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它的三十而立我躺平也很美丽》
1. 躺平·一回
《去它的三十而立我躺平也很美丽》
敦敦敦尼/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
请·支·持·正·版·咪·啾
“这房子我租了!”
中介带姚宝珊去看房,她一眼相中,当场签了租赁合同。
九楼顶层,自带天台。一层两户,共享这50平米的开阔空间。房东种了不少植物,俨然一座空中花园。
楼顶风景视线绝佳,姚宝珊凭栏远眺。头顶花朵簇簇,微风吹过,一片粉色花瓣落在她手背上,不偏不倚。身心顿时感觉轻松自如,与她以往的日子隔绝开来。
也正是那一瞬间,她决定承租,自动忽略了房子所在的彩虹邨——鹏市CBD区大名鼎鼎的城中村。
城中村,字面意义:城市里的村落,城市化发展伴随而来的特殊产物。
名字听起来很土的彩虹邨,藏着众生万象与城市百态,还有现代都市无法复制的自由、挣扎与灵魂。
姚宝珊曾立志出人头地。毕业成为社畜后,每日扇醒吾身:我司雇我在!
直到一个月前差点意外猝死。
她有睡前泡澡的习惯:结束一日工作,在热气蒸腾的浴室内哼哼小曲儿,品一口冰镇雷司令,无比惬意。
那天的姚宝珊正欲高歌一曲,左胸口忽然一抽一抽地疼,心跳骤快,连自我急救的念头也来不及产生,整个人无力地瘫入水中。
之后的事她记不清了,沉沉一觉醒来已在医院。幸亏那晚闺蜜Tracy住她家,见人久久没出来,当机立断破门而入。
姚宝珊出院后才后怕,若是真这么一觉睡到极乐世界,来不及跟家人朋友好好告别,手机和电脑里的浏览记录还没清空……死了还得再社死一次,多么残忍!
体验过惊心动魄的生与死,姚宝珊大彻大悟:命是自己的,享受当下,切勿亏待这条命。
致富固然重要,活着才是根本。生命诚可贵,别去等,也等不起。
高尚的理想主义卡在中间,真是摆也摆不烂,躺也躺不平。
《论语》里,子曰:三十而立。
两千五百年来大家举双手赞同:三十,是人生路上的重要里程碑。
三十该立什么呢?
现代社畜们会回答:三十而立,指的是年薪30万可以在社会立足。
姚宝珊死里逃生后,对三十而立的期许是:好好吃饭、好好躺平。有健康的身体,持续挣钱的机会,三五个交心的朋友,自由sayNo的工作。
如果再有一个床上床下都和谐的恋人,那真的此生无憾了!
心愿已定,姚宝珊双手合十,诚心朝天空拜了拜,决定重新出发。
******
当下最迫切的任务:换个房子。
原来租房的浴室差点通往地府,让她生出敬畏之心。
人越活越老,胆子越来越小,肺活量也跟着变小。
九层顶楼,拥有独家天台和豪华城景。唯一的不足是没有电梯,去看房时,爬到三楼,姚宝珊开始气喘。
中介笑,这可是一举两得的福利:住多一段时间,就能脸不红心不跳驾驭高楼层,节省锻炼时间和健身费用。
姚宝珊挑挑眉,刚要张口,中介又说,“年轻人,你眼光不错,运气也不赖,这是彩虹邨村长的房产。珍稀房源,第一次放租,遇到就是赚到。”
姚宝珊闭了嘴,她选这里纯粹因为房租便宜,上班省事,出门有地铁站和图书馆,性价比最高。但凡她腰包殷实一点,绝对要找个有电梯和独立小区的租房。
现在连郊外的房价都狂飙到8万元一平,鹏市CBD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令人发指的是,阳光也开始收费:有窗的单间比无窗的贵一倍。
这么看,她确实运气好,遇到大方的房东。
合同一年起签,订金押二付一,每月2200元,村长特意交代:租客免佣金。姚宝珊扫中介支付宝付款。
“6600元已到账,”中介笑得见牙不见眼,“六六大顺。”
站在天台,姚宝珊眺望马路对面的高档住宅小区「润府」——里面最便宜的单身公寓月租金从五位数起跳。
一束光从云间漏下来,将眼前划分为两个明明白白的世界:顶级豪宅vs廉价落脚点,只有一路之隔。
20年前彩虹邨改造,一份拆迁补偿协议“拆”出了近千名亿万富翁,“拆”出来的都市神话轰动全国。
村民靠政府拆迁赔付发了家,豪宅润府应运而生,里面九成居民是隔壁的彩虹邨土著。
他们靠祖上、靠天时地利,占据了好地盘,一夜暴富,从此子子孙孙衣食无忧,旁观飞速增长的房租落在新一代年轻人的肩膀上,凝聚成时代的眼泪。
从中介处收过钥匙,姚宝珊开始检查房间,记录自己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
意外的是,这里翻新装修过,家具电器齐全。
中介解释房东年轻时曾在这里住过。身为一村之主,其名下的房产证多到得用行李箱装。这栋楼意义非常,作为彩虹邨旧改后起的第一批楼,见证了飞黄腾达的岁月,他很珍惜。
姚宝珊随意听着,注意力落在客厅和书架那几幅《将军出征》挂画。
她发现,画匠丹青妙手,笔墨轻挥,将军的面容栩栩如生,画的是同一个人。
“其实你现在可以直接住了,楼下有换锁的店。”中介临走前好心给她指明位置。
姚宝珊推开窗户给房间换气,回旧处提了行李过来。
改革开放后,鹏市成为年轻人梦想中的掘金圣地。外乡人姚宝珊毕业后成为鹏漂一代,随身行李只有一个32寸行李箱。
她有收纳强迫症,总抱着“下一秒丧尸侵城她要第一时间带行李跑路”的想法,把所有家当集中压缩在那逼仄的箱里。人真正需要的东西,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了。
新住处的气场与自己同频,姚宝珊很满意,而且和豪宅润府在地球上的同一经纬度,四舍五入,她也是有大阳台大house的人了。
******
周末下午,社畜黄金养生时间,姚宝珊刚放下行李箱就接到同事电话,询问公司电脑开机密码是多少。
“528888。”
“我爱发发发发,浪漫的咧。”
“你不爱发发发吗?”
“当然爱!”
“曹理,大周末的回公司加班?太卷了吧?”
姚宝珊努力忍住,没劝对方别把工作太当回事了,他们都不是职场新人。
近两年疫情严重,行业内卷,降维打击从四面八方袭来——这种持续向上又僵硬的状态引发各种焦虑,心理素质不好很容易得抑郁症。
人间值得,她在浴缸里大难不死,很值得了。公司不炒她,说明需要她这个怨种员工,带薪拉臭都少了愧疚感。
她现在的心态特简单:上班干活,下班跑路,每天踏踏实实把活干完,多拿一天工资都是赚到。
曹理不知她腹诽,在手机那头哒哒哒敲键盘,“嗬!姚宝珊,你这电脑壁纸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您瞧瞧说的有没有道理?”姚宝珊偏了偏脑袋,直乐,当初这首打油诗,她一见钟情,立刻复制截图当桌面。
“上班就像一场戏,因为贫穷才相聚。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谁如意。
我若气死谁在意,岗位马上有顶替。
需求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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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它去,没钱伤神又费力。
工资这点人民币,努不努力没关系。”
曹理拜读了两遍,说的是这么个道理。人生能讲道理,可人不跟你讲道理啊!张三李四临时要改需求,谁让他们都是顶头上司呢?
姚宝珊把耳塞拿下,又重新戴上,“你在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当有同事在你面前讲其他同事坏话时,不要靠近,会变得不幸。
曹理:“......算了,知道你姚宝珊没有共情。其实我来避风头的,已婚人士的痛你们不懂。”
“切,又跟嫂子闹别扭了?”
“没有,”曹理否认,“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只不过她最近在追的电视剧里有个宇宙大渣男。”
“她终于发现你的原形了?”
“每次渣男登场,她就拿眼神刀我。”曹理呜呜呜担心老婆下一秒就要抡起拍痧板行家法。
姚宝珊听腻了他见缝插针秀恩爱,丢下一句“加油打工人”,断了对方话痨的念想。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迫不及待重返天台。
这个天台是她今天发现的宝藏:阳光透过云层直直照在身上,360度无死角。高处风大,说不出名字的植物轻轻摇晃枝叶,地面的影子也跟着晃起来,宛如一幅灵动的画。
真美啊!
姚宝珊背起双手,像个退休的老干部,安静地站着,享受着,生怕打扰了这和谐的场面。她真的特别喜欢此刻。
“日复一日上班有意义吗?卷起来有意义吗?赚钱有意义吗?”
她自言自语。
“偶像崇拜有意义吗?刷过就忘的小视频有意义吗?每天精疲力竭地失眠有意义吗?”
姚宝珊甩了甩头,“嘿哈”两声,虚空猛挥几拳,把以上无聊的“意义”们通通打成齑粉。
若想在一个地方安家,就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勤勤恳恳的社畜,挣点钱多不容易呀。总有人要当咸鱼,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哦——豁——我躺平也很美丽!”
没错,她现在只想当一条咸鱼,戴上墨镜再往脖子挂一根999足金链子,在海边晒太阳吹着风自由自在地躺平。
******
风继续吹,墙角的蜘蛛网被吹起来,蜘蛛摔在地上,偏偏困在了一摊水里。
姚宝珊随手捡起一片叶子,小心翼翼捞起蜘蛛,送回墙角。
夕阳西下,一缕粉紫霞光在天台泼下方寸光亮,蜘蛛迈开八只玉足,哒哒哒隐入光影。少顷,沿着光线又走出一道颀长身形。
视线交汇相遇,姚宝珊停住脚步,失神了一瞬,那人也没动。
“别怕,我只是来等太阳落山。”
男人出声,声音温和,意外地好听。
璀璨晚霞成了他的背景,她终于看清他,一副称得上朗逸的面容,梳着痞帅的背头,左臂的皮肤布满刺青。漂亮的额头下是笔直的眉和如墨双眸,清晰得如同刻印在纸上的画像。
男人举目四望,仿佛在思忖什么。
“你......”
姚宝珊开口。她原想装作没看到,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男人循声转头看她,眸底映出琥珀般的色泽,好像藏了世间所有的星火。
“你在找自己吗?”姚宝珊指了指对面墙角排列整齐的将军出征图。
画里的将军,面容英俊鲜明,长得跟眼前男人一模一样。姚宝珊发现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味道,甚至相信,是画里的人走到了现实,他在找回去的路。
一院子的光和花,仿佛盛载了这个夏天。男人带着忽浅忽深的笑,低低“嗯”了声:
“被你发现了。”
2. 躺平·二回
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姚宝珊对欧允的最初印象。
后来回想起来,以她堪比猫的好奇心,无论哪次见到他,身后都会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推着她接近他。
好奇心跟年龄、性格、阅历均没关系,而是本能。
当然,也夹杂着见色起意的动机:俊男、花臂、画像......每个元素都促使她多看他一眼。
天色暗了下来,天台四周亮起感应灯,尘埃在光晕中漂浮。灯下每道黑影都是一座岛,紧紧贴在他们脚底。
场景明明鲜活喧闹,却透着一缕疏离的清冷。欧允站在那里,身躯高挑挺拔,轮廓仿佛笔锋锐利的线条。几滴晶亮的小水珠沿着额头缓缓流淌下。
正值花期的树兰随风摇动,落几片花瓣在他肩上。似乎下一秒,他就会敏捷地转身,灵巧地隐入一丛灌木中。
他到底是谁?那时候的她想。
最大的可能,是住在对门901的邻居。虽然她特别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段电影桥段里的脱俗际遇。
和姚宝珊好奇的眼神撞了个满怀,男人弯起嘴角。那笑容耀眼,完美得不像话。
生物界中颜色越鲜艳的生物越具有毒性,用美丽的外表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让别人忽略掉隐藏的剧毒。
姚宝珊立刻警惕起来,把满腹疑问憋了回去,微一颔首,礼貌作别。
******
回到新家,姚宝珊窝在沙发上休息。
看房时第一眼就注意到这诺大的沙发,果然又软又舒适。
比起天台神秘男,沙发是个更恐怖的存在。据说人类一旦触碰到它,便会退化成为无脊椎软体动物。
躺平人走一步看一步,焦虑人走一步看十步。偶尔发呆摆烂,不做事不思考,对生活没有多大影响。
姚宝珊换了个舒服的趴趴姿势,给家里打电话。
“喂——”姚妈妈的声音软软拖长,明明看到来电显示,还要客套地问一句,“谁呀?”
然后又笑吟吟自问自答,“是我们珊珊啊。”
她们当地的方言常常被赞甜美,听起来像咬着麦芽糖说话。无论男女,光听语调声音都让人感觉温柔。
“你和爸爸干嘛呢?”
“刚吃完晚饭,准备去散步。”
“租房手续都办好了吗?”姚妈妈问女儿怎么还不点微信收款。
姚宝珊打哈哈应付,推说微信提现要手续费。她都毕业三年了,怎么好意思再找父母要零花钱?
“爸爸妈妈在家几乎没什么开销,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女孩子啊,该打扮就去打扮,吃吃喝喝开开心心。”
被父母当成小孩疼,姚宝珊心里暖烘烘的。
姚妈妈念叨了一会儿,问,“珊珊,中秋放假回来吗?”
还不到八月,老母亲已经惦记九月了。
自从退休,周末、假期和每一日都没区别。日历里只圈着孩子归家的日期。
“妈妈昨晚还做了个梦,梦见你和一个穿铠甲的将军在一起,英姿飒爽,我以为珊珊要去打仗。”
姚宝珊乐,指尖抠着手机上的奥特曼挂饰,“确定是将军吗?穿铠甲的也有可能是奥特曼哦。”
听姚妈妈讲那离奇的梦,姚宝珊在客厅里,一圈一圈走出无数个回形针,注意力落向房东留下的书柜。
与其他新配置的家私不同,这房里唯一保留了过去的书柜,还有全部藏书。
房东特价租房的要求之一:希望租客保留和爱护这些书。
原木书柜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上层有小说、古籍、大部头的工具书,姚宝珊想起爷爷家也有一本,是很古老的版本。底端叠放着90年代的杂志和漫画,还有一整层的速写本。
姚宝珊凑近了,随意抽出一本翻看,满页的构图分析和练笔。
扉页抄了一段话:
「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到: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
署名画一圆圈,像个蛋,页面右下角标注了年份日期:2005年8月18日。
姚妈妈仍在喋喋分析,从弗洛伊德到周公解梦,极有可能是她睡前看了电影《花木兰》,导致女儿也要上战场。
“那个将军哟,身披金色战甲,威风凛凛,横刀立马,排场气势如山......”
姚宝珊手一顿,画面停在当前页:将军鲜衣怒马,器宇轩昂,眼神澈亮,铠甲泛着冷冽金光。身后跟随一众士兵,专心禀听主将号令,大军随时纵横驰骋。
正如姚母描述的梦。
“妈,你相信梦想成真吗?”
“诶?”
“世界上会有冥冥注定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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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抬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天注定。”
姚宝珊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归家的信鸽飞掠而过,穿过云层,又擦着高楼往远处去。
切菜声和煎炒声远远传来,一个纸风车插在栏杆上,写着「时来运转」,随着晚风一圈圈转动。
很奇怪,有些人认识几年,说过的话寥寥无几。也有些人,只见过一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稔。
速写本“啪”的一声合上,姚宝珊生出了空前的兴趣,按捺不住,推门跑去天台。
******
空中最后一道晚霞被墨水覆盖,天台那一排绿色伸展的植物也渐渐隐入了夜色里。
男人果然还在,单手托着颜料盘,坐在画板前,安静地徜徉在画笔与纸构建的世界里。
大笔吃满颜料,挥洒几下便铺陈出豪迈夜空与城市天际线,再用细笔一点点轻勾。
云和星、灯与光......绘画是静止的旋律,他置身其中,又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宁静松弛的情绪尽数落在这些线条里,多一笔繁复,少一笔单调,笔触恰到好处,淙淙地涌向姚宝珊心里。
等她回过神来从画上转移视线,那双黑亮眸子已经抓住她,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在灯光下格外明亮,是温柔多情的模样。
他站起来颔首示意,齐肩头发扎在脑后,露出了清朗完整的脸庞。姚宝珊发现这年轻男人个子确实高。她有一米七,得仰着头看他。
人类有个通病:容易被外貌蒙蔽。
一旦拥有美貌Buff,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宽容。哪怕是个丧尸,只要够帅,同样令人为之着迷。
天台上点了某种香,随着夜风缓缓送来,悬挂的小橘灯晃了晃,画板前的影子跟着晃了晃,姚宝珊的心亦晃了晃,像站在北方的针叶林旁,风一点点将叶子的香气吹进自己的身体里。
《景德传灯录》里,六祖慧能来到法性寺,暮夜风扬幡动。二僧争论,一曰风动一说幡动。慧能听后,说道:“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她对这句印象深刻,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眼前此情此景,恰好诠释了这句话。
与姚宝珊静默对视数秒,男人浅浅地抿弯唇角,指向墙角那副将军画像,自我介绍:
“在下......欧允。”
3. 躺平·三回
顺着欧允指的方向,姚宝珊看了眼画像,被他的手吸引住了。
不是那种精致书生秀气的手,花臂的刺青凸显出一种生猛健硕的力感。
“他是......你?”
“没错,是我。”
头一回听到有人把自己当成画中人,她脱口就问,“你哪一年出生?”
“公元140年。”
哈???
姚宝珊抬头瞥了他一眼,明明看起来很年轻。许是扎了个男人中少见的发型,给他的五官又添了几分耐看。
“东汉永和五年,距今多少年来着......太不好算了。”
脑补的所有绮丽画面瞬间倾塌成沙,瞧他认真说话的模样,姚宝珊握了握拳。这人气质斐然,独特归独特,脑子怕是有什么大病。
她当下的自然反应是此刻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往楼底望一眼,转身撂下一句话:“告辞,我要去换门锁了。”
“我跟你一起去。”欧允很是自来熟,丝毫不跟姚宝珊见外。
城中村,名字有个“村”字,实际堪比一座功能俱全的小城。
方圆几里地的社区,有诊所、大小超市、幼儿园、消防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人兜兜转转,他问,她偶尔答。她偶尔也问,他全都答。
姚宝珊刷视频时看过一种“斯比克斯金刚鹦鹉”,浑身有着最花哨的蓝色羽毛,高贵迷人。世界上只有四种蓝色金刚鹦鹉,它是珍稀的四分之一。
其实它在野外是很吵杂的鸟,喜欢成对或成群结队地沿着季节性河流旅行,飞行中持续不断地发出“克拉——克——”的呼叫声。
她被它的静态美吸引,又嫌它过于活泼喧闹。
欧允的善谈与斯比克斯金刚鹦鹉有过之而不及:若是再给一块惊堂木和桌子,他能就地支棱起个说书摊。
姚宝珊暗忖,他话好多,怎么没咬着舌头?画中的将军之所以让人难忘,因为“他”无法开口说话。
难道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她忍不住想,有没有什么法子把这人重新薅回画里去呢?
