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352章 通天塔 “不用客气,这里的书都可以随意翻阅,只是得稍微轻些,它们有些年龄不比我小。” 头发花白的老神父为两位访客打开窗户,外界光线久违地进入这处小教堂里唯一有锁的房间,照亮被蒙布覆盖的轮廓。 木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缝隙里散落着少许陈旧的谷粒麸皮。 “抱歉,灰有点大,很久没打开过了。”神父发出一连串咳嗽,揭开半边蒙布,露出数层堆满卷集和小袋碎石灰的书架。 “从那之后,就难有年轻修士来长驻了。没有足够人手的时候,这些反而会成为大麻烦,毕竟不懂知识价值的很多,但不知道书籍价格的人很少。” 他用布料一角擦拭书本表面浮尘。藏书老化明显,不过情况尚可,干燥开裂的皮革封面有手绘的圣像圣徽,大多用的缝合而不是胶粘,部分还贴了装饰性面板,适合长期保存。 对于只有一位老神父维持运转的村庄小教堂而言,这份收藏确实太大了,连保养都成问题。 “你们看吧,我先去后院摘些豌豆,晚餐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感谢您的慷慨。” 多米尼克向这位值得尊敬的前辈道谢,捂着鼻子慢慢掀开剩下半边蒙布,露出整座书架全貌。 事情比预想的更顺利,两人只是随便选了最近又交通方便的村庄教堂,没想到就碰上了一批那么丰富的收藏。 即便作为当初修道院与外界交通线附近的村庄,繁荣时期也不像该留下那么多纸制品的样子。对乡下小教堂而言,只有一本圣典的都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他们运气特别好,那就是本地教区风气如此、对此有特殊偏好,才会在藏书这种投入巨大、对传教效果有限的方面花费大量金钱精力。 当然,处于资金限制,这里大部分都不是购买的,自己手写的占了大多数,因此形制看起来相当统一。 不用多米尼克招呼,菲尔德就积极地扑进旧纸堆里翻找起来。 对于千篇一律的圣典和礼拜书,两人粗粗浏览略过,将目标放在修士业余记叙的文字内容上。 令人惊喜的是,这类内容还不少。天父都在帮助他们寻找报告的支撑材料,仅仅对书架第一层筛选下,他们就发现了几本可能符合要求的。 除掉两本逻辑哲学、文学相关的,其余都多少与修士在本地的生活经历有点关系。 有些甚至不能完全算作书籍,仅仅是个人手记,写了些传教和个人生活中的心得、备忘录。 关于天象的记录有限,且大都与农业活动相关,专门记叙雷雨的不多。 但细看下倒是找到了些其它颇有共鸣的内容,譬如注意到了本地特殊筐篾编织手法的不止他们两个。 在不同笔迹的书册中,多少出现过一两句对此的记录,提及这些样式独特的造物,以及其广泛的存在。 也不止菲尔德在提供帮助后收到了回礼,有时是顶编织帽子,有时是装满了野果的果篮。同样有人猜测过,被编织成螺旋状的图案在本地风俗中的具体起源。 “也就是说不止普利亚尔领有这种.这类东西?” “确实,而且还挺统一的。”菲尔德习惯性地想舔一口指腹方便翻页,考虑到手中文献的年龄,硬生生克制住了条件反射,改用指甲小心挑起下一页。 这本册子的原主人从另一个离得挺远的教堂搬来,发现两个不存在联系的半封闭聚落里,居然有着相当类似且复杂的编织手工制品。 作为好奇心比较强还有空闲的人,他在几次外出经过附近村镇的时候顺便留心了这事。 结果是教区中的绝大部分聚落,尽管口音和习俗差异显著,却都有着同类编织制品存在。 材料和用途各有差异,但在成品外观与手法细节上极为统一,甚至可以说就是一模一样。 他将其形容为“通天塔”。 就像那座直通天际的高塔崩塌后,每个碎片化的聚落都分得了一砖半瓦,随着长时间的割裂逐渐忘记了它的来源和含义,然而那块异常华美的砖石仍牢牢镶嵌在新建筑的地基上,无法去除。 之后关于此事的记录便不了了之,原因是在文盲率无限接近百分之一百的地方,不存在能追溯三代以上的信息。 有些家庭甚至往上追三代都不是原住民,是随领主搬来的移民,也不知从哪学会的,只觉得确实美观,于是当做一门手艺和某种庇护象征保留下来。 个人能力限制了好奇心发挥,记叙者很快就半途而废,徒留两位没看到后续的修士抓耳挠腮。 可惜这已经是最齐全的记录,大多数修士都和本地居民一样被崇山峻岭围困了大半辈子,全部心力耗费在了教义的本土化上。 往书架更上层翻找,书册稀疏了不少,材质朴素廉价,显然来自更早的年代,那时还是教会在此筚路蓝缕的阶段,没多少空闲。 “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可以作为备用的报告内容。毕竟罕见天象少见,本地民俗遍地都是,要写出点新东西容易多了。” 菲尔德踮起脚去够书架最上层,多米尼克一手帮忙扶着梯子,一手端着那本好奇心旺盛先辈的笔记阅读。 阴翳冷光随被吹动的书页起伏,简笔绘制的图案相当传神,很得那种涡旋形的动态感神髓。 注意力不由为之吸引,代入书写者,想象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书写,又是如何思考。 “为什么要用‘通天塔’?”碎屑般的灵感落下,他下意识抬头,只看到同伴搬动书本的扬尘,被室内外沟通的轻微气流吹动,旋转漂浮。 “确实挺形象的。” “我是说,它像不像一种指代。这些帽子、筐之类东西的形状,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会来自于更大、更统一的.” 话语戛然而止,思维停顿了,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形容脑海里的概念,那是某种大尺度时间空间上的统一,有形又无形地笼罩着群山。 只是想象,便在莫名的恐慌中,生出一丝对宏大的本能崇敬。 那种感觉又来了,它在高大的书架上游过,留下幻觉般的涟漪。 “别愣着,帮我接一下。”菲尔德弯下腰,把一本快散架的书递到眼前。 推书:《万国之国》 突然发现九鱼发新书了,而且是十字军背景的,这下不得不看了。 () 说起来,《圣者》是我最喜欢的西幻之一,甚至本书两个意识融合的灵感,也有部分来源于《圣者》里两个被绑定在一起的灵魂。 第353章 鳞 “这是什么?” 多米尼克接过那本书,古旧皲裂的皮革,石灰粉尘将封面染成枯骨般的浅黄色,入手却有种古怪难言的感觉。 像捡起一枚隐士蟹藏身的螺壳,寄居生物螯肢摩擦着内壁,悄无声息的振颤传递至皮肤。 似乎鞣制的皮纸又被注入了某种生命,鲜活的东西在其中缓慢流动。 掌指肌肉轻微痉挛,几乎要像甩开一条冰冷滑腻活物那样把东西丢出去,他努力克制住本能冲动,以最快速度把它挪到了桌上。 尽管如此,毛糙的动作还是让书本与桌板接触时发出了不妙声响,似乎是内部页面摩擦和装订线绷断。 “留神!”菲尔德心中一颤,飞快地从爬梯上溜下来查看情况,所幸外观上没有肉眼可见的损坏错位。 “这玩意年纪估计比我们俩加起来都大,还是孤本,再熬几年可以考虑放进古董铺了。” 他轻轻吹去表面灰尘,将书册放在V形书枕上,缓慢均匀地展开。 僵硬的书脊发出下一秒就要断裂般的呻吟,像被撬开的老蚌,包藏着某些异物侵入形成的东西。 “呕吼,我就知道是本笔记。”菲尔德不是没注意到同伴的迟疑,但他把那当做了对损坏孤本的担忧,“看看,我好像见到有为教堂募集石料的内容,真够老的。” 老到可以追溯到脚下教堂还是片新垦荒地时,只带了少得可怜行李和一本圣典的传教者首次踏足此地,枕着石头写下这些文字,封皮上留下粗砺表面的刮擦痕迹。 遗留在此的原因大概是记叙者身份普通,没有作为特殊意义文献送至大修道院收藏的价值。 不过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一些离题千里、更有个人特色的东西。 从比较简单或者说艰苦的条件看来,这是位独立传教士,并没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只是受到当时往边缘地区扩张的潮流到来,在修会处登记挂名,获得了形式上的许可。 本地新封的领主给予了有限支持,提供一处木屋、几袋粮食种子和尚未开垦的土地后便不闻不问——事实上这属于中上水平开局。 他需要自行学习本地方言、劳作获取生活物资,在能活下去的基础上,以陌生人与居民交流,分享有余裕的食物、帮助劳动。 随后是近十年的清苦生活。相较漫长的时间,期间文字记录少得可怜。 一开始他经常提到托人带走的信件,给教会,给领主,发现毫无回音后就不再送了。 拿农具的手在艰辛的劳作中,偶尔抽空记下一两笔关于生活技巧方面的心得。 得益于曾受到的少许医学教育,他用简单草药帮忙处理了些自愈率比较高的疾病,成功获得了一定社会地位,进而凭借文书能力成为领主与居民间的信息传递纽带。 到这一步,加上长期以来与人为善的好名声,传教士的威望已经不可动摇了,居民们将其视为聚落的一份子、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几乎没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情,包括某些很微妙的本土“风俗”。 就像海边的渔人会向想象中舞弄风浪的存在祈求平安和渔获,山民也会有类似行为,奇怪的反而是他花了好些时间也没完全弄清楚怎么回事。 教会以往遇到的异教通常有几种:多神教、自然或先祖崇拜、萨满信仰之类。 首先,情况显然没发展到多神或唯一神崇拜那么高端的地步,因为既没发展到出现明确的神灵和对应领域,也没有象征物存在。 因此笔者曾有段时间认为本地流传着某种原始的自然崇拜,可以简单地将自然现象解释为天父为世界设定的规则解决。 然而随着交流更深入,自然崇拜的猜测也开始站不住脚。 原住民根本不崇拜具体的自然现象或事物。人们对高山和云雾有着敬畏,认为其具有特殊意义,但似乎不认为其存在什么灵性,也从不祈求庇护和好处。 翻阅典籍后,他觉得应该修正思路,将其作为类萨满教看待,因为村庄中的个别人拥有更高解释权,被认为能接触到什么极为玄乎、比精神还飘渺的事物。 形式上来看,他们和萨满有一定相似度,甚至都会通过制作些东西,表现自己接触感知的结果。 但具体到这些东西上,又跟萨满教有了区别。 没有用以显示动物灵性力量的羽毛、皮毛、犄角,也没有模仿自然界声音的乐器。 唯一挨得上边的,大概是拥有着共同的、类似于图腾的形状,极其复杂而重复单调,被一遍又一遍地表现在他们所制作的东西中。 他将其形容为一种层次感、动态感很强的螺旋形。 多米尼克与菲尔德面面相觑,他们好像挖出了什么不该挖的东西。 虽说边缘地区皈依后遗留一些颇具本地特色习俗的情况十分正常,属于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认事实,但异教图腾仍广泛存在传播——哪怕含义已经被遗忘,也足够吓人的了。 这显然不是什么隐藏太深的秘密,教区应该对此知情且有意淡化过影响,最终形成了现在的结果。类似于填埋垃圾时草草堆了两铲子土了事,只要不到明面上就行。 当时而言,没有传教士会乐意看这种情形。他在自认为初步了解对方信仰形式后,提前打好了腹稿,找机会上门交流试探。 如果异教徒称自己能沟通灵体、与先祖交流,他就强调灵魂死后必然进入天堂地狱接受审判,不存在中间状态。 如果异教徒认为万物有灵,他就宣扬主才是一切的创造者,在创造时便没有给自然造物留下灵性。 一切已知异教崇拜和应对方式在《驳异教徒大全》中均有记载,宣讲过程也很顺利。 对方认真地从头到尾听完了宣教,没有反驳或打断,没有信仰受冒犯的愠怒,甚至还表示了对教义的不同程度赞同。仅提出了一点小小异议——您说的很有道理,但那确实不是您描述的样子。 至于具体什么样,几位受访者的说法都语焉不详。 他最后还是没能跟异教辩上一场,毕竟人无法向无形的风挥拳,教理也无法攻击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信仰转化进行得相当顺利,居民们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更系统化、有好处的教义。 只是那个螺旋、卷纹、涡旋,连名字都没有的形状,依旧时不时地在要被遗忘之际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像是一根扎进皮肤下的小刺,让他愈发在意,频繁走访已经被边缘化的原始信仰最后追随者。 他们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尽管提到“那东西”时很有表达欲望,但无益于改善贫乏语言逻辑能力和一些方言生造词汇造成的沟通障碍,传教士始终无法从中构建出一个具体印象。 零零碎碎的记录只换来了困惑,也许某个湿气很重的日子,他在受潮纸面上,用晕染严重的笔画,试图为长时间的思考做个总结。 笔尖在一处长久滞留,扩散的思绪和墨水形成深黑的斑片。 随即,无法遏制的错乱投影在纸面上,化为爆发式绽开的杂乱线条,没有方向、没有意识,如同被浓雾笼罩的迷失者崩溃狂奔,划去“云雾”,涂抹掉“天空”“失踪”。 但似乎又有什么力量牵引着笔尖,使线条彼此纠缠回环,形成浓密线团。 最深沉黑色的缝隙间,多米尼克读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词汇: “鳞片?” 意识自动踏出了一步,向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方向。 最近有些疲惫(◎_◎;),时间很碎,而且预计接下来还会更忙。 如果有对近期更新内容的看法和建议,欢迎在评论区里提出,读者的反馈对深夜窥屏的作者十分重要。 (`ω)ゞ 第354章 轻盈粉碎 “来,尝尝这个,我特地挑最嫩那批摘的,保准好吃。”老神父把湿布包裹的陶锅端上桌,给两位客人碗里各添了一大碗热汤,“怎么样,有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吗?” “感谢您的帮助,这些文献意义重大,会让修道院了解这片土地。”多米尼克舀起汤碗底的豌豆,往嘴里塞了勺,机械式地咀嚼。 白天刚摘的豆子脆嫩鲜甜,只加少许盐调味就足够出色,但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勺子在汤水里搅拌,磕碰碗沿。浮沫旋转着向中间汇集,凝聚成容易勾起联想的形状。 措不及防的眩晕袭来,让他一阵恶心干呕,好像被搅动的不是豌豆汤,而是头颅里隐隐作痛的软组织。 “年轻人,你看起来不太好。”神父及时扶起多米尼克上半身,免得他一头栽进碗里,“不赶时间的话,最好休息几天再去。 “走山路这事要不了一点大意,蒙特就是因为这件事过早离开了我们,那时我才来这没几年。 “全村人自发上山寻找了几天,可惜连遗体都没找到。” 神父摸了摸多米尼克的手掌和额头,凉得吓人,汗水细密渗出,皮肤湿冷得像从冰水里捞上来的鳝鱼。 很不好的迹象,从前有过类似表现的病人,大多是严重创伤和重病末期,生命随着身体内的温度流失,祈祷和药物都无从挽回。 然而与这位年轻修士对视时,并没有看到意识远去的淡漠神情,相反的,那双眼睛异常明亮。 透过它们窥探主人的思绪时,像透过玻璃窗户看到辉煌的火光。 那不是烛炬,是建筑的支柱梁木在熊熊燃烧。 而意识和身体的主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状况,正第二次尝试去够近在咫尺的水杯。 菲尔德及时代劳了,把杯沿凑到他嘴边,喂进两口温水。 “别……” 神父的劝阻话音未落,多米尼克就剧烈呛咳起来,用事实论证了随意给动作协调能力障碍病人喂食的危险性。 “抱歉抱歉!”菲尔德连忙道歉,不知是向同伴和神父,还是向多次强调过相关急救知识的某骑士团团长。 不过这阵呛咳似乎激活了身体调节本能,飙升的呼吸心率让面色迅速红润起来,不再像个从暴雨里冒出的湿冷鬼魂。 “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快返回修道院,那里有最好的医疗条件和一流的医生。”同伴的好转让人松了口气,但冷静下来的菲尔德立刻想到了更多。 突发急症时,在这个山村小教堂里和在野外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都没有处理能力。 应该趁着病情稳定,把人转运到能做进一步救治的地方。 “别理会那什么报告了,今晚借辆驴车,天一亮就走。”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能感觉到有不对劲的倾向在他们做出某个、也可能是几个错误选择后愈发明显。 即便再怎么迟钝,也无法对这一切装聋作哑、解释为纯粹的巧合。 修道院才是此刻最佳的庇护所,无论对躯体还是精神都是如此。 “不。” 菲尔德手腕一紧,低头发现多米尼克抓住了自己。 “去下一个目的地,我感觉我们快找到了,就快了。” “找到什么?” …… …… “找到破烂石材两块、废铜烂铁几件、水罐陶片一片,还有虾蟹半篓,可惜不能吃。” 库普卷着裤腿,站在冰凉清澈的山涧里。 没想到悬崖下山谷里还有溪流,在水里找东西的技能发挥上了用场,很容易就划拉到了不少久未被人类打扰的迟钝甲壳类,看着相当适合煲汤。 可惜这是在有“被影响”嫌疑地方。他顺手把篓子浸回水里,被生命奇迹眷顾的小生物们四散而逃。 篓子里只剩下零星几块疑似人造物的小东西,等着拿回去给工匠辨认身份。 伊冯那边的进展也不大,岸上只找到了两大块有人工劈凿痕迹的石材,也许是顺着岩壁滚到这,被剥了层石皮,坑坑洼洼,破坏得不成样子。 残骸可以证明确实存在被损毁的人造建筑,但想凑出个塔楼来还远远不够。 也许是建筑倒塌方向不是悬崖这边,所以坠落下来的部分较少。 可山顶和修道院内外也没有看到清理出来的废料,只剩座空荡荡的地基供人发挥想象。 伊冯硬是把石头翻了几圈,发现没什么特殊东西后,跳上去坐下暂歇,向同行修士提出希望听个新故事。 谁会拒绝这种要求呢? 何况讲点圣典故事属于修士职业习惯,他们很乐意向任何人重复一遍那些被背诵了无数遍的神迹圣迹。 这些故事多半有些过时了,说教意味太重,讲的是圣徒如何被怀疑,又在众人面前治愈疾病。 “有一人带着瘸腿的病患来,圣保罗定睛看他、抚摸他的患处,见他有信心,可得痊愈,大声说:‘你起来,两脚站直’,那人便跳起来,且无碍行走。” 库普把脸藏到篓子后面,发出隐蔽的嘲笑。 瘸腿的他跟着见多了,大都是断裂后复位不当,导致了愈合后各种异常。甚至可以隔着皮肉摸到异常的折角、膨大的骨痂。 圣保罗一句话的功夫,得把长错的骨头重新打断了、再接起来一次才成。 一想到天父拿着骨科锤猛敲瘸子坏腿的场面,他又有点绷不住了,但在场修士太多,笑太明显容易破坏同事关系,只能低头装作在水里翻找的样子。 但伊冯对这种剧情尚未脱敏,甚至听完后还能举一反三,提出类比。 “我导师也行。” 她亲眼看过克拉夫特如何仅通过“触摸”一个孩子的肘关节,就让无法动弹的手臂灵活如初。 这下修士们也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没人会因为孩子的看法觉得冒犯天父。 不过他们还是要纠正这个错误看法:“是的,克拉夫特先生医术高明,教会内也有耳闻,但凡人的力量确实无法跟天父相比较。” “主的力量能治愈一切疾病,使目盲者复明、舌结者开口,驱逐急症患者身上的高热,使失去生命的死者复苏,甚至平息大地上的瘟疫。” 这个确实没得说,而且别人还有圣典为证,伊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库普继续在水里翻找,后悔为了省时间没去庄园一趟、叫上在那驻守的两位修士。 冰凉的溪水泡得小腿麻木生疼,估计是要抽筋了,连他这个北方人都有点受不了,就近找了块高出水面的石头坐了上去,把腿从水里提起来沥干。 不过他似乎高估了临时座位的稳定性。根基不稳的石头带人朝一边倾倒,滚进了溪水里,险些压着左腿,再偏几寸就能把人送回修道院等待圣迹。 石头下方淤泥随水冲走,几片原本被压着的浅黄色物浮起,漂到了脸上。 “啥玩意?”库普捞起其中一片不明物,重量轻得有点反直觉,入手非石非木,各面有的光滑、有的粗糙带刺,像从哪碎下来的。 把东西翻到粗糙一面,发现粗糙感是多孔的疏松海绵样结构带来的。 看着像块碎骨头,但远比他接触过的骨骼要轻得多,甚至比敦灵地下墓地里,那些虫蛀鼠咬不知多少年的遗骨还轻。 克拉夫特倒是曾经提过,鸟类骨骼要比普通动物轻盈,可这形状和大小,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什么鸟能长这样。 而且不知是不是最近学多了解剖的后遗症,总觉得有点眼熟。 他站起身,打着哆嗦走到石块滚走留下的浑水坑边,里面还有不少类似东西,小片的正与泥沙合流,从腿边漂流而下,擦过皮肤时留下细碎轻盈的锋利感。 “来这边。”