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被毛茸茸攻陷后》
1. 她就没见过比自己还惨的
大晋朝,启瑞二年,四月。
城外的长陵市集依旧熙熙攘攘,苏绒就蹲在草垛后面流口水。
少女身上麻布衣裳破破烂烂的,脸上还挂着灰扑扑的土,发尾沾着几根枯草,显然蹲了好一阵儿了。
肚子咕噜一声响,她瞅着包子贩手上那一笼包子一个个被买走,微微叹了口气。
包子若是到不了手,一人一猫就得饿肚子了。
就这样一边祈祷一边目不转睛,苏绒终于等到包子贩上了一笼新包子,不多时便揭开了笼屉,蒸汽一瞬间升腾,遮住了他的视线。
就是现在!
她瞅准了这一瞬的空档,趁着那位小哥低头去拿盘子的功夫,像兔子一样窜了过去。
可刚冲到人家招牌底下,一旁的巷子里却忽然传来卫士行进的脚步声!
苏绒吓得赶紧往后退,可刚一撤步,就见那包子哥不动声色地挡住卫士的视线,塞了个包子给她。
“跟着唐老爹的推车慢慢出去。”
“谢谢…有了钱一定还你!”
苏绒眼睛一红,迅速退到卖米糕的唐老汉身后,揣着烫手的包子溜出人群。
卫士腰间佩刀的声音依然在黑户少女耳边影影绰绰的响着,她揣紧怀里的包子,跑得飞快。
对于一个流民来说本是凶险万分的事,但好在苏绒在长陵市混了个脸熟,一路上都有商贩掩护,她有惊无险地就到了市口一棵树上。
少女缩在树梢上,先是看了看怀里还热乎的包子,想了想还嗷嗷待哺的小咪。
一个包子…有点少,但该知足了,毕竟够她们俩吃一顿的了。
真是慈母多败咪。
苏绒暗暗想。
她本是21世纪的一个萌宠博主,长相甜美,性格也开朗阳光,是小仙女级别的网红,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养猫。
谁知道一睁眼一闭眼,自己就搂着小咪穿越了——关键其他人穿越,要么身份高贵,要么学富五车,最不济也是家财万贯。
可苏绒除了养猫和一点功夫以外什么都不会,最要命的是肉身穿越本身,她开局直接喜提黑户人设。
没有户籍也没有系统,可太难了!
当务之急是挣口饭吃,可镖师轮不着女人当,苏绒给自己做了半天工作,连花魁路线都规划好了,结果人家工作场所在城里,她没有路引,进不去!
还能怎么办?
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过一天算一天。
所幸这长陵市就在城外,因靠近流民聚集地,官吏睁只眼闭只眼,不用路引也能进得去。
她靠着自己的一点身手,偶尔帮商贩赶赶闲汉地痞,也算半饥半饱的混了下去。
又赶了一刻钟的路,苏绒远远望着那座废弃的庙宇,深吸一口气。
那就是她和小咪目前的家。
“咪!你娘回来了!”
她轻快地喊了一句,迈步朝庙宇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听见极微弱的猫叫声。
不对劲…小咪出事了!
“死猫,我剁了你的爪子!”
庙中另一个声音响起,话中的内容让她登时浑身一震,犹豫的念头被打断,苏绒立即拔腿冲进去,开门只见一个矮胖矮胖的老男人将小三花堵在墙角。
“刘四,住手!”
刘四,流民聚集地的老大,苏绒跟他的手下打过照面,没想到今天能碰见本人。
地痞刘四被叫出大名,下意识回了头,下一秒就被少女扑面糊上一脸香灰,眼睛一下就睁不开了。
“小娘皮找死!”
狠话脱口而出,却没想到少女不等他话音落下,便一记重击狠狠砸向男人的脸颊。
刘四在这京郊如鱼得水,猝不及防挨了这一闷棍,只觉得整个脑袋嗡的一声。
下一秒,手中的棍棒被苏绒踹出老远。
再下一秒,劈头盖脸的砖头砸在他的胳膊上。
男人惨叫一声,捂着右臂蹲了下来,紧接着脑门儿又挨了一脚,靠着身体的吨位才没倒下,随后就看着始作俑者抱着猫咪窜上了矮墙。
气得他捂着受创的右臂,嘴里却只能放狠话。
“臭娘们儿,你有本事在上面呆一辈子,只要你一日在京郊,就一日逃不出大爷的手掌心!”
“窝瓜似的还学人当恶霸,我要是你早就羞死了。”
“行!行!你给我等着!”
苏绒目送他远去,到底松了口气,将怀里的小猫搂得更紧了些。
“小咪,别怕。”
小三花颠簸了这半天,终于有了动静,它勉强抬起头,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用头轻轻顶了顶苏绒的手,像是安抚。
眼眶一下发酸,方才还凶悍无比的少女,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和她的小猫,自从穿越以来,何曾受过这么大苦?
混吃混喝本就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如今遇到今天这一出,那人必定会找回场子,这破庙也是待不下去了。
她抱着猫直接在墙上坐了下来,墙缝里钻出的蜈蚣草扫过她脚踝,少女环顾四周。
但既然事已至此……那还是先吃饭吧。
把怀里的包子掏出来,少女眉目间露出一丝柔软,先就着一点夕阳把肉馅掏出来,合着剩下的肉干一起团在手里,再把包子皮塞到嘴里嚼起来。
小咪蹭了蹭她的手,虽然动作有些迟缓,但进食时的欢快模样让苏绒悬着的心落了地。
如今就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从来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格,甫一决定了离开,苏绒就不会犹豫。
“宝,是自己走还是妈妈抱?”
见小猫咪开始舔毛,少女摸了摸小咪的头,小咪喵呜了一声停了下来,蹭了蹭她的手就要下去,苏绒见状便也从墙上一跃而下,准备出发。
虽不觉得那家伙能立刻找上门来,但还是回到有卫士值守的九市中更为安全,她把小猫放在地上,下一秒就冲上了大道。
只是才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苏绒背后骤然传出了男人叫骂的声音。
“小娘皮,现在知道跑了?!”
坏了,追上来了!
刘四带着几个小弟,一个个的抄着家伙举着棒槌的,不知道的得把苏绒当成什么廷尉悬赏的通缉犯。
可真是乌鸦嘴啊……
她可不能被抓到廷尉衙门去!
苏绒虽然穿越的时日不长,但凭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和能说会道的一张小嘴,还是套到了这个大晋王朝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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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消息。
目前看来,这个朝代有些像历史上的汉朝,而她最大的对手——就是廷尉。
廷尉衙门就像朝廷的一双眼睛,随时盯紧了京城中的流民黑户,据说那新上任的廷尉更是性子硬、脾气臭,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
京中传闻,新廷尉林砚上任三月,连办了多起要案不是,连未婚妻的母族都被他亲手送进诏狱。
宁闯阎罗殿,莫遇廷尉林。
别人都是命格克妻,林砚用实际行动克妻。若落在他手里,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背后的脚步一阵紧似一阵,少女眼睛一眯就瞄准了路边一辆马车。
跑下去不是办法,但这雕工用料无一不是上等的马车,却可以成为办法。
少女灵活的身姿倏尔一闪,下一秒就窜了上去。混混们不敢造次,只能悻悻停下,等着车里的贵人把这小丫头丢下来。
而苏绒刚窜进车里,车帘铜钩上挂的铃铛还在微微晃动,鼻尖就先嗅到松墨混着檀木的冷香,抬眼便与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便见端坐在锦垫上的青年眉目清隽,即使是看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眼神也没什么变化。
这人穿的并不如他身处的马车这样气派,身上也无有玉佩金饰,唯有拇指上有一枚斑斑驳驳的铜环,而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显然不好惹。
但不幸的是,苏绒也没有恶客的觉悟。
她知道,她得说服眼前这个不好惹的男人留下来,这次危机才能真的算完。
少女扯开嘴角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她把小咪抱在怀里,一人一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同时望着他,相当的人畜无害。
小咪也应景地喵喵叫了两嗓子,似乎察觉出面前就是金主,直接在苏绒怀里翻了个身,露出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来。
男人的目光倒也真的随它的动作变了几分,不再那么锐利深沉,反而带了些兴趣。
很好,潜在猫奴,那就好办了!
苏绒身具忽悠圣体,看在眼里连忙顺势开口。
“这位贵人……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复仇计划?”
林砚没有立刻答话,车内一时静谧,男人的视线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苏绒乐得拖延时间,不急不躁地由着他思绪飘远,但外面的地痞们还在吵吵嚷嚷,男人听了几耳朵,终于低敛眉目,敲了敲窗棂。
“问清楚,该收押的收押。”
“是。”
车外传来短促有力的脚步声,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听得外头整齐划一的呼喝:“廷尉衙门办案,尔等都是何人!”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苏绒瞥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刘四手下,此刻正抖如筛糠地跪在几把绣春刀下。
而端坐车中的青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垂眸将案上公文合起,仿佛窗外跪着的不是什么暴徒,仅仅是几只蝼蚁。
苏绒吃惊地长大了嘴巴,目光游移不定地从林砚轻描淡写的脸上扫过,然后忍不住看向窗外。
她方才上车的时候,可没见着车外有人啊!
而且,廷尉衙门?
不是吧……真这么乌鸦嘴吗……
这就撞枪口上了?
2. 这个饼画得又大又圆,但他吃了
苏绒不知道的是,车舆里的甚至不是廷尉衙门的普通官员,却是她畏之如虎的对象——宸京新上任的廷尉,林砚。
本来,林砚正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靠在车壁上看公文,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爬上了车。
车辕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乱响,他是为了躲清静才到这城外来的,怎么还是有人能找到这里?
林砚本已握住袖刃,结果下一秒,带着青草味的裙角扫过檀木脚踏,一个脏兮兮的少女就这样撞了进来,二话不说就钻到了林砚跟前。
这一下,办公的思绪可全被打断了。
他并未松开手刃,只轻描淡写处理了窗外的地痞,这才用卷宗漫不经心敲了敲案几,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女。
“有些小身手,谁派你来的?”
苏绒本就做贼心虚,见他皱眉,登时心头一惊,也不管他话里带话,立刻决定采用B方案。
她将小咪抱到林砚脚边,感情说来就来,眼泪说掉就掉,故事说编就编,整得那叫一个凄惨。
“我家里都被土匪抓走了……小女子眼下只有这只小猫相依为命了……公子行行好,小女子身无分文,又被地痞欺凌……”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林砚原本是想赶人的,见了这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却鬼使神差松了刃,将茶盏往桌案上一磕,把小咪接了过来。
“何处匪患?”
“啊……啊?”
落难少女本在专心致志地哭诉,却被冷不丁抛过来的问题惊了一下。
“呃……就是东边的山贼土匪……”
“这东边是盐碱地,没有山。”
林砚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提醒她。
他是廷尉,指责便是清除京城的一切不稳定因素,这周边的地理没有人比他更熟。
“这……小女子不辨方向,那应该是在西边,西边山多……”
“西边山是多,不过西边的山贼早就被剿完了。”
“什么?”
他们的交谈谈不上多愉快,每当少女的声音弱弱响起,林砚总能淡淡堵死她的后文。
他微垂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小猫儿,话却如锋刃般接连戳破少女的说辞。直到苏绒呆若木鸡,男人的眼底这才闪过一抹极轻的笑意。
完了,好像撞到人家的擅长领域了!
这种时候该咋整?
眨了眨眼睛,苏绒飞快地扯了个谎:“小女子不认识路,迷了路……误闯此地……”
“胆量倒不小,可有路引?身份凭符?”
“公、公子见谅,我搞丢了……”
林砚似笑非笑地勾唇,看着眼前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黑户少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他的目光太具压迫感了,吓得苏绒浑身一抖。
完蛋。
这人可不好糊弄。
她想把小咪从男人怀里夺回来,结果他抱着猫咪纹丝不动,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随着苏绒的话落,他的表情从玩味变得严肃起来,微微用手撑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搞丢了?姑娘莫不是黑户?”
苏绒咬紧牙关,偷瞄着林砚的脸色,犹豫着怎样才能告辞下车。
她真是惹错人了,眼前的男人分明生着副书生般清俊的眉眼,眼神却像刑场上的獬豸一样锐利。
她被他瞧得心底发寒,又向来能屈能伸,一咬牙就准备跪下。
可男人的声音却忽然在少女头顶响起,一双修长的手将卷宗推向小几另一侧,同时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你的复仇计划,说吧。”
苏绒愣住了,她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的眉眼,刚想再确认一遍,林砚却顺了顺小咪的毛,轻描淡写道。
“既是来求助的,就直奔主题。”
被戳穿的少女连忙从地下爬起来,先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然后将盘算了很久的主意细细道来。
她知道,若想保住自己和小咪的未来,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小女子想开一家猫馆,豢养一些猫咪,使得市井百姓可以用几个铜板便能摸到溜光水滑的猫儿。”
林砚指尖一顿,小咪细软的绒毛从他指缝漏下去,痒痒的。
他忍不住捏了捏,抬头瞥了眼前的苏绒一眼,在少女发亮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是不同于朝堂之上的、近乎温和的眼神。
“说下去。”
见他并未直接斥责,苏绒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跪坐到案几对面,神情也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您往日会去茶楼听曲,可若我这猫馆既有上好的顾渚紫笋,还有二三十只油光水滑的猫儿任摸任抱,您是选气味混杂的茶楼,还是来我这喝盏茶、揉揉猫?”
“和瓦舍勾栏何异?”
林砚瞥见案几下动来动去的小手,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角,眉目间只余下浅浅的一层波澜不兴。
苏绒好脾气地笑了笑,径直指了指他怀中的咪。
“勾栏瓦舍可是看人下菜碟的地界,可猫咪啊,不管穿绫罗还是披麻布,猫咪看人可都是一样的。”
“贵人养的猫成天动都懒得动,穷人家的狸奴又得天天逮老鼠,忙碌的很,若有个地方能让千金小姐和市井妇人在同一屋檐下,不聊夫君俸禄、不论东家西家,只笑着看猫儿扑锦球——”
“您猜这世道风气,会不会好上一两分?”
林砚垂眸看着小三花扒拉自己生茧的虎口,忽然道:“痴话。”
但他知道,他自己心里其实是相信的。
京中皆称他这新任廷尉翻脸无情,无论列侯还是庶民,无论游侠还是宦官,哪怕是他未婚妻的本家——
只要犯到他手里,他必定依律查办。
但如今这天下,平民和有钱人犯罪是两种待遇,用钱赎罪被明晃晃写进了法条里。
若是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若是庶民和权贵真能同顶一片瓦,互不侵犯,相安无事……
那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就能从一个小商铺开始变好?
他想要的法无贵贱,会不会真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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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是痴人,才肯信世道能变好呢。”
车帘突然被风掀起,漏进几粒柳絮粘在林砚睫毛上。
思绪纷飞间,少女突然伸手盖住他的手背,一双闪着星光的眸子熠熠生辉地望着他。
林砚一怔,竟忘记收回手。
而小咪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将两人交叠的手掌压在暖绒绒的毛里。
“就像您明明能把我捆去衙门,却肯听小女子说话一样。”
“您心里……也盼着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忘了贵贱之分吧?”
苏绒能看出林砚的动摇,她此刻的目光带着灼灼的火苗,烫得林砚心里微微一动。
他抿了嘴,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任由小咪把他的掌心舔了个遍。
果然是有戏的。
少女了然地弯了弯唇,松开手站起身来。
“所以,愿意和我一起么?”
她歪头,乌亮的瞳仁里映出他锐利的五官,唇边漾开一抹笑容:“小女子苏绒,想做猫馆的主人,贵人可愿帮我?”
分明是有求于人的姿态,她却理所应当地问了出来,那双眼睛澄澈干净,却偏偏叫人看出执拗认真来。
少顷,年轻官吏的声音淡淡响起。
“等会跟我走,进城。”
不是,这人明明都动摇了,怎么还是要进城?
该不会还是要移交法办吧……
惨了。
真惨了。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苏绒脑子嗡的一声响,再抬头时就对上林砚似笑非笑的表情。
虽也没想吓唬她,但林砚看着苏绒“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模样,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方才还胆大的很,怎么如今却像个草木皆兵的小鹌鹑。
少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摸了摸鼻子,立刻开始找借口。
“公子……我随你进城不大好吧?”
“听我说完再决定。”
林砚屈指弹了下案上的杯盏,见少女目光移过来,终于开口。
“城外有多乱,我想你也该清楚,你这买卖必须在城内做起来,否则我可护不住你。”
“可我一个黑户……”
“我会解决。”
苏绒皱着眉头,抬头觑了一眼林砚的神色,犹豫着不敢往下说。
解决?拿啥解决啊?是解决问题啊还是解决她啊?
这人虽然举止颇有气度,但衣着也朴素得很,应该不是普通百姓,但也不像是有什么高贵身份的人。
空口白牙就要她信,她可办不到。
林砚也看得出她不信,眉眼中难得露出几丝不自在来,却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从怀中掏出一物,落在案几上咚的一声闷响。
那是一块玄铁腰牌,边缘已磨得发亮,正面刻着“廷尉”,反面则雕着獬豸的图样,看起来颇为精致。
少女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眼前的男人认命似的眼睛一闭,叹息般地吐出几个字来。
“押你那,行了吧?”
3. 真就想刺探一下,真没想舞到正主面前啊^^……
苏绒到底还是留在了车里。
车帘用的是半旧的细布,被风吹得扑簌簌扫过她手背。车轮子碾过石子路的沙沙声,伴随着夜风送入鼻尖的泥土味道,载着她往宸京城里驶去。
刺激了一天,她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侧眼偷偷看了看林砚,见他专注地盯着窗外,便悄悄地伸出爪子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饿了。
又瞅了瞅小猫,小咪倒是舒舒服服地窝在男人怀里,睡得正香。
这个小没良心的!
苏绒腹诽一句,决定暂且忍着。
直到小东西翻了个身,继续呼噜呼噜,苏绒才终于忍不住向林砚的方向靠靠,开始没话找话。
“你真是廷尉衙门的人?”她语气带着三分试探七分好奇,“官应该不小吧?廷尉衙门这么闲?能让你在外面这么久?”
“你想说什么?”
林砚瞥了眼她的小动作,顺手把矮几上倾了的茶盏扶正,不动声色地将少女的表情尽收眼底,手上依旧不紧不慢地顺着猫咪的毛。
苏绒故作无辜地歪了歪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嵌在这巴掌大的小脸上别提多可怜。
可惜了,这是只小狐狸。
“就是随便聊聊嘛……你见过你们那个新廷尉么?我记得是叫林砚……他真的杀人不眨眼嘛?”
“传言不可尽信。”
林砚抚摸小咪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偏头避开少女灼灼的目光,声音却四平八稳。
“可大家都说他连未婚妻的母家都抓。你说,这得多铁石心肠才能……”
“不是铁石心肠,这世间总会有一些人留不得。”
满脑子小道消息的少女扒着矮几凑得更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笃定他会理她。
话题主角也不负众望地转过头,看着苏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
他没指望她懂,但少女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一样眸光一垂,不作声了。
苏绒没想到天会聊成这样,她心里涌起一阵叹息来,像是突然被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
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吧,喉咙却堵着,半晌挤不出一句话来。
这天死的也太快了……
“你自会亲眼看到,城里的世界比城外要等级分明的多。”
林砚又补了一句,说完便收回目光,指尖捻了捻小咪翘起的耳尖。
原以为苏绒会被他吓住,可他低估了她的胆量。
少女忽然弯起眼角,笑声就像初春溪水撞开薄冰,方才的凝重瞬间消弭殆尽,她仰头冲着林砚挑衅地扬了扬唇角。
“要我说呀,那位大人搞不好是个断袖呢……”
林砚手一抖,差点把猫扔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盯着少女,苏绒下意识缩了缩脖,却又笑嘻嘻地摊了摊手,眼里全是促狭的笑意。
“若不是断袖,怎么会不想娶个美娇娘回家,反倒一心办案呢?”
“办案本就是正经事。”
林砚下意识地加重语气,挺直脊背,指尖捏了捏小猫的下颚,又补充道:“若因私情裹足,尸位素餐,与贼人何异?”
“可若有人本心不坏呢?”
苏绒托腮凑到他眼前,眼里闪烁着顽劣的光:“比如我这种没路引的小可怜……”
她现在可不怕他了,而且抛开眼前这人鹰隼似的眼睛,耳上涨红的皮肤,还有他不停颤动的睫毛,苏绒觉得有意思极了。
竟是个容易害羞的!
少女又故意往前凑了凑,憋着笑看林砚耳尖腾地烧红,连脖颈都泛起薄粉色,活像只被揪住尾巴的猫。
“你……”
“这位大人,若您是廷尉,会把我关进黑漆漆的诏狱吗——”
她故意拖长尾音,林砚垂眸。
少女的食指正悬在他眼前,指甲盖沾着一点包子馅的油光,晃啊晃的,像在勾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这姑娘果然胆子大得很!
心里这样谴责着,林砚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浮出两抹绯红,最后干脆将头撇到一边。
“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
苏绒正在暗笑,却见马车猛地一刹,她猝不及防往后栽去,额角磕在车厢壁上,疼得她眼泪汪汪地瞪着林砚。
“这是要干什……”
林砚的手却从斜刺里横插进来,一把捂住少女控诉的嘴巴。
他神情骤然紧绷,眉宇间隐约带了警惕,抬眼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温热的掌心压着唇瓣,林砚拇指上的铜戒硌得她生疼,少女被惊得瞪圆眼睛,对方的声音小了几分,却依旧冷肃。
“噤声。”
马车在原地停着,苏绒听到车外隐约的交谈声。
一只乌鸦倏地掠过车顶,翅尖扫过帷帘发出簌簌碎响,她觑见宸京城恢弘的城墙,车外却传来卫兵喝问。
“宵禁将至,何人夜行?”
梆子声正往这边来,风掀起车帷一边,月亮将将露出半张脸来,有一瞬恰映在少女仰起的脸上。
她鼻尖的灶灰被照得纤毫毕现,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亮,像落了星子的泉。
林砚一只手拉紧车帷,另一只手仍虚掩在她唇边,少女却也安静极了,一双眼睛盯着他,似乎也在认真听着马车外的动静。
一个硬而凉的物事从苏绒手中缓缓塞回林砚袖中,正是还没攥热乎的玄铁腰牌。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细细的茧子,林砚倏地收手,喉结动了动,却只绷紧下颌,冲窗外冷声道:“是我。”
信息量几乎为零的一句话,那卫兵听了却立刻闭了嘴,竟真的走远了。
苏绒望着林砚紧绷的侧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之人绝不是寻常小官。
“原来大人…来历不一般啊?”
少女压低声音,用气音轻轻道。
林砚没作声,只轻轻剜了苏绒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可真是个高岭花,偏又这么容易害羞。
车进了朱雀门,林砚闭眼靠着车壁,月光从晃动的帘隙漏进来,苏绒注意到他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轮廓像是柄短刀。
她莫名觉得,他似乎无论何时都紧绷着,却让她油然而生一股安全感,更是不由自主放松下来,跟着闭眼假寐。
一路惊心动魄,直到现在终于进了京,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阖上了双眼。
听到少女的呼吸声变得清浅,默默数着心跳的林砚这才睁开眼,侧过头去看向窗外。
天空已然黑透了,偶尔有飞鸟掠过,在夜幕中留下长长的黑色阴影。
街巷里也已经看不到多余的灯笼,远处更是连个鬼影都瞧不见,他看着零星的灯火渐渐走远,终于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人。
夜色中,少女困倦地支着脑袋,发梢沾着草屑随马车晃动,像只打盹的咪。
她睡熟了,长而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倒没了方才的狡黠,显得特别乖巧,毛毛躁躁的脑袋在车壁上磕了不知道多少下。
林砚下意识想伸手帮她垫着,又觉得不妥,索性转开视线,直到雀目楼的招牌隐隐映入眼帘。
要到地方了。
“雀目楼的淮扬菜味道不错。”
男人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绒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瞪大了双眸。
“淮扬菜?”
林砚有点无奈地斜睨了她一眼,抬手用卷好束上细绳的卷宗敲了敲她的脑袋。
“还有一段路,你可以慢慢想有什么想吃的。”
苏绒脑子困成一团浆糊,忍不住晃了晃头,闻言又是一愣。
他这是……知道自己肚子饿了?所以特意带自己过来吃饭?
“怎么了?”
林砚把卷宗收进书囊里,见她还傻呆呆地坐着不动,忍不住又敲了一下:“发什么愣,近乡情怯?”
苏绒摇摇头:“不是,只是有点意外。”
“嗯?”
“你怎么知道我是江南人?”