******
路灯闪烁几下,洒落一道黄色光晕。欧允抬头凝望,周身的锋芒敛在眉间,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沉默的男人,和说话时对比起来,简直可爱至极!
这一幕忽然让姚宝珊再次产生“欧允是画中人”的感慨。
与气氛无关,也没有多巴胺的美化,他确实生得好看。
欧允收回视线,对上姚宝珊的,问,“你看什么?”
“你又在看什么?”姚宝珊才不会承认自己在看他。俩人开始熟了,欧允极有可能会反说她在觊觎他的美貌。
“我在看乌桕大蚕蛾。”这个回答非常欧允。
“哈?!”
“前翅顶角突出,体翅赤褐色,中间夹杂有粉红及白色鳞毛,外缘的黑斑与紫条间有锯齿状白纹相连。我是画家,对颜色比较敏感。”
“你不是从画上来的吗?”姚宝珊径直大步走过,对一只小小的飞蛾毫无兴趣。
“所以我是画家啊,「以画为家」。”
“哪儿有光,它们就往哪里飞。”姚宝珊顺口讲了自己小时候和伙伴们利用飞蛾的趋光性,比赛谁抓的飞蛾多。
她说得坦坦荡荡,同样让欧允愈加觉得这女人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
“咳咳......”姚宝珊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欧允这人好奇心跟孩子似的,脑袋里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看他饶有兴趣地挑眉等她继续讲解,她立刻换了话题,“你是画中人,以清晨露气为食的吧?”
欧允很理所当然地接话,“当然。晨露强身健体,令人延年不饥。这是保持童颜的秘诀。”
一只飞蛾从两人眼前幽幽飞过,姚宝珊想拿手拍开它,欧允说别,“飞蛾其实是你的亲人变的,他们舍不得离开,化成飞蛾回来再看你一眼。”
姚宝珊想起那些年被她曾捉过的飞蛾们。
欧允幽幽道:“有可能你捉的是远房曾曾叔伯姑姨......”
姚宝珊:“!!!”
******
今日周末,亦是黄道吉日,城中村里有新人结婚。沿途给路人派喜糖,从早派到晚,格外热闹。
新娘是外地人,因缘巧合,嫁给了彩虹邨里稀缺的拆二代,很自然引起各种人的羡慕、嫉妒、恨。人们用力嚼着喜糖,对这个麻雀变凤凰的故事议论纷纷。
如今留在彩虹邨里的原住村民极少,大部分搬到了对面的豪宅润府居住。当年按照“拆一补一”的原则,村民们置换出面积可观的房子。留在邨里4000余套房产几乎全部用来收租。
房东们房产太多,每人名下的房产以“栋”为单位计算,每栋楼里再有数十套房。鹏市房价常年位居全国前三,彩虹邨的地价更是寸土寸金,地主们的身家轻松过亿。最普通的村民,仅房租收入,也可年入百万。
当地流传过一个段子:「嫁给一个彩虹佬,有田有地有珠宝,生活乜嘢都变好,日日数钱数到老。」可见这个土豪聚集地,通过拆迁金手指,摇身一变上了天。
以至于彩虹邨名称真正的由来被淹没,这座曾经常见彩虹的村落,变成了网络搜索第一位的暴富村。
人际关系讲究圈子,普通人能遇到隐形土豪,概率比拆盲盒还低。出门扔垃圾能碰到富豪的剧情只发生在言情小说和韩剧里。姚宝珊来看房时,中介就笑嘻嘻拿这事嚼舌头,戏谑祝新娘和人民币百年好合,语气跟其他路人一样酸臭。
有一瞬,姚宝珊舌尖抵着牙龈,犀利的言辞上了膛,随时可以发射出来与对方一战:特别想替新娘怼一怼这些妒忌鬼。
吃了人家的喜糖,嘴炮还这么强,怎么不敢直接攻击幸运精子俱乐部的成员?翻个身要被喷,被贴标签,简直不可理喻。
这世上没有天龙人,底层小人物到底有什么原罪?
鸡汤KOL们提倡普通人要自我提升,多运动、多社交,只要21天就能养成一个晋升上层好习惯。
姚宝珊对此观点非常简单粗暴:上层?是上天堂吗?不需要21天,通常这样坚持一周,大部分人就会发现,人还是直接死了比较舒服。
她的长相清淡,眉宇间有一股和这个时代相悖的沉静气质,再配上粉红发色,气场瞬间开挂。中介顿觉身旁阴风阵阵,摩挲了下手臂,不由地走快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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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对嘛,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活着和物质并不冲突。谁会嫌钱多呢?
比如她,只身来到鹏市,得先谋生啊。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活下去。
要么俗不可耐,要么独立至死。体面不体面?给谁看?又是谁定的标准?
“你也觉得这新娘很幸运吗?”欧允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单纯就此提问。
“这辈子能和爱的人结婚,当然很幸运。”
“换做是你,也想嫁拆二代吗?”
姚宝珊脚步一顿,这个问题她当然没代入自己想过。话说回来,若是真找了个拆二代,妥妥变身包租婆,从此登上人生的金山......
见她思考太久,欧允忍不住追问,“你也觉得拆二代很好?”
姚宝珊想树立所谓傲骨形象:“拆二代出生含着金山矿山,这辈子都不需要努力。我跟他们交往的话,估计有巨大鸿沟,无法交流。”
“哦?”
“我要睡就睡这彩虹邨拆一代中的首富......”
比拆二代大的,肯定是拆一代了嘛。姚宝珊突然想起中介说首富就是村长本人——老爷爷已经年过古稀。
“......的儿子!”趁着一口气的尾巴,姚宝珊补充完整句。
说完她又后悔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应该把梦想说大一点的。比如先搞它一个亿的小目标,只有咸鱼才想睡一个城中村村长的儿子。
听说村长爷爷都七十岁了,他儿子不得四十几了?
咦?姚宝珊定定看欧允——某人脸颊浮起两朵红晕,双眼潋滟,眸底漾出了水波。她能看见欧允比常人亮几分的瞳孔色,他许多证件照都被误会戴了美瞳。
身材魁梧的年轻花臂男,竟然在她面前做出毫无违和感的娇羞状?姚宝珊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颜值即正义”这话是有道理的!
但凡欧允丑了那么0.01分,她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挥上一铁拳。
不过他干嘛脸红啊?啊喂,欧允,你脸红什么?!
“笑?你、你还笑什么?!”姚宝珊更为自己刚才不负责任的荤话而羞赧,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又被他的笑声带偏了思路。
欧允眉眼弯弯,笑起来声线清朗,自带苏感。
路人闻声转头看他俩。
姚宝珊的脸烧得厉害,唯恐旁人也听到她荒唐的“睡觉宣言”。讨论话题,她嘴瓢说个什么睡嘛!
“我跟他不熟!路人而已!”
“那可不一定,”欧允开口,“根据著名的六度空间理论,地球上任意两个人互相联系的桥梁不会超过6个人。”
路人的眼光随即变成一道问号射线。
罢了罢了,姚宝珊甩开两手,脚尖发力开始竞走。自己向来谨言慎语,怎么到了欧允面前,就说出这么猖狂的话来?他肯定有什么古怪?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你追我赶。
傍晚的街头巷尾,满是烟火气,熠熠生辉。姚宝珊一身白T牛仔裤,气场冷而俏。她和身后人,一白一黑两点生动地融进了一幅人间油画里。
没想到欧允跟得轻松,“姚宝,你走得真快,我从没遇到过我追不上的人。”
4. 躺平·四回
从小家人昵称姚宝珊为“珊珊”,上学和工作时人们直呼她姓名,唯独某人一直“姚宝、姚宝”地喊她。
姚宝珊起初听得很辛苦,总是不自觉地在等后面那个“珊”字落地。
“我叫姚宝珊,不叫姚宝。”
“哦,珊宝。”
姚宝珊:“......你是不是见每个女生都这么撩?这招真的超级老土了。”
“可我来自公元140年,本来就是出土的古人啊。”
姚宝珊摩拳擦掌,“姚宝听起来很油腻。”
欧允认真看她,表情真挚诚恳。
“......好,你赢了。”三秒后,姚宝珊努努嘴,才不跟着往那坑里跳嘞。
“姚宝,别轻易放弃啊,你可是要睡到村长儿子的人。”
“哦?我现在梦想已经换了。神十五成功升上太空,我也想回火星。”
欧允哈哈大笑,那双月牙眼里有光。他的心情在那一瞬变得极好。全世界能这么口嫌体正接他烂梗的人,这辈子目前只遇上一个姚宝珊。
所以他叫她“姚宝”啊,宝贝的宝。
******
姚宝珊随手指了家港式茶餐厅,“我要去吃晚饭。”
待会儿不知换锁要多久,事已至此,优先吃饭——身为吃货的修养。
欧允从善如流,“这家咸柠七很正宗。”
姚宝珊熟稔点单,“唔该老细(*老板你好),沙爹牛面转出前一丁,反蛋,走甜!”
“我都一样,黑白鸳鸯(*好立克拼阿华田)。”
嗬,不能喝咖啡的小朋友。姚宝珊瞥他一眼。
“晚上了,别熬夜。”欧允解释。
老板似乎跟欧允很熟,“阿欧,后生仔和朋友一起当然要熬夜啊。”
姚宝珊点完就卸了力,单手托腮,独自研究墙上贴的明星到店合影。
上菜时,多了一杯咸柠七。
“我没......”考虑面里有汤水,姚宝珊没点饮品。
“我点的,真的是这家招牌,”欧允目光灼灼,眼里充满期待,“你快尝一尝!”
“对啊!阿欧从没带朋友来过,请朋友给点小小意见。”老板也笑眯眯在旁等姚宝珊反馈。
明明是她顺手一指才进来的店,变成了欧允带朋友来探店。
老板身材高大,往面前一站,足足有三个姚宝珊那么宽。气势如山,人称“宽哥”。
“您不会姓梁吧?”
“正是在下,”宽哥笑,“大家都记得我是黄飞鸿的徒弟,梁宽。阿欧的朋友,你还没给评价呢。”
“好喝。”
梁宽:“有没有感受到初恋的味道?”
初恋的味道?迎上欧允含笑的眼,姚宝珊扬起脑袋,“看什么,我当然知道初恋什么味。”
此地无银三百两。
欧允不置可否。
“听阿欧说你是九楼新邻居,这餐宽哥请客,欢迎阿欧朋友乔迁入伙。”
“谢谢宽哥,我叫姚宝珊。”姚宝珊认真介绍自己。
“太巧了,跟我女儿一样名,我宝贝叫梁宝姗,千金姗姗来迟的姗,你呢?”
“珊瑚的珊。”
“好呀!亲上加亲,以后常来帮衬自家生意哈。”宽哥有一口雪白的牙,配上黝黑肌肤,笑起来像黑人牙膏管上的模特。
姚宝珊吃完才留意店内装潢,设计感十足的店面,处处透露店主的巧思。
收银台后侧有一尊半米高的招财猫雕塑,背景墙面是大幅壁画涂鸦:苍穹下红色的旌旗招展,将军带领士兵们在旷野中纵横驰骋,马蹄扬起海潮般的尘土。她仿佛能听到喊杀声四起,大地轻轻颤抖。
“宝珊也喜欢看画啊?”
姚宝珊这才回过神来。
梁宽笑吟吟,“我家宝姗最喜欢这幅画,因为她自己在画里面。”
姚宝珊看向欧允,他正垂眸盯着鱼缸里的龙鱼,一派悠然自得。通体雪白的白金龙鱼忽然朝他游来,欧允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上次他拿饲料伸进鱼缸喂龙鱼,拇指被咬破皮了。”梁宽见惯不怪。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姚宝珊扭过头,在欧允看不到的地方扬起嘴角。
又问梁宽,“这么说,宝姗妹妹是画中来的喽。”
“可不是么!我同老婆诚心拜了十年送子观音求回来的宝贝。”
姚宝珊细细端详,将军的马背上,还有一位穿红色披风的小公主。
有趣极了,原来整座彩虹村都是画里变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是穿书,那她来个穿画。
欧允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你怎么没问我,为什么将军不是梁宽的模样,反而是我?”
姚宝珊撇撇嘴,她特意忍着没问的,一看这家伙满脸等她快快问,她偏偏不问。
欧允笑了下,“差点被你带偏了,其实马上的不是将军,他只是个侠客。不是穿铠甲的都是将军,有可能是奥......”
“奥特曼嘛。”姚宝珊推开店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欧允紧跟上,“你吃个饭就能认个亲戚,以后有八折优惠。我正好跟你蹭优惠套餐。”
面对欧允,有种面对未知的感觉,无法预测下一秒话题会拐到什么异想天开的方向去,但那份真挚和赤诚带着舒服的温度。加之姚宝珊吃饱喝足,心情值随着血糖咔咔往上升,一路生出许多耐心听他谈天说地。
欧允看她的眼睛是笑着的,从没人这样听他说话。他仿佛被鼓励了。
“沟通,目的就是多了解对方一点。”
或许因为姚宝珊说得认真,欧允忽然口讷。树影如延绵海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两人的脚步。
姚宝珊眨了眨眼,那一瞬间,她在他眸底看到了一点儿伤心的阴翳。转眼间,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像是她的错觉。
在楼下找了换锁师傅,她埋头吭哧吭哧爬楼,估摸着快到九楼了,一抬头才到三楼。
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双腿似灌了厚重的水泥,艰难地抬起一厘米、两厘米......
终于龟速移动到九楼,师傅是熟手,三下五除二收工,已经在等她验货了。
姚宝珊赶紧走快两步,检查无误后扫码付款。
欧允靠着901的门,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完全程,一脸轻松,“姚宝,再见。”
许是该说的话一路都说完了,道别果断又干脆。
距离两人初见,不超过四小时。
******
上个楼而已,比读书时跑800米操场还累。爬完九层楼,姚宝珊灵魂出窍,没精力琢磨这段预料之外的际遇。
进门第一件事,脱了鞋,光脚躺在沙发上,在【好好睡觉】群里说:
【会员友友们,我搬了新住处,现在是拥有大阳台和豪华城景房的人儿了。】
发完这句话,手机往下一扣,扭头闭目,静待三魂七魄归位。
一块小石子激起千层浪:
【菜菜:我错过了啥子新闻!啷个人美心善能给我update一哈儿!】
【林勍成:宝3正在享用她三十岁的生日礼物。】
【菜菜:@林勍成,难道你俩住在一起?】
【林勍成:我是陆地生物,无法跟鱼类一块生活。】
【Tracy:爱和自由,是我们免费能得到的吗?宝3,你不是想当咸鱼吗?】
【菜菜:等等,楼上生日礼物是什么梗?她才25岁!还是我的世界跟你们有时差?】
【Tracy:上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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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宝3想在30岁拥有城景豪宅。p.s:其实我们去吃火锅,都没叫你@菜菜】
【菜菜:可以不做好人,但是别干坏事。@全体成员】
【Tracy:依然爱你@菜菜】
【林勍成:她们买了大众点评三人套餐优惠券,我是抓去凑数的@菜菜】
【菜菜: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便是重生。羽化升仙.jpg】
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姚宝珊眯眼看手机,话题楼已经歪成意大利的比萨斜塔。
菜菜热情分享早C晚A的护肤心得。
Tracy还在群里骂老板周末还要布置任务,林勍成提醒她小心别发错了群。
【Tracy:通过上班发现,了解的人越多,越懂垃圾分类!今天第三杯咖啡.jpg】
【菜菜:因为咖啡苦涩,才显得生活甜美。】
【林勍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加油@Tracy】
【菜菜:金子总会发光,可Tracy是老铁啊。】
Tracy连发一串奥特曼突突突暴走表情,被加班人无能狂怒,表示自己要摆烂。
姚宝珊乐得咯咯笑,发了个贱兮兮的微笑表情,回复道:【发挥主观能烂性,先烂带后烂,实现共同摆烂。】
她们这个神奇的群始于一场睡衣Party——大学时心理协会举办的公益活动。
1879年爱迪生发明的白炽灯点亮了整个世界,人类自此只需要轻轻拉一下开关就能征服黑夜。光的信徒们渐渐涌现出各种不睡觉动机,活在了不眠不休的社会里。
可惜人类没有能够24小时不眠不休的身体,肉/身追赶不上灵魂恒久的能量。失眠、睡眠障碍患者出现了,其中有八成以上是年轻人。
姚宝珊大学时有个心理协会社团叫“好好睡觉”,社长是菜菜,副社长是Tracy,她和林勍成是社员中的一袋长老和二袋长老。
毕业后,四人友情合拍,又共在同个城市,于是延续了社团的光荣传统:每季度举办一场人生的睡衣趴。
******
无暇顾及群里的热火朝天,缓过神来的姚宝珊在沙发上反复摊饼。
梁宽店里的将军图,在她脑海里挥散不去。马背上的将军,面容跟欧允一模一样。
欧允20来岁,梁宽说画在开店的时候就有了。他的店已经开了二十年,难道这人脸是后来补上去的?
哪有人这么自恋,画的模特是自己啊?
或者,他真的是从画上来的人。
假如她问他,他肯定会认真地开玩笑:你觉得不像我吗?说不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虽然他们才认识半天时间,她完全能想象出欧允说话的口吻。
姚宝珊起身,来到书柜前,再次细细翻看那些速写本。
城中村的夜,意料之外地安静,尤其是她这栋楼临着大马路,隔音效果竟然很棒。
推开窗户看星星,这座城市灯光明亮,光污染严重,远处楼宇的点点灯火虚化成了柔和的光圈。
明月高高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祥和而温柔,今夜的月相特别,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夜空中两颗尤其闪亮的星星,像盈满笑意的双眼,月牙弯弯,仿佛笑起时勾起的嘴角。姚宝珊随手拍了一张夜景照。
拍完后才发现,自己貌似头一回有感而拍,她身边有感性的人可分享吗?
......今天好像刚刚认识了一位,恰好自己还没有加对方的联系方式。
姚宝珊看向速写本里的人像,自言自语:“阿蛋,如果你想看我拍了张什么照片,就来找我。”
晚风吹来,拂过姚宝珊额头的碎发。
同时,门铃声响起。
有人在敲门。
5. 躺平·五回
姚宝珊从猫眼望去,外面是站得笔直端正的欧允。
男人指了指楼梯间的摄像头,往后退了一米远,乖巧等待。
姚宝珊打开木门,隔着一道铁栅门,语气懒懒,“阿蛋,有何指教?”
“阿......什么?”
欧允一时忘了他来敲门的目的。
“蛋啊,画上的署名是一个圈。”姚宝珊伸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圆弧。
欧允半知半解:“署名是一个蛋?你确定不是字母O?看我嘴型:哦——”
姚宝珊露出十分认真的表情,“你听说过达芬奇当年为了学画,画了无数个鸡蛋的故事吗?”