库普朝着岸上招手,补充道,“赶紧的,先抛个筛子过来。” 不知不觉除夕夜了,黑夜中的无尽之蛇在此祝福各位蛇年智慧无垠、灵感充沛!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身体健康! ('''') 第355章 高阶拼图 尽管岸上的人反应不算慢,那些零碎事物还是飘走了不少。 他们不得不拆掉两个篓子,做成一道滤网,用来兜住剩下的碎渣,并把水里的小东西一片片地收拾起来,放到岸边平摊的布匹上沥干。 凭着几块稍大些、但也不到半个手掌的碎片,库普终于找到了些勉强能辨认的特征。 毫无疑问,这些碎片确实是骨头。 至少库普是想不出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标准的致密表层、疏松内部结构,还有因为比较坚固而部分保留下来的关节面。 对外行人而言,这是些杂乱无章、准备捎回去顺手交差的废料,但对于一个正与解剖学生死纠缠、难舍难分的大龄入门医学生来说,这更像套看起来特别有挑战性的拼图。 随着打捞成果变多,布面上已经摊了不少体积尚可的碎片。依入门眼光看来,至少没有脱离认知范畴,够推测大致部位了。 念及此处,他在一旁坐下,试图给骨片分门别类,推测这东西是不是要找的目标,还是单纯凑巧被压到了石头下的什么倒霉动物。 从总体形态上来说,目前打捞上来的碎骨中,有一类占了不小比重。 它们碎得很严重,但可以从截面看出模样较扁,少部分稍长些的,带点弧度。 翻来覆去好一会后,终于在某个完好的侧面找到了浅浅的纵行沟槽,与骨骼走向基本平行。 这条不起眼的浅沟曾被提出来重点讲解过。它处于肋骨下缘,容纳着血管和某些重要结构,决定了胸腔穿刺时只能沿上缘进针。 库普伸手把分出的扁骨扫到一堆,布匹上顿时空出了大半。 确实是肋骨的话,正常人是绝对没能力也没必要把十几条形状雷同度极高、碎成小段的东西完整还原的,知道是什么就可以了。 “运气那么差?” 得是什么运气才能被这么大块落石精准命中,而且是砸中胸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石头砸得准是坏事,伤势比较重;大石头砸得准反而是好事了,痛苦比较短。 胸腔大概是仅次于脑袋的“第二好”,想必没几秒就结束了。 思考着的这会,修士们翻捡出了更多碎骨,看着块状外形,比肋骨好猜,大概率是脊椎中的几节。 肋骨和脊椎都有了,生物的体型已经能被勾勒出来。 即便有着误差,库普也有不小把握,能断定那应该是和人类差不多大小的东西,甚至可以说…… 【就是人】 有理由怀疑是只学习过《人体结构》导致的偏见,毕竟这骨头实在是太轻了,轻到好像一阵稍大点的风都能吹走,不符合既往印象。 他捡起每一块碎骨掂量,习惯精细操作的手准确地反馈着过于轻盈的重量。 从截面看来,表层的骨密质更薄,内部的骨松质填充完整,细看下会发现交织的小梁密度稀疏、生长排列却更规律。 假如把普通骨骼内部比做海绵,那这些碎骨内部就像晾干的丝瓜,是有几何规律的立体经络网,构成疏松而有弹性的新结构。 硬度上不如普通骨头,但柔韧性肯定更胜一筹。 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被砸中后还有可供分辨的碎片。 库普尝试召唤自己的同门来加入拼图行列,但伊冯并不回应,只默默使劲,宁可去把溪水里所有比人大的石头翻一遍也不愿意接手。 脑力劳动还是落到了一个人头上,库普认命地坐好,开始逐片比对。 沉浸工作时,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流逝。泥沙落定、所有可见的遗骨被筛完,布面上的骨骼也终于凑出了个大致轮廓。 所幸也没翻出更多的骨片,免于给本就工作量巨大的拼图工作再添难度。 成果依然残缺不全,但已经足够库普印证自己的猜测——半个胸廓骨架。 包括了主要来源于右半边的肋骨、碎成十几块的肩胛骨、以及一个肱骨头。没被压住的部分大概早就在软组织分解后随水漂走了。 不得不承认,即便缺乏专业知识的外行人看来,这也明显是人类的骨架。 “摔下来的?”这是库普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一位不幸的死者在塔楼倒塌时跌入山谷,又被随后滚落的大块石材压住,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抬头向上,山顶陡峭的崖线离他们所在位置有好一段水平距离,隔着因为光照不良矮小倾斜的小树林、岸边的砾石滩。 怎么也该在悬崖正下方发现这些才是。 枕着手臂,他在碎骨拼图边躺下,让树梢和灰蒙的云层占据所有视野,以同样的角度仰视同一片天空。也许死者瞳孔中最后凝固景象就是这样。 他想象着那时的场景。是什么让这个字面意义上骨骼惊奇的倒霉蛋躺到了溪水里,随后巨石滚落、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方式压在了身上。 但无论怎么比划,都好像差了点,无法使想象的场景与现实看到的骨骼断裂方式重合。 几位修士仍在水坑里翻找着,小心地用手划开底部淤泥,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们好像又找着了什么,短暂的讨论后,是一连串靠近的淌水声,一件黑斑间闪烁着反光的东西闯入视野。 库普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准备接下。 然而动作突然停住。无意间有什么被触发了,像凑巧把某块骨头按进了正确的关节窝里,严丝合缝、起承转合自如。 他感受着自己的动作,仰面伸出双臂,仿佛虚抱着什么。 对了…… 【抱着】 一段画面闪过。视野不受控制地在灰色、昏暗的混沌中旋转上升,地面不知所踪。上方有什么在等待着,而失重的身体选择抱住最近最沉重的事物,随之坠向深渊,连死亡恐惧都不能使双手松开。 他猛地打挺从地上坐起,被感同身受的绝望刺痛。 某些记忆被唤醒了,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乳白色光芒。全然不同的景象,感受却如此相似。 修士主动把那件反光的小物件递来,意外的不是什么邪异玩意。 只是枚圣徽,应该是银质的,圆环部分用料不足,受压变形严重。两片比例过于修长宽阔的翼展暗沉发黑。 第356章 当成功之母正年轻 “感染性疾病,历来是医学研究焦点所在,各类病原,不计其数。内外科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领域,决定了无数病患的临床结局、生死存亡,所以自古以来便有对抗感染药物的追求。 “昔弗莱明祖师取材橘皮青霉,静脉用药不过三日,病患高热即退,血象平稳。此后不到二十年,也是在土壤中,沙茨从先师瓦克斯曼分离放线菌属,以得链霉素治疗阴性菌、结核菌,效果显著。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谈论着传统姑息疗法,仿佛这抗感染药物,注定是医学会折戟沉沙之地。一年前,我从文登港南下,开始了器械制药研究,外科三大要素之二,遂被攻克。诊治方案更新之日,病患、同行无不欢欣鼓舞,可谓地利人和。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难道场地资金皆具后,形势竟至于一变,而要成为无法突破的困境了吗? “无论怎么讲,设备差距可以用其它手段弥补,优势在我!” …… “啊?我菌呢?” 原修道院二号仓库、现骑士团封闭实验室。 克拉夫特拿着玻璃培养皿的手微微颤抖,高昂的器皿造价有效抑制了颤抖幅度和频率。 还好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好些日子前,左右没等到异常情况爆发的骑士团长终于一定程度理清了日常事务,很大方地把修道院中最封闭独立的一块区域分出。 原本属于修道院高层私人财产库房的部分,现在已经成了实验室,用以安放些价值可能更胜一筹的玻璃和水晶仪器。 随着琳琅满目的仪器摆满木架,不希望闲着落灰的想法产生,新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 灵感可能来自于潮湿天气在果皮上看到的霉点,第二天的采购清单里就多了一大批各种肉类、鱼胶、骨头、小麦粉、精盐。 凭着比较简陋的生物实验水平、以及较为充分的厨艺知识,一份会在冷却后变成胶状的浓汤诞生了,富含微生物和多细胞生物都爱的成分。 然后刮取目标霉菌菌落,撒入培养皿,完成播种。那时他已经开始担心如何凭目前条件完成有机溶剂萃取了。 不过后续发展证明,萃取的事可能担心得有点太远了。 培养不能说不成功吧,只能说没有在希望的方向上取得成功。 比较安慰性地说,至少培养基制作得不错,成果艺术性也比较高。 里面旺盛生长的丰富色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本地和维斯特敏堡微生态环境存在高度相似性。 如果有位艺术家在这,想必能启发灵感,耗费大量珍贵颜料后作一副让库普看了会午夜惊醒的稀世画作。 幸亏这里没有艺术家,也没有库普。 后者早已领队下山,不知情况如何,估计一时半会难有太大进展。 克拉夫特愿意信任他,这位助手已经有了足够用于初步调查的经验,谨慎且知进退。 用负面的角度来看或许会显得有点怯懦,但对他将来可能会承担的工作而言,知道什么时候后撤三里地,要比无谓的勇敢重要。 肯定也难免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不过也无需太担心。 毕竟给配了伊冯。 想到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哪怕克拉夫特也会感觉轻松起来,精神振奋。当即决定把今天的文书工作分雷蒙德修士一半,留出自由时间。 除去实验不顺利外,他对新实验室还是很满意的。 空间充足、仪器齐全,大概只有莫里森教授还在世时的敦灵大学医学院可比。 不,即使是敦灵大学,也不会有如此大量的全新玻璃仪器。 成排白玻璃奇形罐釜码放在纯棉垫衬的箱盒中,也许它们也在好奇为什么实验的主人会成日观察肉汤,而不是倾心于复杂物性反应。 他的失败显然源于难度曲线过于陡峭。 正确选择应该是趁早倒了赤橙蓝紫齐全就是没绿的培养皿,洗手锁门去隔壁。 修道院旗下慈善诊所即将开门,得趁早给准备点压箱底东西,免得水平不如戴维五世的修士们除了祈祷和草根煮水外什么都拿不出来。 不过他要做的事情本质上和草根煮水也没啥太大区别。 把桌上两扎干柳树皮切碎了丢进圆底瓶,倒入高浓度酒精后,整瓶浸入温水加热。 作为天然药物,柳树皮里理论上应该富含可被酒精萃取的水杨苷。 含量不确定,没人教过也没看过。克拉夫特只熟悉工业产品和淀粉压片装瓶后的样子。 等到泡得差不多——当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差不多,只是瞪着瓶里的液体颜色逐渐变深,从淡黄色到琥珀色,再捞出冷却。 理论上这时水杨苷应该已经和色素一起转移到了酒精里。 下一步是过滤除去树皮,再继续加热蒸发部分酒精,进行浓缩,直到形成更高浓度溶液——别烧开了。 于是液体颜色继续变深,向棕色转变,茶渣似的可疑过滤不完全遗留物上下翻腾,像因为粗糙操作而忐忑不安的心情。 出于担忧,克拉夫特又用细棉布过滤了一遍,顺便往里加稀硫酸。稍多了点,但没关系,反正理论上就是需要酸性环境。 酸度合适后,溶液里就是水杨苷的水解产物——水杨醇了。 没错的话,根据某本医用化学有机章节课外兴趣扩展部分角落里的顺嘴一提,现在只要往里滴浓硫酸,氧化产物在酸性环境的溶解度很低。 就是那么简单,两扎柳树皮、酒精、硫酸,外加价值敦灵老城区一套房的玻璃仪器,接下来见证的雪屑样沉淀,就是传奇非甾体抗炎止痛药阿司匹林……的前体,水杨酸。 相比乙酰化的兄弟,它溶解度低、吸收差、味道离谱、消化道副作用强、抗血栓作用约等于零、刺激性大到可以拿来去皮肤角质,但强就强在现有理论条件下可完成。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操作水平仍和徒手控火的慰藉港蒸馏大师阿德里安神父存在差距。 “不对,咋没沉淀呢?!” 第357章 思孽 “是哪不对呢?” 仅留一盏油灯照明的房间里,阴沉背影重复着常人鲜有听闻的词汇。 些微火光蓄在衣物褶皱间,随书写动作游离聚散,在尖酸难闻的空气中散射。 说是书写,更接近于漫无目的地拖动,画出些不成样子的圈点符号,好让意识跟着笔尖挨个点过关键词,推敲每个细节。 记忆忠实地再次复述了一遍已重复无数回的内容: “萃取,水解,氧化……” 仿佛能永恒伫立的精神殿堂中,连印刷导致的字体掉色、无聊描黑的笔画都历历在目。 但确实缺了点东西。 起先他以为是最近日子太过顺遂、对负面状况耐受性降低,导致自己无法接受不可控随机因素导致的失败。 可在连续实验、复盘两天后,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可能有什么搞错了。 整个操作流程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需要严格控制。萃取可以多萃会、酸化可以再酸点,氧化可以按滴来,完全找不出错误理由。 然而反复调试后,结果始终不理想,唯一疑似出现沉淀的几次,产量也很少,少到很难从杂质中分出的程度。 他从头到尾地重新审视那页纸,直到确信它没有地方能够藏下一句未被发现的备注,可那只使得每行间的空隙都显得可疑起来。 直觉在意识中絮叨个不停——有什么被藏起来了,在某个眼皮子底下的盲点。 这感觉像松动脱落的金属零件,在脑海里滚动,一摇晃就发出令人烦躁的刺耳碰撞声。 他得找到那个零件。近乎有点偏执的念头支撑着意志,由日入夜。然而距离似乎并没有缩短,始终是根吊在马脑袋前胡萝卜,以典型的“就差一点”的方式驱使思考继续运转。 相比“是什么”,更该问的是“怎么回事”。记忆是怎么了,居然会无故出现错乱。 出于习惯性警惕,他在周围逛了一圈,但世界比熨平后抹了蜡的新纸还光整,没有找到任何来自更深层次的可疑影响。 这结果让他独自尴尬了好一会,有种做错了题目反怪桌子不平的输不起感觉。 幸亏没提前跟别人提起,否则脸可丢大了。 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眼看着诊所开门死线将近的克拉夫特决定再苦一苦雷蒙德,把自己反锁在实验室里钻牛角尖。 时间,宝贵的时间,确实换来了一些难为外人道的进展。能感觉到自己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能摸索到它模糊的轮廓。这也是他愿意大半夜还坐在这的原因。 浸取液中的柳树皮沉浮,等待进一步处理,但此刻已经无暇关注。 循着操作步骤,笔尖一路向下、复又回到起点处,轨迹在纸面形成椭长的圆环,一圈又一圈。 线路逐渐缩短,向内收缩嵌套,直至在中心处停滞,穿破被浸透的纸纤维。 双眼干涩朦胧,但又在向某点聚焦,被墨线构成的密集螺旋吸引。 克拉夫特皱眉俯身,看向其中,杂乱笔划中已无法辨认任何东西。但直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有什么触动感知的东西就在那里。 对照记忆,这个位置是萃取步骤中的酒精剂量记录,毫无特殊之处。 “嗯?” 就在确认内容的同时,那种感觉消失了。准确地说,是从原本的位置消失了。 它跳到了页尾,一块被整条撕去的位置,现在那里只剩下毛边和高长字母头部。 这不是什么难事,都不用去废纸篓里翻找,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自己在这留了什么,关于加热时长和温度控制的想法,因为变化太多、可能需要自制温度计被彻底放弃。 没等进一步思考,记忆中的文字再次失去了吸引力。 宛如富有意境的诗失去了韵脚、通顺的讲稿插入了不当用词,有什么东西从中被抽走了,同样的字词变得干涩,味同嚼蜡。 那种感觉并未消失,而是通过某种途径出现在新的位置,出现在了…… 【房间外】 克拉夫特无声地离开座椅,绕过错杂摆放的长桌瓶罐,反手拔出配剑,贴上门板。 远离巡逻路线的走廊里针落可闻,连只老鼠也没有。 直觉所指引位置的景象无所遁形。那是走廊的拱形顶部,前些日子搬入时刚清理过,拱券前后的蛛网灰尘扫除一空,显露出褪色的宗教彩绘。 那感觉在云朵样彩绘花边中流动,陈旧的颜料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因为时间太久显得白中泛灰,用绛紫色笔画勾勒的纹路不太自然。 并非为了体现云彩而有了纹路,反倒是因为要有纹路所以有了云彩图样。 角度一旦变化,图案当即翻转,成为刻意隐藏起的文字。 【那人正看时,他便被接上升……】 笔画顺砖石表面凹凸起伏,隐藏的文字纹路中嵌入肉眼难见的石纹,片片紧密相扣、挤压翻卷,在云彩间蜿蜒,连成状似无意的漫长脊线。 那种感觉,沿着图形笔画中似物质而非物质的途径,朝着黑暗深处蜿蜒。 在直觉中,它像抹了磷粉的飞鸟掠影;在感官中,它所在所经处并无活动事物。 门栓掀起,克拉夫特闪身滑出房门,快步追去。 高低不一的石阶、曲折回旋的道路,在脚下如履平地,从前方被抛到耳后。本能甚至在追逐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畅快感。 还能更快。 这么想着,步伐便更为迅捷稳健,像长了眼睛找到最适合的着力点。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踩在窗框上,勾着突出的滴水兽翻进上层窗台,在耶利亚受洗壁画前截住了它。 然而那东西没有遵循正常运动规律的意思,朝着相反方向跳跃了一段距离,继续移动。 这场无端由的追逐已经引起了注意,能听到巡视队伍正向这边靠拢,他们在庞大复杂的甬道里乱窜,在一墙之隔外盲目寻找道路。 克拉夫特没空管这些了,剑刃精准穿过正中狭缝劈开门背木栓,随即身体撞入门后空间。 黑暗、宽阔,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里了,那东西就在前方游荡,如一滴水融入湖泊,迅速扩散开来,由微末膨胀为即将充塞空间般庞大。 奔腾的本能察觉到了威胁,高举起肢体,触动被层层包裹的痛苦,将其释放。 当意识发觉自己在干什么时,一切已经无法终止了。 身后赶来的灯光点亮了大厅一角,飞扬的碎纸屑中,硬木书架轰然滑落,将堆积如山的腐败书页倾斜在地板上。 “呃,克拉夫特先生?”赶来的修士不太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有种冰冷的疏离感顺着呼吸流遍全身,将双脚冻结在原地,“您这是……” “好像有条蛇闯进来了,我没抓到它。” 修道院的主人伫立在黑暗中央,转身挡住了损坏书架的切面。 呃啊,最近工作比较繁忙,还在写毕业论文,状态比较低迷。 (っ*□`)っ 第358章 感冒药 “我来这最主要是两件事。”雷蒙德修士捏紧鼻子,试图屏蔽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异味,但它们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 浓郁的酒味、植物的酸苦,还有油料和纸张燃烧的烟熏气,这几样混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被泡进了什么邪门的药酒瓶子里,快腌渍入味了。 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是怎么在这坚持了两天,并且目前而言还没有显露出一点要结束的样子。 在他说话这会,昨晚带着巡逻队遛了大半个修道院的始作俑者还在忙个不停,把浸泡着发胀树皮的淡绿色液体滤进另一个容器里。 “第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昨晚的事情造成了些不好影响。正常而言,一位修道院长是不会无故连续几天不在晨间祷告出现的。 “也不应该半夜摸黑在走廊里奔跑,劈坏刚修好的门栓。必须得承认,那种技巧真是……不可思议,准度、力道,我想不出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和这个相比,我还是更想了解一下,你跟几个书架有什么私人恩怨,以至于要用上‘那种方式’。” 尽管在敦灵不幸见识过一次,近距离观赏那种力量的痕迹又是另一种感受。木质离断处刷新了对光滑一词理解,没有丝毫毛刺和受力迹象,触摸那完美到极致的切面时,会体验到如芒在背的寒意。 如果当时那里有什么不太识趣的闯入者,场面估计会比较恐怖。 “十分抱歉,我迟些时候会解释这事。