“猜的。”
林砚答得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从容不迫地掠过苏绒微皱的眉,旋即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唇角。
他确实是猜的,根据她的口音猜出来的,果然猜的没错。
但这姑娘不似一般的江南女子,不仅想法多,而且还是个不知羞的。
想起她方才毫不介意的亲密举动,林砚略有些不自在地红了红脸,又咳嗽一声,率先下了马车。
跑堂的殷勤迎出来,却在看到苏绒时硬生生噎住话头,眼珠在她补丁摞补丁的麻衣和林砚洗得发白的棉袍间来回打转。
廷尉林大人,居然也能走桃花运?
小二心中腹诽,却连忙堆出亲热的笑容:“稀客啊,快里边请!”
好一个稀客!
苏绒跟着林砚穿过喧闹的大堂,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挺得笔直的脊背。
即便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通身肃杀气,活像把入鞘的剑,连落座时衣褶都理得分毫不乱。
不愧是廷尉衙门里的人。
“坐。”
两人点了菜,苏绒又单独给小咪分出一个小碟来,等菜上齐,就先把猫咪抱在怀里,喂起了饭。
林砚拿筷子夹了口菜,余光看向少女细心照顾猫咪的模样,忽然问了句:“你很喜欢猫?”
“世界破破烂烂,小猫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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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补补。”
苏绒难得正色地对上他疑惑的眼睛,她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小咪的一瞬间,眉眼却浸透了柔软。
仿佛在哄小孩,又仿佛在看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她指尖悬在小咪耳尖,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
“而且……是它先捡到我的。”
林砚的竹筷停在半空,熙熙攘攘的酒楼中,他忽然只听得到她的声音。
檐角灯笼将苏绒的影子揉成薄薄一片投在墙上,小咪翻出肚皮,粉色肉垫轻轻搭在少女的小指上。
“有一日雷雨,妈妈……们不知在何处,我一个人缩在床上数雷声,它就从窗户钻了进来,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直勾勾就往我身边凑……”
“浑身湿透还在呼噜噜地叫,硬把脑袋塞进我手心里。您说,这么傻的小东西,我若不要它……”
少女喉间泛起笑音,却忍不住搂紧了怀里的猫咪。话尾终止在欲言又止的笑里,林砚见少女吻了吻猫咪的额头,嘴角含着浅浅的笑。
“它该怎么办呢?”
“你……”
林砚的茶盏悬在半空,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想起诏狱刑架上至死都还在咒骂的囚徒,想起金銮殿上衣冠楚楚的蠹虫,却想不起上次见这般滚烫的真心是何时。
苏绒发现他喉结动了动,喉间挤出个模糊的单音,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下一秒却换了别的话题。
“吃好了,去看看铺子?”
“啊?什么铺子?”
“桥西有间空置的铺面。”
林砚瞥了眼窗外深沉的夜色,站起身来将碎银放在桌上。他掀开酒楼竹帘,夜风卷着市井喧嚣扑进来。
“你既说要开猫馆——”
他回头看向她怀里酣睡的小咪,嘴角极淡地扯了扯:“总要找个落脚的地儿吧。”
苏绒眼睛倏地亮了。
这……
这是被说服的意思吗?
苏绒心里雀跃,想起先前男人欲盖弥彰的严肃神情,再看他此刻的表情,哪还有不明白的?
进展如此顺利,少女不由得意地哼了哼,一边摸着小咪,一边跟上他的步伐。
“店面有多大?”
“离这里远么?”
“和你是什么关系?”
林砚转身看了苏绒一眼,没做声。她却丝毫不觉尴尬,反而笑眯眯地蹦哒到他旁边。
直到两人走到一间不起眼的铺面之前,不知何时来的陌生人将一串钥匙递给林砚便径直退下。
苏绒忍不住看了那人好几眼,又看了看正在开门的林砚,深感这人深藏不露。
“家仆?”
“嗯。”
“厉害。”
这样简单的事情,林砚不晓得苏绒在感慨什么,他推开桐木剥落的店门时,月光正穿过开裂的窗棂斜切进来。
褪了色的靛蓝门帘半卷着,露出仅有三丈见方的铺面,杉木柜台横贯西墙,台面留着深浅不一的凹痕。
后院不过方寸之地,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挨挨挤挤铺了半地,歪脖子老榆树弯着腰把枝桠探进支摘窗。
东南角还有个葡萄架,阴影里卧着口水井,井台石缝里冒着一丛丛的蒲公英花。
这铺面连带着住宿,地方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比之前的野庙可是强太多了。
“如果你觉得可以,就签个月契,拿来办你的什么猫馆。”
“可我一分钱都没有。”苏绒坦然相告,“你应该清楚,在城外能混口饭吃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
林砚有些头疼,他向来不擅长这种琐碎事,但少女光洁的手却径直拍在了柜台上,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若是不嫌弃,不如来占股如何?盈利四六开,我四你六,全当抵了月租。”
下一秒,林砚第一次抬眸和她认真对视。苏绒也盯着他,脸上斗志昂然,眼波明澈,满是认真。
“若是我不同意呢?你会怎么样。”
“我…”
他在等她答复,而见到少女一时语塞的样子,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钥匙轻轻放在她手里。
林砚转身走向院门,衣袂扫过葡萄架垂落的枯藤,月光从新补的瓦隙漏下一线银辉,就照在他的脸上。
“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去廷尉衙门找我,户帖明日会有人送来。”
男人的声线淡得听不出喜怒。苏绒闻言一愣,下意识叫住正要跨出院门的背影。
“明日真能下来?”
林砚在月洞门前顿了顿,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嘴角一勾,唇瓣轻启,吐出一句让苏绒震惊的话。
“能下来。”
“因为我是林砚。”
4. 有人马甲掉了,有人亲自动的手
苏绒一宿没睡着。
她觉得林砚真的可以考虑出个书什么的,书名就叫《一句话,让女老板为我彻夜难眠一整夜》。
虽然说当时那场景的确是挺帅的——男人负手立在门口,月华倾泻在他周身,飒的不成样子。
可早知道碰上的是廷尉衙门的老大,她绝对不会说出那番豪气冲天的话。
不过……
“算了,反正也不亏。”
苏绒曲起一根手指抵着下巴,歪头斜倚在门框上,嘴里喃喃地安慰自己。
好歹没赶自己出去,挣了一座店铺子,又有了林砚这层关系,她今后要赚钱岂不更容易?
尽管当时为安全所迫,但苏绒并不是毫无把握就夸大其词的人。
再说了,一个月之后的事一个月之后再说,说不定她是天降紫微星,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呢?
她这么一琢磨,心头那点郁气倏然间烟消云散,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扭头打量了一番室内,暗道也太潦草了。
不过好歹是有个床,小咪就趴在这床上,脑袋搁在自己尾巴上呼噜呼噜。
苏绒蹑手蹑脚蹭过去,俯下身,几乎要和小猫鼻尖碰鼻尖。她伸出食指,坏心眼地戳了戳小咪湿漉漉的鼻子尖。
“你这咪真聪明,还知道这是个床。”
小咪睁开眼懒洋洋瞅了她一眼,闭眼继续呼呼。苏绒笑了一声,起身去提水桶,准备干活。
反正也睡不着觉,还不如直接起来收拾店面,省的胡思乱想。
这一干就干到了破晓,水桶里的清水映着蒙蒙天光,前面铺子里的柜面被抹的锃光瓦亮,连桌椅都擦拭一新。
她这才扔掉手里最后一块抹布,揉着酸麻的肩膀,仰头打了个哈欠,眼睛困得直淌泪花。
小咪一早就出去了,叼了只麻雀回来,此刻正咔嚓咔嚓吃的欢实。
穿越这么多天,它也算练出来了。
苏绒瞧着它鼓囊囊的腮帮子,忍不住伸出魔爪揉乱它毛茸茸的脑袋顶,就听到前门被人敲响。
“谁啊?这么早。”
她趿拉着鞋,披散着一头浓密微翘的头发就跑到门口,踮起脚尖,眼珠子好奇地从门缝往外溜了一圈儿,见到个年轻小伙站在外面。
少女迟疑片刻,将门打开。
小伙一见她便露出笑来,双手托着一份规规整整盖着大印的文书递过来,说话客客气气。
“苏姑娘,林大人派我来送户籍的。”
苏绒一愣,赶忙接过文书,随口问了一句:“廷尉衙门现在还□□?”
她本以为林砚会顺手自己带过来的,没想到他竟然找了别人。
小伙面对少女星辰般闪烁的眼睛,突然间有些局促,耳朵尖也不由得红了一圈。
□□?哪能啊!
这差事可是他特意争取的,听说自家大人要给一位小娘子办户籍,整个廷尉衙门都大为震撼。
谁不想见见这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劳动自家大人亲自安排?
“我…我就是廷尉里的普通吏员,叫张不易,您叫我小张就行,林大人昨晚吩咐的,今天让我来送户籍文书,还有一身衣服。”
衣服?
苏绒接过来抖落开,是件绿色的罗裙,针脚倒是细密,料子也不错。
她看了看身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穿着的衣服有多寒酸。
直男审美果然历史悠久,但现在这身确实有点丢人。
“那谢谢啦。”
苏绒抬手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顶,面对这害羞得都快冒烟的小伙眨了眨眼。
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眼底那份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偏偏语气又真诚极了。
“进来喝杯茶?刚烧了水。”
“不用不用,您记得去里正那备案,我就先走了!”
张不易匆匆丢下一句话,脚底像踩着风火轮似的飞奔而去。
开什么玩笑,要是让林大人看到自己留在这里不肯走,还不得削了他?
“哎……”
苏绒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瞧着那几乎是飞走的身影一脸懵逼,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拿着东西进了屋。
小咪正乖巧的卧在柜台边,见她进来,甩了甩尾巴站起来,踱到了她脚旁,毛茸茸的脑袋使劲在她腿边蹭。
少女瞬间被毛茸茸萌得不得了,苏绒弯下腰,指尖轻柔地挠了挠它温热的下巴,然后把文书拿在手里看了看,一看就笑出了声。
“支系疏属,林氏砚,年廿二,官籍廷尉署?”
林砚什么时候成自己远方族兄了?
苏绒翻来覆去把这份户籍看了几遍,越看越想笑,最后还是没忍住笑。
她晓得为什么这户籍办的这么快了,廷尉林大人的家属,这户籍能慢吗?
小咪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满是不谙世事的懵懂。
苏绒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它冰凉的鼻头,这才收敛了些,换完衣服,把门用黄铜钥匙锁了,抱着猫咪出了门去找里正。
“里正住哪呢……”
苏绒一边咕哝着一边低头和小咪头顶头,一人一猫嘀嘀咕咕地走过拐角,正撞上一双孩童的眼眸。
小少年约莫八九岁,正蹲在墙根捡石子玩,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霎时锁定了苏绒怀里的小咪。
“这是小猫吗?”
小男孩一蹦三尺高,蹬蹬蹬跑过来围着小咪转了一圈,又兴奋地拽了拽苏绒的袖子。
“姐姐,它真漂亮。”
见他仰着头,眼珠乌溜溜地望向她,苏绒眼底的笑意像初融的春水般漫开来,笑着应了。
“嗯,谢谢你呀。”
趁小少年咧着嘴乐呵呵地笑,她连忙打听里正家在哪。
“里正就是我爹,我带姐姐去家。”
苏绒眉眼弯弯地点头,很自然地把一只空着的手递过去,掌心朝上,手指俏皮地勾了勾。
她一边牵着小男孩的手走,一边问起问题来。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我叫赵小七,你叫我小七就好。”
“小七啊…”
苏绒笑吟吟地应着,空着的那只手顺势就摸到小七头顶上,手法跟刚才撸猫如出一辙,带着点亲昵的调皮劲儿:“你喜欢小猫?”
“嗯嗯。”
赵小七猛点头,眉眼一下子灵动起来,眼里是满满的喜欢,路也不规矩走了,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苏绒笑容更深,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巷,一边任由赵小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尔搭两句话,直到赵小七停下来指着前面的宅院。
“到了,姐姐随我来。”
苏绒依言停下脚步,怀里的小咪也跟着探头探脑,然后就见赵小七伸出手拍了拍门。
“爹!我回来啦!”
赵家的宅邸不算大,但胜在干净,青砖灰瓦,墙角的花坛修剪的十分漂亮,院落中央还种了棵桂树。
“爹!有客人!”
赵小七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迈开腿咚咚咚的往屋里冲,一个中年汉子闻声出来。
苏绒赶快迎上去说明了来意,赵里正看了看她,又瞅了瞅她怀里的猫咪,转头便翻开一本簿册写写画画。
“姑娘是商籍,如今做什么营生?”
“预备豢养几只猫儿,办个品茗抚猫的小馆,赵叔若是有空可以去转转。”
苏绒哪里肯放过这打广告的好机会,杏眼倏然一亮,抱着小咪的手臂抬了抬,下巴也俏皮地扬了起来,语速轻快地像在分享一个大秘密。
“猫馆?”
赵里正一边听一边皱起眉来,狐疑地瞥了苏绒几眼。
“姑娘这营生可是从未听闻,猫毕竟是畜生,养多了终究麻烦。”
他语气稍缓,继续劝道:“再者,姑娘养猫可得小心,万一伤了人可就不太好了。”
赵小七站在一旁听了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难过。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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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低头瞧了一眼小咪,它安安静静伏在她臂弯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仍旧懒洋洋地眯着眼。
但猫从来不是什么畜生。
更不是什么危害百姓的恶兽。
少女微垂了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方才那份飞扬的神采被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取代。
她下意识收紧了环抱着小咪的手臂,指腹温柔地描摹着它脊背的软毛。刚要说话,身后就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林砚清朗的声音响起。
“这话没道理。”
话音未落,林砚已立在门廊下。
他今日换了件灰蓝棉布直裰,袖口微卷,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
一身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打扮,讲出的话却是一点不客气。
“朝廷哪条规矩不许养猫?朝廷连斗蛐蛐和赌马球都没禁止过。”
他一步步向两人走来,语气淡淡,像是随口一问,可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这……”
赵里正被堵了话,涨红了脸不吭声。
他当然认识林砚,尽管刚刚上任便受人诟病,可依旧是御笔亲封的当朝九卿。
苏绒偏头去看林砚侧脸,他的睫毛在晨光里镀了层金边,冷硬的轮廓被晃得模糊了一瞬。
她顾不得此刻内心的感受,也抱着小咪上前半步,笑意盈盈地打圆场:“这猫儿性子温顺,还会捕耗子呢。”
她手指轻挠小咪下巴,猫儿立刻仰头发出绵软的呼噜声。
“可要是伤人……”
里正抹了把头上的额汗,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他那些道理,硬是辩了一句。
“伤人罚主人,天经地义。”林砚挑眉扫了他一眼,“你管猫还是管人?”
赵里正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闷头在簿册上记录。
趁着这功夫,苏绒悄悄侧过头,一双澄澈的杏眼看向林砚,但手上抱着猫的姿态依旧规规矩矩,只从唇间悄悄溜出一句话。
“大人怎么来了?”
头一次被苏绒客客气气地叫做大人,林砚有点纳闷地看了她一眼。
少女换上了早先送来的裙衫,显出身段玲珑。只是那头浓密如海藻的乌发,被她草草拧巴成两个乱糟糟的小揪揪,垂在瘦削的肩窝前头。
但依旧惊艳得很,洗干净的小脸白皙粉嫩,眼睛黑溜溜的像浸了水的葡萄。
林砚的视线在她脸上定定地停驻了一秒,这才移开。
不过……头发都梳不好,看来之前也是个让人伺候的主。他抬手想替她摘掉头上的草屑,却又被少女躲开了。
不同于昨日主动撩拨时的眼波流转,此刻她微微抿着唇,小巧的下巴甚至矜持地抬起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水亮亮的,清晰地映着他,却明晃晃地隔开一层名为‘客气’的距离。
林砚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行为太过唐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他怎么下意识的就这样做了?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会跑到里正家来?”
“来登记,顺便做市场调研。”
苏绒答的坦荡,冲着一旁站着的赵小七笑了笑,赵小七见他们驳倒了自己家爹,也忍不住咧着嘴笑,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光。
待转回目光面对林砚,她眼底的亮光却又收敛了些,嘴角的弧度也换成了那种公事公办、带点讨好的客套。
“放心吧,大人昨日问的问题,小女子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低头抚了抚裙角,心想林砚肯定还是在担心自己的钱收不回来。
作为目前唯一的投资人,少女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一点信心,于是便客客气气地开口。
但是此言一出,林砚的神情却肉眼可见的更差了。
“你……”
林砚看着少女撤开的步伐,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口一滞。
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
又一声大人,她在躲着他吗?
5. 真想冷战的,可某人太有眼力见了
事情办完,林砚先一步跨出了里正家的门槛,苏绒缀在他身后两步远。
少女裙角被阳光染上橘色,像团星星之火,影影绰绰地烧在他余光里。
赵小七追到门口冲他们挥手,少年嗓音清亮。
“苏姐姐,我明天能去看小咪吗——”
“能啊,把你的小伙伴都带上,回头姐姐带你们找猫草去!”
苏绒含着笑意的声音追上来,没了方才喊大人的客气吧啦。
林砚脚步微顿,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又迅速抿成平直的线。
他侧身让过挑担的货郎,衣摆却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
垂眸就见身旁的小咪探出爪子,粉嫩嫩的肉垫踩在他胳膊上,圆脑袋歪着蹭了蹭,喉咙里滚出一串讨好的呼噜。
原来是苏绒不知觉中越走越快,脚步轻快地几乎要与他并肩而行。
“没良心的小东西。”
苏绒嘟囔着要把猫捞回来,面前的男人却忽然驻足转身,少女没收住步子,鼻尖差点撞在他胸膛上。
“谁才是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俯首,声音几乎贴着苏绒头顶响起。少女像被惊着的小鹿,猛地往后弹开一小步,讪笑着,两人之间又拉开半块石板的距离。
苏绒低头瞅了眼身上簇新的罗裙,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心底咕嘟冒出一丝烦闷。
都穿他送的衣服了,面子够大了吧?
占她便宜成了族兄,还说她没良心……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恼意也拱了上来,少女脚下故意拖拖拉拉慢了半拍,眼神也倔强地就是不往林砚身上落,很快被街角糖画摊子勾了去。
那摊子上摆满了各种样式的小糖人,卖糖人的老汉正拿个兔子形状的糖画细心雕琢。
熬糖的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琥珀色的大泡,焦糖的甜香混着油润的麦芽气,丝丝缕缕钻进苏绒的鼻子。
她顾不得林砚在前面的步伐,径直停在了摊子边,仔细瞧了起来。
“老伯,请问这糖人儿……”
本想问问这糖人的制作成本和销量,可话还没说完,那老汉就乐呵呵地捏着细竹签,径直将那只亮晶晶的小兔子塞到了她手里。
“姑娘,三文钱。”
啊这……
苏绒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抬头对上老人笑眯眯的眼神,一阵语塞。
不出意外的话,她是被强买强卖了吧?
小咪从她怀中探出头,把脖子伸得老长,好奇地嗅着那糖的香甜,尾巴甩来甩去,喵喵地叫个不停。
“小馋猫,咱们可吃不起这个。”
尽管糖浆熬出的焦香惹得她也食指大动,但三文钱实在是超出了目前钱包的承受范围,少女也只得抱着猫咪往一边站了站。
若是穿越前——这摊子她都能买下来!
“老伯,我们不买。”
她刚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身后就突然罩下一道阴影来。紧接着身侧就多了只手,递了一小块碎银子过去。
“这糖人我买了,算作我请你的。”
见苏绒固执地不肯回头看他,男人背着光,声音沉沉地传入耳朵,听不出什么喜怒。
被他的目光盯得如芒在背,苏绒忍不住撇了撇嘴,报复般噤了声,静静地瞅着那老人跟过年了一样收了银子,笑逐颜开地把糖兔子塞到她手里。
林砚还不忘揉了揉小咪的脑袋,小咪得意地仰着头,使劲往他手上蹭,就跟自己立了什么大功一样。
真是的……她再没有常识也知道,那一块碎银子能买十个八个了吧?
“还不跟上来。”
林砚看着发呆的少女有点无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成功惹得苏绒回神,有点无语地笑了笑,伸手朝前一引,语气又切换成那种刻意拉开距离的客气。
“大人先走,我跟着就好。”
大人,又是大人。
“非要叫大人?”
苏绒低头踢开脚边石子,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不然呢?叫族兄?”
最后两个字被她舌尖卷着,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绵里藏针。林砚心口猛地一刺。他想起刚才她躲开自己的手,这才明白这别扭从何而来。
男人不吭声了,只闷头向前走,少女便也收了那点外露的情绪,唇线抿紧,一言不发地缀在他身后两步。
一个笨口拙舌,一个望着一路上的街景不说话,少女手里虽然举着那兔子,却是一口不吃,一张俏脸绷的紧紧的,眉宇间锁着一丝化不开的烦郁。
直到一个卖花娘挎着竹篮从他们中间穿过,清甜的丁香花香飘散开来,林砚才突然开口:“那户籍是权宜之计。”
他声音低下去,侧脸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紧绷,甚至还带着点罕见的窘迫。
“若写家中奴仆什么的,恐怕更惹你生气。”
苏绒听了这话一怔,余光瞥见男人略显窘迫的侧脸,眉梢微微一皱,口中却是一叹。
是她疏忽了。
她早就该想到,这可是封建社会,户籍这样要紧的东西确实不能就写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蓦地停住,利落地转身,不由分说将那个还沾着甜香的兔子竹签往林砚手里一塞——
“林砚。”
这声林砚唤得又短又快,像春燕掠过水面,林砚一愣,下意识接过她递过来的糖人。
苏绒仰起小脸,午后的日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瞬间点燃了两簇灼亮的火苗,直直锁住林砚的眼睛,眼神执拗又明锐。
“在外头你是廷尉大人,户籍上你是我族兄。私下里,我、就、叫、林、砚!”
“好。”
远处酒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蒸糕摊飘来的甜糯气息混着隐隐约约的炭气,在街市织成一张烟火网。
卖饽饽的吆喝声穿过街头巷尾,林砚抬手拂开落在她鬓角的蒲公英,这次苏绒没躲开。
小咪的尾巴一摇一晃的,少女没好气地捏了捏尾巴尖。小家伙不乐意了,嘴一咧,冲她“喵呜”叫了一声。
林砚看着她和猫咪较劲,眼底那点残余的薄冰彻底化开,噙着一丝不自知的温缓笑意,终于切入了正题。
“瓦匠一时不好找,回去我给你补屋顶。”
见苏绒像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扭过头来瞪圆了双眼,林砚又认真地添了句。
“不要钱,算房东的。”
苏绒张了张嘴,视线像扫描仪一样从林砚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寸寸移到他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臂,再落到他那张顶着“当朝九卿”光环的俊脸上。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如此调整了半天,她终于憋出句话:“你真会?”
林砚正弯腰掸去袍角不知何时沾上的苍耳,闻言直起身时,脸上像想起了什么往事一样露出淡淡的笑。
“我是农家子,七岁就跟着家里下地了。”
这话一出,苏绒的眉毛挑了挑。
她原以为林砚是个富裕人家的子弟,毕竟能做廷尉的人,家中必定也是煊赫人家。
可如今看来……有故事啊?
林砚见她面带疑惑,用脚想也知道她大概不信,便也不瞒着。
“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是丞相大人…当时还是大将军,举荐了我,才进了廷尉衙门。”
苏绒像只小松鼠一样踩着他的影子,听林砚细细诉说过往。
“大将军能看上农家子?”
“我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是为何看上我的。”
林砚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自得或怨怼,平铺直叙得如同史书中的一行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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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人啊,总有千万种际遇,但若想往上爬,于我辈而言,就只有举荐一条路。”
此言一出,原本八卦的女声顿时停了,任由林砚的声音消散在阳光里。
苏绒的思绪也跟着飘远了,人望着青石板上跳动的光影直发怔。她想起林砚刚才捏在手里的那块碎银子,还想起长陵市的大家。
热呼呼的风裹着烟火气扑到脸上,少女一双明眸掠过这市井百态——街边补鞋的跛脚匠、瓦肆里的卖酒娘……
远远的,还有不知谁家的炊烟低低压在巷口,灰蒙蒙的像团化不开的愁绪。
景色依旧,她的目光却不一样了。
林砚说的没错,城里的世界确实……等级分明。
眼前这些贩夫走卒没了长陵众人脸上的笑容,一个个麻木地活着。或者佝偻着背,或者抱着孩子,有的人呆滞地靠在墙边,连吆喝都懒得吆喝。
可这些……值得一份尊重。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却执拗地粘在那些佝偻的背影上,仿佛要盯出个答案来。
“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手里的钱和怀里的孩子,那些达官显贵和子钱商人,都巴不得小民破产。”
“破了产,人就成了他们的佃农奴仆,地就成了他们的财产。”
少女倏然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她死死抿着唇,脸颊两侧的线条都紧了一瞬,整个人陷入一种带着沉重怒气的思索中。
林砚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深处却悄然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欣慰的笑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敏锐如他,又岂能猜不出她心里所思所想?