一个鸡蛋,成就了一位闻名世界的绘画天才。
达芬奇14岁时,拜知名艺术家佛罗基奥为师。佛罗基奥先让他连画了三个月的鸡蛋,告诉他,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鸡蛋。光线不同,观察角度不同,看到的蛋也不一样。可以说,达芬奇没有画蛋的基本功,就没有未来的绝世名作《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
“你怎么不叫我阿欧?”
遇见的每个人见面都跟他打招呼:“阿欧!”
“反正我觉得阿蛋更适合,”姚宝珊双手抱臂,挑了挑眉毛,“有何贵干?”
“今晚的月亮这么美,独自欣赏多浪费,”欧允把手机拍的照片给她看,“想给你看看。刚发现没有加你的微信。”
天气晴朗,月球、金星和木星是夜空中最明亮的天体。远远望去,金星和木星像两颗亮晶晶的眼睛,而月牙弯弯,仿佛微笑的嘴角。
“金星和木星正处在人马座,同时围绕太阳向东运行。金星的周期有200多天,木星的周期有12年,所以当它们走到一起,金星位置较低,木星较高,就会出现‘金星追木星’这种非常难得的天文现象。”
听他讲解,姚宝珊隔着铁栅栏认真看图,同样都用水果手机,他到底怎么拍的?她只拍出一片模糊的像素。
欧允停了话,不由自主凝视姚宝珊,女人这眼神,清澈而专注。
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又熄灭,像一阵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后又回归了平静,波澜不惊。
两人同时跺跺脚,灯复又亮起。
“姚宝,我想把这照片送给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姚宝珊弯起嘴角,“我扫你。”
加完好友,备注:【阿O】
再看欧允的备注:【姚宝】
******
新住处很合她心意,空间比之前开阔,浴室里也没有那个让人恐惧的浴缸。
那场差点夺命的意外,留给她并不是从此黑暗的心理阴影,而是一种挣扎而激烈的触动。如同风暴下汹涌的海水,卷着滚滚海浪一下又一下击打她的心脏。
甚至一想象盛满水的浴缸画面,耳朵里有海潮在呜咽翻腾。这是姚宝珊目前无法抚平的记忆刻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泡澡的习惯大概在未来都不会有了。
被菜菜灌输早C晚A的护肤理念,她开始培养新的生活习惯:冲澡后敷面膜,认真洗干净脸,摸上护肤品,幻想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比鸡蛋还剔透。
鸡蛋鸡蛋,又是鸡蛋,姚宝珊噗的笑出声。
隔壁心有灵犀的阿O发来信息:【姚宝,今晚天有异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探险?】
满打满算至今交谈不足半天的关系,在他眼里,好像变成了足够彼此托付去探险的小伙伴,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自诩退堂鼓八级选手,姚宝珊却点指回复:【好啊。】
发完之后愣了愣,对着自己的手指,“你你你,不听大脑的指令,竟然随心而动!”
手指曲了曲,提醒她:啊喂!已经过去两分钟喽,信息不可撤回啦。
所以姚宝珊要跟欧允一起去冒险。
她安慰自己,或许当作释放压力。
压力,这个词是在姚宝珊大学毕业后才出现在人生辞典里的。
来到鹏市,大城市生活节奏快,只需确保自己有经济能力支付自己的生活就行,如何挣钱成为这里的主要压力来源。但在小城市,人活在熟人社会,私事藏不住,比较太多、竞争太多,压力更多来自内心。
身为鹏漂,介于大小城市之间存活,姚宝珊自然躲不过无奈的双重压力。
她以为欧允会约自己去喝啤酒,毕竟彩虹邨里有一家出名的酒屋——长期霸占某音某红薯推荐前三位那种。
“姚宝,你喜欢喝酒?”欧允若有所思,“可我们不是去酒屋。”
“那去哪里?”
“赏月。”
******
极远处传来稀疏数声犬吠,两人并肩齐走。
姚宝珊皱了皱鼻尖,好像有根柔软的羽毛,顺着鼻梁轻轻下滑,勾着她的嗅觉——来自欧允身上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确定不是任何牌子的香水味,等两人关系再熟一些,她再问他。
经过人声鼎沸的夜宵摊档,再走过一排排密集整齐的农民房楼。前方分岔口转弯,眼前如探索桃花源般豁然开朗:十几个青年在篮球场打篮球,场上氤氲着海浪般的年轻热力。
球场旁有座风雨亭,风格与周围格格不入,嵌入视线里却又莫名和谐。
数分钟后,站在亭子里,姚宝珊仰望顶部设计,翘起的外檐和密集的楼宇阻隔了她看向夜空的所有视线,基本上是个井底之蛙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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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着视界大好的顶楼,跑到地面傻乎乎望屋顶?
“阿蛋,我们这是来赏月?”
“莫急、莫急。”欧允低头摆弄他刚刚袋子里提的东西。
他不说话时,很有气场。姚宝珊想跟他开玩笑的气焰瞬间降低了许多,坐在石桌旁等他。
从高处俯瞰,这座城中村布局四四方方,楼宇密匝,宛如一个灰色城池,突兀地驻扎在寸金寸土的城市中心,与周围的豪宅、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和高架桥生出了针锋相对的意味。
前方一栋栋整齐排列的农民房,在她眼里幻化成一个个扇着小翅膀的吞金兽。有朝一日,她也想成为躺平的包租婆。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理想吗?”
“理想?咸鱼不需要有理想。”姚宝珊轻笑,其实她小时候的理想是做科学家,后来数理化成绩拉胯,考了个二流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科技创业公司工作至今,也算和“科”字沾了边。
“阿蛋,你呢,来人间后有什么顿悟?”
“夏天穿T恤好凉快,不用穿笨重的铠甲。”路灯映出欧允神态悠闲的侧脸。
姚宝珊想起书柜里其中一张速写,“你可以光膀子。习武之人,肌肉肯定比健身房练的那种蛋白质肉强。”
“友情提醒,篮球场上有三位健身教练和两位教练助理,被他们听到的话,极有可能先把你变成蛋白质。”
姚宝珊抿了抿唇,迎上欧允的眼神,两人又笑了起来。
这种沉浸式唠嗑既无聊、也有趣。
“阿欧!朋友!晚上好!挺开心的嘛!”
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朝他们打招呼。
梁宽收铺回家,一位妙龄少女跟着他身旁,自顾自玩手机。男人赶上她的步伐,回头冲姚宝珊笑,与凶悍外表全然不符的温柔神态,昂了昂下巴示意:这就是他家宝贝梁宝姗。
姚宝珊点点头,与他挥手告别。
欧允也抬手指了指天,朝梁宽示意。
身材魁梧的梁宽,小心翼翼护在女儿身旁的模样,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温馨生动。欧允轻轻笑了声,姚宝珊闻声转头看他。
关于欧允,姚宝珊有许多问号。
关于自己,她也同样有很多疑问。
比如:何时跟他变得这么熟?为什么三番两次和他一起做奇奇怪怪的事?她自己也感到有点荒谬。
再比如此刻,大半夜的,是赏月还是喂蚊子?
这边噼噼啪啪打蚊子,战斗声此起彼落,欧允起身,“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他的话中断了姚宝珊的思绪,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条件反射般隔空挥出铁拳:啊喂!不要随便当别人爸爸好吗?
6. 躺平·六回
欧允去最近的7-11买了防蚊液。
月光清明如水,森系帅哥清爽朴素,手里握着一个卡通企鹅,各种元素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相当有冲击力。
姚宝珊再次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脑袋一热,大半夜跟他出来赏月?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欧允笑吟吟。
这回终于来到他说的目的地——风雨亭上。
原来这座亭子的顶盖可以坐人。一般风雨亭尖设计成打开的伞状,而这座亭子设计者使了个巧心思——亭子顶上藏着迷你小凉亭,从地面仰看并不明显。小凉亭恰好容纳她和欧允坐下,中间还有一座能品茶的小石桌。
姚宝珊惊讶之余,童年上房揭瓦的乐趣有一丝丝觉醒,“这样可以吗?”
“偶尔放肆,无伤大雅。姚宝,来晒星星。”
欧允的回答个人意愿太明显,姚宝珊忍不住弯起嘴角,晒星星听起来很好玩。
“阿、欧!”
空中突然一声响亮震喝。
银发老伯从巷口黑暗处现身,远看像极了哈利波特里的混血巨人海格,又像漫威宇宙里的灭霸,那人声如洪钟,“阿欧,你又乱爬高了!”
姚宝珊被这喊声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
千钧一发之际,欧允骤然抓住她手腕,将人往他那边扯,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起来。幸亏是他抓着姚宝珊,换成她,可没力气握住这块钢铁。
“衰仔!你还带人上去玩!”
“别被他捉到,”欧允快速补充,“他是全村第一恶霸。”
话落,长腿一伸,轻松跨到隔壁树上,转身朝她伸手,“快,跟我走!”
局面瞬间变成:一人在树上,一人还留在亭檐。
他刚刚是飞檐走壁?姚宝珊两膝战战,不确定自己上三楼都气喘的身体能否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
闭上眼,风吹过她额角,也送来巨人老伯的呵斥,警告他俩不准乱动、原地待命。
“姚宝别怕,我在。你尽管跳就好。”
感觉村中恶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姚宝珊来不及多想,一个跨步冲到风雨亭旁的大树干上。
幸好树杆比她想象中宽且平稳,在黑暗中摸索几下,抓住了欧允的手。欧允很快反手握住她的,牢牢扶住了她。
掌心渡来他的温度,姚宝珊心稍定,“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继续爬树吧?没有士力架,她的能量条只剩一格了。
“不往上走,下来!”
话毕,欧允往树下跳,轻松落地,手掌在额头和她鞋尖比了比,“我身高一九二,这高度顶多两米。跳吧。”
顶多两米?跳?姚宝珊愣神,有没有一二三详细的分解步骤啊?
模仿欧允一跃而下的话,她极有可能以青蛙姿势贴地并摔到骨裂。
欧允读懂她心思,“想减轻冲击力,落地的瞬间记得在地上滚几圈。”
“我要是滚几圈后还站得起来,保证做到让某人鸡飞蛋打。”姚宝珊咬牙切齿,深呼吸摁下暴躁:“阿蛋,你赶紧过来做我的人梯!”
欧允一愣,随即乐着应下,把手里袋子放好,会轻功似的,两步攀上树干,一手揽住姚宝珊腰间,没等她开口,带着人纵身一跃。
姚宝珊吓得闭眼,再睁眼时感受到了大地的沉稳。
银发老伯骂骂咧咧,近在眼前。
“别被他捉住,要罚款的。”俩人转身就逃。
跑没两步,欧允想起什么,又回去捡起地上的袋子。
沿着巷道狂奔数百米,全程几乎是欧允拖着姚宝珊跑。男人腿长,跑一步顶姚宝珊两三步。
耳边风声呼呼,姚宝珊心率骤增,停下来的瞬间,晚餐吃的乌冬面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刚顺过气,又不小心被街边店铺的招牌灯光给刺了眼睛。姚宝珊眯了一下眼,终于确定了眼前之物。
“你、你冒着、生命危险回去拿的袋子,里面装的是瓜子?”
“......这瓜子特别好吃,刚刚吓得我瓜子都掉了。”
所以逃亡路上也要带着走?姚宝珊眼中射出怒火,冲锋陷阵的路上,看见队友停下来捡馒头,试问谁的拳头不硬?
“你别跟我说这瓜子是从画上变出来的金瓜子,谁敢这么诓我,谁就是王八蛋!”
某蛋果然默不作声。他个子高,身影修长,打在地面,盖住了她的。
姚宝珊昂首挺胸正步走。
欧允乖乖跟着,他得出一个结论:跟姚宝珊不能开玩笑,尤其是暴怒时,她九成九会当真。
“诶!姚宝,别往公园那边去。”
“干嘛?”难道花前月下,会撞见别人这样那样的约会吗?
“笨,有蛇了啦。”
“哦。”
******
夜晚过了十点,除了东街喧闹的夜宵一条街,路边其他小店几乎全部关了门。
肯德基出了波子汽水新口味的冰淇淋,据说会在舌尖蹦迪。
欧允一看广告词就不走了,拎着他那袋宝藏瓜子进了店里。
很快,一手高举两只超级高颜值的冰淇淋筒出来,“这个夏天拒绝冰淇淋刺客!”古人欧允倒是紧跟时事。
好美的Tiffany蓝,姚宝珊第一个念头先拍照。
清爽柠檬风味,搭配儿时的经典零食跳跳糖,舌尖上噗嗤扑哧,微酸和清凉交织,口感一绝。姚宝珊心满意足地闭眼。
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里,赏月遥遥无期。
“等吗?”他问。
“我要回去睡觉,明天周一。”
“周一?”欧允是自由职业者,对工作日无感。
“Monday,万恶的忙Day!”姚宝珊憋一口气说Rap:“昨天是洒脱day,今天是伤day,明天是忙day。可恶!到底是谁发明了周一?”
这题欧允会:“古巴比伦人发明了星期制,他们建造七星坛祭祀星神,依次是:日、月、火、水、木、金、土7个神,每天都以一个神来命名。”
姚宝珊没忍住白了欧允一眼。
“你......不太喜欢周一吗?”
欧允的反射弧有些长,睁大眼睛等她下一句,眸光穿过黑暗,长久地注视她,认真而深邃。
姚宝珊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囫囵塞进嘴里,“早起是一个无形的敌人。”她不信有人没发过起床气。
“七千年前,河姆渡原始人不会因为工作日要早起而愤怒,迄今为止考古学还未发现新石器洞穴壁画上有此类场景。”欧允目光柔软,捋顺了姚宝珊的炸毛,“别太在意数字上的时间,我们并不缺少时间。”
“你想给我煲心灵鸡汤,不缺少时间,要享受时间?”
“你看,道理明明都懂。”他凝视姚宝珊,嘴角噙着笑意,听她说话。
明明好高好帅一小伙,说话像长气啰嗦的老爷爷。
“你到底哪年生的?”
欧允:“反正你当我今年24岁。”
“我大你六岁,我三十了,”姚宝珊诓他,“以后记得叫姐。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哦。”
“嗯?”姚宝珊拖长尾音,前一秒才交代的就忘记了?
“知道了,姚宝......姐。”
“晚安,阿蛋弟,回家吧。”
白天看房搬家,夜里跳树逃亡,姚宝珊久未锻炼的心脏沉浸在激动里,翻来覆去睡不好。
睁眼盯着天花板,窗外透过一缕月光,屋子里顿时有了生机。
调皮的月亮趁人们熟睡又出来了。
妈妈给她的晚安信息里说:【不要焦虑未来,活在当下。】
她还留言说最近梦见姚宝珊好几次了,梦到她身边有很多人围绕,还有小动物陪伴。
姚宝珊听完这段梦境的描述,觉得很奇妙,当下就安定了不少。将双臂垫在脑后,数到第三只绵羊,阖眼去了黑甜乡。
隔壁901室,窗帘黑乎乎的不见光亮,房间里漆黑一片。
梦里一声“哥”,把欧允惊醒了。在黑暗里瞪了一会儿家具轮廓,他下床走到书房。
拉开窗帘,让月光照到书桌上的画。画中人栩栩如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是在檀皮宣纸里充分和墨融合,仍能看清眼内的柔光。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
他的影子掉在了画里,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
******
周一,清晨。
闹钟第三次响起,姚宝珊赖在床上来回摊饼,她讨厌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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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棺材别掀开的愤怒。
周末只有快,没有乐。万恶的忙Day!她建议地球人把每一天的名称改为星期六,然后再把工作的名称改为嬉戏。
又拿指尖在空气里写英文:Gotothedogs。
什么意思呢?去狗哪儿?日了狗了?都不是。
是堕落,一蹶不振的意思。
进公司前,还没振奋起来的社畜,按惯例来咖啡店先续命。不会有哪个人死于早上七点半起床的……但早八人的命,全靠一杯美式续上。
等咖啡时,咖啡杯上刻着大文豪巴尔扎克的名言:“我将死于3万杯咖啡。”
哼哼,这咖啡店真会挑战社畜的底线。
巴尔扎克在创作时嗜浓咖啡如命,一生喝了五万杯浓咖啡,五十一岁去世,慢性咖啡中毒成了他的死因之一。
她今年25岁,50岁退休,她还要当25年社畜。25年*365天=9125天,每天喝一杯,她能比巴尔扎克长寿。
算清楚了,姚宝珊移开视线,低头刷手机朋友圈。
菜菜不知从哪儿抄了一句,最新发布:【我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一生。】
人民园丁林勍成今日值班,配了张学生们下早课的雀跃背影图,附言:【七点十五分,食堂开门了,崽崽们冲鸭!】
一个桔子头像跃了出来:【你的方案今天能给出来吗?】
这桔子是公司迎春时发财树上摆的金钱桔,传说大师加持过,旺财有奇效,因此特别讨打工人士的喜欢。放眼望去,公司里一半以上的电脑屏保、手机壁纸,头像都来自这株发财树。
“你怎么不回我?”
耳畔出现恶魔的低吟,姚宝珊打了个冷战,才发现曹理排在她身后等咖啡。
“不能。”来自职场老油条的回答。
曹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接过二人的咖啡,往公司走。
“真的不能?”
“真的不假。”
“至少初稿能做出来吧?”
“看进度,不开会的话可以。”
“宝珊,你这么不努力,对得起你的工资吗?”曹理有理说理倒不糙。
“坐以待币、面币思过、有求币应。”姚宝珊摁下开机键,啜一口咖啡,表情像极了微信自带的第一个平静笑脸。
曹理改走怀柔路线,双手合十,用满含委屈的语气:“拜托拜托啦。”
几秒后,姚宝珊调转电脑屏幕给他看PPT,“一直在做呢,如果不开会,我今天打算耗在这里不出来了。”
嘘!!!