情况有些复杂,短时间内没法说清。”克拉夫特晃荡瓶子,犹豫再三后把液体再过滤了一遍,这下清澈多了。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到底遇到了什么。” “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极端危险的东西吗?” “难说。目前为止,它似乎没展现出明显的攻击性,至少没有窜出来咬我一口的意思。” 瓶中液体的吸引力看起来不比非自然力量差,至少在克拉夫特眼中是这样。 他熟练地从大号试剂瓶里分出等量的三份,加入树皮浸出液,搅拌均匀。 然后开始在在身前虚画圆环,协调性良好的身体机能让动作格外标准。似乎是怕一遍不够,他还多画了几圈,显得不伦不类的。 但能看出态度相当好,想必是对天父有事相求。 “你这是在?” “祈祷啊。”克拉夫特诧异地看了一眼雷蒙德,好像奇怪的不是自己,而是提出问题的人,“愿主保佑祂忠诚的骑士团长实验顺利、产率倍增。” “……” 雷蒙德放弃了挣扎,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纠正克拉夫特对信仰的态度了。 某些人并非对主流信仰没有敬畏,而是对所有类型的宗教信仰一视同仁地不敬。 就职以来,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对方的小弟子对圣典故事挺感兴趣,或许骑士团的下一代尚有希望,可以往正道上引导。 “第二件事,您或许也发现了,管理一个骑士团并不是容易的事,无论您还是我,都无法独自处理所有事务。”他在后半句加重了语气。 “我们需要分工,或者说分权,把事情交给合适的人,让他们拥有凭自身智慧决定处理方式的自由。 “大主教会将每个城市的教务分派给地方主教,只了解大致情况,而不是每隔几天收一份报告。 “这是必然趋势,我们注定不会止步于山脚或普里耶尔领,修道院有将整个教区重新联系起来的权利,同时也是一项义务,就像领主天然需要对领地和国王负责。 “进一步的,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与各个教堂建立通信,他们提供修道院所需的信息、人脉和资源,而修道院向他们提供保护、名义和进修推荐机会。 “也许在交流过程中我们会知道更多东西,好过在这等格林神父找到什么、给我们回信。说真的,我以前很少见他去图书馆。” “进修,来进修什么?”克拉夫特捕捉到了最敏感的词汇。 “呃,好吧,这个可以放一放。”修道院目前显然更适合医生而不是修士进修,“但您确实应该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雷蒙德总算找到了张还没被杂物占据的椅子坐下,做好了短时间内得不到答案的准备。 克拉夫特的心思并不在正事上,或者说对正事的理解可能和雷蒙德有点差别。 手上忙碌的活计挤占了太多思考空间,以至于他只能从一大段话里提取出少量关键词。 随着实验进展到关键阶段,更是只剩下时不时挤出的“嗯”“哦”之类语气词回复。 粘稠油状物质逐滴落进黄绿色溶液,克拉夫特的表情中终于有了些波动,泛起一层期待与担忧的复杂涟漪。 视力敏锐的人能看到液滴半透明的轮廓,在溶液中牵扯出丝线、烟雾状轨迹。 能听到漫长的呼气声,像要把几天来沉积在肺部积尘一次性吐出。 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些轨迹是由极细小的白色粉屑状物勾勒出,缓慢而坚定地下沉。 克拉夫特本就复杂的表情变得更加精彩起来,惊喜、疑惑、恍然、以及不可置信,来回轮番变幻。 “感谢那玩意,我明白了!” “你最好别告诉我是昨晚突然受到了启迪。”雷蒙德坦然接受了克拉夫特宁可感谢鬼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也不感谢天父的行为。 只要精神状态稳定,怎么都好。 “非要说的话,关键突破的确是昨晚完成的。”克拉夫特第一句话就险些崩断拉紧的神经。 还好他及时意识到了话语中的歧义,以最快的速度补上了后半句:“我是说,感谢它耽误了我一晚上时间。” “天知道我为什么之前一直给萃取加热、还加热浓缩,这东西的热稳定性肯定差得吓人。” “昨晚光顾着找它,没来得及加热,泡了一晚上。”粘稠液体从克拉夫特手中滴管不停落下,瓶中纷纷扬扬的雪片愈发浓密,在底部积起一层可见沉淀。 “就是那么简单,酒精萃取中加热会破坏不稳定的提取物,正确方案应该是常温延长浸泡时间。” “所以你到底在做什么?”作为纯外行,修士完全没有分享到其中峰回路转的曲折惊喜。 “嗯……感冒药。” “听起来挺宽泛的,不像你的风格。” “确实挺宽泛的。” 第359章 车队 “我们出来六天了,也不知道庄园那边怎么样。”菲尔德端起发涩的茶水抿了一口,浓郁苦味让舌根到牙龈都在收缩。 这已经是造访的第三个聚居点。为了寻找更原始的信息,他们选择了远离主要交通干道的方向,路况愈发糟糕,马不停蹄的赶路和阅读让人身心俱疲。 教堂的管理者似乎也看出了两人时间紧张,泡了两杯据称能振奋精神的热茶后就把他们带到了藏书室,不再打扰。 “希望我们的发现足够有趣,这样克拉夫特先生或许不会计较漏交定期报告的事。” 相比事后可能的责问,他其实更担心同伴健康问题。 不过那次晚餐间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后续行程中,多米尼克一直没再表现出明显身体状况,精神状态也相当不错。 这让人多少放心了些,否则菲尔德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一个病号在外面乱跑,绑也要把人绑回去。 “嗯。” 多米尼克应了一声,继续闷头翻阅纸页,比这趟外出计划的提出者更认真地阅读着词句,速度居然也不慢,手边已经堆了好几本旧书。 菲尔德总觉得对方的高效源于某种明确目的性,尽管多米尼克也讲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什么不是。 按这个速度,他们应该能在今天入夜前翻完筛选出的抄本,然后根据内容决定是就此折返,还是继续前往下个地点碰碰运气。 和速度相反的是,目前进展并不理想。 并不是相关资料太少。事实上几乎所有年代较早的个人记录中,都会多少带些关于本地原始民俗习惯的记载。 除却大部分止于表面的,总有尝试深入研究的人在。通过大量走访调查、自行考证方式,留下了体量可观的文字记载和手绘图样。 比较成功的一位,甚至在传教前专门去学习过编织那种螺旋形手工艺品的技术,手艺比普通本地人还好些,能自制草帽和简单编织篮。 然而他也承认,自己的手艺和受村民尊重的那位编织者存在差距。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家族祖传的特殊技巧,对方手法中有着难以用纯粹技巧解释的东西在内。 即便一步步跟着制作,最终的成品都会完全不同——哪怕他有时编得还更整齐也没用。好像对方脑子里时刻有着一个完美模板引导着手指,将枝条固定在某个无形的涡旋中。 无数次尝试失败后,他放弃了混入并转化本地信仰的打算,直接开始了传教。 没人刻意隐瞒什么,但似乎有层看不见的阻隔,让一切如水中倒影,分明能看到,但就是无法触及。 所有深入的记叙最终都没给出新颖结论,除了第一本在似乎有些眉目时突然中断,其它不是在一段时间的特别热衷后无功而返,就是因为笔者能力不足宣告结束。 至于记录中走访调查的结果也多有矛盾冲突之处。有人将本地崇拜与恐惧的东西描述为盘踞在山顶的飞行生物,喜爱在高空盘旋寻找猎物;但另外的地方又认为其是种巨大陆鱼,靠着腹部光滑鳞片滑动,吞噬误入云雾的人,造成鱼类吸水摄食般的水涡样纹路。 总之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共同点只有总和那奇异的涡旋图案结合,与各类失踪故事联系。 汇编个故事集拿来止小儿夜啼是够了,但要拿故事集充当工作内容显然不现实,靠“教区里曾存在某个范围大但不知道崇拜什么的异教”这种消息,也不够让人眼前一亮。 菲尔德对此的看法是喜忧参半。研究难度大、参考资料寥寥,正说明他们在进入前人未竟领域,有成果或许会是值得成书的内容。 坏事是他们可能没那么多时间了,最迟得在庄园诊所建成前返回,到时候克拉夫特肯定会亲自前往视察,他们俩必须在场。 坐在对面的多米尼克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用指节抵着鼻根,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 “没什么,刚有点头疼,以前鼻塞的时候也这样……啊。”多米尼克想要摇头,动作牵动疼痛,让他又皱了皱眉,“天气冷起来了。” “你最好长点心,在外面生病可不是开玩笑的。”菲尔德看着继续投入阅读的同伴,暗自放慢了速度,准备多停留一天休息。 他手里的这本书算时间比较近的,来自一位曾在此任职的辅祭,只是因为属于个人笔记才被注意到。 这位辅祭动笔时,教区早已不复最初的艰难情况,来自修道院的修士们来来往往,不断扩大着影响范围,各个聚落教堂也将合适的继任者送往修道院学习。 任何不属于主流的信仰都被逼进角落,迅速淡出视野。 而他的工作也不过辅助神父做些集会祭祀活动的准备,偶尔料理菜园、接待路过的访客和同行,并记录日常出纳。 可能称之为工作日志和账簿更合适,看得菲尔德昏昏欲睡、直打哈切,只想着尽快翻完换本有意思些的,以至于在成片成堆零碎中,突然冒出笔没见过的大额出入变动时,他也差点直接跳了过去。 应该是在某个收获季节将近的日子,教堂突然从库存里支出了以往能供所有成员三个月用的储粮。 如果仅仅是主粮倒不奇怪,毕竟在青黄不接时期,教会接济一下周边居民属于正常行为。 但他们还拿出了不少肉类、蔬菜,还有草料,仅有的一匹马也被借走了。 看着不太像接济,倒像是有支仓促启程的队伍路过,不仅需要补充口粮,连拉车的牲畜也缺。 而且双方关系看起来不错,三个月的储备给出后,教堂自己只剩下了恰好能熬到下次收获余粮。 当然,这样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对方留下了一整套纯银祭器,包括圣杯、圣盘,以及供主持者穿戴的饰品,这笔财富远远超过了所给出物资的价值。 菲尔德用手指卡住阅读位置,往前翻了几页,找到记录年份。粗略一算,大约在二十多年前。 “嗯?” “你找到了?”多米尼克探过头。 “不,没关系,就是有点奇怪。” 感谢CastlePeak_H的盟主(=Д=) 第360章 剧吐 循着菲尔德所指看去,很容易就能找到那块极不正常的账目。 有人,准确说是一群人,用整套祭器换走了大批口粮和教堂的牲畜。 这可是笔亏本的大生意,祭祀用品肯定不会用杂质多的劣银,光材料成本就不低,再加上专业珠宝金银器匠人漫长的手工制作周期,富庶地区的教堂都未必舍得备一套。 毕竟是全年用不上几次的东西,真有需要拿镀银镀金的也成。 那么,教区里到底什么地方能拿出一套纯银祭器呢?问题答案已经没什么猜的必要了。 “修道院?他们来这干嘛?” 多米尼克触摸起皱的文字,像泥地里凌乱错杂的车辙,往未知驶去。 “所以说很奇怪吧,就算是储粮不足,也有得是其它更大、靠近大路的村镇可以去,不至于非得来这分一份。”菲尔德大为不解,“他们什么都要,几乎把这搬空了。” 也就是看在这套祭器的份上,否则教堂的管理者绝对没可能冒着断粮的风险掏空家底。 但凡在收获季前出什么意外,麻烦可就大了。 “而且为什么拿祭器换?”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这,相当于农夫拿出赖以为生的田产换取一点临时口粮,属于存亡关头的无奈之举。 而且作为神职人员这么干还多了一层道德和信仰问题。将无法用金钱价值衡量的物品世俗化,属于亵渎神圣,影响恶劣时会遭到来自教会的惩戒。 除非是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如遭遇战乱灾荒,难以维系生存,或是为了维持必要的慈善事业,事情才有讨论余地。 可菲尔德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修道院能遇到什么紧迫情况。 “你怎么看?”他转向多米尼克,后者正全神贯注地扑进文字里,仿佛有什么从中生长蔓出,缠住了目光,将其拉入那段时间。 同伴一言未发,但菲尔德感觉对方应该读出了什么,就像之前那样,时隐时现、意味不明的线索,宿命般地将他们带往似有安排的方向。 不安在心中滋生,尽管他仍未找到其来源,高悬头顶的圣徽并没有给予抚慰,反而有种被俯视的不自在感。 “不对。”多米尼克用两根手指按摩着内眦与鼻梁间的位置,单手往后翻阅至没有记录的空白处,又翻回原位。 “我当然知道不对劲,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看。” “一支车队,不是专门来收集存粮的。”得益于之前食物采购和庄园管理的经验,很容易看出教堂给出的口粮对一整座修道院的消耗而言杯水车薪,均摊到每个人头上就没多少了。 菲尔德点头赞同,两人的观点一致,那这支车队来干什么就很奇怪了。 “如果是只供车队用呢?” “也不多。”菲尔德粗略心算了一遍,按他们来时近四十人的车队算,也就能顶小半月,还不算牲畜草料,“人不多的话倒是够好一段路用了。” “可他们图什么呢?总不可能来一趟就为了做笔亏本生意,除非只是经过,目的地不在这里。” “他们很急。”多米尼克补充道。 “急到没做好准备就出发了,导致需要半途补救;急到没空筹集资金,也没空停留,干脆直接用祭器换东西。” “这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越是思考就越觉得透着一股离奇感。 多米尼克迅速地把整本笔记来回再翻了几遍,没找到第二处类似记录,这反而让他确定了什么,变得急迫:“我们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看难。”菲尔德对此持悲观态度。恐怕是查资料查出错觉来了,把这儿当圣母大教堂图书馆,觉得能找到交叉引证资料来从不同角度做研究。 就算有,他们也不是这块料。 “再翻翻,或许会有别人恰好记过呢?”多米尼克按着鼻梁的指节几乎嵌了进去、要压出淤紫,然而本人浑然未觉,只急切地搬出又一本旧书,快速查找着。 不安感增加了。菲尔德心情一沉,同伴的行为让他无端联想起那些笔记的主人,魔怔似的投入对虚无缥缈之物的追寻中。 然而他又不能强行制止,毕竟两人只是平级关系,没有明确理由的情况下除了劝说外别无他法。 “可惜,二十几年了,估计没希望。” 那么久过去,教堂里的人都换了一批,现在的管理者未必知道其中细节。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随口一句话吸引了多米尼克的注意,流连故纸堆间的眼神豁然转来。 “呃,没希望?” “不对,再上一句。” “我说……二十几年了?” “对,就是这个。”多米尼克飞快地翻回记录,对照年份,激动地指出,“准确地说,是大约二十一年前,当年六月的记录。” “这说明什么?” “二十多年前,你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炯炯目光凝视下,菲尔德终于找到了对方提点的关键:“修道院?修道院就是那时候搬离的。” 多米尼克愈发激动,菲尔德似乎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火焰般燃烧的虚幻光芒,炽热跃动,恰如此刻跳跃的思维,从记忆角落迸发出相关细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填充丰满着推测。 “我记得男爵好像提过,他们走得很仓促,连地里半熟的麦子都没管……季节也对上了。” 过度波动的情绪似乎使头痛加剧了,皮肤充血泛红,额角流下汗水。 湿冷天气下,正对着窗户光线,菲尔德看到对方发梢间升腾起的浅白水雾。 “这里没有第二次记录,是没记,还是他们没有返程?”多米尼克语速在加快,吐词却不太流畅,有什么在咽喉里滚动,干扰着表达。 他的情况看起来有些怪异,像具损坏的管乐器,断断续续但坚持地演奏着现编的快节奏走调谱子。 一种游离在理智和冲动间的病态想法,迫使其思考、表达,对抗身体的不适。 终于,表达欲望没能压抑住生理反应。 “呕!” 在菲尔德有所反应前,多米尼克剧烈地呕吐起来,那种恶心感让他无法顾及身前宝贵的纸质记录,几乎要把胃从食管里拉扯出来。 没吃几口的午餐早已消化殆尽,只有少许茶水,混合着粘液包裹的植物碎叶根茎。 喷射样的呕吐迅速抽空了消化道,仍未得到缓解,直到黄绿色的胆汁样液体呕出、嘴唇因难以呼吸发绀,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见鬼的,见鬼!来人帮帮忙!” 菲尔德手忙脚乱地把病人头部转向一侧,防止他被自己呕出的液体呛死。 第361章 圣物 “天父啊!怪我,不该给病人喝刺激性药茶的。”闻讯赶来的神父没留意桌面一片狼藉,帮忙给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病人侧过身,使劲拍打背部。 盲目尝试除了让多米尼克咳出更多酸液外,并没有起到什么积极效果。 所幸年轻人良好的耐受力让他撑到了剧吐缓解,胸膛起伏,扯出啸叫般的可怕吸气声,伴随着连串的不规则咳嗽和喘息。 束手无策的两人完全懵了,任由多米尼克在地上扑腾挣扎了好一会,与生理反射艰难搏斗后,勉强找回了呼吸节奏。 他活下来了,暂时的。 菲尔德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怎么动作。一方面是怕贸然移动造成二次伤害,另一方面是多米尼克此时的形象实在有些狼狈,激起了对烈性疾病的本能恐惧。 不过良心还是战胜了本能的厌恶,两人就地脱掉那件肮脏外衣,把人拖到了干燥地方,擦拭面部。 也就是这时,他们才发现多米尼克的意识仍然清醒,视线随着神父转动,用颤颤巍巍的手抓住对方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 教堂的主人吓得反射性甩手,居然没能甩开。 有什么微弱、不连贯的重复声音从脱水活鱼般张大的嘴唇间挤出。 俯下身去,侧耳细听,那并不是求救。 “他们去哪了……” 空洞且坚决,像冰下的溺尸,用指甲一遍遍叩击那层透明而无法穿过的界限。 饶是身处教堂正中,也无法阻止某种阴暗寒冷感觉升起,无视厚实的墙壁与衣物,贴上脊背。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邪灵附身?】 眼看着神父被抓住的手已经开始发红,痛得龇牙咧嘴。菲尔德道了声抱歉,果断扭住多米尼克手腕,迫使其松开手掌,顺势给他翻了个面,脸朝下压在了地上。 “腰带!” 要过现场唯一适合用于约束的东西,菲尔德成功地抓住了另一只手,把它们反绑固定,随即卸掉佩剑,在多米尼克进一步恢复对身体控制前解除了危险因素。 不管如何,决不能让精神错乱的人接触到武器。 而多米尼克接下来的行为证实了这点。他猛地仰头,像鱼一样从地上弹起,枕骨撞在背后的人鼻梁上。 神父惊恐地看着菲尔德捂脸后退、指缝里渗出鲜血,掏了三次才从领口里找到圣徽,用这辈子最快语速,近乎尖叫地高声念出经文。 “主啊!我们奉你的圣名祈求,愿你粉碎并驱逐所有仇敌的势力、所有黑暗的东西、所有恶魔的欺骗,我们恳求您,垂听我们的祷告……” 多米尼克翻过身来,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神并不邪恶,只是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物,唯有对答案的寻求,仿佛要钻进脑海,挖出线索。 片刻的对视让神父身体僵硬,嗫嚅的嘴唇几乎忘了要怎么继续。但菲尔德扑上来,打断了对视,恼火地用沾满鼻血的手把同伴按回地面。 “我奉圣父、圣灵之名,并凭借祂的权能,命令你,一切污秽的灵、一切撒旦的势力、一切来自地狱仇敌的侵害、一切邪恶的力量与恶魔的派系——立刻退去!” 那一下头锤显然让菲尔德对现状认知清晰多了。他用体重压住仍挣扎不已的多米尼克,空出手来抽出自己的腰带。 忙乱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轻微开裂的闷响,但已无暇顾及。 “……世间万物创造者,至高无上的天父命令你!圣灵命令你!从这位上帝的创造物中消失、逃离!” 驱魔进度过半,多米尼克稍微安分下来。很难说是经文起效了,还是背上压着的人和绑住手腕脚踝的两条腰带比较有效。 “求你愿意驱逐圣教会的仇敌,我们恳求你,垂听我们的祷告!” 