“回神。”
“林砚。”苏绒忽然喊了他名字。
“嗯?”
苏绒裙角沾了灰,却顾不得用手掸,她微微仰起小脸,午后的阳光落进她眼里,映出一种近乎慵懒却锋利的光芒。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拖长的、近乎撒娇般的调子,里面裹着的却是满满的不驯。
“怎么办?我一点都看不惯这些。”
林砚怔住,随即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瞬间变得极深,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在这一刻将她彻底镌刻入心。
片刻后,他极快地点了下头,然后抬起手,不是落在发顶,而是用温热干燥的指腹,极其克制地拂过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看不惯,就好好把你的猫馆开起来。”
此时的太阳正悬在柳梢头,青石板蒸腾着午后的燥热。转过街角,熟悉的屋檐便赫然在望。
林砚的皂靴在地上轻轻一磕,人如燕子般掠上屋檐,日头正悬在他背后,碎金似的光斑斑驳驳洒在他肩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绒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眼,抬起手挡在额前,仰望着那个蹲踞在高处、与一身精致直裰格格不入的男人。
几瓣洁白新绽的槐花被他的衣摆扫落,旋转着,轻飘飘地拂过她的发梢肩头。
刚准备提步过去拿钥匙开门,巷口就忽然传来一阵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
苏绒抬头看去,正对上赵小七稚嫩却满是担忧的脸。小少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怀里的白猫肚子圆滚滚,鼻头却泛着灰,四肢还在不停抽搐。
少年膝盖上的补丁蹭开了线,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
“苏姐姐!雪姑让主人家赶出来了!在巷口吃了不知道什么,突然就抽……”
白猫雪姑的蓝眼睛安安静静地半阖着,口角泛着白沫,爪尖勾破了小七的衣袖。
还不等林砚从屋檐上下来,苏绒就已经快手快脚地接过猫,她掰开猫嘴轻嗅,眉心骤紧,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苦杏仁味,桃仁中毒。”
6. 好劲爆的八卦,有人满脸通红
“快去开门打水!”
赵小七吓傻了,接过苏绒手里的钥匙就跑去开猫馆的门,苏绒也顾不得委顿在地的裙角脏兮兮,径直蹲下身去探查。
她学过一点兽中医,因此只看了看雪姑的眼睑和舌苔,心里就有了数,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
“林砚,帮我按住她。”
阳光落到少女鼻尖,将她额前的黑发镀上一层金光,早从屋顶上下来的林砚单膝触地,伸手揽住小猫。
他一双眼牢牢锁在苏绒脸上,苏绒却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化,手指搭在雪姑胸口,轻声数着它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
雪姑虚弱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睑,似乎意识到眼前的人儿是在救她,喉咙里溢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哀鸣,身子却奇迹般地乖顺下来,任人施为。
小咪焦急地围着苏绒的脚踝打转,“喵呜喵呜”地呼唤着同伴。
“姐姐,水来了!”
赵小七拎着半桶冰凉的井水,小脸跑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回来。少女也顾不得散乱的发丝,径直掰开小猫的嘴将生井水灌进去。
“对不住啊雪姑,得让你吐出来……”
她也不管猫听不听得懂,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一边坚决地往它嘴里灌。
“雪姑乖,知道你难受,吐出来就好了啊!”
不知道第几碗井水灌下去,雪姑忽然吭哧一声,小猫弓起身子,秽物溅在苏绒的罗裙上。
少女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抬手就用沾湿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看着猫尾巴终于虚弱地摆了摆。
“眼睛有神了。”
林砚松开手,摸了摸雪姑发蔫的耳朵,直起腰来。他单膝跪地时挽起的袍角落下,遮住脚踝上一层浅淡的晒痕。
苏绒也站起来,一边草草地抖了抖裙子上的污秽,一边伸出手指,带着十足的亲昵和后怕,轻轻戳了戳雪姑毛茸茸、仍有些瘫软的脑袋顶。
“你可算是给自己和崽子挣了一条命回来。”
她直到这时候,才得以抱着雪姑走进猫馆里,好好打量眼前这只雪白的猫咪。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长毛狮子猫,蓝澄澄的眼睛大而亮,尾巴软嘟嘟,阳光还透过旧窗纸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唯一的败笔是她手上轻轻抚过时,带下的一大把枯涩的掉毛。
已经做了妈妈的雪姑对少女的触碰并不排斥,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又低头闻了闻她的衣服。
还是一只受了不少罪但亲人的仙女咪呢,苏绒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她给雪姑擦干净嘴角,终于轻声将来龙去脉问明白。
“小七,雪姑原是家养的?”
“是月月的猫。”
小少年正蹲着身子,笨拙地给雪姑顺毛,闻言一骨碌爬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他不用苏绒追问,便一股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我本想去告诉月月苏姐姐的事情,没想到到了她家门口就看见她娘抄着笤帚赶它呢!”
苏绒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沉吟片刻,扭头望向林砚,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赞同。
既如此,雪姑绝不能再留在那家。
林砚低头摸了摸赵小七的头,声音像井水浇在青石板上一样清冽干脆:“还知道什么,都讲出来。”
赵小七有点发怵地看着面前的林哥哥,他虽然知道林砚是苏姐姐的朋友,但总觉得面前的人有种天生压迫人的气势。
见少年手指头绞着衣角,直往自己身后缩,苏绒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林砚,后者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收敛了气势。
“雪姑是明月抱回去的,她妈妈本来就不太同意……”小七偷偷觑了林砚一眼,继续说道:“结果雪姑肚子大了,阮大娘八成就更不想养了……”
苏绒刚想说话,林砚却先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开口:“阮家?可是乙巷的阮家?”
小七愣愣地点头,林砚眯了眯眼睛,却是先叹了口气。
“若是她家的话倒是正常……”他先向苏绒解释道:“周大娘……是个寡妇,日子过得艰难。她丈夫是京军百户,前年圣上登基那年征朝鲜,死在外面了。”
林砚抬起头看了眼苏绒,见少女垂着眸一副深思模样,不由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小七。
“月月,就是她家小女儿吧?”
“对。”赵小七连忙拽了拽苏绒的衣袖,见她的目光移过来,才接着说:“阮家大姐姐如今正在一家什么戚里的大户人家做绣娘。”
戚里?
这又是什么地方?
还好苏绒身边可有个很乐意为她解答的万事通,林砚立刻会意地接口。
“戚里就是给外戚准备的居民区,妃嫔的家族都会被安置在这里居住。”
林砚见少女的表情微妙起来,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又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以后挺进关陇贵族圈的营销策略,笨蛋!
苏绒撇了撇嘴没理他,继续专注地发问:“那阮大娘是做什么的?”
“她……”
林砚的神色忽然变得窘迫万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目光不安地四处游走,却又下意识躲开少女的眼睛。
苏绒只瞧见他耳尖又红了,像火烧似的,她故意歪着头凑近他躲闪的视线,男人半晌才开口,却被小少年抢了先。
“阮大娘是给人说媒保亲的呀。”
赵小七煞有其事地补充,随后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林砚卖了个干净。
“阮大娘上个月还拉着廷尉大人看画像,说什么王家小娘腰肢最细,李家小娘……”
“小七!”
赵小七被他唬了一跳,但瞥见苏绒挤眉弄眼的神色,手上又悄悄学了媒婆甩帕子的姿态。
一张小圆脸绷得紧紧的,偏又装得一本正经,活像个小大人似的。
“没想到呀,我们林大人这么抢手呢?”
孩子表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苏绒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鬓角碎发扫过他抬起的手臂,林砚黑着脸瞪她一眼,抬手轻轻拍在小少年屁股上。
“小七!”
苏绒笑够了,也顺势转移话题,指尖戳了戳林砚绷紧的小臂,她弯腰抱起雪姑,对着一边哎呦直叫的赵小七轻声吩咐。
“小七啊,雪姑先养在我这里,你且去给月月报个信吧?”
“好。”
小少年乖巧地站起身来,临走时还不忘嘻嘻一笑,凑近林砚故意大声问道:“林哥哥,你到底中意谁家小姐啊!”
林砚:……
这熊孩子!
他作势欲踢,赵小七却咯咯笑着跑远了。
苏绒听到那句问话,也不禁侧头瞥了一眼林砚——男人表情虽有些尴尬,却又莫名其妙带着几分认真,喉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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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地动了动,仿佛真的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也很好奇,这个能亲手把未婚妻送进诏狱的男人,到底会为什么样子的人生出成家的念头?
莫不会真是有意中人吧……她嘀咕着想起当初的乌龙,指尖无意识绕着雪姑打结的毛,心底那点被刚压下去的笑意又蠢蠢欲动地冒了上来。
“林砚。”
“嗯?”
“你该不会真把小七的话放心上了吧?”
林砚猝不及防对上她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少女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倒影,那眼尾弯起的漂亮弧度,以及唇边勾起的、毫无防备的甜笑……恍惚间让他心里生出一丝没来由的别扭和不爽。
她对谁都这么笑么?
她笑的……未免也太多了!
林砚被自己心底这莫名其妙翻滚起来,还带着点酸溜溜的念头惊住,瞬间冒出一层薄汗来。
男人掌心在袍侧悄悄蹭了蹭,不自在地撇过头,声音却依旧硬邦邦的。
“当然没有,大业未成,何以家为?”
可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少女忽然凑近过来,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声音调笑中竟带了一丝引诱的魔力。
“你呀!”她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那双弯弯的眼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又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那廷尉大人可要多多努力啦!早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林砚脑子嗡了一下,刚要下意识反驳什么,就见赵小七去而复返。
小少年风似的卷回来,惹得门框“吱呀”一声,他发梢还沾着穿巷时蹭的柳絮,但眼里盯着的全是自己满兜的铜子,甫一跑到苏绒面前就兴冲冲地倒在柜台上。
“差点忘了正事——我把姐姐的猫馆讲给了小伙伴们听,约好了日后一起来姐姐这里找猫儿玩呢!”
这话说完,他又极其珍重地从最贴身的小褂里层,掏出一小块用碎布头裹了好几层的、小小的碎银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苏绒手心里:
“苏姐姐,这里的银子和铜钱都是月月的谢礼,她说日后雪姑就养在姐姐的馆里吧,她会找机会来看她的。”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交代完,把手里的碎银子塞到苏绒手里,煞有其事地行了个礼,扭头撒腿跑了。
苏绒下意识追着他的身影看去,只见远处斑驳的墙头闪过一片鹅黄色的衣角,她的视线刚扫过去,那抹亮色便慌慌张张隐在爬山虎后。
那想必就是阮家小明月吧?
见那小姑娘始终不肯现身,苏绒也只得
默默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柜台上。
那零零散散、新旧混杂、甚至还带着孩子体温的一堆铜板,和手心这一小块不知攒了多久、层层包裹的碎银子……
这样有零有整的一堆钱,怕是那丫头自己攒出的所有积蓄吧?
这……就开张了?
从孩子身上扒出人家攒了不知道多久的零花钱,苏绒抚了抚心口,觉得自己良心有点疼。
雪姑在她脚边低鸣一声,苏绒将铜板拢进柜台抽屉,俯身摸摸它的脑袋。
“宝宝啊,”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又郑重得像誓言,轻轻点在雪姑湿润的鼻尖上:“你有个……超级好的妈妈。”
“就算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也一定好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
7. 终于在第七章营业了
晨光爬上窗棂时,小咪正用尾巴尖儿扫苏绒的鼻头。
少女蜷在床上哼哼两声,小脸皱成一团,转身把脸埋进草编的枕头里,后腰却被猫咪踩起奶来。
“小祖宗……”
苏绒闭着眼睛把小咪圈进怀里,却被一只猫爪子不依不饶地堵住了鼻孔。她只得睁开眼,乌溜溜的眸子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跟眼前这双黑豆似的眼睛对上。
僵持三秒,败下阵来。
“行吧,你是祖宗你说的算!”
少女抱着毛孩子翻身下了床,摸到昨天晾在床前的绿罗裙,满意地发现它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便顺手披在身上。
另一边,小咪已经急着去扒紧闭着的门,见苏绒收拾停当,更是急的喵喵叫起来。
“祖宗,就这么想出去玩?”
见小三花不服气地仰着小脑袋,尾巴在她手臂上挠痒痒,苏绒一边笑着直躲,一边一把把门推开——
屋外的庭院依旧是春日的好颜色,大槐树枝叶繁茂,树冠把微寒的春风挡在外头,让人浑身都是一股懒洋洋的舒坦劲。
苏绒就站在门槛外面先浅伸了一个懒腰,一眼就看到了昨日被林砚修好的屋檐。
修的不错,她心里赞了句。
虽然小咪和雪姑的初见还算和睦,但以防万一,苏绒还是把雪姑先安置在柜台里面,此刻一听□□传来少女的脚步声,她连忙拖着显了怀的肚子迎出来。
但苏绒也听到一阵极轻的草木窸窣声,随后是墙头瓦片一声轻响,她抬头时只瞥见半截狸花尾巴。
这是……有新伙伴了?
少女趿着鞋推开前门,雪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索性一把抱起它,伸手捏了捏孕妈的小肚子。
猫的孕期约摸两个月,20天开始显怀,也就是说雪姑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就要生产了。
苏绒看着它近乎枯瘦如柴的身体,心里觉得得给它补补才行。
雪姑的体型其实很漂亮,每每走路间翩跹优雅,哪怕就是如今肚皮几乎要蹭到地面,还是高高地翘着尾巴尖。
它又是只在猫界地位最低的白猫,也难怪会莫名其妙当上妈妈。
看来不仅要补,生完了还得给绝育才是。
苏绒心里盘算着,手下动作却干净利索,手上就从柜台里抓了把铜钱,预备去早市上买点鱼虾给猫猫们补点微量元素。
她阖了门一路往外走,天空灰蒙蒙的,街上没什么人,唯有炊烟在鱼肚白的天际描出蜿蜒的线。
“得买条鲫鱼,再找地方讨些羊奶。”
苏绒一边小声念叨,一边数着手里的钱,直到拐过最后一个弯,走到集市上。
天光渐亮,各色铺面的幌子都支了起来,纷纷飘起细细的炊烟,几个脚夫就蹲在街边喝粥。
她一眼就望到一边的鱼摊,伙计正把木盆往地上搁,正新鲜的鱼在盆里扑腾。
上手挑了两条小鲫鱼,见伙计不住地打量她,苏绒笑着解释了句:“给猫吃的,用不着那么大。”
“您这猫养得比人都金贵。”
鱼贩子嘴上调笑,手上的活却利索极了,苏绒笑笑没说话,数出十枚铜板递过去,顺口问道:“这附近可有卖羊奶的?”
“羊奶?”
伙计递过鱼来的手顿了顿,有点纳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又是鲫鱼又是羊奶的,这养的怕不是御猫吧?
“要不您去羊肉张那儿碰碰运气?他们才宰了头羊。”
苏绒道了声谢便径直离开,羊肉张的摊子支在街尾,老远就闻见浓重的膻味,走过去正撞见个汉子在案板上剁羊骨。
张大壮抬头时,络腮胡上还沾着油星,见是个清秀灵动的小娘子,蒲扇似的手在身上蹭了蹭:“要多少?”
“这位大哥,听说您今早宰了羊,可有羊奶?”
苏绒踮脚往棚子里张望,果然在角落看见个粗陶瓮,奶皮子还泛着温热气。她鼻尖动了动,眼睛霎时亮起来——这可比现代那些巴氏奶强多了。
“羊奶?”张大壮回身看了一样,这才像想起什么一样喏了一声:“是有,小娘子要这腥臊物作甚?”
“家里猫儿要当娘了,给补身子。”
苏绒说着把竹篓往案板边沿一搁,两条鲫鱼在里头扑棱。肉贩子瞅了眼鱼篓又瞅她,也是自来熟地出声感叹:“恁金贵的猫崽子!”
苏绒也不恼,指尖轻轻叩着案板边沿,静静等着张大壮把奶瓮搬上来。
“一句话,八文钱与我如何?”
“这可有两斗!”
“您这奶还得筛呢。”苏绒有理有据地开始讨价还价,别打量她看不见,那里头明明还有草屑和羊毛呢。
“这样,我每日来收一瓮,保您不会白白浪费。我就住在桥西新开的猫馆,您听说过吧?往后客人问起羊奶来历,我自也能给您宣传宣传。”
张大壮眯起眼打量她,络腮胡也遮不住他咧开的嘴角,突然笑出声来。
“恁就是俺家娃嘴里那个猫娘娘?早说啊!”
他大手一挥拍在瓮口,络腮胡里漏出浑厚的笑:“拿走去拿走去!小娘子这张嘴啊,利得很!”
苏绒笑着接过陶瓮,大包小包地往家走,远远就瞧见自家墙根底下挨挨挤挤七八个小脑袋。
最前头那个蓝布衫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可不正是赵小七?
“苏姐姐!”小七眼尖,噌地窜出来挥胳膊:“我们来捧场了!”
苏绒腾不出手,只得对着赵小七努努嘴,让他从自己腰间摘下钥匙打开门。
先出来的竟是雪姑,孕肚圆滚滚,孩子们齐刷刷“哇”了一声。最胆大的小子伸手要摸,就被随后赶到的小咪一爪子拍在手背上。
“咪咪摸我了!”
他倒也不恼,又惊又喜地举着那只被小咪碰过的手,像个大将军一样享受着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
“要这样。”
苏绒把手里的东西卸到柜台上,抓起小孩子的手腕示意:“手指头先给咪咪闻闻,它闻过了才能摸耳朵尖。”
小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赵小七却已经一马当先地带着几个孩子蹲到了槐树下面。
他捏着鼻子学了声猫叫,后头的男娃立刻跟上。七八个孩子就这样你推我挤地蹲在槐树跟前,此起彼伏喵成一片。
雪姑温顺,小咪却被吵得飞机耳,最后蹿上老槐树,身子钻进了树洞。
“猫娘娘!”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急得跺脚:“它是不是讨厌我们呀?”
猫娘娘?
苏绒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觉得这个绰号实在是很合适,她抚了抚大槐树的树干,声音放得温软。
“小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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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脸皮薄,等你们常来,它就拿你们当自己人啦。”
孩子们闻言憧憬地看了看槐树上露出的一截猫猫尾巴,又将目光移到雪姑身上,苏绒连忙提醒道:“雪姑现在身子还虚弱,不好陪大家玩太激烈的游戏。”
“雪姑是有宝宝了。”赵小七摇头晃脑地跟大伙儿解释:“做母亲是很辛苦的,诗曾经曰过,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小孩子们听不太懂这些词,只是本能地觉得这话很厉害,一个个似懂非懂地点头,眼巴巴看着雪姑,却真的没有一个上手去抓。
苏绒长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些孩子值得一点奖励,她弯腰抱起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向众人发问。
“小猫们喝羊奶的时间到了,要不要跟猫娘娘去打羊奶?”
“要要要!”
“听着很有趣诶!”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见小家伙们一个个都兴奋起来,苏绒便抱着瓮走在前面,领着孩子们进了东厨。
掀开麻布帘子,墙角堆着干茅草,旁边还歪着个豁口的陶缸。案板是块磨平的石板,苏绒就把奶瓮放在这石板上,再把盖子揭开。
羊奶的腥膻之气一下子冲满整个东厨,雪姑却探头探脑,嗅着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一双蓝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瓮口。
苏绒攥了把茅草塞进灶膛,等点着了火,就从袖管里抽出根竹签儿来,在灶里捅了戳。
火苗跳跃,羊奶很快就热了,苏绒用竹签沾了一点递送到雪姑嘴边,小猫完全无法抗拒地舔了个精光。
苏绒索性倒了一碗放在它面前,雪姑便低头舔舐起来。一帮小崽子美滋滋地看着它喝,叽叽喳喳地说起各种各样的闲话。
“羊奶有这么好喝吗……”
“不知道……只喝过粥……”
孩子们的世界单纯的很,一碗奶就值得叽叽喳喳聊得欢畅,一碗熬煮的浓稠香甜的羊奶却在这个时候被苏绒热腾腾地端到他们面前——
“好不好喝,尝尝不就知道了?”
少女笑盈盈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杏仁的甜香混着羊奶的热气涨满整个屋子。
她从早市子买的杏仁,合着羊奶煮果然可以去膻味,正适合给孩子喝。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苏绒眼波温柔地笑着,把羊奶舀进小陶碗里,碗里还浮着碎杏仁片,奶皮颤巍巍地晃动着。
“好香……比娘煮的粥香……”
小崽子们纷纷香喷喷地开动,穿短褐的小男孩喝的太急,奶渍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惹得羊角辫丫头咯咯直笑。
苏绒也跟着笑出来,冷不丁却有只小手攥着两个铜板往她手里塞。刚才帮着抬奶瓮的小壮汉睁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猫娘娘,这两个铜板是俺爹留给俺的,说是买糖豆吃,可俺喝了奶,您收着吧!”
这句话像触动了什么机关,其余小孩也纷纷举起了手里的铜板。
最先放在桌上的是梳羊角辫的小姑娘,麻线穿起的三枚钱搁在桌子上最干净的地方,后面的孩子有样学样。
柜台上渐渐堆起零散的铜钱,苏绒笑着把钱都拢到自己怀里,冲着吃饱喝足的孩子们眨眨眼睛。
“那姐姐就替小猫多谢你们啦?”
8. 你有健康证嘛 你有食品安全证嘛
“明日再来寻猫猫顽!”
黄昏了,日头将沉未沉,孩子们终于心满意足地纷纷告辞,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苏绒扶着门框,看着他们勾肩搭背的影子在夕阳里拉的长长的,看着卖花女将最后几枝木香菊拢进竹篮,转身接住窜到跟前的妹妹。
小姑娘的羊角辫上还粘着花瓣,咯咯笑着往姐姐裙摆上蹭。一边的茶摊正在收幌子,粗布在挑高的竹竿上摇摇晃晃,惊起三五点飞絮,恰似星子坠落人间。
真是美好的市井烟火。
小咪的尾巴扫过少女的脚踝,她弯腰挠了挠猫下巴,小猫顺势一倒,正倒在赵小七崭新崭新的布鞋上。
真会碰瓷!苏绒弯腰把不依不饶的猫猫扶起来,余光却瞥见小少年闷闷不乐的脸。
她略一思忖,心中便明了了缘由。
“小七,今儿怎么不见明月来?”
赵小七耷拉着脑袋不肯说话,苏绒又问了遍,他才闷闷地回答道:“说是病了。”
见小少年从头到脚都写着无奈,苏绒促狭地给他头上弹了个爆栗,然后有些好奇地追问起来。
原来从昨天雪姑被赶出家门之后,阮明月一直没有露面,阮家也是闭门谢客。
小七去通风报信见的那一面还是翻了后墙才偷偷进去的,阮明月躲在屋里哭的稀里哗啦,他安慰了半天才安静下来。
“……阮大娘很疼月月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凶。”
小少年垂下头,有些丧气地揪了揪手指,小声说:“月月身子不好,阮大娘还总希望她多出来玩呢……”
听他这语气,苏绒不禁脑补起小明月的模样——那应是个安静漂亮的女儿家,每日静倚在窗边,乖巧懂事,是个谁都喜欢的好孩子。
她想起那抹一闪而过的鹅黄衣角,心中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眼中多了点真切的担忧。
这次的事小孩子看不明白,苏绒作为一个成年人却心底了然,哪里是什么身子上的病,这分明就是少女心病。
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有些父母的爱包裹在严厉和苛责的皮囊下,把血脉相连的两代人隔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月月的身子一直不好么?”
“她小时候有一次发烧发得很严重,后来好了也一直咳嗽,阮大娘总带她去抓药,可月月不爱吃药,每次都是忍一忍就算了……”
赵小七愁眉苦脸地蹲下身,捏着小咪的爪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可下一秒,小少年就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跳起来拍了自己脑门一计,懊恼地盯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苏姐姐!我忘了告诉你,我明日也不能来啦…”
“嗯?”
赵小七一脸歉疚,低着头用蚊蝇一般的声音嘟嘟囔囔。
“我爹给我请了识字师父啦……日后就得跟着师父在家里念书……今日能来,也是因为娘说了情,再加上我诗经背的好……”
他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低落,到后来居然有些哽咽。苏绒笑着伸手揉乱了小少年的头发,语气坚定地冲他点点头。
“这是好事呢,小七好样的!既然能背好第一次,苏姐姐相信你能背好第二次!”
赵小七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鼻尖还泛着红,他呆呆地望着苏绒,半晌才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好好学习,以后多来猫馆帮忙。”
看着小家伙难得一见的坚决表情,苏绒倒是忽然冒出了另外一个主意。
她低头瞄了眼地上爬的七扭八拐的字,冲赵小七招招手,等他凑近来,弯起眉眼笑眯眯地问他:“小七会不会写字?能不能帮姐姐写个帖子?”
