自己也便没关注过。
今日并排而置,与陆伯之一盏一盏的看过,才发现果然有些不同。
“北方的盐大多是湖盐池盐,晒盐时多有杂质混入,纯度稍低一些。淮盐吴盐大多是蒸煮海水而来,品质更为上乘,你看这就要细、白一些。”
陆伯之指着一种盐说道,不过这楼中所谓特供的吴盐,纯度也比自己见过的要差上一些,各捻了一些放进嘴里尝了尝,他更坚信自己的想法,问道:“这些吴盐是特供来的?”
贺元棠点点头,她只知道是坊中管什么盐铁的地方送来的,具体的事可能还得问三叔或是苏掌柜。
陆伯之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让她先安下心来做别的事情,吴盐一事交给他和盛景行就好。
他们一人是皇亲贵胄宁王殿下,一人是三司家的陆公子,办法该是比自己多。她还想问些什么,就看到陆伯之拿着两个锦囊,将盐分别倒了进去,装着走了。
小陆公子怎么也来抢她的活了,这两人难怪玩在一起。
“咕~”
肚子叫了一声。
好饿。自己似乎又忘记吃饭了,贺元棠在厨房里随意的找了些东西吃,就到了午后客人来的时辰。
“两份碧螺虾仁——”阿福跑来传菜,“小棠,你怎的还在外头抓螃蟹?厨房的茶叶好像不多了,你做完这几份虾仁记得去拿呀。”
“小棠,你早上去哪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小棠,过几日便要过年了,苏掌柜说要给我们做新衣裳。”
“小棠?”
她看见到处都是螃蟹,螃蟹们开口对自己说话,一只又一只的螃蟹从四面八方爬来,叫她的名字。
贺元棠猛地坐起来,才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四周静谧,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映入。
风将窗户吹开了一条缝,有些寒冷,今夜宫中宴会,自己贪杯多喝了几盏。后来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到床上睡着的?脑袋真像被螃蟹夹了般疼,发生了何事一点也想不起来。
前些日子从宫中受赏回来,与陆伯之找出楼中吴盐不够精纯,而送盐之人非说是厨房存放不当导致各类盐相混,再想深究时,陆府的管事来将陆伯之带走了,直到宫宴再未见过。
揉了揉脑袋,她起身关窗,却又在此时,见到屋檐上掠过的熟悉身影。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时,人早没了影。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都让自己碰上,许是今夜喝多了酒,头昏眼花了。步伐十分沉重,她又坐回床上,倒下便睡着了。
-
后院里,从宫宴回来的盛景行,此刻同样坐在床上,辗转反侧。
13. 醉花间
马车里酝着酒意,她接茶喝了,懒散的笑着说自己没醉。倚在他胸前,抬眼问着:
“殿下,我方才演的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
嘴上这样说着,语气却不经意地软了下来,“要你配合我,你怕吗...会不会后悔...”
“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嘿嘿...”她撑起身来笑着说,又倒了下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衣料,“殿下用的是什么香,真好闻。”
盛景行闻不出自己身上有何熏香,倒是她离得是在太近,发间的清香混合着微微的热气朝他扑来,他的视线刚好能顺着发梢而下,散乱着,透出白皙的后颈,那里似乎有什么痕迹。
他未多想,匆匆撇开视线,许是车内空间太过狭小,两个人的呼吸交杂着有些许闷热。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下,盛景行往一侧移了半个身位,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马车停在了静谧的小巷,前楼歌舞喧嚣欢饮达旦,小院只有人踏过积雪声响。
“景行,景行哥哥,阿娘在院子里藏了两坛酒,哪日我们去把它找出来好不好?那个酒定是要比宫中的还要好喝。”
勾着他的脖子,在耳边笑道,“景行哥哥,你有没有王妃呀,王府里有没有小夫人呀。”
轻轻地将人放在床上,脱了鞋,他正要给她盖上被褥,被一把拉下,她双手环抱着他,温热的呼吸交织在彼此面颊,“殿下,我与你演戏,你可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不是的呀...”
月色之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自己可也是饮了不少酒的。
“景行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烈马、长枪那样的,你什么时候再让我瞧一次...”她闭着眼笑着,慢慢贴近了他。
听见院外异响,盛景行霎时警惕地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
盛景行你都在想些什么,都是梦、是梦罢了。
院中风大,吹动了几片屋瓦,左右伪瞧见什么,仍觉得放心不下,派了人去探看。自己回到榻边躺下,辗转反侧,眼前耳边都是那人在唤他“景行哥哥”。
真是疯了。
-
翌日一早,贺元棠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昨夜太困了竟是连衣裳都没换下便睡了,头好晕,今日似乎是自己休息的日子,那再睡一会儿。
记得方才天将将亮呢,她再睁眼就到了午时。
外头有人拍门:
“小棠,小棠你在吗?今日可是说好了要去铺子里做衣裳的!”月桂扒在门外说着,“姐姐们已经先走了,我和小桃在这等你呢,你在里面吗?”
“来了来了。”她开门见着两位水灵灵的姑娘站在门前对她笑,月桃,是三月花宴登场的桃花姑娘,据说有一副谪仙般的嗓子,歌声如空谷回响,像是桃花开满了山间,溪水涓涓留下。
三人一般大的年纪,月桂开朗热情,月桃倒是拘谨一些。
翻过年去,满庭芳的百花宴便要开始了,有人说新来做蟹的小娘子也许就是十月登场的芙蓉姑娘。
“诶,怎么会,我就只会做蟹菜呀,你们可都是苏掌柜从九州各地精心选来的,芳名远播、才艺卓绝的姑娘。”贺元棠摇摇头,自己是海棠的棠呀,跟芙蓉有什么关系?
月桂问道:“苏掌柜没有叫你准备什么拿手好菜,或是研制什么新的菜式么?十月份正是吃蟹的好时节呀,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
兴许是那位姑娘还没到楼里呢,九月的月菊姐姐不是也没在么。
“月菊姐姐可不一样。”
贺元棠和月桃看向月桂,她仿佛什么都知道,滔滔不绝地说,“月菊姐姐如今在边疆退敌呢!”
月桂做了个手势,悄声地说,表情很是夸张,煞有介事。
“这样厉害?”月桃也忍不住感叹。
贺元棠从没见过女将军,是不是像书中那样沙场点兵、风餐露宿,百里冲阵动地呼的英姿女将?好美呀好飒爽呀...
“你怎么口水都流出来了,小棠。”月桂戳了戳她,“不过月菊姐姐回来时还会不会到满庭芳来,若是立功那可就是回京受赏吧。”
月菊是掌柜苏氏从前在外云游时所遇,她志为戍边报国,但她的国不收女兵,空有志气武艺,只得在军中养马为生。
或者说差点没活下来。
苏掌柜还不是掌柜时,家中经商,万贯之财。虽为女子,她向往着游侠遍历川海,一人走遍了九州,结识各路豪杰,却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归京,嫁与满庭芳原先的掌柜。
这酒楼却正值盛衰交替之际,其夫命薄,不久后撒手人寰。原先的许多管事、厨子、小厮到了别处谋生。
跛脚的三叔,无依无靠的阿福,一路遇到的、帮助过的姑娘们在这时出现在她身前,那朵坚韧的花没有被大雪掩埋,冰雪融化后,将是百花满园。
苏掌柜换下了原来的匾额,让人重新书写了三个大字挂于门前:
满庭芳。
“苏掌柜竟然还有这样多的故事,月桂,你怎么知道得这样多。”二人第一次听说此事,月桃先前并未见过苏掌柜,是后头才来的,贺元棠也是意外到的满庭芳,自然都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
月桂仰起头道:“我就是知道,但还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呢。”
马车到了成衣的铺子里,小厮引三人上了二楼,月桂来到窗边往下看,街上有一青衣女子,带着包袱,四处与人说话。
“月荷姑娘?”月桃嘟囔道,“你方才说的该不会是月荷在话本里写的故事吧,胡乱的说话可是要割舌头的。”
“诶,我可没骗你们,月荷姑娘写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我那儿还有好几本呢,不信回头咱们去找月荷问问。”
贺元棠跟着点点头,其他的姑娘先离开了,苏掌柜交代了不许乱跑,三人选好衣裳原路返回了。
只是方才在街上见着一个人,好像陆伯之,上次他说特供的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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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一事包在他身上,不知道包还在不在。
上次进宫,尚食局的宫人们忙着准备宫宴,压根没见着高厨子,若是旁的倒还好说,这螃蟹可是活物,拖的时间越久,再能找回的可能...还有几分?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楼中原先的螃蟹一定有问题,数量对不上,品相也不尽相同。若当真是宫中那人所为,又岂是她能触碰的事?
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自己分明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厨女,宁王殿下对自己也太好了些。若是因为她给的方子治了官家的病...或是说殿下也看好贺元毅,想要将他收入麾下...
脑袋又开始疼起来,算了算了,自己先做好分内的事吧,回去继续养着那两批螃蟹,下次进宫再与高厨子问问。他们那些大事,暂时不关自己的事。
-
回到满庭芳,月桂拉着二人要去寻月荷姑娘,三人才到后院,便听见深处传来笛声,缥缈悠远,透过了层层院墙,流入耳中来。
“是月梅、是月梅姑娘!”月桂惊喜地叫道,“我先前去月梅姑娘的住处还未寻见她过,快快随我再去拜访!”
月桃摇摇头,“我听说月梅姑娘不喜欢人打扰,我们冒然前去定会惹得姑娘烦恼的,还是别去了。”
“哎呀,我们悄悄地去嘛,你们敢不敢,不敢我可就自己去了!”
月桃还是摇摇头,二人一齐看向了贺元棠,贺元棠笑笑,笑得有些勉强。
好在这时救兵来了,她远远地瞧见长卿在假山那头招手,借口说自己昨夜饮酒受凉了,要回去歇息,与二人分别后,踮着脚跑到长卿身前。
“小棠娘子,怎的这般鬼鬼祟祟。”
“分明是你要偷偷地叫我来,哪里是我鬼祟。”
长卿摇摇头:“不是我,是陆公子悄悄的来了。”
陆伯之?所以方才在街上瞧见的当真是他,也不知道他查得怎么样了,倒不是以貌取人,只是他看着比宁王殿下还要不靠谱些。
“阿嚏——”盛景行又打了个喷嚏,陆伯之眉飞色舞地问:
“哟,怎么,昨夜风雪太大,着凉了?”
盛景行睨了他一眼,“说正事。”
“我们家老头子让我别插手这事儿,但我觉着这里头猫腻不少。我悄悄看过了,京城的湖盐池盐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淮盐加了东西。”
“被偷换了?江南一路走的是运河至京,途中要经过四个转运点,泗州、宿州、应天、陈留,先查应天、陈留两地。”
贺元棠进了院落,才进门便听到盛景行有些重的鼻音。
“你就好好待在府里玩儿吧,我才寻着一只鹦鹉说要给你送去呢,你要是玩得倦怠了,拿着书看看,三月可就要春闱了,你别给老师丢人才是。”
原来陆公子也要考春闱呀,也是,他整日与宁王殿下厮混在一起,都忘记他的父亲是陆大人,定是被陆大人抓回去关着背书了。
“殿下,陆公子,今日叫民女来又有何贵干?”
14. 人间雪
“贺小娘子,掌柜说你最近在用新的法子养螃蟹,可以养过冬去吗?”
“前些日子到的螃蟹大多入菜了,如今剩的只有池子里的一些,江南一带冬日里稍暖,幼蟹可以越过冬,民女添配了一些草药,用上后院烧水的余温养着试试,若真能叫它们活下来,或许京城也能吃上春蟹。”
陆伯之数着日子觉得不对,他原以为贺元棠是苏掌柜请来的花神姑娘,其他几位他都认识了,唯独十月的芙蓉花神至今未知,每位姑娘都会在登场之月为满庭芳推出一样新鲜玩意儿,若是春蟹的话日子对不上。
“年后会有新的一批吴盐送到楼中,民女还以为殿下和陆公子是为了吴盐的事而来呢。”
每年特供的淮盐都是在正月入京,此时顺着运河沿途而去恰能与之相遇,今岁宫中以及各府大多暗中查探过,虽不及在扬州时的精细,但也没有太多问题。
何况一般只有专做江淮菜式的厨子才会习惯用正宗的吴盐,旁人又哪里知晓其中门道。
“倒也不单是问螃蟹,下月母妃生辰,念着故里陈留的糟鱼之味,但宫中厨子总做不出母妃念着的那一口来,我对此事不甚,你可愿同本王一道前去陈留寻些来?”
陈留离京城倒是不远,马车来去也仅是半日的路程,掌柜许了楼中伙计三日的假,贺元棠本想去寻兄长的,应是不会耽搁。
在吃的方面陆伯之该是更为熟悉,不过,她看了看陆伯之,心下了然,这人被陆大人关在家里了,出不去。
“殿下先前答应让民女可在三楼看月梅姑娘演出之事可还作数吧。”
倒不是贺元棠如此好心,也并非自己闲得无事,她从小跟着爹娘经商的,宁王殿下旁的不说,给钱这一点上很是爽快。
她早便观察了,三楼雅间名不虚传,尤其是甲字一室,正对着楼中舞台,三层之景尽览眼底,不过这间被宁王殿下长久地包下了,可真是会享受。
陆伯之祈求地看看贺元棠,再期盼地看着盛景行,直到二人都点了头,自己也跟着点了点。
“甚好甚好,那我就放心的回去了,待会老头子要是发现我不在定是饶不了我。”
这人飞也似的跑了,她问盛景行:“殿下,我们和日启程呀?月梅姐姐可是要在正月初六的立春那日登场,楼中上上下下可都准备好了,我们能赶得上吧。”
“初三动身,两日便可回京。”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说起来还有一些激动。
贺元棠想,京城就是机会多,只要有手艺,有能力,可以直面圣上为其诊治,可以与王孙公子相谈一二,可以在最好的厨房里学习技艺,也可以靠自己赚的银子在这里安稳下来。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因着官家治理清明,有才之士才能各展羽翼,在这片海晏之地遨游。希望天下的女子也都能像京城这样有机会一展自己的才华,也希望来年春闱上,兄长能取得好成绩。
楼中的年节甚是热闹,贺元棠静静地对窗外的明月许下心愿。
明日一早得去找月茶姐姐讨些茶来,准备春日继续做龙井虾仁,而后把新酿的糟蟹封存,将池中换上新的草药与温水,年夜那日去找兄长与月兰姐姐一起吃饭。
贺元棠扳着手指数着,这段时日自己多忙一些、多做些事,等春闱之后向苏掌柜告假,与兄长回家几日。
另一只手摸到枕下官家赏的海棠金钗,她想起自己也有一块海棠式样的佩玉,从贴身衣物内取出,温润柔滑。母亲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要小心保管,不能让旁人知晓。
金钗是戴在头上的,人人都能看到,而佩玉藏在衣里,只有自己知晓。
不过如今自己只是一个小厨娘,平日还是用木簪习惯一些。贺元棠坐起身来,将金钗绾在发间,摇摇头,又取下来。
等自己赚的银子能够买上这样的金钗那天,它才会真正属于自己吧。
再与玉一同欣赏了半晌,她将金钗小心放入盒中藏好,戴回佩玉闭上了眼睛。
-
翌日一早,贺元棠起床发觉今日头已是不痛了,洗漱后来到了三楼连廊的茶室。
“月仙姐姐在吗?我是厨房做饭的小棠,三叔让我来取一些龙井茶。”
若说酒坊里都是各类的酒香和月茶姑娘爽朗的笑声,茶室就安静淡雅许多。盆景里松枝各自婆娑摇曳,案角的香炉飘出环烟层层浪散。
未见月仙姑娘,只闻里间清脆的敲击声响。
“进来吧小棠。”
她小心步入里间,月仙一袭白裳在案上碾茶,“右边第二个柜子的第一层,龙井茶都在里边,你找找我分出来的一盒,那是厨房用的。”
贺元棠轻易地找到了,转过身来发现月仙给自己倒了杯茶。
“今儿你来得巧,我才收集的雪水泡的,尝尝。”
好生雅致,这几日落雪,她从前没见过堆在地面上这样多的白雪,只顾着赏玩,原来还有人会收集这雪来化水煎茶。
“好香”
“好喝”
“好……想不出来了……”贺元棠努力地小口喝完,挠了挠头。
原谅她实在是不懂得品尝,在脑中搜寻半盏茶的功夫也未想起一二赞赏之词,只是觉得真的好喝罢了。
月仙笑了出来,“先前听月茶说厨房的小棠妹子很是可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姐姐与月茶姐姐相熟吗?”看起来两人不大相像,一个热情爽朗,一个温婉静雅。
“也就是与她认识了五年,还算熟识。”
五年,贺元棠想了想,自己认识的最久的人除了阿爹阿娘舅舅兄长,就是阿兰姐姐了,好像也是五六年的样子吧,那她与阿兰姐姐也算是熟识?
点点头,谢过月仙,贺元棠又到厨房开始忙碌。
-
转眼就到了年夜,贺元毅早早地从学宫出来了,原本贺元棠打算自己做一桌菜请哥哥姐姐吃的,好说歹说劝了阿兰出来,她一听贺元毅也在,倒不肯了。
“离春闱也就三月时间,他不好好在学宫念书,这样早的跑出来做甚,何况我又是什么身份与你们一同吃年夜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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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姐姐,考试再重要也不及家人团聚重要呀,吃饭守岁不是我们年年都这样做的么,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的姐姐呀,你若是嫁给我哥,你就是我的嫂嫂,或者贺元毅是我的姐夫也可以。”
“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年年都有岁要守,春闱可是三年才有一次,真要吃的话你们吃好了,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月兰说着就要叫人来让她走了。
“更何况掌柜有约,百花宴前是不可让外头的人知晓身份的。”
苏掌柜的确有这样的规定,却是为了防止其他酒楼歌坊对楼内的姑娘起别的心思。
贺元棠编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在察觉月兰要恼之前溜出了小院。
出了满庭芳来到与贺元毅约定的地点,左右看了只有她一人前来,贺元毅讪讪地笑了笑,“她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拍拍他的肩,贺元棠坐下道:“哥,我说在满庭芳里找一个隔间,我们兄妹三人一道吃些我做的菜,说说话,你偏要叫到外头来。不过阿兰姐姐还是很关心你的,她让你不要多想,好好念书便是。”
贺元毅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待我考了功名,她便愿意见我了吧。”
让人上了饭菜,贺元毅道:
“这是学宫的同年推荐的,年夜怎能让妹妹一人操劳饭食呢,原本还点了她爱吃的菜,你可不可以...”
“大过年的不准叹气!我一会儿装了回去,就说是我在路上遇到买的,哥哥也真是破费,请我来吃顿美餐。”
贺元毅摸摸头挤出一个笑脸,其实京中的三大酒楼他也请不起,只好寻些价低味美的来,倒恰合了一事——京中的几大酒楼,掌事是认得贺元棠的。
满庭芳新来的小厨娘,做得一手江淮好菜,还深得官家、宁王赏识,只怕是真到了那里吃饭,饭也会吃不清净,不如在这小馆,兄妹二人敞心彻谈来得舒适。
街上火树银花,千灯游龙,有孩童放爆竹的喧闹与嬉戏声,倒像是回到了在江南的日子。她一来就觉得贺元毅有事想问自己,饭菜用尽,在周遭的闹景之中,他终是小声开口。
“小棠,你觉得...两位殿下的关系果真像传言中的这样好么?”
贺元棠瞪他一眼:“这也是你我能议论的?不要命了!”
转念又想,自己的兄长向来稳重,莫不是发生了何事,让他生出这样的疑惑来,“你们在学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贺元毅摇摇头,嘴张开半晌,还是闭上了。
“哥,虽然我与他们交道不深,他们面上瞧着都是和和气气的,但人心都是隔着肚皮的,先前我们在家中做生意就多有这般人,更何况是...”二人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你千万要小心啊,莫要糊涂。”
贺元毅点点头,“我晓得了。”
二人的声音又淹没进周遭的流火。
京城的夜空被家家守岁的愿景照亮,万家灯火里,映着年节的喜悦,映着街边的落雪,也映着两小无猜的童言。
也映在王府屋檐下,独坐了一夜的人眼里。
15. 风流子
永安十年,正月。京城
盛景行着一袭鲜衣裘袍与长卿来到满庭芳的小巷,未乘往日惹眼的马车,换成了那日他说“不够舒适”的一架。
京城的雪已下了几日,昨日朝会,太子贺道“瑞雪兆丰年”。
兆的却只是中原的丰年。近年西北频折兵将,偏偏遇上连年的大雪积压,草木难生,一阵风就能裹挟下震天动地的雪。
江无咎承了父亲遗命,领兵赴西域抗敌。
“江无咎?是陆伯之口中与你们一同长大的小将军么,好厉害呀。”
马车里新铺了软垫,贺元棠捧着手炉,看着鼻头泛红的盛景行,把手中的炉子塞到盛景行怀里。
江无咎是三朝元老安国公的嫡孙,江家世代为将忠以示上,声望极高。江老将军只有一位夫人,一个儿子。
江将军五年前因皇子谋逆一案战死西域,江家护边的诺言被年少的江无咎扛在了肩上。从此,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成了辉映寒地的月光。
今年雪下得大,盛景行还忧心着远在西域的好友。
“嗯。”他咳了两声,贺元棠从包袱里摸了一包药粉出来:
“前几日就发现殿下有些受寒,殿下没有喝些汤药么,今日瞧着还严重了些”她抬眼看了看他,“民女抓了药磨成粉,路上就着水喝了会舒服一些。”
盛景行接过杯子摇摇头,“没办法,府中没有什么小夫人照顾,哪里有人劝我喝药。”
“孟浪。”
长卿在外头听着笑出了声,哪里是没人给他熬药喝,王府里可就这一位金尊玉贵的主子,哪顿饭少喝了一口汤,身边的长卿冷月、府里的厨子都要回忆殿下那日有何处不适。
分明是殿下自己在廊下看了一夜的落雪。
盛景行说此行乔装出城,他不是宁王殿下,只是哪家的公子,她就是府里的厨娘。
“诶,厨娘跟着公子一起出门么,好奇怪。”
“那你想做什么,本公子的侍女?”他晃晃手中的杯子,“哦,小夫人。”
似乎被人白了一眼。
“我就是厨娘,公子随意是什么身份都行。”
盛景行靠在软垫上轻轻地笑着。马车一路缓行,傍晚之前到了陈留。
陈留糟鱼一般采用河湖中的鲤鱼草鱼一类的大鳞鱼,去鳞后劈开背部,去内脏洗净。将鱼腹部朝上放入缸内,加入食盐腌制三日,再放重物压制四日后方可取出。
“风干之后切成小块,加入酒酿拌匀,发酵上三个月就能直接取出冷食,或是煮汤食用,没错吧公子。”
自己家中除了螃蟹,河虾湖鱼兼有所卖,她对糟蟹的腌制手法清楚一些,糟鱼只是略知一二,不知道京城的人是怎样做的。
-
酒楼二层临河的小间,陈义一人喝得酩酊大醉。三人上楼时见了,伙计忙解释道:“这位是酒监陈大人,常醉在小店里,几位客官见谅。”
盛景行点点头,“你去备些好的酒菜,加上一份糟鱼。”又问贺元棠,“可有什么想吃的?”