菲尔德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唾沫星子,试探着把身体重心移开,放松压制,摆手示意神父先别念了。 这次多米尼克没有再弹起来,刚才的激烈对抗似乎耗尽了病痛躯体中最后的精力体力,陷入深沉的昏睡或是晕厥。 神父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伸出手指在鼻前试探。 “还活着。” “真抱歉,我的朋友最近有些……呃,身体不适。”菲尔德花了点时间才鼓起查看房间情况的勇气,一片狼藉中被波及的书册不下两手之数,他不太敢去猜测价值。 “或许正是这样才给了邪灵趁虚而入的机会,多亏您帮忙驱逐了它。” 虽然他暂时也没搞清楚什么情况,但最好先把责任扣到不知是否存在的邪灵头上,反正邪灵也没法在教堂里现身为自己辩解。 当然,如果邪灵现身说法,那就更证实了是邪恶力量影响下才造成的事故。 神父对这个说法接受程度很高,从善如流地承认了自己紧急情况下临危不惧的高超驱魔水平,但仍存有疑惑: “他刚才说的‘他们去哪了’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刚看到的内容影响。”菲尔德简要地提了一嘴关于祭器的事,主动略去关于时间和车队身份的猜测。 “哦,你说那套银器啊!” 意料之外,神父很容易就明白了所指的东西,将手里刚才驱魔时握住的圣徽递给菲尔德观看。 纯银的圣徽因为经常保养锃亮如新,做工不错,尤其细致地刻出了修长双翼上片片叠加的短羽,甚至有些过于细致,过分规则的密集叠加让它们看着不像柔软的羽毛,反而像爬行生物的鳞片互相嵌合。 “这就是那套祭器中的一件,我的老师——也就是这座教堂的上任神父,以前跟我提过这事。 “当时他还担心车队返程时会拿钱赎回去来着,结果这些东西居然一直留了下来。 “现在我们还用着呢,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把它们卖掉,你们别想着要回去啦!” 菲尔德当然不可能把东西赎回去,何况他们也不能代表当年的修道院。 相比这套银质祭器,他更想从神父口中了解那支车队,去了哪,又是去干什么。 “老师只说他们走北边的路去了,似乎还带着什么贵重东西,不让别人靠近,搞得像在运送圣物似的。” 多年前的事情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但要涉及到自家传家宝,那神父还是能翻出一点相关信息的。 “那是往更偏更深地方的路,他们去那干嘛?”菲尔德百思不得其解,“那回来时呢,他们带着什么。” “这……我还真没印象,老师没提过,也许他们返程走了别的路线?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就是好奇。我们先给这家伙找个房间吧,总不能一直放这躺着。” 最近……很是繁忙,生物钟颠倒,更新比较艰难。 _:(□`」∠):_ 第362章 夜奔 多米尼克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入梦的过程十分突兀,是那种在昏昏欲睡的神学大课上起身回答了复杂提问、坐下时发现椅子被抽走的感觉,意识径直下坠。 回忆不起自己先前在做什么、身处何方,只有无穷尽的失重感。周遭事物像在快速远去,又像崩碎分解为颗粒后重组。阴影如同渗进沙子的墨水,将一切染成暗沉色调。 他似乎处于一个梦境与清醒间的微妙临界点,能思考处境,却无法主动醒来。 有远近难辨的喧哗声传来。人物交谈、马匹嘶鸣,沉重的车轴带着轮毂在泥泞中滚动。 【原来下雨了】 这似乎解释了环境的昏暗,可又延伸出了更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相比躺着瞎想,他决定直接出去问问,毕竟这里看着是个正经地方。虽然看起来老旧的像落后了时代至少十几年,还用着上翻式、需要用木棍支起的简陋窗户,但墙上居然有细枝编织的圣徽。 没什么比这个符号更令人感到安心的了。 第一次起身失败了,双手双脚有点不听使唤,束缚感严重。 他条件反射地换了个适合用力的姿势,尝试把手从束缚中抽出来。起初比较困难,不过随着力道加大,一声沉闷脆响后,活动空间宽裕了不少。 一只手成功地获得了自由,随后是另一只,仍有几根手指有些麻木、活动不畅,在解开脚踝的带子时造成了不小障碍。 循声推开房门,走廊外高达三层的垂直空间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座教堂中,新筑起不久的墙体尚未粉刷白垩,大厅里也没有摆好供信众使用的座椅。 正门敞开着,阴沉的空气如浑水涌动,看不清室外景象。他本能地放弃了走出去的想法,决定在正厅里等着。 声音并没有因为离开房间变得更近,反而失去了方向感。 时而是耳边飘过的对话、来去脚步,时而是门外装卸重物的响动。音调像隔着一层水面严重变形,带着吐泡般的咕哝。 留神分辨时,声音仍不甚清晰,被难以形容的朦胧笼罩,无法还原其原本面貌。 他茫然徘徊,循着直觉而非感官的定位寻找移动变幻的声源,伸手从湿气凝结的冰凉气流中划过,那里几秒前似乎有两个人在激烈地交谈着,一位满腹疑问,一位态度坚决。 屡次徒劳无功后,他终于肯定了那不是声音,至少不是什么能被触及感知的东西。 可他又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那种依托于物质存在、又不是物质本身的事物。 它本应该安然静置于物质中,如矿藏深埋地下、智慧要义藏于教典文字,等待人的意识来发觉理解。 但事实恰好相反,是它找上门来。 泥污脚印、箱篑拖痕都在主动倾诉,每一瞬目所见化为嗡嗡作响的语句,无休无止。 仿佛站在一条不受连续时空概念约束的河流间,过往、异地的信息,只要处于流域中的,都被带到此处。 当贴近水面、试图理解时,它便从河流中跃起,撞入脑海,成为苦苦搜寻而不得的最后一片拼图。 一切顿时完整,明悟自生,视角也因此不同。 那些云山雾罩的呢喃终于澄清,成为环环相扣、指向明确的连贯信息。就像突然学会新的语言,于是意味不明符号变成了能指代万物的奇迹。 这种转变不亚于岸上动物获得了鱼类的能力。 意识清晰地认知到,自己身处信息的河流中,亲身感受到流向。湍急的水流推动身体迈出一步又一步,每个看似自主或偶然的决定,都是汇流中的必然。 他感觉思路贯通,又好像什么都没真正理解,因为整条思路中有一部分由它组成,一旦去掉这部分,剩下都会崩解成无法复原的碎片。 但这已经足够,他已经知道自己应去往何方。不需要理由,正如鱼类洄游只需遵从天父为万物预设的既定规则。 河流已经给出了方向: 【……北边的路……】 一个提示,似乎来自很近的地方,被从哪听过的声音念出。 跟随着流向,他迈出脚步,走向马厩。 …… …… 低头浅睡中的菲尔德被一阵远去的马蹄惊醒,揉着惺忪睡眼看向身边。 床铺上只有一团被子、揉皱的床单,本该在那的人不知所踪。 莫名其妙的情况让他居然有点想笑,以为自己处于哪个荒诞不经的梦中梦里。控制住病人手脚的腰带由他亲自确认过可靠性,除非折断两三根指骨,否则断然不可能从中挣脱。 而且一个意识错乱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不惊醒旁人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离开房间。 这种滑稽感只持续到看见两条空荡荡的带子。 “来人,快来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那么叫了。 整座教堂被骇然的呼喊声惊醒,神父穿着单衣、瑟瑟发抖地赶来,见到呆立在马厩前的菲尔德。 虽然只有一粒烛火,也足够看清里面情况,最坏的猜测让两人硬是在寒夜里冒出了一层薄汗。 本应在此休息的两匹战马只剩下了一匹,嚼着草料,好奇地与惊慌失措的人类们对视。 “他去哪了?” 问题的答案已经拓印在雨后潮湿的泥地上:一连串马蹄印子奔向烛火外无穷的夜幕。 他们跟了十几步,痕迹离开教堂,远离村庄,朝着远离村庄的道路消失。 “那是哪?” “北边。” 在神父回答前,他已经预料到了答案。 “为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隐隐的不安终于在胸腔中膨胀到极限,压的菲尔德喘不过气来。 手中的烛焰、背后的教堂不再能保护他,黑暗的山脉中潜藏着欲择人而噬的威胁,渺无踪迹、无处不在。 无源的恐惧让他本能地睁大双眼,目眦欲裂,试图寻找那个不可见、不可闻的吊诡事物。 神父被他近乎狰狞的表情吓得连退几步,握住圣徽。 “非常抱歉,还要最后麻烦您一次。”菲尔德转过头来,神态中畏惧与坚决掺半,“帮忙备些东西,我得把他带回去。” 非常抱歉作者终于搞定了大论文,能更新了。 第363章 密信 教中受尊敬的弟兄、骑士团大师,谨致以问候与祷告…… 【粗暴的划线】 致我的朋友、自诩虔信之人: 很高兴听闻你已经抵达天父所托之地。曾几何时,我们也曾共赴沙场,而今却行走稍异之途,各处一方,书信交通不便。俗世之悲欢离合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虽理念有别,但正如圣西蒙所言,“并非每座建殿者都立同一地基,然无论其石何来,支柱终是共同撑起天父在人间的居所”。 既已身处这个位置,便不可避免地承担相应责任,希望你在醉心于医学事业时,勿忘清扫祭坛与圣徽。 寻常人无法分辨信仰与信仰的象征,若首领不祷告,众人便以为神已远离、开始惧怕。修道院堂前不再回响福音时,那些由信仰带来的助力,反而会成为最沉重的累赘。 你从圣坛前走过而不划圣徽,开口便是机理而非圣灵,这不是小事。 失去其灵魂的教团、不受信众眷顾的修道院,那又与城堡里盘踞了一伙佣兵有什么区别呢? 我写下这些不是要求你真心皈依于主——那是你与至高无上意志间的私人事宜——但你一举一动的影响,会因身份被放大,并最终反馈至己身,如空谷回音形影相随。 能获得教授一职的没有蠢人,自然应该知道怎么选择。要是运作得当,身份带来的便利会远超想象,相信你已经体会到了这点。 雷蒙德修士是可靠的助手人选,你应该多听从他的意见。 公务上的话到此为止,说教多了惹人生厌。我特地将其放在信前,以免你看完想要的内容就直接跳过,白费笔墨。 谈信仰之外,是你来信时提到的事。 尽管有些麻烦,且过程曲折,我还是在一位乐于助人的专业人士帮助指导下,接触了部分不连贯资料。 近期恰逢职务调动,忙中抽空整理拖延了好些日子,希望没有太晚。 按照惯例,我们查阅了保存在敦灵的教区档案。得感谢这次职务调动,否则借阅这些职权之外的东西还得费一番功夫。 必须坦言,即使从一位非文书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普里耶尔领、乃至整个维斯特敏北方山地教区的相关文献保存情况也是比较糟糕的。 成分复杂、支离破碎的文献来源各不相同,看起来未经整理,没有一份记录能详尽地为我们展示其往昔全貌。 尤其是听说这片穷困教区曾盛产经学水平突出、擅长文辞考据的人物后,对其印象难免产生割裂感。 而这种割裂感在深入查阅后变得更为严重。 有些被递交至敦灵的文书页面新旧材质有别,应该大篇幅重写过部分内容。由于有当时修道院院长的印玺和亲签,没有引起质疑。 而来自于当地教堂个人、由修道院代为递交的卷册上则有不少刮去修改痕迹。要仅是一两本如此,倒是可以用原主人书写粗心解释,但放在一起看的话,比例就有些高了。 你知道的,自那些经历后,人多少会对语焉不详的过往持警惕态度。正因为此,我们更仔细地对照了文献,发现其中残缺远超预想。 连教区重要决策、高层人事任免的记录都存在空档。到二十余年前修道院废弃时,更是杳无音信,包括院长在内的人员既没有回到敦灵回报,也没有调往别处任职。 可以确认的是,敦灵从未发出过让他们离开的命令,或表达过任何类似含义的暗示。 有理由怀疑是谁刻意抹去了记录,目的可想而知。 非要说有什么建议的话,我觉得可以从这批人查起,这样的人数没法瞒过一路上所有耳目、毫无痕迹地凭空蒸发,甚至还可能利用身份,在途经的教堂借住或要求什么其它的便利。 二十多年的时间确实很长,不过你大可以试试。毕竟他们在任何地方都会像雪地上刨食的棕熊一样显眼。 关于修道院,我所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些了。不过除此之外,倒还有些不确定是否相关的内容附上。 这都得益于我找到的“专业人士”,一位精修纹章学的修士。 他在查阅过程中顺道丰富了自己的研究,这也是我许诺的报酬之一。当然,他也履行承诺,分享了所有猜想。 我们都并非专精此道的人,所以仅在此大致概述结论。 简而言之,尝试捋清教区内各个家族纹章关系后,会发现其图案演化相当缓慢且高度保守单调。 这通常是由于地理隔离造成的,交通不便使得远距离交通相当困难,一般都在小范围内互相通婚。山多地少的情况使得有开发价值的土地很有限,家族不愿给次子分割领地。 因此纹章的组合和延伸变体极少,往往维持在几个相邻较近、联系紧密的家族间。 按理来说,这也会导致纹章样式的地方特色极强、被地形分割的不同区域间差异极大。 然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不同地区的家族纹章里存在着大量共同元素,甚至相隔极远、从未有通婚的地区,也会带有相似特征,包括金红为主的色调、同源的家训箴言、不分区或仅二分的构图,以及一些相似图案。 这种现象显然不能归因于偶然的巧合或风格模仿,在历史学者的角度上,他们会将其视作重要证据:说明该地可能曾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拥有开散各处的支脉旁系和大量延续其图案的附庸。 据专业人士所言,这是能支持其攻读更高学位的巨大发现,此前从未听说有个存在于此的没落大家族。 当他还在翻阅更多更深资料、为学位奋斗时,我提笔写下了这封信件,愿它及时抵达你的手中,给予警示或启发。 至于这些消息具体有什么意义,只能由你自己思考定夺了。 于圣母大教堂,岁末衰微之际。 次审判官神父格林向你问好。 …… …… “就这?格林不会随便抓了个查文献的苦力来应付我吧?”克拉夫特扫完内容,点燃信纸,在火舌即将卷上手指的前一刻松开,任灰烬被窗口的夜风卷走。 “还不如看看库普给我带回来了什么土特产。” 作者被奇怪的病毒袭击,更新延迟了。 (*/ω\*) ps:顺便推一下群友的书《隐秘超凡从虚无灵界开始》 (本章完) 第364章 我们的家族没落了 ……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奇岩怪木间的罅隙刺入眼底,菲尔德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上多米尼克了。 一时冲动上路的勇气在黑夜中冷却得比泼进雪地的热汤还快,屡次与骨折乃至坠亡的命运擦肩而过后,他迫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也许只有疯得足够彻底的人,才敢在深夜山路纵马飞奔。 前方一枚枚深陷入泥地的马蹄印始终清晰指引方向,证明马匹始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哪怕经过角度刁钻弯道处也几乎没有减速,仿佛早已走过无数次、对路线烂熟于心。 如果说有什么比一个疯子更糟糕的,那就是一个还保持着正常行为能力的疯子。 必须庆幸提前收走了多米尼克的佩剑,否则现在要面对的就是有武装的疯子了。 考虑到两人的武器使用经验都仅限于训练,他没获胜的信心。 就算面对没有武器的多米尼克,他也没想好该怎么有效控制住对方。再加上不能造成太大伤害的前提,那就更加困难了,可能性低到让人有些绝望。 但就此折返绝不在选择之内。 且不论相识多年的情分,出了私自离岗、弄丢同伴这种事,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僚和上级,说大了简直是给就读的学院、给推荐他就职的师长抹黑。 在内疚和其他人异样的眼光中颓废度过余生、死后无法回归天父怀抱,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面,菲尔德就觉得因救援修会兄弟殉职完全可以算好结局。 何况临行前神父告知过,前面是个时有往来的骑士领,家族世代信奉天父,应该能请求他们抽调人手帮助……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经过又一个急转,树木屏障变得稀疏起来。 难得的缓坡地带沿着溪谷伸展,像岩石巨人鞋履间被蹂躏的苔藓,艰难求存。夜晚最寒冷黑暗的部分尚未被驱散,仍在此地徘徊不去。 一座村庄沉默地伏卧其上,矮斜屋舍表面布满常年潮湿留下的黑色水迹,拥挤在地势高处,尽可能地将靠近河流的土地留给作物。 目之所及没有教堂标志,但可以见到一座贴着山体、比其它屋顶高出将近两倍的半堡垒式建筑,扼守溪谷最窄处的制高点,俯瞰整个村落。 要不是零星几个人影,菲尔德恐怕会以为面前是片深山坟茔,埋葬着不受祝福、被世人抛弃的遗骸。 早起劳作的居民有种与环境相称的冷漠,眼中鲜有对外来人的好奇,只沉默投来挂露蛛网般的寥落视线,很快在晨雾中隐没,甚至无法确认他们是否还看着自己。 菲尔德失去了搭话欲望,策马快速穿过村庄中唯一铺设了石面的道路,扣响那座建筑的大门。 随后是漫长到不安的等待,直到他开始犹豫是否需要第三次敲门、或是去问问这里的主人是否恰好外出时,门迟缓地让开了一道仅供单人穿过的空隙。 前来开门的是位身着侍从服饰的少年,嘴唇上刚冒出的柔软胡须还沾着面包屑。 修士被带到餐桌旁,与少年五官相似的老者和中年男人用手势邀请他坐下,一言不发地继续用铜质餐刀锯开面包外壳,发出木头刨屑般的单调声音。 这场面让人一时吃不准到底是不欢迎的暗示,还是某些老派家族用餐禁止交谈的礼仪惯例。 不过他随即得到了一份相同的食物,看来应该是后者。 盘中的食物看起来不是那么健康,在克拉夫特指导下的修道院甚至可能被划入有害范畴。配菜是由绿色碎末、乳酪和油调成的酱料。 尽管奔波了一晚,菲尔德还是在礼貌性的尝试后失去了食欲,避开那坨颜色和味道都比较古怪的酱料,用唾沫润湿小片面包咽下。 桌边几人沉默且快速地完成了用餐,见老者点头后,坐在左的中年男人从胡须间挤出和食物一样干燥难咽的问候: “您好,我们这很少有客人。” 他的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粗大变形的骨节显示出充足到有些过量的训练。指甲边缘磨损开裂,缝隙灰黑,是近期留下的痕迹。 菲尔德的余光在三人间转了几圈,猜测他们的关系,难以判断是三代人,还是年迈的老骑士和他的两个儿子,最后选择了较为保守的称呼。 “愿主的恩典常伴您和您的领地,尊贵的阁下。我是医院骑士团的修士,蒙主引导至此,祈愿您原谅我的冒昧打扰。” 老者脸上没有不悦神色,修士心中稍安,大方与之对视,实则越过他观察主座后方挂毯上的纹章。 这类印染编织品大多价格不菲,且没法用常规方法清洗,即便认真保养,也很容易从无法避免的老旧脏污中看出漫长的使用史。 红白或红银为底色的二分徽章上,用金线绣着尖端朝下的剑与长枪,两柄武器相互交叉,穿过后方巨口獠牙、身披鳞甲的野兽。 精致张扬的图案看得菲尔德走神了片刻,以致忘记掩饰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惊讶。 他是见过点世面的人,即便在敦灵,设计如此华丽大胆的家徽也比较少见,而且上面还没有什么随不断分枝形成的多余图案信息,说明可能跟来源家族的关系比较近。 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迅速将注意力转回餐桌,祈祷没被发现。 “我在无计可施下,听闻这里有着世代敬主虔诚的家族,于是便跟随主的指引来到您门前,来恳求您的帮助。” 坦白来说,抱有太大希望是不太可能的。守着这么个偏僻村落的家族,明显不会有多余人力财力可供挥霍,从进门到现在连个佣人都没看到。 但这宅邸……不,应该叫小型堡垒,又比普里耶尔男爵的住处可靠多了,相应工程量也不小,和明面上的经济状况不太匹配。也可能人家有着大笔祖上遗产,只是生活风格朴素呢? “若主以我的手行祂的旨意,那便是我家族之荣幸,请直言所需。”老者顿了顿,扭头望向身后的挂毯,“虽已不复往昔荣光,连先祖之名都不为后人所知,但天父仍记得我们在祂坛前立下的誓。” “您的仁慈慷慨足以让天父动容。”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菲尔德几乎要感动落泪,赶忙告知情况,“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朋友前几天不知怎么的犯了疯病,骑马往山里去了,希望能有熟悉本地情况的帮手,一起把他带回来。” 