这世界上是有言灵的!曹理来不及拿欧包塞她嘴巴,说什么来什么。
下一秒果然收到开会通知,选在每周一最最最忙碌的上午,大家恨不得拔几根猴毛变多几个分/身。
不好意思啦,姚宝珊朝曹理比划手势,给嘴巴拉上拉链。
会议室里萦绕着中西式早餐混合气味,众人稀稀拉拉落座。
姚宝珊愿给会议室颁发“最佳灵感目的地奖”,只要一开会,她就思如泉涌,想起了一切和工作无关的事。菜菜早上那句朋友圈在她脑海里萦绕,她此刻的野心,也是自由一生。
人真正的自由是拒绝。她期待有一天能够随心所欲地拒绝别人。自从差点溺死浴缸之后,姚宝珊不想内卷了。
主持人是部门主管,作为老总的复读传话机,斗志激昂,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拆解偏旁部首来讲。
姚宝珊某次出差乘高铁时遇到一家人,妈妈和姑妈一路滔滔不绝,逮住孩子或丈夫便要唠叨输出。她被迫坐在这家亲戚堆里,强忍一路。出来后就发烧了,可见废话对人体的腐蚀。
于是裹紧了围巾,默默离主讲人远一些。想象自己正躺在南太平洋大溪地的海滩上,远眺海天一色。来到神秘的不丹,皑皑雪山、苍翠河谷,在烂漫的蓝花楹下走过,邂逅春日。
手机安静推送一张大海的图片,名为“阿O”的人祝她周一快乐,表示大海有让人心平气和并激发灵感的能力,他还问:【今晚几点下班?】
如汹涌的波浪,神秘的漩涡,姚宝珊再次被卷入一种奇妙又难以言喻的宿命观里。
食指在意识回笼之前已经替她利落地敲下几个字:【看看能不能偶遇吧。】
7. 躺平·七回
做好长征准备的会议比预料中结束得快:来自霸总一号的中途加入。
姚宝珊神游之际,霸总一号从天而降,与全场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听完各个小组的核心成员汇报,开口第一句话,问:“你们觉得呢?”
项目组最新任务是为养殖企业设计内部管理系统,公司给的研发期限是三个月,项目周期十分紧张。
“我建议继续推。”曹理率先开口,他从项目开始酝酿一直跟到现在,最有发言权。
姚宝珊看他一眼,她在调研组。从项目立项、内测、直到正式上线,每个阶段都需要调研,精准攫取用户需求和预测市场反应。
程序组和设计组长也陆续给出支持:不会Delay。
“那好,你们自己内部把控进度。”避免了冗长沉闷的过程,霸总一号点指兵兵,言简意赅,分配完任务,各自解散。
保温杯里的水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姚宝珊忍不住在心里欢呼雀跃,为意料之外的提前解放。
她今日工作量满满:要完成曹理催促的一份调研报告,看产品部交来的策划案,等程序部测试结果,整合调研组的最新进度表。
如果一上午消耗在会议里,直接注定了晚上加班。万幸公司决策人霸总一号雷厉风行。
霸总一号,是姚宝珊给公司老总起的别(暗)称(号)。试问哪家公司员工没有私下给老板起过八卦/吐槽专用的替身符号呢?
有段时间,菜菜为了培养她的感性细菌,推荐姚宝珊刻苦研习晋江文学。迷人男主最常见的职业便是霸总。甭管什么行业,哥就是霸总、行业领袖。身强体健、有才多金、天赋20+cm还专情的精英男是最佳幻想对象,谁不爱呢?
回到霸总一号,他的人生经历颇为传奇:大学肄业,从夜市地摊开始创业,得到天使投资后恰好遇上行业东风。公司规模从一人发展成现在的百人,从外表、资历、成功来看,非常符合小说里霸总人设。
有一号,肯定有二号......其他号。
然而,零号绝对是不能用的——尤其在晋江言情文里拐弯到别的性向,作者极有可能被追着暴打到宇宙毁灭,最好收回危险边缘试探的小爪。
姚宝珊把现实里遇到的另一位称为:“霸总二号”。
她与霸总二号时常碰面,对方就在同层的隔壁公司。
霸总二号算得上是本楼“楼草”,文质彬彬,总是戴墨镜,背着双肩包,骑一辆白色山地车代步,像很久以前爆火韩剧《来自星星的你》里面的都教授。
抛开帅哥,姚宝珊实则对这款山地车倾心已久:来自豪车品牌梅赛德斯奔驰,仅重12.8公斤,DTSwiss避震筒,30速SRAM变速系统......价格也极漂亮:整车售价约合3万人民币,加上其他订制设备的话,价格再往上蹿一蹿。
三万块是什么概念呢?
路边共享小黄车的包月收费:99元/180天,意味着她如果把买山地车的钱省下来,可以骑150年的小黄车,四舍五入两辈子!
一样都是两个轮子,能代步就行。某种程度上,她已经实现财务自由了——想不买什么,就不买什么,偶尔眼馋一下别人的山地车无伤大雅。
姚宝珊用力咬碎一颗果汁糖。糖是体积最小的游乐园,性价比最高。
哎!上班的本质无非如此:是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无底洞,是矛盾的莫比乌斯环——为何我起早贪黑,却还身无分文?为何身无分文,却还不想上班?
感觉魔幻又荒诞。
姚宝珊认清了自己,只是平凡社畜,和每位普通人一样,不要拿老板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钱都流向了不缺钱的,苦都留给能吃苦的。
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
下午五点59分,曹理的食指悬浮在鼠标右键上方。准备关电脑的瞬间,收到姚宝珊发来的《某某方案Final最终终稿2》,顿时怒火三丈高。某些人,表面摆烂,背地卷王,令人发指!
另外,Final就Final,最终终稿2是什么鬼?
姚宝珊给他看一串截图,这份文件还有数个版本:最终稿、最终终稿、最终终终稿、最终终终稿稿!!!
曹理咋舌:“......”
两秒后,他决定另辟途径攻击这位同事:下班前一秒发文件的行为,是犯罪、C、R、I、M、E,是Crime——谋杀员工劳动合同外的自由时间。
姚宝珊表示无奈,谁知道霸总一号开完会后不走,还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看文件,整整一天!
她是向霸总一号学习,为这个公司殚精竭虑好吗?
曹理回复一个【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霸总一号和姚宝珊离得近,抬眼就能看到她在做这份PPT,下班前总得做完......
曹理继续发送一个【指指点点】的表情。
姚宝珊耸耸肩:当初是谁说爱公司?谁大周末回来加班?今晚加个班,更爱一下公司吧。当一个人寄情工作到没家回、没朋友玩的时候,就离升职不远了。
曹理认命,准备给老婆发信息说赶不及回家吃饭。
“你先看看我的PPT嘛。”姚宝珊暗示。
“怎么?里面有颜如玉?还是黄金屋?”曹理不情不愿点开,看到后面几页少了测试组的数据,双眼顿时有了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姚宝珊和他都不是那阵东风,今天霸总一号在会议里临时改了几个需求参数,数据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出来。没有最新数据,曹理也不能对这份PPT做什么。
曹大经理顿时喜上眉梢,也不着急收工回家,认认真真看起了PPT里的内容。
不知不觉看了半小时,把前面部分整理好的意见发给姚宝珊。
听见身后有信息提示声响,发现她还没离开公司。
“你还没走?”
“这不等着看曹老大有何吩咐?”
曹理这才关机,姚宝珊嘴硬心软,虽然两手一摊,说着爱咋办咋办,还是会留下来帮助同事。
她有资历也有能力也友善。
资历不等于能力,职场上最怕遇到空有资历没有能力还不友善的队友。
姚宝珊当然不爱加班,考虑项目吃紧,人人身兼数职,除了调研,她还算半个产品策划。公司内部也有竞争,曹理是她直系上司,如果平时不是他顶着,她的工作量起码是现在的三倍以上。她帮曹理,实际也在帮自己。
下班耽搁了这么一阵,再回首,窗外大雨瓢泼,比依萍向她爸要钱那天还大。
放下工作的事,姚宝珊突然记起了今晚和某人的偶遇约定。
曹理正要说些什么感人肺腑的话,都市丽人火速灭了办公室的灯,轻快地踩着小猫高跟出了门,颇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曹理摸黑点开手机,老婆发信息说在家等他,呜呜呜,还是家人的温暖永不灭灯。
******
姚宝珊向来打扮得体,今天穿了身轻牛仔连体裤,剪裁利落,只挎了个小巧的手机包。
浴缸浸水事件后,她染了一头红艳艳发色,自我感觉一整个活力满满。
她属于那种很典型的自娱自乐快活Girl。染发是短时间改变形象的捷径。披上大衣能直接Cos海贼王里的四皇红发香克斯,把罗杰的草帽给路飞的那位。
于是平凡社畜摇身一变,变成了公司里最受欢迎的吉祥物。这靓丽发色鸿运当头,市场部季度开门红都要请她站在C位拍照。
下班后不需要走出室外,公司写字楼负一层的商场直通地铁站,半小时后出站步行200米,过个马路就回到彩虹邨。
雨声淅淅沥沥,城市霓虹被晕染成五彩迷雾,店铺闪烁的招牌俗气却亲切,浮光掠影,有点赛博世界那种感觉了。
地铁口有兜售雨伞的移动小贩,也有来避雨的卖花大婶。行人步履匆匆,一长串火红的车尾灯,像城市里倔强的眼,再远了望去,前方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
雨夜透露着迷蒙的气息,显得静谧而悠远。姚宝珊在这份模糊的平和里感到了怅然。
一滴凉意落在她鼻尖,姚宝珊反应过来,往檐下退了两步。
诗人亨利·朗费罗说:下雨时,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它下吧。
可她心疼脚上柔软的小羊皮,马路对面就是家。这段过马路的距离愣是看出了需要穿越撒哈拉的架势。
一个黄色的比卡丘忽然挤入她的视线,骑着小电驴突突突经过。因为穿着打扮格格不入,加之身材高挑,在好几个戴兔子耳朵的外卖小哥里格外显眼。
“阿蛋......欧允!”
比卡丘连人带车停在出站口旁。
姚宝珊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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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细看,“你赶着去哪里发电?”
欧允暗忖出门穿错了雨衣。他应该披红色那件,伪装成小红帽外婆的大灰狼。
雨滴在防水帽檐上“嗒嗒”地滑落,姚宝珊一张脸凑了过来,用比卡丘的语言跟他打招呼,“比卡比卡!”
欧允还沉浸在如何回答“比卡比卡”,微微昂起下巴对着姚宝珊,难得的聚精会神。
姚宝珊看他此刻的专注神情,跟在天台初遇时一模一样。她觉得自己的癖好确实有些古怪,一度认为欧允适合远观。当花孔雀似的凑上来,文艺病和话痨一犯,她又握紧了拳头想招呼他。
可现在他心无旁骛的样子让她心里的小鹿踢翻了栅栏,咚咚、咚咚......近看也很美。
欧允迎上她的视线,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笑,“你怎么这么快认出我?”
“我的眼睛就是尺!”姚宝珊没吹牛,玩考眼力的小游戏《羊了个羊》,通关率只有0.12%,她的战绩一轮通关。
“你这副打扮去干嘛?”姚宝珊心里有奇怪的声音作祟,偏要问清楚。
“偶遇啊。”
欧允也不藏掖着,从雨衣下捞出一个袋子,“抱歉,没事先经过你的同意,把你门口的人字拖带过来了,先换上吧。”
雨势稍大了些,灯光被雨水氤氲,这个湿漉漉的比卡丘让她心头一阵暖烘烘的烫。
菜菜常说她,女人要脉脉含情,释放“被需要”的信号和细腻情思,别人才会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去照顾的少女。姚宝珊不像每一个热情的姚家人,也不像身边的朋友,感情粗糙大条,天性后知后觉,像沙滩上被风干的咸鱼,没什么可表达。
于是,来自他人的温柔让她不自觉开启反省机制。
换了人字拖,局促的双脚得到解放。这回哪怕洪水来了,姚宝珊也能踩出潇洒的凌波微步。
“吃晚饭了吗?”欧允问。
“工作日晚上我一般不吃主食,回家吃水果沙拉。”
欧允从兜里掏出一样白色东西给她,姚宝珊一看,嗬!大白兔奶糖,某人发心是善良纯正的,有点儿晋江甜宠的味道了。
甜宠男主问,“你想在雨雾里走回去?还是坐我的小电驴?”
刚刚那点梦幻的情绪体验又“咻”一声飘远,姚宝珊拎着鞋袋,上了一天班恨不得就地躺平。
几辆兔耳朵外卖小哥从两人眼前呼啸而过,欧允瞥了眼自己一身穿着,当时挑明黄色的雨衣确实夹带了私心,希望姚宝珊能从人群里一眼注意到他。
没想到没起什么效果,好像偷了春田花花幼儿园小朋友的雨衣......撞衫的同时,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瞧美男若有所思之状,姚宝珊忍着没说,凭您这张脸,就算披个麻袋都不会有人拒绝给你联系方式好吗?
她拍拍他肩,“先送我去取个快递,再等我谈个800万的生意。”
******
早已过了下班高峰,拥挤车流多了些游刃有余,地面的积水投映出斑驳树影和层层楼宇,小电驴平稳匀速行驶中,偶尔越过一两位行人。
雨也渐渐停了,欧允热得摘下雨衣帽子,双胛被汗水洇湿。
男人肩膀宽阔,稳重,更像一把在雨中撑开的大伞。路旁有别的车灯照来,姚宝珊瞥见转瞬即逝的光影,有轻微的愣神。
他身上清新的气息幽幽传来,朦胧且柔软,召唤着她。
即将经过颠簸路面,欧允反手往后探,拿起姚宝珊的手,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腰。看起来很亲昵的动作,欧允做起来又留意着分寸。
覆上来的掌心是暖的,让姚宝珊想起了小时候在海边玩沙子,手插到沙滩里,立刻会被舒适的烫意裹住。
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抓紧、坐稳了。”
风继续穿过街道和行人,穿过树叶和枝桠,穿过她的头发和指尖,吹动平静湖面的涟漪,一圈接一圈地推开,仿佛有道声音在她耳边倾诉:“如果很喜欢的话,不妨进入一段亲密关系试试。”
姚宝珊本来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撑伞走过这片雨。但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邀请她并肩携行。
世上本没有男朋友,有的人多了,我也觉得我该有——内心深处某种细腻的情感、不想谈恋爱的想法正在被这场雨强烈动摇。
许是雨夜影响了人类大脑的判断,姚宝珊翘起唇角,乐了。
8. 躺平·八回
去外地念大学那四年,姚爸和姚妈非常热衷于给姚宝珊准备行李,她时常担心塞得变形的箱子下一秒就要爆炸。
从快递站取回姚爸远程投喂的爱心零食,她再次被沉甸甸的父爱压到直不起腰,靠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转角处吭哧吭哧喘气。
“还是我来吧。”
骑士欧允从她手里接过,瞥见快递单上标注:「冷链食品」,这快递箱子重量超乎他想象。
两人冒着小雨先去取快递,顺便等她再谈个800万的生意。欧允见她转身进了快递点隔壁的福彩投注站,不到半分钟就喜滋滋走出来。如果她的“800万生意”中奖,除去缴税后到手实际金额为640万元,够她买213.33辆奔驰山地车!
姚宝珊双眼奕奕有神,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向往。
“你很缺钱吗?”
“钱当然是多多益善。比起缺钱,更缺自由。”姚宝珊在当了很久的大人以后,才明白金钱可以换取人生绝大部分自由。
“你想去哪里吗?”
姚宝珊摇摇头,这份自由不是想去哪里的自由,而是随时说No的自由。
认识至今,她明白欧允是那种不会为钱发愁的人。他眼里没有经历过苦难的痕迹,而是灵动的、柔和的、如涓涓细流。
愈是清澈,愈生出一种疏离的气象,提醒姚宝珊: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问,“阿蛋,你怎么不用上班?”
欧允反问,“你为什么选择上班?”
姚宝珊说:“自由诚可贵,薪水价更高。”
欧允瞧她一眼,掂了掂手里沉重的快递,“我觉得不像是。”
“那你觉得是什么?”
“像痛处。”
姚宝珊:“痛处?”
男人侧过身不语,迈开长腿,一步两台阶。
他见过许多人,工作像手臂上一处磕碰的淤青,放任不管,疼得难受。得用力揉搓,驱散了淤血才行。
没等到预想中的回答,姚宝珊按捺不住,“你怎么不继续问我?”
欧允话头一转,“你们现代人,总是很多烦恼,烦恼里又有许多自寻烦恼。”
“嘁,我才没有这么矫情嘞!”姚宝珊不以为然。
欧允把快递箱放在902门口,他热情善谈,也很认真地把握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空手上楼的姚宝珊耗尽了电池电量,不着急进屋,把快递箱竖起来当凳子坐。
欧允转身开始收拾他那件明黄的雨衣,九楼只有她和他两户居住,转角出门就是天台,可以直接把雨衣摊开晒在门外。
他动作熟稔,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香气,暗流涌动。
姚宝珊忍不住问,“想请教一个问题,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我从来不用香水。”
“可你身上总是好香,在草丛里站久了能引来蝴蝶那种香气。”
欧允笑,“是熏香,衣服干洗后我会熏香。”
焚香熏衣?太有仪式感了吧?
“并不复杂,有熏炉和衣架子就行。今天的味道可能是我睡前点了迦南香,衣服挂在房间里染上的。”
欧允讲自己用什么香熏衣,声音比平时略低,在有限的空间里自带录音棚立体音混声效果。他说得很详细,并不是因为装腔作势才沿袭这种古老的方式,而是真优雅。
“你不是总说我从画上来,来到现代,总得保持一点古代的习惯。”
谈话间,欧允手里出现一束明黄的花。
壁灯折射出来的投影下,男人清隽朗逸,他的肌肉线条很漂亮,淡雅的花朵更把他衬得温和无害。那双眼比夜空更乌黑、深邃。
姚宝珊被他拿来的花吸引走注意力,指了指他手心那束未名花朵,不可思议地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花?”
她认出来这花来自地铁口那位卖花的大婶。而且沿途没见他拿出来,到底放哪里了?
欧允把花递到她面前,扬起的嘴角绽放出两个小小括弧,“等你时买的,送给你。”
所以,为了今晚的偶遇,欧允其实一直在地铁站口等待吗?
一缕清香扑鼻而来,花瓣上还有剔透的雨珠,正如他的眼神,真诚得无法让人拒绝。
姚宝珊站起来,双手接过花,心没来由得乱跳,她甚至想过要不要邀请欧允到她家小坐一会儿。两人或多或少淋了点毛毛雨,她可以快速地煮一杯驱寒的红糖姜茶。
气氛已到,回来路上甚至也动摇过想谈恋爱的心思......可是邀请的字眼在舌尖辗转,被什么屏障了似的。
她清楚自己现在并没有与他发生点什么暧昧的打算,甚至可以确定欧允也没有。他只是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用做,她能感受到真诚和安心。
他们的相识过程本来已是火箭速度,从长远看,姚宝珊不想在当下急于求出一个结果。
主意已定,弯腰拆开那重如泰山的快递箱,从冰包里翻出两个抽了真空的包装。
“送你!”姚宝珊带着一脸大丰收的土财主自豪表情。
“这是我爸亲手做的梅菜扣肉和盐焗鸡,抽了真空放冰箱可冷藏一周,加热即食。谢谢好看的花,谢谢偶遇。”
欧允欣然接过,从他的角度,姚宝珊捧着鲜花,瞳仁宛如两颗通透琥珀,脸上也笑得花儿模样。
******
连续几日的阴雨,绵绵延续到周五,老天爷终于宽宏大量地放晴,给人们一个晴朗的周末。
工作人姚宝珊的电量已经严重不足,午后连灌了两杯浓缩意式续命。
加班后回到家楼下,负荷难忍的胃叫嚣抗议,想吃一顿肉酱意面配罗宋汤——宽记出品的最好。
已经过了晚餐高峰期,宽记此时客人并不多。
姚宝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梁宽见她上门,心情大好,表示要亲自下厨煮意面。
面一端上来,姚宝珊不客气,拿叉子卷一圈,不管冒着热气,直接塞嘴里,吃得呼呼哈哈。
连吃面的架势也和梁宝姗一样,梁宽看得直乐,端了杯柠檬水坐在她对面。
“怎么没叫上阿欧一起来?”