贺元棠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有些什么菜式,让公子安排就好。
“糟鱼、糟鱼好吃,嗝。”
睡在桌边的陈义开口接着。
“我们听闻陈留的糟鱼极有特色,慕名从京城而来,可是此家最为正宗啊?”盛景行上前坐到陈义身旁。
那人鼻下的两撇胡子动了动,打了个酒嗝:“京城的糟鱼不好吃,不要吃。”
“这是为何呀?”
陈义翻过身来,费力地抬眼看着眼前的三人,又翻身回去面朝江畔,摆摆手只是反复地念叨“不好吃、不好吃”,睡着了。
“客官,菜来嘞——”
伙计麻利地布着菜,“这是汴河里捞上来的鲤鱼所腌制,肉质松软、骨烂如泥,陈留百姓最是钟爱此物,陈大人更是每次来小店都必点。”
伙计眉飞色舞地介绍:“二两酒一包鱼,我们这儿的说法是‘给个知县也不换’[1]的,客官快尝尝吧。”
三人先后动筷,此鱼色呈酱黄,吃起来味道醇厚,十分爽口。
“我听说陈留的糟鱼腌制对盐酒也有讲究?倒是与我们在别处吃的不大相同。”
伙计自豪地点头道:“这个糟鱼啊在我们这属于常见的吃食,寻常人家都会做,客官若是觉得滋味不同也许是别的地儿用的不是我们当地的酒水食盐,瞧着大差不差,吃起来就各有千秋了。”
贺元棠默默地吃着这些比不上京城精致的菜,觉得有个地方有些奇怪。
宁王殿下的母妃并不是第一日做他的母妃,这么多年了,殿下都不知晓自己的母亲喜欢吃陈留的糟鱼么,瞧这架势,许是顺河而下,来寻盐的问题。
-
翌日,盛景行指了长卿跟随贺元棠去学习陈留糟鱼如何制作,自己到码头去挑新鲜的鱼。
“公子一人去码头?不行不行呀!”她记得上次在码头遇见盛景行是有人来刺杀他,如今还是远离京畿,怎能独自去呢,“长卿,你随公子一道去吧,我没问题的。”
长卿摇摇头,对她比了一个“这是秘密”的手势。
“可是...”可是盛景行这尊大佛要是出事了,那可怎么办。
“哎呀,走了走了,我们还要去集市买好多东西呢,待会儿晚了不新鲜了。”长卿却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景行来到码头旁的茶坊,坐在一位满身酒气的人身边。
“昨日醉成那样,陈大人竟是没有失约。”
“公子相邀,陈某怎会失约。”
“陈大人如今管着酒的经营,进京的最后一关可要好好把控。”盛景行给自己倒了碗茶,“我若是想做正宗的糟鱼,可有好的用料推荐?”
“上好的鱼酒今日陈某差人送到公子住处,但是千万注意,旁的调料用当地的为佳,小心莫用成了江南一带的,那边与中原口味不大相同,沿河运来极易混乱,稍有不慎味道就变咯。”
陈义道,两地滋味之差别当是自两地而分,百姓口味不同,自是根据当地习俗节气不同而产生的差异,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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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明明白白地找出究竟口味差在何处,该到当地细究才是。
盛景行了然,陈义带他延河岸一一看过往来的鱼酒,又到临近的坊市挑了当地的白盐,拜别这位鲜衣公子后,回到酒楼坐下,对着河水饮酒。
-
回京这日,已是立春的前一天。满载着陈留的特产,三人乘车踏雪而行。
贺元棠在本子上勾画着糟鱼的做法,此行除了糟鱼,她还学习了一道陈留特色的豆腐菜,所用的食材也并不特别,待回去以后可与三叔交流交流。
她歪头靠在软垫上,现下是一月,马上能见着月梅姐姐,二月、三月...等到九月就该是月菊姐姐回来了,她还会回来么?上次听说月菊也在边境的军中,她会认识小江将军吗?
小时候病过一场,烧得厉害,从前的大半记忆都忘了,只记得有一个过分耀眼的少年,曾出现在千灯流火的长街。那少年执枪披甲,比灯火还要绚烂。
“你识字,家里人教的?”
她回过头去看眼前的鲜衣少年,雍容华贵,风雅倜傥。
“哥哥跟着先生念书,回来时会教我认上几个字。从前跟着舅舅行医,也看得一些医书方子。”
“哥哥...如今还在念书么?”
贺元棠点点头,幸着官家对读书人的恩典,贺元毅如今在京城的学宫准备三月的春闱,她想起来贺元毅说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也会在学宫念书,陆伯之该不会也是在学宫吧。
“要是伯之能有你兄长一半的勤奋,也不至于老师总连着我一道抓回去。”
“你们是一同长大的么,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认识?还有公子口中那位骁勇的江小将军。”
让盛景行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未接着此话问他些考学之事,倒是问起江无咎来,自己似乎只有几日前来的路上提了一嘴江无咎,如今问他做什么?
她嘿嘿地笑。
虽说不大可能就这样巧,但她一直记得那个少年有可以上城楼去的令牌,他们一起在城墙上看过烟花。
“满庭芳的一位姐姐也在边军里,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我们还盼着姐姐凯旋呢,公子说江小将军在边军主事,还以为他们会认识。”
原来是这样,盛景行道:“无咎倒是许久没回来,不过边军年年冬天都得与西域的人打上几场,他们没有庄稼吃食,只能南下抢粮抢马。”
贺元棠从没到过西北去,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状况,之前看过贺元毅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不同地方的人可以根据不同地方的环境和温寒变化来做耕织、捕捞的事。
像是自己家沿湖,人们就多吃湖里的东西,京城农田少,靠着漕运、马车能吃到城外种的庄稼。她只知道那里的人会放马放牛,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么?
书中说前朝有通往西域的商路,是要骑着马、骑着骆驼去的,如果现下也是这样,他们有了过冬的吃食,是不是就不会和小将军们打起来。
“公子,京城到了。”
还在想着,长卿说已经到京城了。
16. 闻玉笛
“这样快就到京城了。”贺元棠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果然到了熟悉的城门。
盛景行抽过她手中的菜谱,点点头:“可是觉得与我同行光阴犹如白驹过隙?若是意犹未尽,下次再一同出游便是,本王乐意奉陪。”
“是呀殿下,这陈留的糟鱼都还在嘴里嚼着,京城就到了,也不知殿下此行可有寻到想要的东西。”
母妃生辰想要的礼物准备好了,此行与陈留酒监陈义相识,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几分猜测,顺着汴河而去,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本王答应立春之前一定回京,也并未失言。”
那是那是,殿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哪里会有说到做不到的事呢,这马上到月梅姑娘登场的日子,京城的街巷不时还会有人说起此事。
-
“月梅姑娘来了!月梅姑娘来了——”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立春这日京城的东街比寻常还要热闹几分。孩童提着爆竹灯笼,哈着热气,穿过长街。
满庭芳前门庭若市,从去岁听闻的“百花宴”今日终于开始了,听说打头阵的月梅姑娘是有如谪仙一般的女子,冰肌玉骨如白雪一般从天而降。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道是掌柜苏氏云游之时偶然所遇,她有一支紫玉笛,吹之则有如萧史弄玉,令人飘飘乎欲化仙归去。
“既然是这般妙人儿,先前没听说过也就算了,怎的没让宫中寻去,也没有在哪位贵人府邸,倒是甘愿屈身一个小小酒楼?还要抛头露面出来表演。”
“你这就不懂了,要做生意不都得找个响亮的名头嘛,她苏巧当真能找到十二位才艺卓绝的美人儿?还一年都出来,凭什么呀,谁信呐。”
“诶,我就是相信,京城中这么多正店,也只有苏掌柜是女子呀,女人有什么做不成的么?就你们男人行?苏掌柜多好的人,能给这样多的姐妹一个施展才华、养活自己的机会,我就是相信苏掌柜。”
“是呀是呀,我还听说之后出场的姑娘有名门之后,厉害着呢。”
院里院外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着,三楼的甲字雅间中,贺元棠趴在阑槛上期待地扫着楼中人,盛景行与陆伯之坐在后头的座上喝着酒。
“贺小娘子,担心掉下去。”
陆伯之今晚怎么又偷偷地跑出来了,还这样正大光明的坐在主楼里。
“哎呀,别说我了,谁不想来亲眼瞧瞧夸了一年的‘百花宴’是个什么模样,陆老头看着迂腐,只怕也是心痒痒吧。”
盛景行无奈地笑笑,“你自己当心些,少喝点酒,不然到时候被抓住了连我也要一齐挨打。”
“今儿我与贺小娘子能到这来不都是托了宁王殿下的福吗。”陆伯之对他拱拱手。
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一阵风从四角吹入,烛火灭了,楼座里的人们发出疑惑的躁动。
忽然,一束银白色的光被镜子反射照入中央舞台,舞台上立着那块大大的绣屏,风吹雪落,不知何时有一株梅花树被移到了楼中,一抹鲜红从枝后步出,白雪与红梅在月色下辉映,一声玉笛,绕梁而来。
“哦——”
贺元棠好像看见了那缕笛声,紫绿相间,从那四角随风而来。环绕在灰石坐着的美人身侧。
“是月梅姑娘!”有人小声地说。
“嘘——”
月梅披着鲜红的披风,白色的雪与绒交错在披风上,没人看清她的面容,乌发倾泻,紫笛上那双透白的玉指滑动。
“好美啊......”贺元棠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出来,陆伯之听着听着也起身走到她身侧,二人一同趴在阑槛上看。
一曲毕,还未有人从中走出来。
“陆公子,这是什么曲子呀?”她只觉得好听,有些耳熟,但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没想到陆伯之也摇摇头,“问他,我们殿下精通音律,懂得最多。”
二人一同回头看向盛景行,他也抬眼看过来,又摇摇头:“不是说每位姑娘要带着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登场么,这曲子有些地方听着熟悉,但整首我也并未听过。”
“好吧。”耸耸肩,贺元棠想其实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阳春白雪,人间能有几回闻。
“好!”
“太美了,今日听君一曲,我是耳目通明啊!”
座中人纷纷喝彩,有的赞月梅一曲流芳,有的说苏掌柜慧眼识珠,台上的人吹罢离场,遥遥地向三楼某间投来一瞥。
“不行不行我得赶快回府了,景行兄,小棠娘子,我先行一步,告辞告辞!”陆伯之倒是没有流连,抬起酒杯喝完最后一滴酒,扯着披风就跑出了门。
就他二人待在此处好像不大合适,贺元棠行礼道:“多谢殿下今日允许我在这样好的地方听月梅姑娘吹笛,今后若有用得上民女的地方尽管提,只要做得到,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盛景行笑着摇摇头,“好啊,本王等着与你上刀山下火海。”
她本想问他,要不要去找月梅姑娘问问那首曲子的名字,转念一想,自己找不到月梅姑娘是一方面,若是要问名字,或许殿下更好打听一些,关门退了出去。
吹玉笛,紫笛,梅花......盛景行似乎,认得这个姑娘。
-
是夜,满庭芳一曲冬京城的故事传到了宫中。
“苏巧倒是本事不小,我倒是没看错她。”
“圣人,今夜在满庭芳的,还有宁王殿下呢。”
华服女子颔首,“行儿生性风流,在那里倒是不奇怪。”好似又想到了什么,女人笑了笑,招手示意侍女靠近一些,耳语几句。
“是。”
侍女退下了。宫城的夜比外头还要静上几分,雪停了,月亮尖尖的,挂在梅花树梢。
-
“小棠小棠,怎么样,从三楼看月梅姑娘是不是特别美,啊我只在去找月茶月仙姐姐时到三楼看过两眼,我也好想去看看啊。”月桂躺在床上耍赖。
一旁的月桃戳了戳她:“你不是也认识殿下么,你下次与小棠一起去求求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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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让你们都能去看不就好了。”
“什么?你也认识宁王殿下!”
贺元棠突然兴奋地坐起来,“怎样认识的,快跟我说说!”
月桂说,自己从前随师父在扬州的一位贵人府上做乐师,贵人很喜欢师父奏的琴曲《广陵散》[1],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与三千太学生在刑场上为一位先生情愿时所奏。
先生道他去以后,此曲将成绝唱。
琴曲一出,满座恸哭。但所幸有人记下了那一曲,代代相传。相传那曲《广陵散》,也相传先生的风骨。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贵人府中出了些事,师父便先将我送走了。”
那宁王殿下呢?这个故事里怎么没有出现宁王殿下?殿下从前在扬州,那就是殿下到贵人府上时,听过这一曲《广陵散》吧,所以月桂才会认识殿下。
“那你与殿下还算是旧相识?”
月桂摇摇头,“我从前也只是见过殿下两面,小棠,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我的朋友吗?就是也叫小棠的那个姑娘。”
“海棠吗?我记得的。”
海棠是贵人府中最宝贝的小姐,她与月桂年纪相仿,性格也相差不大,二人在府中作伴,玩得很好。月桂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二人竟是有些相像。
“那该不会小棠和你的朋友小棠就是一个人吧?”月桃开口道。
月桂连连摇头,“绝对不可能,绝对绝对不可能。”
海棠在谢府出事之前生了场病,早就死了,死在他们所有人眼前。那日海棠下葬,还是宁王殿下亲自立的碑。他一改了先前风发的模样,那日落了雨,他在雨里坐了很久很久。
再后来宁王殿下就回了京,成了现在的宁王殿下。
贺元棠也摇摇头:“我从小在湖边长大,阿爹阿娘都是渔民,后来才慢慢做的食肆,我家连供哥哥念书的银子都要省吃俭用的凑凑呢,哪里会是贵人府上的女儿。”
“唉。”三人一同叹了声气。
“不准叹气!不准叹气!这还在年节里呢,都要开开心心的!”月桂拉着二人的手,“你们有没有去过京城的元宵灯会呀?这还有几天就到上元节了,可要去逛逛?”
“好呀好呀。”
京城平日的夜市都这样热闹,上元佳节,还不知是怎样的山海呢,贺元棠想,到时候再去问问阿兰姐姐,带她一起去凑凑热闹。
“小棠小棠,要不然你问问殿下去不去灯会?”
殿下?他有这么闲么?
“实在抱歉小棠娘子,殿下明日就要赶到应天去,怕是看不了京城的灯会了。”长卿一脸歉意的说道。
好吧,他果然没有这么闲。
把带来的小食交给长卿,她转身离开了。
去应天,是领了官家的旨要去应天府书院视察今年科举学子的情况,也是要去查淮盐的去向。
盛景行看着门外人影,心下动了几分。
她在失落吗?
17. 花千树
“哎呀我早就想过了殿下不会来,人家可不像我们一样没事做。”
贺元棠向盯着她看的两人摆手,离春闱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日,官家派人去督查各地考生学子情况不也是正常的事,何况如今除了太子殿下也就只有宁王一位皇子,自然是很忙的。
“可是殿下平日里不都是…”月桃想,宁王殿下平日里都是散漫惯了的,自扬州回京也不大受官家重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家又让宁王殿下去做一些事呢。
“那我们几个小姐妹就自己去逛灯会吧!还不知道京城的灯会会是怎样的。”月桂拉着二人,“小棠,月兰姑娘要不要和你一起去呀,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好不好?”
她前几日才去找了月兰,月兰比在家中时更不爱说话了,打发自己说她要忙着练新的谱子,灯会闹热,会干扰心绪。
贺元棠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叫上贺元毅同去的,就只有她们四个人,一起去猜灯谜,看歌舞百戏,多好玩呀。
“对呀对呀,我还没到过什么宣德门相国寺呢,听说到时候大殿前会增设乐棚放上什么‘天碧银河下”“火树银花合”[1]的诗牌灯,那可是光彩夺目,犹如白昼一般!”
“京城的传统是官家也会到宣德楼与百姓共赏灯会,我们当中还只有小棠见过官家呢。”月桃也接道。
月兰拿三个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的妹妹们没办法,一人拉着她一只胳膊,贺元棠给她捏着肩膀,叹了声气,她点点头应下了。
-
御街之上,早已拥挤了游人,大内正门有山楼影灯结彩,彩灯交相映射。
“快看快看!是游龙!”
众人寻声看去,草把扎成的巨龙上置了数万盏灯烛,有人从搭建的灯山引水倾泻如瀑布一般,游龙顺水蜿蜒而下,人群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喝彩。
月桂朝着灯山跑不见了,回来时一只手里夹着两个杯盏,笑得开怀:“我方才去抢来的,官府供酒,一人一杯,讨个好彩头!”
“要我说这灯会就应该天天办,多有意思啊。”
贺元棠摇摇头,四人虽是一同向苏掌柜告假出门,可她们不用在楼中做饭呀,自己可是欠着好些事情还要去做,今夜游人众多,满庭芳中生意也很是不错。出门之前她已经备了一整日的菜,过两个时辰还得回去继续做饭呢。
看着街上往来的游人,她想着若有一日自己赚够了银子,想出门就出门,想到哪里玩、想玩到什么时候都不必担心就好了。如今人虽在街上,心里却还挂着厨房的事。
“小棠,小棠!这里人太多了快跟上!”月桂又将她的思绪拉回了御街,朝着方才她看的地方望去,三三两两的才子佳人正在灯谜摊边说笑。
“哦——你是不是在想着谁?”
贺元棠连连摆手摇头,却看见月兰也在看那个方向,忙道:“是、是阿兰姐姐在想着人!”
-
“目加两点,不作贝猜”[2],诶,贺兄,这不就是‘贺’字么。”
摊前却见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先一步挤了过去,贺元棠扒开为首的两人,左瞧瞧右看看:
“陆公子,哥,你们认识?”
“你和陆公子也认识?”
贺元毅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后反应过来,陆公子与宁王殿下是挚交,二人又是满庭芳的常客,妹妹见过倒是有可能。
真是奇怪,贺元棠想的则是兄长从前说过,学宫里的五陵子弟都是自成一团,与他们这样靠着才学考进去的那是井水河水、泾渭分明,怎么两人会玩到一起?
况且贺元毅是个不慕权贵的呆头性子,若是与旁的什么大家子弟相识也便罢了,陆伯之…陆伯之别把贺元毅骗了才是。
陆伯之自然不知二人在想什么,道是贺兄才高八斗,策论经义无一不精,伯之无比佩服,家父也让自己多与贺兄请教一二。
“景行那小子是真有要事脱不开身,不然今日也是要来的。”
说话间,月兰却是顺着人群走了。
“诶,阿兰姐姐!这真不是我叫来的!”她不曾回头越走越远,贺元棠扯着贺元毅喊,“你快去追啊,呆鱼!”
“啊?哦哦”放下灯盏,贺元毅匆匆与陆伯之几人告辞,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陆伯之挑眉道:“什么情况啊这是?”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觉得他们俩是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但是阿兰姐姐觉得自她的身份会连累我哥,从来京城以后就一直躲着他。但我哥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呀,他说出身如何又不是自己能够选择决定的,就是要娶阿兰。你瞧瞧这事闹的。”
“我知道了,所以这贺兄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陆伯之顿了顿,“要我说就是他们俩谁也没有错,只是这世道对女子成见太大罢了。”
这话给站在旁边的月桂吓一跳,她没见过陆伯之,这人是男子吧?自己还从未听过哪个男子能说出这般话来,佩服佩服。
“是呀,我哥发誓等他考了功名就来求娶阿兰姐姐呢,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只要姐姐愿意就好。”
陆伯之有些欲言又止,半晌道:“凭你兄长的才学有个好的名次并不难,只是你可想过…这怕就怕考了功名后他再想娶月兰姑娘,就难了。”
如今离春闱也就这些时日,总不能让哥哥现在就娶阿兰吧,岂不是太匆忙也太不负责了。况且这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当初人人都晓得阿兰是要嫁到她家里的呀,哪里就难了呢。
“哎呀哎呀,这之后的事谁说的清楚呢,你就当我想多了吧,今夜灯会好好玩才是,我叫人去帮着寻你兄长和阿兰姑娘,前头有家圆子特别好吃,权当我说错了话赔罪,请你们吃圆子可好。”
月桃方才去换了灯牌,过来拉着她道:“别多想了,说不定让他们二人把话说开了就好了,陆公子请客我们可不能拒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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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那头,贺元毅终于追上了月兰,低着头与她说话。
-
贺元棠喝了一大口圆子汤,有蜜枣藕丁参在一起煮,圆子是实心的,滑腻如蟹眼,十分软糯清香。
“陆公子不愧是哪家酒楼都想请去品尝到老饕,这家的圆子确实很好吃。”
“那是,一会儿官家来了,还要索唤他家的圆子,还有什么水晶鲙、盐豉、汤鸡一道前去。不过最贵的还是周家卖的瓠羹,等官家点剩下了,还要花上一百二十文才抢得到一份。”陆伯之笑了笑,“满庭芳也有这菜,但还是比周家的逊色几分。”
一百二十文?这样金贵会是个什么味道,满庭芳的瓠羹她虽没吃过,但也就是卖二十文,别家可是只要几文十几文就能买到一份。
“今日与几位小娘子游灯会那是缘分,一会儿我让人去买上几份来尝尝,定是让大家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陆公子真是豪气爽快啊!我们倒是沾了光能一饱口福了。”
陆伯之听着几位美人夸自己,倒是十分受用,多喝了两杯酒眉飞色舞起来,“比不上、比不上我们殿下呀!若是论博美人一笑,还是殿下更令人佩服啊!”