老者摩挲胡须的手停住了,看向中年人认真道:“本尼,你带着卢锡安跟这位修士去一趟,快些,现在就出发。” 被称作本尼的中年人对突兀的要求毫无不满,当即应下,起身离席。 “请跟我来吧,父亲说得对,我们得尽快。” (本章完) 第365章 老路 “阁下,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菲尔德低身伏在马背上,饱含水汽的风带着鬃毛气味灌进口鼻,每个词都不由自主地带着卷舌音。 这个被雪藏深山多年的家族保留着一种凌厉的军旅气质,三言两语问清状况后,只携带几天干粮和净水就轻装出发,领路奔陌生方向。 凭着令人心惊胆颤的速度,他们斜穿过溪谷,一头撞进仍沉陷于浑噩阴影的山林中,离正路越来越远。 “近道。” 和作风一样干脆的回答从前方飘来,没有多余交流。 自上路以来,菲尔德唯一了解到的只有中年人全名,本尼迪克特。以及他和那个名叫卢锡安的骑士侍从装束少年间确实是父子关系。 卢锡安倒是比自己的父亲和祖父话多些,保留着无法被约束的活泼,乐于跟外来人交流。 “硬追是赶不上的,但我们够快的话可能有机会从这穿过去截住他。”他解释道,语气里充满对地形熟悉的自信。 “你们知道他会去哪?”尽管全副身心都专注在控制马匹上,菲尔德还是察觉到了对方的潜台词,“领地里之前也出过这种事?” “没错。”注意到客人并不擅长骑术,本尼稍稍放慢了速度,拉近间距,“以前是我的父亲负责处理,现在轮到我了。” 对于接过责任这事,菲尔德意外地没听出骄傲,他还以为这种家族会很在乎此类有象征性的传承。 按照习惯,他礼节性地称赞了对方,“您家族的仁慈慷慨使姓氏荣耀,是否能详细说说,好让我能传颂这些事迹。” 进山寻找失踪领民,确实不是寻常领主能做到的。而且还不止一次,逐渐形成了传统惯例,完全可以作为骑士精神典范。 “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本尼主动否认了这份荣誉,再次放慢速度,几乎靠到并排位置,似乎是要确保他听清楚接下来的话:“我们只是为领地的生存罢了。” “而且我建议你找到那位同伴后及早离开——如果我们还能找到他的话——不要尝试搞清楚前因后果,沉迷于这些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从这位惜字如金的男人嘴里蹦出那么完整一句话属实不易,语气严肃刻板得近乎警告。 好奇心让菲尔德想问下去,但在被明确告知不合适的情况下一时噎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卢锡安为两人圆了场:“请务必不要介怀,这只是出于以往经验的善意提醒。” “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毕竟帮助您也是帮助我们自己,去年的收成就不好,要是再缺一季的粮食,村子未必能挺过去。” “卢锡安!”本尼严厉地打断了儿子。 这解释没有解决疑惑,菲尔德只觉得问题更多了。 “阁下,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接下来的行程关乎教会兄弟性命,哪怕再怎么危险,我也希望在事前有所了解。”菲尔德恳求道。 “即使真有什么邪恶鬼祟之物,我也相信天父会庇护于我。请不要侮辱一位修士的虔诚决心。” 清醒地在寻找缘由的道路上死去,也好过被吞噬了同伴神志的混沌迷雾永远困住。 石头般生硬的领路者没有立即回答,气氛静得可怕,卢锡安也没敢再作声。唯余蹄铁时不时敲打土地中盘结的树根,发出木铎似的声响。 不知不觉抬高的光源来到了两山之间位置,将一块不正常的荒芜坡地从黑色幕布后揭露而出。 土石混合的表面上只有低矮草丛与少量新生树木,横卧在裸露的岩壁前,逼迫道路和细小溪流朝着极为别扭的方向大幅扭转。 坡地尽头处,依稀能看到经加工的方石,像被巨掌揉搓扫开的废弃积木,挤压堆积在一起。 仅仅一眼,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前,就引起了反射式的恐慌。 “这里原本是个村子。”也许是眼前冲击性的景象在石头上敲开了一道缝隙,本尼开口了。 “在我们家族来到封地前它就存在了,本地人相信有这么种东西,居住在高处,和罕见的、毫无规律的暴雨有关。” “您指的是……”菲尔德刚想说自己了解过相关民俗记录,可又找不到个合适的名词来指代它。 “我知道别的地方都有类似故事,但他们的习俗有一点区别,无论如何都会把发疯跑进山里的人找回来,防止他们招来‘那东西’。 “先祖起先以为是愚昧者的‘女巫’式恐惧,将暴雨引发的谷地洪水归咎于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但三年内两次的蹊跷暴雨让他改变了想法。第一次消失的是来传教的修士,第二次是跟随他多年的文书,紧随而来的反季节暴涨水流让领地度过了极为艰难的时光。” 路况不佳,三人只得再次减速,这让本尼的讲述更加清晰。 “我无意质疑您的信仰,只是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天父光辉无法照耀之处,不宜踏入。” “那这个村子是没拦住逃走的疯人?”菲尔德小心地控制着缰绳绕开障碍。 地形特殊加上植被根系浅疏,使得这里的路面尤为糟糕,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浸泡着断壁残垣的泥淖中,湿滑粘稠的淤泥像被吞没的亡魂拖曳着马匹。 “他们一直很小心,比我们做得更好,大多在注意到有不对劲的苗头时,就把人控制住,少有造成麻烦。” “那不是他们的错,是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大概在二十年前,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把他们困住了,所有人都在屋子里躲避等待、清点存粮,但雨太大了,大到让半座山成了一摊流动的烂泥。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过于冒犯,甚至有异端之嫌,还请您见谅——在那场暴雨之前,有……” 菲尔德愣住了,一个狰狞可怖的念头,顺着迷雾中豁然连起的思绪冲他爬来。 嘴唇无意识地嗫嚅,吐出本尼未尽的下半句: “有一支教会的队伍从这经过……” 第366章 遗落之族 “您怎么知道?” 本尼诧异地扭头看来,没等回答,又若有所思地自顾自道,“也对,教会肯定知道,但为什么那么久,那么久才有人来?” 菲尔德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教会二十年间全在装聋作哑,两个倒霉蛋来这纯属机缘巧合加自作自受。 但凡有选择,他当初驾车的时候就该把两人四条腿都摔折了,安分呆在庄园养伤、每天换着花样写报告。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迫冒险闯入认知之外的迷雾中。 困扰他的,并不仅是心中的迷雾,眼前的雾气似乎也同样变得愈发浓重,而非如直觉中那样随日出消散。 山间水汽不同于河畔水雾,带着阴影与树木渲染的不纯净灰绿背景,自不可视的高处沉降、随紊乱风向在谷地天然的约束中涌流。 尤其是望向上方时,能直观见到灰色纱幔翻卷般、似缓实快的动态变化。如陈旧不散的淤痕,或从云端垂下的浑浊涎液,成股流过隔绝他们与天空间的某层模糊屏障。 “我们走了多久了?” 连夜奔波使得时间感不再准确,但颇为艰辛地绕过前村庄遗址后,饥饿还是让他发觉了时间流逝。 “大概接近中午,比平时慢些。”离得较近的卢锡安摘下一只手套,感受落在手心的点滴冰凉,“还不能停下,可能快下大雨了,到时候只会更难走。” “还远吗?” “一切顺利的话,你入夜前就能看到目的地了,他们都会到那里,就像山涧必然汇入河流,从未有例外。” …… …… 疼痛、寒冷,身体上的刺激将意识唤醒。相比之下,皮肤传来的瘙痒和粗糙感倒不算什么了。 眼睑挣扎着撑开,萎靡草叶分割的灰色背景有些似曾相识,但相关记忆又和失去知觉的几根手指一样,只是连接着身体,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 他似乎不应该在这里,可他又该在哪呢? 【多米尼克……】 一个声音,一个没有语调和特征的声音,径直插入,像戏剧中没有铺垫却引起重要转折的角色,戴着标志非人身份的面具前来传达旨意。 而他是被情节操控的演员,摸索着地面尝试活动。稍一用力,手指立刻传来深入骨髓的隐痛,于是改用肘部支撑起上半身,总算看到了周围环境。 布景显然不怎么用心,周遭荒芜得无法理解。稀薄湿润的土层覆在岩石间,山体仿佛被缓慢而残酷的力量层层剥去植被皮肤,随后是土壤填充的主体,直至露出嶙峋骨架,最后一丝营养也被冲刷殆尽,只有低垂的灌木杂草。 各类苔藓霉菌般地从缝隙间爬出,到处生长,地毯式地铺满各处表面。有些又连同其它植物被成片掀起,缺失的部分不知所踪。 他站了起来,注意到凌乱的马蹄印在周围徘徊,但没有见到马匹的影子,也许是被什么惊走了。 这不重要,那个声音已经毫无保留地传达了所有情节,角色就位,准备完成最后一幕。 地形崎岖难行,尚未痊愈的腿伤拖累着步伐,然而脚掌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落点,仿佛排练预演过许多遍,以不同身份踏上同一条路线。 这让他想到一些关于圣人的事迹,他们并非全是深谙经义之人,有的出身军旅,有的出身显贵,甚至有些埋头耕种了大半辈子、直到垂垂老矣才幡然开悟,发觉此生的终极意义所在。 于是他们抛下一切,遵从那个至真至知、至高至圣的意志引导,踏上践行神圣使命的旅途。 旅途过程和目的往往体现了超凡的智慧与力量,无法由凡俗思维完整理解,只能窥见其中一斑,正如天父真实面目不会被人类双眼所见。 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看似毫无关联的庞杂内容,通过一条关键信息在脑海里拼合,成为超乎思维极限的整体。 以他的智慧,只能见到其中一小块,无法容纳其全貌。 然而仅一小块,便能想象其全貌之宏伟,指向某种不被时间与地域限制的东西,在往日亦在未来,在千里之遥亦在咫尺之间。 它是有自主意志的,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点。 它出现在能认知其存在的意识中,由他们将它带去注定目的地。 除神谕之外,别无其余解释。 担负这如此神圣重任,却使脚步轻快异常,好像身体的部分重量消失了,轻盈得似乎一阵稍大点的风都能将他吹起,带往无垠高空。 随着向上攀登,一些和环境不太相容的事物开始出现。 那是些风格较老的建筑遗迹,采用切割雕琢后的矩形石砌成,缝隙填充的灰浆凝固物粉末化剥蚀严重,早已失去了紧固作用。 土壤流失导致地基松动,蛇形、雷电状的裂纹分割墙体,使之鼓裂塌陷,崩解为硬饼碎屑样的废墟堆。 从残留地基和螺旋式阶梯碎块,依稀可以看出不逊色于维斯特敏守护者的气势。 越往上越多的柱基、拱门石说明建造者除功能外对美学的追求,以及其雄厚财力。 即便引他前来此处的命运已足够离奇,这些规模不凡的遗迹仍会令人惊讶不已。 驻足于仅剩半圈垛口的瞭望台边缘时,可以俯瞰刀锋般撕开天帷的山脊,劈开倒悬的浓云惨雾,重峦叠嶂漂浮在雾海之上,黑色剪影失去了厚重感,如某种撑开的翼膜爪痕。 这并非偶然造就的奇景,而是某个繁盛家族为自己量身裁定的角度。 奇怪的是他印象中不存在这样一个家族,这片山区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支离破碎和落后贫瘠,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哪怕它离王国的中心是那么近。 好奇心促使注意力往废墟转移,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有价值信息,他隐约记得这有什么用,也许能写成报告什么的,具体缘由和目标不甚清晰。 盛极一时的大家族即使没有留名史册,也至少应该留下标志。 他在某面尤为顽固的残墙上发现了想要的东西,是个足有一人高的浮雕纹章,主体是某种不太常见的生物,看姿态呈腾空状,身覆鳞片、有翼。 这些特征都指向常在传记中扮演反面角色的恶龙,但这条的形象又有所不同,主体修长而无利爪,显得颇为怪异另类。 一柄竖直朝下的利剑将纹章一分为二、切断龙躯,尖端没入地下。剑柄握在包覆盔甲的双手中,初看是寻常斩杀恶兽寓意,象征家族勇武精神。 整体气势出众,只不过手的发力方向,总觉得和向下穿刺的动作相反。意外失误显然不可能,没有家族会允许这么严重的纹章问题出现。 唯一的解释就是设计如此,那双手并非向下用力,而是…… 【奋力拔出剑身?】 “不对……”过于熟悉的信息像利剑刺破混沌,没有任何敦灵人会不认识这个标志性元素,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第367章 狩猎 思维转动着,试图搜寻纹章中拔剑图样出现在此的缘由,但那灵感如燧石擦亮的火花,亮起和熄灭都只在一瞬之间,落进茫茫黑暗中无处寻找。 几乎就在迈出第二步的同时,他就把它抛到了脑后,和忘掉路上所见的每处无特色景致一样,被明确的使命感所淹没。 意识像水流奔腾在渠道中,畅通无阻、方向明确。 即使偶尔有一两滴飞溅溢出,也是旁枝末节,对整体流向没有太大影响。 所以脚步继续往前,踏着云雾濡湿的厚实藓毯,发出揉搓皮革般的嘎吱声。 虽然周围没有长廊、也不是谷地,但他居然听到如此细小动静也有几重参差不齐的回音传来,好像有雾墙后有人跟着他行走。 可侧耳细听时,那声音又没有更加清晰,似乎只是什么在脑海中的映射,并非真实存在。 【他来了……】 脚步中传来窃窃私语,遥远得仿佛是密探闯入宴会舞池,附到主人耳边,用舞伴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抖落正在阴暗角落里进行的密谋。 然而听者正沉浸于亦真亦幻的辉煌幻梦中,竟无法判断所指何事、是否有关自身。 出于教会学校严格的戒律约束,他从未饮酒,更别提醉酒了,不过他感觉醉酒的感觉大约就是现在这样,各种念头沸腾式地冒出,而身体机械式地运动着,两者间存在某种隔阂,互不相通。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不惹人生厌。他逐渐理解了那些酗酒者,也许正是灵魂与物质躯体脱节时,才会更接近天父。 继续向上,土壤已经近乎消失,只剩宣礼塔般的光滑岩石,高指向天空。 【尽量避免对视……】 那个声音又来了,将窃得的新内容传入耳中。 他疑惑环顾四周,这里缺乏生物留下的痕迹,哪怕飞鸟都不愿停留筑巢,能避免和谁对视呢? 疑惑同样没停留太久,随即被潮涌思绪冲刷带走。 说实话,意识到是某种提示很简单,但没法理解是谁出于什么角度得到的信息。 也许是脑海中庞大系统混沌效应的结果。以超越思维能力极限的方式,从图书馆里某书某章某页摘出关键一句递到面前,不知道来源和上下文,理解就无从谈起。 自身意识逐步丧失了主动权,被动地接受着。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反问自己,似乎是在想明白了某件事之后,一件极其复杂、牵涉广泛的事,形成了认知。 而这项认知没有就此属于他,不像知道了某样东西的对应名词、学会了某项新技能。 如果将后者形容为在沙滩上捡起的贝壳、安分地躺在口袋里;那前者就是活的砗磲,主动张开厚重华丽外壳,夹住因好奇伸出手的潜水者。 并非他拥有了认知,而是认知抓住了他。它是活的…… 第一次,也许不是第一次,意识中诞生了一丝质疑。 抬起头,山顶已遥遥在望,轻微眩晕感撞进脑海,顶得他踉跄倒退。 眩晕感似乎触手可及的天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灰蒙的云雾都在运动,围绕着这座山峰。 在一切运动中心处,其卷曲汇聚,如倒置的漩涡,被某种力量搅动。 淅淅沥沥的冰凉感散落在脸上,雨势变大了。 他继续往上,肉眼可见光秃的山顶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但直觉催促着双腿摆动,确信有什么在那等候。 【卢锡安,就是现在……】 那个声音,只不过这次后半段不再虚无缥缈,而是同步在脑海和耳边响起。 “就是现在!” 在想明白发生什么状况前,有东西快速地在地面上滑过,随即右脚就失去了控制,被突然的力量拽向一边。 一条麻绳绷直显现,拉紧了套住脚踝的绳圈。 他试图与那股力量抗衡,可湿滑的地面缺乏着力点,无法避免地单膝跪下,降低重心避免失衡倒地。 急促的脚步从身后接近,袭击者不止一人,且准备充分。要挣脱绳圈显然已经来不及。 各种应对方法一一闪过,又被立即否决,意识甚至有余裕对前所未有的效率感到惊讶,好像身上的负重突然变成了助力,思维轻盈迅捷。 【就在前面】 是的,不需要走多少路了,目的地就在前方。 仅剩能动的三根手指抽走靴子系带,直接将脚抽走,藏在暗处拉绳的人措不及防,残墙后传来年轻陌生声线的跌倒痛呼。 而他就地翻滚,恰好让背后冲的袭击者扑了个空。 “多米尼克!”一声暴呵,充满了疲惫和愤怒怨念,这个声音就熟悉了。 声音的主人没管扑空擦伤的疼痛,一跃而起,手上还拿着团绳索编织的东西,迎面抛来,在半空中展开。 是张绳网,不是捕鱼用的那种,网眼太大而绳太粗,放在本地的溪流里什么都捞不着,看大小倒是正好能罩住人。 熟人的出现让多米尼克愣了片刻,想要质问对方这是在干什么,然而菲尔德别开了脸,拒绝任何交流。 绳网罩在了身上,愣神的时间里,活动空间开始收紧,他回头看去,一位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在背后收绳拉网,网格上串着的木制钝钩挂住衣服,增加了逃脱难度。 余光瞟到还有人影往这边跑来,要真等三人汇合,以他的力量绝无可能挣脱。 想到离目标仅一步之遥,窒息般的感觉缠住了他,来不及也无法捋清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执念,无论如何都要抵达的念头鞭笞着意识,迫使其无所不用其极。 而一个启发,恰到好处地被送到嘴边。他想起了那些低语,想起了它曾提及的名字。 “卢锡安!”唇舌快思想一步动起来。 那个接近的人影下意识抬头,露出一张青涩、缺乏经验的少年面孔,两人视线交汇。 有一刻,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禁忌,脖颈微微偏曲,像无意间触摸到了烧红的火炭,试图抽回目光,但动作还没开始就僵住了。 无形无质之物找到了侵入窗口,某种虚幻的光彩在那双瞳孔深处燃起。如那至圣之人呼唤迷途羔羊的名字,转瞬间就使受膏者领会其所思所想、皈依门下。 【二对二】 少年拔出短刀,再次动起来。 第368章 夺刀 最先注意到意外发生的人是本尼,父亲身份本能让他第一时间看向卢锡安,注意到少年手里的短刀。 这是用于切割绳索、削刨木头,以及迫不得已下近身自卫的工具刀,并不应该在计划当中出现,尤其是他们正占据优势时。 不,现在他们不占优势了。 对孩子的担忧让他迟疑了一瞬,但正如大部分武德未失的骑士家族,交给继承人的训练不止体能和技巧,还有在危机状况下正确的应对方式: “小心卢锡安!” 他大喊提醒,优先收紧绳网,多米尼克像蛛网挂住的飞虫,越挣扎反而越是活动困难,网格和木钩互相挂连缠死,将其带入更糟糕的境地。 拉绳被隔空抛给菲尔德,“别和他们对视!” 密集沉重的冰凉点触撞在后脑,压得脖颈更加低垂,视角只敢匍匐在接近地面的高度。 这唤起了早该遗落在记忆深处的第一次祷告经历,孩童时的他也是如此跟随人群缄默垂首走进教堂,眼前只有一双双朝向祭台方向的脚。 水珠从空中抛洒而下,很久后他才知道,那是经过祝福、代表着天父意志的圣水,出生时每个孩子都曾在其中沐浴,以示他们的一生已与神紧密联系、受到注视。 雨更大了,拉长的银线在昏暗视野中穿梭,将汗水凝固成的盐渍重新溶化,针尖般地流进眼睛。 他强撑着侧目而视,见到本尼的靴子拦在冲来的卢锡安前方。 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后是耳道深处刺痛传来。 一个声音,一个巨大的声音横扫而过,仿佛所处山峰的倒影在天上崩碎,但又比那种瞬时的声音更持久,连绵不断地震荡回响着。 冗长、粗糙,像是什么山脉般的有鳞生物盘踞爬行、与雷云摩擦发出,庞大充塞从地面到云层间的每一丝空隙,自喉管传入肺腑。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天空。