“我下班直接过来了,没约他。”
梁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有没有听过彩虹邨的传说?”
“当年破落小渔村的渔民,一夜之间变千万富翁和大地主的故事?”
“你说的是历史,我问的是传说。”
“彩虹邨出现的彩虹,是通向天宫瑶池的桥梁?”
“这倒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神话。”
姚宝珊:“不是说建国后不许成精吗?”
梁宽眼睛一转,“那就悄悄地成精嘛。”
姚宝珊看向店门口招财猫身后的壁画,马背上的将军和小女孩都不见了踪影。
“咦?你的画......”
“他们在外面。”
顺着梁宽手指方向,欧允和梁宝姗在门外路口的大榕树下聊得很开心。欧允背起双手,右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梁宝姗讲到激动处,手舞足蹈。
“姗妹和阿欧是忘年交,难得他们有缘分。”梁宽语气欣慰,“仔大仔世界,我都不清楚现在年轻人的世界。好彩(*粤语,意为幸好)有阿欧替我做沟通桥梁。”
姚宝珊只专注吃和听,以欧允的性格,跟谁都不会冷场。
吃完晚餐,她没多做休息,吭哧吭哧奔九楼,权当消食。进门前,神使鬼差往天台上看一眼,最前面的那幅画里果然只剩下了骏马图,将军不见了踪影。
好奇心使然,再往前几步,定睛细看。
“你在找我?”欧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啊——”
姚宝珊汗毛倒竖,原地跳起来,差点对他动武,“你走路没声音啊!”
欧允好整以暇抱起双臂,指了指自己,“晚上才回画里睡觉。”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姚宝珊可是看国产聊斋和封神榜长大的小孩,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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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画中人”那套说辞。
“我在宽记门口等你,你倒好,吃完却撂下我跑了。”
“你不是跟宝姗在聊天么?”她瞧他嘴角都要挂到天边去了。
“在等你啊,我还给你发了信息。”
原来是特意等她的啊。
姚宝珊又露出微信系统自带的小黄人表情:平静又不失深度的微笑.jpg
******
欧允从天台上搬画板进来,木板上还钉着未完成的作品。
见姚宝珊俯身盯着画作,迟迟没言语,欧允心中忽然没由来地一紧张,像小学生等待老师宣布考试成绩。
“真好啊!”
姚宝珊终于出声,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直直转向他。
她的眼神里,不带旖旎,有他没见过的肯定和诚挚。欧允嘴唇发干,抿了又抿,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谢谢,你觉得哪儿好?”
姚宝珊一本正经道:“你画的是天台那盆海棠吧?你看,蜜蜂都以假乱真了。”
一只“碰壁”的小蜜蜂在两人面前盘旋,嗡嗡嗡扇着翅膀飞走了。
欧允摸摸头,揣测蜜蜂的语气,“它肯定纳闷,哎呦,这花怎么这么硬啊?”
姚宝珊咂摸了一会儿,画家很有浪漫童话的情怀。
“你画画这么好,考不考虑开班授课?”
姚宝珊一直想学点什么。小时候觉悟不够,长大后才发现原来艺术是可以抒发情怀的。
“你想学画画?”
她倒没有特别想法,如果有任何一门乐器,或者跳个舞,做点什么手工也挺好。
眼前恰好有位精通绘画的老师,姚宝珊说,“想学那种不需要买颜料画笔和纸张工具的。比如用iPad就能画。”
欧允摇摇头,“这个我教不了你。”
“那我们一起学吧。”
前段时间618大促,姚宝珊买了一个Procreate在线绘画课程。每晚睡前看15分钟,有促眠的作用,最终学了个寂寞。为了不辜负付出去的999元,她需要一个同学来监督自己,一起学有所成。
欧允还是摇头,“我为什么要学?实不相瞒,我跟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是校友。”
姚宝珊举过的画蛋例子,那位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达芬奇,著名大卫雕像的作者米开朗基罗,是欧允的母校佛罗伦萨美院的杰出校友。
“学无止境啊。我们学会这项技能,未来能丰富退休生活。你呢,又多了一门可以授课的手艺。”
并不需要授课的欧允,被姚宝珊带进了九曲十八弯的沟里。
“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我们不论资历背景,只就事论事,”姚宝珊的目光甚至有些蛊惑,“科班出身固然重要,但大多数人一辈子就固定在了「科班」这个圈子里,小伙子,你信我,任何事情都不能给自己设限。”
清风拂过,把红发姑娘的刘海扫在额头上。为了迁就她,欧允特意俯低了一些,让姚宝珊将他的眉眼看得更加清晰。
“我......”
欧允甫一张口,姚宝珊摇了摇食指,沿着男人清冽的眉峰,在半空虚虚画了个圈,“搞艺术的,要用作品说话。只在圈子里转悠,很难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但把圆圈变成一条直线,它就被赋予了无限延伸的可能。”
欧允动摇了:“......但是我一个科班出身的杰出画家,跟一个画画菜鸟一起学习?”
姚宝珊微笑脸:“世界拥有无限可能,真正的艺术在中国。”
时空回到半个世纪前,毕加索对张大千说:中国人哪需到欧洲学画。真正的艺术在中国!
欧允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看她拿指尖在虚空中唰唰唰画线条,仿若一个世界间的起伏。胡诌界大概又添了一位奇才。
“那好吧,每周固定两个时间,我们来学画画。”
“嘿嘿嘿......”姚宝珊一脸‘我就知道’,笑得高深莫测。
9. 躺平·九回
902室客厅,姚宝珊凝目,一人一手机,气氛紧张活泼。
“又不是拍聊斋,他说自己从画上来,你没吓到吗?”林勍成问。
“说实话,第一秒有被小小shock到。”姚宝珊回忆,“心里默念一遍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就不会害怕啦。”
“我赌一包辣条,宝3只背得出前四个核心主义价值观。”
Tracy话音刚落,菜菜雷霆般的笑声让每个人不得不摘下耳机揉耳鼓。
“听牌了,关键时刻请同志们集中精神,严肃活泼!”姚宝珊拿食指敲敲手机屏幕。
菜菜丢出一张“南风”。
“胡!早听三分胡,晚听七分输。”姚宝珊学菜菜仰天大笑。
疫情还没过去,四人无法齐聚一堂。最新一届睡衣趴兼宝珊暖居趴,改在周末下午,联网举行。
尽管只有自己和一部手机,姚宝珊没窝在沙发里,坐在电脑椅上,追求一种身临其境。
四人打麻将的风格皆不相同,却总是欢乐。菜菜是哲学家角色,Tracy是钱夫人,林勍成作为唯一男士,承担了部分笑果。姚宝珊年纪最小,毫无疑问是团宠。
新居新风象加持,姚宝珊手气很好,其他三人则认为自己手下留情,给团宠的优待。
“比起团宠,我更希望自己是一只恐龙,不用上班只需要每天吃吃喝喝,等待灭绝。”
“放弃这种社会边角料的想法,不然我作为人民园丁还有何意义!”林勍成怒打出一个杠上花。
Tracy幽幽道,“我经常在上班途中思考一个人生问题,这个钱一定要我亲自挣吗?”
“俺也一样!”菜菜加入,“都说花钱买快乐,老板花钱雇佣了我,然后买走了我的快乐。”
林勍成一时语塞,“幸亏你们仨不是我的学生,我当老师每天教课已经很累了,还要费心尽力给你们传递希望的火焰。”
林老师自己也是一根单薄的蜡烛啊!无语凝泪!
打个麻将而已,谁也不许传播人生的焦虑,说一次扣200人民币,计时开始!
姚宝珊立刻改口,“其实活着也不累,很多人觉得每天起不来,实际上他们可能是玩手机睡得太晚了。”
菜菜:“没错,成功源于后天的努力,所以今天和明天就休息吧。麻将让我身心愉悦!”
Tracy那边传来一声狗叫,汪汪!Tracy高兴喊出声,“好旺财,清一色!HiaHiaHia——”
中场休息,姚宝珊起身去浴室,给自己贴了个超贵的护理面膜:先往脸上涂厚厚一层墨绿色的海藻精华,再覆盖一张面膜。娱乐、美容两不误。
耳机里,菜菜和林勍成已经从麻将中那只小鸟讨论到宇宙外星人。
林老师最近被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们追问十万个为什么,为人师表,总不能表现出自己一无所知的模样,只得找借口先脱身,回去疯狂百度。
“外星人会不会攻打地球?这问题好回答呀。”场外观众菜菜诌道,“外星人是高维生物,看我们就像人类看待蚂蚁。他们不讲究马斯洛需求,不需要金钱、房子和美食......也不会把性当成交流和碰撞的工具。”
姚宝珊偏了偏脑袋,听得认真。
“人类欲壑难填,外星人不屑与我们为敌,捏死一只蚂蚁并没有什么意义,”菜菜来自川渝,“他们真来的话,我会热情地招呼:快来快来,三缺一。”
林勍成在手机另一边笑得眉毛直抖,丝毫不顾及人民园丁的形象,“三缺一啊,呼叫宝3!”
Tracy附和,“我怀疑宝3安静这么久,其实是在思考吃什么口味的外星人。”
“来啦!”姚宝珊笑吟吟应道,“我们广东人可不是什么都吃的。”
菜菜忽然又问:“诶?你们说,外星人打麻将的话,是互相扔小星星吗?”
姚宝珊扶着面膜,嘟囔:“不要惹我笑啦!这面膜超贵的。”
******
四人聊得正起劲,耳边响起隐约的火警声。
姚宝珊摘下耳机,侧身定在半空,很快声音变得更有实感:门被敲得砰砰响,调成静音的手机忽然踩到地雷般振个不停。姚宝珊条件反射站直身体,浑然不觉面膜掉在一旁。
“姚宝!姚宝!你在家吗?”
欧允喊。
姚宝珊跑去开门。门一开,火警鸣笛声愈加响亮。
哪儿着火了?
欧允来不及解释,紧紧一把抓住她手腕。力气太大,他把门撞得摇摇晃晃。
“怎么了?”
“先去天台。”
城中村里的自建楼俗称“农民楼”、“握手楼”,楼间距普遍狭窄。欧允从墙边搬了个梯子,往半空一抛,架上隔壁楼的天台,瞬间变成一道空中天桥。
姚宝珊扒拉栏杆往下看,街道站了密密麻麻人群,还有一辆红色的消防车。
空气里黑色浓烟袅袅,看不出是二楼还是三楼传来的。
她低头看热闹的几秒时间,欧允已经架好梯桥,给她看固定在栏杆的钉子,“专门应付这种突发情况,很稳的,你先过去。”
他让姚宝珊先去隔壁楼避难。
姚宝珊早已镇定下来,“那你呢?”
欧允打算去楼下接应其他邻居。
“我帮你一起叫人。”姚宝珊毫不犹豫。
时间就是生命,不知道这栋楼的情况,只要能帮欧允节约时间,意义非常。
姚宝珊目光热切,不知道自己模样有点狼狈,满脸涂着绿色面膜,像怪物史莱克。
欧允轻轻摸一下她脑袋,“好,你就在这里接应,别下去。乖,我一个人照顾不来。”
不等姚宝珊再说,他往楼梯口跑,“这栋楼我熟,哪间房住了谁,我清楚。”
地面有人看到欧允架了个通向隔壁楼的梯子,拿喇叭喊话,“九楼的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陆陆续续有邻居跑上天台,彩虹邨每年都严格执行消防安全演练,人们脸上不见惊慌失措。
楼里住的都是年轻人,火里逃生。大家互相帮助,不争不抢。男生们发扬骑士精神,让女士们先过桥。
“我等欧允!”姚宝珊主动留在队伍最后一名,不时地往出口张望。
终于瞥见欧允回来,大声朝他喊,“不算你我,共过去16人。”
“OK,都齐了!”欧允背上还背了个猫包,里面临时塞了两只互不相识的猫咪,边跑边挥手让姚宝珊速速过桥。
真正站在“桥上”时,无意往下望去,才明白九楼和九米的高度完全不在同个概念。力气和魂魄飘出身体,姚宝珊顿时腿软,一个踉跄,幸好有人紧紧拽住她。
“别怕,我在。”欧允出声,他的声音醇厚,此刻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跨一步30厘米,最多走10步就到了,”欧允循循善诱,“我陪你一起数,数到十,你就自由了。”
姚宝珊深吸一口气。
“姚宝,来,一、二、三......”
腿肚子在发抖,每步像踩在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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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允的声音却稳稳陪着她,让她心安。那种感觉像是她从高空中掉落,也会有一张巨大的网接住她。
“八、九、十。”
话音落下,对面天台的姑娘接住姚宝珊。
姚宝珊立刻回头找欧允,男人投来温暖的目光,示意她放心。
眨眼间,欧允背着猫包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全体住户转移成功,共同经历了生死时速的一刻,众人没着急下楼,坐在隔壁天台上喘气。
彩虹邨的应急小组负责人和村官也跑上来察看情况。
欧允顾不得休息,跟每一个留在天台的人对话,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平时欧允周身总是有一层从容闲适的气质打底,没有任何尖锐的情绪,偶尔姚宝珊还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温柔。
与以往悠哉哉的模样大相径庭,此刻欧允严肃而认真,任汗珠一滴滴沿着下颌滚落,脸从额头红到脖根,像颜料洇在湿透的宣纸上。
欧允耐心询问了在场每一个人,最后来到姚宝珊面前,目光攫着她的。现在那双眼里仿佛藏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世界,救人之后,他或许才开始有一点后知后觉的惧意吧。
姚宝珊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男人忽然微微一笑,放下猫包,整个人往地上一仰,躺成了一个“大”字。
诶???
姚宝珊等啊等,终于轮到她,竟然没话跟她说了吗?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姚宝珊蹲在地上睨他,手却忍不住给他当扇子扇风。
“我已经结束战斗了,你别担心。”欧允哑着嗓子回话,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俊朗和正气。
姚宝珊“嗯”了一声权当应话,虚惊一场,终于得到短暂的休憩。
欧允之前跑得很急,肺里不舒服,气喘吁吁躺了半分钟就坐起来。旁人递来一瓶矿泉水,他扭开瓶盖,先送到姚宝珊面前,“喝一口。”
姚宝珊摇摇头,为防止某人继续发扬骑士精神,她握住瓶身和欧允的手,不自觉地霸道语气,“快喝!”
欧允弯起嘴角,听话地喝了半瓶。
隔壁楼热闹声渐低,消防车很快就开走了。
现在才算真正回到安全时刻。
******
顶楼天台,世界云淡风轻,好像之前一幕的混乱只不过是人的幻觉。
欧允站起来,高大身影投映在地面。他往前迈了几步,神情严肃,再次巡视全场。
光线切换,英俊的面容置于明亮下,姚宝珊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悄悄多看了几眼。许是阳光璀璨,将他也衬得柔暖。
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大嗓门,讲的本地方言。
姚宝珊侧耳倾听,原来出事的是三楼租户,起火原因是电线短路。所幸没有人受伤,也没有重大财产损失。
大嗓门的声音愈来愈近,莫名有些耳熟,姚宝珊挠挠耳朵。
“村长来了。”欧允低声说。
姚宝珊“哦”了声。
很快上来一位银发老伯,精神矍铄,身材魁梧,体型像极了相扑选手,刚爬完九楼而面色红润。
诶?!姚宝珊见过他,那晚制止他们爬亭子,还气势雄壮地追击了他们数百米。
突然想起曾经信口开河的“豪言壮语”,姚宝珊的一颗心迎风忐忑,“他、他就是......村长?”
“是我爸。”欧允补充。
哈???
姚宝珊目瞪口呆,抬手一抹额头上的汗,手指黏黏腻腻,一瞧,嗬!彻底忘记自己还顶着一张绿脸了。
10. 躺平·十回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语言或动作并非必要条件。有的人自带强大气场,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只消往那儿一站,头顶环绕一片能量宇宙。
于是这种类型的人碰面后,通常彼此沉默,无形中已经完成火花闪耀噼里啪啦的沟通。
比如现在的银发老伯和欧允,一老一年轻,互相对视了数秒,仿佛一世纪之久,看得姚宝珊那颗小心脏悄悄提到了嗓子眼。
“阿欧!”
“老欧!”
两位暗中较量的武林高手,同时出声,皆是不动声色地一顿。
“阿欧!”
“老欧!”
父子俩再次异口同声。
欧家超清了清喉咙,背起双手,下巴微微扬起。老人满头银发,仍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容颜,眉眼和欧允有几分相似。
欧允按捺下心里波澜,俯身平静地摆弄太空猫包:里面两只小猫脸贴脸,睡得正香。
姚宝珊直起身,朝欧家超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村长好,我是902的房客。”
“你好你好,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叫我超叔就好。”欧家超即刻化身慈祥老爷爷,显然没认出她是自己之前月夜追击的那个逃逸家伙。
村长请全场人去梁宽店里喝杨枝甘露压压惊。
人们陆陆续续下楼。
欧家超走到欧允面前,眉头微拧,猫睡觉,有什么好看的?欧允明摆着不太想理他,老头望了眼那座横放在两栋楼之间的梯桥,轻轻叹了口气。
欧允这才慢悠悠站起身,父子俩再度无言对峙,身影寂寥,看上去竟然有点落寞。
身材魁梧的老人仰头瞪着比自己高不少的儿子,眼眸里写满了失望。欧允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期待父亲能给出什么温柔的反应,他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
姚宝珊不想顶着一张滑稽的绿脸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中久留,大脚趾头往外悄悄挪移。
“哎——你不是口渴吗?”欧允喊住她,眼底重新漫上了以往的温柔颜色。
“我现在不渴了。”
“那就是我想喝水。”欧允不愿与老父多谈的模样,重新背起两只猫。
父子俩对上视线,欧家超有些恍神,欧允那轮廓与眉梢眼角,和他真是越来越像了。
******
去到梁宽店里,姚宝珊首要任务:直奔洗手间,把脸洗干净。
出来时,欧允朝她招招手,桌上放了两个周星驰电影里常见的公鸡碗,上方飘着几缕细雾,是两份刚煮好的“出前一丁”方便面。
窗外光线转换,很快天色发黑,明明什么都没做,不知不觉折腾到了晚饭时间。
欧允夹起一块火腿,自言自语,“小猪梦见自己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水手,妈妈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于是它长大后成了火腿。”
“......”