-
月上柳梢,天子的车驾随着琉璃金灯从宫门而出,进入灯山,街巷的游人都往宣德楼涌去。
贺元棠想起了什么,问道:“陆公子,方才我们一路走来见着的多半也都是鱼龙玉兔,杨梅柿子这样的灯盏,再或是画着话本传说的纸灯,京中有没有那种样式特别复杂的花灯?”
“自然是有的,宣德门外就有一家王氏香铺,做得有各式各样新奇的灯烛,像什么佛塔、灯球、日月灯可有意思了,今年的游龙长灯就是出自王家,现在要去只怕是人有些多。”
不知道王氏香铺里会不会有战马式样的灯,她记得生病之前与舅舅到一处地方游历时恰逢上元节,便是那日他送了她一盏战马灯,可是后来去了许多地方,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灯,舅舅非说自己记错了,世上只有走马灯,没有战马灯。
“战马灯?小娘子真是不巧,今年为了制作官府要的游龙长灯我们就没做这些卖得少的花灯,若是小娘子真心想要,我回去与店家商量,给你做一盏如何?”
果真有战马灯吧,她觉得自己没有记错,下次遇到舅舅一定要与舅舅说此事。
不过平日买花灯的人极少,店中多做的是制香一类的营生,眼下并没有多余的灯材,就是要给她单独做一盏也得多等上一些时日。
自己寻找战马灯都找了这么多年,如今哪怕是要她等上一年半载,自己也是愿意等的。
宣德门前万人空巷,都为一睹天家风貌。四方护卫森严,陆三司想着儿子终于到了要考科举的时候,今晚特地出了门与官家登楼想着讨个彩头。
谁曾想陆大人一转身,在宣德门外的香铺旁,见到了陆伯之。
还有陆伯之身旁的三个小娘子。
18. 幸垂青
“陆伯之——!”
陆伯之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糟糕,老头子今日怎么有兴趣到灯会来。
“那个,几位小娘子,你们先逛着,若是看上什么灯了叫店家记在我账上,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别过几人,陆伯之匆匆拔腿要跑,陆府的管事从城墙那头跑了过来,“陆公子——公子——且慢!”
“公子,大人叫您过去。”
“我…我这是…”凑近管事,他小声问“高叔…陆老头是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
高管事悄悄指了指一处,道陆伯之方才让去买瓠羹的人叫陆大人给抓住了,那人托词说是公子想着陆大人不爱去热闹地,自己出不了门,于是让自己来买些新鲜物回去孝敬他。
“公子,您跑就跑出来了,还和几位小娘子跑到这宣德门下,哎哟这老奴也帮不了你哟。”高管事皱着眉说道。
陆伯之灰溜溜地走过去,在城墙角的戏班子后被陆三司捏着耳朵。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好久没出门了想来看看”他倒吸一口凉气,“老头子,我今日是与元毅兄一道出来的,就是您看好的那位贺元毅,我正巧有问题想与他请教。”
“那几位小娘子呢?总不能是跟元毅出来的吧。”
“哎疼疼疼,陆老头你轻点!”陆伯之挣脱开拧着耳朵的手探出头去,指着店外站着的贺元棠,“中间那位贺小娘子是元毅的妹妹,去岁官家的病便是她瞧好的。”
陆三司闻言也探出头去看,竟是有这般的巧合,自己看中的学生与他的妹妹都是有才之士,甚好,自己的眼光甚好。
“那元毅呢?”
陆伯之说他们本是一道来的,眼下宣德门太过拥挤,贺元毅方才去换猜灯谜得的牌子,才落在后头一步。
“马上就是春闱了,今儿回去以后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好生念书,再叫我发现你又跑去哪里厮混,自己同你母亲交代!”
听到“母亲”,陆伯之顿了顿,拉着陆三司说“好好好,我知道了,保证不乱跑了好吧。您这陪完圣上,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三司哼了一声。
-
贺元棠得了店家许诺的战马灯,又看见月兰与贺元毅又说上了话,心满意足地回到满庭芳。
这上元节一过,新年的稀罕食材又送到了,伙计说新的吴盐单独放在了螃蟹池子旁的桌案上,早早的她就起了床来到厨房里。
这盐嘛,好像是比去岁的要白净细腻一些,莫非真是上次的盐出了什么差错,或是宁王殿下那边有了新的发现?等得了空闲,再去王府走一趟吧。
不过说来也怪,眼看养着的螃蟹越过冬就能产出新的春蟹了,原先觉得受了药的病蟹倒是好转起来,反而是以为健康的螃蟹越来越瞧着不对,先前贺元棠以为是天气冷了不太活跃,现在这些蟹壳上慢慢生出了斑点来。幼蟹却一点也没有产出。
贺元棠赶紧写了信回家去,又碰巧这几日高厨子告了假不在宫中。
今年应是吃不上春蟹了,如果舅舅在的话,他会有法子么?不知道舅舅如今又在什么地方,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自从与舅舅游历回到苏州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每年只会收到舅舅寄来的压祟钱,和他一路上的见闻、新研究出的药方。
等午时还要去替阿兰姐姐给贺元毅送东西,贺元毅打算趁着这个时候顺道去一趟宁王府,也不知殿下何时回来。
算着日子就要到春分了,到时候就该还没见过的那位月杏姑娘登场,殿下若是不在,她还能不能到殿下的甲字房里看呢。
点完了盐和螃蟹,把晌午的菜备好,贺元棠挎着篮子到了学宫。
“找贺元毅么?小娘子先到这边的小亭坐一会儿吧。”
坐下四下张望着,京城的学宫先前还未来过,这个时辰大概是上午放课,学子们三三两两往住处或是外头走。
像是陆伯之那样的公子会有府中的仆役来接,不会在学宫与哥哥他们同食同住。贺元毅则是还要等用过饭后去做些帮工,酬劳就添在住宿的费用里。
她见几人簇拥着陆伯之有说有笑的出了学宫,后头也有人说道:
“怎么陆公子也要来与我们争春闱的名次?我要是有三司使父亲那还不简单,直接让我去做个闲散富裕的官不就好了。”
“诶,这你就不懂了,三司使可是清流之辈,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儿,清流可是行得正立得直的君子,当然要一个堂堂正正。”
贺元毅还没出来,她便凑着耳朵听。
“不过这陆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见得能有个什么功名吧。我倒是见着他与南边来的贺元毅走得近,贺兄虽然家境贫寒,但那才识可是一等一的。”学子说着比了个了不起的手势。
一旁的人啧啧道:“莫不是贺元毅这小子想巴结陆公子吧,我可听说他妹妹还与宁王殿下走得近,之前还得过官家的嘉奖呢。”
贺元棠总感觉隐隐约约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想要挪过去听得更清楚一些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
“做贼呢。”
她吓得跳起来,回头去看见贺元毅的呆脸。
“我是来找你的,阿兰姐姐给你送的东西,爱要不要。”
月兰不告诉她是什么东西,也不让她看。
“哎哟我的好妹妹,你可太好了,简直是最心善的人,心善的人能赚到好多银子的。”
贺元棠愣了愣,她哥没生病吧?怎么与陆伯之相处了几日,说出这样油嘴滑舌的话来,不过祝她能赚银子,暂且就不计较吧。
与他走到学宫外的巷口,贺元棠从篮子里掏了些小食干粮出来,二人坐在石阶上说着话。
“哥,你知道舅舅最近在哪吗?楼里的螃蟹又有一些问题,我解决不了,也不知道还能找谁。”
“舅舅啊,我也许久没有舅舅的消息了,往年这个时候不都是会收到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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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寄来的压祟钱么,你可有收到?”
贺元棠摇摇头,对哦,这个时候应该是舅舅寄信回家的日子。
“会不会舅舅不知道我们来了京城,把东西寄回家里了?他老人家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嘴上虽然这样说,贺元棠打心里是不相信舅舅会出事的。印象里舅舅是个比陆伯之还要滑头上许多的人,晓得的知道他是一个江湖郎中,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一个江洋大盗。
“应该不至于,最近西边有些战乱,只是希望他不是跑到那边去了。”
说起这个,她想起来,把与殿下同去陈留一路的见闻对贺元毅说了。
“没事儿的,我军骁勇,西域小儿不足挂齿,这仗不是年年都会胜么。倒是你说的这个盐的问题,虽然我做厨子的经验没有你丰富,不过我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太深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千万别一个人去做些什么事。”
贺元棠点点头,本想说殿下在查此事,犹豫了半晌,还是咽回了话。
“春分过后就是春闱,你放心地好好考试,我会照顾好自己和阿兰姐姐的,若是舅舅有什么消息了,我也来告诉你,但你别太挂着。”
与贺元毅简单地用了午饭,瞧着时间还早,她又向王府的方向走去。得亏是几处离得不远,不然自己也没有马车,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里还有些凉。
叩了王府的门,侍卫见是她来,引人进了王府。
在还烧着银炭的暖间坐下喝着茶,不一会儿,一位相貌清秀的公公进来了。
“贺小娘子,叫奴家冷月就好。”
她把信摸出来交给了冷月公公,“不知殿下何时才回来,怕说不明白,我就写在信里,劳烦您交与殿下。”
“小娘子客气了,殿下许是还有月余才回来,这信奴家过会儿就差人去送给殿下。”
殿下不是去应天巡考么,竟然要月余才能回来?那岂不是春分就去不了殿下的屋子里看月杏姑娘了。
还没来得及叹气,冷月公公把那枚熟悉的玉交给了她。
“殿下吩咐小娘子可以拿着他的玉去做想做的事,本是要送去满庭芳的,既然贺小娘子今儿来了,就直接拿去吧。”
殿下竟然想得这样周道,果然是一诺千金。
贺元棠想,殿下这般丰神俊朗,又豪爽大气,定是有好多女子芳心暗许的,旁的不说,就是从进府到这厅中一路上,就遇到了好些闭月羞花似的美人,连府中扫洒的姑娘都这样生得好看,不知道后院里又是怎样的赏心悦目。
这殿下做得也太过潇洒,不过若是换做自己,那自然也想养上一屋子身强体壮的儿郎,每日就是在院里躺着看他们忙活,也是美事一桩。
不过放着这样多美人在府中,殿下为何想不开要找她陪他做戏?
莫不是他舍不得吧?自己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就算真出了什么岔子,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不是吧,他不会真的是这样想的吧?这可太坏了。
19. 按霓裳
楼中有规矩,百花宴凭请帖入内,一帖一人,一人一座,不可有多。一年的宣传,百花宴早是声名在外,只是无人知晓苏掌柜想是用一个什么形式。
不过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摇摇头,她想,最不缺的该是有银子的人。百花宴一座难求,就是她们楼中做事的人也各有分工,难得一见。
若是月桂她们也能去参加百花宴就好了。
“殿下说贺小娘子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冷月公公倒像是能看穿她所想似的,又说出了她的小心思。
“多谢殿下!多谢公公!”小心地接过盛景行的玉放进怀里,贺元棠出了王府。那玉佩质地温润,有些几分眼熟。
再说起那玉佩,已是春分前。
三人挤在月桂的屋子里说话,听贺元棠要带着她们到三楼雅间里去看月杏姑娘,闹着问她怎会有这样好的事情。
“不过苏掌柜不会怪罪吧,我们没有请帖,还要到殿下的屋子里。”
“月桃你若是不想去便罢了,殿下都开口允诺了,只是看一次百花宴而已,我们又不入席,更何况以后我们也会是花宴的主角儿,提前看一看有什么,小棠这样说了,我定是要去的。”
月桂拉过贺元棠,问她还有别的姑娘也去么。
她摇摇头,月兰姐姐是不会参与的,月茶月仙两位姐姐平日便在三楼做事。其他几位姑娘没怎么见过,因着就她们三人。
“那我可以开开眼了,从贵人府中离开后,可是许久未见这些场面。”月桂感慨道。
-
贺元棠轻轻推开门,她先前便在小台上摆好了椅子茶点,这几日楼中到处都妆上了杏花,再过些日子花便全开了,楼里能美上月余。
“不愧是殿下买下的一间,这装饰就是雅致,与别间的都不同。”月桂好奇地看着屋内陈设,花鸟绣屏,兽脑金炉,圆形的隔断后摆了一张琴。
“这可是好琴呐!”躬下身来仔细地看着琴身,月桂觉得这琴像是自己师门一派所斫,“还没听过殿下抚琴呢。”
殿下还会抚琴吗?
“那是,宁王殿下可是十分精通音律,从前宴会上有乐工弹错了几个音都能被殿下听出来。”
贺元棠拉着她问:“你之前就认识殿下?”
“月桂在扬州待了这么多年,又在贵人府中做事,怎会不认识殿下。”月桃也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琴,“我虽不懂琴,但看着这木料漆面,也是上好的。”
但她没听过殿下在扬州与哪位贵人交好,只听说殿下常常到歌楼艺馆去。月桂后来在艺馆做过事么?
三人来到小台边坐下,贺元棠给她们倒了茶。
“月桂,你从前在哪位贵人府上做事呀?竟然常能见到殿下。”
月桂咬了一口茶酥,缓缓开口:“都是陈年旧事了。”
“什么事嘛,我好好奇,你快悄悄告诉我们,我们保证不乱说。”贺元棠摇着她的腿,“宁王殿下都允许我们到他的屋子里观宴了,就让我们多了解一些殿下,以后面对殿下我才好说话不是?免得什么时候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该如何是好。”
咽下茶酥,喝了杯水润口,月桂低声让二人凑近一些:“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两人点点头:“一定一定!”
“谢府。”
什么?贺元棠与月桃相视一眼,有些疑惑。
“我之前与师父在扬州谢府做事,我说过了,从前也只是见过殿下几次,旁的都不了解。”月桂顿了顿,“殿下与谢家的关系如何我并不清楚,这事可莫要议论了,你也别去问殿下。”
扬州谢府。五年前因卷入大皇子通敌谋逆一事被满门抄斩,清流一派极力倒戈,与之割席。宁王盛景行却因与谢家相交甚密屡被上书。
当时还是盐运使的陆大人力保了受奸人蒙蔽的宁王。
谢家欲用男女之情攀得宁王结亲,不过天不遂人愿,与宁王两情相悦的谢家之女谢棠久病难医,撒手而去。
宁王痛失所爱且为求自保,从此消沉于歌舞欢乐之中。
“等等……谢家……”贺元棠停了手上的动作,“你上次说你的朋友海棠与我长得相像?你的朋友可是谢家的那位姑娘?”
“是、是啊。”月桂觉得今日这茶酥很是美味,正咬着第二个,这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不对。月桃倒是先开了口:
“你别多想啊小棠,殿下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先前贺元棠还在疑惑殿下为何对自己这样好,原来是因为这张脸么?因为自己长得像他病去的心上人。
“若当时舅舅在扬州就好了,我舅舅那可是江湖神医,他治好了很多传说中治不好的顽疾怪病呢。”
与二人预想的反应不大相同,贺元棠担心的却是谢棠无药可医的病。
“你不恼殿下对你这样好是因为……你与她长得很像吗?”月桂先前还懊恼过自己险些说漏嘴她和谢棠长得像这事。
“不恼啊,怎么会恼呢?我与殿下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沾了点光,得殿下垂青,我不仅在满庭芳里做得好好的,还进宫去给官家敲过病,与御厨御医学习过,哪里会不好?我感谢殿下还来不及。”
她想,若是能认识谢棠姑娘就好了,人都是会对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有些兴趣吧,只是可惜这样好的家世,这样好的姻缘。
就算当时舅舅治好了谢棠姑娘又能如何呢,谋逆之罪,纵使与她毫无干系,满门抄斩也是无力回天的事情。
如果她是宁王殿下,经历了这样的事后,又遇见一个与心上人如此相像的姑娘,会是什么感觉?
她想到了自己心中的人。
白袍银甲,烈马长枪。哥哥说是她的痴念,军中有些品级的将士,或者是世家的子弟从戎才会是如此装扮,她真喜欢这样的人,也得等他考上很好的功名,给她一个好的家世,真是要嫁过去了,或许才能给她撑腰。
若是她有朝一日也遇到这样一位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也是会对他有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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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吧。
不知怎的,贺元棠想起了宁王殿下口中的江小将军,小将军会不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小将军什么时候才会班师回朝呢?
忽然,楼中的烛火又灭了。
“诶诶,开始了开始了!”
管弦声动,杏花飘舞,有一佳人蹁跹而下。
“月杏姑娘在二楼——”
众人顺着二楼看去,二楼雅座间跃下了一位羽衣女子,轻纱曼舞,那花瓣也如同柔羽而落。
薄纱在月色与烛火的映照下呈出七色之光。
“是霓裳羽衣舞吗!”有人颇为激动地喊道。
“是失传已久的羽衣舞!”
“苏娘子真乃妙人也,简直是让老夫不枉此行啊!”
玉笛先声,羽衣后动。台上之人渺渺兮欲登仙,座下之人飘飘乎如长醉。
“还有玉笛声呢,可是月梅姑娘在吹奏?”贺元棠眼神四处寻遍了,也没瞧见月梅姑娘在何处。
“正是月梅姑娘,百花宴啊是每月有一位姑娘作为主角登台,之前出场的姑娘们都会为她伴奏,等到腊月外面的百花凋零时,满庭芳的百花就开得最艳,永不凋谢。”
原来是这样,那岂不是越到后头,这请柬便越珍贵了。
“不仅如此呢,你瞧那舞台上立了扇新的绣屏,等到腊月,上面就会有十二扇了,虽不说是百花争妍,但也是满庭芳菲了。”
贺元棠睁大了眼睛往舞台后的绣屏看去,光有些暗,但她还是依稀看清了上面的图案,正如台上的月杏姑娘翩翩,又像是前朝君王与贵妃的那段绮丽传说。
“常得君王带笑看......”[1]她努力地想辨认绣屏上的字,听见有人念着前朝诗人的诗篇。倒真是如此,她觉得月杏姑娘就如同天宫的神妃仙子,也华丽如人间的帝王之妃。
如若她是官家,也真想让这样的仙女能常伴自己身侧。
众人的想法是相似的,有人报了今日花宴之事入宫,中宫特地请了月杏姑娘,说是邀她赴春闱放榜后的琼林宴会。
“琼林宴!那可真是莫高的殊荣啊。”月桃感慨道,“苏掌柜如此一步一步地让我们能去到更好的地方,岂不是到时就没人小瞧我们了。”
“虽是赴宴,但只怕也不是席上欢乐之人,而是席间为众人助兴的人吧。”月桂觉得此事并非表面看上去这般。
但至少是迈出去了这一步?一月的月梅姑娘一曲名震京师,二月的月杏姑娘一舞又上至朝野,那下月登场的月桃该会如何呢?
月桃有些紧张。
不过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日子还是一日日的过去了。
春闱之前,贺元棠都没去打扰在学宫的贺元毅,陆伯之似乎也在认认真真的读书,宁王殿下算着日子该是快回来了吧。
在没有他们打扰的这月里,贺元棠每天继续做着拿手的菜,或是进宫与御厨学习。不过池中原本要上的“春蟹”,越来越奇怪了,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它一起,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20. 金榜上
永安十年,三月。京城
贡院外,杏花桃花慢慢地开了,贺元棠与月桂一大早跑了出来,站在桥旁的人群中看着如过江之鲫一般涌入的学子。
学子之潮中,有两位她认识的人:
兄长贺元毅,陆三司之子陆伯之。
“你看你看,那就是我哥,是不是呆呆的像条鱼一样。”她拉着月桂,指着人群中一位清秀隽朗的少年。
“哪里呆了?这样年少就能中举人参加春闱,又生得一副这样好的相貌,那是要做探花的呀。”
探花?虽然贺元毅确实聪慧,在科举之路上也是如鱼得水,但她没敢幻想过他能考中探花。就是能考上进士,也已经是自己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吧。
她想起那日在学宫听见人议论,本届春闱的主考官是三司使陆大人,他先前十分看好贺元毅,那他会给贺元毅放些水么?陆伯之也是本届的考生,他会让自己的儿子有个很高的每次么?
“诶,我听说本届考生的座师陆大人,他的儿子也在今日参加春闱呢,这算是怎么回事?”一旁有人耳语道。
“陆大人向来严正清明,现下又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说不定是上头派来试炼他的,不然就凭陆大人的身份,给自家公子什么官做不了啊。”
“说的也是。”
陆伯之满面春风地进了考场,贺元毅在他身后也是没入了贡院的人群之中,贺元棠垫着脚也看不见了,与月桂商量着趁现在回楼里去。
同样在两侧人群中看着往来学子的,还有月荷姑娘。她盯着每一位走进院中的学子,盯着院门里看不见的考间,很多人都散了,她也未离开。
贺元毅倒是对贡院考间颇为熟悉,来京城的这几个月,为了贴补住宿的费用,他们在这里帮忙做了好久的事,不过今日的氛围大不相同。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等拜过座师陆大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吹面不寒的风又抚平了自己的心。
爹娘重视他念书,舅舅与妹妹、阿兰也支持不少,一路走来拜见过太多恩师。幸而自己有几分运气,来到了最终春闱的这一天。
等一切尘埃落定,便可实现自己的抱负,便可把她娶回家。
贺元毅打开了考卷,上面赫然写着:
试论南北漕运及东西陆运之利弊与解法。
微愣了片刻,贺元毅研磨挽袖,铺纸提笔,写下一列列工整隽秀的字。
-
“坏了坏了。”
贺元棠前几日又在螃蟹里加了些药,如今螃蟹更不好了。
“怎的了这是?”月桂凑过来看,池中有两种螃蟹,一边不大有动静,一边的则是生了花斑,“这螃蟹都病了吗?怎么还养着。”
上次家中来了信,照往常的方子养下来,该是能救活一些螃蟹的,她原以为能妙手回春,趁着春闱上新春蟹,为学子们讨个彩头。
原先好的那些螃蟹没了繁育能力不说,现在已是死了大半。
贺元棠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舅舅在哪?如今能不能找到舅舅?她赶回房中翻出母亲寄来的信与给她和贺元毅的压祟银子,问月桂:
“月桂,你在江南一带可有见过一位头发这样束着,总是穿蓝灰色衣裳的一个神医?他给的银子铜板上还会有草药的味道。”
月桂挠挠头,她从谢府离开后虽然也在江南一带游历,但这么个神医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是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有些破烂。只是耳闻他医术高明,用独门的方子治好过许多怪病。是她问的这个人吗?