可即使不抬头,也能猜到涡云正旋转搅动,风力毫无预兆地增强,将腐草苔藓连同雨水掀起,扑打在脸上。 脚掌几乎感觉要离地而起、坠向天空,轻微失重的战栗顺着肌肉腱索传导,让手掌不受控制地痉挛脱力。 不过正在挣扎的多米尼克表现得比他更不堪,气流第一时间就将其直接掀翻,像个轻飘的稻草人,在地面上滑稽翻滚。 或许风再大点,他就会真的随风而去,被卷上半空,就此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 菲尔德想到了什么,关于那些屡屡进入视野的失踪传闻。这给了双手某种暂时与颤抖对抗的力量,重新抓住拉绳,在自己腰间缠绕两圈、打上死结。 乌鸦报丧似的预感实现了,狂躁的气流愈演愈烈,加之腰间传来的拉力让他再也没法维持平衡,和多米尼克一道滚倒在地。 在另一边,本尼对上了手持短刀的卢锡安。 少年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大梦方醒的恍惚感,在风中飘忽不定,似乎是想要去切开束缚多米尼克的绳网,被阻挠后转而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障碍。 但他看起来并非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只是被一套强塞进头脑的知识逻辑驱使,做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理由与父亲兵刃相向。 所以那双被虚幻火光引燃的眼睛,只是紧盯着自己的血亲,期盼对方理解无法诉诸于口的道理。 本尼避开了他的视线,保持着视野在肩部以下,与之对峙。 突发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之前处理的几例疯人都是些农夫、手工匠之流,只要按照祖辈经验,就极少出现没法收场的时候。 至少在他从未想过,染上疯病的人会突然喊出素不相识的人姓名,诱使其与之对视。 好像那个招致疯狂的源头格外贴近,附耳传递着从无法理喻途径得知的内容,使得疯狂举止中透露着蹊跷的思维能力和信息差利用。 “卢锡安……”本尼呼唤少年的本名,刚出口就被卷进风中,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发声,抑或只是无意识地默念。 “放下刀,到我这来!” 短暂的停顿后,少年再次大跨步上前,持刀的右手放低至腰际,似乎是放松了敌意,但同时前倾的身体和衣物下绷紧的肌肉显示这是个发力前兆。 本尼没有拔剑,默默斜退半步,等待对方主动冲进近身范围、急不可耐地递出刀刃。 两个呼吸间,属于父亲的犹豫不定从他身上褪去,只剩面对经验不足对手的游刃有余。 像早已演练了千百遍——也可能真的是发生过千百遍——本尼由静转动,左手迅速抬起贴近持刀手腕部,形成将刀刃推向右上方的偏转角。 显然侵入脑海的认知对近战搏斗毫无提升,甚至还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生疏,卢锡安没能从父亲远快于平时的动作中缓过劲来,紧接而来的第二只手已经从下方抓住手腕背侧。 本尼让开正面,与卢锡安错身而过,将持刀手臂扭转,稍收力道下压,疼痛感迫使五指放松刀柄。 不等喘息,脚下动作同步进行。右脚伸出勾住对方支撑的脚踝,肩膀撞上胸骨,沉闷钝响中,呼吸肉眼可见地一滞。 卢锡安失去支点,身体横飞出去,短刀已被顺势夺下,来到本尼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多米尼克被控制住前,原本给他准备的绳子就绑到了卢锡安身上。 四人浑身湿透,泼洒的雨幕被狂风甩掷在脸上,水滴打得菲尔德难以睁眼。 朝着暴风雨最中心处,那个已经不可见但一定存在的涡旋,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比了个从敦灵新城区街巷里学来、从没用过的粗俗手势。 忐忑后怕地等待了几秒,没有雷鸣电闪,也没有什么东西从云中降下,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其毫无影响、疯人与天灾的关系只是虚妄想象。 他们成功了,接下来就是把人带下山去,这并不容易。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的、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们会自己好起来么?” “不会。” “那有什么办法治愈他们吗?”菲尔德焦急追问道,“你们以前怎么处理。” 本尼用沉默回答了他。 菲尔德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什么言辞都显得单薄无力。他迷茫地在雨中站了一会,意识到对方此时需要的不是道歉或补偿承诺。 “是这样,本尼阁下,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用,但我知道位非常有名的医生,听说恰好还擅长看脑袋里的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第369章 颅内高压 没人喜欢在专心做事时被打扰,克拉夫特也不例外。 随名声水涨船高的地位曾给他带来了任性的权利,可以不顾忌影响地拒绝一些对时间的无意义占用,反正其他人会自动理解为象牙塔学者常见的不通人情和醉心学术。 刻板印象中的医学院教授,就该一周有六天半花在实验室里摆弄或血腥、或邪门的玩意,剩下半天拿着铲子麻袋在公墓外蹲守,不愿见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乏有人想改变这样的印象,他们肯定会无奈发现,部分同行以及自己的行为确实大致如此,最后顺从接受刻板印象带来的小便利。 不幸的是,接管修道院后,克拉夫特失去了这一权利。公务可不会根据刻板印象决定是否上门,而他也还没有失去把琐事全丢给下属前的最后一点良心。 库普推开实验室房门时,他刚摆弄完那堆初步整理过的碎骨片,彻底清洗更衣后,不情不愿地坐下来翻阅文卷。 主要是些修道院修缮开支报销的内容,天知道这座建筑在二十年里积累了多少亟待处理的安全问题,又有多少藏在暗处没被发现的隐患。 普里耶尔领的建材储备已经被全部置换成了男爵库藏里的钱币,反正那座木墙坞堡也没啥必要留着这些东西,真有个万一,也可以上山来避难嘛。无需怀疑,修道院有义务会慷慨地庇护天父信徒——在他们付出慷慨的捐纳后。 阅读和记忆金额数据没什么难度,但批阅速度依然很慢。脑子还留在那些骨片奇异的结构上,用思维的边角料处理着文字和计算。 骨片从外形上来看确实来源于人体,拥有着可辨认的骨性结构,连库普都能找出明显的股骨颈和展开的髂骨,这只会属于两腿直立行走生物。 一些可能是锁骨、下颌骨的东西,甚至是幸存的磨牙,更证明了遗骸上半身也是正常人类结构。 至少克拉夫特可以比较保守地说:排除掉非自然因素,有八成概率是个人,而且是个成年人。 然而问题来了,这些骨头内部结构并不合理。 它们的骨皮质太薄,薄到有种吹弹可破的错觉,通透得接近玉质,放在阳光下能看见背面色素沉着斑的轮廓。 尽管小心测试后发现,其生前强度也许不亚于正常骨质,但厚度不足使得韧性和吸能效果大大减弱,长期而言更容易产生出现骨裂骨折;同时,保护内部结构的功能也比较有限,对骨髓骨松质等软组织而言可能是个坏消息。 对于这种恶劣环境,骨松质并没有进行代偿性增生,相反的,它似乎试图通过结构优化而非堆料的方式处理。 相比介于蜂窝和泡沫之间的常规形态,它呈现出孔洞更大、更规则的蜂窝状立体结构,那是生物身上少见的几何美感。 用了更少的骨质,实现了近似的功能,技术性杰出,性价比极高,有种“两个肾太多不如优化掉一个还省点血流量”的美。 【bro以为在玩桥梁工程师?】 能省一点是一点,这思路只适合拿来做过关就行的模拟游戏,不适合做现实工程。 没有冗余量的结构,很精巧,但长期而言弊大于利。 总体来看,除了省材料外意义不大,非要说的话就是减轻了重量,可能会让人有点“身轻如燕”的错觉。 要说是异态现象的话,相比之前见过的各种夸张畸形变异,这未免有些上不了台面。 要不是出现的地点太巧合,也许解释为一种罕见的先天性骨发育异常都更合理。 他不明白这种改变的目的所在,继续冥思苦想下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做点文书工作。 但现在看来恐怕文书也没机会处理了。 “克拉夫特先生……”库普甚至没有敲门,急匆匆地闯进实验室。 克拉夫特怀着等待审判的心态,歪头瞪着他,希望不是什么太耗时间的麻烦事。 这显然给带来了不小压力,后者很清楚自己要说的事会彻底毁灭教授日程表,但他更清楚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有病人。” “行。” 未必就是坏事,至少提供了投身本职工作而不是困在公务文卷里的借口。 克拉夫特飞快地从桌后跳起来,一路小跑地拽着库普冲向会客厅,好像稍慢一点就会被满桌的报销单拖回去黏在椅背上。 病人身份在意料之中的同时又有点意外。 一个是翻车修士,两人里看着比较老实的那个,没记错的话是叫多米尼克,被捆得严严实实,嘴角残留着呕吐过的痕迹,神志状态有些模糊。 菲尔德摁着他,又不敢太用力,只能由着他时不时挣扎一下。 另一位就比较面生了,是还在青春期的少年,由面部轮廓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守着。 看起来状态比多米尼克好不少,但眼神同样飘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游离不定。 “什么情况?”克拉夫特扫了眼两人脸色呼吸,顺手搭上脉搏,生命体征稍有异常,但不至于立刻致命,“不要慌张,天国大门向他们敞开的时机未到。” “抱歉,我们……” “说正事,其它回头讲。”可以猜到,在工作汇报中断的几天里,两人绝对没有老实呆在庄园里。 但他不想听认错忏悔或丰富的心理活动过程,他要听病程。 “说来话长……” “挑重点。其他人出去,库普,你留下。” 可能是刚挣扎、呕吐过的原因,多米尼克的呼吸急促且不太规则,但脉搏却好像没那么快,至少匹配不上剧烈活动后的状态。 嘴边、领口和胸前都是胃液反复干涸的痕迹,酸味扑鼻而来。 克拉夫特皱了皱眉,或许这个表情被理解为了不耐烦和嫌弃,菲尔德和那位中年人都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张了张嘴又同步率很高地没出声,互相看向对方。 “他吐得很厉害?我是指那种明显不正常、像开水闸一样喷出的剧吐,而且没有预兆。是这样吗?” 那位少年还好,多米尼克的状态只给人一种暴风雨将至的预感,情况随时都会急转直下。 “还有严重头痛?” 翻开蓬乱结块的头发,头皮只有少许擦伤,没见到严重撞击痕迹,排除外伤。 克拉夫特欣慰而不幸地看到两人齐齐点头,中年人眼中多了几分信任。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猜对了。头痛、剧吐、脉缓、呼吸异常。 拎起摸脉搏的手一看,手指也不太对劲,有几根骨折了,但和关键问题比起来都算不上个事。 【颅内高压】 不是外伤血肿占位引起的。想想也对,这么多天还能带来就不像外科急症。所以才更麻烦,不是冒险开颅清血肿能解决的。 脑水肿?或者其它什么占位病变? 克拉夫特突然失去了使用精神感官窥视的勇气,疲惫地摆手,从急诊抢救过渡到家属谈话阶段,示意两人落座。 天国的大门确实尚未敞开,但多米尼克的调职申请估计已经送到了天父宝座前,只差大笔一挥,随便批个并发症就能直接报到。 “还是从头讲起吧。” 反正都没办法,不如听听是怎么个事,说不定会有思路呢? 第370章 内分泌性骨质疏松 一番简单有效的沟通,由菲尔德讲述来龙去脉、中年人本尼补充后半段细节,克拉夫特终于大致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们是说,多米尼克在读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后犯了疯病,莫名其妙地往一座他从没去过、也从没听说过的山上跑,去找些本地人都不知道具体什么样的东西。” 根据异界灵魂所带来的知识,有位上古时期圣者,很早就对这种现象做过总结:学习而不思考,会变得糊涂;思考而不学习,会遭遇危险。 学得杂还瞎寻思,就容易集两者之所短,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卷进危险境地,离死也不远了。 两人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描述稍微太简略了些,但确实无法反驳。 “然后在你们试图采取强制措施、控制住他时,疯病传染给了这位……年轻的兄弟。” 本想称其为“孩子”,但山野生活带来的粗粝感模糊了年龄,只好别扭地换了个称呼。 克拉夫特的目光在病人和家属的身上游离,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还有难以诉诸于口的信息尚未得到完整传达,导致事情整体逻辑不通畅。 要么是对方没有意识到那些细节的重要性,要么就是羞于启齿的隐秘,或光想想都觉得荒诞不经、无法取信于听者的离奇缘由。 “我的朋友,感谢您施以援手,愿主见证这仁慈与勇气。” 他离开椅背,稍稍弯腰前倾,以一种介于友人谈话和告解间的姿势,拉近与中年人的距离。 “然而天父的灵使我知晓,您心中仍有未尽之言。须明白,主的光辉虽无所不在,但只照进自愿敞开的心灵。若不能坦诚相告,我也无法提供帮助。 “请放心,将心中的重担卸给祂,不论内容荒诞亵渎与否,我只作天父的耳朵、伸出的援手,不作对错的审判者。” 侍立一旁的库普使劲地揉搓眼睛,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把眼前人幻视成了苦口婆心的雷蒙德修士。 事实证明,只要存在必要性,没什么事是克拉夫特真的上不了手的。传教业务生疏纯粹是态度问题,外加有人分担,自己不想干罢了。 当然,他很有眼色地选择闭口不言,作一个配合表演的点头机器。 诚恳切实的劝说确实打动了本尼,抑或是某种语言外的说服力影响,他隐晦地透漏了少许不适合在教会场所公开谈论的本地民间传闻。 这些会被任何一个正常人视作无稽之谈的言论,填充了之前叙事逻辑中的空缺部分。 即使是库普,也能从中找到些与过往经验吻合的可疑片段。 “是了,这就不奇怪了。”克拉夫特握住那双剑茧厚实的手,“感谢您信任,这帮助都很大。” “不过我还有些疑惑,可能听起来很奇怪,有人知道他们发疯后具体在想什么、或者是什么感觉么?” “我的父亲曾试图和他们交流过,可能知道些东西,但不多,他从不主动提起,我们也从不探究。”本尼对此的小心避讳,总让人不自觉忽视了他出身于一个虔信徒家族的事实。 想来也有道理,毕竟天父的庇护太远,而口耳相传的威胁早已在此盘踞无数岁月,深入群体记忆中。 见克拉夫特不以为意,他劝阻道:“我不建议您深究此事,即使最受天父关注的侍者也没必要亲涉不知深浅的险滩。” “感谢您的好意,我大致明白了。”克拉夫特几乎可以确定,多米尼克的经历与自己那一晚是相似的,都遇到了某种相当棘手、没有实体的奇怪事物。 它好像寄托于什么存在,又找不到固定的物质基础,甚至比精神体更虚无缥缈,无法触及轮廓或边界。 相应的,根据经验,没有物质接触的异态影响,通常主要局限于精神层面,脱离特定环境后也容易恢复。 但就多米尼克这表现而言,显然没那么简单。 “让我看看病人吧。” 见克拉夫特重新起身站到病人床旁,菲尔德暗自舒了一口气,向本尼微微颔首,示意后者安心等待。 既然在病人身旁的仍是医生而不是教士,那说明事情可能仍有挽回余地。 令人不理解的是,一直随侍在旁的库普不但没有跟进观摩,反而无意识地拉开了距离,像被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挤开,踉跄后退两步,堪堪稳住身体。 没等多想,克拉夫特发出的惊疑声就带跑了注意力。 最先被检查的部分既不是头颅,也不是多发骨折的手指,反而是多米尼克的下肢。 克拉夫特用一种让人背后发凉、鉴赏家发现遗落名作现世般的姿态,捧着一条腿反复抬举。 “您有什么发现吗?” “多米尼克喜欢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东西吗?”克拉夫特反问道。 “抱歉,他没提过,但这和他的病情有关吗?” “很有关系,如果他喜欢,那这会被命名为多氏空骨综合征;如果他不喜欢,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地名命名为普里耶尔综合征了。” 作为全身最大的几条长骨,下肢很好地反映出了典型骨质变化——它们几乎被掏空了。 菲薄的骨皮质、稀疏的骨小梁,像白蚁栖居的树干,内部结构几乎溶蚀殆尽。但这并非结束,能发现在空荡的骨髓腔里,有疏松且排列规则的骨小梁正在生成,逐步取代陈旧骨质。 “你们抬了他一路,没发现体重不对吗?” 处于重塑阶段的骨头格外轻巧脆弱,双手多处指骨骨折得到了解释。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什么部位的小幅度改变,能引起全身性的骨骼剧变。 精神感官扫过头颅,在眉心向内四横指深处,一颗约指节大小的肿物引起了注意。 这个本只有黄豆体积的东西短期内增大了数倍,甚至压迫蝶骨鞍部出现了轻微畸形。 虽自身尚不足以引起颅压升高,但正处颅底中脑的位置导致其堵住了脑脊液循环通道,脑室像个出水口阻塞的水池日益涨满。 【垂体瘤】 原发病变确实小,可惜是在内分泌调控中枢。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实际状况还是比预想糟糕得多。 解决这玩意得从鼻腔或上颌起动刀、直抵颅内蝶鞍。需要资深神经外科、眼科、耳鼻喉科医生组成的多学科会诊团队,需要极为精密的内镜微创手术器械,需要严格的全程监测评估。 而现在,这里只有个刚学会撬头盖骨的巫医和他的木工凿。 相比思考手术方法,可能考虑葬礼流程和悼词更切合实际些。 艰难的一个月_:(□`」∠):_ 作者终于完成了答辩和结业考试 第371章 节 撤回一条调职申请 “尊敬的院长,恕我冒昧,请问主是否有为他的仆人预备恩典,哪怕只是一线希望?”医生的沉默让本尼愈发焦虑,忍不住追问。 有那么几秒,克拉夫特放弃了思考。 “垂体瘤”这个词在宕机的大脑里滚动,像颗西西弗斯的巨石,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该知道,现有条件下无论从什么方向努力、哪怕能暂时缓解症状,最终的结果也必定会是无用功。 简而言之,这属于天父在召唤,调职流程表都发下来了,可以考虑提前准备好多米尼克的个人档案,到时候直接一起烧上去。 至于那位不幸被波及的少年,如果病情发展类似,克拉夫特也只能咨询雷蒙德修士,看自己这个修道院长的面子够不够发赎罪券保人上去了。 理性而言,再做无所谓挣扎已经没有意义。 但想到当初如此艰难才从教会手里挖到人手,还没正式开展工作就折损了一个,菲尔德觉得没法跟他交代,他何尝不是没法跟格林交代? 更别说下次补充这样的高质量人才,天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去了。 克拉夫特试图最后努力一下,逼迫自己寻找常识体系外的突破口。毕竟生存率再低的治疗方案也不能低过零。 仔细想想的话,会发现垂体瘤手术面世肯定早于微创技术。 而垂体瘤的疾病概念出现还要更早,源于对部分内分泌异常、视神经压迫表现患者的尸检。 最早的手术,诞生时间与X线影像技术兴起基本同步。当然,X线没能力看到颅内软组织,是通过观察被垂体瘤压迫蝶鞍骨结构改变间接诊断的。 这时候,不考虑误诊率和手术风险的话,其实已经可以动手了。没有能绕过危险区域的技术,那就开放式手术。 如果把整个头颅看做一个球体,以颅底为界一分为二,北半球是大脑、南半球是颌面部和小脑延髓,眼球在赤道上,那垂体大概就在眼球后方、赤道面的地幔地核交界处。 直接从前额开天眼,切开硬脑膜,把额叶脑组织,也就是北半球的前三分之一向上牵拉,就能看到前颅底中央的蝶鞍了。手稍微一抖的话,旁边就是视神经交叉,得小心点。 至于摆弄额叶的风险么,同时期另一个臭名昭著的手术,额叶切除术都上台了,对垂体动个刀也很合理吧? 到这里,最困难的一步才刚刚开始。术者需要小心刮除瘤体组织、避免损伤正常垂体,理论上两者组织颜色应该会有差异,实际操作全凭术者经验手感。 