这么冷的笑话,刚刚应该用来灭火。
闻到香味,肚子饿得咕咕抗议,姚宝珊不客气了,没吹凉就往嘴里送,“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吃完就能回,确定没有安全隐患了。”
姚宝珊埋头,把一碗薄薄面汤喝出夸父饮江的气势,“认识你没多久,爬了人生唯二的两次高。”
第一次爬风雨亭爬树,第二次直接在九层楼高当蜘蛛人。
“感觉如何?”
一口热汤入胃,姚宝珊静了两秒才答,“高处不胜寒,我更喜欢脚踏实地一些。”
欧允嘴角上扬。
“咳咳......那位欧家超村长真是你爸?”
“你觉得呢?”欧允又来了个问句,眉毛动了动,模仿欧家超拧眉,十足相似。
老欧村长身宽魁梧,抵得上两个欧允,一头银发使他看起来更像欧允的爷爷。
不过男人保养得好,80岁一样能当爹。
新闻报道过:2019年一位印度农民以94岁的高龄荣升父亲,刷新世界最年长新生儿父亲的记录,他的妻子当时也52岁了。
“确实老当益壮,”欧允突然微微一笑,“比起老欧,我更帅更年轻更专一。”
似曾相识的吹牛模样,撩起姚宝珊的记忆: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不经大脑厚颜无耻地张扬要睡村长......他儿子,还当着本尊的面!
人要脸,树要皮。她向来稳重,不知道那天怎么就嘴瓢了。
受惊过度,姚宝珊耗费了不少体力,缓解尴尬只好埋头猛吃面,最后一滴面汤也被舌尖卷进嘴里。
******
彩虹邨差点失火的消息不胫而走,记者和网红闻讯赶来,像闻着肉味的豺狼,站在宽记门口绘声绘色描述“第一现场”。
一堆人挤在大门前,拍了半天发现并没有什么素材可挖,围住了老板梁宽,让他讲一讲彩虹邨的暴富历史。
梁宽也是彩虹邨的原住民,澄清自己当年并没有千万拆迁款,只能开一家茶餐厅,靠勤劳致富。
众人不信,“唔——唔——”起哄。
“你们去采访隔壁的中洲村啊,去年旧城改造通知一发,个个都是过亿富豪啦,比我们当年的政策强多了!”
有人忽然想起什么,问,“今天差点酿成火灾,彩虹邨几十年前也烧过一次楼,农历七月十四在即,会不会......”
梁宽拧起眉头,很快又松开,“靓仔同学,你印堂发黑,奉劝你少给自己招惹好朋友埋身。”
对方闻言一愣,梁宽露出大白牙,笑得渗人,“各位KOL,各位大V,帮忙多宣传一下我们宽记茶餐厅不好吗?正能量嘛!”
宽记茶餐厅营业二十年,成为网红博主必打卡的资深美食店。介绍起自家店铺,梁宽游刃有余,为了缓和气氛,开起了超冷的大叔玩笑,问大家知不知道为何宽记的咸鱼茄子煲与众不同?
众人摇头。
梁老板自问自答:“宽记的咸鱼绝不会粘在锅底,吃过宽记咸鱼的人都翻身了!”
同样是咸鱼,为何有的粘在锅底,有的翻身?
因为忘了加油,哈哈哈。
梁宽从南极搬运回来的冷笑话终于将众人成功劝退。
侃大山侃累极了,梁宽回到两位食客面前吨吨吨喝水,“其实刚才听到火警声,我是真吓到了。”
火灾亲历者姚宝珊没见到火,印象里只记得空气中乌黑的浓烟和沉稳救人的欧允。当时如果没有他坐镇指挥,楼里的居民极有可能慌不择路地逃生。
挺身而出救人的欧允,很勇敢。
“你以前接受过专业的救人培训吗?”她问。
“阿欧不用学也会,他骨子里就是真男人。”梁宽接过话,语气自豪,“我们阿欧不是第一次救人了,他高中时放学路上遇到车祸,轿车撞歪桥墩,里面两个人还卡在驾驶室里出不来......”
梁宽说得太激烈,说两句就要停了来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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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珊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忽然觉得胸膛里有热流涌动。那一刻好像穿越时空,跟着梁宽的话回到过去,看到少年欧允如何奋不顾身,冒着轿车随时爆/炸的危险,勇敢冲上去把司机和副驾的人从起火的车里拖拽出来。
趁梁宽喝水间隙,欧允提了几句别的话题,轻松让梁宽转移了注意力。
意料之外,他似乎并不太愿意提起这段英雄历史,甚至陷入了一段沉默里。
姚宝珊托着下巴思考,此刻的欧允居然是一个能坐得住,且能忍受大段沉默时间的人,甚至连睫毛也很长时间才眨一次,整个人如大卫雕像般,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留意这个男人。但她真正感兴趣的从来就不是他有意展现给外人的那一面,而是他一直藏着的另一面。
一个人彻底被拆解被探索,才能真正被认知。这需要极大的热情,不是每个人仅凭兴趣就能做到。
店里咋咋呼呼的人群终于作鸟兽散,他俩也起身准备出门。
姚宝珊本来就对门口那壁画好奇,这回再看,发现竟然又变了一个细节:马背上的小女孩重新回到了画里,将军依然无踪影。
“将军在此。”欧允指着画卷下方,“我的印章。”
姚宝珊艺术造诣不高,快对成斗鸡眼才认出其中一个「欧」字,另一个怎么看也不像「允」字,笔划数她还是数得清的。
欧允从兜里摸出一枚印章,底下刻着与画面相似的图案,“像不像?”
“你总问我问题。”姚宝珊不习惯这种对话方式,对方一旦使出了问句,出于礼貌,她就得回答。
像现在,她吃饱喝足,困了累了,不想再说话。洗掉脸上的面膜,没及时敷护肤水和精华,皮肤绷得比地板还硬。
管它什么画中人下凡,并不重要。就算真的有玄幻世界,她也不会惊讶。
眼前,此刻,和她说着话,热腾腾的人,是欧允。
她注重的只是:这个当下。
RightNow,RightHere!
******
走回九楼,互相进门前,姚宝珊喊住他,“阿蛋。”
“嗯?”
“阿蛋,就做你自己吧,奇怪一点也没关系。”她总觉得自己要对他说这句话。
欧允一怔。
下一秒,年轻女人白皙的面容凑近,她脸蛋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欧允心里茫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摸摸她的脸,是不是和棉花糖一样软?
这么想着,男人已经张开双臂,虽然有些奇怪,但她刚刚说了,奇怪一点也没关系。
他问,“要拥抱吗?只是朋友间那种,共患难过,互相安慰、鼓励那种。”
姚宝珊抬眸,缓缓眨了眨眼,的确有点奇怪,但身体再次先于意识回应,圈住了他的腰。
欧允亦揽住她,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声音缓而沉,“你今天做得很棒,逃生的时候,留在最后帮我通报实时情况。”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姚宝珊切切实实感受到欧允的高大,他的怀抱像广阔的海洋。其实决定留下来等欧允的念头只在一瞬间,她没有什么高大上的奉献想法,能帮多少是多少。
“生死关头的抉择,需要极大的勇气。姚宝,谢谢你。”
姚宝珊觉察到有什么擦过发顶,或许是他的下巴,亦或是其他,比如脸颊......之类的。
11. 躺平·十一回
姚宝珊一夜好眠,清晨醒来后浑身充满动力。没着急起床,闭眼继续养神。
昨晚从宽记茶餐厅出来,她和欧允俩人一路走得不急不缓,心情晃晃悠悠。
除了三楼的房门火灾后破了个大洞,一切与以往没什么分别。
......不对,各自准备进门前,她对欧允说了一句“阿蛋,就做你自己吧,奇怪一点也没关系”,这句话并没别的意思,她莫名只想安慰一下欧允——直觉昨天的他或许需要一些鼓励。
提出实际行动的是欧允,张开双臂,问她:“要拥抱吗?只是朋友间那种,共患难过,互相安慰、鼓励那种。”
然后两人像新闻里两国最高领导会面,以增进国际友谊的礼仪,快速而温馨地拥抱了对方。
拥抱浅试辄止,分开时欧允似乎还说了他会教她画画。最后那背影如烟似的,带了一丝落寞,随着感应灯灭,消失在夜色里。
也许到了夜里,人会不自觉变得感性而柔软。
否则,这突兀的拥抱便无解了......
姚宝珊闭上眼睛,被窝里有接近欧允怀抱的温度。等回过神发现已经到了迟到的临界点,闹钟没响。
手机常年静音党,所有的社交软件设置了无图标信息提醒,姚宝珊嗷嗷叫着跳下床。
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梳头发。起初仗着发量多、耐造,折腾染了粉红色头发,已经感受到发丝变得脆弱。
这次颜色坚持得长久,越洗颜色越好看。头发返黄后,染完一个多月后颜色依旧粉得可爱。
长发的脱发效果比短发惊人,区区几根,揉搓在手心里是一小团。姚宝珊捡起地上几根长发,自言自语道:“要是体重也像你们就好了,说掉就掉。”
姚妈妈平日最爱给她转发推送文章,从当季养生、食补再到最新社会新闻。
许是母女心有灵犀,姚宝珊打开手机就看到:
《年轻人脱发的9个真相,再不知道就晚了》
《脱发掉发傻傻分不清?皮肤科专家教你如何分辨》
《为什么别人都在脱贫脱单,而你在脱发?》
姚宝珊直接发了个66.66元红包:感谢!涨姿势了!
对方先回复一个财源滚滚的表情,才乐颠颠点击收款。
******
办公室里很安静,姚宝珊征得同事们许可,买了个哒哒哒作响的机械键盘。
她是很讲武德的好青年,没有只顾自己耳朵快乐,而忽视同事的感受。每逢内心感到空落落的时候,才会换上这副键盘陪伴自己。
今天哒哒哒的声音只持续了半小时,她又用回了原来的静音键盘。
视线在办公室里梭巡了一圈,霸总一号正在低头看手机——公司静如末世的源头就在那里。
姚宝珊在办公室的座位风水不好:后无靠山。
椅子后是空地和沙发,几乎每个外人来,都要坐在那张待客沙发上。偶尔同事休息时,也会坐在那里,将她的电脑屏幕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
不过办公用电脑,又有什么私隐可讲呢?唯一的解释是除非她在摸鱼。
努力不一定会被看到,但休息一定会。
桌面的化妆镜将她身后境况照出来:霸总一号拿出一支钢笔,开始在雪白的A4纸上写字。从这架势分析,他还要待很久很久。
姚宝珊扶额,她不社恐、也并非扭捏之人,只是工作时和老板拉开距离有助于提高效率。
就像羚羊平静地生活在大草原之中,本能地远离潜在的自然袭击,自由地晒着赤诚温暖的太阳,一切情绪、心流和思考都需要顺其自然地发生。
羚羊小姐轻手轻脚地起身,绕到墙角,再挨着墙飘移,不发出一丝动静。
她一口气喝了两杯利尿的咖啡:一杯自己买的,一杯是霸总一号请全公司喝的(巴尔扎克的3万杯咖啡指标又划掉两个)。
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咖啡/因是赶走瞌睡虫、维持头脑清楚的利器,偶尔也称得上灵感的来源。
洗手间里,姚宝珊发信息问林勍成:【你每天在讲台上站五六个小时讲课,这样对身体没有损害吗?】
林老师反问:【那你对着电脑枯坐苦修,又悟到了什么?】
姚宝珊一开始没往深了想,认为这是工作,毫无办法,没得选择。
人工作久了,思维往往不是打开,反而局限起来,比如每天想如何提高业绩?很少再去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以及背后的原理。相反以前在学校读书时写议论文却思考得很全面。
于是形成了非常典型的蝼蚁思维:拿钱、干活。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无解,只好带薪尿尿。
林老师说:【没错,这就是工作,我们是理性的成年社畜。】
下一秒,姚宝珊突然就悟了:嗷!我们也是离不开咖啡的巴尔扎克。
******
同一时间,彩虹邨,楼顶天台。
欧允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放回时杯底与托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空气里的树木花草香气被浓郁的咖啡气味覆盖,花瓣、绿叶、枝桠,各自美妙,远离尘世的污浊喧嚣,让人舍不得回到室内。
他很享受这种隐匿了时间感的自在徜徉。
清晨欧允赶早去了一趟花鸟市场,原本约了一位藏家见面,对方临时有事赶不过来。他不需要朝九晚五工作,名下的产业有专业人士帮他打理。平日里除了画画,就是喝茶看书、逛逛花鸟市场做个逍遥散人。
这趟淘回许多奇奇怪怪的宝贝。比起网购,欧允更习惯实实在在的触感。给天台植物园增加了几样花木:无花果树、树葡萄、大丽花,店主与他聊得投缘,送了他几块石头——据说是自己从雅鲁藏布江徒步背回来的。
礼尚往来,欧允又多买了两个花盆。其中一个花盆是90年代最时兴的款式,盆身刻了一圈福字,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乡下祖屋。
定时器到点开启,自动浇水器像准备出发的蒸汽小火车,“哧哧哧”开始洒水。水管有一处接口漏水,滴滴答答落在福字新花盆里,发出轻重不一的声音。欧允刚给花盆翻了新土,等待它长出花苞。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空中的水雾,出现了一道七彩的光晕。欧允停下动作,饶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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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看。
彩虹邨多久没出现彩虹了?
小时候听老欧讲故事,彩虹邨的彩虹是连接天上瑶池的桥梁。
实际上,彩虹邨毗邻入海口,有一片红树林乔木群落,遇到阵雨天气,彩虹频现。每当天空出现彩虹,小欧允便拔腿去追。后来的后来,人们不再关心彩虹邨的彩虹,提及彩虹邨,它只是幸运的暴富村,无人等待那份五彩斑斓的惊喜了。
视线右上方有黑影动作,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蜘蛛沿着雪白墙壁往上攀爬。
“你可仔细抓紧了,今天姚宝不在,再掉下来的话,我可不会救你。”
蜘蛛闻言,停了两秒,放慢速度,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欧允打开微信朋友圈,随意翻了翻,手指滑动到熟悉的头像时停下了。
姚宝珊发了一个粉色小毛团照片,像是当时的有感而发:【这些背井离乡的发丝呀,它们可曾有过乡愁呢?】
欧允弯起嘴角,姚宝珊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姑娘,初接触时仿佛没有很明显的情绪起伏,清冷严肃,真正了解她的人,会发现她的可爱。
耳畔传来叽叽啾啾的叫声,两只白色的小肥啾落在天台栏杆上。一只扑棱着翅膀冲他打招呼,另一只则高冷地远眺前方,像极了小鸟版的姚宝珊。
欧允逗它们玩了一会儿,回到屋里扯了块早晨没吃完的吐司。活泼小肥啾试探性地拿鸟喙啄了啄,高冷小肥啾继续围观,活泼啾回头朝它叽喳说了几句,高冷啾才迈了步子,加入美食队伍。
欧允问它俩:“好吃吗?”
没有鸟吱声。
欧允又道:“是我自己亲手烤的吐司哎。”
还是没有鸟吱声。
欧允无聊伸了个懒腰,惊得活泼啾直接飞了,高冷啾仰着鸟脑袋,眨巴眨巴小眼睛看了他半天。
连眼神也跟高冷姚宝珊十足十的相似,欧允想起自己答应了教她画画。为了科班生的尊严,他得先学习,研究ipad里的绘画APP。
盯着工具栏里的小图标,心情一下子回到20年前自己初学画的日子。
为什么答应姚宝珊?肯定不是因为她救了一只小蜘蛛,也不是因为她给自己取了个土味花名叫阿蛋,也不是只有她发现梁宽店里画的秘密——准确来说,是画师特意留的小彩蛋。
也许这是缘分。欧允告诉自己。
因为投缘,她对着自己开各种玩笑,他不会反驳。
每次他抒发艺术家感性,迎来她不解风情的铁拳问候,也不再变得突兀,反而有种微妙和谐的顺其自然。
更明显的感觉是......他会想见到她,发现有趣的事物第一个念头想告诉她,无意识地倾诉一些愚蠢的话,保护她、靠近她,只看她呼哧呼哧吃面条也觉得可爱。
许多当下的反应,后知后觉发现与往常脱了轨,欧允在做从来没做过的事。
她是拥有魔法的魔法师吗?
欧允想着,持笔三两下勾勒出古风装扮的姚宝珊剪影。
她的形象熟悉而深刻,自然到随笔呼之而出。
欧允胸腔起伏,探身看窗外的天,云朵成海。
12. 躺平·十二回
宽记茶餐厅,欧允给梁宝姗送了一盆鹿角蕨,他养了两年多,正在给梁宽父女交代养护细节。
欧家超和街坊们例行来叹下午茶,瞥见儿子在场,两人隔空对视一眼权当打了招呼。
工作日工作时间,穿着人字拖和工装背带裤的欧允格外瞩目。
桩叔公扶着眼镜看了又看,“苇仔上幼儿园就不肯再穿背带裤了。”
欧苇与欧允同辈,年龄却比他大了20岁。中年不注意保养,欧允更像欧苇的侄子辈。
欧家超摇了摇头,虽然他不担心儿子会变成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但邨里还有谁家男儿纹身扎头发的?
梁宽拿着笔记菜单,“仔大仔世界,时代不同了,我们做人老豆(*粤语,指爸爸)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那是你。”老欧瞅他一眼,当年他也没少修理过梁宽。自己看着长大的叛逆少年俨然成为了慈父,欧家超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往事。
出门买单时,发现欧允已经结过账了,哼!臭小子!欧家超撑得揉肚子,他点了两份杨枝甘露,没想到欧允招呼没打,眨眼就溜了。
欧允骑着小电驴在彩虹邨里慢悠悠闲逛,游手好闲是为了寻找灵感。毕竟一辈子会有90%的时间都用来「混吃等死」,间歇性踌躇满志才是大部分人的状态。
从东边走到西边,又绕着彩虹邨外围走到了红树林区。自从90年代末政府接管了红树林区,把这片湿地打造成了湿地自然公园。
或许这段日子天台出现的小肥啾和高冷啾就来自于此。
高冷啾的脸变成了姚宝珊的。欧允心念一动,调转车头去了地铁站。
******
姚宝珊一出地铁站,被浓郁的烤地瓜香吸引住了。
几米外的摊贩被人们围住,她从间隙里看见了一个大铁桶,香味来源在此。
有多久没吃路边摊了呢?姚宝珊舔了舔嘴唇。
随着下班和放学高峰期到来,地瓜摊的生意愈来愈好,排队的人太多了。工作日没有特殊情况,姚宝珊晚餐不吃碳水化合物。
不过相遇就是缘,说不定周末小贩就转移阵地了。
正想着,从天而降一团热源,熟悉的香气渐浓,有人对她说,“真的好甜,尝一口?”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喂路边的流浪猫啊?”姚宝珊努努嘴,一把接过袋子,“烫烫烫......”