“你在哪里听过他?他是我舅舅,如今有一些事情我想向他请教,但是家里的人都找不到他。”贺元棠拿舅舅给的压祟钱在月桂鼻子下晃了晃,果真是一股药的味道。
贺元棠说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年年都能收到这样的银子,大家便知道舅舅是平安的,不必担心他。
月桂想起自己入京前最后一次听见这个神医的消息应该是在泗州。
“泗州?”那里离家有些远,她没去过这个地方,似乎当时与哥哥进京途径了这里?
贺元棠拿不准舅舅到底在不在此处,自己该怎样探查到呢…她想着,如若贺元毅一举高中,能够衣锦还乡,是否她能与他一同归家,在泗州地界打听打听,与舅舅见上一面?
又往家中去了一封信,请母亲托人问问舅舅在哪里。
今年遇上春闱,官家下令把春闱放榜后的琼林宴与春日的花朝节放在一天举行,姹紫嫣红的百花生日与春风得意的各位学子相互映照,岂不美哉。
官家百官琼林宴请中试学子,圣人后妃与各官家小姐共游鹿鸣花苑,既是应了花朝之景,又是为了各府挑选学子中的俊美少年。
陆伯之说,宁王殿下花朝节前便回来了,娘娘还邀请了满庭芳的月梅月杏姑娘,到时候她可以一同前去。
-
转眼就到了放榜这日,几人并肩立在贡院外,张望着礼部放榜的官员。
“哥,你别紧张,我跟你说你绝对能中的。你是不是还写了那个?”贺元棠冲他眨了眨眼睛,听说这届的策论试题竟然与他二人那日交流的事有些关联,她觉得自己下次可以去给考生押策论题了。
不过陆三司本就是掌管漕运贸易的官员,今年这一遭倒属实是碰了巧。
大榜落下,榜下人头攒动,有的学子高喝着名姓,有的半遮着眼睛想看不敢看,有的哇哇大哭起来,贺元毅把手捏出了汗,听见妹妹蹦着跳着叫他:
“哥!哥!贺元毅!你中了!在前面!很前面很前面!”
他这才抬头去看,不自觉地呼了口气。
“贡士,你以后就是贡士了!”贺元棠激动的拍着他,“哥你快回去好好准备殿试,快给我们拿一个进士回来!”
陆伯之则是继续往下数着,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别样的滋味。他平日虽然厌倦读书科考,但还是为了这次的春闱准备了好些时日。若是考了别的试题经论,自己或许少一些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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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的把握。
但偏偏今年是父亲做考官,策论又碰巧遇到自己哪怕毫无准备,也因耳濡目染而烂熟于心的东西。
虽说是糊名批卷,自己却是当真上了金榜。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原本想让父亲看见自己的努力,如今成了这般,真是做了官,外人会怎样想?这是父亲的安排么。
瞧见陆伯之榜上有名却闷闷不乐,贺元棠摇了摇他的衣袖:
“恭喜你呀陆公子!哎呀我平时还小看你了,哪知道你也这样厉害,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佩服佩服!你们快回去好好准备殿试呀!等你们考完了,我请客好不好?”
一旁有人听见了,侧目来看。
有同在学宫的学子来向二人道贺,贺元棠推着二人出了人群,让他们快些回学宫去。假装没有听到有人讥讽的耳语。
-
“月桂,你说陆公子他会不会……”
月桂摇摇头,“我觉得就是陆公子才德兼备,虽说今年的主考是陆大人,那也是碰巧陆公子今年参加春闱呀,这运气也是他能考上的一部分嘛,我要是有这样的父亲,那不早就给我个大官做着了,还参加科考作甚。”
“我也相信,陆大人可是清流之臣,万万不会做这类事情的,希望贺元毅到时候能宽慰一下陆公子吧,或者殿下回来了,殿下也会与他这样说的。”
月桂戳了戳贺元棠:“你倒是清楚殿下想的是什么。”
贺元棠还未反驳,瞥见了一丝熟悉的身影。
“月荷姑娘怎么也在这儿呢。”
见月荷死死地盯着金榜,用笔在本里写着什么。
“凭什么只有男子能科考做官,女子哪里比不上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是凭借祖辈的荫庇和自己是个男的罢了。”
贺元棠与月桂相视一眼,去拉着月荷,叫她别说得这样大声。
“拉着我作甚,分明是……”
月桂忙按住她的嘴:“姑娘小点儿声,我们回去说、回去说!”把人拉出了人群。
“呸,看我不狠狠地写他们。”月荷提着笔飞速的在纸上写着,二人凑近去看,什么……话本?月荷把贺元毅和陆伯之几人写在了话本里?这是什么话本?!
贺元棠只觉得两眼一黑,要晕了过去。
原先听说十二位姑娘的绣屏上的小诗都是月荷姑娘写的,想着她该是一位才学俱佳的女子,怎的这样的话本也是出自她之手?
贺元棠皱皱鼻子。
不过好像还有点意思。
“我可不光写他们,我还写了好多人,那些不公的事、卑鄙的人也都在我的本子里。他们不允许我做官,便将我的书都烧毁。若是允许女子做官,我便要做那清明公正的刀笔手,书尽天下的黑暗与那些狗官,还要写尽良善不屈、才艺卓绝的女子。”
月荷拍着桌子义正严辞地说。
贺元棠愣住了,对呀,为什么这世上不允许女子做官呢?光是满庭芳认识的几位姐姐,都要比许多男子厉害。
21. 是宁王
“月荷姐姐,我见过你在绣屏上的诗画,莫说现在了,就是前朝加起来也没有几人能出姐姐之右,你有这样的才能就应好好施展才是。”
“别说施展,若非遇到了苏娘子,我怕是早就饿死在路上了。”月荷苦笑,“纵有惊世的才华,规矩就定在这儿,哪里有什么机会能够真正被人看见呢。”
听月桂说,月荷是益州人,在遇见苏掌柜前靠卖书画为生,私下也卖一些奇闻逸事写就的话本。
她想不明白,能有这般的技艺,那也该是师从高人,或是有些底子的书香世家,哪里会沦落到在街头巷尾兜售书画?
“我父亲原是在益州为官,从前与清流派的重臣相识。五年前他们非将我父亲征召,他可是文官啊,哪里受得住战场的风沙。”她叹了声,“母亲受了打击,后来渐渐地不好了,就留下我一个人。”
又是五年前?
她近来遇见的人似乎都与这个时间有关,先前自己想着可能是巧合,如今看来,或许没这么简单。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贺元棠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她与舅舅在回家的路上遭了飞贼,而后有一人从天而降一般的与贼人混战,她与舅舅跳进河中躲避,再后来就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命去。
“月荷姐姐,”她压低了声音,“令尊原来相识的人…可是谢公?”
月荷没说话,点了点头。
贺元棠与月桂二人相视一眼。
“你们想做什么?”
二人凑近了些,月桂道:“月荷姑娘,我从前也在谢公府上做事,后来才遇到的苏娘子。”
不光她三人,月兰的母亲原本也是住在谢府附近。抛开还不相熟的几位姑娘,她们似乎多多少少都与谢府有些干系。
梅杏桃丹榴荷兰桂菊芙茶仙,这十二种花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姐姐,你先前说官府的人烧过你的书?可还记得烧的是哪些名类的?可有什么特点?”
月荷耸耸肩,“平民百姓才子佳人王侯将相,我什么都写。不过他们什么都烧,我只好换了许多名字,谁知道是我写的呢。”
贺元棠在家中时也会偷偷地到坊市里买一二话本子,自己悄悄地窝在屋子里看,或是找阿兰姐姐一同看。
或许还看到过月荷姑娘写的话本呢。
“那你还记得原先写过的东西吗?”
“那是自然,它们都如同刻在我的脑中,我闭上眼睛,这些故事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这儿还有几本,你们若是想看,我去寻来。”
月荷起身去找书去了,桌上还放着墨迹新干的小帖。
二人实在好奇,没忍住偷瞄着帖上的端正的小字,写的是与漕运有关的文章,论及漕运船只应做统一的制造标准,在多港口码头设司、加强与外邦外域的贸易往来......
月荷姑娘怎么在写这样的东西?
“在这儿呢,你们慢慢看完再给我就行。”月荷抽回了桌上的纸,“今日是我有些冲动了,多谢二位妹妹把我拉回来,若有时间我再写一些给你们看。”
月桂本想开口问问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被贺元棠拉住了,“月荷姐姐那是才高八斗,今后我们定是要常来找姐姐讨教的。”
出了月荷的院门,二人打开本子一看,上面写着:
《一觉醒来成为反派的白月光》《他为我守身如玉》
贺元棠、月桂:这都是什么东西?!
-
“你有看那书么?”
“叫什么守身如玉的那本么?”
“哎呀哎呀,小声一点啦。”
花朝节的宴会设在鹿鸣苑中,与琼林宴一桥之隔,离宴会还有好些时辰,已是来了许多官家的小姐。
本次宴会不仅是拜百花神、赏花游园,也是为了各家挑选琼林宴上有能力的青年才俊,听说芝兰玉树面如冠玉的宁王殿下今日也会来呢。
虽说殿下的风流成性,名声不大好,但毕竟是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最尊贵的皇子了,又生得那般好看,风流一些又如何?
更要紧的是,不知从何处流传来一个话本,写一位浪荡的公子实则是为心上人守身如玉,虽常年出入青楼歌坊,万花丛中而不沾身,人人都说是公子有难言隐疾。
哪知寻到心上人后,是日夜相欢。
话本并未点名公子是何人,但闺阁小姐们自动代入了殿下的脸。
人人都知道殿下有一位心上人,万一是自己呢?就算不是自己也没关系,若是睁眼闭眼见着的都是殿下那张脸,妙哉妙哉。
更何况殿下与太子是兄友弟恭,又不争不抢,整日闲云野鹤一般,能嫁给殿下,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开宴前要宣唱殿试的名单,殿下竟然来得这样早。
盛景行与陆伯之走过桥对岸,感觉周身有数道目光追随,往鹿鸣苑的方向看去。
对岸的姑娘有的眼睛像是粘在了那少年身上,上下打量着。有的见他的视线经过,羞的低下头去。
盛景行对着对岸笑了笑,点点头。没找到想找的人,问陆伯之:
“她人呢?”
“谁呀谁呀?”
停下脚步,盛景行白了他一眼:“叫人送信给我,说有新的发现,送信时急,我都赶回来了,这人又不见了。”
陆伯之“哦”了一声,“马上就要念殿试的名次了,你都不担心担心我?”
“不必担心你,小陆公子博识强记,哪里会没有好的名次?”盛景行拍拍他,“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见你好好的念几天书。”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先前不觉得这书里有什么颜如玉,自从向元毅兄请教后,我是豁然开朗啊,这读书确实有意思。”
盛景行摇摇头笑了。
“我觉得元毅兄才德兼备,又长得不错,说不定是要做探花郎的,到时候再被哪位大人看上,榜下捉婿,那就平步青云了。”陆伯之得意的说着,“陆老头可喜欢他,现在想的只怕是‘陆伯之怎么不是个女孩儿’吧。”
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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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两人入了座,学子们来得早些,纷纷向盛景行行礼。
待官家与太子等君臣入席,礼部官员念着殿试的名次,考生一一上前受礼。
“一甲三名——状元——”
“榜眼——”
“探花——平江府贺元毅”
“赐三人进士及第——”
三人错落跪于阶前,状元、榜眼二人看起来早已过而立之年,这位才及弱冠的少年便格外引人注目。
来的路上陆伯之同他说过琼林宴与花朝宴同办的深意,想来另外二人不会有太多的高官择选,这好事情就要首先落在他的头上。
贺元毅当时便急了,说陆伯之明明知道自己想娶的是谁。
陆伯之摊手:“我知晓,可是你敢叫那些大人们知晓么?你年少入仕,就算不是一甲进士,也定是被很多大人盯着的。”
贺元毅此时有些木讷,他不想娶什么官家小姐,他只想娶他的阿兰。
礼部继续唱着进士的名册,字字句句都从他的耳边绕过去了,手心微微有些汗,低着头,贺元毅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贺卿?贺探花?探花郎!”
再回过神来,周遭的人都已经退了下去,贺元毅猛地抬头,听见官家关切地看着他。
“微、微臣有些恍惚,承蒙陛下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座上之人开朗地笑着,笑得咳嗽了几分:“贺卿年少有成,未来不可限量。”座下三两大臣耳语,有的点点头,又看他一眼。
陆伯之是官家看着长大的,这时拿了个“进士出身”的名头,只是位次靠后一些。众人各自按照名次顺序重新落了座,官家、太子各说了几句祝词后,宴会便开始了。
席间多有人向贺元毅敬酒,他自幼喝得少,有些不胜酒力。
陆伯之倒是很能喝,他挤过来最前方,有意无意地拉着一些大臣说话。他知道有几位大人早就选中了贺元毅,不过最希望的还是他能娶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如此一来对谁都好。
“探花郎好像有些醉了,来人扶他去休息。”
“诶,我来,我来。”陆伯之灵活地穿到他身侧,在侍卫伸手之前搭着他的肩就走了。
-
贺元棠在楼中取螃蟹,来晚了些,没赶上与月梅月杏姐姐一道,不过听说傍晚会有一场宴会,两边的人都会参加。
换了殿下前些时候送的衣裳,找了许久也没找到能够戴的首饰,本想戴着官家赏的海棠花簪,不过自己也没有什么相配的东西,把蟹搬进马车,她就这样来了鹿鸣苑。
她看见宁王殿下了,坐在席间较高的地方,也看见陆伯之扶着...好像是贺元毅从一旁走了。
这个贺元毅,刚刚听说他中了探花,想来相贺,怎么就喝成这样。
盛景行也看见她了,朝她举起酒杯笑笑。
她没带什么花来,提着一小篮螃蟹,向他指了指篮子。盛景行点点头,将杯中的酒饮尽,与左右告辞,朝她的方向走来。
远方传来熟悉的笛音。
22. 榜下婿
像是月梅姑娘在吹笛。
“什么事急着找本王?”
“殿下,先前满庭芳的那批蟹出了问题。”
二人走到鹿鸣苑的凉亭,贺元棠将篮子里的布揭开,里头放着几块螃蟹的壳。
“不是早就发现了此事么,我也问过母妃,宫中的蟹早就被吃完,是找不到了。”盛景行端坐在石凳上,凑近看着泛白的蟹壳。
问题就出在这,满庭芳中养下来的螃蟹果真是不同的两批,原先生病的是蟹行投药所致,而另一批并不闹腾的,是高厨子从宫中带走的。
那螃蟹里施加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药,初看只是以为长途运输导致螃蟹闷了气不闹腾,旁的无论是外形还是口感都与正常螃蟹没有区别。
贺元棠一直养着,等到春日水暖了才发现这些螃蟹不会产下新的小蟹来,等见着壳上生斑点时,剖开一看,内里早已溃烂。
这倒是与盛景行知晓的一些事不谋而合。
那日从母妃宫中出来,遇见了一位小公公,对他说高厨子刚到宫中几日,曾出过一次宫。
官家好吃螃蟹,那天晚上高厨子得了准许,回老东家取自己顺手的老物件,后来也都查验过,是些做蟹吃蟹的器具,没什么问题。
只是那夜高厨子还带了一箱螃蟹离开。
宫中贵人吃不完的饭菜都会赏赐给宫人,官家用不完这么多蟹,剩的由厨子带回去吃也并不稀奇。
不过那夜负责送高厨子的,是这位小公公,和前些月在码头刺杀殿下的那位“刺客”。
“刺客”原是皇城司中人,不知所犯何事被驱逐。“自告奋勇”来刺杀宁王殿下,却给了他一张字条。
“民女怀疑,这螃蟹在宫中被下了药,起初无味无觉,时日一长,才会慢慢渗透入体,由内向外蚕食。等到人皮肤上已见斑点,五脏六腑便早已溃烂。若真如此…”
贺元棠突然跪下行礼:
“民女先前为陛下诊治或有缺漏,贻误病情民女难辞其咎,恳请殿下再为引荐,让民女为陛下把脉问安!”
盛景行忙扶她起身,“此毒极为隐蔽,就是御医也未有察觉,又已过去了数月,怎能怪到你头上来。”
“此事本王会为你安排,若父皇真是食了这蟹,小娘子可有法子对付?”
自己调了几种解药混入水中,不见蟹有所好转,不过母亲来信说舅舅如今在泗州小住,如果能找到舅舅,她想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民女的舅舅医术高明,常年与蟹打交道,此事告知他,定是有法可解。”
“舅舅如今在何处?”
泗州。
泗州、宿州、应天、陈留,运河入京的四处转运点,盛景行已探过陈留应天宿州三地,下一处也正是泗州。
“本王与你同去。”
“啊?使不得、使不得呀殿下!”贺元棠摆摆手,自己想的是等哥哥衣锦还乡时与他一同回去,还能顺道回家看看父亲母亲,与殿下一同去算是什么。
殿下就像一尊大佛,到哪里都得顾着,不如与哥哥回去自在方便。
盛景行歪着头看她,自己哪里不好了?这小娘子为什么总拒绝他。
“殿下,方才民女瞧见兄长被扶走了,他是不是不太舒服?民女想去看看他。”贺元棠指着苑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殿下,宴会好像要开始了,殿下快去吧!”
“诶——”
那人滑溜地转身跑了出去,盛景行将篮子递给长卿,疾步跟在后面。
-
琼林苑的小屋中,贺元毅倒在榻上不省人事,脸和耳朵都是红的。
陆伯之坐在一旁,抱着手。他早猜到了这帮老头子在想什么主意,倒要看看是哪家想争这事。
听见有人来了,陆伯之找了个椅子往下缩了缩,凑着耳朵听。
果然,一位小娘子被两个丫鬟服了进来,放在榻边,丫鬟们忙退了出去。
“卑鄙!”陆伯之暗暗骂了一句。这帮糟老头子,每次都要做这种事,好端端的糟蹋了这些小娘子不说,也不问问二人可是都愿意。
见着丫鬟们关了门,陆伯之猫着腰走到塌边。
一看,这不是郑老头家的女儿么?果然坏,郑老头正是吏部官员,又是太子门下。与父亲也有些交集。
他倒是认识这郑小娘子,为人端方有礼,哪里是能做出这般事的人。
强行挤开了榻上的两人,他一只手护着身后的贺元毅,一只手臂挡在郑小娘子身前。
“郑小娘子,你清醒一点啊!你在做什么!”陆伯之小声地喊。
哪知这小娘子说着好热,扯开外衫,没骨头似的往他手臂上靠。陆伯之真想大叫起来。
“不要过来呀,不要过来呀。”他快哭了。
平日虽然常与美人们嬉戏,那也是大家都清醒着,郎有情妾有意的时候,不是现在这般啊。
感觉到身前与手臂上的温热,陆伯之往后缩了半个身子,郑小娘子便整个人倒过来了。
陆伯之瘪着嘴,想捂脸也不是,捂嘴也不是,又不敢将人推开。
“老天呀,来个人帮帮我吧,是谁都行啊,我陆某人愿意做牛做马,来个人救救我呀,这可咋办,我再也不要逞英雄了。”
廊外,琼林宴的人们多已散去,到了鹿鸣苑中看表演,静悄悄的走廊只有一个丫鬟站在门边。
“姐姐,请问探花郎是在这间屋子休息吗?”
“是…是”丫鬟慌张地点点头,“不、不要进去…”
盛景行先一步走到门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对丫鬟道:“你认得本王吧?”
“认…认得的。”
“那便就站在此处别乱动,今日之事也莫要让人知晓,若有人为难你,来找本王便是。可记住了?”
丫鬟不停地点头:“是、是,谢殿下!”
贺元棠准备推门,被盛景行挡在身后,凑近听着,房里却是有三人。将门开了一条缝,对上了陆伯之绝望的眼神。
“救我!救我!”陆伯之做着夸张的口型。
出了口气,他让丫鬟与贺元棠将那女子拉开。
陆伯之硬是挤了两滴眼泪出来,靠在榻边嚎叫:“谢天谢地啊,你们若是再来晚一些,我的清白就不保了!”
丫鬟也傻了,怎么屋内有三个人?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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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这样做简直是对你家小姐和、和我们不负责!”陆伯之看了一眼身后扯着衣领的贺元毅,又看向“扑通”一声跪下的丫鬟。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也没有办法,求殿下公子饶命!”
贺元棠扶着郑小姐坐在椅子上,给她披上外衫,倒了杯水:
“郑小姐,醒醒,喝点水就好了。”一边给她喂水,一边揉着穴位。
“将你家小姐扶到隔壁的屋子里休息,应该怎样说,不用本王教你吧。”
丫鬟忙应下,贺元棠帮着她一起将郑小姐扶走了。
“小娘子,今日多谢你与殿下”丫鬟哭着说,“我家小姐早有心上人,老爷不许小姐嫁给无功无名的人,让我在小姐的吃食里下了药,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
贺元棠拍拍她,“只是如今这样,回去了你家老爷会不会难为你?”
丫鬟将自家小姐的头发整理好,抹了眼泪才道:“奴婢与阿花都是向着小姐的,不怕老爷责罚。殿下方才也说若有困难找他便可,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婢留下来照顾小姐。”
贺元棠与她交代了按压的几处穴位,如此可以缓解些许不适。
“多谢小娘子。”
她正要出门,听见外边些许喧闹。
“小娘子你先躲一下,许是阿花回来了。”
贺元棠还没反应过来,被丫鬟塞到角落的书桌下。
那边,郑元与几人跟着阿花来到房门外,推开门却只见贺元毅一人在榻上睡着。
“人呢?”
“郑伯父,您怎么在这儿?”陆伯之打了碗水,从廊外经过。
“你小子怎么在这儿?我女儿呢?”
陆伯之一脸疑惑:“我、我没见到郑小姐呀,她们不应该在鹿鸣苑吃茶么?”
郑元一把将他推开,准备冲进屋内,这时,隔壁的房间门开了。
“爹爹,女儿在这儿呢,方才我让小花去打水,怎么把您叫来了。”郑清婉倚在门上,揉着脑袋。
“你没事儿吧?”郑元上下打量着女儿。
她摇摇头,说自己要休息了。
“好,好,好。”郑元点点头,回头看了莫名其妙的陆伯之一眼,带着人走了。
贺元棠听见外边没声,趁机溜了出去。
“这什么情况?”