稍有误判多切一点、或者损伤血管,那病人很快就能在睡梦中看到天国的大门或者地狱油锅向他敞开。 整个手术流程约四到六小时,在神经外科里不算太长,但在没有生命监护的条件下进行,病人扛过去比较难。 就算病人扛过去了,克拉夫特也没尝试过那么长时间维持精神感官。可要离开精神感官,在又窄又深、解剖结构复杂的术野里,切到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了。 他的工具和历史上第一次实施垂体瘤切除术的神人相比没有代差,差距主要体现在精度上。 也许精神感官带来的实时精准定位可以弥补部分工具和经验上的差距,但问题又转了回来,他怎么保证自己在术中全程维持精神感官。 以往最久的尝试也不到六小时的十分之一,不顾事后副作用、逼自己一把肯定可以更长,但要是术中提前达到极限,这里绝对找不到二号位救场。 唯一的希望是优化时间。 术前准备到麻醉诱导阶段交给助手,自己尽可能养精蓄锐;头皮、颅骨、硬脑膜的结构不算复杂,可以凭肉眼处理。 到牵拉额叶这步就必须靠盘外招了。脑皮质、白质过于脆弱,这块又集中了嗅神经和眶上各小静脉,是大雷区前的小雷区,算四十分钟起步。 识别并刮除瘤体这步快不了半点,留一个小时都是乐观了。 止血、还纳骨瓣,根据之前经验最快共计十五分钟左右。 收尾缝合、消毒包扎可以由库普胜任,缝难看点丑不死人。 粗略计算下来,即使最顺利的情况,也需要维持至少两个小时的精神感官高强度运转状态。先不说可不可能,这时长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直接绞死都比这痛快点。窒息到失去意识也就那么一小会,精神感官后遗症就未必了。 时间还得挤,最好缩到一个小时内。 人员设备顶尖的垂体瘤手术可能在一小时内做完,但克拉夫特一小时内做完垂体瘤手术不太可能。 就差这么一点,西西弗斯的巨石又从山顶滚了下来。 差一点都不行。 克拉夫特的倔劲上来了。完全没希望的失败可以接受,功亏一篑的失败无可容忍。 垂体手术是典型的慢工出细活,手上功夫几乎没有任何优化空间,再怎么清楚结构也得一点点动刀,手是快不起来的。 尤其是其中刮除瘤体步骤,精神感官可以帮助明确病变组织边界,但人类操作能力是有上限的。 【除非不用手】 得有一种极端快捷的方式,最好能与精神感官同步运作,不受操作空间限制地出现在特定部位完成切割。 不需要全程使用,有“一刀”就够了。这“一刀”极为精密、接近人类空间想象能力的极限,并且得足够锋利,保证不会牵扯到丝毫周围组织。 只要有这种东西,精神感官就能将其引导至关键时间的关键位置,西西弗斯的巨石永远被固定在抵达山顶的那一刻。 他有这种东西吗? “有的,我的朋友,当然有的。”克拉夫特将手放在病人额前,那颗畸形的瘤体离掌心不过数厘米距离,却好像有千里之遥、崇山峻岭相隔。 然而并非遥不可及。 “请给我少许时间,进行必要准备。治疗将先在多米尼克修士身上实践尝试,然后是这个孩子。” 他要撤回一条调职申请函,哪怕天父签字盖章的也得试试。 第372章 番外:另一条世界线【1】 当晚钟第一次在普里耶尔盆地回荡,杰罗姆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修道院。 通体纯白的大理石高塔像埋入皮肉的银针,从树冠和岩石间穿出,耸立在阴云笼罩的山巅,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白塔】 作为建于古早年代的半堡垒式建筑,其原名已经失落,入驻的新主人在半年内将其翻修一新,不计成本地竖起了那座用途不明的塔楼,并以此为骑士团本部命名。 医生出身的大导师似乎对白色有种比教会人士更深的执念,喜欢洁净的纯白服饰、装潢、光源,甚至到了可以说是铺张浪费的程度,连远在敦灵的人也有所耳闻。 这也许是他所有爱好中最朴素的一个了。 趋利而来的商队自愿化为骑士团的触须,汲取着诺斯全境乃至海峡对岸诸国的财富,和源源不断的窥探者一起进入这座建筑大门中,自此渺无音讯。 骑士团则对合作者报以现世最为珍贵之物——天父允诺的宽恕。瓶装的神迹号称只要进入血管,就能使任何人免于疫病侵扰。只需一针、最多三针,即可平息高热、消散脓肿。 而传闻中大导师本人更是能施展真正意义上的神迹,在毫无体表创口的情况下,将深处病灶直接取出。 这份恩典的价值很难用凡间财富衡量,虽然总有人会开出足以让天父代言人松口的数字,但传闻的核心人物却愈发深居简出,很久没再有过公开动手过。 最后一次比较出名的记录,还是受维斯特敏公爵邀请,进行了一场秘密治疗,没有旁观者证实,只知道公爵自此开始重新活跃。 对于各种不那么符合教义的行为,教廷保持着奇怪的缄默。分润到的神迹份额、远洋船队日益增长的规模和献金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回答。 杰罗姆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数字,但作为以往比较不受重视的图书馆文史部门,翻了几倍的圣餐标准和经费是肉眼可见的。 所以当导师收到邀请函、吩咐由他代替前来时,他没有犹豫哪怕半秒,在同僚羡慕的目光中踏上了旅途。 护送他们这批学者的车队来自某个曾专攻珠宝饰品的家族,近些年搭上骑士团的线迅速发迹。 但这和他一个小小的王国史学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家都知道白塔修道院向来对医学以外的事漠不关心,以往受邀的多半是来自各大学院的业界巨擘,估计是为了整理馆藏角落里吃灰的历史文献,才临时给名单加了人。 而作为冷门的王国史学纹章学交叉学科,向来人丁稀少,所以才轮到他这个无名之辈上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地方后他只要在图书馆和茶歇大展身手就行。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学术会议茶歇发源地的白塔修道院,茶歇标准一定很高吧? 他已经听到隔壁里弗斯大学的受邀学者在谈论去年接待晚宴,据说菜单不输公爵宴会标准,还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骑士团大导师本人、神迹的创造者,这可是回去能吹嘘好久的事。 车队显然不是第一次接送他们这样的学者,与关卡守卫简单交涉后就驾着马车驶上山路,小块碎石填细沙的路面几乎没什么颠簸感,访客还有闲心欣赏岩崖壁龛里的内容。 夜巡的修士沿山路内侧向下,逐一为长明灯添油,饱满的火焰照亮浮雕人物新上色的鲜明衣着色彩,即使没有艺术造诣的人,也能欣赏颜料背后充沛的财力。 画面中的殉道圣者没有受铁钉穿刺和火刑,而是以一种夸张手法被拉向天际、身形纤长轻盈,或是仰首漂浮空中、受修士膜拜。 细看下其面容模糊、骨骼抽长,裂开的袍角如羽翼翻卷,似破茧蜕变,而交叠的光源却使影子扭曲分叉,蛇行缠绕众人。 哪怕见惯各种大胆圣典故事创作的杰罗姆,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表现手法。神性过重,以致盖过人的部分,构成比例倾斜失调。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负面情绪,这里是骑士团本部,一个小修士可没资格随意置喙。要真有其深奥道理在内,自己怕是会显得不学无术,徒惹人生厌。 为了掩饰想法,他甚至主动和同行的医学院代表聊起对应的圣典故事和历史背景,收获一片赞美之声,怎么看怎么怪异的浮雕也顺眼了不少。 相谈甚欢下,枯燥的路途转瞬即逝。 车队驶进修道院正门,一位骑士猎装的青年女士在庭院接待了众人,冷淡而不失礼貌地与每位受邀访客寒暄,称导师近期身体有恙,由她代为出面,为缺席聚餐致歉。 【神迹也有无法治愈的病吗?】 杰罗姆有些怀疑是托词,然而明显不是首次赴宴的医学院成员对此毫无疑议,只对今年又没机会与大师当面交流表示了遗憾,旁侧敲击地询问是否能向她请教些制药方面的问题。 从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出,这位女士似乎是教授弟子之一,正全权负责“神迹”药物生产的关键环节。 “请问是圣母大教堂图书馆任职的杰罗姆修士吗?”意料之外的问候中断了思考,年轻女士突然转向正寻找该缩在哪里开吃的修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您的位置在这里。” 她领着修士来到桌边,单手提起、拉开纯实木高背座椅,“真遗憾尊师未能亲自前来,幸亏格林审判长推荐了您,相信您在领域内的研究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审判长阁下过誉了。说起来可笑,我还没有取得足够证明自己的学术成绩,正愁怎么从导师手下取得学位。” 杰罗姆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挪了挪椅子,试图把半个身子藏进桌面下,没能挪动。 这下可算知道为什么是他了,或许是一路高升的格林审判长终于想起有个人情没还,顺手给的机会。 说实在的,意料之外的重视反倒让心态忐忑不安起来。 而他的想法在对方眼中像玻璃吊灯中的烛火,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被窥见。 “无需担忧,那正是您最擅长的方面,顺利的话也许还有利于您的学术发展。” 椅子被向前推了一段合适的距离,侍者正依次端上餐前开胃菜,淋了野莓果酱的栗泥小球,鱼肉冻、熏山雉配羊奶酪,每样都分切塑形精致,色香俱全。 “当然,现在谈这些未免败坏晚餐胃口。请放心,只是几个需要溯源的失落纹章罢了。” “那可太好了,我一定尽全力帮忙,就算是断绝的王室支脉,只要有参考,也能给你们挖出来。” 第373章 术前 “说实话我还是不明白,这种结构变异出于什么目的。”克拉夫特抱着块木桩,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同样在准备手术的库普,对着羊头穿针引线,熟悉头皮缝合手感。 他明智地没有做出评论,也没空评论。 缝合的确是教学过的内容,但直到离开敦灵前,练习进度都还停留在隔夜猪皮上。普利耶尔领也没能提供练习机会,能维持手感就不错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想不到那么快就遇上了克拉夫特都没法单独搞定的情况,只能让唯二还算懂点基础的人赶鸭子上架了。 清楚负责的部分不难是一回事,心理压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到明天,手里的羊头可就被换成了多米尼克的脑袋,而且主刀还未必能有余力给自己保驾护航,换谁来都能失眠一整晚。 “别有压力,我看你缝得挺好,最好再均匀点,按这样明天出不了岔子。” 转瞬即逝、绵里藏针样的锋锐危险感闪过,引得颈后寒毛悚然。 库普看着斧子被高高举起,比划几次后,利落地劈下、将木桩一分为二。剖面上可见一处蚀刻状腔隙,仿佛用极锋利的刀片凭空剜出。 “该紧张的是我。”克拉夫特捧着两瓣木桩,测量腔隙大小和角度,随后补了两斧子,把它变成几块小木片,顺手投进壁炉。 得到过分充足燃料的炉子烤得面颊发烫,库普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木桩了,然而精度显然还是不符合预期。 “不行,多切了半圈木纹。”克拉夫特靠在椅背上,深长呼吸像在平复什么难以克制的不适感,看得更让人担忧了。 主刀状态异常,对病人和助手都是个坏消息。 “是不是有些冒险了。”库普完成最后一针,拉紧缝合线,正反手打结固定,“您以前似乎没试过直接拿‘这种东西’用于手术。” 作为助手,他很清楚以往部分手术肯定有过特殊手段干预引导,可这么明显地运用非自然力量参与进来,还是第一次。 俗话说得好,魔鬼只要把脚伸进门,便要在灵魂中安家。 有些事的关键意义不在于其本身对错,而是开了先例,成了一种不祥的标志。 “事急从权嘛。你还记得文登港那口井里被投放的催眠物质么?”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玩意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时候我们还拿原液稀释了做手术麻醉呢。”克拉夫特捧起新一块木桩,再度闭上双眼。 库普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不知是无形无质事物充斥房间引起的错觉,还是突然得知最早麻醉手段真相带来的惊吓所致。 或许他从未远离过那个世界,从文登港到南方、自始至今,另一侧的注视如影随形。 “你知道的,要不是原液被倒进井里展示了大范围影响后果,估计我们现在还会考虑在部分高难手术中用它取代乙醚吸入麻醉,毕竟效果实在太完美了。 “如果控制手术量和区域内使用人群密度,理论上出问题概率很低。 “这次也差不多,我们仅仅将这种切割方式作为临时应急措施,今后自然会随着经验和技术条件的成熟被取代,只不过很难达到近似效果罢了。” 克拉夫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起身劈开木头,发出满意的啧啧声,看来这次定位很准确,熟能生巧。 “当然,你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使用非自然力量的行为就像在夜晚的森林中燃起灯火,数量和频次累积后必然会有概率引来东西。 “但具体结果怎样,也要看秉持灯火者是手无寸铁的孩子,还是全副武装的骑士。如果是后者,寻常豺狼野兽当然也无所谓。 “我们已经不是无力孩童,可惜这片森林里游荡的也不止是豺狼。要是我们有一支军队就好了。” “但一支军队的动静也更大。”没有人比库普更清楚那种面对无知黑暗的恐惧,更不要说成为黑暗中的焦点了。 他向来不支持主动运用那边的力量,然而克拉夫特每次的破例总是理由充足,他没法用自己非理智的恐惧去反驳一位大师。 “愿您成功。” “愿我们成功。”克拉夫特点了点头,“缝完的羊头不要扔,吃是没法吃了,留给培养基熬皮冻。” 开始小幅度抖动的双手显示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即便只是如此轻度使用“法术”,带来的负荷也并不简单。 “来,最后复述一遍明天流程吧。” 库普深吸一口气,“晨祷前开始准备工作,我带人再次清洁东南角二楼抄经房改的手术间,病人进场,确认禁食时间,开始吸入麻醉。 “预计晨祷结束时,麻醉完成并通知您入场,一起完成皮肤消毒铺巾,尤其注意遮住病人眼睛。接下来我负责扶乙醚瓶就行。 “光源按要求避免一切明火照明,只使用银镜反射,底座已经固定好了,远离手术台。伊冯正在适应操作,那东西有点重,但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 他顿了顿,发现羊头还在手上,将其搁在一旁继续复述烂熟于心的内容:“您会切开前额皮肤、颅骨,过程中允许本尼远距离旁观,希望我们的成功会给他信心。 “接着继续深入操作,我负责观察病人状态,适时补充麻醉。在使用特殊手段观察和切割前,您会分别提醒我做好准备。” “很好,继续。”克拉夫特把椅子搬离炉火,也许是温度太高,背后似乎有汗水涔涔冒出。 “从进入颅内起开始计时,沙漏两个翻转提醒时间过半,四个翻转提醒应尽快结束,如果发现您状态不对可及时提出,其它时候尽量不要出声。 “一切顺利的话,您一定会在早餐时间前结束,届时我再次手消毒,接替缝合工作。 “手术全程允许本尼先生远距离旁观,希望您的成功会给予他签下自己孩子手术同意书的信心。” “完全正确。”克拉夫特稍松了口气,随即提出一个尖锐问题,“如果我中途出错、甚至异常晕厥,你要怎么处理?” “那我应该控制清理现场,直接缝合保持美观,告知其他人病患已蒙主召唤,关注菲尔德和本尼情绪,就跟以前治疗失败后与家属谈话一样。随后准备告解、圣礼和下葬事宜。” “对。”克拉夫特挤出最后一个字,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压得老化榫卯固件吱呀作响。 有些泛白的嘴唇间喃喃自语着什么,看着像那些修士低声的祷告。 库普拆掉羊头上的缝线,把它丢进炉火上煮锅里,安静地关门离开。 出门前,他见到克拉夫特抬起手,握着看不见的利刃,落向虚构的皮肤。 第374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刀尖落下,经千百次锻打、磨挫抛光的金属陷入多重反光照射的聚焦处,视觉上没有一丝阻力,有种反常的不真实感。 直到红色紧跟着银白的游走轨迹渗出,远在屋子另一边的本尼身体前倾,发出仿佛第一次见血般的紧张吸气声。 库普不记得昨晚有没有描述过大致治疗过程了。但无论有无事先说明,一位父亲想到这样的操作可能会重现在自己孩子身上,都不太可能保持镇定。 很快,他也没空胡思乱想了。 “纱布。” 思维转动前,洁白的棉纺织物就被抓起,递到伸来的手里,如预演的那样。 他甚至觉得无需提醒,只要克拉夫特发出一个肯定或不满的鼻音,他自然就会知道该递上什么。 纱布压迫下,出血初步控制,可以见到被划破的厚实头皮切面,额肌层在视野中轻微抽动,发出一股温热的锈铁气味,勾起脑海深处初次使用页锤的记忆。 剃光发青的头皮被夹住、向两侧牵引,暴露下方骨膜,继续切开、用刀背钝性分离。 整个过程像撕下一层球面上的坚韧覆膜,实际上也是如此。出血从分离处渗出,浮于表面的被棉布擦拭吸干,压迫效果不佳的出血点由烤热的细金属丝烧灼凝住。 见到灰白色颅骨时,库普瞄了眼沙漏,细小沙粒流走了三分之一。也许是因为这次打开的面积更大,进度稍慢于理想状态。 接下来上场的是希果家族提供的特制骨锯,这东西让操作看起来比用木工凿文明了不少,但也不多,主要的提升在于效率方面。 尤其是在医生对颅骨厚度有明确预期的情况下,大大减少了用力过小或过重的顾虑,在令人煎熬的拉锯声中,缓慢而均匀地在骨面锯出一块长宽约五指宽的方形骨板。 数分钟后,骨板松动。撬片伸进缝隙,伴随着细微的“咔哒”一声,骨板被小心取下,放入煮沸冷却的盐水中保存。 打开头脑的窗户后,见到的就是老熟人硬脑膜,以往的血肿清除术就局限于这一层面,而这次则要深得多。 头部更小更薄的刀具被换上,十字切开硬脑膜,缝线固定边缘、往四周翻开。 灰粉色、潮湿、沟壑密布的柔软组织——额叶。至此,手术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脑部范畴,一切思想的中心,首次以鲜活的方式展示在面前。 “做好准备。”克拉夫特低声道。 尽管早有心理预期,那种感觉的出现依然令人不适。 反复地接触没有让他脱敏,反而使得感知更加清晰,几乎觉得自己能看到那种东西。 庞大、柔软,像巨大的软体生物张开,无孔不入地触摸每寸空间,带来介于引人作呕和繁复华丽间的矛盾感受。 克拉夫特的动作同步地快了起来。光线难以企及的深部,能察觉到细微的搏动,那是血液动力源头通过复杂血管分支在神经核心的映射,也警示着他们正在触及血供丰富区。 到这步为止,即便在最近的助手位置上,也几乎无法看清细节了。 操作主体已经换成不比钢针粗多少的细镊,分离着包裹大脑和颅底细小密集血管的组织,清出位置。 随后,由细长手柄和宽平叶片的牵引器伸入,轻轻抬起脑组织,将额叶一点点抬起,露出下方空间。 “银夹!” 话音未落,液体从光照盲区涌出,迅速地占据了术野一角。 不等库普反应,克拉夫特直接将牵引器交到了他手上,空出左手来操作第二把镊子,从器械盘中挑起所需物件——某个近似订书钉形状、但要小得多的银质小夹。 右手所持镊子已经探进黑红模糊深处,钳住根本不可能被看见的出血点,液体蔓延顿时停滞。 银夹顺着细镊滑入、固定夹闭。棉条紧跟上,吸干剩余渗血。 “还好,是条小静脉。” 仅仅两横指的额叶抬高距离,耗费了之前所有工作数倍的时间,沙漏在不知不觉中翻转两次,手术时间过半。 双手开始颤抖,左臂尤为显著,只能抓住稳定的时机间断进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不太适合精细操作了。 所幸这里只有一个半人能看到他在干什么。 汗珠不住从发际滑落,刺痛角膜。克拉夫特干脆闭上了眼睛。无需提醒,极限正在逼近,在某个能感觉到的节点等待着他。 牵引器再次被交给助手,克拉夫特双手持镊,伸向那块术野最深处、潜伏于蝶鞍中的灰白色瘤体。 它劫持了控制分泌调控的垂体,窃取其功能实现自身目的,用不及体重万分之一的质量,控制全身性变化。 切少一分会复发,切多一分损伤垂体,死得更快。 