“流浪猫可不会说烫,它只会说喵喵喵,谢谢你。”
欧允骑着小电驴,车把上还挂着一袋摇摇晃晃的烤地瓜。
姚宝珊啃一口香喷喷的地瓜,心满意足,今天没有比卡丘,但穿背带裤的欧允像哆啦A梦,总是向她伸出圆手。
“中午没吃饱?”
“吃了牛肉饭,但下午喝了太多美式,一下子就饿了。”
话落,姚宝珊已经熟门熟路坐在欧允车后座。
“有快递吗?”
“没。”
“那800万的生意呢?”
“每周一、三、六开奖,今天不去。”
欧允以蜗牛速度平稳驶回家楼下,姚宝珊已经吃完了一个又甜又蜜的大地瓜。
停车时,听到欧允和收垃圾的周阿姨在攀谈日常。
姚宝珊刚搬来时,周阿姨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夸她整洁勤快——或许因为那些天姚宝珊的快递箱特别多。
但靠纸箱的关系并没有维持长久,直到周阿姨很明显地冷淡敷衍时,她终于明白:自己当时手中没有纸箱。
欧允通常会攒够空瓶和一批可回收物去丢垃圾,听周阿姨说一声:“阿欧真细心!”
“姚宝,听起来有些凄凉但是事实,我竟然通过攒垃圾来让别人喜欢我。”
画家感性这会儿又出来了,姚宝珊想了想,“其实周阿姨喜欢的是垃圾,不是你。不能小看垃圾,作为有价值的可回收物,人们回收它、重塑它、利用它,它是被需要的。”她解释得认真。
“我比垃圾还不惹人喜欢?”欧允站定脚步,身子稍倾,故意凑近了逗她。
姚宝珊杏目圆瞪,给他展示自己握紧了的拳头:某人是不是很久没尝过金腰带拳王的问候了?
欧允目光微微闪动,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眼神?”
“大概是......看变态的眼神?”姚宝珊不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变成了搞笑素材。
欧允轻咳一声,背脊挺直:“我可没有那种倾向。”
姚宝珊正欲说些什么,听到楼梯口传来孩童稚嫩的歌声:“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成年人女声接着唱道:“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
是姚宝珊也很熟悉的童谣,姚爸的洗碗金曲库里前十位有这首。
小女孩嘻嘻哈哈笑,“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姚宝珊认出女方是四楼住的一对年轻夫妻,眼前两个同比例缩小的糯米团子应该是留在老家的一双儿女。
见欧允上来,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她带两个小孩回家,发现没带钥匙,母子三人就在楼道里手拉手,边唱歌边等爸爸回来。
“要去天台坐坐吗?”欧允问。天台有茶具,可以边喝茶边等。
“孩子爸爸已经出地铁站了,快回来了。谢谢。”
“邨里统一改造智能房门已经通过决议了,明年过年前会更换完所有旧门锁。”欧允说这笔费用由村委会负担。
姚宝珊无声鼓掌,棒棒!以后出门不用带钥匙了,密码和指纹就够了。
两人乘着歌声的翅膀继续往楼上走,姚宝珊吭哧吭哧,说话有点漏气,“真、真的换门?这可是大工程。”
“大家住得安全、便利才好。”城中村里鱼龙混杂,防患于未然。借换门的机会,也对彩虹邨全邨居住环境做个险情排查。
进门前,姚宝珊往大门四周察看,网上说小偷踩点时,会在门口做标记,不同标记代表不同含义。比如波浪线代表“小心恶犬”,三角形代表“单身女性居住”,大大的叉号是小偷要即将采取行动的标志。
“放心,你最多只能找到一个铅笔画的猪头。”欧允表示,那是幼时的自己对老欧提出抗议的标志。
“超叔真住过901吗?”姚宝珊以为当初中介乱说的。
“这栋楼是老欧的风水宝地,若不是膝盖动过小手术,他会一直住下去。”
姚宝珊对于出现在901室的书柜和欧允的速写本并不惊讶,或许几年前,901和902是连通的。至于为何又分开,500年前《三国演义》里第一句话就给出了答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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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看欧允和老欧,明明两个好脾气,一见面就变成了火药桶。姚宝珊清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脑海里闪过下午老欧的摇头和桩叔公轻蔑的眼神,欧允捧着自己那袋烤地瓜,坐在天台的藤椅上,偶尔还吸一吸鼻子,吸引姚宝珊注意。
姚宝珊鼻尖几乎要贴在墙面,认真而专注地研究,果真在墙灰里找到了依稀的猪头画迹,哪怕旁边有个吃地瓜的幼稚鬼一直在扰乱。
“十几年前的猪头简笔画,有什么好看?”姚宝珊思路清奇,他着实好奇。
“我们公司在给一家大型养殖企业设计管理系统,养猪的。”姚宝珊想看看欧允画的猪,说不定能有什么奇思妙想迸发。
“工作压力很大吗?”
“累,算压力大吗?
人类天生不喜欢受累,本质原因在于一个“懒”。在咸鱼的世界里,思考也变成一件很累的事。
******
现实中没有金手指,姚宝珊没能灵光一现,回到家,随机点开一集《小猪佩奇》播放。
她没有把工作带回家的习惯,在门口所谓寻找灵感也是随口诌。
然而,她久违地失眠了。闭着眼睛辗转,实在忍不住抬手开了床头灯,准备看点花/市/文学。
作为身心健康的成年人,偶尔深夜酣畅淋漓的自助运动并不是为了冲上浪尖,而是为了睡个好觉。
去年睡衣趴见面会,会长菜菜给会员们分别准备了会员周年礼,她和Tracy是运动小工具,唯一的男会员林勍成得到一个带深/喉/功能的飞机/杯。
没机会谈恋爱,又想把一个普通女人能经历的都经历了,小工具是顶级平替,随时品尝成年人世界里的一点爽。
姚宝珊握着小工具开始钻木取火,柔软的振动和恒频吮吸很适合她这种慢热型选手。
一段描述如何睡服狗男人的夸张纯肉/文学,让她看得有点困,即将登顶时刻,眼前浮起一个肩宽体阔的背影,姚宝珊整个人潜进了被窝。
贤者时间过去,姚宝珊起身清洗拾掇,从被子底下找出手机,发现欧允早前给她发了张图片,是油画版的《三只小猪》——他用Procreate画的。
她点击保存图片,却不小心拍了拍“阿O”。
啊啊啊!!!
下一秒姚宝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在凌晨3点14分“拍了拍”邻居汉子,不正是她刚刚看过的涩涩剧情吗?
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瞬间全无,回过神,正好错过可以撤回的两分钟黄金期。可就算撤回,也很奇怪啊,深更半夜到底发了什么心虚的东西要撤回呢?
更容易引人遐想了!!!耳畔全是自己那颗心脏扑腾乱跳的声音。
姚宝珊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夸张的动作带着人连同被子滚下床,又狼狈地抱着被子爬回去。
飞快补充了一条信息:拜托他明天再帮她买一个烤地瓜。
这个理由真是完美!姚宝珊终于放心入睡。
******
第二天,睡醒的欧允看手机:
凌晨03:14【姚宝“拍了拍”我的八块腹肌。】
凌晨03:17【姚宝:再帮我买一个烤第挂,些许!】
上午07:35【姚宝:再帮我买一个烤地瓜,谢谢!】
13. 躺平·十三回
华灯初上,彩虹邨口往来热闹:下班社畜、外卖摆摊、广场舞爱好者、遛狗遛娃人群各自精彩。
姚宝珊下了出租车,拎着一个方正的行李袋,面容难掩喜庆之色,热汗沿着鬓角的发落下。
显然很重,纤细的手腕崩得笔直,微微喘着气,却不妨碍她迈出轻快的步伐。
许是步伐颠簸,袋子不满地晃了晃,姚宝珊停下脚步,“路边飞驰着各种外卖小毛驴,你再忍忍,不太安全。”
袋子里传出一声“汪”。
平时空手上九楼气喘吁吁,如今拎着一只20斤的小狗,姚宝珊力不从心,直接在三楼罢工。
这时间段左右无人,索性坐在楼梯口休息,打算回到家里再把小狗放出来。从三楼到九楼这段路虽然能够保证狗身安全,但她得防止小狗尿尿划地盘。
“你在干嘛?”
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
姚宝珊吓一跳,“你走路没声音啊!”
自从那晚“拍了拍”他,她莫名有些心虚。
“是你坐在楼梯挡道。”欧允顺手揉一把她的头发,抱起双臂靠着墙角看她。
两人没有交谈,脚步很轻,楼道灯光熄了又亮,蒙昧光线里,姚宝珊发现欧允的侧脸很英俊,让人心悸的那种俊秀。他眼睛生得漂亮,笑起来有卧蚕,亲和力极强。细细端详他眉眼,每一处都长在她的审美上。
她第一次见到欧允从光明璀璨中走出来,心脏也是这么忽然异样地乱跳了数下。
休息够了,姚宝珊心绪平了,全身迸发出无所畏惧的能量,或者,心底激发出难以形容的痞性,砰一下起身,大马金刀地打开袋子拉链: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吐着舌头探出来。
响亮的一声“汪”!
欧允:“......你要养狗?”
“朋友的狗,她出差一周。”
欧允蹲下来伸手,狗子没躲,拿润湿的鼻头碰碰他。
“你好,旺财。”
狗子心说,我叫Jacky。
都说狗似主人,这是一种科学难解的玄学现象。眼前这只银黑色的毛团子,看起来也不像姚宝珊会养的狗。大白胡须,亮晶晶的眼里带着精明。从体态、身型和毛发判断,是一只血统纯正的迷你型雪纳瑞。
姚宝珊眯起双眼,它不像她,而它又看起来很聪明,由此推断,欧允认为她不......
“阿蛋?你刚刚的意思是——”她拖长声音。
“我帮你。”欧允脚下转了个方向,拎起狗包,长腿一迈,一次能上三阶楼梯。
Jacky一个踉跄倒在包包里,汪?干嘛了呀?
对待小狗,人类需要给它耐心解释缘由吗?不需要。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
回到九楼门口,姚宝珊彻底敞开狗包,银黑色的小动物依次探出脑袋和爪子,好奇地四处嗅。
“这......到底是什么狗?”欧允收起几分钟前的判断。
“雪纳瑞。”
“雪纳瑞?”
欧允认知里的雪纳瑞,是个丑萌小老头,眼前这只更像小毛驴——脑袋有毛、身体光秃秃的驴。
“天气热,它前段时间钻了草丛惹到蜱虫,只能把身上的毛全剃了,正处在颜值恢复期。”
想到狗子刚剃光时的模样,Tracy天天在群里P图恶搞,姚宝珊忍俊不禁。她笑起来牵动梨涡,眼里似乎藏着明亮的玉石。
欧允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也不自觉弯起笑眼。这时候的姚宝珊,有种随意的自然和放松。
四目相对,欧允嘴角微勾,靠近了问,“来了只小狗陪你,就这么开心?”
姚宝珊当然高兴,“我一直想养狗。可自己每天早出晚归,三餐不定,如何养一只小狗?”
狗狗不像猫咪,猫咪能够自行消化孤独时光,狗狗是群居动物,需要人类的陪伴。
欧允嘴角挂上一抹浅浅笑意,从天台端来一盆熊童子,“那我再送一个小伙伴来陪你。”
叶面有绒毛,像极了狗熊萌萌的爪子。
“欸!姚宝,你干、干嘛......”
姚宝珊情不自禁地俯身,脑袋几乎撞到他心口,好奇地研究这盆熊童子。
欧允下意识往后退,直到背碰到了墙壁,而姚宝珊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植物上。他退她进,手还撑在墙上,这姿势,乍一看像她在壁咚欧允。
姚宝珊今天穿的是衬衫内搭小背心,以欧允一九二的高海拔优势,胸前春光一览无遗,桃花色的薄外套衬得她肤色极好。君子非礼勿视,男人喉结微动,只能把头一撇,与另一双亮眼睛隔空相对。
小黑狗歪了歪脑袋,这个人类有点紧张,心跳频率跟它每次偷吃完狗饼干被妈妈发现时一样快。
人狗各自脑补出一场戏,姚宝珊浑然不觉,感叹:“天台的植物居然都是你养的,神奇!”
小狗也适时哼唧一声表示赞同,它要巴结临时饲主。
欧允反倒好奇,“哪儿神奇?”
姚宝珊双手在空中比划,放下来,又举起来试图抓住空气,又放下来,放弃表述,“反正就特别神奇。”
她是植物杀手,家里经她手的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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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似乎都不长命,连出了名的懒人植物仙人掌也无法养活。因此欧允很难理解她的兴奋,但听起来像是夸赞,嘴角上扬的弧度愈来愈大,那笑容顷刻就似花朵绽放了。
姚宝珊见他笑,语气有点儿急,朝他竖大拇指,“真的!”
“比钻石还真?”
姚宝珊一愣,领悟到他的意思后,打包票:“比钻石还真!”
欧允舒展眉目笑了起来,放松的模样像极了暑期档电影里的限定男友,可奶可盐,刘海懒洋洋地搭在额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就像Jacky一样。
“Jacky是谁?”欧允问。
“这只小毛驴啊!”
Jacky张着嘴,打了一个极其倦懒的哈欠。懒洋洋地睨了欧允一眼,而后不甚在意地转过脑袋。
欧允欲言又止:“......”
姚宝珊抿唇忍笑,Jacky留了马鬃毛的造型,头顶仅存的那部分卷毛尤为蓬松,手感极其柔软,毛茸茸的,热乎乎的。
简而言之,她看到欧允不自觉对号入座了,但她没有把他比作小狗的意思。
欧允点了点头,解开后脑勺绑着的啾啾,齐肩长发落下,自然卷的头发带着一股灵动。
姚宝珊:???
室内光线暗,将他发红的耳朵隐藏起来,欧允低头,拿起姚宝珊的手在他头顶摸了摸,“欧允确实也有蓬松的头发。”
“小狗还有炽热的真诚和不变的忠心。”姚宝珊脱口而出,暗忖你就不要跟狗狗一决高下了。
“欧允也有炽热的真诚和不变的忠心。”他认真说,眸底全是融化开的星星。
哈?!姚宝珊被他眼里的辉光晃得心神微动。
他靠得近,身上有熟悉的清新香气,姚宝珊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有种两人已经在一起相处了很久的感觉。
“不要去羡慕小狗,你也有修勾欧允。”
Jacky听懂人话似的,不甘示弱地汪了一声:男人,你正在点火!
“汪!”姚宝珊竟然听到欧允也反击一声。
姚宝珊心一抖,心脏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大脑幽幽飘过一句弹幕:
【可爱的人形大狗子~~~】
莫名萌的犬系少年感,该死地出现在一个号称来自公元140年的男人身上。
随即,该位美男发出了一记闷哼。
“不好意思啊,这拳头不受控制......”姚宝珊嘴上说着抱歉,心情却骤然间明媚起来。
前一秒,灵魂已经条件反射地,代替她利落挥出铁拳。
14. 躺平·十四回
姚宝珊在健身房练过半年泰拳,比起常人,花拳绣腿的招式也足够威慑。
欧允身材颀长挺拔,站立时总是背脊直挺,宛如山谷里一棵静默的松树。
现在,这棵树被她铁拳打得弯了弯。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给姚宝珊摸摸他脑袋,眨眼间他就看到了流星雨,其中一颗还特别耀眼,隐隐约约在眼前晃。
欧允被打得眼冒金星,一旁的姚宝珊也怔住了,没想到在一个接近偶像剧浪漫的时刻,被她亲手一拳结束了浪漫。
小狗就小狗,还修勾,她能不出手么?舌头给我捋直了!
欧允捂着胃部,用一种无奈、困惑又复杂的眼神瞧了她一会儿,像能看透人心的X射线一般,又仿佛无言的妥协。
气氛陡然有几分微妙......
拳头收回来,理智也跟着回来,姚宝珊走近欧允,有点担忧:“你还好吗?”
她刚刚对一个帮她搬运小狗,并送她花花的好心人出手了!
这回丢人它妈给丢人开门......真是丢到家了。
欧允只觉得这剧情发展莫名新鲜,姚宝珊面相温柔,看着小狗的眉梢眼角都渲染着风情,但刚才她那双眼在灯下有一丝从明媚到狠戾的微妙变化,意识到自己动粗不对后,双颊迅速变得绯红,像幼儿园里的胆小恶霸。
已经扮过小狗了,他不介意继续戏精上身,好奇姚宝珊还会有哪些意料之外的反应。
欧允松了松肩,渐渐浮起一个遗憾的表情,可怜弱小又无助,惨过雨天淋湿的大金毛。够了,这点表现就够了。再多,姚宝珊又要不自在了。她似乎在抗拒着什么。
觉察到欧允的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姚宝珊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纹路,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对不起,出拳是我的错。我这个人,对一些感性的事物会有逃避的条件反射。”
感性?
嗯,感性、抒情、或者文绉绉的、软乎乎的......
比如现在让她看一部浪漫文艺电影,她能全程尴尬蜷缩成一只蠕动的深海章鱼。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不知从何时起,内心变成了一片平静的海,她只想成为海滩旁吹着海风的咸鱼,无欲无求(当然,因失眠而使用小工具钻木取火的时候除外)。
她是平凡人类,有过沉迷游戏、小说和某种物欲的时期,从企鹅签名到朋友圈,矫情病发作时写过不少疼痛呻/吟文学,心动过,也会热泪盈眶。
突然有一天,发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什么文艺腔,简直是颤栗病毒,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心灵再承受不了这些,会过敏。
大概是物极必反,就像小时候有段时间餐餐吃西红柿,猛然一下吃吐后,她现在一看见西红柿,喉咙自动发痒。
再者,现实生活中接触过的霸总N号们与她钻研的晋江霸总们产生了极大反差,稍微代入了霸总一号红着眼把女主按在墙上亲,霸总二号哑着嗓子对女主说命都给你......姚宝珊只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思维甚至还拐了十万八千里:你以为言情作者在喂读者狗粮吗?恰恰相反,是读者喂作者狗粮。因为写的人可能没有对象,看的人可以转给对象看。
从朋友的视角看,很多人说她这点很古怪,姚宝珊承认。
每个人都有不可避免的敏感点,总是不明不白被一些话术触了警戒线,她也无法预知何时、何地、何事发作。她曾想改,但防不胜防,尝试几回都碰壁,后来索性弃疗:她想通了,这不过是潜意识对坚硬现实的应激反应。
回到现在,站在面前欧允一声不吭,让她这“变态”的内心,起初慌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他身上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洒脱,她并不信有谁天生就是这么宠辱不惊、从容淡泊的性子,甚至还有点期待老好人生气的模样。
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安抚地问,“不疼吧?我这拳头是棉花拳头,看着厉害,其实软绵绵的。”
欧允没忍住,轻笑一声,“你没听到吗?”
哈?