放在现代她自然是文化人,可入了这大晋王朝,她看着那些跟甲骨文还是近亲的小篆,除了抓瞎也没别的办法。
但若是能弄出一版广告来,让她照猫画虎地誊写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小七闻言先是愣了愣,但迟疑片刻,小脸又垮了下去,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苏姐姐,我会的字不多…”
他低着头有些沮丧,但眸子又紧跟着亮起来,兴致勃勃地话风一转。
“但我师父一定成!姐姐不如现在跟着我去家…”
“哪有这样求人办事的?”
苏绒忍俊不禁地打断了小少年冒失的话,她弯腰把小咪抱在怀里,用眼神示意他听自己说完
“小七,你先回去问问你师父,看看他愿不愿意帮忙,他如果同意,姐姐再给他银子让他来帮姐姐写。”
小七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大人之间的相处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但最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那姐姐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跑走。
苏绒抱着猫,望着小家伙的背影蹦蹦跳跳地拐进街边巷陌,她刚准备收回目光,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阵酸掉牙的车轮声。
一个相当眼熟的老大爷拉着自己的摊子,满脸褶子笑嘻嘻的样子,像极了慈祥的邻家大爷。
但是……苏绒一双杏眸危险地眯了眯,这不正是昨天搞强买强卖的糖人老头嘛?
她眉尖儿一跳,抱着猫儿径直迎了上去,站在巷子口挡住了小老儿的去路。
“老大爷,昨日给您的那钱银子该找零了吧?”
陆老头一愣,似乎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拦路要钱,不过他毕竟做惯了这等黑心买卖,一张笑脸立刻堆了起来。
“姑娘,老汉我做的是小本买…”
“您自己报的三文钱,”
陆老汉攥紧腰间搭裢,嘴巴里噼里啪啦吐出一串话,还想装傻充楞,却见小姑娘笑吟吟地打断了他。
苏绒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她一脸和气,眸中却一丝温情也无,只余下赤裸裸的戏谑。
“银子少说二两重,合多少文您自己算不清楚?”
陆老汉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干笑着挠了挠头皮,一双狡猾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正想着该如何蒙混过关,就听到苏绒继续开口。
“别扯有的没的啦,您熬糖的锅刷干净了吗?有健康证吗?有食品安全证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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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么证?”
陆老汉被一连串的新鲜名词砸的猝不及防,瞪大眼睛盯着少女,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巷子对面卖炊饼的贩子停下翻饼的手,三五脚夫也凑过来看热闹,苏绒乘胜追击,一只手按在推车的车把上,眯着眼睛冷冷一哼。
“什么都没有,吃出问题来怎么负责?”
“小娘子莫要唬人...”
“唬人?要不要各位街坊评评理!”
苏绒指尖敲了敲糖罐,余光里见老汉心虚的神情,心中就多了两分了然。
这老家伙果然是个偷工减料的,也难怪那日的摊子没人敢靠近,只有自己傻乎乎撞了上去。
“是不是唬人您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只想要回银子。”
见少女神色陡然冷硬,老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从腰间摸出那碎银,塞到苏绒手里,然后就忙不迭地要赶车走。
苏绒却伸脚踩在车辕上不让他动弹,顺势把银锭往怀里揣了揣,掏了三文钱给他,这时她脸上才重新挂起一丝真诚的笑。
“我也不占您便宜,给您出个好点子怎么样?您每日摆摊无人管顾,讹人还容易被捉,不如就把摊子支在我门前。”
陆老汉听得一愣,抬眼仔细瞧她,一边琢磨少女话里的意思,一边半信半疑地试探。
“姑娘也是生意人?”
“她何止是生意人!”卖炊饼的大叔插了一句,“这小丫头开了一家猫馆,今日起码半个里的孩子来捧场了!”
“这……”
陆老汉一愣,看向苏绒的目光也带了犹豫,少女却依然笑着,眼睛晶亮,神态坦荡。
“您要是舍不得原本那个位子,或者出个地道的价格,我找您订一批糖猫咪卖给我的小客人,咱们一来二去,您还省了不少事呢!”
这话可一下戳中了老汉最真实的想法。他能占上里正家的门口,还是托了自己年纪大的缘故,平常哪有什么人来他这里买糖人?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大把年纪还冒险去讹人,可谁成想骗的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是个懂行的!
苏绒微笑着看着他,仿佛笃定他会答应似的,陆老汉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咬牙应了下来。
“好罢,那…两文钱一只?”
苏绒笑着颔首,脚终于从人家车辕上挪了下来,目光在他车上溜了一圈儿,意有所指道:
“当然可以,但您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糖。”
陆老汉怔忪一下,上了岁数的老脸到底还是一红,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糖罐抱起来,放进车厢里锁好,又冲着苏绒拱了拱手。
“小老儿自是知道。”
“既如此,我先替小客人们感谢老大爷,等到明天一大早,您再上门来。”
“哎哎!”
陆老汉应了,又慢悠悠地推着糖车走了,苏绒收回视线,低头瞧着掌心的碎银,唇角弯弯。
去趟廷尉衙门吧,该把银子还给他。
而且那日他问的问题,她也有了满意的答案。
9. 苏小娘来了,对,就是传说中那位
黑漆大门映着残阳,檐角铁马在暮风里晃悠,两只青铜獬豸镇在阶前。
走了不短功夫,这里就是廷尉衙门了。
苏绒拎着裙角走到跟前时,夕阳正漏过廷尉衙门的匾额,照在守门人锃亮的甲胄上。
“劳驾——”
她只是踮脚往门里望了望,门前的禁军士卒警惕的目光就转了过来,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若是涉案亲眷自可去内史衙门……”
苏绒连忙从袖袋里摸出碎银,银光在掌心一晃,笑容晃花了面前人的眼睛。
“大人误会了,我是来找林砚还钱的。”
找林大人还钱?
禁军士卒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
林大人这人素来与人疏远,又有克妻之名,和小娘子打交道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怎么可能借钱予人?
可少女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她站在门槛旁,眉眼浅淡,笑意盈盈,带着一股让人拒绝不了的坦荡。
士卒不由皱起眉头,看着面前这张巧笑倩兮的鹅蛋脸,实在无法想象。
可这时,一旁的小队长却忽然恍然大悟,他悄默声地用肘顶了下同僚的腰窝,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对着苏绒露出了笑容。
“林大人还没下衙的,姑娘可要去签押房歇脚?”
“在便好,府衙重地就不进去啦。”
苏绒敲了敲自己走得酸麻的腿,笑眯眯地对面前的两个保安大哥点点头,转身便在隔壁的茶摊坐下。
“老丈,最便宜的茶来一碗。”
卖茶老翁拎着铜壶过来,少女放下一个铜板,就坐着小口喝茶。一双杏仁眼水盈盈地打量着廷尉衙门,像是来到了自家地盘。
“哥,你刚才为啥这么好说话?”
禁军小队长听完小下属傻不楞登的问话,一把把他拽到身边,小声在耳边点拨起来。
“你傻啊,能有什么人敢直呼林大人名讳,定是那位苏小娘!”
那士卒恍然大悟,随即又狐疑地瞅了一眼外头喝茶的少女,不确定的问。
“可万一……还是找人认认比较好吧?”
廷尉大人一向不擅长与异性接触,他们被唬事小,倘若给廷尉大人找了麻烦,那可就大条了!
“你说得对,总得找人认认……我去寻张录事,你在这盯紧了!”
先前还自信满满的禁军小队长闻言沉默了一阵,他喉头滚了滚,最后还是闷声点了点头,朝同僚使个眼色,转身扎进衙门深处。
灯笼杆子投下的影子被夜色越拉越长,这小队长攥着刀柄往值房走,正巧看见张不易的身影在正廊下徘徊。
张不易正抱着卷宗在廊下踱步,后脖颈汗津津地贴着官服领子,门里传出林砚批阅公文时狼毫擦过宣纸的沙沙声。
他下了半天决心,腹稿也打了八百遍,可还是没胆子进去,只好抱着一怀的卷宗溜达来溜达去。
“张录事!”
禁卫小队长压着嗓子喊人,惊得张不易差点跳起来,一扭头看见人冲他比划。
“门口来个小娘子,说要找林大人还钱……”
话没说完,他就被张不易捂住嘴,一把拉到芭蕉树后头,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头顶着一堆叶子窃窃私语起来。
“要死啊……”张不易瞥了眼虚掩着的房门,颇有些心惊胆战地凑近他耳边,一边用卷宗掩住脸,一边压着音量低声开口。
“大人最烦工作的时候有人喧哗……等等,你说是个姑娘?”
“可不呢……”禁军小队长连连点头:“年纪不大,脸儿白里透红,瞧着就讨喜。”
“你不早说!等我一下。”
张不易忽然站直了身子,看八卦的好奇压倒了心里对林砚的畏惧,也顾不得自己这位上官会不会怪罪了,径直上前就推门而入。
林砚抬头看他一眼,没理,继续埋首公务,张不易却像一阵旋风一样把手里的卷宗拍在他桌上。
“大人!您先看着,我去去就回!”
林砚:?这小子今天吃炮仗了?
男人微愕,刚停笔抬头,张不易已经像一道旋风一样又卷了出去,跟着另一道人影跑得不见踪影。
廷尉大人眉头微微一蹙,将视线落在面前那叠公文上,一边一页页翻过去,一边轻描淡写地唤来了守卫。
“衙门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侍立在门口的禁军士卒摇摇头,神情比林大人本人还要茫然。
“大人恕罪,属下不曾注意。”
林砚摆摆手,又低头草草扫了一遍公文,终究还是搁下笔站起身来。
另一边,廷尉衙门大门口。
少女托腮望着熙熙攘攘的街景发呆,夜色降临,行人们纷纷归家,大门外也渐渐清静下来。
她的侧脸在暮色里格外柔和,浓密的睫毛低垂,掩住了那份常有的灵动,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恬静。
张不易扒着大门只瞅了一眼,额角就沁出汗来,话没出口就被按住肩膀:“当真是苏小娘?”
“还真是苏姑娘……”
张不易刚咽了口口水,苏绒的目光便淡淡扫了过来,和门边上一溜三个脑袋撞了个正着。
廷尉衙门从未有一刻如此寂静,张不易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
然后,
很突然地,
身后一股大力袭来——两个禁卫不知哪里来的默契,齐心协力把张不易往前推了个趔趄。
张不易踉跄着窜出了大门的遮蔽范围,一路下坡冲到苏绒面前,幸亏苏绒最后还伸出手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哎哎,真是谢谢苏姑娘。”
张不易回身狠狠地瞪了那两个禁卫一眼,再看着苏绒时却已经收敛了怒容,露出一个和煦的笑。
“姑娘怎么来了廷尉衙门?”
苏绒看着他尴尬的没话找话的样子,忍不住挑了挑眉,一脸坏笑地反问他:“倘若不来,不就看不见刚才那一幕了吗?”
张不易脸皮抖了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讪笑两声,刚准备继续搭话,就听见廷尉大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张录事擅离职守,忙的就是这件事?”
林砚站在台阶上,鹰隼般的目光扫得张不易脊背发凉,旋即冷笑一声踱步而下。
路过张不易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极了。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把目光转向苏绒。
“怎么来了?”
“来还你钱呀。”
苏绒眨眨眼,一脸坦荡地仰头看着他笑。
林砚愣了一下,唇边便忍不住染了笑意。少女踮起脚尖,把那块碎银怼在他眼前,模样像个孩子。
“还你了哦。”
林砚倒也不拒绝,他伸手接了银子放在袖中,又看了一眼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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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记得牢靠,既如此,那我也当投桃报李。”
“嗯?”
“走吧,送你回家。”
苏绒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明亮的笑意。
她的笑容有种纯粹的生命力,像春枝上的花一下子绽开了所有花瓣。
林砚不由得晃了一下眼。
他其实私心里就特别欣赏她这副明媚的样子,不同于一般的贵女,总带着股洒脱不羁,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眼。
明明也是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却偏偏真有股视金钱如粪土的劲儿。
所以她笑,他也跟着笑,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远。
星星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天际,回去的空气里还留着一点点炊饼的香味,苏绒低头数着地上两道并行的影子,脸上不知不觉便有点热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林砚穿着全套官服的模样,有点想躲,又莫名的有点想靠近。
男人眸色沉沉,下颌微敛,獬豸冠压着几缕垂落的鬓发,配着他绣着绶纹的玄色深衣……
没想到哦,居然走的禁欲风。
苏绒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林砚也配得上“秀色可餐”四个字。
“怎么不说话?”
他忽然开口,苏绒吓了一跳,扭头看他一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又立刻把视线挪开。
“你经常送女孩子回家嘛?”
苏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她眼神飘了飘,正好迎上林砚看过来的目光。
那带着笑意的眼神让苏绒一抖,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没法更丢人了。
而且,少女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发现自己似乎…真的被某人的美色迷惑了!
顿时一股罪恶感就涌上心头,人家兄弟拿她当合伙人,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苏绒赶紧撇开视线,抬起胳膊掩饰性的摸了摸鼻尖,脚下悄悄往旁边挪开半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就随便问问。”
“不曾有旁人。”答得飞快。
然后又是片刻的寂静,路边的药铺伙计正在上门板,柏木香气混着夜风荡过来。
暮色已然席卷而来,灯笼铺子正收最后两盏灯,暖黄的光晕漏在青石板上,圈住两道忽近忽远的影子。
这次却是林砚先开了口。
“今天第一天开张,有没有客人来瞧瞧?”
苏绒抬头望了望天,唇边的笑意越发扩大了几分,嘴上却故意唉声叹气。
“没有,没有人呢!”
少女话音未落,头上就毫不客气地挨了一记暴栗,男人手劲未收,疼的她呲牙咧嘴,捂着脑袋瞪向林砚。
他的表情无奈,把那角碎银子拎到她眼前晃了晃,语气带了几分纵容:“那这是从哪里来的?”
坏了,原来破绽在这里!
苏绒眼珠转了转,见猫馆的屋檐已经隐隐绰绰显出轮廓,便连忙转移话题。
“进去瞧瞧?已经大变样了呢!”
林砚刚想点头,檐间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响,紧接着是瓦片断裂的咔嚓声。
他的神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一把将苏绒护到身后,一边抬眼盯住墙角,谨慎地靠近猫馆的门。
“你这才开张一日,就能招了贼来?”
身后的少女听了这话却轻笑一声,下巴颏微微一抬,脸上带着点意料之中的笃定:
“可依我看,未必是贼呢。”
10. 廷尉大人不讲武德
正门一开,真相大白。
小咪窝在柜台上,一副居高临下的女王架势,看见林砚就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顺便磨了两下爪子,冲他喵呜喵呜叫。
地上,雪姑和一只陌生的狸花猫蹲在一起,它一身狸花纹,唯独眼角有一道横亘在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尤其惹眼。
看着面前蹲着的两只咪,廷尉大人满脸黑线,苏绒却满不在乎地蹲下,招呼雪姑到面前来。
小母猫似乎还没搞清状况,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盯着林砚,嘴里呜咽两声。
“没事没事宝贝,你不记得他了吗?他也救过你的。”
小母猫果然安静下来,走过来趴在她腿边,用爪子摆弄起少女的裙摆。
苏绒忍俊不禁:“真乖。”
她这才看到雪姑嘴里叼着的半个鸡腿,余光扫过狸猫嘴角的油渍,瞬间了悟。
“你夫君给你带的?”
雪姑把鸡腿放在她脚边,先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随后就一只爪摁在鸡腿上,用嘴一块块撕下上面的肉。
苏绒一边看她吃,一边扭头冲对面那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狸花猫挑了下眉。
“不错嘛,是个知道疼媳妇的好猫,比那些只会欺负老婆的男人强多了。”
看着少女煞有其事地和猫猫们聊天,廷尉大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伸出手指,就要戳雪姑的脑袋。
谁料他才刚探出手指,那只狸花凶悍的目光就投过来,嘴里呜呜地低吼起来。
林砚轻描淡写地瞥了它一眼,眼皮一掀,眸光凛冽,狸花的尾巴尖霎时一抖,旋即悄悄卷了起来。
爪子在地上磨蹭两下,到底没敢再呲什么牙。
男人见状嘴角微微一翘,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仿佛压根没注意到它的反应一般,继续伸手摸上了雪姑的头。
“喵~”
狸花低低叫了一声,亮闪闪的眸子警惕地盯住林砚,见他似乎真的没有伤害雪姑的意图,才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家媳妇,直到她把一个鸡腿都吃下肚子。
末了,才不甘示弱地抬头朝这个高高大大的两脚兽横了一眼,尾巴一翘一翘的,恣意又洒脱。
林砚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风扫过苏绒憋笑的脸,喉结动了动又抿直了唇线。
“你认识这猫?”
“不认识,但知道他该是什么脾性。”
苏绒笑盈盈地抱着胳膊,故意拉长了调子:“廷尉大人,你不该这样轻薄一位已婚的女士。”
女士?
她肚子里的新鲜词还真是多。
苏绒见雪姑吃完,用袖口沾了沾她嘴角的油,随即毫不在意地站起来,就往柜台的方向走。
狸花认识这个两脚兽,少女也毫不在意地低头揉了把它身上干硬的皮毛。
“上一边儿去,丧彪同志。”
她语气带着丝亲昵,丧彪不喜欢这个名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也乖乖给她让开了路,跑到雪姑身边给她舔着毛。
苏绒站定在柜台边,一把拉开抽屉便看向林砚,眼睛弯成两条细细的月牙儿。
“还不过来陪我数钱。”
林砚听到叮叮当当的铜板声,不由自主跟着笑了笑,走过去跟苏绒一起站到柜台边。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两排铜钱,碎银角子挤在角落,见男人捻起一枚铜板,少女眉梢眼角都透着小得意。
“看见了吗,孩子们给的铜钱。”
苏绒见他眼中带着点讶然,立刻兴致高昂地推着他往后院走:“来来,边看边听我说!”
黄昏的余晖漏过半旧的支摘窗照进东厨里,给盛着羊奶的陶瓮镀上一层浅浅的光,鱼篓里两条鲫鱼游动起来,溅起的水珠沾湿了林砚的袍角。
“羊肉贩子那边每日收一瓮奶,糖画老头也应承了做糖猫咪。”
苏绒倚着灶台掰指头算账,一张白净的小脸显出几分兴致勃勃。
“每天八文钱买奶,糖猫咪两文钱一只,我反手卖出去……”
“他们怎么同意的?”
林砚冷不丁问了句,苏绒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一愣,旋即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林砚很熟悉这个表情,这说明眼前的姑娘又要拿自己寻开心了。
但他知道她向来有分寸,便顺势倚在墙边,饶有趣味地看着苏绒,等待下文。
果然,少女笑嘻嘻地凑过来。
“你猜呀。”
她仰着头,一双眼像浸在酒酿里,盛着盈盈的光。
男人别开眼,耳朵尖却渐渐烧起来,苏绒瞧得清楚,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第一百次确认眼前这位执掌刑狱的林大人其实很纯情。
“借你廷尉大人的威风,我同他们说往后猫馆的客人都会知道供货商的名号。”
她笑眯眯地,又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把吓唬陆老头的话说给他听。可林砚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反而听着苏绒口中的健康证若有所思。
“这健康证是你自己想的?”
“嗯。”苏绒点了点头,难得正了脸色,语气严肃起来:“要不是我诈他,还不知道那老人用料不地道,要我说,朝廷就该管管食品安全,不能入了商籍交了税就万事大吉了…”
少女讲的轻描淡写,可落在林砚耳中却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从没想过苏绒竟然会有这种远见,而且谈的还是事关黎民百姓的根本。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话听来却并不夸夸其谈,反而真正戳中了朝廷大员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林砚听不懂许多名词,但不影响他越听越认真,越听越有兴趣。可惜正要开口追问,巷口却传来更夫打第一遍梆子的动静。
他下意识向外望去,就被苏绒拽着袖口往外带。
“都这个点儿了,快回去吧。再不走,巡夜的该当我这猫馆是黑店了。”
少女的手隔着衣料传来温热,林砚无奈地跟着她往外走。隔壁的人家点起了油灯,暖黄的光晕穿过窗纸,顺着猫馆半开的门淌进来,映在两个人脸上。
“横竖你还要来查账的,有什么话下次再说。”
她随手抹了抹额间的薄汗,带笑的尾音隔着门轻轻传入男人耳中,轻松又笃定。
“急什么,日子还长着呢。”
苏绒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先去早市买了茶叶,回来就做了奶茶。
整个东厨都弥漫着浓郁的奶香,茶液倒在羊奶里,又放到井中湃着,等个半刻钟再取出来,把糖猫咪往上一插——
香喷喷热乎乎的奶茶,加上金灿灿的猫咪脑袋,瞧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孩子们也非常给面子地凑钱点了两碗,末了一个个满足地舔着嘴巴,眼馋的直盯着苏绒收碗。
小咪跟他们熟络起来,任由无数只小手在身上摸啊摸,也懒洋洋趴在桌子旁嗅着羊奶的香气。
但赵小七果然没来,又过了三五日,苏绒才见到这个熟悉的小朋友。
只是这次,他没了之前的活泼劲,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
“苏姐姐,这是我师父!”
赵小七嘴上嚷的热闹,身子却规规矩矩站在门槛外。苏绒正收拾空碗,抬眼瞥见来人,微怔片刻,随即唇边绽开一抹笑容来。
她发现自己笑起来特别好看,于是见谁都一脸笑意,以致于每个人见着她总忍不住跟着弯起唇角。
面前的男人亦是如此,槐树影儿落在这人眉眼间,衬得那人嘴角的笑格外人畜无害。
“可把你们盼来了。”
见苏绒迎过来,那人摸了摸赵小七的脑袋,目光扫过铺子里或坐或躺的猫咪,唇角弯了弯,眼中带了丝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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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正常的人会不喜欢毛绒绒,哪怕是他张不容。
“在下张不容,来替姑娘写广告帖。”
走近了,张不容才看清眼前的女掌柜,比起刚才看见的模糊轮廓,此时的女孩儿显然鲜活许多,一颦一笑都仿佛含着春水,明媚又干净,叫人挪不开眼睛。
就是头发不同寻常,扎成一团还插了根筷子……
苏绒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这张不容听起来莫名有点耳熟,却也没放在心上,笑吟吟将人请进了屋。
“本想上门拜访,不想先生竟自己登门了。”
成年人的世界,客套话是必备技能,张不容笑笑,也不扭捏,跟着少女在铺子里坐下,又看她抱起一只三花的猫咪来,指腹抚过猫咪的肚皮,这才开口。
“姑娘的铺子的确独特,张某是来对了。”他赞叹。
这话倒是实情,苏绒也不谦虚,抿嘴笑了笑,便将话引回了正事上。
“先生既这么说,看来是答应帮我了。”
她笑眯眯地递过去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听起来是在问询张不容的意见,语气却格外笃定,像是笃定了他一定会答应似的。
张不容愣了一瞬,随即露出笑容。
“姑娘是聪明人,但不知这广告帖要怎么写?”
“只消写一句话就够了。”苏绒眨了眨眼睛,“桥西猫馆敬告乡亲:童子找不到请往猫馆寻。”
张不容闻言挑眉。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苏绒肯定地点头,眉目间的笑意更盛,“我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很难吗?”
不难。
当然不难。
又没用诗词歌赋,怎么会难。
但他能看出这其中蕴含的小巧思,想来以后这猫馆的客人,恐怕就不止是小孩子了。
这姑娘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村姑?
张不容摇头失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不难,姑娘且稍候。”
话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簿子,又掏出一根袖珍毛笔来,刷刷几笔写完,吹了吹墨迹,刚抬起头,就被少女好奇的目光望得僵住。
“怎么了?”
“先生这笔好有意思。”
张不容哑然失笑,先是把写好的纸条撕下来给她,又见少女一直打量着那支笔,索性也顺手递出去,还顺势解释。
“这笔笔管里有墨,只需要稍微倾斜就能写字。”
“都是自己做的吗?”
“算是吧。”
张不容含蓄笑笑并未细谈,反而话锋一转问她:“姑娘预备给我什么报酬?”
他这话问的突兀,苏绒怔了怔,继而笑着问他:“先生想要什么?”
“猜猜?”
张不容眼里带着探究的笑意,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一只手忍不住揉着跟前猫咪的毛。
苏绒眨了眨眼,目光在他的手上逡巡一圈,随即了然地翘了翘唇角:“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我们等价交换,互利互赢。”
“互利互赢?”
他像是被这个说法逗乐了,倒是收敛起自己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认真了几分,炯炯地盯着她。
“不如给我个特权——免单入席,做你这猫馆的座上宾如何?”
苏绒笑容浅淡了些,她抬眼时正撞上对方含笑的眸子,那人眼角微微弯着的模样像极了狐狸。
这么会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她碰见同类了是吧?