如果在这里主刀的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那也注定要失败了——不,在同等条件下,可能连这一步都做不到。 但在这里的并非常人,手术最难的步骤对他而言已经完成。 “稳住,准备。” 如昨日练习预演,精神体主动接触盘踞其中的那份痛苦,困顿折磨喷薄而出,叩击理智防线,本能地想要撕碎分隔现世与彼岸的帷幕。 而手术所要做的恰恰相反。他要控制这份痛苦的显化,将撕裂层面的力量塑形,像河渠控制洪水那样,使其化为涓涓细流、精准导入所需位置。 癫狂与理智、宣泄与控制的博弈,他又一次获得了胜利。 一道极为精准的裂痕诞生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分开瘤体与垂体的界线、生与死的界线。 镊子夹住瘤体,轻松取出、放在盘中洁白的纱布上,黄豆大的小棉球递往创面压迫止血,整个过程在一息之间完成,快得像剑客决出胜负的瞬间。 病患状态呼吸平稳,状态良好,正处深睡中。 第四次翻转的沙漏已近尾声,一场幸运的手术。克拉夫特甚至还有最后的精力仔细缝合硬脑膜、装回骨瓣,把位置交给库普缝合头皮再断开精神感官。 或许是成就感,也或许是肾上腺素的回光返照,副作用和疲惫的惊涛骇浪中,他依然稳稳站在手术台前,直到天花板以奇怪的角度闯入视野。 明天就要高考了,在此特别祝福各位考生考试顺利。另外,有志于报考临床医学专业的,最好三思而后行。 ˙˙ 第375章 术前谈话 再睁眼时,是熟悉的天花板。 住在山顶有种种不便,唯独照明不错,即使傍晚也足够亮堂。 银镜反光随时间偏移发红,散落在抄经室改造的手术场地各处,像被灌进方形容器凝固的火焰。 没人贸然挪动他的位置,但身上多了条毯子。台面早被收拾过了,蒙覆新的白布,四角压平,干净得像祭品已被取走的圣坛。 几个身影围坐了半圈,有高有矮,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甚至没注意到他已经醒来。 这种时间跳跃的感觉让人想起还在文登港的日子,第一次完成手术后,他昏睡的时间不比使用了稀释黑液的病人短多少。 “我睡了多久,病人怎么样了?” “多米尼克中午时被转移到了休息室,午餐结束前就醒了,有些意识模糊和烦躁,还在保护性约束中,但好消息是能看清并认出看护的菲尔德,您之前担心的视力损伤没有发生。” 库普一个跨步上前,扶着他坐起来,“现在已经过晚餐点了,不过我告诉厨房那边在炉里留了份保温,需要端过来吗?” “不,不急。” 已经干瘪的肠胃毫无感觉传来,饥饿似乎被掩盖了,甚至想到食物时有种反胃恶心感。 大脑处于麻木又清醒的矛盾状态,思绪在浆糊中沉重缓慢但目的明确地运行着。 唇齿摩擦,似乎在下意识咀嚼得到的病患信息。 听起来很成功——能下手术台、做完后病人还能喘气就已经属于非凡的成功了。没立即出现出血血肿、电解质紊乱、垂体危象之类要命的短期并发症更是天父保佑。 说起来,两次颅内血肿清除术加这次的垂体瘤切除,病患全都有教会信仰,如果天父真有在背后发力,那含金量确实够高的。 还是必要做做样子,对祂老人家尊重点,增加心理安慰和玄学成功率。退一万步讲,那也能起到安抚病人和家属作用,亏不了。 一念及此,克拉夫特揉了揉眼睛,觉得似乎缺点啥。 “回头把圣徽拿来,给这挂上。” 刺目的夕阳余晖坠入山谷,眼睛逐渐适应环境、重影淡去,终于看清了留下的是那些人。 自己的两名学生,还有兴奋焦急参半的本尼,修道院的二把手雷蒙德没在,只派来了两位修士帮忙。并非不关心修道院长的安危,而是少了个人导致文件还没批完。 身体的疲惫不能抑制心理上的亢奋,确认操作无误后,克拉夫特迫切地想与人分享一下完成的喜悦。 不同于以往的其它系统手术,这是第一次在如此恶劣条件下、挑战人体最精密危险的部位,切除异态引起的结构畸变。 不管用什么方式,至少它证明了可行性,是从零到一、从无到有的质变,不属于时代的奇观。 假如多米尼克去世几百年后不幸被请出来为考古学事业添砖加瓦,光颅骨就能让两位数的专家学者抓秃头皮。 “我们做到了!”他看向其他人,本尼、伊冯、几位修士、然后是库普,希望在他们眼中找到类似的兴奋。 察觉到他的视线,将周围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回以疑惑、崇敬、关心和……理所当然? “毫无疑问,您是对的,正如您之前的每次成功。”库普如梦方醒地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反应发自真心,觉得手术唯一的破绽在于让他来缝合,主刀当然不可能出问题。 库普的反应像是按下了某种开关,人群纷纷转换为赞美模式,或表示这场自己完全不理解前因后果的手术如何技艺高超,或对不顾身体救治病人的医德高山仰止。 连向来话不多的伊冯都惊叹了一下,将其与圣灵为人打开灵性第三眼的故事相比,天知道她哪听来的。 更有甚者,称打开颅骨、使天父光辉进入驱邪的方式,开医学与神学融合之先河,值得载入典籍、大力推广,吓得克拉夫特连忙阻止。一世英名险些毁于一旦,奔着遗臭万年去了。 《从进步到倒退、医学到神学:麻醉外科鼻祖的历史局限性》,这标题光想想就够可怕了,必须扼杀在萌芽中。 “唉,要是……”叹息陡然顿住,他发现自己竟想不出来一个能分享的人,哪怕敦灵和维斯特敏的诸位同僚在此,估计也会认为和之前颅内血肿清除没有本质差别——都是开颅没死嘛。 或许深入禁忌领域的莫里森教授能明白他做了什么,但更可能嗤之以鼻,觉得纯属舍近求远、属于自缚手脚的炫技之作。 “我说停停,可以了,已经够腻了,我不是求夸奖的三岁小孩。”克拉夫特瞪视一圈,在那个试图给他入典的家伙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手术所有相关纸面记录必须在我这审核过,我是说所有,明白吗?” 他撑着手术台,给自己找了把椅子,与本尼相对而坐:“先生,您也看到了,我们已经证明了对病症的处理能力。” “您的技术毋庸置疑。”从脑子里取出东西的场面冲击力太大了,相比信任,本尼脸上更多还是无法掩饰的惴惴不安,“我无意质疑,只是这种方式看起来……有点风险。” “对,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跟您谈的内容。”克拉夫特单手抬起,示意对方无需多言,自己心里有数。 “事实上切除手术的风险不是‘一点’这么简单,是很高,高到逼近我个人处理能力的极限,有半数成功率都属于天父保佑。要不是推迟手术必死无疑,是绝不会冒险尝试的。 “您嫡子的状况我之前一同看过,确实是同类病症,我们必须处理颅中的邪恶之物,否则它便会不断膨胀,直至夺去生命。 “但好消息,相比我手下这位不幸的修士,他尚处疾病早期,瘤体还没压迫周围结构,时间要宽裕得多。 “所以我的想法是,可能有机会考虑采取一些更缓慢、也更保险的方式,不需要打开颅骨……” 克拉夫特觉得有莫名既视感,像在给家长介绍表面创伤小得多、但不太成熟的新微创手术。 然而全世界、哪怕异世界的家长都是类似的,能选看起来更小的,就一定会选。 果然,还没等他说完,本尼的追问就到了:“卢锡安他能用这种吗?” 克拉夫特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无奈表情:“呃,你先听我说完。答案是也许能,但实际效果不一定。” “原理是这样的,我用您比较方便理解的方式解释:如果把瘤体比作一个在领地内固守的堡垒,我们通常有两种方式处理它。 “要是时间紧急,就冒险强攻,直接将其挖除,缺点是自身损失也会很大,而且容易波及周围。要是时间宽裕,就可以选择逐一切断补给线,它也会自然走向灭亡。 “方案是这样的:我有种办法,可以找到为它提供补给的血管,并对这些血管内壁造成损伤。接着,就像伤口结痂一样,血管内的伤口也会凝血形成血栓,最终堵死。 “缺点在于,这是个仅在理论上存在的治疗方式,没有实践先例,而且同样存在风险。没法保证不会有意外的血液涡流,将血栓带去其它地方,栓死其它重要部位。 “所以,您选择哪一种?” 焦虑地等待结业考试成绩中,干什么都不安心。 (╯°□°)╯︵┻━┻ 第376章 钓洞 “……夜半之时,主遣天使以光辉现于梦中,命其在此立起圣堂。奥贝尔心生疑惑,不敢应允。 “第二夜,天使再至,言语如前。他只道巧合使然,仍未信。 “至第三夜,天使以指点其额,他即刻惊醒,觉有痛楚,触之有一孔。遂知旨意已明,不敢拖延。” 雷蒙德调转书本,将配图翻给对面有点走神的女孩观看,填色丰富精致的画像果然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教堂建成之日,有清流泉涌而出,饮用者伤病自愈——这就是奥贝尔主教建泉山教堂的故事。 “直到今天,奥贝尔已魂归天国两百余年,泉山依旧是最受欢迎的朝圣者目标之一。每位前往圣城的兄弟,条件允许情况下都会考虑稍绕点路,去求取一份泉水。” “您有去过吗?”女孩抬起头,这个动作让雷蒙德意识到她似乎比印象中高一些,坐着几乎能平视,快要够到他的眉毛了。 “哦,当然没有,通常只有最出色的人才有机会被举荐去圣城深造,那是很远的地方。”说起来并没有什么遗憾,他知道那些人都是同届中翘楚,可能有机会接过一顶主教的双峰冠。 “我们那届的……好像是格林?但他最后选择了审判庭,很多人替他可惜。” “为什么?审判庭不好吗?” “不,主的仆人都是平等的,只是有些人在适合的位置上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天赋。” “那为什么不给每个人同等的天赋呢?” 给孩子讲故事就是这点麻烦,他们总有无穷无尽的疑问,其中有些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但作为训练有素的修士,雷蒙德自有套成熟回答。 “因为身子不可能由一个肢体组成。难道眼能对手说,我用不着你吗?头也不能对脚说我用不着你。 “主使万物各安其职,旨意不可妄测。其高深智慧无法为凡人所理解,服从安排即可。” 伊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书递还回来,“下一个?” 雷蒙德看了眼窗外,第一缕晨曦已经翻过山顶,照亮修道院最高处的屋脊。此起彼伏的祷告声陆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胃部蠕动的咕噜响动。 时候不早了,现在是早餐时间。 “恐怕我们得明天再讲了,按时进餐、珍惜食物也是天父教导的一部分。” 祷告室大门紧闭,暂时没人离开,大家都等着他宣布晨祷结束,以不失礼的最快速度前往餐厅。 遗憾的是,该出现在这的人始终没出现。 雷蒙德无奈地摆手,示意就此散去,大厅内很快只剩下两人。 “你导师呢?还有身体不适吗?” “哦,那倒不是,克拉夫特先生恢复得很好。”伊冯眨巴了一下眼睛,在她脸上能看出遗传自导师的漫不经心。 “他说不用等他,那边查完房就来。” “那他人呢?” “大概在查房吧?” 今早见到克拉夫特还是在病房附近的走廊,端着换药包行色匆匆,对于要不要参加晨祷的询问也只随口应了句,伊冯很怀疑他是否真的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就两个病人要查那么久?” “不知道,他昨天刚也给人头上开了孔,可能往里灌启示、点播灵性之类比较耗时间?” …… …… “手抬高,对抗我的力量,再换另一只手……对,很好,可以放松了。上肢肌力也正常。” 克拉夫特给多米尼克盖回被子,病患总体状态不错,神经查体没有明显异常,只是精神状态从昨天的躁动转为萎靡不振,怏怏地躺着,很符合病人形象。 “现在我要问你一些问题,请根据直觉进行回答,不用太多思考。 “今年是哪一年?现在是什么季节?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为什么在这里? “如果拇指是一、示指是二,那么无名指是几? “你带着十七个银币去采购食物,买蔬菜花了两个,肉类花了四个,还剩下几个?” 尽管不太理解意义所在,多米尼克逐一进行了回答,只在被问到时间和地点时产生了犹豫,最终报出一个几天前的日期,并觉得自己还在某个小教堂里。 据菲尔德所说,这是他们经过的第二个聚居地教堂,在那里多米尼克的头痛症状开始变得更加明显频繁。 然而病患对往后的事情的印象破碎不堪,像失去关键区块的拼图,无法逻辑清晰地串成完整内容。他甚至不太关心发生了什么,显得低沉且悲观。 “或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我们现在很需要你尽力再回忆一下,当时可能发现了什么?如果口述困难,可以试着凭感觉画出来。” 克拉夫特让他靠坐起来,递上画板和炭条。 被夹板固定得只剩拇指和示指能动的手捏起炭条,落在画板上,几乎没有犹豫地动起来,木炭与粗糙纸面摩擦,发出暴雨前昆虫逃窜般的簌簌声。 一个圈,而后又是更小的一个,层层向内旋转缩进,直到最中心处,形成完全漆黑无光的点,视线不由自主地被牵住、凝固,仿佛灵魂正顺着瞳孔与涡旋中心的连线流失。 克拉夫特皱眉,将画板移开。 多米尼克的手腕仍转动着,在被褥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旋转圆弧轨迹,直至菲尔德抓住那只手,从指间抽走炭条。 他忧心忡忡地扶着同伴重新躺下,看样子手术也只是控制病情,而非完全治愈。 “这就是你们之前说的涡旋?”克拉夫特捧着画板来回查看。 就在刚才,他隐隐感觉有东西存在过,在多米尼克的视线和笔触间,在某个无法确切描述的角度显现,不像存在于物质层面,又被物质层面的打断扰乱了。 精神感官骤然铺开,在房间内扫视巡弋,只抓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痕迹,转眼就消失无踪。 大致方位毫无疑问在多米尼克身上,但再探查时,已经没有任何残留。 感觉如此之熟悉,以至于可以很确定,自己也被它打扰过。 不像是多米尼克本身的异化,反倒像是有什么在通过他对现世施加影响。 这让人想起北方一个广为流传、却从未证实的传说: 在漫长寒冬里,冰封的海面下仍藏有鱼群游动的鳞光,渔人们会按着经验,在冰面凿出钓孔。 但据说,某个年代起,海水深处也诞生了一种拥有意识的存在。它透过那些钓孔——这些人类为贪欲凿开的圆形裂隙——静静注视着上方。 起初只有极少数渔人声称被“某种力量”抓住了手腕,突然被猛力拉入冰下。人们笑称那是醉酒、走神或冰裂导致的意外。但失踪者传闻每年都有,只留下无人认领的渔具、冰洞边缘的抓痕。 学者们对此嗤之以鼻,毕竟北方每个冬天都要有无数人酒后在冰面跌落失踪。要说那只生物真实存在,就必须能同时现身于数百海里开外的钓场。 这显然违背常识。 可在港口酒馆里,流传着另一种说法:那是一头与海岸线等长的存在,横卧在大陆边缘的幽深海槽里,它的无数触须伸向那些因时间太久、孔径太大而被察觉的钓洞,抓住每一只过于贪婪的手腕。 第377章 大象 “可以了,停下。”克拉夫特把病人按回床上,结束了此次查房,“看好他,有特殊情况直接通知我,不要拖延。” 有理由怀疑垂体瘤导致的激素分泌异常也影响了多米尼克的情绪。 之前菲尔德描述的种种对异常目标的偏执亢奋、易于冲动,可能与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甲状腺激素等水平升高有关。 瘤体切除后,又陷入了低沉抑郁状态,负面情绪高发。 两个极端都不是什么好事。考虑到还有东西在意识深处潜伏、伺机而动,多米尼克的精神现在仍处于危险中。 必须想个办法切断联系,把洞给堵上,但脑壳的洞好堵,思维的洞可就不知道怎么堵了。 对于普通精神疾病,临床上通常采取的认知行为疗法主要在于帮助病人识别思维模式、质疑异常想法,逐步重建现实感和安全感。 核心大致可以归纳为——帮助病人把恐惧或厌恶的东西具象化、逻辑化,变成可观察、可分析、可应对的具体对象,化无形为有形,从而控制它。 可如果造成精神问题的源头本身是个真实存在、不可被寻常思维认知的东西,那就跟治疗思路完全矛盾了。 除非他也能和克拉夫特一样,从更高角度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形成部分认知,才有能力主动在思维里建起抵御它的壁垒。 否则所有的努力都会变成“不要想粉红色大象”悖论。 也许得想个办法“捕获”那东西,哪怕是一部分也好,搞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克拉夫特摇头离开房间,临走前带上了门。 相隔半条走廊之外,才是卢锡安的病房,间隔距离被特意拉长,避免潜在的互相影响可能性。 领着库普逛进病房时,本尼正在给约束带控制中的卢锡安喂早餐,后者精神状态平稳了不少,没有试图反抗或逃脱,看起来不像个病人。 “晨安,阁下,卢锡安的状态似乎正在好转,您看……还需要继续原本治疗方案吗?” 见医生进门,这位父亲的第一句话就给克拉夫特隐隐作痛的大脑平添了一份负担。 人对于自己和亲近之人的绝症通常都有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 本尼现在就处于第一阶段,疾病的表面症状好转会进一步强化这个阶段. 有两个选择。要么顺从对方意见,看着好起来了就是好起来了,赶快签字出院回家去吧;或者坚持己见,用对方完全不懂的知识讲明,现在只有必死和兵行险招两条路走。 后者的坏处在于,万一治疗失败,没人给他证明治疗是必须的,特别是在没法留下客观证据的条件下,更容易造成百口莫辩的困境。 更糟点的话,就得承受愤怒心理阶段对医生的迁怒,很少有人能控制得住这种极端失望转化形成的情绪。 比较中庸的方法是,用完全客观的角度将病情发展和治疗方案叙述一遍——实际上也没啥区别,该讲的早讲过了,听不懂的再讲一遍也不会懂,或者是不愿意懂。 讲完后再交给对方选。当然,无论对方选什么,医生都可能会最后强调一遍这个选择的风险,并确认在做选择时已经清楚且接受。 这样算是尽到了最后的义务,顺便把雷给排了、锅甩了。 克拉夫特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好与对方平视。 “疾病进程中本来就会有阶段性的缓解或恶化,但大方向上我们早就交流过了。 “病人已经有了实质性病变,不由外力介入处理的话只会继续进展,目前看不到好转希望;但同时,治疗方案不够理想,最优情况下,我都认为存在三成左右致死率,以及更高的致残风险。” “唉……”看着本尼纠结茫然的表情,克拉夫特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讲得再多也一样,家属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医生,本质上还是盲选。 看似是把选择给对方,实际上是把选择给了命运的骰子。 也许是昨日手术消耗了太多精力,理性与利弊计算难以维系。在烦躁、疲惫之外,他忽然感觉到,有异样的拘束感被从哪个松动的裂隙里释放出来。 不是刚才使用精神感官的后遗症,而是种无形但某些角度上更令人难受的束缚。 像被细链牵住的大象,习惯性地在范围内打转。 终有一日它会不胜其烦,产生必然的反思: 【为何我要如此?】 于是只稍一用力,就发觉那印象中坚不可摧的链子,轻而易举的断开了一环。 “……但综合而言,我还是倾向于实施治疗。” 怎么?学术权威、骑士团大导师,还担不起一条人命了? 他说出了那句早就想说的话,比想象中轻松。像雏鸟啄开蛋壳、婴儿娩出啼哭,脱离了保护也脱离了束缚,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象征意义。 那一瞬的自由感,让意识觉得自身高昂而起,在没有链接精神感官的情况下俯视周遭。 “这么跟您说吧,我近两年来亲自完成的手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均每天两到三场,术后恢复在业界是独一档的好,执刀过王室重要人物的治疗。 “我们医学会开创并推广了您之前看到的全麻手术,实施了除圣典外有记载的唯三成功开颅治疗。在胸腔、腹部手术,甚至内科病方面都有创新。 “本人在多个大学、医学院担任教职、荣誉席位,参与敦灵地震期间的医疗救援工作,业界和教内皆有口碑。 “对疾病诊治有经验、对治疗方案有优化,除非天父亲自下凡,整个诺斯地面上您找不到第二个更可靠的。 “医疗没法承诺结果;但我坦白了跟您说,面对疾病和临阵对敌一样,抱不了侥幸心理。不治疗,死亡是确定的;治疗了,至少有希望。” 克拉夫特挺起脊背,撕去医生和修士的温文尔雅表面,底层某些更本质的东西浮了上来。 他脱下手套,向本尼伸出笔茧剑茧交错的手。 后者看懂了这个动作,伸手相握。 “看来我们达成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