“我的心肝脾肺肾刚刚都哭了。”
姚宝珊嘿嘿嘿摸后脑勺,这么回答说明人没事了。
动手的人毕竟理亏,也不跟着他往坑里跳,再次道歉,“对不起啦,我平时真的不打人。”
欧允默默看她,两人同时回忆起一幕幕姚宝珊挥舞铁拳威胁人的画面。
姚宝珊:“......”
欧允:“......”
Jacky不满地“汪”了一声,你们还要在门口闲聊多久,饿饿,饭饭!
901和902室的两位邻居,对门不过三米之隔,俩人也共同经历过火警、聊过诗词歌赋、看过月亮星辰、在路边吃过冰淇淋,却从未到对方家里坐过。
欧允眨了眨一双狗狗眼,就差在脸上写着:不邀请我去你家坐坐吗?
姚宝珊:“......”
欧允俯身摸了下狗狗脑袋,“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Jacky:???我能想怎样?我只想吃大骨棒。
姚宝珊轻咳一声,装没看到,她能想什么?他才肯定想了什么呢!
欧允长腿一迈,一步轻松三四个台阶,“我也饿了,去宽记吃滑蛋牛肉饭。”
楼梯转弯处,一副“我一定会回来的”的灰太狼表情看着姚宝珊。
有本事来抓我啊,姚宝珊露出喜羊羊笑容,跟他挥手再见。
******
姚宝珊在群里发Jacky趴着睡大觉打呼噜的视频,艾特主人Tracy:【你家狗子真不见外,进门后巡视一圈,啃了大骨棒就乖乖睡觉了。】
Tracy出差忙得日夜颠倒,林老师也没空看群,只有菜菜回复了一个亲亲宝贝的表情。
见菜菜终于露面,姚宝珊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
“不要带Jacky来我家哦。”
“菜菜,我超想你!”
两人异口同声。
安静三秒,再次同时开口:
菜菜:“想我也可以少想哦。”
姚宝珊:“不要嫌弃我啦!”
菜菜先笑,姚宝珊把通话改成免提,抱起在地板上露出肚皮的小狗。
比起群里哒哒哒输出火力的文字,菜菜做过舌头手术,语速比常人慢,说长句时吞音明显,姚宝珊也不自觉会放慢了语速。
菜菜像操心的老母亲,问,“刚搬了新家,现在又添了个只爱吃大骨棒的小公子,财务状况OK吗?”
姚宝珊答:“想来无解,钱好像自己生了腿,只要一进我的银行卡,就会很快逃跑消失。这件怪事称得上「世界十大未解之谜」。”
工作三年,月薪虽然在平均线以上,但姚宝珊其实没什么存款,这也是只能来彩虹邨租房的原因。
她和菜菜素来亲近,对父母报喜不报忧的“忧”,可以毫不掩饰地统统告诉菜菜。
“啊呀,啊呀,我的听力没问题,”菜菜嫌她语速太慢,“宝3,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姚宝珊撸狗的手在半空一顿,谈什么?恋爱?为何有此结论?对她来说,弹棉花更有可能。
“我看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对你撒娇。”菜菜顺口胡诌,眼下不正有一只Jacky仔嘛。
姚宝珊的脑回路却绕到了某人身上:他有蓬松的卷发,也有炽热的真诚和不变的忠心。他“汪”一声,说不要去羡慕小狗,她也有修勾欧允。
“其实......目前只是相互认识阶段,并没有谈恋爱。”她如实相告。
菜菜双眼一亮,还真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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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来来来,摩多摩多,闺蜜就要在一起聊男人、聊风花雪月嘛。
姚宝珊和欧允的相遇相知,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她略过前情铺垫,直接从自己拎着Jacky上楼讲起,到给了他一拳结束。
电话另一头的菜菜倒吸一口冷气,不过没有什么能难到恋爱导师,名字虽然叫菜菜,但是菜菜导师谈过的男友数,比Tracy养过的狗还多。
一千公里外加班的Tracy狠狠打了个喷嚏。
菜菜笑起来,“比喻,只是个比喻啦。”
姚宝珊问:“你觉得,我和阿蛋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苗头?”
何止苗头!菜菜笃定地说,肯定眼神都拉丝了!
眼神拉丝?
听完菜菜解释,姚宝珊两只手蜷成进击的章鱼须,他俩的相处有这么油腻吗?
“宝3,不要主观地先给这段感情定性,”菜菜放轻了声音,“给自己一个机会,去相处去感受,而不是总想着要跳出来,以第三者的观察角度试图判定些什么。”
恋爱不需要定义,恋爱很简单,是两个人,一对一的故事。
“听你说的,感觉他性格很温柔啊,长得又不错,还是个黄金单身汉......”菜菜一副Topsales的语气:“完美的男友人设!冲啊——”
“哈?”
“你现在不是也有疑问吗?那就去找找答案。冲呗!这方法小学生都懂。”
姚宝珊揉揉额角,她确实思考过这段关系,只是不太相信这会发展成爱情,太快了,这现实吗?
“现在国内建楼的速度,平均3天一层楼。你们认识一个月,这栋大厦有60层高了。”
60层......比她现在上班的大厦还高。
“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这件事,要相信‘我配’。”菜菜拿食指点点手机屏幕:“别等到它溜走了,你才忿忿说一句‘我呸’。”
姚宝珊乐了,“行,我配!”
菜菜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找男人不能只看外表。很多人在纠结找成熟大叔还是单纯小奶狗,这类人往往在感情里要栽大跟头。
“为啥?”
“成熟男人绝情起来相当成熟,小奶狗也能单纯到没心没肺。再帅的男人终究会变成老头子,如果他有良心的话,对你的好婚后还能保留百分之一。”
男人无法给予女人真正的独立和富足——这些都是自给自足的。
姚宝珊悻悻:“这么一分析,似乎恋爱和结婚都没多大意思。”
菜菜说:“或许可以这么理解,有意思的事情藏在了没意思里面,你没去体验,自然很难发现。”
菜菜说的许多话,很有发酵后的心灵鸡汤那味儿。许是她的亲身经历,姚宝珊都听进去了。
她是个矛盾体,双标人。明明怕火,却又眷恋火焰带来的温暖,在原则的边缘反复试探。
这是人类的通病吗?
在Jacky的注视下吃完一颗苹果,等到最后也没得到一片苹果皮的狗子表示生气,凑到她唇边用力嗅啊嗅:吃独食的人类会变成猪的!
姚宝珊心情很好,抚摸着它刚长出来薄薄的背毛。
她排斥感性,动感情让她没有安全感,但欧允不止一次带给她冲动和羁绊感。
她可以面对排斥,同样也可以接受这份心动,这并不冲突。即使将来遭遇情感地震,那又如何?像打麻将,洗牌重来呗。
Jacky被撸得舒服极了,早忘记刚才没吃到的苹果,四爪朝天哼哼,一双亮晶晶的眼朝姚宝珊直放电。欧允的眼睛也会说话,她想再好好看一看,里面到底蕴含着怎样有趣的故事。
姚宝珊现在终于明白了,当你喜欢一个人时,就会千方百计、主动替他想出一个见面的理由。
15. 躺平·十五回
姚宝珊和Jacky团结、友好、愉快地相处了一周。
虽然狗屎很臭,虽然冷不丁在某个角落发现几滴凝固的狗尿痕迹需要大扫除,虽然半夜被狗屁熏醒,虽然早晚遛狗来回多爬了十八层楼梯......
但是!姚宝珊内心极满足,刷牙时也对着镜子笑:我终于有狗了!哈!哈!哈!
正值鹏市的台风季,台风频繁过境,Tracy的回程航班临时取消。小狗得以和姚宝珊再多相处两日。
这次台风来势汹汹,比今年任何一次都猛烈。
风声呜呜,昏天黑地,如野兽围绕房子怒吼。雨水成为连接天地的线,“噼噼啪啪”毫无章法地抽打窗户。
姚宝珊卷着薄毯,Jacky躺在她腿边,一人一狗竖起耳朵听风雨。那一刻,她跟许多养狗人感同身受:多巴胺不是救赎,小狗拯救你的孤独。
外面的雨水凝成浓重的雾气。世界被冲刷扭曲,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朦胧中,天台有一盏灯在风雨中亮着。宛如暴风雨中的灯塔,屹立不倒,为她指引方向。
姚宝珊跑出门,用力拉开落地窗,窗户刚露出一道缝,狡猾的狂风呼啸着钻进来,当即被吹了满脸满身的水。
“阿蛋!”她大声喊。
“别过来!”
欧允戴着头顶灯,正在检查防风罩,他有经验,提早做了防护措施。雨势超乎寻常,他放心不下天台上的植物们。
姚宝珊隔着玻璃盯着他一举一动,生怕一阵风把大高个卷上天去。新闻里没少报道:追拍龙卷风的摄影爱好者被风带走了。
湿漉漉的欧允回到室内,听完就乐了,“你说的是龙卷风,外面刮的是台风。”
台风属于热带气旋,发生在热带或副热带洋面上的低压涡旋。而龙卷风是一种突发性的强对流、小范围的空气涡旋。
“反正都能把人吹跑。”姚宝珊不管背景,只在意结果。
“大多数龙卷风在北半球是逆时针旋转,在南半球是顺时针。”欧允没用毛巾擦头发,直接甩了甩脑袋。
跟刚洗完澡的Jacky莫名相似,姚宝珊忍俊不禁,弯了弯唇角。
“人们都经历过台风,很少人见过龙卷风,”欧允说,“我以前在美国追拍过龙卷风,跟擎天柱似的,很壮观,也极其残酷。”
龙卷风是雷暴的衍生物,预测龙卷风在哪里之前,要先找到威力巨大的超级雷暴。那一趟追风之旅,欧允一口气开了14个小时的车。跟台风不同,龙卷风无法精准预测,每逢岔路口,他得根据云的情况做出选择,选择前进的方向。
前路未必能看到龙卷风,也许开过去只不过开了个寂寞。
姚宝珊听入了迷,“有拍照吗?”
欧允摇摇头,有的东西只需要你用眼睛去记录,他觉得追风最重要的享受过程,他已经乐在其中。
“姚宝,你觉得呢?结果还是比过程更重要吗?”
姚宝珊陷入思考。
“过程和结果,其实并不是选择题,”欧允轻揉一把她的脑袋,“不需要思考,从心就好啦。”
******
姚宝珊在鹏市工作这几年,只要没挂八号以上风球,只要老天没下刀子,跋山涉水照样开工上班。
老天爷心疼社畜们,把这次台风安排在了周六。
台风来去匆匆,翌日清晨,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抬头看天,完全找不到一丝暴风雨的痕迹。
路面情况则严重多了:树木整齐划一往同个方向倾倒。路边隔几米停着一辆黄色拖车,工作人员们在处理地上的残枝和积水。
狗子爱卫生,不肯在家里嗯嗯,憋了一天一夜,重返户外,小腿放开了尽情撒欢。
姚宝珊牵着它,往附近人少的市政公园处走。
来到宠物友好地带,解开项圈,Jacky嗖的一下冲出去,狂奔十几米整个身子急刹车,吐着舌头飞奔回来求摸头,宛如一个毛茸茸的回旋镖。
姚宝珊揉揉它的小脑袋,示意它再跑一圈。小狗“嗷呜”一声,扬着脑袋求多摸摸才肯走。姚宝珊忽然想到,不知何时起,欧允每次见到她也喜欢揉她头发,那时的她,难道也跟小狗一样发出了求抚摸的信号吗?
阳光从宽大的树叶缝隙间穿过,在水泥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画面一片祥和,让人无法把昨夜呼啸的台风与此刻联系在一起。
欧允说,过程和结果并不是选择题,在她看来,此刻是过程之后的结果,它们确实无法割离开。
Jacky玩够了,跑回来撒娇,乖极了,连姚宝珊这颗咸鱼之心都快被它盘活了。
“咔嚓”一声响,姚宝珊脚步顿住,似一阵风过,轻轻飘过。
狗绳绷直了,Jacky往前方使劲,快走呀!
姚宝珊加快步幅跟上它,沿着公园开辟出来的健身路径竞走。
又一声“咔嚓”,这次清脆响亮,姚宝珊放轻脚步,竖起耳朵往声源方向听。
小时候她看中央一台的《动物世界》:大雪过后的野外,白茫茫一片,漫山遍野全是能没过膝盖的积雪,看不到任何一个小动物。偶尔积雪压断了枝桠,才能听到“咔嚓”一声。那是狼在狩猎前对猎物最后的慈悲。
这里是大都市,钢筋森林里没有狼。
姚宝珊继续前行,狗绳再度绷直,这次轮到狗子停止不前,浑身紧绷。
“Jacky?”
狗子浑然不动。
“你怎么啦?”
一瞬间,狗爆发出惊慌的吼叫,往前暴冲。姚宝珊手上套着狗绳,被这突如其来的劲道一扯,踉踉跄跄被拽走。
狗又朝反方向奔跑,姚宝珊只得转身跟上,眼前晃过一条黑色的水管。欸?欸!水管也向她游来。
五米、两米......终于看清了,没有什么水管,而是一条足足有手腕粗的蛇!
身体在0.01秒内启动高能预警,姚宝珊提溜起狗绳,把狗子从半空中捞进自己怀里,尽可能有多快跑多快。
台风后路边行人不多,偶尔嘟嘟嘟经过一辆送外卖的小黄车。
这里是市政公园,平时跑步锻炼的人很多,姚宝珊抱着狗逃跑的模样,并不突兀。外卖小哥远远瞄了一眼,现在的人,锻炼起来真拼命啊。
啊喂!大哥,别调头走啊!救命啊——姚宝珊被不知名的恐惧堵住了喉咙,她喊不出来,只看着前方,不敢回头望,她能想象出自己夺命狂奔的模样有多狼狈。这种紧要关头,面子不重要,保命要紧!
记得200米处有喷泉观景台,她打算冲上那阶梯。不管蛇会不会爬楼梯,肯定比它在草地上游移要慢。
左脚踝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姚宝珊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像个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又猛跑了几十米,才体力不支连人带狗摔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倒地时不忘把狗稳稳护在自己怀里。
天旋地转,等视线停止了晃动,她确定自己被咬了,是能上城市新闻和本地公众号并引发关注和争议的那种被咬:《突发!我市一女子清晨遛狗被蛇咬,谁担责?》。
狗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姚宝珊这一瞬间却出奇地冷静。黑蛇咬了她,重新钻进草丛。
生物课学过:蛇头呈三角形的是有毒蛇,蛇头呈椭圆形的是无毒蛇。
蛇身颜色艳丽的是有毒蛇,蛇身颜色朴素的是无毒蛇。
这是比较通用的判断方法。姚宝珊暂时用不上,她只见到最后一截蛇尾如烟般消失,想不起来蛇头到底什么形状。
阎王爷都到面前了,牛头马面也举起锁链摆好姿势,大脑发出指令:自己必须急救。
姚宝珊一鼓作气想起身,结果身体不听使唤,再次以牛蛙姿势扑到在地上——咚!
Jacky彻底被吓傻了,整只狗失措与茫然,低低呜咽——嘤!
姚宝珊此刻心中万马奔腾,摔跤的一刹那,她已觉得今生无缘再见爸妈......
“Jacky别怕,被咬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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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安全见到Tracy的,乖——”
狗子听到妈妈的名字,果然撑住了,不再发抖。满脸稀稀糊糊的眼泪蹭蹭她:那你可要活下来啊!
姚宝珊立刻脱下防晒袖套,在小腿肚处扎得紧紧。忍痛拿指甲抠破伤口,试图挤出更多的血,发现自己双手开始使不上劲。
身体一卸力,只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旁的Jacky终于回过神来,焦急地狂吠,空气里混入凄惨的狗叫声,路人纷纷看过来。
见一位年轻女人在地上蛄蛹,有胆大的靠近,问,“你没事吧?”
“我被蛇咬了,能帮我打120吗?”姚宝珊双手掐着腿肚子,尽量不乱动,以免加速血液循环。
路人赶紧叫了救护车,还有好心人过来帮她撑伞挡太阳。
120急救声由远而近,白大褂的医生怎么还没出现?姚宝珊感觉自己已经出现了幻听,甚至幻觉:欧允的身影从天而降。
欧允?他怎么会来呢?呜呜呜,看来自己确实命不久矣。
看“他”脉脉向自己望,又看“他”奔过来搂住了自己。
哪怕那时候她和他在邨里被巨人老欧追,吭哧吭哧逃跑,却从未见他流露出畏惧。火灾发生时,他也是临危不惧地镇定保护全场。
姚宝珊头一回见到欧允怕成这样。顶天立地的高大青年,抱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抖得比Jacky还厉害,仿佛他的魂魄随着那根蛇尾在草丛里一并消失了。
“阿蛋,牵好Jacky。”
姚宝珊拿掌心覆上对方汗湿的后背,安慰地抚了抹,“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妈知道。遗嘱在菜菜和Tracy那里,一式两份,做过公证。”
交代完“后事”,她累极了,脑袋渐渐转不动了。下巴枕在他肩膀上,悬着的心“咚”一声落回原处,呼吸越来越重,完全听不见欧允对她说了些什么。
“啊——这次还是没来得及清空浏览记录.....”姚宝珊眼皮不甘地跳动,陷入了漆黑的沼泽。
******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动作,再醒来时,已经躺在雪白通透的房间里。
“我死了吗?这里是天堂吗?”
欧允的脸在她面前放大,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却是一把温柔的嗓子,“天堂有我这么好看的帅哥吗?”
“那我下地狱了?”
“你想象中的地狱就这样?”欧允无奈,反问。
没错,地狱不用死了才能去,人间即地狱。
姚宝珊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害怕地问,“我不会被截肢了吧?”
欧允叹气,一点点捋她乌黑的头发,“想象力这么丰富,看来已经没事了。”
“什么蛇咬的?”
“无毒的。”
“那我怎么晕倒了?”
“紧张,低血糖,然后就晕了。”
“你没骗我吧?我心理素质很强的,要不你现在捏捏我,或者给我一拳。”
欧允轻轻扯了下姚宝珊脸颊。
“诶?不疼......疼、疼、疼!!!”欧允两掌齐下,揉面团般揉她的脸。
“嘿嘿嘿!”姚宝珊有种劫后余生的快乐,她终于不用成为他人茶余饭后刷新闻时看到的被蛇咬的倒霉蛋,也不必担心有外人看到她未处理的隐私而社死。
“咦?我好像闻到万花油的味道。”她皱着眉,往空气里嗅了嗅,小时候常摔跤,家里必备这种跌打药油。
“狗鼻子,”欧允拿手指点她手肘、手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摔得五颜六色。”
男人的指腹在她皮肤上滑过,点到之处还揉一下,不柔软,刺刺的。
她两眼雾蒙蒙的,说是可怜吧,欧允又觉得她可恨:刚才躺在床上笑得没心没肺,倒是一副玲珑心肠,而他快被她吓破胆了!
“姚宝,”欧允凑近看她,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眉头微蹙,“你怎么会早早写好自己的遗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