陆伯之耸耸肩:“我哪知道什么情况,这老东西给他女儿下药,想生米煮成熟饭呢,坏老头子,你没被他看见吧?”
贺元棠摇摇头,“我哥怎么样了?”
“你先与殿下去鹿鸣苑吧,我在这儿守着你哥,出不了什么事,快些走,免得那老东西又回来。”
-
“殿下,那我哥是不是真的娶不了阿兰姐姐了?他会有什么事吗?”
盛景行不置可否,“新科探花,倒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传世之作——霓裳羽衣曲——”
二人刚走到鹿鸣苑中,说话声被这一句打断,场内先是喧嚣,待一人身着羽衣从天而降,纷纷静了下来。
上座明黄衣袍,原本正瞧着门外进来的两人,这时视线也被眼前的羽衣吸引。
23. 长相思
是月杏姑娘。
两人随意在曲水边找了处空位坐下。周围的人看得呆住了,没注意身侧落座的人。
鹿鸣苑遍地芳菲,恰逢花朝,千树万树群英璀璨,春日最盛的梨花桃花杏花也伴随着乐工丝竹管弦舞动。
一曲毕,羽衣女子单脚点地,行礼。花瓣便霎霎落下,落在她的发间。
苑内声如雷鸣,纵是平日再矜持端着的人也忍不住欢呼喝彩,有人还高声吟起前朝诗仙的词来。
美人如花,君王笑看。
贺元棠忽然觉得,如今的景象与楼中绣屏别无二致,月荷姑娘真乃神人也。
她有些兴奋地看着盛景行:“殿下上次没在京中,今儿倒是也看过月杏姐姐的羽衣舞了。”
一片细碎花瓣飘落在她发梢,盛景行抬手将花瓣捻起。
“有的人可是看了两遍。”
有的人前一秒还在担心兄长的安慰,后一秒就被美色吸引了,真不知说什么好。盛景行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的人这才从舞中回过神来,向他行礼。
“这位是…”
那人是方才琼林宴中的礼部官员,见殿下身边坐着一位容貌姣好,但不像侍女打扮的小娘子,殿下并未有妾室登记在册,这位瞧着也不像青楼歌坊里的姑娘。
“探花郎的妹妹。”
贺元棠与那人笑了笑,回过头来小声嘀咕:“我有名字的,我是满庭芳的厨子贺元棠,受陛下邀请来的。”
“我知道。”
盛景行亲自为她斟了杯酒,“那本王给贺娘子赔罪。”
殿下赔罪她可受不起,与他举杯之间,感受到许多目光朝自己涌来。余光瞥见中央圆台上,又来了一位熟悉的姑娘。
那人眉间一点朱砂,笛音袅袅。
吹奏的也是当日在楼中所听之曲。
她先是垂着眼帘,偶尔抬眸,贺元棠觉得月梅姑娘在看自己。
“月梅姐姐,是我呀。”
她用口型喊了她,挥挥手,见月梅又将视线垂了下去。
盛景行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子了,或是说,立春那日便听出来了。
《湘妃曲》。
思公子兮未敢言。[1]
百余年前的歌赋,他少年与江无咎巡游北方时曾有所耳闻。流传千年的诗篇被后人谱写成曲,婉转哀怨。
“好曲,好曲!”
上座人拍手叫好,问此曲可曾命名。
“回陛下,此乃前人所作《九歌》,民女偶然习得,献与陛下。”
这是贺元棠第一次听见月梅姑娘说话,她的声音就像笛音一般空灵悦耳,不过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九歌》,不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故事。
听着这曲子倒是如泣如诉,如梦如幻。
贺元棠转头问:“殿下有读过《九歌》吗?讲的是些什么故事?”
“王府书房有这些古籍,你若得空了,可以去看看。”盛景行看着眼前流水潺湲,伸手拾起水中一叶。
没等到殿下回话,她想定是他自己也没读过,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些珍贵的古书。
歌舞奏罢,才子佳人们曲水流觞,开始吟诗作对,而后是游园赏花。
贺元毅不在,她自认没有什么文化,才疏学浅,听了半晌有些困倦,寻了个由头离席到外边透气。
这刚一出来,就碰上几位衣饰华丽的贵女,她侧身不与她们争道,这几人却在她跟前不走了,上下打量起来。
“听说是个厨娘。”
“殿下真是奇怪,平日又是舞娘又是乐女的,今日竟然还与一下人同席,到底是哪里惹了殿下欢心?”
这人视线从她的脖颈往下走,瘪嘴摇摇头。
“我倒觉得可能是她长得像那位,殿下念念不忘,这才失神与她相好几日。”
“你胡说!”
贺元棠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几位小姐,怎么在这里争起来了?自己惹不起躲得起就是了,准备开溜。
“站住——”方才中间那位开口。
叫谁呢?贺元棠左右看看,好像也没有别人,或许在叫那块石头吧,走了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诶!”那人呵道。
一位宫女模样的人快步走来,对贺元棠行礼:
“德妃娘娘邀您去说话。”
德妃娘娘?宁王殿下的母妃?贺元棠跟着宫女行礼,与她从那几人中间穿过,离开了。
“切,狗仗人势。”
-
杏花树旁的小轩正烹着茶,德妃静静地将水舀进杯中,抬眼看向身前的贺元棠,她眉眼微弯,叫她坐到身侧来。
贺元棠不知德妃为何叫自己来,她二人的交集除了那道糟鱼小菜,应该就只有都认识宁王殿下了。
德妃微笑着端详她,从眼睛、鼻子,再到嘴唇。
抬起一杯茶放在她手中,自言自语道:
“真是有些像枝意姐姐,难怪景行喜欢,就是叫我瞧见了也分不清楚。”
枝意,原是京中望族的小姐,后来嫁入了清流谢家。德妃出身将门,但家世不高,一次机缘与待字闺中的枝意相识,二人一见倾盖,成了挚友。
枝意常与她相见,陛下当时还只是皇子,喜欢枝意,也便常到她这里来,枝意姐姐嫁入了谢府,不久后随着去了江南。
而她有了孩子,三皇子盛景行。
官家子嗣稀薄,凭借着三皇子,自己才在宫里勉强站稳了脚跟。
后来她再未见过枝意姐姐,只知道她生了个女儿,想来也和她一样眉眼如画,叫人见之难忘。
盛景行很是争气,从未叫她操心,念书对策反应极快,骑射武艺又承了祖上风采。他随大殿下、江将军四处历练,立功封了王。
他自请要到扬州去。
德妃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到扬州去,大殿下是异族人,不能封储君,二殿下虽然母家强盛,可自己是糊涂的,四殿下身子不好,从生下来就不断病着。
先前已是历练多年,找一个政治清平的富庶之地,培养势力,将来是极为可能成为储君的。
他自陈利弊将她说服,扬州,她的枝意姐姐也在扬州。谢家又是大族,或也能护他几分。
德妃修书枝意言明,再后来才知他喜欢上了枝意姐姐的女儿,海棠。
只是他们已经死了六年。
上次听长卿说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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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位小娘子特地去陈留寻了食材方子,生辰时景行亲自学着给自己做了糟鱼,她还想着儿子终于解开心扉,如今一见才知,这小娘子该是长得像海棠。
只是这样做,有些委屈这位小娘子了。
“小棠,上次你们带回来的谱子做糟鱼很好吃,就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呢,听说你菜做得不错,有空也给我做道糟鱼可好?”
贺元棠觉得这位德妃娘娘很是亲切,一直笑着看自己,还拉着她的手,也不像有的娘娘叫自己“本宫”“本宫”的。
“娘娘谬赞,从前与我母亲学多了,也便会些皮毛,蒙娘娘不嫌弃。”
-
德妃留她下来又说了会话,说了些盛景行的小事,等回去时太阳已有些偏斜。
有的大臣寻觅好了宴上佳婿,此时正与佳婿乘上回府的马车。
有的小姐跟在圣人、太子身边。
还有的瞧见宁王殿下独自坐在廊外饮酒,在廊前的树下扭了一回又一回脚。
贺元棠按着原路返回,终于在桥边见到了贺元毅,快步走上前拉着贺元毅:
“探花鱼,今儿喝不少呢。”
贺元毅眼睛鼻子皱在一起,拍拍脑袋:
“别提了,你哥差点儿中计了。”
“这官场的水可浑了,你这条呆鱼不多张几个心眼,怕是早晚要被那些大鱼给吃掉!今天多亏了陆公子在,不然你该怎么交代。”
“是啊,也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我这一睁眼天都快黑了,错过了圣人这边的宴席不说,中了进士也还没去拜老师。”
贺元毅有些绝望地敲敲脑袋,说先送她上了马车,再与陆伯之去陆府拜见三司使。
“不必啦,你赶快去吧,我还得与殿下说些事儿,一会儿与月梅月杏姐姐回去。我看见殿下就在前边呢。”贺元棠招招手让他先行。
盛景行瞧见她走来,放下酒盅准备起身去迎,谁知这时他跟前又摔了一位小娘子。那小姐的手恰好搭在他手上,含情脉脉地看向他。
“多谢殿下,小女子不胜酒力,一不留神就…”
她闭着眼睛就要望盛景行身上靠。
盛景行忙抽出手,握住她手腕,把人扶了站好,对不远处的侍女说:“你家小姐脚扭了,快扶她到廊中休息,本王让人叫御医来。”
“谢殿下~”那女子深深吸着他余留的气息,眼睛也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花树之后许久。
贺元棠就站在花窗外,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殿下怎么不和美人姐姐多待一会儿,这样着急来见民女?”
“天色不早了,快回去。”
是不早了,她回去还要接着做今天的活,苏掌柜也不是留自己下来吃干饭的,今日好说歹说才与阿福换了班,还要回去刷池子呢。
“我与德妃娘娘聊了许久,这才晚回来,我的两位姐姐呢?”
盛景行:“一个早回去了,一个回不去了。”
“早回去了我知道,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
翌日,贺元棠听到了两条消息:
月杏被召幸封为才人,贺元毅入郑氏为赘婿。
24. 谨言行
什么才人?什么赘婿?
贺元棠上一秒还在院子里刷昨日的盘子,下一秒听清阿福说的是什么以后,差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昨日花朝节,街头巷尾花枝招展,满庭芳内也人满为患,厨房人手本就紧张,她还告了假。昨夜回来自己已经刷了很多碗碟,今日又起了大早,阿福实在不忍看下去,也来帮她。
阿福:“我只是听外面的食客说的,月杏姑娘的确是被官家召入了宫中,今晨来了好些人找苏掌柜,掌柜也头疼着呢。不过你兄长那事兴许还没板上钉钉,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贺元棠想的是这事儿先别让阿兰知道。
上元节这两人才重归于好,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怎么会这样?
昨日郑小姐与贺元毅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甚至他们都没在一屋里单独待过。她以为此事是个误会,就此作罢。
若说是陆伯之今日要娶郑小姐,她还相信几分。
到底是谁怎么蛮不讲理,郎无情妾也没有意,非要去强扭。贺元毅有喜欢的人,郑小姐也有心上人,谁都要来拆一下他们干嘛。
不过郑家看上贺元毅哪里了?贺元毅手无缚鸡之力,人也呆呆的不会与人交流,一根筋的脑子只会读书,也就是长得嘛还算白净。
阿福蹲下来捞过盘子涮洗,“大人物的事,我们哪里管得了,原本等今年十二位姑娘都登场后,明年的花朝节苏娘子还打算办一场百花宴呢,这还没到三个月,就少了一位姑娘。”
“嘘嘘嘘!”贺元棠用手肘拐了拐他,“能进天家在外人看来可是无上殊荣,你这么说是要掉脑袋的。”
阿福笑起来:“小棠,你说这句话像月桃姑娘,总是要‘掉脑袋’‘掉脑袋’的。”
“月桃那是谨慎,原本其他酒楼就看我们不顺眼,什么酒行蟹行老是使绊子不说,如今还有我们楼中的姑娘入了宫,往后盯着我们的人定是少不了,我们说话做事都得谨慎一些。”
这消息刚传来,就有人找苏掌柜说要娶其他的姑娘。
也不知道苏掌柜打算怎么办,贺元棠从前没怎么见过月杏,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自己有才艺长得好看,就应该被人说看上就直接抬走的吗?
她愿不愿意入宫,可有人问过她?
贺元棠觉得,哪怕这人是官家,哪怕官家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也不行。何况月杏只比自己大两三岁,官家可是比父亲年纪还要大的人。
“小棠,有位小娘子找你,说是郑府的丫鬟。”
郑府的丫鬟?
-
寻了处人少的地方,那位叫“阿花”的小丫鬟摸了一条手帕给她,上面绣着她家小姐的小字“婉”。
“贺娘子,我家小姐被老爷关在屋子里了,她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如今不知道还能有些什么办法,她让我先悄悄溜出来告诉你,这些时日多加小心。”
她认得阿花的,怎么还要给她一条郑小姐的私密之物?
“小姐对昨日之事很是感激贺娘子,说若是有人威胁你,或许能够用上。”阿花顿了顿,“小姐她相信贺娘子,她愿意把手帕交给你。”
贺元棠问:“昨日回去之后你家老爷可有惩罚你们?同你一起的那位姐姐呢?你们还好吧?”
阿花有些胡乱的点点头,“好、好的。贺娘子我先回去了,你一定要当心呐!”
说完她四处看了看,转身跑了。
“真的还好…吗?”贺元棠看着手中的帕子,郑小姐是怎么打听到自己在满庭芳做事的。
“元棠!”
刚走回后院,贺元棠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怎么是您。”
“你哥真是比你的胆子还大。”
如今该是才散了朝会不久,怎么把宁王殿下吹来了,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贺元棠感觉自己的领子像是被他提起来一样。
“他还好吗?”
“好得很,他今日直接拒绝了郑家的指婚,被郑老头闹到朝堂上去。原是要给他配京中官职,如今被发派到西北去了。好端端的,在这时候惹吏部的人做什么?”
贺元棠从前只觉得她哥是个呆子,如今觉得还有点勇气。
“我哥他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说话做事直愣愣的不懂得变通,若是放着私下解决,殿下可是有办法帮他的,是也不是?”
盛景行揉揉眉心,“你倒是比他聪明。”
我当然比他聪明了
贺元棠又将方才阿花的事与他说,这贺元毅做官未升就先贬了,又得罪了郑家,兴许还驳了官家的面子,以后会不会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的小命还能保住吧。
盛景行:“得亏今日父皇心情不错,贺元毅说他早有婚约,父皇念他重情义,这才只是贬去西边。我听陆伯之说她从前在青楼待过,之后来的满庭芳?”
贺元棠倒不知道这二人什么时候定的婚约,不过当时大家口头上一直这样说,且当它有吧。
“是啊。”
“若你兄长还想娶她为妻,又不愿放弃仕途,就有些难办了。”
“为什么?那月杏姐姐不是也入宫了吗?为什么我哥就难办了,是只许当官的放火,不让我们老百姓点灯么。”
“这不是满庭芳的问题。”
贺元棠昨日去宴上应付完众人,回来贪黑起早地刷碗,又听到这样一堆消息。本来就烦,偏偏他也觉得是自己哥哥不知好歹?
“那是什么问题,青楼吗?青楼怎么了,殿下不也经常去青楼么,去的时候和姐姐妹妹卿卿我我,出门就嫌里面惹一身腥了。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始乱终弃的吗?”
一出口,给长卿也吓了一跳。他拼命的给贺元棠打手势,示意她别说了。
“不顺着大人物的意,就可以被随意地摆弄,今日开心了就逗一下,明日不开心了就随意丢弃。青楼,那是她们自己愿意走进去的吗?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千奇百怪的需求,哪里会有怎么多女子被卖进去?”
盛景行没想到她怎么突然就炸了,坐在石凳上看她在面前绕着圈的说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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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咽了咽口水,道:
“这、这正妻与妾室不同嘛,我是说如果真的喜欢可以、可以做...做妾。”
“做妾室是吧,所以殿下也把那些身份上不得台面的女子都抬回去做妾室,一直留着王妃的位置,要等一个体面的女子。”
盛景行:我不是我没有。
亏她先前还信了他的话,以为宁王殿下真的像话本里说的,只表面看着是个纨绔子弟,其实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子。
他对自己好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与他喜欢的人长得几分相似,趁着新鲜玩一玩。
那肯定是一位清逸脱俗的女子,不畏他的强权,看透了他是一个这样的人,才不愿意嫁给他。
而自己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就算明天死在他王府里,也只会被丢掉然后嫌她晦气。不过是玩玩罢了,给点银钱好处就可以买一个人的性命。
太坏了,上有狗王,下有狗官。
不行,不能这么说狗。贺元棠摇摇头,睨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江小将军是怎么跟他玩在一起的,据说江家世代以来都是一夫一妻,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这样有情义的人此刻在苦寒之地抗敌。
而花天酒地的人此刻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坐着说青楼的女子不能为妻。
“贺元棠,闹够了没有。”
周遭伴随着他这句话一起冷了下来,长卿立即站直了身子不敢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殿下真的生气了。
贺元棠偷偷瞄他一眼。
再瞄一眼。
再...
她“扑通”一声跪下:“民女知错了,民女一时口不择言,求殿下责罚。”
完了完了,谁能不畏强权呢。呜呜呜她一时嘴快把脑子里的东西都说了出来,再也不要这样了呀,求放过。
“贺元棠,”盛景行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本王今日好心来提醒你,你别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就无所畏惧。”
她那双眼睛里夹杂了几丝慌乱,微蹙着眉看向他,神情微动。
盛景行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自己当心着些,谷雨过后,与本王去泗州。”说罢,他松开手离去。
呼——好险好险。
长卿在一旁闭上了眼睛,跟在盛景行身后出了后院。他以为贺小娘子今日把殿下惹生气了,就要交代在这里。
还好殿下现在脾气好些了,精神也比较稳定。
贺元棠躺在地上,这都叫什么事嘛,自己还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原本想着贺元毅高中之后能做一个小官,她好好在满庭芳攒一些钱。
到时候把阿兰娶回家,父亲母亲也不必担心他们。
贺元毅怎么这么勇啊,伴君如伴虎不说,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贺元棠好想哭,但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这宁王殿下也是一个怪人,怎么这么多事都叫她遇上了,老实了,她再也不口不择言了,一定要像月桃一样谨言慎行。
说到月桃…月桃要在谷雨时登场。
25. 桃夭曲
不过与前两次的花宴不同,贺元棠总觉得今日楼里的气氛有一些怪异。
月桂说兴许是因为月杏姑娘如今到了宫中去做娘娘,月梅姑娘也在上次的花朝节得到官家和圣人的赏识,满庭芳的名气愈来愈大了,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过我看见了几位像是外邦的客人,他们也是慕名而来吗?”月桂拉着贺元棠在里间说话,人虽是更多了,但想赴宴仍然需要价值不菲的名帖。
苏掌柜因着前两月的事,也是多请了一些护卫。还要提防着有人趁此机会闹事。
两人陪着月桃在台后作准备,好像要登台的是她们一样,紧张得不行。
“你们俩再绕下去我的脑袋都要晕了。”
月桃一身桃红纱衣,下着白色罗裙,倒真像一朵桃花。
“不如你们帮我瞧瞧,我的绣屏长什么样式?先前月荷姑娘来问过我想要什么样式的,但我还没有见过成品。”
“哦,那行,你先安心准备着,我们上去帮你瞧瞧。”
左右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贺元棠拉着月桂从里间溜上了楼。
“听说殿下就在三楼,你不趁现在去与殿下说话?上次可是差点让那贱丫头得逞了,还叫殿下抱了她。”
刚转到二楼,贺元棠抬头看见上次在花朝节上堵自己的三位,不,两位小姐,怎么又遇到她们了。
“哦哟哟,真是冤家路窄,你这个贱厨子怎么在这儿?你也能来看花宴?”
说得奇怪,她本来就是满庭芳的人,不在满庭芳,还能到哪里去。
况且楼梯上下就这一条路,她都还来不及让这莫名其妙的两人,怎么她们又开始夹刀混棒的说话了,说得真难听。
“二位小姐竟然也来满庭芳了,可有用过饭?今日的小菜就是我做的,不知道还合不合胃口?”
“难吃死了,什么水平也敢做饭给本小姐吃。这满庭芳声名在外,我看也不怎么样。”
贺元棠并不是很想和她们争论。
雅座里有人听见外面尖锐的声音,探出头来:
“满庭芳上任的高厨子可是官家钦点的御厨,你不爱吃就别来了,多省一个位置给懂吃的人来。”
“就是,连陆公子都说这里的菜好吃,也不知道是谁口味刁钻。”
“你们!”这位小姐咬牙切齿的看着几人,“走走走,这里真是晦气。”
贺元棠拉着月桂侧身避让她们,为首的这位小姐还没走几步,楼上下来一位眼熟的人。
“太…太子殿下”
太子冷厉地看了二人一眼,“晦气?”
“不、不不,没有。”小姐连连摇头。
太子呵呵笑起来,绕过二人,走到贺元棠身旁,抬眼看着她:“群英荟萃,满庭芳菲,这是福地啊。你说呢,贺小娘子?”
他路过她,留下一句话,却不等她回答。
太子今日是来这找宁王殿下的么?
贺元棠摇摇头,每次见到太子,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见到了一条吐信子的蛇。
蛇盘在她身上,说“这是好地方啊,你喜不喜欢这里。”
目送太子下了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转角,她也没有理会楼梯上站着的两位小姐,与月桂径直走到了三楼,敲了盛景行的门。
长卿拉开门,左右看了看,怎么是两个人?
两人走到屋内,盛景行背对着她们,一旁放着的茶还未凉。
“坐。”他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贺元棠与月桂相视,怎么只有一把椅子在里面了?
盛景行转过身来,看了贺元棠一眼,又看向月桂。
月桂:“呃那个,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苏掌柜方才叫我,我先,呃我我出去一下,我先走了,嘿嘿。”
“既然来了,哪有让姑娘走的道理?长卿。”
盛景行笑着说。
长卿转身去找了凳子。
盛景行看着楼下舞台,问:“你们三人关系不错?可知她是从哪来?”
“月桃?不知道。”贺元棠挠挠头,月桃好像没有主动提起,她也没有问过。
“她之前说是什么江边的一个小镇,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名字,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贺元棠起身去看台上的绣屏,桃红柳绿的渡口,一位女子在与人拜别。一旁写着:枉被浮名误,来路做归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写的不是月桃吧。
座中也有人私语:
“我记得前两位姑娘的绣屏上也写了话,我原以为都是什么美人词,这个怎么不太像?”