“先生这算盘打得可太响了。”
“哪有,实在是猫儿可爱。”
张不容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来,晨光落在他舒展的眉宇间,语气是笃定的轻松:
“掌柜的且安心,这买卖,我保你稳赚不赔。”
11. 这届供应商是懂蹭热度的
晨光笼罩着刚刚苏醒的西市,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未拆的门板上,空气微凉。
猫馆那张精心绘制的广告帖,不知何时被浆糊牢牢地贴在了坊市入口最显眼的露布之上,墨迹簇新,在灰扑扑的旧告示中格外扎眼。
“童子寻踪问猫馆,清茶一盏待君来。桥西苏氏猫馆敬启。”
紧挨着它左侧,一张官府告示被风吹得卷了角,露出醒目的朱砂大字:
“内史令:市肆饮食,务净器洁料,病畜腐物不得鬻,违者笞五十,赃重者罪加一等。启瑞二年四月甲子。”
“嘿,这猫儿画得可人!”
一个挑着空箩筐的货郎踮脚瞅着,咧嘴笑,“比旁边那官文瞧着舒坦。”
挎着菜篮的妇人努力辨认着字。
“童子寻踪…”
“待君来…”
“这猫馆是干啥的?专给人找孩子?”
“大娘您说对啦!”
赵小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嘻嘻地把一张裁小的画帖塞进妇人篮子里,小少年满脸笑容,声音朗朗。
“桥西新开的猫馆,您家娃要是跑没影了,一准儿在那儿逗猫呢。您去了,花几文钱喝盏热茶,坐着等就成。猫儿随便摸,不收钱!”
他脆生生的解释立刻引来一片恍然的“哦”声,旁边卖炊饼的王婆听得真切,三角眼一亮。
“猫儿白摸?茶水才要钱?这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省得老婆子到处被官差撵。”
另一边,几个半大孩子举着同样的小号帖子,像一群兴奋的麻雀在人群外围穿梭。
“二狗子!你娘喊你去猫馆等她下集!”
“三妞!你爹让你玩够了去猫馆找他!”
脆生生的童音此起彼伏,夹杂着“猫儿可乖了!”“雪姑的毛可白了!”的炫耀,活脱脱一群移动的小喇叭,效果却好的惊人。
无数孩童纷纷拽着自家大人的衣角,一张张小脸上盈满了期待,无论爹娘说什么都答应,只求能去猫儿店。
劲大的硬拉着爹娘往告示前挤,劲小的就扯住衣摆不肯撒手,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爹你带我去嘛!我想见见猫儿!”
“到集上给你买糖吃!”
“不要糖!我就喜欢猫!我要去猫馆看猫猫!”
糖人陆老汉就是在这片喧闹中,推着他那沉甸甸的宝贝糖车挤过来的。
底下一层是带着丝甜意的熬糖小锅和木炭炉子,顶上是插满蝴蝶、孙悟空、大公鸡等各式糖人的草把架子。
他正要去常驻的街角摆摊。路过露布时,也被聚集的人群吸引了目光,便想凑近些看看那引得众人围观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孰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咪,陆老汉不识字,但并不影响他后知后觉地断定,这定是那猫馆小丫头做出来的。
“嗬,苏娘子这手笔…”
陆老汉心里嘀咕,目光落在那猫的画工上,那抱着锦球打滚的憨态,那狡黠灵动的眼神,抓得真准!
老人花白的胡子随之得意地翘了翘,用下巴点了点那画着猫咪的帖子,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匠人的自豪。
“瞧见没?”
“我告诉你们,那猫馆用的糖料,可是出自小老儿手中!”
本是想吹吹牛皮,可陆老汉话音刚落,身前就立马围上几个眼巴巴的孩子,都是家长不许往猫馆去耍的。
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脸上泪痕犹在,眼睛乌溜溜,可怜巴巴地瞅着陆老汉的草把架子。
陆老汉愣住了,这才注意到,除了她以外竟还有几个小不点,都仰着脑袋望着自己。
“爷爷!我想要猫猫糖!”
“爷爷,求求您做一个给我们吧。”
“就是啊爷爷,我们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陆老汉被这一声声软糯的爷爷喊得飘飘然,忍不住笑出一脸褶子,相当干脆地撂下车子,当场便做起生意来。
他今天足足准备了五十只糖猫咪送到苏绒那,这会儿自然是不愁卖。
几个孩子举着新鲜出炉的糖猫咪跑开,晶莹的猫咪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成了移动的活招牌。
陆老汉不仅手上动作不停,嘴上紧接着也吆喝起来,直打着“猫馆特供糖人”的名号,心里却是门儿清。
倘若没有苏绒,他今日是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意的。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骚动和沉重的牲口响鼻声。
“让让!让让!看着点车!”
粗嘎的大嗓门像破锣一样响起,众人纷纷避让。只见张大壮赶着一辆木板车正费力地穿过坊门。
车上堆着刚卸货的一整扇羊肉,血水顺着车板缝隙滴答落在青石板上,腥气扑鼻。两个伙计跟在车旁,也是满身血污油渍。
张大壮本人更是“壮观”——络腮胡子上沾着暗红沫子,敞开的粗布短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挂着的钱袋更是随着他大步流星的步伐拍着大腿。
“狗剩!前头闹哄哄的堵着路,看啥西洋景呢?”
张大壮铜铃眼一瞪,叫狗剩的伙计机灵,立刻撒腿跑到露布下张望片刻,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油乎乎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敢回话。
“张爷,是桥西新开了个猫馆,专给爹娘寻孩子歇脚的地儿。您看这帖子画得多好!”
他递上一张小号广告帖,又指了指露布墙:“大画就贴在那儿!”
张大壮蒲扇大的手接过帖子,瞅了一眼上面神气活现的花猫,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神了!真神了!”
“啊?”
狗剩被自家东家这没头没脑的感叹弄得一愣,傻乎乎地张着嘴。张大壮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伙计一眼,可随即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竟就着这堵在路口的当间儿,冲着围观的人群扯开嗓子吆喝起来。
“街坊邻居们都听着啊!露布上那猫馆,用的羊奶——嘿!正是俺老张家每日现挤的鲜奶!回春堂李大夫按了手印的干净货!”
“现挤现卖,童叟无欺!想尝鲜的,趁早去俺摊子上订!头三天订奶,送半斤羊下水!”
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一下子把露布下大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人群里响起几声议论,居然真的蠢蠢欲动起来。
张大壮得意地环视一圈,仿佛已经看到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于是悄默声地嘱咐自家伙计。
“等会儿卸完货去猫馆,把前腿最好的肉给老子割两斤带上!”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顺着猫馆的茶水流进自己的钱袋。
于是继续赶着车,吆喝着伙计,风风火火地朝着自家肉摊的方向挤开人群走了。
苏绒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快忙死了。
张不容那帖子在巷口一贴,效果简直立竿见影。不过一个上午,猫馆的门槛就快被踏平了。
不仅孩子们来得更勤,连带着也多了些大人面孔,既来了就得少不得要喝茶,喝了茶就有叮叮当当的铜板欢快地落进苏绒的钱匣子里。
就这样一直忙到晌午,她刚喘下来一口气,就听见羊肉张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
“苏娘子!苏娘子!恭喜啊!”
只见张大壮扛着一条肥瘦相间、一看就极新鲜的大羊腿,毫不客气地挤开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闲人,下一秒就咚咚咚地走了进来。
汉子把羊腿往柜台上一放,震得柜台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
“瞅瞅!上好的腿肉!贺您旗开得胜!”
张大壮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笑得见牙不见眼,随即又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献宝似的递到苏绒面前。
“您瞧瞧,我找人写的正经契书,保准能作数,绝对不赖账!”
苏绒扫了一眼,笑眯眯地抬头端详着眼前的大哥,嘴上只说了句。
“还要什么契书?大哥摊上的羊奶我一向放心。”
张大壮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铜铃眼瞪得溜圆,急得直搓那双蒲扇大手。
“哎哟喂!好姑娘!”
他嗓门下意识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点讨饶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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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
“您可不能这样啊!这…这契书都找人写好了,红手印都按了!您看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俺老张每日供两桶鲜奶,您按市价收…这…这没个凭据,万一…万一回头俺婆娘问起来,俺可咋交代啊?”
他急得脑门子又冒出一层汗,想拍胸脯保证又怕显得粗鲁,只能眼巴巴瞅着苏绒,表情活像被抛弃的孩子。
“张大哥,稍安勿躁。”
苏绒被他逗得差点笑出声,连忙摆摆手安抚道。
“我不是说不收你的奶,契书自然是要签的。只是……”
她话音未落,门口又是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带着点喘息的声音。
“苏娘子!苏娘子!小老儿也来贺您开张大吉!”
只见糖人陆老汉推着他那宝贝糖车,正停在门外。
草把架子上插着的糖人儿晃晃悠悠,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是几只新捏的、晶莹剔透的猫爪糖。
他脸上堆满笑褶子,额角也挂着汗,显然是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
“哟!张屠户也在呢!”
陆老汉一眼瞧见柜台前急赤白脸的张大壮,又瞅瞅柜台上那条油光水亮的大羊腿,脸上笑容更深了。
他放下担子,也宝贝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双手捧着递向苏绒,语气带着老匠人特有的认真。
“苏娘子,您瞧瞧,这是小老儿找人写的契书。每日供八十支猫爪糖,您看着定价就成!模子用皂角刷过老多遍,竹签子煮过,干干净净,绝不给您抹黑!”
张大壮一看陆老汉也拿着契书来了,心里那点着急顿时变成了“果然没错”的庆幸,腰杆子都挺直了几分。
“就是!陆老头说得对!苏娘子,您看咱们这契书……”
苏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摸出笔来,目光在两张契书上溜了一圈,爽快地签了名。
“张大哥的羊奶每日两桶没问题,八十只糖人…陆老您确定一个人忙得过来?”
少女眉眼弯弯,浅笑盈盈,眼神里却带着点考量:“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陆老汉一狠心一咬牙,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
“忙得过来!苏娘子,小老儿回去就收徒弟一起干!”
一番忙碌后,两人心满意足地揣着新签的契书,一前一后从猫馆大门出来。
“苏娘子是个能人!”
“可不是,简直是有七窍玲珑心的…”
张大壮还在感慨,陆老汉也点头附和,可还没等他们话音落下,两人脚步便同时一顿。
只见一个身着锦袍、手执一柄折扇的颀长身影,正施施然朝着猫馆走来。来人面如冠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通身的气派与这西市格格不入。
“哎哟!是张孝廉!”
“孝廉人安好!”
张大壮反应最快,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连忙拉着还有些发懵的陆老汉往旁边让开几步。
陆老汉也回过神来,他虽是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但也认得这位时常在坊间走动、五年前举了孝廉却挂印而去的年轻人。
虽然不懂得为什么有官不做,放着好好的金饭碗不要,偏生在这西市里晃悠。
但在陆老汉这样的小老百姓眼里,举过孝廉那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顶顶有学问、有身份的贵人!
“二位不必多礼,张某如今已不是孝廉了。”
陆老汉和张大壮闻言,却都受宠若惊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被贵人礼遇的欣喜和局促,目送着他月白的袍角扫过门槛,人如一阵清风般进了猫馆。
“瞧瞧,连张孝廉都常来,苏小娘可真有本事!”
张大壮咂咂嘴,两人不敢再多停留,揣紧了怀里的契书,加快脚步离开了。
馆内,苏绒刚把签好的契书副本收进柜台抽屉,就听见门口一声笑。
“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她抬头,正对上张不容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他声音温和,目光扫过略显凌乱却人气十足的铺面,最后落回苏绒脸上,带着几分促狭。
“看来我这广告帖,还算有点用处?”
12. 看吧,修罗场虽迟但到
“岂止是有点?简直是点石成金!”
苏绒麻利地抹了把柜台,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光洁的小臂,少女笑容灿烂地迎上他的目光,坦荡得毫无遮掩。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不停地拎起茶壶,走向张不容惯常坐的靠窗位置。
窗棂半开,漏进几缕带着市井喧嚣的风,张不容看着苏绒利索地为他沏茶斟茶,有点无奈地出言叫停。
“好了好了,先别倒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平时可不这样殷勤。”
少女动作顿了顿,手指在茶壶把上紧了紧,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局促。
张不容啧啧两声,打量了苏绒两眼,又低头看了看桌上快满出来的茶杯,慢条斯理地端了起来闻了闻。
“茶水也没加料,不像你啊。”
他拖长了调子,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斜睨着她,带着惯常的促狭。
“说吧,是不是觉得耽误小七念书,心里过意不去?”
苏绒本来因为耽搁了小七学习时间而升起的那点歉意,被这句话一下子冲得烟消云散。
内疚?
不好意思,现在没了。
她没好气地飞了个白眼过去,张不容轻笑出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语气随意地开口。
“大可不必。他今日所见所闻便是最好的功课。市井百态,人情往来,书本里可写不全。”
苏绒被他点破心思,又见他这副从容样子,刚才那点恼意也散了,脸上显出几分无奈。
她撇了撇嘴,肩膀一塌,那股子强撑的客气劲儿彻底泄了,又恢复了平时面对张不容时那副“行行行,你懂你懂”的随性态度。
可就在少女转身的刹那,眼底余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张不容随手放在桌案上的那个熟悉的小簿子。
簿子已经翻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张不容正要提笔,苏绒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落在那些墨字上。
她不认识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字形,但有一个字,因为这几天抄写广告帖抄了无数遍,早已刻进了她的脑子里——
那个结构简单、线条圆润,像一只蹲坐着的小猫轮廓的字。
猫!
而且不止一个!
就在张不容刚刚翻开的那一页上,那个熟悉的“猫”字,赫然出现了好几次。
有的单独占据一行,有的嵌在句子中间,格外扎眼。
少女惊讶地掩住口,身子又转了回来,还下意识往前倾了倾,刚伸出手,一把冰凉光滑的湘妃竹扇骨,就轻轻压在了苏绒的手腕上。
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苏绒心头一跳,抬头正对上张不容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眼尾的笑意带着点促狭。
“一杯茶水换一眼,公平合理——别再倒了,喝不下了。”
见苏绒作势又要添满,他用手把茶盏推远半寸,眼尾的笑愈发无奈,仿佛早看透了她的心思。
得,难怪这么大方,原来是早就算到了。
苏绒讪讪地缩回手,指尖还沾着一点茶壶的湿气,人便叹了声气,认命地提着茶壶回了柜台。
张不容那神神秘秘写个不停的样子,像根羽毛在她心上轻轻挠着。
看不懂的感觉太难受了……
识字,必须得识字!
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老师?
苏绒眼珠一转,目光在略显凌乱的铺面里飞快地扫了一圈。
笔墨纸砚?张不容自带的。
茶水点心?刚给他添过。
金银铜板?俗气,而且贫穷使人理智。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柜台角落插着的那几只晶莹剔透的糖猫咪上。
是陆老汉今早刚送来的“猫馆特供”。
就它了!
少女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只造型最圆润最可爱的,琥珀色的糖浆凝固成猫咪蜷缩打盹的模样,憨态可掬。
她捏着细细的竹签,径直朝窗边走去。
刚走两步,窝在柜台下打盹的雪姑被糖的甜香吸引,挺着大肚子慢悠悠地跟在她脚边,鼻尖一耸一耸。
张不容眼皮不抬,笔走不停,直到一片阴影落在纸页上,才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苏绒那张带着点狡黠笑意的脸,以及她递到眼前的这只玲珑剔透的糖猫咪。
阳光在桌面上投下小小一块暖黄的光斑,糖猫咪的影子落在纸上,仿佛是一只真正的小猫在慵懒地晒太阳。
“先生,”苏绒的声音清脆,带着点献宝似的雀跃:“陆师傅出品的糖猫猫,刚送来的头一批。您尝尝?给点意见?”
她绝口不提识字的事,仿佛真的只是来分享新品。但张不容的目光在糖猫咪和苏绒脸上来回转了一圈,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瞬间掠过一丝了然。
他放下笔,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却没有立刻去接。
“今日如此大方?”
“先生这话可冤枉人了!”杏眼一瞪。
“陆师傅的手艺,在西市可是独一份!我是瞧着您常来,是贵客,才想着让您头一个尝尝鲜。”
张不容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便也不再逗她,像是达成了无声的契约,将它从苏绒手中接了过来。
晶莹的猫咪在他指间微微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只糖做的猫咪,指尖在猫咪圆滚滚的脑袋上虚点了一下。
“嗯,形神兼备,手艺确实了得。”
他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目光却似笑非笑地落在苏绒脸上,“掌柜的特意送来,就只为听小生一句夸赞?”
糖已经送出去了,人也接招了!
苏绒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脸上笑容更胜,顺势就在张不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雪姑也凑到桌边,好奇地用鼻子去嗅张不容放在桌上的簿子。
少女唇瓣微启,正准备说出“识字”的请求——
“不过。”
张不容却像是捕捉到了她即将开口的意图,在她出声前,不紧不慢地截住了话头。
他手上依旧捏着那根竹签,另一只手却随意地将摊在桌上的那本小簿子往自己这边拢了拢,顺便轻轻挡开雪姑好奇的鼻子。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褪去了几分戏谑,多了些纯粹的好奇。
“小苏掌柜,我这几日瞧着,你这猫馆的规矩,有点意思。”
“嗯?”苏绒眨眨眼。
“你看啊,”张不容掰着手指头,语气像是闲聊:“待客的茶碗杯碟,你都要用滚水烫过;给孩子们喝的羊奶,也定要煮得滚沸;连陆师傅送来的糖签子,你都特意叮嘱他煮过晒干。这份讲究,在这西市可不多见。”
他每说一条,苏绒眼中的惊讶就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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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的眼睛是尺子做的吗?
这些细节,他竟然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张不容抬起眼,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目光落在苏绒脸上:“更巧的是,我听说廷尉林大人前几日将一份健康令的条陈,直接递到了御前。”
他呷了口茶,声音依旧温和:“那里面的东西,听着跟你这猫馆里的讲究,简直像商量好的。”
苏绒心里咯噔一下。
好家伙,林砚动作够快的!
他还真把我那些碎碎念当回事了?
甲方竟是我自己?
她正拎着茶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差点让壶嘴溢出的茶水溅到桌上。她连忙稳住手腕,将茶壶轻轻放回小几上,指尖却微微蜷了蜷。
张不容看着她,眼尾的笑意加深,带着点意味深长。
“而且啊,那位林大人,好像对你这里格外上心呢。”
“嗨!这有什么奇怪的!”
性感女掌柜,在线开编!
这一下就到了少女的舒适区,苏绒立刻接话,脸上堆起无辜又理所当然的笑,顺手把蹭过来的雪姑捞到腿上摸着。
“我这里的咪那叫一个娇气,碗不干净宁可饿着,我纯是被这群小祖宗逼出来的。而且林大人那天来正好瞧见小咪不舒服,他又喜爱它,估计是上了心吧?”
话说的半真半假,但苏绒总想着林砚那天若有所思的神情,还有他临走时说“我会想想”……
原来他真的想了,还真的捅到皇帝面前去了!
而且,他提出的条陈,竟然真的把她那些碎碎念都囊括了进去。
难怪这几天都不见人影……
惊喜像小小的气泡,在她心底“啵”地炸开一丝甜意。
苏绒赶紧低头,指尖挠了挠雪姑的下巴,雪姑舒服得呼噜起来,正好掩住了她微微发热的耳尖。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张不容手里糖猫咪的小咪,瞅准机会猛地从柜台上窜下来,小爪子闪电般一捞——
“小馋猫!”
苏绒好气又好笑,刚准备伸手把小咪捞过来,门口的光线就在这一刻,倏地暗了下来。
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玄色常服衬得他肩宽腿长,肩头似乎还带着外头微凉的空气。
正是林砚。
门框仿佛成了天然的画框,将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轮廓框在其中。正午的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也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沉稳的影子。
林砚出现的刹那,苏绒紧绷的心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捏,骤然一松。
少女脸上那点因被试探而强撑的笑容,自然而然地褪去了刻意,染上了几分真实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与明亮。
“林……大人?您怎么来了?”
苏绒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快,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又猛地想起张不容还在场,硬生生在舌尖转了个弯。
张不容自然也看到了林砚。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那抹探究的锐利瞬间敛去,重新被温和的笑意覆盖,只是那笑意深处,多了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他从容地放下茶杯,并未起身,只朝着门口的方向微微颔首,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家庭院招呼客人。
“廷尉大人,方才正与苏掌柜闲聊,不想大人便到了。”
13. 夭寿啦,孝廉人说书啦
“张孝廉对廷尉的公务,倒是关切得很。”
林砚立在门框的阴影里,玄色常服衬得他肩线格外冷硬。他先没看苏绒,目光如同冰锥子,不轻不重地钉在窗边的张不容身上。
一句话,就把张不容那点旁敲侧击的试探压回了原地,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男人这才转向苏绒,连带着周身的冷硬气息也悄然软化了几分。
“苏掌柜。”
林砚开口,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
“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你之前提的那些……关于洁净、防病的建议,陛下已准了廷尉所奏的条陈,即日起试行。”
“真的?批了?!”
苏绒的心尖像是被什么软乎乎又滚烫的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先前的谨慎和小紧张瞬间被这股汹涌的喜意冲刷得无影无踪。
杏眸睁得溜圆,少女乌亮的瞳仁像星子一样,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点亮了,透着一股逼人的鲜活劲儿。
怀里的雪姑似乎感受到她的激动,仰头小小地“喵”了一声。
林砚看着她骤然亮起的眼睛,唇角便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条陈已下发内史衙门及各坊市。这两日,内史属官会带人巡查各商铺,尤其是食肆、茶寮、货栈等处,查验卫生状况。你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略显拥挤却处处透露着精心维护干净的猫馆,多看了一眼柜台上正认真舔爪子洗脸的小咪。
“我已交代张不易,让他带人过来时,会先到你这里。你不必惊慌,照常经营便是。”
“张不易?”
苏绒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谨小慎微却又眼珠乱转的脸,嘴角忍不住一翘,笑容里带着点了然又促狭的味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小把戏。
“对,他办事稳妥,知晓轻重。”林砚解释道,语气带着安抚:“你只需配合查验,将你平日做的那些……那些讲究,展示给他们看即可。”
“讲究?”
苏绒一听这个词,脑子里那根关于卫生标准的弦立刻绷紧了!
“等等,林大人!”
少女几乎是脱口而出,脸上那点轻松瞬间被一种专业人士的急切取代,不等林砚回答便语速飞快地接了下去。
“您说的查验,具体查些什么?内史衙门的人…他们得有个统一具体的标准才好办事吧?不能光凭感觉看吧?不然标准五花八门,查也白查,最后不还是乱糟糟吗?”
林砚闻言一怔,一双低垂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思索,随即化为更深的专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绒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努力地回忆起现代那些到处都是的饭店测评。
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略一思忖,少女就小嘴一张,话就跟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外倒。
“第一!所有入口的东西——碗、碟、杯、筷子、勺子,特别是沾嘴、沾肉的,必须用滚水烫过。”
“第二!米面粮油、肉蛋鱼鲜、菜果干货…所有做吃食的原料必须新鲜,生食熟食必须分开放,卖不掉的吃食绝不能隔夜,供货的凭证也都得查明白。”
“第三,在铺子里干活儿、尤其是上手碰吃食的伙计、掌厨,必须精神头好,不能带病!”
“第四,灶边炉头,绝不能堆引火的杂物,一定要放湿厚布或沙桶。晚上打烊,蜡烛油灯必须确保灭干净,火星子都不能留。那些堆了木头、布匹的铺子,更要查清楚。”
她越说越投入,掰着手指头,一条条一项项清晰明了,那份笃定的气势从她清亮的声音里流泻出来,像个小将军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一口气倒豆子似的说完,苏绒才感觉气顺了些,肩膀一松,坦坦荡荡地扬起脸看向林砚。
少女唇角甚至还弯着一丝小得意,像是刚打了一场漂亮的小胜仗,肩膀也下意识地轻轻顶了顶旁边的柜台。
可店内已经被她惊得一片寂静,窗边的张不容,也早已放下了笔。
他单手支颐,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落在侃侃而谈的苏绒身上。
看着她从刚才被自己试探时的小心翼翼,被林砚消息惊喜到的雀跃,再到此刻不容置疑的笃定。
有趣,太有趣了。
果真是大隐隐于市,若当初没有挂印而去,今日又如何能得见如此奇女子?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些都是小苏掌柜自己想到的吧?”
张不容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笑容,他是真心叹服了,这见识格局,哪像个西市摸爬滚打的小掌柜?
见苏绒坦率地点头一笑,他却轻咳一声,脸上那惯常的慵懒笑意如同被水洇开的墨,慢慢收敛沉淀,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近乎正色的认真。
“商量个事儿?收留我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狭小却生机盎然的猫馆,眼里的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
连带整个人松弛的坐姿都悄然紧了紧,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把心里话全都讲了出来。
“不知小苏掌柜,让我做个说书人如何?既能添个热闹,也能为猫馆聚些人气。”
他话说得轻松随意,像是在讨论一件有趣的小营生,但那灼灼望向苏绒的目光里,分明带着期盼和不容错认的诚意。
说书人?把这里当书场?