“张兄在哪里看见的诗词?我怎么没瞧见?”
“就在二楼挂着啊,我也是去雅座的时候瞧见的。原本是想再仔细看看两位姑娘长什么模样,哪里晓得有一位成了娘娘,这绣屏也就收起来了。”
月桃姑娘唱的这曲是“鸢飞戾天望峰息心”[1],伴着重重远山与潺潺流水一般的空灵嗓音,讲述了一位高官在山谷里洞名本心,归隐山林的故事。
“哦,原来是与‘香草美人’拜别,要归隐的意思,唉是啊,俗世浮名,哪里比得上人生千日呢,来路做归途,听得我也想去山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方才的“张兄”如痴如醉的说。
“那咱们一会就走?”
“我只是想想,一会儿还要回去陪我家娘子睡觉呢。”
一旁有人笑出了声。
一曲毕,月桃谢过喝彩,从容下了台。推开里间的门,发现太子殿下正端坐于内。
盛景行将茶饮尽,起身准备离开。
“明日辰时,院外等你。”
“我们明日就走吗?可不可以去送一送我哥哥。”
盛景行没说话,等到了城外长亭,马车停下了。他才挑开车帘,指了指亭中——那有个人。
“贺元毅!”
她提起裙子跳下马车,三步两步跑到亭中,拉着贺元毅。
“你怎么这么莽撞?连我都知道不能明着顶撞那些大人,你倒好,直接拒了官家的赐婚,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考的功名,就不要了?”
“我...”
“你什么你,贺元毅,我告诉你,你从小就说你要当清廉正直不慕权贵的好官,你从小就说你要娶阿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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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妻。阿兰姐姐也喜欢你,我在这帮你守着,你虽然去了很远的地方,可不能为非作歹,说话不算话。”
“我知道了,妹妹,谢谢你,真的。”贺元毅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贺元毅会做个好人,会做一个好官,不会食言。”
“这还差不多,你读书读多了人比较傻,去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
贺元毅总觉得被骂了,但是没有证据。
“你一个人在京城也要照顾好自己,你很聪明,但也要小心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殿下还在车上等着呢,走了。”
殿下?贺元毅往马车看去,盛景行挑开了一角车帘,对他点点头。
两架马车交错而过,分别往南与北走了。
等过些时日,便能到泗州。
贺元棠靠在车上想着,去路迢迢,马车走得慢,能装的人和东西也不如船多,既然京城到江南一路都有江流,那能不能让人也走水路。
“你怎么也这样想?”
“什么叫‘也?’”还有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吗?那为什么不这样实施?这么些年在江边住着,也没有见过什么工匠来修建运人的航道呀。
“今年春闱的策论,就说的是此事。”
“春闱?”贺元棠想起来,那日放榜后,在月荷姑娘房里看到的小帖,她写的就是漕运来往的设置,竟然是春闱的策论么。
“你兄长与你的想法倒是别无二致,父皇与陆大人对这张考卷极为满意,殿试之时又问了他对漕运航运的看法,对答如流,这才做了探花。”
贺元毅还挺聪明的嘛。
若非此次被人做了局,贺元毅该是要去陆三司手下做事,盛景行想了几日,老师这样喜欢这个学生,去西北为官,可也有他的考量?
马车走了半月,还没到泗州。贺元棠从一开始的兴奋,已经有些倦怠,这几日又有些焦虑起来。
“我半个月没有做事了,回去了苏掌柜不会骂我吧,阿福一个人就要天天做两个人的活?那我的工钱是不是也没有了,本来还想着给阿兰姐姐和月桂月桃送一只簪子呢......”
盛景行抬眼看她:“说什么呢,和本王出来还能亏待了你?”
嘿嘿,其实就是说给他听的。
“殿下,你回去一定要和苏掌柜说,我不是出来玩的,我是来找舅舅救螃蟹,还有救官家的,这些日子出来没有工钱,殿下可要给民女贴补上。最好还是每日有一两银子的辛苦费。”
“一两银子?你整日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坐着,还要一两银子?不然我给苏掌柜一两银子,让她再请两个小工,帮你把盘子刷了,菜也洗了?”
“殿下肯为美人一掷千金,就不愿意为民女花一两银子么,唉,看来不能把德妃娘娘说得对呀。”
盛景行坐起身来拉住她:“母妃跟你说什么了?”
“自然是说了殿下小时候的糗事呀。”贺元棠对她眨了眨眼睛,“娘娘说,若是殿下以后欺负谁,就叫我把这些事说给他们,让大家都笑话殿下。”
“什么!”
长卿在外面驾着马车,把脸贴近了听。
26. 泗州行
车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长卿险些仰翻了过去。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眼睛向四处转着,末了,侧过脑袋问:
“殿下,有何吩咐?”
车门又被关上了。
“还有多久到?”
“今日晚些时候就到了,属下已经让人先去置办好了住处,等殿下和小棠娘子一到,便可歇下。”
这就是有钱人的旅行么?贺元棠再一次发出感叹,每到一处都要买一座宅子,那得花多少钱啊,殿下不愧是殿下,出手就是阔绰。
不对,连宅子都说买就买,一两银子就不愿意给她了?殿下说好不亏待她,怎么说话不算话。
“殿下,可以商量个事儿吗?”若是她不住在殿下的宅子里,把省下的房钱换成银子给她...也该有好多吧。
“本王何时说过你也住进来了?”
谁曾想话还未出口,就被人驳回了。
“殿下…那要不然民女就在这马车上睡吧,呜呜呜,其实马车也挺好的了。”要是有银子就更好了。
盛景行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十两银子。
“你最好早些找到你舅舅,五日后启程回京,过时不候。”
这是贺元棠背着行囊下车前听到盛景行说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在一处院落外停了下来,贺元棠努力记下了宅子周围的模样,决定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不过泗州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繁华,从前听说江南的蟹米油盐运往京城时就要从泗州经过,南方漕粮也会在这里中转,人员往来频繁。
这样大的地方,该去哪里找舅舅呢?
眼看天色渐暗,还是先找地方落脚吧。
殿下也真是的,不给地方住就算了,连饭也不让吃一口。贺元棠掂量着荷包里的银子,可得守好了,莫再让人摸了去。
原本想着是与殿下出门才没带多少银钱,这下好了,涨教训了,男人还是靠不住。
往后还是自己多留一个心眼儿,靠自己才是稳妥。
一间,两间,三间…七间。
贺元棠在路边随便吃了碗鱼羹,绕着附近的客栈问了七间,只道是漕运忙碌的时节,一家都没有空房了。
自己不会真要露宿街头了吧。
不过好消息是方才在李婆婆鱼羹铺子里打听到,有一个妙手回春的人,住在城郊的普光王寺里,他头发乱糟糟的,先前寺里的方丈以为是乞丐,收留他住下,后来才知道他会看病。
头发乱糟糟的,还会看病,听起来像是舅舅?那明日一早就去拜访吧。
不过…今晚到底睡在哪里呢。
又走了一会儿,她觉得前面的宅子有些眼熟,莫不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下车的地方?没办法,这个时间了也只能去求求长卿,让他放她进去,随便在哪里睡上一晚上,明日见到舅舅了,或许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小棠娘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是长卿开的门,嘴里还嚼着东西。
其实他一路都跟在贺元棠身后,刚刚翻进宅院,跑来开门。
“长卿,能不能随便给我找个地方,我就待一个晚上,明日一早就走。”她一边小声说,一边往院子里瞟,居然还是个几进的宅子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这样大。
长卿在前头憋着笑,领她到了一处小屋,居然已经铺好了寝具。
“你可要小声一些,明日一早就快些出门,别让殿下发现了。”
“好嘞好嘞。”她点头如捣蒜,这么大的宅子,溜进来一个人,就一晚上,应该不会被发现。
况且隔壁的院子正传来阵阵乐声,想来又是这个宁王殿下在享受人生。
贺元棠悄声地进屋卸了包裹,摸了摸该是新铺的寝具,想压下心底的疑惑,却没压住困意,刚倒在榻上,她就睡着了。
一夜好梦,再睁眼已是翌日清晨。贺元棠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开溜。
哪知一开门就见到盛景行,一大条人正躺在院中的椅子上晒太阳,这么早哪有太阳给他晒?猫着腰,她蹑手蹑脚地从一旁离开。
“站住。”
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吗?我又不是傻子。
“贺元棠。”
傻子就傻子。她立即换上一个讨好的笑脸:
“诶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好巧好巧,这里阳光不错,我碰巧路过,回见啊。”
盛景行坐起身来,朝她摊开手。
什么?
“十两银子呢?”
“什么十两银子?哦殿下昨日给的吗?我拿去租房间了,押一付三呢可贵了。”
盛景行撑着头,用下巴指向她出来的房间,“押一付三,三十两银子。”
哪有这么算的!
“本王昨日原本叫了舞坊的娘子来,哪里知道已经有人在屋里住下了,可是坏了兴致,你偷摸地进我府中,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贺元棠咬咬牙,咽下一口气,从衣服里掏出了那个荷包,恭敬地放在盛景行手里。
“招待不周啊!”
笑声从她身后传来,贺元棠越想越气,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问着路往普光王寺去。宁王就是宁王,本性难移。
人走以后,长卿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殿下,今日怎么安排?”
“你继续跟着她,本王去会会转运使。”
“是。”
长卿应下,人又飞了出去。
时至近午,渐渐热起来的天气让人有些疲倦。贺元棠终于来到普光王寺,却得知头发乱糟糟的大夫早晨出门采药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小师父,我是特地来求药的,您看能不能让我在这住两日,等大夫回来?”
小和尚微微颔首,“女施主,按理说是可以借宿的,但眼下正值各地转运的时节,寺中人员众多,女施主单单一位女子住着,恐被叨扰。”
舅舅啊舅舅,您真是让我好找诶,真的希望住在这里的人就是你。
向小和尚讨了一碗水,她问道:“小师父,那我能不能先与你打听打听这位大夫?”
“请讲。”
眼看又要日落了,贺元棠烦恼着晚上该住在哪里,舅舅怎么还没回来。
“女施主,天色不早了,若要回城得快些了。”
小和尚经过时,发现她还坐在那里,看着屋外放的医书。
“多谢小师父,若是那位大夫回来了,麻烦您将此物转交与他。”贺元棠将一张叠好的纸放在小和尚手中。
“舅舅”
吴爻打开信纸,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一旁还画着一个很丑的小人。是小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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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贺元棠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
日暮西垂,城郊来往的有沿途运粮、货物的商贩,还有归家的人。
“哎哟——”
她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一旁的树荫里,有人停下了脚步。
“小棠!没事吧?”
长卿跳在她身后,拔了刀。
“长卿?你怎么在这儿?”她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是一直跟着我吧?”
长卿摸摸鼻子,想不出别的借口了,收刀入鞘,拉她起身。
“嘿嘿,都是殿下的意思。”
“他让你跟踪我?那我可要回去住了,也方便你跟踪。”
“这、这不行!”
贺元棠拍拍长卿的肩:“没事儿,我不打扰你们殿下,我睡在马车上就行。”
夜色下的泗州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也是车水马龙,长桥接踵,灯火纷乱。来往的客商就住在城中客栈,长街两侧能听见好些地方的口音。
若非此次来泗州是有要事找舅舅,她倒真想见识见识泗州十景的秀丽。
街边小摊上挂了花灯,让她想起上元节的夜晚来。
那时盛景行也不在,她和楼中姐妹、陆伯之、贺元毅一道在天街游玩。宣德门外的阿伯还答应给她做一盏战马灯,也不知道如今做得怎么样了。
桥边酒楼上,珠帘半卷,盛景行正与人言笑晏晏。
官员们阿谀奉承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王爷,从前他封王扬州,便是此般夜夜笙歌醉酒。
忽而,他的余光瞥见楼下长街——女孩与长卿并肩而行,不知说了什么,伸手要去抢他腰间佩刀,长卿无奈侧身躲开,她却不依不挠。
那抹藕色衣裙在夜里很是惹眼,裙裾飞扬,笑意明媚。
“看什么呢?”贺元棠感觉身后的人有什么动作,顺着他的视线向上,二楼临轩的位置,殿下也在往下看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弧度。
“哦,殿下又潇洒去了,那我可要回去鸠占鹊巢。”她笑着作势要去抢他的佩刀,趁人闪躲时,转身跑入了灯火璀璨的长街。
转运使敏锐地察觉他神色变化,随即笑道:“小儿女玩闹甚是有趣,殿下瞧得上活泼可人的姑娘,今夜下官便安排送往殿下府上。”
“活泼可人,时日久了难免没了规矩,今夜本王已有安排,诸位大人”他举杯道,“慢饮。”
盛景行起身回了府宅,进入小院时,长卿面如菜色,站在门外。
“如今跟个人也能被发现了,回去可得好好锻炼锻炼。”
“殿下!”长卿顿了顿,“今日从寺中回来时,有一路人也在跟着,属下以为是太子的人,想要对小棠娘子不利,这才出手。”
贺元棠打开门,有些委屈地说:“殿下,是民女自己不当心绊倒了,长卿是好心,您就别惩罚他了,惩罚我吧。”
“你不是去找你舅舅了吗?去这么久,找到了吗?”
“舅舅要明日才回来呢,殿下,民女实在是找不到住处了,您就大发慈悲,再留我几个晚上吧,我保证不打扰、也不偷听。”她走过去拉住盛景行的袖子。
目光扫过二人,他道:“长卿。”
“属下在。”
“你这月月俸就作为她的房费吧。”
长卿:啊?
27. 盛景行
“嫌少了?那连着下月的一起。”
长卿抱拳:“不必了殿下,属下自知近日疏于练习,未保护好小棠娘子,实属罪过。长卿自请用本月月俸作为小娘子的补偿。”
盛景行满意地点点头,“准了,下去吧。”
“殿下…”贺元棠巴巴地看着他。
“再多话,这房钱就自己付。”
真是钱银非万能,但兜里空空,万万不能。贺元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殿下,民女想说的是,今夜殿下饮了好些酒,受风吹了是要头疼的,不如民女为殿下熬上一碗醒酒汤来?暖暖身子?”
话锋一转,她指着庭中月色,与他献殷勤。
“你还会做这个?”
贺元棠真是想瞪他一眼,莫不是喝多了糊涂了,自己原本就是做菜的,煮碗醒酒汤多大点儿事。
“略知一二罢了。”她低头笑笑,“殿下快些先回房中吧,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一些凉的。”
端碗进入他的房间时,盛景行墨发披散,一袭素衣,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卷宗。夜色微凉,晚风随着推开的门跃入,轻轻撩动烛火,落在他的发间。
她将碗放在桌上,发现这个样子的殿下虽少见,但也有几分好看。
盛景行看着碗中深红,抬眸看她:“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这可是独门秘方,殿下若是嫌弃,倒掉便是。”
盛景行放下手中书卷,拿起瓷勺舀起醒酒汤,眉头微皱:“若是有人派你来刺杀本王,你可会在本王碗中下毒?”
“可以呀,钱到位就行。”
她看着他眉眼弯弯,笑得狡黠。
“那有劳小娘子了。”
她摆手说不必客气,“殿下早些休息,民女便不打扰了。”
转身出了门,盛景行抬起碗一饮而尽,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神冷了几分。
卷宗上记载,昔年漕运牵扯出朝中贪墨之案,后巧遇皇子谋逆,一应证据被大火烧了干净,大理寺追寻多日未果。
大雪三日,将陈年旧事都埋没于冰雪之下,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干净。
冬去春来,有人往空中撒了一把盐,落在地上,渐渐融开了冰雪。
盛景行觉得胃中有热流涌动,旋即扩散周身。目光落在了卷中的几行小字上:
淮盐。
淮盐入京需走泗州、宿州、应天、陈留而过,他一路追查下来,沿途四处关口,藏着不少太子的人,也藏了不少他的人。
层层筛查,上等之物运抵京城,竟已是变了滋味。
若每途径一处关口,便筛走十分之一的高价淮盐,再参入便宜的池盐。一来二去,多出来的淮盐又进了谁的口袋?盐尚且如此,其他的东西呢?
京郊刺客、廖总管、陈酒监、泗州转运使…他一个个推算着一路以来遇见的人和事,在书卷上翻找勾画。
不知不觉地,天亮了。
贺元棠伸了个懒腰,从软塌上起身,收拾完毕走出了门。
没走几步,她好像想起些什么,转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长卿小哥,我出门啦。”
怎么没人回应?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好像长卿不在屋中一样,那便不怪她了,自己先走喽。
此时长卿正坐在屋檐上看着她的动作,点点头:“知道了。”
穿过来往的车马人群,穿过闹市,贺元棠又走进了普光王寺。
“咚咚咚,咚咚”
门开了,一个头发乱糟糟,身上带着酒气的人拉开门,探头出来。
“舅——”
“嘘!”这人把她拉进了门内,又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才放心的把门关上。
长卿坐在树上,好奇地打量着。
“你不是在家帮着阿姐做螃蟹么?什么时候跑去的京城?”
“阿兰姐姐被送到京城的一家酒楼里了,碰巧贺元毅进京赶考,我就跟着他一道去了。”贺元棠揪了揪吴爻的胡子头发,“我还没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在家里帮忙看病。”
“我这是出门行医,救死扶伤,你说说,你惹出什么大事了,躲到我这里来?”
“我给官家治病了。”
吴爻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没看清还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呃,就是好像…好像还治错了。”贺元棠尴尬地笑笑,被吴爻推出了门去。
树上的长卿见她怎么才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歪着头想了想,决定跟近一点听听,听到什么“无药可救”,什么无药可救?不会是官家无药可救了吧,那可完蛋了。
“你听我说完啊,吴爻!”贺元棠拍着门,“舅舅!”
一只手又把她拉了进去。
“呜呜呜,谁是你舅舅啊,我不认识你啊!”吴爻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怎么这样要掉脑袋的事情老是要找上门来啊。
“舅舅,你听我说,这事儿说来话长。”
“那不听了,不听了,你赶快走,就当我没见过你。”吴爻连连摇头。
贺元棠也蹲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饼塞到吴爻手中,“我说的是真的,这就是上次我为陛下治病时陛下赏的。”
吴爻看清手中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后,连忙丢回她怀中。“你怎么会为陛下治病?你这两下功夫,怎么敢让你给他治病?”
贺元棠大概比划了一下事件始末,吴爻倒在了地上。
在快要晕过去之前,他问:“谁带你入的宫?”
“宁王殿下。”
两眼一闭,吴爻还是选择晕过去。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舅舅,舅舅!”贺元棠爬过去晃着吴爻,又去掐他的人中。
“救救我吧。”吴爻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他怎么这么苦,怎么什么事情都要叫自己遇上。行医治病这么多年,能不能为来生积一些善缘。
心如死灰,吴爻还是坐了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她:
“螃蟹呢?可有带一些来?”
“有的,舅舅,有的。”贺元棠又摸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几片螃蟹的碎壳。
吴爻点了蜡烛,仔细地查看,又捋着胡子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得亏你遇上舅舅我了,若官家当时吃的是这种螃蟹,还有救。”
“那如果这个只是我从酒楼里拿的呢?”贺元棠小心翼翼地开口。
吴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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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一闭,他又要倒下去了。
“舅舅、舅舅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这个螃蟹原先是御厨从宫里带出来的,我一直养着,等到今年了才发现不对劲,当时官家吃的应该就是这个。”
吴爻:“你不要叫我,我想静静。”
贺元棠:“静静是谁?”
……
“小祖宗,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吴爻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胸中烦躁,“第一,御厨为什么要给你们带这个螃蟹?这我不管。”
“第二,这螃蟹是让人下药了,谁想做得这么隐秘?这我也不管。”
“哎哟舅舅,您就挑管的说。”
“第三,这毒虽是过了这么久,但是是慢性,病发不会这么快,一般会慢慢蚕食吃进去的人或者动物的五脏六腑,时日一长才会有所显现,螃蟹小所以几个月就看出来了。人的话要慢一些。”
贺元棠微微松了一口气。
“除非是有什么东西激化了它,不过你说是官家,官家比我的年纪都大了,应该是没有这个担忧。”
“什么东西?”
吴爻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我不是小孩子了!”贺元棠和他大眼瞪小眼。
螃蟹是在春天要繁衍时才让她发现的病症,如果按这样说,官家那边什么情况她倒是不清楚,不过……
她想起来,不久前,月杏姑娘…进宫了。
“舅舅!舅舅!您别晕了呀舅舅!”
长卿推门进来时,见到她坐在地上,托着一个乞丐酒鬼一般的人。“小棠,你没事儿吧?”
贺元棠看了吴爻一眼,扯了扯嘴角,对长卿摇头。
-
吴爻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间大宅子的屋子里。
好久没睡过这么软的塌了,刚才自己不是在地上吗?怎么觉得头有些疼,自己原本是想装晕的,哪里会真的晕过去了。
坐起身来,吴爻发现屋内还有三个人。贺元棠这个小丫头,没见过的少侠,和…盛景行。
昔日那位耀眼的少年,好像长高了许多,也壮了一些,不过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愁绪,眼下有些发青,想来是近日没怎么休息好。
揉了揉本就杂乱的头发,如果有选择,他真想长梦不醒了。
“草民见过殿下。”低头行礼,听见那位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
“舅舅认识本王?”
他将头埋得更低了,道是:“来之前听小侄说殿下在,草民睁眼见您如此器宇轩昂,必是殿下。”
眼底闪过几丝探究,盛景行伸手将人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舅舅。”
“元棠说您医术高明,慈悲为怀,云游数十载治病救人,从不收取多余钱财。民间有此般善人,当真是让景行佩服。”
“抬、抬举草民了。”吴爻双手接过他倒的茶,瞥见贺元棠在一旁盯着自己。
与此同时,院里跑来一个人。
“殿下——殿下不好了——”
长卿拦住那人,锤了他一拳:“怎么说话呢,我们殿下好着呢。”
接过信鸽带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帝病,速归。
28. 回京城
竟然这样快?
贺元棠看着他的面色不大好,问道:“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盛景行起身吩咐着“即刻回京。”
“这么快?”
“不想走的话你也可以留在这里。”
“走走走,自然是要走的。”贺元棠连忙拍拍吴爻,“舅舅快点收拾东西,有事路上说。”
“不是,”吴爻还没反应过来,院中的人俱散了,“我去哪里收拾东西呢我请问。我说过要去了吗?”
很遗憾的是,没有人搭理他。
“过分诶!欺负老人家!”
屋檐上的鸟飞了几只,啾啾喳喳的叫着。
几人回京路上,车行得飞快。堪堪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快到京城。贺元棠感慨着殿下的马就是厉害,套着车和人还能这样风驰电掣。
吴爻在车上晃得是头晕眼花,好久没有跟别人玩命了,他的老骨头都要散掉。
偏偏宁王殿下像个没事人一般,还在车上教贺元棠这小祖宗下棋。为什么棋子没有被马车颠飞出去?
“这一步该下这儿,对对对,这样一来你的这几颗棋子就能成一个包围之势,若本王在此处摆你一道,你便可以——”
话未说完,马车颠簸了一下,被勒停下。官道两旁的密林突然惊起一群寒鸦。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马车窗棂,箭尾犹自震颤。
“这、这。”吴爻脑子里闪过几年前的画面,与如今情景重叠起来,心中暗骂,“盛景行啊盛景行,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没好事。”
盛景行警觉地将手中棋子朝羽箭来处射去,反手抽出座椅下的长剑,挡在身前。
又从四方射来几支羽箭,马惊起前蹄,车厢随之晃荡。
“长卿——!”
一声落,长卿将缰绳解开,马长啸一声,越过层层箭雨跑了。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腰间一紧,他揽着她猛然跃出车厢,大氅在风中猎猎展开,如鹰翼般遮住她头顶。
“躲好。”
“啊?那我呢!”
吴爻痛苦,这两人是不是忘记车里还有他的存在了,无奈之下跟着跳了车,躲在山岩外侧的车轮后。
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手中寒光一闪,抵挡的箭转头没入树丛,远处顿时传来闷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殿下好像是会武功的?她记不清了,那些都是传言中的话,自见他以来,他从来是慵懒潇洒的贵公子,就是方才还与她执子言欢。
剑气纵横间,那双执棋的手,此刻竟握着长剑割开近身刺客的咽喉。血珠溅在他白玉般的脸上。
“盛景行,你果然没有忘记。”那刺客出招凶狠,直逼他要害而来。
他一手抵挡前方飞来的刺客,一手还护着她。
长卿与人搏斗着,间隙跃至车侧,把吴爻挡在身后。
吴爻感动,她不敢动。
见一支毒箭直取他后心,她惊呼出声,想要抽身去抵挡。却见一道绯色身影自山崖飞掠而下——
“低头!”
那人的轻喝与箭鸣同时响起。
一支翎羽箭竟在半空劈开毒箭,余势不减,将树后弓手钉在树干上。
绯衣女子挽弓立于车顶,箭囊中十二支翎箭次第离弦,每声弦响都伴着一名刺客倒地。
而后暗卫从后方将刺客包围,哪知那些刺客纷纷咬破口中之物,吐出暗血,倒在地上。
盛景行闭目微叹。
“多谢。”
那女侠摇摇头,扫视几人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分,而后离去。
吴爻搬开刺客的嘴查看,皱了皱眉,将人放下。
混战中,她看见他望向女侠的眼神,不是惊诧,而是某种深藏的……了然?她是殿下的侍卫?
盛景行丢了剑,靠在被打成筛子的马车上,大口喘气,“呼,好险,吓死我了。”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殿下好身手,多谢搭救。”
“啊?我吗?你看错了,方才是那位女侠救的我们。”盛景行摆手,“不知道本王的马还活着没。”
他吹了声哨子,只见那马完好无损地跑回来了,就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它只是去嚼了两片树叶而已。
盛景行也像个没事人一样,拍拍马车“本王这么好的车都差点打坏了,真是可惜,上车吧,还得赶路呢。”
暗卫将刺客都拖走了,吴爻跑过去跟人交流了几句,又回来感谢长卿,这才跟着上了马车。
日暮西垂,透风的马车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氛围,盛景行捡起棋子一粒粒数着,吴爻看他一眼,看棋子一眼,又看他一眼。
“殿下,方才那位女侠…是谁呀?”
“你们很快会再见面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贺元棠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她看向吴爻,吴爻与她对视一眼,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
她想起来了。
那日与舅舅回家的路上,也是遇到了一伙贼人,羽箭射穿马车,钉在她的耳边。后来有一位将军模样的人,从天而降,长枪穿云。
挑飞了多少人她不知晓,那将军是何模样她也没看清。好像被人用布蒙了头,和舅舅一起跳进了水中。
她中了一箭,那箭上淬了毒。又在水里泡了好久。
回家之后她大病了一场,烧糊涂了大半月,才捡回条命。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倒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脑海里残存着一位少年将军的身影,告诉她,不要被他们找到。
谁?为什么?
清醒后,她摸了摸自己颈上挂着的玉,母亲说这是祖上传下的宝贝,留着它有大用处,但是平日千万不能叫人知晓。
还好,玉没丢。
贺元棠坐在马车里,看着一如往常的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们如今可是往宮里去?舅舅可想到法子救陛下了?”
“唉哟小祖宗,这救人我也得先见上一见才好想办法呀,我看着就快到了,你先冷静一些,让舅舅也冷静一下。”
好吧。她泄了气坐回软垫上。
等到了京城城门外,马车又停了下来。一位眼熟的人不经通报,掀帘进入了马车。
环顾几人,他的目光落在盛景行身上。
“景行,怎么出去一趟成这副模样回来了,可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困难?”他瞥了贺元棠一眼,笑道“又是与这位小娘子一道去的么,你当真是喜欢得紧。”
贺元棠悄悄扯了扯吴爻,向他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颔首,目光从他身上移向案上的残局。
“你这车上倒是热闹,就是破了一些,这样,今日先乘孤的马车入宫,回头再叫人给你送辆新的来,可好?”
盛景行额头上浮着些虚汗,撑起身来谢道:
“皇兄真是思虑周全,原本臣弟还想着换辆体面些的车马再行入宫呢。”
“诶,”太子伸手替他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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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了以后总是念叨着你,孤说景行到江南寻大夫去了,这两日便能赶回来,让他老人家莫要担心。”
吴爻使劲忍住恶心,逼自己不去看那位虚与委蛇的太子殿下。
一行人进了宫,太医们仍是狐疑地看着为陛下搭脉的人。这人头发杂乱,衣衫褴褛,怎么敢入宫面圣的,莫不是哪里来的骗子。
“你是元棠的舅舅?这小丫头的手艺是与你学的?倒是有两下子。”榻上的人气息有些虚弱,咳了两声,被一旁的皇后轻轻按住。
“陛下见笑了。”
吴爻跪在地上为其搭着脉,暗道不好。
陛下这脉象虚浮,气血亏空,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先前问过贺元棠,她给的方子里并无相冲之物,就算先前被蒙蔽误判,也不该是如今的症状。
这老皇帝,一把年纪了还想着什么美人,莫不是想效仿前朝帝王,来一段人间佳话?只怕是被人坑了都不知晓。
吴爻一边想着,一边看过满头是汗的御医给的方子。
可恶啊贺元棠,要不是你这个小祖宗先给陛下瞧了病,自己可不想趟浑水。简直就是有人在给他做局。
等等,吴爻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好像真是被人做局了。
他皱着眉头,久未发言,一声呵令倒先打破了平静。
“来人!将此二人拿下!假扮神医招摇撞骗,欺瞒到陛下身前!”
吴爻:?我还没说话呢
“且慢且慢,”太子焦急地冒出来,走到二人身前跪下,“父皇、母后,此人是三弟特意从民间寻来的,先听听他怎么说,如今御医们也左右没有法子不是?”
“呵,这是连御医都入不了他的眼了,若陛下有任何差池,你们两人连着全家都得给本宫掉脑袋!还有你盛景行,整日游手好闲……”
“好了,好了,咳咳…”榻上的人拍着她的手,“行儿也是好心,莫要动怒。”
吴爻很想离开这里。
他长出口气,平静下来开口道:
“草民自知才疏学浅,比不得宫中御医,只是在民间行走多年,见过一些疑难怪病,陛下如今的情况,不敢保证却如草民所说之症,愿圣人先听草民一言,用此方加以调养,或可缓解。”
他写下一张药方,交与皇后。
皇后扫了一眼,递在一旁的陈太医手中。
“若陛下稍有差池,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像可汗大点兵似的,皇后指了他、贺元棠和盛景行三人。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请诸位大人传阅此方,若无问题,可由草民每日在诸位的监督下亲自熬煮汤药,为陛下服用。”
皇后点点头,看向贺元棠:“你也别给本宫跑了,从今日起就在宫中好好待着,陛下什么时候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出去。”
贺元棠心里叫苦,但这事好像确实是自己的锅,还未应下,身旁的人开口了。
“母后,她一位女子又尚未婚配,孤身住在宫中,不大合适。可否…”
“本宫倒差点儿忘了你,近来陆大人忙于春闱,你的课业可是落下许多?多次擅自离京,险被奸人蒙骗。好好在府里反省反省吧。”
“母后…”太子正要开口说什么,官家被众人吵得实在头疼,摆摆手让众人都退下。
“行了行了。朕看难得这小娘子与行儿能说得上话,就让他把人安排好是了。”
“陛下,您这不是…”皇后看向二人。
这不是正遂了他们的愿嘛。
29. 马车内
盛景行等人拜过帝后出了殿门。
“多谢殿下。”她小声说了句。
“嗯。”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下。
悄悄瞥了他一眼,这人眉心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默默地落在他身后半步往宫道走去。
她总觉得殿下走得越来越慢了,脚步有些沉重,好几次与她并肩。
暗暗伸手扶了上去,他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颈间冒出点点细密的汗珠。
殿下怎么了?
她飞快地回想着一路发生的事,才踏入马车卸下帘子,盛景行捂着心口,一口血吐了出来。
“殿——”话未出口,见他撑在膝上的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忙摸出手绢来替他擦拭。末了,撩起袖口搭上他的脉搏。
中毒了?算时间…难道是今日遇见遇见的刺客?那时候他竟然受伤了么,脑子飞快地转着,眼神也不禁四处乱瞟,殿下身上该是没有伤口才对呀。
胡乱之间却对上他的目光。
“怎样,小神医,本王可还有救?”他唇间已褪去血色,平稳下虚浮的气息,眼中有些迷离。
“殿下受伤了何不早些说出来?到底伤在何处?彼时舅舅与我都在车中,何须强忍至现在。”
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但支撑不稳身型,他重重靠在车壁上。
“你当真想看?”
车轮辗过青石板发出的响动掩盖了车内压抑的声音,长卿派人回去换了新的马车,稳稳地驶向王府。
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竟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胡言乱语。
“皇兄若见我如此模样,你们还能逃了干系?”
贺元棠长叹一声,抬眸看他:
“是,民女思虑不周了,今日多谢殿下。不过殿下是真的中毒了,如今舅舅还在宫中,民女也在殿下的马车上。殿下不为自己,就当为我们能够见到明日的太阳,还是谨遵医嘱,早日解毒好吗?”
指了指腰间,他笑道:“那就有劳小神医了。”
那双修长的手上,生出几根分明的青筋,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盯着他手指之处半晌,咬咬牙,她还是伸手扯了他腰间的衣带。
手却被人握住,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马上到王府了,有府医会方便一些,劳烦小神医再帮本王演一演,可别让人瞧出本王受伤了。”
殿下真是求求您了,有病就早点治吧,您不想活的话,元棠还想活啊。
夜幕之下,角门无声开启,马车径直驶入了王府,杜衡提了药箱早已候在屋中。却见一个白玉般的小娘子扶着盛景行进了门。
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她搀着他避开巡夜的侍卫,冷月引着二人沿着回廊暗处行走。
他的身子与呼吸愈来愈重,血腥气混着冷汗,浸透了她半边衣袖,偶有夜风掠过,撩起他的衣袍。
“再坚持一下…”她声音压得很低,感受到指尖的凉意。
终于步入内室,冷月关了门守在外面。他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榻上。烛火被风搅动,映在二人的脸上。
杜衡有这么一瞬间觉得,小殿下好像不需要自己了。
“杜衡,愣着干嘛。”
“属下在。”
杜衡连忙为他搭脉,转头道请她先避让。贺元棠打算说点什么,见此情景还是默默地退出了内室。
冷月余光撇了她一眼,道:“夜里风大,贺小娘子请移步茶室。”
“冷月公公,殿下他…”
摇摇头,冷月低声回答:“殿下爱逞强,常有的事,不必太担心。”
王府寂静,远处的宫道却有人乘马车而来。
“殿下这次又忍了多久?再这样下去,就是属下也救不了你。”
打开药箱,铺了针卷,杜衡三两下解了他的外袍,照着烛火一寸一寸地细看。
“不是,”榻上的人笑道,“我这次没伤着,不过力使得大了一些,许久没练过,上次的伤口崩开了罢了。”
杜衡不做声地挤着伤口中流出来的血与脓水,疼得盛景行咬紧了牙关,也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属下看那小娘子甚是担心你。”
额头上坠着汗珠,他还有心思调笑:“担心本王的女人多了去了。”
“能进内院的倒是只有两人。”
“你…”杜衡不经意加重了手里的动作,堵住了盛景行未出口的话。腥甜的气味充盈了整个内室,烛火方才止息摇摆,这时,又有人叩响了门。
“殿下,太子来送马车了。”
他强撑着起身,唤冷月更衣。
“你先找个地方躲一下,我去会会皇兄。”
“我这才包好的药,可当心着些!”杜衡没好气道。
才换好干净的衣裳,远处已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太子殿下这么晚还来寻殿下呀,殿下在后头呢,已经叫人去传了。”院中响起公公的声音,愈来愈近。
冷月忙开了内室的门窗,盛景行抓起染血的衣裳塞入柜中,才赶到外院,那抹亮色就出现在眼前。
“你看你今日走得太快了,皇兄才叫人去调马车,回来你就不见了,这不,皇兄只好亲自给你送来了。”太子呵呵笑着。
“哎呀,听说你把那个小娘子一起带回来了?你这禁足…诶不对不对,你这在府里好好休息的时间不正好可以解解闷。”
太子拍拍他的肩,眼神在内院打量着,“许久没到你府上,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孤出不了京城,还劳烦你四处去为父皇找大夫,辛苦辛苦。”
盛景行请他进屋坐坐,太子摆手:
“诶不必了,孤就是来给你把马车送来,上次父皇病了就是你找的那个小娘子瞧好的,孤相信你,这次若能治好父皇的身子,你又是大功一件呀。”
院中灯火通明,扫洒服侍的下人也都各司其职,就是那端茶倒水的丫环也娇俏可人。就算让他禁足府内,莺歌燕舞,也是秀色可餐。
想到东宫诸事皆是由母后掌控,他兀的竟有些羡慕起来。
只是风中好像夹杂了几丝腥甜,太子朝风来的方向看了看,问到:“诶,怎么没见与你回来的小娘子?”
“一路快马加鞭回京,她有些累,回来就先睡下了。”
太子点点头,“上次孤送你的几位美妾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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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行笑到:“皇兄真是投某所好,几位美人环肥燕瘦,俱是花中娇客,怎能不喜?”
“如此甚好,三弟在府内修养,有美人作伴,皇兄也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孤先回宫,三弟,好好注意身体。”太子有意无意地,将最后几个字咬得重了些,笑着与他告别。
内院书房,贺元棠与杜衡大眼瞪小眼。
“先生是殿下府上的医师?”
那人轻咳一声,“…准确来说,并不是。我与殿下萍水相逢,恰巧在京城,便来看看他。”
杜衡实在摸不准盛景行在想什么,前些日子路过宿州,被他绑到京城来,要帮他查什么螃蟹的事情。
此次若非他找到了吴爻师兄,只怕如今在宫中住着的就是自己了。
自己只是个用毒的人呐,哪里想要去管他们皇家的勾心斗角。逍遥天地,做只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儿,多么自在。
从前师兄可是九死一生才从那高门之家逃出,可怕呀,可怕。
杜衡看着眼前这位自称是吴爻侄女儿的小丫头,倒是有些好感。宁王殿下重义,但帝王之家终是薄情,师兄啊师兄,你再不喜欢,又有何用呢?
师父说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你再想逃避,也还是叫两位贤侄先后踏了进去。
“你喜欢宁王殿下?”出于道义,或者说好奇,杜衡决定开口试探试探这小丫头的心思,若是真的喜欢,宁王殿下确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他可以去吹吹师兄的耳边风。
若不喜欢嘛,那样最好,待师兄从宫中出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皇帝老儿的病不就那点事儿嘛,以师兄的能耐,治好他那可不在话下。
“啊?”贺元棠看着眼前这位眼里冒光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殿下?
若说喜欢,那边是骗了人,自己早有心悦之人,可与殿下相差甚远,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殿下虽也是长身玉立,但羸弱了些,浪荡了些。
若说不喜欢,自己与殿下演戏的事究竟有几人知晓?他是来试探她的,还是真的想知道?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殿下对自己那确实没话说,若是心里没有挂念之人,她想,自己应该也会喜欢殿下吧。
无论如何,就先说喜欢吧,一来这位先生与殿下关系极近,许是会告诉他。二来殿下又伤着,总不能叫他伤心了。
“喜欢。”她轻轻地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殿下吧。”
杜衡大笑:“这小子估计也这么想。”
转身出门的步伐有些轻快,也有些幸灾乐祸,等见到师兄,他一定要告诉师兄,“吴爻你完了,你亲亲的侄女也喜欢宁王殿下”。
看来这闲云野鹤的日子,只有自己能过喽。
盛景行送走了太子,踏进内院。见杜衡眉飞色舞地走过来,见到他敛了神色。
“何事?”
“殿下出去这趟可还要紧?”杜衡打量着他的神色,与出去时无甚变化,想来应是无事。
方才已排毒换药,他底子本就不错,此次未添新伤,只待伤口愈合便无大碍。杜衡思索片刻,今夜将所需药方一一整理,明日交给那丫头,自己就要功成身退了。
下一站去哪里呢,去找师兄吧。
30. 换药中
永安十年,四月。京城
晨光像一池春水,轻轻地漫过王府黛瓦朱栏。微风撩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海棠树上打盹的鸟雀。
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露珠,穿过回廊,她抱着药箱叩响了内室的门。
“进。”
声音轻轻的,没带着任何情绪。
与院内啼叫的鸟儿绕在一起,被朝阳染上几分暖意。
天还未亮时,杜医师留了殿下所需的药方,和一句口信,飘飘然地消失不见。让她给殿下换药么?他那样连受伤都要强忍的人,会愿意叫她看见?
廊柱后,长卿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杜衡叔又不辞而别,把摊子都丢给小棠,会不会叫殿下生气?
“生气?他到时候还得感谢我呢。”
早晨杜衡的笑声却还回荡在耳边。
“吱呀”一声,小棠已经进了门。
室内的血腥气味已经散了大半,复点上了他平日喜好的熏香,眉目间淡淡的,披着赤色的衣裳,与腹间点点渗出的殷红倒是怪异的相衬。
卸下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倒生出几分清丽的俊美。殿下是很好看的,光是这张脸,就不怪有那么多女子心悦于他。
说来也怪,昨日宿在后院,未见着从前听说的什么夫人姬妾,不是说有十来个么,难不成都喜欢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来走动?
还是真如话本中写的,殿下是在为心上人守节呢。
“杜衡呢?”
他开口的声音有一些干涩。
“杜医师昨夜教了民女上药的手法,今日让民女来为殿下换药。”她低头一件件将药膏白布取出,听他清了清嗓子,取杯倒了温水递在他手上。
“是他派的,还是小娘子自请要来的?”
贺元棠接过杯子的手悬在空中,抬眼撞进那双狡黠的眼睛。殿下就算是受伤了,也还是这样自恋。
“那自然是民女自请要来的,这样好的与殿下相处的机会,哪能不争取呢?”
她听见笑声从上方传来,绷着白布的腰腹也随之动了动。
“就这样想与本王好好接触?”
“嗯。”她点点头,小心拆开层层白布,用棉花蘸了药水轻轻涂抹。
只是这些伤口深深浅浅,不像箭伤,反而像是剑或者刀穿刺、划破的口子,尤其是腰侧较长的一条,她分明记得那日自己就是被他护在这侧,哪里会伤成这样。
更怪的是,她从前与舅舅出诊,也见过三两富庶人家的子弟,既不用务农劳作,也不必下河捕鱼,多是心宽体胖大腹便便。就连贺元毅那样的读书人也不过只算得上是匀称。
这位平日花天酒地养尊处优的王爷,衣袍之下,居然有几分精壮魁梧。为他涂药时,指腹隔着冰冰凉凉的药膏,还微微发硬。
难道殿下背着大家偷偷锻炼?
“愣着做甚,看本王看傻了?”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格,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半边脸上,眸子泛着琥珀色的光,眼睫半垂,随着呼吸上下微微颤动。
贺元棠猛地回过神来,手中的药瓶险些没拿稳。忙摆出一副得体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对着盛景行“嘿嘿”干笑两声。
“怎么?盯着本王的身子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感想?”
感想?看就看了,还能有什么感想,不敢想、不敢想。她暗暗摇摇头。
“殿下这伤不算新,看着已经快好了。”
盛景行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行了,你下去吧。”
她犹豫二三,还是问道:“殿下,我舅舅那边情况如何了您可知晓?民女什么时候能回满庭芳去?四月月丹姐姐的演出可还看得到吗?”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看演出?三个问题问了宫里,问了满庭芳,为何不问他怎样了?不对不对,自己在想什么东西。
盛景行叹了口气,“本王今日还未踏出过这间房门,既让你在这住下,安心便是。待宫中有消息,长卿会去告知你。”
“至于月丹…”他顿了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唯唯诺诺地应下,收了药箱退出门去。其实她想问问楼里的状况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自己影响?好久没见到苏掌柜、月兰、月桂她们,想让她们不要担心。
长卿见她前脚出了门,低着头看不出情绪。
方才宫里倒真传来了消息。
吴爻与太医们看了药方,这些老东西讲道理那是头头是道,各种病症名字信手拈来,真正见过的病人却是屈指可数。
要他说,宫里宫外的这些贵人整日吃好的用好的,不热不冷,不疾不苦,哪里会有多少疑难杂症。
风寒腹泻最为常见,偶有一两例跌打损伤,年老一些的官员大多告老还乡,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多少怪病。女眷生病、妊娩等事也多不会请男医师相看。
那不如分一点医者到民间医馆坐坐诊,到各家各户看一看。
挑过药后,他在火炉旁日夜守着,终于煮好了一碗,由太医、内侍试毒之后呈给陛下。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纵然是天潢贵胄,遇上病了,也不能一夜就好。
自然也不能一夜就坏。
小棠虽是半路与自己学医,到底聪明,上手极快。他认为她说得不错,官家的吃食里被人动了手脚,点点蚕食,而后一夕致命。
先前师弟倒是说自己到了京城,改日不知可有机会见上一见,那厮与师父学的是毒,可有些见地。
不过吴爻想不明白一点,如今太子形势大好,仅剩的两位皇子里,瞧着盛景行也不想争这个位置,皇后一族势力强盛,何必多此一举,给陛下下毒?