这主意——妙啊!
苏绒听得杏眼一亮,她脑子里瞬间噼里啪啦闪过前世茶馆说书的热闹景象。
猫馆如今猫少,客人若能坐着听段故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还能多卖点茶水呢……
更别提张不容肚子里那些墨水,这绝对是增光又添财的点子!
“先生这个主意——”
“好”字刚要欢快地蹦出口,门外那片喧腾的脚步声和孩子清脆的叽喳声就撞了进来。
“猫馆猫馆!阿娘快些!”
午后的阳光斜斜拉长了影子,几个半大的孩子牵着母亲的手,已经兴冲冲地奔到了门口,小脑袋迫不及待地往里探。
紧接着,又一辆青布小车停在门前,一个穿着体面的妈妈正抱着娃娃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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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那点谈事的氛围,瞬间就被这生动的市井人气冲得无影无踪。
林砚的眼神黏在少女带笑的侧脸上看了两秒,才开口,声音有点干。
“衙门还有事,得走了。”
“哎,好!”
苏绒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目光还粘在门口涌进来的客人身上。
林砚喉咙滚了一下,到底也没说出别的话来,玄色衣袍扫过门槛的阳光,一点没回头。
“来啦来啦!欢迎光临猫馆!小郎君和娘子里面请!门口草垫蹭蹭鞋底灰呀!”
苏绒现在满脑子都是挣钱,清亮脆甜的招呼声立刻扬了起来。
她一边利落地招呼着新客人找位置坐,一边朝张不容飞快地眨了下眼,那眨眼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狡黠和催促。
冲鸭,该你上场表演啦!
张不容会意地低笑一声,看着瞬间坐满几张桌子、满脸好奇和期待的街坊邻居们,还有苏绒那忙得脚不沾地的身影。
“得,现成的场子,现成的耳朵,那就讲吧。”
他旋即起身,几步走到猫馆中庭最开阔处。
苏绒见状,立刻啪啪拍了两下手,声音又甜又亮,带着点小兴奋,瞬间就把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少女脸上笑容灿烂,声音又甜又亮,小手一挥,带着全然的笃定和热乎劲儿,就将众人的目光引向场中的张不容。
“各位街坊邻里娘子们,今儿承蒙大家伙儿捧场,咱们猫馆蓬荜生辉!”
“光干坐着看娃娃们逗猫,怕各位闷得慌。特意请来了我们张孝廉,给大家说段书如何?”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好奇的轻呼和低笑。妈妈们看向张不容的眼神,满满都是看自家有出息后辈的新鲜感和亲昵。
“张先生瞧着咱们干坐着逗猫怕闷,自告奋勇要给大伙儿说段书!解闷儿添乐子!大家说好不好呀?”
苏绒手一挥,指向张不容。
“好!”
几个胆大的孩子立刻捧场地喊起来,大人们也笑着点头,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连小咪都跳上空着的柜台,蹲坐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张不容。
张不容看着眼前这热乎劲儿,好奇、新鲜、亲昵、期待混杂一处,唇角那丝笑意仿佛掺进了一点暖和的甜意,晕得更深了些。
他只闲闲然向前一步,脊背自然而然地挺直了几分,带着点从容上台的意味,却并未走远,只靠在了近旁的柜台边。
那柄素净的竹骨折扇不知何时已在他指间灵巧地转了个花儿。
“啪!”扇骨清脆地敲在柜面上。
馆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些微衣料摩擦的细琐声响。
张不容笑眯眯的眼神像轻风般拂过眼前每一张带着期盼的面孔,唇角随之微微一勾,带出几分天生的风流自赏。
“诸位,露布上那张内史衙门新贴的健康令,都瞧见了吧?”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折扇唰一声打开,又轻轻一摇,带起点小风:
“今儿这开篇书啊,咱们就从这张新鲜出炉的健康令讲起——”
14. 本章高甜,慎入
张不容下午那场别开生面的首秀堪称惊艳。
他把那健康令,与这西市里一桩桩旧事组合得天衣无缝,再佐以几句市井俚语,就连苏绒都忍不住听的津津有味。
满堂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连带着茶水也一壶接一壶地卖得飞快。
今日的进账真不错,只能说收的值,收的妙,收的呱呱叫!
直到客人散了,铺子静下来。几只猫在椅子腿上磨着爪子,苏绒低头整理着柜台里下午收到的铜板。
张不容没急着走,悠哉悠哉踱到柜台前。他没提说书效果如何,也没算分成几何,而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外加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泛黄毛边纸,轻轻搁在苏绒刚擦亮的柜台上。
“喏。”
他用折扇点了点那叠纸头,看着苏绒好奇地拈起最上面一张。
只见上面用极其清晰工整的墨迹,一个一个写着字——还配了图。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简笔画,但也像极了铺子里的真实物件儿。
一只狸花旁边赫然写着大大的“猫”;冒着热气的粗陶壶下应是个“茶”;堆着几个米粒的碗旁边,这就是“饭”……
笔触简朴却很到位,她一看就懂。
苏绒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指尖抚过这些简笔画,纸上每一个端正的字和灵动的画,都像一扇小小的窗,让她窥见了识字后大刀阔斧搞营销的畅快模样。
张不容看着她喜欢,又用折扇轻轻点了点那几张字帖,还敲了下那本薄薄的蓝布面册子。
“册子是《千字文》。明日起,打烊后,我抽半个时辰,教你认这些字。”
语毕,不等苏绒回应,他已潇洒地一甩袍袖,转身便走。
月白色的衣袂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折扇随意向后一扬,下一秒人就已然跨出门槛,消失在巷口。
苏绒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怔了一瞬,随即低头看向柜台上那几张字帖,并没有立刻去锁门。
她手脚麻利地在柜台旁清理出一小片空位,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铺开,将她和柜面圈在一团温暖的光影里。
雪姑依旧习惯性地睡在门口,此刻正团成一团打着小盹,小咪似乎总是在舔爪子,好像天生带着点洁癖似的,一天不舔个八百遍就浑身难受。
然后往老砚台里倒些水,拣了根柜台里的旧墨条,墨色还未调匀,少女便迫不及待地蘸了笔,屏息凝神,学着字帖上那个端正的“猫”字落笔。
苏绒的手腕固然是有力气的,但生涩得很,笔尖一碰纸面,饱蘸的墨汁就“噗”地晕开一团黑疙瘩。
啊这……
她之前也学过书法,怎么换了个地界,这笔就根本不听使唤?
明明有基础啊,怎么会这么难控笔?
她抿紧唇,不信邪地换了个地方再写。
这次更紧张,手绷得死紧,想写出那横平竖直的感觉,可落下的线条却歪歪扭扭,粗细不匀。
啧!
可见教学机构的老师绝对是在骗她买课……什么有些天赋,反正苏绒自己现在是完全没感觉到。
少女懊恼地皱眉,不过写了三四个字,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烦躁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四月春夜特有的微微潮气混着灯下笔墨和汗水的味道,也让人心头燥燥的。
就在此时,门框被轻轻叩了两下,苏绒下意识抬头,觑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又来了?下午不是匆忙走了吗?
而且这身打扮……难道要连夜出远门?
林砚身着劲装,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腰间除了那枚象征身份的廷尉玉牌外,似乎还别了个轻巧的卷囊。
一副随时可以远行的模样。
他手刚从虚掩的门扉上收回,额角处滑落一丝碎发,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风尘。
苏绒心头疑惑更甚,顺手抹了把脸,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脸颊上那点墨痕怕是蹭得更花了。
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反正她最狼狈的样子,这位大人也不是没见过的。
“林砚?”
少女疑惑的嗓音清亮,带着点被中途打扰的小小不满,但更多的还是对眼前人这身利落劲装打扮的好奇。
脸上像个小花猫一样,自己倒浑然不觉,只是随手拢了下微乱垂落的鬓发,那双总带着点笑意和朝气的眼睛明亮地看向他。
林砚的目光一暖,随即提步跨过门槛,停在柜台前,忽然有点语塞。
少顷,低沉的声音带着涩意,在猫馆里响起。
“……下午看你忙,没把话说完,我得带人离京几日。”
油灯的火苗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动。铺子里很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的轻响和小咪舔爪子的声音。
这句解释在此刻他一身干练劲装,似乎片刻便要奔赴他方的氛围下,显得格外的……匆忙与未尽。
懂,秘密公务是吧?
那自然是非礼勿听,非礼勿问!
苏绒自认为参透了林砚的语焉不详,当下便点点头,脸上还顶着墨迹,表情却是配合得很,末了还体贴地接了一句:
“公务要紧!”
可林砚见她这反应,唇线却抿得更紧了,目光沉沉地落在柜面上那张格外醒目的字帖上……
一丝讶异随即掠过男人的眼底。
“张不容给的?”
林砚轻声问,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苏绒却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
但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她便坦然点头,结果就感觉到面前之人像是无端端被拧紧了一根弦,看着莫名颓了起来。
等会,所以是对错台本了?
她啥也没说啊,总不能是自己碍眼吧?
苏绒正想着是不是直接来一句慢走不送,男人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那张被墨团糟蹋的练习纸上,然后又扫了一眼自己一团黑的手指头……然后笑了。
虽然笑的幅度很小,但就是笑了!
一股子实实在在的憋屈感瞬间涌了上来,顶的她心口一闷,脸颊也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根都隐隐觉得发烫。
真是的……
她半个月前连户籍都没有,不会写字不是很正常嘛!
这股自我开解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记忆里林砚那该死的笑意狠狠压了下去,她甚至能感觉脸上那点热度又窜高了几分。
“我……”
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变成了一声带着浓浓不解和郁闷的咕哝:
“我成天抱猫,论劲儿也不算小吧?”
少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秀气的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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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恼地拧成了结,像在跟林砚抱怨,又像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是费解的怨念。
“怎么这一支笔杆,到我手里捏都捏不稳呢?”
听着苏绒的话,林砚的视线终于从字上移开,落回到她困惑又郁闷的脸上。
他轻轻眨了眨眼,往前又迈了小半步,极其自然地挪到她身侧,带着清冽皂角气息的衣袖几乎拂过她的臂弯。
修长的手指在柜面上轻轻一叩,声音低而沉,干脆利落,典型的林氏发言。
“写个字,我瞧瞧。”
苏绒被他这命令式的语气激得下意识就想杠,但字没写好的憋屈感终究占了上风。
行吧!
写就写!
少女深吸一口气,拣了张新纸铺好,紧紧捏着那支笔杆。
屏息,
沉腕,
笔尖用力地、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地、无比坚定地“戳”向纸面——
然后,林砚的手就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干燥,温热,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精准地而不容分说地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瞬间,所有的晃动和下滑都被止住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安抚,从苏绒头顶上方响起。
“别抖。”
他的手心稳稳包裹着她的,只轻微一动,便带着她悬停的笔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和安稳,轻轻落入微黄的纸面。
灯芯噼啪轻响,暖黄光晕笼罩着两人紧挨的身影,在身后的墙壁上交叠成一个。
然后,一条饱满的黑线就这样被他引导着,缓缓从苏绒笔下生出。
所有的嘈杂、憋闷、不甘都在一瞬间忽然消失,只剩下包裹手背的温热,和他袖间清冷的皂角香,惹得她心尖没来由地一麻。
笔尖在他沉稳的引导下,不疾不徐地在纸上游走,全然不是她方才那狼狈的模样。
一撇一捺都带着隐而不发的力道,最后一笔收势,力透纸背。
一个筋骨舒展,透着一股少年锐气的“林”字,就这样在纸面上渐次浮现。
少女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不受控制地、急促又响亮地擂动。
可也正是在这一刻,那稳稳包裹着她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力道。
仿佛方才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不是他一般,林砚后退半步,连声音都险些被喉咙卡住。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苏绒便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林砚颈间那片瓷白的肌肤,早已晕开一片清晰而均匀的薄粉,明晃晃地蒸腾着热意。
可这一次,男人竟没有仓惶避开。
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睑,那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似乎在努力镇压那些翻涌上来的羞窘。
旋即目光抬起,竟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刻,带着一种近乎温存的坚定,深深地看了苏绒一眼。
“多练,回来检查你的字。”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裹挟着未尽的话语和一些更重的东西,说完这句话,他才倏然侧过脸,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转身。
眼看那道身影就要融入门外的夜色,苏绒的心仿佛被什么轻揪了一下。那个名字未经大脑,几乎是瞬间便脱口而出。
“林砚!早点回家!”
“家里…咪咪都等着呢!”
15. 先生,故事不是这么写的
晨雾未散,西市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露水,空气里还带着清冽的草木香。
巷口传来张大壮吆喝的大嗓门,混着独轮车吱呀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猫馆门就在这时被打开一条缝。
街边嗑瓜子的老头子闻声探过头来,一脸神神秘秘地看着开门的苏小娘。
“苏小娘,听见昨儿夜里那点热闹了吗?”
“哦?老丈听到什么了?”
苏绒正将开始营业的木牌挂在门前,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那老头压低了嗓子,瓜子皮随着他凑近的动作差点飞到苏绒脸上。
“昨晚武库开了,说是连夜有人马出京呢!火把望都望不到头,都说是冲着关仓去的!”
说着手指朝天上戳了戳,意思不言而喻——天子脚下,能这么大动干戈的,也只有宫里头的主子了。
苏绒心中猛地一跳,想起昨日林砚那一身利落的劲装和腰间的卷囊,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惊讶,顺着话头打探道。
“嚯!这么大阵仗?可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老人撇撇嘴,又摸出几粒瓜子塞进豁牙的嘴里:“总归是贵人老爷们的新鲜乐子呗。”
他正絮叨着,街角便传来声带着点调侃的朗笑,并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不容步履轻快地踱了过来,一袭蓝衫在晨雾中格外醒目。他仿佛不知道昨晚这京中的暗潮涌动,笑吟吟地冲着苏绒扬了扬手里的小本子,带着点邀功似的少年意气。
“新故事,小苏掌柜要不要过过目?”
送走了那絮叨的老丈,苏绒带着张不容转身回到店里,顺手将柜台边沿蹭到的一点灰尘用指腹仔细抹去,一双眸子安静地盘算着。
店里也很安静,只有几只猫儿各自发出的细微声响。雪姑蜷在临窗最暖和的那块软垫上,阳光跳跃在她雪白的长毛尖,丧彪正专注地舔着她背上难以顾及的毛。
小咪趴在柜台上,下巴枕着前爪,眼睛眯成一条缝,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台面。
张不容跟着她进来,脸上挂着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儿,眉毛微挑,嘴角噙着笑,连走路都带着点轻快。
他也没客套,径直把那本磨得边角都有些发毛的小本子往苏绒面前一推,指尖在封皮上得意地敲了两下。
那语气,活像是捧出了什么绝世大明星,笃定得不得了。
“喏,你瞧瞧?刚写好的,保管新鲜!”
“特意问了问小七,把雪姑当初的那些事问了个清楚,添了点料,写成个故事。”
他下巴朝窗边睡得正香的雪姑点了点,话没说完,但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已经笃定了肯定能火。
“真的?那可太好了!”
既能跟着学认字,又能听好玩的故事,还可以给猫馆增加营收,这买卖划算极了!
苏绒刚把抹布叠好放回角落,听了这话,眼底也染上期待的光,带着点迫不及待,伸手就把那本子接过来翻开。
声音里透着雀跃,少女小心地翻开那薄薄的册页。纸张有点糙,墨迹是新干的,带着一股子墨香。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张不容写给她的简单字上,努力辨认着开头的句子。
张不容也站在她身边,遇到苏绒猜不出来的字,就轻声把意思指给她。
开头写的是一个小姑娘在路边发现了瑟瑟发抖的雪姑,心生怜悯,把它抱回了家。
用温水一点点擦干净它沾满泥雪的皮毛,用旧棉絮给它做了个暖和的窝,一口一口喂它温热的肉汤……
苏绒看到这里,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温软的弧度,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阮明月,虽然没相处过,但这感觉对上了!
可再往下翻两页,苏绒嘴角那点暖意不知不觉就淡了。她看得慢了些,秀气的眉心微蹙,抿着的唇线绷得直直的。
故事里的画风说变就变,刚刚还温馨的小窝,转眼就冒出一个刻薄的女主人。
“不干净!”
“晦气!”
“白吃肉还要生一窝讨债鬼!”
苏绒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心里头那股初时的愉悦瞬间被硌了一下,可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更刺眼的文字就砸了过来——
女主人一把将怀着孕的雪姑拎起,不容分说就扔到了冰冷的门外,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小姑娘在门里哭得撕心裂肺,门外只剩下雪姑无助的叫声……
这有些太过了吧?
接着往下看,张不容甚至详细写了它如何在绝望中艰难产子,又如何亲眼看着那幼小的生命在饥饿和寒冷中一个个逝去……
苏绒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读得越来越慢,眉头锁得紧紧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了胸口,沉甸甸地往下坠。
指尖也不知不觉变得冰凉,像握了一小块寒冰。
这感觉……不对劲。
这些文字描绘的雪姑,和她眼前这只,即便在睡梦中都带着几分优雅的白猫相比……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故事里的雪姑,简直就是一个承载世间所有恶意的可怜容器,被命运反复蹂躏,连一点点反抗和好运气都不配拥有。
似乎它活着就是为了承受这铺天盖地的苦难,仿佛只有这样的“美强惨”才足够赚取旁人的泪水。
心口又冷又沉,闷得发慌。
她用力捏着粗糙的纸页,刚才翻开本子时那股雀跃和期待,此刻早已被这刻意堆砌的沉痛碾为齑粉,一丝热气儿都不剩了。
少女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自家仙女咪,这只真实的、揣着崽儿的白猫,正慵懒地换了个姿势,把更暖和的肚皮朝向阳光。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雪白的皮毛上,喉咙里甚至发出极轻微的呼噜声,仿佛张不容口中那个饱受摧残的猫与她毫不相干。
张不容一直观察着苏绒的反应。他脸上那种轻松得意,在看到苏绒越来越白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时一点点褪去。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翻涌的心疼和眼底那簇压抑的火苗,于是试探地问出口。
“怎么了?故事……不合胃口?”
苏绒深吸了好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闷塞感,眼帘却固执地低垂着,视线胶在那本粗糙的小册子上,半晌才将小册子啪地一声合上,往柜台上一撂。
这动静引得旁边打盹的小咪都抖了下耳朵,少女这才抬起头,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和指责,但也没有刻意嬉笑。
她先是微蹙着眉,用一种带着点儿困惑的眼神看向张不容,语气是她认真起来特有的那种直接坦率。
“先生,这故事…不成!”
“为何?”
张不容手上的折扇停在半空,下意识追问道。苏绒没立刻说大道理,而是先伸手指了指窗边。
阳光正好,雪姑翻了个身,露出雪白松软的肚皮,享受得尾巴尖都在抖,丧彪立刻凑过去认真地帮它舔了舔肚肚毛。
少女眼里含着笑,这才收回目光,她拖长了点音调,语气里带着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侃,像只发现秘密的小狐狸。
“我严重怀疑啊,你是被小七给忽悠了!”
“啊?小七他……”
苏绒根本没给他辩解的机会,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笃定。
“第一。”
她伸出一根手指,直接点向窗边阳光下那对猫儿,语气里带着点自家孩子被忽视的不满,下巴都跟着扬了扬。
“您这故事里缺了个相当要紧的角色,我们丧彪呢?我们这么大个男主,您给写丢了?”
苏绒看着雪姑微微仰头,信赖地在丧彪颈侧蹭了蹭,想起初见丧彪时那小豹子一样的身影,语气里情不自禁带上了骄傲。
“从雪姑来到猫馆,甚至更早之前,在她流浪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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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彪就一直在她身边护着她,小七连这都没和您说?”
其实也不怪赵小七,若不是见过了几次丧彪投食,连苏绒自己也不知道。
但那咋了,又不影响她提意见。
张不容刚张了张嘴,苏绒的第二根手指已经竖了起来。
“第二。”
少女收敛了些光芒,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喧嚣的西市,声音很自然地压得低了些,带了点市井特有的通透和谨慎,像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道理。
“您别忘了,雪姑当初是被阮家小姑娘收留过一阵子,这事儿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个大概?您这故事要是按现在这样写了,再拿到馆里绘声绘色一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声音更沉了些。
“您想想,那故事里刻薄恶毒的女主人是谁?大家伙儿对号入座,还能是谁?您这故事一传开,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这不是平白把周大娘一家子架到火上烤吗?她们本就过得艰难,这又是何苦?”
苏绒看着张不容明显愣住、陷入思索的表情,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波光彻底沉静下来,抛出了她最核心的观点。
“其实,就算您写的都是真的,周大娘当初真就那么狠心,我也不赞成您讲这样的故事。”
“为……为何?故事真实也不行?”
“不太行。”
苏绒回答得果断极了,少女的眸子仿佛被清水涤过,沉静下来的目光锁住张不容,穿透了他脸上的讶异,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明澈。
“张先生,您看看这西市,看看这些街坊邻居。大家的日子够苦了。”
“起早贪黑,为几文钱斤斤计较,为柴米油盐发愁……大家心里头压着的石头还少吗?”
苏绒指向窗外熙攘却为生计奔忙的人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人心上。
“他们来猫馆,本身就是想放松一下,想找点乐子,或者……想在别人的故事里,暂时忘掉自己的难处,喘口气儿。”
“您觉得,他们还需要再听一个血淋淋、惨兮兮,让人心里堵得慌,晚上还睡不着的故事吗?”
苏绒的目光重新落回张不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再次看向窗边那沐浴在阳光里、被丧彪守护着的小白猫。
“我觉得,大家更需要一些熨帖的故事。让大家看到雪姑现在这样安安稳稳,有人护着,揣着崽儿晒着太阳,过得舒心又自在。”
“让大家知道,哪怕风里雨里走过一遭,最后也能遇到不离不弃的伙伴,也能有个暖和地方落脚,也能……苦尽甘来,过上平静的好日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窗外喧嚣的背景音仿佛在那一瞬间,都在张不容耳边停了下来,只剩下少女清泠泠的嗓音和他自己骤然沉重起来的心跳。
“把这份苦尽甘来的安稳讲给大家听,听完了心里头能暖一暖,能松快一点,能觉得这日子……还有点盼头,还有点甜味儿。这难道不好吗?”
苏绒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不容明显失神的脸上,眼神坦荡得像一泓没有杂质的清泉,将最后一个问题轻轻抛向他,却掷地有声。
“张先生,您说,这……是不是才是一个说书人,一个写故事的人,真正该守住的初心?”
猫馆里一片寂静。
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也照亮了苏绒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真诚与坚持。
张不容彻底沉默了,他脸上的轻松得意,甚至被质疑时的那点错愕,全都消失不见。
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苏绒脸上,似乎想从她清澈的眸子里找出一点伪饰,但却只看到一片坦荡的赤诚。
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这个他亲手教着认字的少女,竟反过来先给自己上了一课。
16. 好哇老大,人不在还有后手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息。
张不容的嘴角很快挂起散漫的笑,一种纯粹的兴致盎然从他眼中升起,然后就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锁定了雪姑和丧彪。
“懂你意思了,这版不行我再琢磨一版。”
说完,他甚至连多一秒都没耽搁,立刻抬脚就直奔窗边。
没坐椅子,反而是带着点街头闲人的不拘小节,直接靠着柜台外沿找了个能看清猫的地方,身子半倚着就观察起来。
目光之灼灼,甚至惹得雪姑下意识瞥了眼跟前这人。
苏绒看到他这架势,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顺了过来,紧绷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松弛了些许,眼底露出一点安心又有点好笑的神色。
看来这位大编剧,是彻底钻到新故事里去了。
她刚准备回东厨去准备今日的奶茶,三下规规矩矩的敲门声却在此时响起,打破了猫馆内的安静。
大概是巡查的来了。
怕?那是不存在的。
猫馆里外被她收拾得锃光瓦亮,连耗子洞都恨不得糊上,更何况巡查标准还是她苏·卫生标兵·绒亲自提的呢!
少女面上不见半分慌乱,反而扬起一抹“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的从容微笑,眸色清亮,步履稳稳地起身去迎。
但旁的人可不像她一样处事不惊,就在敲门响起的当间,靠在柜台边上的张不容极其自然地朝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
仅仅是一瞥。
身子都还没站直。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门外隐约传来了一个他极其熟悉,此刻却不太想打照面的声音。
“咳……苏小娘在么?”