这皇帝老儿又不是能长命百岁,天下江山迟早交到他们手中,急于一时有何用。
只是他也不大喜欢太子,这人面上瞧着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温和雅量,说实话,还真比不上从前的宁王殿下。
不过那事之后,盛景行确是受了太大的打击,吴爻突然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宁王啊宁王,这条路上,或许你就差了一些母族的力量吧。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皇位谁坐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谁坐这个位子有多大的关系呢,一天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足够了。
吴爻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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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站在殿中,等皇后喂完一整碗药的时间,仿佛比自己熬这碗药还要久。
大殿中异常安静,连殿外也没有鸟叫。袅袅熏香钻进他的鼻中,分分都是金玉的味道。吴爻暗自算着香中的药草、兽材,得够自己一年的饭钱了。
“吴医者是吧?”榻上的人咳嗽两声,唤他名姓。
“草民在。”
抬手屏退了旁人,明黄衣袍之人叫他上前说话。
“陛下,此人狡诈,莫要单独留他呀。”皇后开口劝道。
哪有当面说人的,真是的,你才狡诈,你全家都狡诈。吴爻心里暗暗对道。
“无妨,殿内殿外有这么多高手在场,吴医者慈眉善目,哪里会害朕。朕想与他说说话,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而退。
帝王端坐在塌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人。蓦地,笑得和蔼起来。“你是贺元棠的舅舅?平江人士,常年在江湖行医,颇有名望。”
“是、是。”
“这几句话,句句属实?”
四月回暖的天里,大殿还烧着地龙,方才进来时还感觉有些热,现在却生了一阵寒意。
“不太有名,草民就是一介江湖郎中、罢了。”
榻上之人指了指一旁暗色木椅,让他坐下,慢慢说。“那其余几句话,句句属实咯?”
喉头动了动,他拱手:“句句属实。”
“你知道欺君是什么罪过吧?”
吴爻冷静、吴爻,你说的都是真的,哪句不对吗?没有吧,舅舅、他也没问是不是亲舅舅啊。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再惊讶就好了、吧。
“草民也是、也是今科探花…贺元毅的舅舅。”
那人爽朗的笑起来,笑得有些咳嗽,拍拍他的肩:“哦,朕的探花郎啊,你还不如不提他。那小子被放到西边做官了你可晓得?”
吴爻感觉有一滴汗顺着脖颈滑了下去,准备跪下:“陛下恕罪、恕罪!”
“不必不必,吴医师那可是杏林高人,朕还仰仗着你好好为朕治病呢,”他啧啧道,“你们叔侄三人,倒是都有些本事。”
暖和的大殿中,他愈来愈觉得冰冷。当吴爻以为这事就此翻篇时,官家又开口了。
“朕听说你看病从不收药钱?可有在哪里任过职?医馆、府邸?哦对,好像是有一家,姓什么来着…姓谢?可是姓谢?”
瞳孔猛然收缩了一瞬,听见这个字后,他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上位之人满是疑惑和关切的神色看着他。
“吴医师,你怎么流汗了?可是这殿中太热?”他笑着说,“朕年纪大了,身子不大好,你瞧都快到夏日了,还要烧着地龙才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缓解缓解?”
吴爻确实是流了些汗,但不是热的。他努力分辨着眼前的帝王在说些什么,“陛下身子有些寒,可以吃些温和之物。”
“哦,朕先前的确爱吃些寒性的,像蟹这类,陈太医说要少吃,是也不是?”
吴爻抬手擦了擦汗,点头:“正是、正是。”
“朕明白了。”他指着另一处小门,道:“朕突然想起来,有一个人,想见你。”
31. 杏花天
吴爻心下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杜衡一袭白衣,毕恭毕敬地拱手向他行礼。
再回首时,层层帷幔后的人,远远朝他投来一笑。
“师弟?你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道。
“师兄,几年未见,你这治病的手艺怎么不见长啊?是不是偷懒了。”
偏殿的门关上了,吴爻叉着腰指着杜衡:“你快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事吧,说来话长。”
“装神弄鬼的作甚,不能长话短说吗小杜衡?”
……
“父皇没说别的?”
日头微微有些晃眼,盛景行指尖抚过腰间新换的白布,不知是阳光还是什么,在上面留下几分余热。
长卿摇摇头,派去的人只说吴爻给陛下熬了新的药,陛下喝完后留他下来单独说了会儿话,没有苛责也没有赏赐。
“窗户开那一扇吧,有些刺眼。”
盛景行撑起身子,从一侧的柜子里抽出一封请帖。
“过两日把这个给她送去。”
长卿笑着接过,道:“殿下对小棠娘子真好。”
“是本王苛待你了?”
“哪有?我们殿下那是礼贤下士爱民如子,向来是出手阔绰,殿下到哪去长卿都巴不得随侍左右。”
他低笑一声,“什么时候学的这些,自己去冷月那里把月钱领了,省得何时又说本王对你不好。”
“多谢殿下!”
长卿笑嘻嘻地出了内室,自家殿下除了有时候嘴硬一点,哪哪都好。
分明早已准备好了要让小棠回去,又不肯亲自说,那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自己帮他一下咯。
春阳懒懒地爬上飞檐,厢房前的海棠开得正艳。
粉白花瓣上的晨露未干,沉甸甸地压弯枝头,被风撩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落进草丛。
殿下透过窗棱,正好能看见这株海棠。
她途径此处,仰头望向繁茂的树梢。许是因为名字里带了一个“棠”字,她对海棠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
殿下在院子最好的地方种下了一株海棠,不知是过了多少年岁,生得这般繁华。
有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
月桂说她在贵人府中认识的好友,海棠。
殿下与月桂都曾做客谢府,他的心上人亦是久病难医,如此说来,海棠应该就是传闻中殿下心悦之人。
一片花瓣飘落在她身前,贺元棠伸手恰好接住了。
摩挲着微微湿润的花瓣,她倏然笑了笑。
世间巧合的事太多,有执念的人也不少。单凭一双眼睛一个名字,将他人视作故交,既是骗人,也在欺己。
不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将花瓣轻轻放入土中,她再看了看这株海棠。
海棠姑娘,若我能早些与你相识,若我能将你治好,这世上便会少一个执念深重的人吧。
复而,她又摇了摇头,若你真是谢府的小姐,或许在家族最鼎盛的时候离开,也是一种祝愿。
眼见高楼起,眼见众宾欢,不必见楼塌鸟兽散。
刚回到屋中坐下,贺元棠想着要不要去找些事情做。
如今没有酒楼做事的工钱,等能够回去的那天,万一小气鬼殿下又让她交房钱怎么办。
舅舅啊舅舅,你一定要靠点谱啊。
正想着,有人叩响了门。
“小棠,是我,长卿。”
“可是宫中有消息了?”她开门让长卿进屋说话。
长卿站在门前,并未踏入。掏出两样东西放在她手中。
“宫中无事,你且放心,就当作是在府里休息休息。”
“那我可是应该给苏掌柜报个平安?”
他点点头,“你瞧瞧这是什么。”
赠郑清婉小姐的请帖和…十两银子?
“郑小姐念着小棠娘子上次救了她,特地送了帖子来,这不是月丹姑娘后日就要登台演出了。”
“我如今只怕连王府的门都出不去,哪里还能要别人的帖子,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人家也不能去。”
长卿挠挠头,“殿下说,既是郑小姐盛情邀请,你去便是。”
花朝节与郑小姐接触时,还是听说郑大人要将贺元毅纳为赘婿入门。
也因这事,贺元毅被流派西边。
她是不喜欢郑大人的,不过郑小姐瞧着,倒是与她父亲不大相同。
郑小姐在贺元毅拒婚时为他求情,又让出一座难求的百花宴请帖给她。
便不会是郑大人那样讨厌的人。
“这银子又是怎么回事?”
“你忘了,殿下先前在泗州答应你寻医的酬劳。”
“那不是你的月钱么?”贺元棠掂量着那一袋重重的东西,“这我可不兴收。”
长卿正想点点头,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
其实方才自己不光领了这十两银子,也补领了被殿下“扣除”的工钱。
“你不要的话可以给我。”
“诶,殿下说赏我的那就是我的,我吃进去的银子可不会吐出来。”
长卿与她笑着。
风经过房檐,将院中花瓣片片吹起,檐上打盹的狸奴伸了个懒腰,把身子团进阳光里。尾巴尖摇了摇。
盛景行便在小院外静静地看着风起。
风也渐渐和煦,就要到入夏的时节。
小满这日,贺元棠“偷偷”溜出王府,到了满庭芳二楼的隔间。
那抹粉色衣裙的姑娘坐在桌边朝她招手。
“小棠,在这里!”
“郑小姐,多谢你的帖子了,真是客气,你叫我一声我就过来了,不必破费了嘿嘿。”
郑清婉笑着,“我知道苏掌柜的规矩,这花宴虽好,一座难求,便是楼中伙计也不能随意到前边来看的,你哥哥的事情,我还愧对于你们。”
“对了,叫我清婉就好,我父亲那边我已经尽力地劝说了,只是你晓得现下情形,你兄长怕还是得要吃点苦。”
郑清婉小声说道,“小棠,我是很想与你做朋友的,若是往后遇到什么困难,你就让人来找我可好?”
她听说贺元毅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在满庭芳,约莫是过几月也会登台演出,如若在此事上能够相助一二,也算是减轻一些她的愧疚。
“清婉,这些事情我懂得不多,但我知道并非你的本意,我不怪你的,哥哥和阿兰姐姐也定不会,你也很不容易了。”
郑清婉拍拍她的手,“那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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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就不说这个了,听说月丹姑娘有一手好绣活,楼中所有的绣屏都出自她手呢,你知不知道她今日会做什么呀?”
贺元棠摇摇头,这些日子她也不在楼中,并不知道楼中发生了些什么事。
只见月丹款款而来,指尖银针轻轻一挑,丝线便破开素绢,如同划动琴弦,也像拨开水面。
绣线不知是何所做,烛火萦绕下竟生出七色光彩。
她手腕轻旋,针走游龙,原本空无一物的绢面上,倏地绽开一朵魏紫牡丹,千叶肉红,花瓣层叠仿若渐次开放,夜露其上将坠未坠。
忽见她手腕翻转,绣面翻过,背后竟是一朵质若软玉的千瓣姚黄,尽展疏狂。
晚风将阵阵花香带到诸座,满座皆闻,满堂喝彩。
一屏双花,拈香入景。
而她身后的绣屏上,一位美人倚卧,睥睨群芳。
后来这幅绣品被送到了宫中,牡丹国色,赏赐给了陛下新宠的杏嫔。
月杏姑娘被召入宫那日,月丹曾发了很大的火气,屋里的茶杯都被摔坏了好几个。
贺元棠听人说她是嫉妒。
嫉妒昔日好友一朝飞上了花枝。而她还在苦苦钻营安身。
为什么只能是嫉妒呢?
就好比她欣赏清婉,旁人会说她是嫉妒。嫉妒她出身高贵,嫉妒她温婉典雅。
若是她说欣赏宁王,旁人就说她喜欢殿下。喜欢他出身高贵,喜欢他风流倜傥。
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何是这模样。
清婉说府里的家丁每月十五会到满庭芳来,她自己偶尔也会过来吃饭、看戏。若是她需要帮助,她都会尽力照拂。
贺元棠恍惚之间觉得,每月能找郑小姐看演出,似乎比与殿下一起看演出要有意思一些。
别过郑清婉,她钻到后院去找了月桂月桃。
“小棠可算等到你了。”
月桂一把抱住她,“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我们都很担心你。”
贺元棠嘻嘻地笑着,没提在宫中的事。左右转圈给她们看。
“好的呀好的呀,你看我都吃胖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听说你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没吃没穿的,可愁死我了。我和月桃都准备去抢你了。”
她笑笑,到底是谁和她们说的自己被关在哪里了?
“我要是被关在哪里,今儿还能来?你们放心好了。”
贺元棠拉住两人,“我想问问,这段时间厨房还好吗?我落下的事有没有人做呀,苏掌柜不会把我撵走了吧?”
“这个你放心,苏娘子换了阿福去后厨,你先前不是教过他一些么,他顶着呢。你与殿下那边在忙的事就放心去忙好了。再不济还有我们呢。”
越说贺元棠越是一头雾水,到底自己这趟出门的事被说成什么模样了?
但眼下看他们的反应,许是没有什么关系。
那便等宫中的事水落石出了,再慢慢告诉她们吧。
长卿催着她回去了。
“长卿,你们的什么‘禁足’都这样松弛的吗?前些时日陆公子好像也常常跑出来玩。”
长卿干笑两声,殿下让她留在王府可不是什么禁足。
不过是这些日子,不安分的人有些多了。
32. 思公子
王府某处。
盛景行打量着跪地之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室内微凉,他的唇色也有些发白,仍是恭谨。
“养君千日,也该用君一时了。”
“愿为殿下效命。”
抽出字条递与他,盛景行问这字迹可有差别。
“并无。”
拍拍肩,抽回字条,只留下一句“放心,本王已找到你的家人,眼下平安”。余音便消散在这重归于寂的地方。
盛景行掸了掸衣摆,步出暗室,方合上案头旋钮机关坐下。
一个身影便跃入房中。
冷月公公说殿下不耐暑,她便要了些食材,想着到厨房做缩脾饮,最是解热消暑。
她将冷饮放在桌上,一旁是信纸上已干的墨迹。
殿下在忙么?
彼时他正欲与行军秦州不远的江无咎修书,前月战事告捷,父皇犒赏边军,命他年中回朝领赏。
贺元毅被派去秦州做了判官,算着时日,许是到了。
“要给你兄长写信么?”
“兄长?他并未来信,不知如今可还好。”
盛景行抽出纸笔放在她面前,自顾自地端起碗喝了起来。“会写字的话,写完交给长卿吧。”
喝着碗中冷饮,约莫加了些乌梅甘草,倒是酸甜可口,解渴生津。
“你用王府的冰了?”
放下手中还清凉的碗,盛景行抬眼看向正在一笔一划写字的女孩。
“本王的冰可不便宜。”
笔触一顿,晕开一点圆墨,贺元棠不住地皱了皱眉,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小气?自己悉心照料殿下多日,居然这点冰都不许用,何况这水也不是她要喝的。
压下笑意,他撑着头道:
“本王这还伤着呢,你还做冰的东西。”
爱吃不吃,真是的。原本念着他放她出去看戏,这才献些殷勤。自己脾胃不好,多用酒食,这缩脾饮就是特地为他做的。
冷月公公早说过厨房的东西随便她怎么用,不领情就算了,不就是冰嘛,她给钱就是。
见着眼前人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盛景行有些纳闷,怎的今日就生气了?
入夏的王府并不燥热,几只常客鸟雀叽叽喳喳叫着,那阵风拂过案头,撩起宣纸一角。
隐隐约约能见“殿下”二字,微微扬起的信笺,好似也在撩拨他的好奇。正欲挪过砚台压住信纸,余光瞥见她又进了门。
“啪。”
一些碎银被拍在桌上,还带着她手中的余温。
“民女按照市价给您就是了。”她抽过信笺,“殿下也莫要偷看我的信。”
盛景行并未收下,看着她鼻息起伏,清了清嗓子,让她明日多做几份。
“好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看王府里的书吗,作为交换,你随时来书房找寻,若是没有合心的,就叫冷月带你去藏书阁里选,可好?”
末了,又补上一句。
“上次你问的那篇《九歌》,是第三层的第一册。”
贺元棠决定还是不跟这个小气鬼计较。将银子揣回袖带,径直走到书架第一列,目光扫过,拿下那本有些年头的书卷。
有一页颇为折旧,许是常常被人翻阅。她原以为殿下酒囊饭袋,不喜欢读这些古书呢。
指尖落在这页,细细读来,是一篇名为《湘妃曲》的诗。
她想着这书辗转多代,或许并非殿下所读,只是碰巧这页被人折了角。目光却落在一处句子上。
“思公子兮未敢言”[1]
既思公子,为何不敢言呢?
她若是喜欢一个人,定要立即让那个人知晓的。你不说,我也不说,那不是白白生出许多误会来。
贺元棠不自觉凝眉接着往下读,有几个字她不大认识,本想要问问小气鬼。
抬头时,隔着初夏柔光,却正巧对上他的眼。
说来不巧,她昨日无意间找到了一件东西。一件与殿下送她的衣裳相差无几的新衣。
不过这件衣裳更新一些,袖口没有被不小心划破的口子。
若非如此,她就要猜想这是特地从满庭芳取来的衣裳。
衣摆上绣着朵朵海棠花,原以为是他特意挑的图案。
贺元棠记得,在落雪的宫城回廊,他亲口说这衣裳很衬她。
摇头笑了笑,还真是特地挑的图案罢。
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银钱利益,为了哥哥的消息,答应与他演一场戏。戏幕起落,她只是台上客。
不动声色地将衣裳叠好,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
路过厨房,听见冷月公公吩咐厨子改日做些消暑的小食,殿下可不耐暑气。
仰头见月高挂,树梢似乎已能听见点点蝉鸣。殿下身子不大弱,只是常年饮酒,伤了肝脾,内热外冷火气难泄,做些缩脾饮许是不错。
捧着书走到案边,直直地看向他的眼。
眼里有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殿下,这书页里,夹着一片海棠花。”
她指着《湘夫人》的篇章,“不过有几个字我不大认识,是什么意思呀?”
-
日子渐热,吴爻照常为官家搭脉奉汤,殿中已罢烧了地龙。
“咳咳——”
一碗饮尽。
榻上之人突然狂吐不止,瓷碗从手中滑落,落在寝殿薄毯上发出闷响。
“陛下!”
“护驾!立刻拿下此人!”
吴爻还未反应过来。顷刻之间,殿侍鱼贯涌入,将一脸惊恐的他按在地上。
“好你个江湖骗子!果然是想要谋害陛下,把他给本宫压入牢中好生伺候!”
同样闻声赶来的,还有皇后。
“二郎,二郎你不要吓臣妾啊!”
她轻轻托起皇帝的头枕在自己膝上,焦急地看向陈太医。
“太医,你快些、快些看看陛下有没有事啊。”
陈太医连连点头,在未烧地龙的寝殿里冒了细汗。毕竟这吴爻给开的方子、煎的药都是他亲自过目的。
陛下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头上的帽子,包括他的这颗头估计都要从脖子上离开。
这一搭脉,汗便流得更多了。
到底是谁又给陛下下毒了!!!
陈太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就不该贪恋这个院署的头衔和收受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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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致仕回老家去不好么,这幅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
不像现在哭也来不及。
“回娘娘,陛下这是...”陈太医回头看了地上的吴爻一眼,支支吾吾。
“这是怎么了?你说话。”
“这是...又...中毒了...老臣失察啊!老臣一时疏忽没盯着,这厮就往里头加东西了啊!娘娘您看在老臣兢兢业业一辈子的份儿上就...”
话音未落,皇后抬手让人把吴爻和他都拖了下去。
“盛景行!把盛景行给本宫带来!他找的都是什么废物!”
吴爻眼见形式不对,大喊道:“娘娘,您把我二人带走了,谁给陛下解毒啊——”
有人捂上了他的嘴。
“太医署有的是人!陛下若是醒不过来,本宫扒了你们的皮!”
真是无理取闹的人啊。吴爻呜呜呜的发不出声音,盛景行,老吴就再帮你一次,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吴爻想着似乎有点不对劲,呸呸呸,只是不想见到盛景行,不是不想见到明天的太阳啊。
盛景行前一秒还在书房教她认字,后一秒就与她一道被带到了父皇的寝殿。
而偏殿那人,接过了字条悄然离去。
“盛景行,你毒害陛下,是何居心?”
盛景行面对气势汹汹的皇后是一头雾水,那眼神似乎比三岁稚童还要澄清。
“母后,儿臣就是有千个万个胆子,也不敢对父皇动手啊,这样大的帽子可不能扣在儿臣头上。”
“你休得无礼!你自己找的两个骗子,口口声声说为陛下好,结果呢,一次又一次地辜负陛下与本宫的信任。”
皇后指着他说话之间,太子也来到了寝殿外。
见他的三弟跪地叩首,语气平静。
“母后息怒,儿臣知父皇病重,母后忧心过度难免视察,定罪仍需铁证,哪能因为医者出自儿臣所荐,此等不忠不孝的罪名就要认下。”
太子步入寝殿,出言道:“母后已让三弟在府中休养,从未出门,儿臣还去探望过呢,这几日皆为母后与儿臣为父皇侍疾,哪里会是三弟下的手。”
“皇后娘娘,太医院众目睽睽,民女愚见,就是谁有心,也难以通过层层查验,将毒下到陛下口中。”
“你算什么东西?小贱蹄子,不要以为你长得像沈枝意陛下就会偏袒,她们娘俩也没一个好东西!”
沈枝意又是...?贺元棠想起来曾经似乎在德妃娘娘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她突然联想起来了。
海棠,是叫做沈枝意的女子的女儿,这位陛下又喜欢沈氏,他的儿子喜欢沈氏的女儿...
还真是专情。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思绪是被迎面呼过来的风,和一只突然出现的手腕拉回的。
没曾想皇后还会气急败坏,不顾母仪天下的端庄来打她。
只是盛景行握住了皇后的手腕。
“盛景行你到底想作甚!”
他依旧面色如水,“母后可是一代贤后,犯不着为了谁动手。如今父皇未醒,万万不是内斗使人讥笑,而是该查明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