苏绒伸手拉开雕花木门,门外站着三个官吏,清晨微凉的空气裹着初阳的光线涌了进来。
领头的正是张不易。
他一身浆洗得干净、熨烫挺括的靛青劲装,胸前虽然打着补丁,却依旧透出一丝不苟。
但当目光触及门前仿佛自带柔光的苏绒时,这位小录事原本努力维持的严肃表情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连带着握着卷宗簿册的手指也泛着白。
后头跟着两个同样年轻的皂吏,脸上带着点初来乍到的生涩好奇,目光不时往店内几只慵懒的猫身上好奇地瞟。
“咳……”
张不易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点廷尉衙门精英的腔调,但声音总也落不到实处,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腼腆和拘谨。
“西…西市署巡房,奉令巡查苏氏猫馆。”
怎么听着这么虚呢?
是不是想起上回廷尉门口出的那一出大糗了?小同志?
苏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少女侧身让开门口,态度大方得仿佛在招呼老朋友。
“原来是张录事带队,欢迎欢迎!快请进,猫馆随时配合巡查。”
她一边抬手把人往里请,一边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屋里的人。
咦?张不容躲到哪里去了?
苏绒找了一大圈,直到视线扫过柜台内侧,这才瞅见张不容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
手臂上搭着块抹布,专注地“整理”着杂物,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伙计。
少女的目光在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忍不住抿嘴一笑,心里给他这识趣的演技点了个赞。
随后便自然地引着张不易和那两位好奇宝宝一样的年轻皂吏往店里走了几步。
“地方不大,几位官爷请便,厨房在后头,前两日才大扫除过,安全着呢。猫儿们也都干干净净的,保证让几位查得安心顺利。”
听着少女笑吟吟的介绍,又见她掏出两份契书副本递到自己跟前,张不易努力挺直了背,声音倒是比之前平稳了些,总算找回了点公门中人的感觉。
“例行公事,查查就好。”
他身后的两个小吏便也点了点头,随后便按规程,带着点新奇又努力严肃的表情,分散开四处查看起来。
张不易瞅了两眼苏绒递过来的契书副本,也就算是结束了此行的“核心公干”,绷紧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一线,那股板正劲儿也跟着褪了,露出点年轻人的本色。
趁着那两个年轻的皂吏还在猫馆角落记录着什么,他飞快地从腰间挂着的那个布书囊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卷用细麻绳仔细捆扎好的纸张。
那纸卷小小的,卷得整齐紧实,透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
苏绒好奇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堪比地下党接头的小动作,直到张不易把这小纸卷塞到自己手里,才倏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居然还有自己的事呢。
“这是?”她捏着那卷纸,一脸问号。
“咳…”
张不易又清了下嗓子,这次声音刻意压得更平了些,但那眼神却亮亮的,带着点奉命行事的小得意,还掺着点磕到了的兴奋。
动作快得像交接什么秘密武器,尾音露了一丝少年人的单纯。
“苏小娘,这个拿着。”
见苏绒收了,这才压低声音,几乎是嘟囔着说了下去。
“林大人…嗯…临走前特意吩咐我带给你的,说习字急不得,要循序渐进,让你临这个。”
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够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又极快地、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似的补充了一句。
“老大真是……连这都想到了。”
说完,自己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耳根又有点泛红。
那张卷得整整齐齐的纸握在手里,带着点纸张特有的微凉和重量。苏绒微微一怔,低头看向掌心。
她当然知道这“林大人”指的是谁。
他竟然……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她才刚开始学啊……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混着点儿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微妙感,悄然涌上心头,她将那小小的纸卷握紧。
刚才面对张不易的轻松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更真实地柔软起来,浅浅地嵌在颊边。
“多谢张录事专程送来,也…请替我谢谢林大人费心。”
张不易见苏绒收了字帖,脸上那点小八卦还没完全褪去,混合着年轻人天然的好奇心,让他心里痒痒的。
但他终究不是咋呼的性子,只是眼神亮亮地盯着苏绒手里那个纸卷,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了蹭,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小声提议。
“苏小娘…你…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苏绒被他这热切劲儿逗得有点好笑,寻思这位录事大人怕不是林砚的头号迷弟。
便也不吊着他,直接解开了那股细麻绳,露出最上面一张裁剪方正的白纸。
墨迹乌黑发亮,字迹甫一入眼,苏绒便觉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朗意气!
哪里是廷尉府公文里常见的那种规规矩矩的馆阁体?
字体的骨架虽端然挺立,但那起笔之处,竟如刀尖入石,上来就透着一股恣意挥洒的侠气!
苏绒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停在纸页上方,愣是没敢下手碰。
张不易在一旁悄悄观察她的反应,看到苏绒眼中的惊艳,嘴角不自觉地疯狂上扬,差点压不住。
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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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磕的cp是真的!
少女强压住心头的震动,一张张往后翻。
每一张都是如此!
笔锋全无寻常公文匠气的刻板,亦非一味追求狂放的无序。
它骨子里透着一种飒沓风流,如同山间奔流的溪水,遇石则跃,遇弯则转,流畅自然,毫无滞涩。点画之间提按分明,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
仿佛执笔者胸中自有丘壑,落笔时信手拈来便成气象,而那份被笔墨承载的恣意洒脱,则几乎要透纸而出。
然而,所有的惊叹加在一起,都不比苏绒翻到最后一页时的震撼来得猛烈。
少女的目光倏然一震,像被磁石牢牢吸住。
这一句话里,正嵌着一个昨晚才被他握着手,一笔一画写过的“林”字。
结构依然端稳,如同青松并立,然而观其筋骨,却带着一股不向俗流低头的韧劲。
转折处圆融中透着利落,笔势流畅如舞者挥袖,洒脱至极。
最令人心折的是最后甩出的那一笔。
并非刻意求险的锋芒毕露,而是在行笔至酣畅淋漓处,心意勃发,顺势而为的一记飞白!
如惊鸿一瞥,又像侠客收剑时挽出的那最后一个漂亮剑花,带着未尽的笑意与余韵,洒脱不羁,神采飞扬。
整幅字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带着墨香与风声从九天之上飘落,透着一股不受拘束的侠气与快意。
像是一位白衣胜雪,负剑而行的少年侠客,于山巅明月下随手刻下的名号,既有少年郎初露的锋芒,又沉淀着几分阅尽千帆后的疏朗与从容。
这……哪里像是油灯下,那个沉默的,用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指,一笔一画教她写字的男人写出来的?
苏绒的目光被这个字彻底攫住,再也移不开半分。她忍不住抬起指尖,虚虚拂过那记飞扬洒脱的收笔,仿佛能感受到那笔锋里裹挟的意气。
“张录事,这句话出处是哪里?”
张不易突然被点名,脸腾地一下又红了点,但还是依言凑近了去看。
他看到那熟悉的字句,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腾地竖起一丛小火苗!
“孙子兵法!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不愧是林大人!”
苏绒看着他一脸激动的样子也不笑话他。
习惯了,追星的人是这样的。
少女只拿着那字帖,细细地与孙子兵法里的那个名句对应上,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林砚身上蛰伏着的某样东西。
人前是沉稳的廷尉大人,可这笔下的气力,这筋骨……
这哪里是稳,这分明是藏了千仞山,敛了万丈锋,是磐石下那股冲决而出、要破开一切迷障和不公的锐气!
这字…好大的隐忍,好深的心气。
像是看透了这世上无数圆融世故,磨平棱角只为积蓄力量,有朝一日必要一鸣惊人,涤荡乾坤!
苏绒忍不住喃喃感慨出声。
“真是奇了,你家林大人说话办事都透着股稳重劲儿,平日里瞧着也是挺内敛的一个人,怎么这字倒像是话本子里那些行侠仗义的少年郎提剑写的?”
她说话声音小,但架不住有个竖着耳朵的张不易杵在旁边呢!
他原本还沉浸在老大字迹的崇拜中,可听了苏绒那句“老成持重”和“少年侠客”的对比,到底没忍住。
带着点“你不懂我爱豆”的不平,脱口而出。
“苏小娘,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老大年轻时候不是那样的少年郎呢!”
17. 完犊子,是社死现场
看着张不易骤然绷紧的面皮,一脸肃然替他家老大正名的小模样,苏绒一个没忍住,笑意从喉咙里轻快地跳了出来。
少女清澈的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带着点故意使坏的小狡黠,她轻轻歪了歪头,纤长的指尖饶有兴味地点了点摊在柜台上那张字帖,尾音拉得悠悠长长。
“怎么着,张录事?”
“你家林大人知道你这么……仰慕他么?”
那两个字被特意加重,张不易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锅。
仰慕?
坏了,完了完了完了!
这两个字撞在一起……怎么越想越不是味儿了?
为什么他总在苏小娘面前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还越描越黑的岔子?廷尉衙门的脸面……他捂都捂不住了啊!
他还指着靠这份体面工作攒老婆本呢……
一股社死的恐慌瞬间攫紧了他,张小伙那薄如蝉翼的面皮,瞬间红得像蒸锅里刚冒热气儿的醉虾。
他猛地连连摆手,舌头仿佛打了十八个死结,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不是!苏小娘你…你弄岔了!”
“我我我…我对老大…那是敬重!敬重!纯粹的上峰!纯粹的佩服!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急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鼻尖冒出一层细汗。
苏绒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恨不能当场刨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的可怜相,心头那点小小的恶趣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散了个干净,反倒生出一丝欺负老实人的罪恶感。
哎呀,原本还想再逗逗这位实心眼的张小录事,此刻倒真有点不忍了。
少女轻轻抿了下唇,将唇边还残留的笑意悄然敛去,眼神宛若一泓温和的静水,主动替他截断了那已经乱成一团麻的辩解。
“好了好了,知道啦,是敬重,纯粹得很!方才逗你玩呢,别当真。”
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又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这才将刚才那点小小的尴尬抚平。
看张不易被她这句话抚平了一点炸毛,苏绒才不着痕迹地顺着最关心的林砚往下说。
“说起来,”她目光转向那本饱含飒沓之气的字帖,指尖滑过纸面,“林大人不是出身农家么?真有这回事?”
这字,这传闻,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见少女清亮的眸子里露出真实的询问,张不易那颗狂跳得快要罢工的心脏总算稍稍落回了点原处,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能聊回正事了,跟苏小娘聊天就应该算工伤!
“我也是偶尔听署里几位老前辈提过几耳朵,说老大他年轻那会儿,在老家那片儿,最是容不得仗势欺人的腌臜事。”
张不易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那些听来的场景,眼神带着点回味的亮光。
“遇上豪强欺压乡里,或者地痞混混作恶,不管对方多少人,什么背景,他认准了理儿,然后就敢直接抄家伙上。”
“都说林大人身手极好,人也仗义,护住了不少被欺压的乡亲呢。”
苏绒听得专注又入神。
在她眼中,林砚的形象素来与“沉稳持重”、“高岭之花”画上等号,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曾经是个“路见不平抄家伙就上”的热血莽…
咳,率性少年?
她几乎能脑补出那个画面:一个眉眼间隐有林砚轮廓、却更显青涩锐利的少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飞扬跳脱,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家伙什就冲进人堆……
这鲜活却陌生的画面与她熟知的沉默的男人重合在一起,反差大得让她心绪翻涌。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将那个最震撼的动作轻念出声,带着点难以置信:
“抄起家伙…就上了?”
“可不是!”
张不易双眼放光,眼看就要滔滔不绝地继续爆料,少女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自柜台深处无声地踱了出来。
正是那位本该“专心整理杂物”的张不容,张大先生。
她眉头微微一挑,心下掠过一丝愕然。
啥情况?
这人刚才不是还演伙计演得好端端的么?这会儿怎么自个儿大大方方现身了?
不合理啊!
苏绒心里正嘀咕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未及细想,一声不敢置信的呼唤却忽然响起。
“……哥?”
苏绒立刻循声扭头看向张不易。
这一看,连她都不由得怔住了。
张小录事嘴还半张着,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傻在原地。
脸上那点子八卦的表情也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脸懵逼。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这是看到了谁?
但那短暂的呆滞仅持续了瞬息,一丝毫不作伪的惊喜迅速点亮了小录事的眸底。
谈不上有多热烈,但也透着重逢的温暖和熟稔,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哥?真是你啊?”
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完全褪去的惊愕,但更多的是确认后的轻松,脚下已不自觉上前,一把拽着自家哥哥的袖子,嘴里一迭声地就发动了。
“前些日子娘还跟我问你呢,爹嘴上不说,喝多了也念叨。”
他语速越说越快,恨不得把爹娘的叮嘱一股脑儿倒干净,一边努力在脑子里扒拉老娘的具体安排,一边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哥哥。
“你最近忙不忙?下次我排上休沐的假,哥你能不能也抽个空,一起回趟家?娘老挂念了,还说要托人给你相看几位贤惠持家的小娘子……”
张不容,张不易,她早该想到的!
苏绒只是很惊讶张不容这家伙原来有家,还有这么个实心眼,兼职催婚的亲弟弟。
想想他之前给雪姑编的那版稿子,字字泣血,惨绝人寰,悲情得活像他自个儿就刚从冰天雪地里被挖出来似的……
敢情全是艺术加工啊!
编剧的嘴,骗人的鬼!
只能说一物降一物,这多少年一遇的腹黑才子,如今被困在自家弟弟的碎碎念里,脱身不得……
苏绒瞥着张不易那张叭叭叭停不下来的嘴,再瞟一眼张不容那副“生人勿近、熟人……烦请闭嘴”的微表情,心头的天平不知不觉竟微妙地朝他倾斜了点儿,生出一丝同情。
给这么能絮叨、还兼职婚介所的弟弟当哥……也挺不容易的哈?
少女嘴角轻牵了下,刚想开口打个圆场,把张小录事从催婚频道拉回来,话还未出口,张不容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脸上最后一点名为“耐心”的表情都已然蒸发殆尽。
只眼皮微微向上掀了一掀,那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眼前这傻孩子,底下却隐隐翻涌着点令人心头发毛的寒光。
张不易也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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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截话立刻卡死在了嘴里,只半张着嘴,满眼的期盼也化作了一脸委屈,傻乎乎地与自家大哥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对视。
猫馆里只剩下小咪舔爪子的窸窣声,以及来自某大哥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
张不容的目光在自家弟弟那张写满“哥我都是为了你好”的傻白甜脸上,停留了令人窒息的一瞬。
终于从胸腔深处缓缓吁出一口无声的,仿佛能冻住空气的叹息。
随即薄唇微启,语气平铺直叙得毫无起伏,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少说话,傻乎乎的。”
张不容这话音落下得不轻不重,却像按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上。
“啊?”
张不易喉间挤出一个短促又茫然的单音节,整个人都傻住了。
我哥说我傻?可…好像…他说的也没毛病?我是不是真有点傻?
这点稀里糊涂的自我认知和张不容那清晰的定论搅在一起,瞬间淹没了他的思考能力。
张小伙傻愣愣地半张着嘴,眼神直直地看着自家大哥那张写满嫌弃的脸,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张不易:哥哥,阿巴阿巴。
张不容看惯了弟弟这副呆样,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接下来的话里便自然地带上了一丝“赶紧消失”的不耐烦。
“还不忙你的去?”
“哦哦哦!”
这五个字戳醒了张不易的迟钝,他那张脸上还糊着点茫然,却几乎是本能地点头应道。
恰在此时,那两个在猫馆角落记录完毕的内史皂吏也捧着卷宗簿册走回门边,安静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巡查任务已完成。
这台阶递的太舒服了!
张不易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将目光移向苏绒,也没细看她的表情,只是很自然地、带着点仓促地朝她点了个头。
声音恢复了那么点公门小吏的规矩,但语速依旧快得像逃命。
“苏小娘,巡查已毕,我等告辞。”
说完,他根本不敢再看自家哥和苏绒脸上可能存在的任何表情,立刻朝那两位同样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同僚使了个“风紧扯呼”的眼色。
“走走走!”
随即略显仓促地领着头,带着两位同僚,脚底抹油般快速闪出了猫馆大门。
馆内于是重归寂静,张不容仿佛瞬间就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他随手弹了下素净的袖口,转过身面向苏绒时,唇角那抹人畜无害的笑意已然无缝回归,神情坦荡得像刚才那场“兄弟相认”的戏码从未发生过。
然后几步走回苏绒跟前,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方才的波澜,只有一贯的随意轻松。
“稿子,我回去改了就带过来。”
苏绒:“……”
不是,这个人是怎么能表现的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
他不需要解释一下嘛?
难道真是张不易那小子在他哥面前出糗的次数太多了,多到张不容已经麻木到可以一键切换了?
她看着他这副完全揭过不提的样子,再瞥见他身后空无一人的门口,心头那股荒诞又好笑的感觉就直直地往上冲,憋得她差点内伤。
少女指尖用力掐了下掌心,绷紧唇角压住上翘的弧度,借着垂眸看字帖的动作掩饰神色,声音放稳,努力也学着张不容的样子表现的若无其事。
“……好,辛苦…先生了。”
18. 从流浪猫到网红,只差一个张不容
张不容的第二稿写得很快。
午时刚过,猫馆正歇晌,他就揣着新稿进来了,眼神习惯性地一扫——
果然,老位置,柜台上的小咪正摊在阳光里,尾巴梢懒洋洋地撩拨着空气。
“小苏掌柜?”
张不容目光扫过安静的前厅,略抬高了点声音。
无人应答,小咪的耳朵尖抖了抖,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先是瞥了张不容一眼,然后才大发慈悲睁开第二只,慢悠悠伸了个弧度夸张的懒腰。
张不容自然是爱猫的,见小咪醒了就停在柜前,熟稔地在那颗圆滚滚、毛茸茸的小猫脑袋上捋了两把。
手法专业,服务五星好评。
小咪被撸舒服了,轻盈跳下柜台,迈着猫步朝后院门走,走几步便回头哼哼,示意他跟上。
一人一猫穿过后门,小咪领着路,张不容亦步亦趋,直奔那间东厨去。
还没走到门口,他已捕捉到一股清冽的甜香,丝丝缕缕,带着点诱人的果酸气。
张不容站定在那扇虚掩着的灶房木门外,小咪早已挤开门缝钻了进去。
但他一个大男人肯定不能这样,于是屈指,在门框上轻叩两声。
“小苏掌柜?”
门内隐约的碗碟碰撞声戛然而止。
旋即,一张带着微微汗意的、粉扑扑的脸便从那扇门后探了出来。
苏绒的头发为了方便干活,依旧随意地用一根朴实木筷挽着,可总有几缕不服帖的发丝被汗珠黏住,调皮地贴在额头和鬓角。
灶间微热,少女的脸颊泛着红晕,像颗熟透的水蜜桃,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晶莹的水光,在门外阳光下一闪。
一双清亮的杏眼映着光,眨巴了两下,看清是张不容后,眼底倏地漾开一圈儿愉快的水波。
“先生怎么来了?”
苏绒的声音带着点小小的惊愕,却又混着一点了然的笑,显然猜到了是谁引的路。
她话音未落,便利落地将门拉得更开些,让张不容进了弥漫着甜香的东厨。
这里可比苏绒刚来时多了不少东西,张不容目光扫过,便见靠门的案几上,一方敞口的粗陶大钵里正盛着晶莹的冰粉。
一把木柄长勺还斜倚在钵边,柄上沾了点湿气,显然苏绒刚才正分装着这凉浸浸的物事。
再一旁的砧板上,则是颜色相当漂亮的时令鲜果——
一小捧乌紫油润的桑葚随意堆在小篾箩里,金黄油亮的熟枇杷被剥去了外皮,另一只小碟里放着半把红得夺目的山莓小果……
“看来我这稿子来得不巧,正赶上你在忙。”
苏绒眉梢一扬,亮晶晶的目光扫过自己的杰作,爽利一笑,带着点小骄傲。
“先生来得正好!想吃哪种果子?”
“鲜果本就难得,哪里还挑拣?小苏掌柜瞧着给便是。”
张不容目光在那三样鲜亮果子上一溜,眉宇间那点慵懒的笑意丝毫未减。
苏绒也不跟他客气了,手腕一翻,几勺冰粉就滑入碗底。
她又拈了几颗桑葚、两块枇杷丁、几瓣山莓,几乎是看也不看便信手往那堆颤巍巍的酥山上一撒,紧接着便拎起旁边小灶上一个粗陶小壶——
“哗……”
“清亮温润的马蹄水欢快地浇了下去,顿时浸润了这水果冰粉,凉气混着果香瞬间飘了起来。
“尝尝。”
苏绒把碗豪气地递到张不容面前,后者毫不客气地接了,入手便是碗壁的温凉。
虽然没说话,但苏绒看着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心里默默觉得张不容大概是个吃播up主的料。
于是少女的目光便落在那卷新稿上。
顺手拿起展开,待看清那结局时,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从唇边一圈圈漾开,浸透了眼角眉梢,把那清亮的眸子点染得像落满星光的甜酒盏。
“这版好!就它了!下午就讲!张先生用完这碗,顺手写张布告可好?”
她合拢稿卷,笑意盎然地看着正对付桑葚的张不容,她提议得干脆利落,张不容吃人嘴短,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就站了起来。
看来这位是不打算让嘴闲着了。
苏绒没半点意外,鼻尖轻哼了一下,也不点破,抬脚就引着他往前厅走。
回到柜台后书案前,她铺好硬宣,便麻利地递过蘸饱墨的提斗笔。
张不容接过笔,嘴嚼着,人已倾身案前,耳边听着苏绒的词,圆润漂亮的字迹已经浮现在纸面上。
笔走龙蛇,半点不含糊。若无其事地一挥而就,顺手把笔尖在砚台边轻轻掭了两下放好。
然后才真正得空似的,拈起最后一颗完整的、乌紫油亮的桑葚,惬意地送入口中。
嗯,甜。
午后日头缓移,猫馆将开的当口儿。
陆陆续续有客走近门前,布告前便三三两两聚了些人影。
布告对猫馆的客人来说不算新鲜物事了,可这上面的内容却堪称新鲜。
细碎的议论声也因此嗡嗡而起——
“嗐,贴新榜了!是张孝廉的手笔吧?这字儿精神!”
“有新书了?”
“还得是孝廉人讲啊!上回我婆娘回家讲那什么令,可给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厉害!”
议论声不高,却透着股邻里街坊的熟稔热乎和对新故事的满满期待。
大家的目光都粘在那几行清俊潇洒的字迹上,空气中弥漫着等待开门的微焦。
猫馆的门帘,就在这时被轻轻挑开了。
苏绒打量着坐满了人的厅堂——许是听了自己媳妇说了张孝廉讲政的事儿,今日才多了不少汉子?
很好,客户群体拓展成功,男宾今日不知道多少位!
果然,岁数越大的男人,骨子里那份“指点江山”的瘾越重,古往今来,诚不欺我。
但最打眼的,依旧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每人手里都小心翼翼捧着一只小碗,碗里正是那颤巍巍、水嫩嫩的冰粉。
顶上还奢侈地点缀着些乌紫的桑葚或鲜红的山莓碎,在小孩儿手里,就像捧着一碗彩虹。
一个个正用笨拙地挖着吃,冰粉调皮地顺着勺沿溜走,惹出一阵懊恼又欢喜的嘟囔声。
哎呀,冰粉驯服古代人类的珍贵图像。
不过已经有几个贪凉的小猢狲成功了,碗底只剩浅浅一点清亮的汤汁,正舔着嘴唇意犹未尽地用竹签戳那碗底残余的果碎。
猫咪也开始选择亲近的人类——不仅仅是孩子,丧彪就选中了一个靠在墙根的老汉,阖着眼睛把自己的身子摊在人家膝盖上,占据了大半条腿。
老汉停下掏烟袋的手,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却惹得旁边没猫可撸的几位街坊投来带着笑意的一瞥。
就在这片其乐融融中,张不容已经站在了屋中那块专为说书辟出的空场前。
“今日不论国政,”清润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嗡嗡的背景音:“张某今日讲的,是只猫的故事。”
话音刚落,像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
前排有几个半大的小子似乎觉得这开场太平淡,屁股在凳子上不自觉地蹭了蹭;角落里两个的汉子也借着喝茶的空档,交换了两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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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能有啥讲头?”
“听听呗,孝廉人讲的,总不会差。”
故事很快抓住了人的耳朵。
张不容语速平缓,语调也未见大开大阖的激昂,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仿佛蕴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当他说到丧彪为了寻一口吃食填饱妻子的肚子,硬生生脸上挨了一刀……
几桌性子偏软的妇人更是飞快地沾了沾眼角那点悄悄沁出的湿意。
就在这时,雪姑轻盈地跃下不知是谁的膝头,不紧不慢地穿过几张桌凳间的空隙,最终在离张不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它就那么安静地立着,蓬松的长尾巴优雅地圈住自己的前爪。微微仰起头,蓝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正在讲述的张不容。
仿佛真的在凝神倾听,听这个关于它自己的故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几个原本轻声交谈的汉子,都顺着张不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先投向了这只安静“聆听”的主角,又转向了故事里为它拼命的英雄——
丧彪依旧在老汉腿上半阖着眼,阳光给它黄黑相间的皮毛镶上了一层金边,哪还有一丝故事里的饥寒交迫?
这活生生的对比,让人群里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笑,屋子里弥漫开来的,皆是那冰粉自带的凉意,就连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都带上了一种懒洋洋的惬意。
那些原本因故事而生出的沉重心绪,此刻都在小故事栩栩如生的细节里悄然涤净了,嘴角不自觉上扬的,眼里漾出笑意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张不容指尖“啪”地一声,将那柄素白的折扇一合。
“今日便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
清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大人们纷纷起身,并未招呼各自的孩子,留他们在猫馆听故事或玩猫已是常事。
熟识的邻里边走边低声交谈,脸上还残留着故事带来的温和笑意。
“下晌儿再来?”
“自然,左右今日活计已了!”
相视点点头,拍拍自家还盯着猫儿的小子丫头头顶:“乖点!听小苏掌柜的话!”
“晓——得——啦——!”
孩子们拖着长音应着,眼睛仍粘在舔爪子的猫身上。
几位刚起身走到门口的中年妇人,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在窗边停了下来。
其中一位左右看了看,终究是没忍住,第一个蹲下身去,手在雪姑那如云似雪的蓬松长毛上飞快地捋了一下,嘴里压低了声音悄悄念叨。
“乖乖,让姨姨摸摸,沾沾福气!”
这小声的嘀咕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旁边几位犹豫的妇人也忍不住跟着蹲了下去。
纷纷伸出手,就为了能轻轻摸一把那身象征着一路好运的长毛。
突然被好几只手同时摸在身上,雪姑水盈盈的眸子看向眼前这几张带着善意和喜爱的面孔,还好奇地冲着她们眨了眨眼睛。
它有点疑惑,但只细细地“咪唔”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姨姨们的问候。
然后还在一阵又惊又喜的低呼中,脑袋往那最温柔的一只掌心蹭了蹭,这才舒服地重新眯起眼,尾巴尖也惬意地微微一甩。
馆内是安然的嬉闹和孩子们渐起的嬉笑声,馆外,三三两两离去的街坊身影走过树荫下,那被压低的议论声却随着微热的风飘了过来。
“啧…讲得是真入神!”
“谁能想到,流浪猫竟有这样的造化?”
“哎,人不如猫啊!”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19. 还是被上访了
舆论传播得比苏绒想象的还要快。
兴许是夫妻俩睡前夜话,也兴许是借着孩子们的口传入了爹娘的耳朵,再有那爱聊天的妇人在街边耳鬓厮磨地交流一波——
总而言之,雪姑的故事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西市边上的这几条民巷。
苏绒端着刚泡的猫草水出来,放在几只猫咪惯常饮水的小盘边上,听着门外经过的街坊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时隐约漏出的字眼,就微微摇了摇头,对柜台后闲坐的张不容低声道。
“张先生您瞧,我就说吧?若不是您最后那版改得周全,就原来那苦水里泡大的写法,阮家那位大娘这会儿怕是已寻上门来了!就现在这样,还……”
她的话音还没完全落地——
猫馆门口那幅垂下的细竹帘子,忽然被一只怯生生的小手轻轻地向上掀开了一角。
苏绒循声从柜台后面一抬头,就见门框里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小身子。那是个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小姑娘,瞧着似乎有点眼熟。
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衫子,颜色虽然洗得有点褪色,但依旧看得出原本鲜亮的底子,袖子领口都滚了一圈干净的深红压边,显得整齐又可爱。
小姑娘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而在她身后,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正弯腰护着孩子。
她脸上施着得体的薄粉,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眉眼间依稀能辨出几分精明利落的劲儿。
身上那杭绸裙子是媒婆们常穿的体面样子,浆洗得挺括,可发鬓处几根碎发却不服帖地翘着,再加上那双原本该炯炯有神、惯于观人察色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愁绪。
苏绒站起身来,目光在门口这小心翼翼的一大一小身上飞快地打了个转,尤其在妇人那双写满心事和憔悴的眼睛里停留了一瞬,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应是周大娘和小明月。
小明月抬眼看向柜台后面站起的苏绒,嘴唇轻轻动了动,像只刚学会出声的小鸟,终于鼓起一点微小的勇气,小声地开口问道。
“姐姐是猫娘娘么?”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柜台后,张不容的目光也越过杯沿,投向了门口那个形容憔悴又极其隐忍的身影。
苏绒心下了然,侧身对柜台后的他递了个“交给我,你稳住后方”的眼神。
然后就立刻堆起春风般和煦亲切的笑意,步履轻快地绕过柜台迎了上去。
“你们好呀。”
少女声音温软清亮,直接停在梳双丫髻的小姑娘面前半蹲下来,视线与她带着点怯意的大眼睛平齐。
然后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那笑意从唇角弥漫开,一直染进弯弯的眼梢里,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只怕生的小奶猫。
“你呀,就是雪姑的小主人明月吧?真是个乖巧讨人疼的小姑娘!”
她弯着笑眼,看着小姑娘被夸得脸蛋儿上飞上两朵红云,这才才直起身,温和地看向周大娘。
“周姐姐,唤我苏小娘就行。”
周大娘看着女儿害羞的模样,唇边挤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疲惫的苦笑。
她下意识地把小明月的肩膀往身边拢了拢,然后抬眼看向苏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苏小娘…这店里…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有,跟我来。”
听出她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苏绒自然意会,便对周大娘安抚地点点头,又极其自然地向紧张的小明月伸出手。
“后院凉快,还有猫咪,跟姐姐去看看?”
她引着母女二人,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声音低低软软的,安抚着显然有些紧张的小明月。
“雪姑这会儿大概还在午睡小觉呢,我们悄悄去后院,不打搅它,好不好?”
周大娘抿紧唇,一手紧紧牵着小明月,苏绒挑开门帘,一股带着槐树清香的微风便扑面而来——
后院那片浓密荫凉、缀满洁白小花的槐树下,果然是个避开人群的好去处。
苏绒引着母女俩在树下一张朴素的石凳上坐下,小明月挨着母亲,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满是花草的小院子。
瞧,顶上的树洞里还有个猫猫尾巴呢!
周大娘却显得坐立难安,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里无意识地绞着那半新杭绸裙子的衣角,一脸心事重重。
垂着眼帘,目光在地面斑驳的光影间游移不定,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层笼罩在眼底的愁绪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苏绒也不催促,只安静地坐在对面石凳上,目光温和得像春日午后晒暖的溪水,无声地包裹着对面的人。
半晌,周大娘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不敢完全与苏绒对上,只虚虚地落在空气里。
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和难以启齿的羞愧,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苏…苏小娘…”
“那位…那位讲故事的先生…他…他有没有提过…雪姑它…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尤其是…”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它…它是不是…是不是带着崽子…被哪家…给赶出来的?”
问完这句话,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妇人肩膀颓然垮塌下去,头垂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苍白紧绷、写满痛苦的侧脸。
苏绒看着她这副情状,心头也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拉起周大娘那几乎攥成石头般僵硬拳头的手,安抚地、轻轻地拍了拍。
“周姐姐,您别担心。”
“张先生讲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雪姑有旧主家,更没提过它被谁赶走。”
苏绒特意在最后半句加重了语气,目光坦然地迎向周大娘那双复杂的眼睛。
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那里有震惊,有巨大的愧疚翻涌,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故事里只有猫猫们自己的努力和缘分。雪姑现在被照顾得极好,丧彪也把它当眼珠子似的护着,这才是大家爱听也爱传的。”
周大娘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含笑递过一碗清水的少女。
清澈的杏眼黑白分明,像最上等的琉璃盏盛着清水。雪白干净的小脸未施脂粉,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清爽灵秀。
这通身毫无矫饰的豁亮劲儿,可比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姑娘们让人瞧着舒坦,竟让她想起新从井里打上来,还冒着凉气的清泉水。
只一眼,就仿佛冲得人心口那股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郁气都散开了几分,也让她紧绷的心弦一松,忍不住又吐露些深藏的心里话出来。
“苏小娘…我…我赶雪姑走时,心都…心都碎了啊!”
本以为话已说开,刚准备起身去添水的苏绒,却见眼前之人猛地揪紧了膝盖上那点可怜的杭绸布料,眼圈瞬间就红了。
三十岁的年纪,搁上辈子还是年轻人呢,在这儿就得自称老婆子了……
她心中一黯,当真生了几丝叹息,不露声色地坐回石凳上,继续听着她说。
“苏小娘,我端的就是说媒保亲这碗饭,各家各户结亲图吉利,忌讳多得很——雪姑进了我家门,没过多久,就…就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了!”
“说家里有怀崽的猫见红不吉,招阴…会克主子家运道的呀!”
那几个字眼如同烙铁,烫得她自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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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嗦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气力,周大娘肩膀一垮,声音陡然泄了,成了模糊的呜咽,带着沉到谷底的无助。
“这样的话要是传开…谁…谁还敢找我保媒拉纤啊?没人找我们娘俩…我们娘俩可还…可还怎么活…”
苏绒眼见周大娘几近崩溃,正要开口,却瞥见小咪踱到她垂落的手边。
这小祖宗竟破天荒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盯着那颤抖的手指,然后飞快地用脑门顶了顶!
周大娘的身子猛地一僵,后面的话被死死压回了肚子里,只余下轻颤的肩膀。
她垂下头望着小咪,把那点儿悲声死死憋了回去,只有后背那块洗得发白的衣料绷紧了,隐隐露出一节脊梁骨。
硬撑着最后一点不能在女儿眼前塌掉的体面。
但小明月依然被吓到了。
小姑娘小脸煞白,茫然无措地望着泪水涟涟的母亲,本能地往苏绒身侧靠了靠,小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恰在此时,一团雪白蓬松的身影慢悠悠地从花架下踱了过来。
是雪姑睡醒了。
它姿态优雅,先是习惯性地蹭了蹭苏绒的裙角,然后那双漂亮的眼转向了昔日的小主人明月。
小明月本来因为母亲的情绪而紧张不安的小脸,在看到雪姑的瞬间亮了起来,怯生生地、试探地伸出小手。
“雪…雪姑!”
雪姑温和地喵了一声,主动走向小明月,用头顶蹭了蹭她伸出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女孩目送着雪姑往前厅走去,脸上终于绽开一点点纯粹的笑意。
苏绒见两个人似乎都平静下来,便伸手轻轻拢了拢小明月单薄的肩头,斟酌了一下用词,试探着轻声问。
“周姐姐…家里的大姑娘不是在戚里做绣娘吗?听说手巧得很,人也能干。如今家里这么难处……不能让她多帮衬帮衬?”
周大娘闻言一愣,心中长久的一道疤仿佛一下子被戳开,一下把她心里的愧疚全勾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使劲摇头,泪水本已稍止,此刻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很快打湿了她胸前的布料。
“明珠?苏小娘子你不知道…那孩子,在那等门户里做活计,看着体面,可真是一针一线、一宿一宿熬出来的血汗钱!”
当娘哭得抽抽嗒嗒,话也讲得断断续续,想起自家大姑娘那双扎满了针眼的小手,心疼极了。
“她那一双小手…针尖大的地方,指头肚儿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旧的还没合拢呢,新的又扎上了…看得我这当娘的心跟针扎似的疼!”
“那点月钱,自个儿在那种地方讨生活都紧巴巴的,隔三差五还要捎回来给我和明月贴补家用……”
她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作为母亲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我这当娘的…我这当娘的,伸不出那个手再去刮她的血汗钱了啊!看她瘦得那风都能吹跑的小身子骨儿……”
然而这时——
前厅却恰好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跟着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哐当!”
槐树下的三人皆是一惊,周大娘几乎是本能地将怀里的小明月紧紧护住,一手匆忙掩上孩子的耳朵。
苏绒心头也是骤然一紧。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了身,身体不假思索地一步跨前,就挡在了周大娘和小明月身前。
张不容,最好不是你惹出来的事儿!
“周姐姐安心坐在这儿,带着明月稍待片刻,我去前头瞧瞧就回。”
苏绒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稍微平静了些的小明月和周大娘,丢下一个让人安心的眼神。
20. 谁才是畜生
苏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通往前厅的门前,手心抵在细竹帘子上,脑子里乱糟糟全是各种小剧场。
是哪个混不吝的地痞闲汉过来闹事?
还是张不容那稿子犯了谁的忌讳?
又或者……纯粹是厅里的客人起了龃龉砸了东西?
猫馆新开张没多久,最讲究一个和气安稳,若是在馆里打闹起来,无论伤了人还是碰坏了猫,名声坏了可就难挽回了!
想到这儿,她心头更急。
少女倏然抬手,一把将那细密的竹帘子掀得哗啦作响,带起的风撩动了她颊边细软的碎发。视线还未完全清晰,一句熟悉又刻薄的讥诮便悠悠然钻入她耳蜗。
“啧,本事不小啊,可即便市井之中求口食,也该晓得什么手段能使,什么下作勾当,碰都碰不得吧?”
能把挖苦人的腔调拿捏的如此恰到好处,除了张不容不做他想。
苏绒站在门边,指尖还捏着那片微凉的竹帘,整个人却顿在了原地。
什么情况……
不像干架,倒像是……单方面训孙子?
她刚要提着裙角往里迈步探个究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便如同小炮弹似的,咚一声撞到她腿上。
力道之大,差点给苏绒撞一趔趄,一把扶住墙才稳住了身子。
低头一瞧,诶,这不是张小虎么?
小虎急得小脸通红,指着前厅里面就气喘吁吁地告起状来。
“苏姐姐!苏姐姐!里面…里面有人欺负雪姑!”
有人欺负雪姑?
雪姑身子重,没几天就要生了,哪里经得起人欺负!
这五个字像冰水灌顶,苏绒再顾不上其他,一把将小朋友护在身后,迈步就跨进了前厅。
只见柜台前方的亮堂处,一个流里流气的壮汉正被几个常来听书的街坊牢牢摁在地上。
那汉子还在挣扎,被扭着胳膊压着腿,像条离了水的鱼,侧脸贴着冰凉的地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更要命的是,这泼皮的后脑勺跟开了颜料铺子似的,一大片暗红色糊了半个脑袋,油乎乎的头发黏成一绺绺,连脖颈都染得鲜红一片。
这视觉冲击力可太强了……
要不是骂声不绝于耳,她真以为这位被开了瓢呢……
等等,那这人要是讹上猫馆可咋整啊?
苏绒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偏在这时,又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传了过来。
“打哪来的混账东西,耽误了老娘一盆猪血!”
一个端着空木盆、盆沿还滴着暗红色浆子的粗壮婆子,满脸怒容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一手指着地上挣扎的泼皮,脸气得发红。
“还敢来猫馆寻晦气?我看你是没脸没皮,作死呢!”
她声音洪亮,字字都带着火气。那泼皮怕是在她身上吃了大亏,闻言骂都不敢骂了,缩了下脖子,挣扎的动作都小了不少。
原来是猪血啊!
苏绒松了口气,嘴角噗嗤一下向上弯起,像偷看到顽童恶作剧的小兽,想笑又强抿住唇,把那点促狭的笑意压成两个小小的笑涡。
亮晶晶的杏眼正追着朝阳大妈怒怼市井无赖的精彩场面,谁料下一秒自己怀里就装满了小挂件。
厅堂角落呼啦啦涌出来一群躲着的小萝卜头,卖花女的妹妹陈阿桃打头,后面跟着巷尾茶铺家的丫头……
一个个小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像一群受惊归巢的小雀儿,全都紧紧围拢到苏绒腿边。
“苏姐姐。”
“猫娘娘。”
“雪姑毛都竖起来了。”陈阿桃抽抽噎噎,小手还在抹眼睛。
“丧彪叫得好大声。”茶铺丫头吸着鼻子,带着哭腔。
“大壮叔问他干啥,他就骂人。”另一个娃有点生气:“说……说畜生……”
“他说畜生伸爪子都有人送钱。”张小虎不愧是这里最大的孩子,总算把最重要的这句话说了出来:“然后爹就上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像一群炸了窝的小麻雀。苏绒听得头昏脑涨,低头看着一张张挂满泪痕的小脸。
刚伸出手想摸摸这个,又想去擦那个的眼泪,张不容懒洋洋的声音稳稳插了进来,瞬间盖过了小麻雀们的喳喳声。
“好了。”
苏绒抬头看去,雪姑正小心翼翼地从他宽大的袖口里探出脑袋。
那雪白的毛发还有些凌乱,圆滚滚的孕肚清晰可见,一双湛蓝的眼睛惊惧地扫视着四周。
看到近在咫尺的苏绒,雪姑立刻发出细弱依赖的咪呀声,前爪急切地扒拉着张不容的袖缘,努力想扑进苏绒怀里。
苏绒心下一软,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雪姑隆起的腹部,轻柔地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接了过来。
雪姑一入怀,立刻把头深深埋进苏绒臂弯,喉咙里发出委屈又后怕的呼噜声,哪还有半点在后院晒太阳时的从容仙女样。
“雪姑乖乖宝贝…乖啊没事了啊…”
苏绒的心都揪成了一团,连忙一声声地唤着,脸颊贴上它蓬松的皮毛蹭了又蹭,温软的嗓音像浸了蜜的丝线,连方才的混乱嘈杂都被她暂时隔绝在身后。
直到怀里的呼噜声稍微平稳了些许,张不容才慢悠悠开口,将之前那场风波的前因后果,像说书似的娓娓道来。
原来,苏绒刚带周大娘母女到后院,前厅便陆续来了几位街坊熟客,各自逗着猫,散坐着闲聊。
阳光透过细竹帘子,在厅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猫儿慵懒地趴在各自身下温软的膝头打盹,厅内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宁谧闲适。
张不容注意到角落靠窗坐了个面生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短打,混在衣着相似的街坊里本不显山露水。
但这人眼神不对,总飘来飘去,隔三岔五还得瞟上一眼柜台和后院的门。
他便留了几分心,果然等到人多了起来,气氛热些,那人便开始了。
先是长叹一口气,肩膀也跟着一塌,一脸苦大仇深地絮叨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清。
“唉……这年头呐……吃口饱饭真是比登天还难喽!上赶着给人磕头作揖,就差把膝盖跪进土里了,人家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丢出来的铜板还不够塞牙缝的!”
“一家老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日子啊,真真是一眼望不到头,黑得发霉喽!”
“老弟,莫急莫急,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想到法子的。”
邻桌一位心善的白胡子老丈人看他愁苦,忍不住开口安慰起来,可这人却跟没长耳朵一样,只顾着长吁短叹,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这样的人张不容可是见多了,他瞥了两眼,正准备移开目光,可能是觉得火候到了,这人盯着一边的雪姑,声音陡然拔高,阴阳怪气地甩出一句话来,霎时惹了众怒!
“嘿!要我说啊,这都是命!瞧见没?这年头,它怪就怪在——人模狗样地跪着、舔着,连半个铜子儿也难捞着!可偏偏就有那等——”
“哼,畜生!”
“伸伸脏爪子,随便叫唤两声,就有人上赶着往跟前献殷勤、送钱上门!端的是富得流油喽!这世道,真真是笑贫不笑娼……哦不,该说是笑人不笑猫呐!”
他故意顿了顿,一双鼠眼闪烁着恶意,嘴里的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在影射猫馆。
顿时,这话就捅了马蜂窝了。
张大壮今个收摊早,正带着小虎在座,老张脾气急,一听这话顿时就恼了!
他霍地站起,将手里的粗瓷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许是力气大了些——
“哐当”一声脆响。
那碗啪地一声裂成了两半,便是苏绒在后院听到的碎裂声。
“哪来的混账东西,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小虎还没反应过来,自家亲爹已经干过去了,像提起一只鸡一样提起这个家伙,一把拎到空中,一双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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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他说:
“你说什么?你有胆再说一遍?!”
附近几位同样听不下去的熟客汉子并着小虎,也也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把这人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那人一看形势不对,一眼就瞅准了最年幼的张小虎,一把把包围圈从他这里豁开,下一秒就挣扎着想往外跑。
“黑店啊!打人啦!救命啊!”
偏就在这时,两位刚去早市买了猪血准备回去做菜的大婶,正说笑着从门口经过,手里端着满满一盆暗红色的新鲜猪血。
一眼就瞧见那个眼神不正的家伙,夺门而出,直朝她们撞来!
其中一位大婶二话不说,手腕一抖——
哗啦——
一整盆尚带温热的暗红猪血,直接兜头盖脸地淋了那泼皮一脑袋!
那人哪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霎时被泼得一哆嗦,惊叫出声,猪血糊了他一头一脸,眼睛都睁不开,挣扎瞬间乱了章法。
张大壮和几位街坊汉子趁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合力将这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了。”
张不容话音落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桃花眼在氤氲的水汽后弯了弯,仿佛刚讲完一段精彩的评书。
少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有对街坊邻居挺身相助的感激,有对雪姑受惊遭罪的心疼,还有……
唔,当然也有替那盆壮烈牺牲的猪血惋惜一下。
她抱着雪姑,郑重地站直身体,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厅内每一个仗义出手的街坊脸上认真地划过,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纤直的脊背弯出一道诚挚的弧线。
“苏绒代猫馆,谢过诸位街坊高邻仗义出手,护卫此地安宁!这份情,猫馆记下了!”
紧接着又微微侧身,再次郑重深揖下去。
“也谢过二位婶子!若非您二位当机立断,这事怕是还收不了场。那盆猪血价值几何?苏绒双倍奉还!”
苏绒这情真意切的道谢一出,厅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快了不少。
那位泼猪血的王婶子本来还心疼得不行,一听双倍奉还,眼睛顿时亮了,脸上怒容也化开大半,摆摆手,嗓门依旧洪亮。
“哎哟,苏小娘客气啥,值当什么钱!就是这混球糟践东西,看着来气。”
话虽这么说,她的嘴角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上翘,旁边那位帮腔的大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地上那狼狈不堪的泼皮。
“王姐,你瞅瞅你给他染的这颜色,比关二爷还鲜亮!赶明儿他顶着这脑袋出门,保管比啥告示都管用,看谁还敢学他来找猫馆的晦气!”
这话像点燃了引线,厅里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张大壮,看着手下那颗还在往下滴答暗红浆子的脑袋,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哈哈哈!是极是极!王婶子好手艺!”
“这可是苏小娘馆里独一份的彩头,保管生意兴隆!”
孩子们本来还心有余悸,被大人们的笑声一冲,看着地上那滑稽的红脑袋,也忘了害怕,跟着咯咯笑起来。
苏绒抱着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的雪姑,看着眼前这群仗义又促狭的街坊邻居,听着满堂快活的笑声。
心头那点后怕和郁气,如同春阳下的薄冰,被这暖融的笑声“噗”地一下,轻轻巧巧就消融掉了。
她忍不住也弯起了眉眼,杏眼弯成了两轮晶莹的月牙儿,看着地上那个在哄笑声中彻底蔫了的泼皮。
那笑意便似投入石子的春潭,涟漪层层漾开至眼尾眉梢,最终化作一丝无奈又好笑的轻叹,摇了摇头。
得,街坊们出手快准狠,连善后都自带喜剧效果,合着整个就没她啥发挥余地嘛。
她下巴微扬,点向地上那位主儿,清亮的嗓音像咬碎的麦芽糖,透着一股子轻松又刁钻的劲儿。
“这位红运当头的好汉,说说吧,谁让你来的?”
21. 谢邀,业绩来了
苏绒这句话问得轻巧,尾音还微微上扬,带点街坊们听书时津津有味的调调。
可那双落在他脸上的杏眼,方才还笑得如春日解冻的溪水般清亮,此刻却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一样又尖又冷。
怎么,当本姑娘是泥捏的?
厅里的哄笑声渐歇,街坊们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地上那人身上。
王婶子手里空盆的滴水声落在死寂下来的空气里,嗒嗒嗒的,听得人莫名心头发紧。
那混混侧脸贴地,腥粘的猪血糊满了后脑勺和脖子,连带着脖颈处的旧衣领子都染得黑红一片,像块刚从污糟泔水里捞出来的抹布。
他被摁得死紧,挣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只从沾着血污的喉咙里挤出点断续的呜咽。
“没…没人指使……”
他眼珠子往边上乱瞟,却不敢直视苏绒,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嘶哑得像个破风箱。
“就…就看不惯你们…招摇…骗人钱…”
“哦?骗人钱?”
苏绒小巧的下巴微抬,眉梢倏地一扬,像被顽皮的风拨弄的柳丝尖儿,带着几分灵动又嘲弄的弧度。
抱着还在微微发抖的雪姑,她往前轻盈地踱了半步。鞋尖儿停在那人正前方。
少女的嗓音依旧清凌凌的,带着点虚心请教的好奇,像春水漫过卵石。
可话里的刺儿直往人心窝里戳。
“我们敞开门做买卖,听故事逗猫全凭自愿。街坊邻居喝杯粗茶,给猫儿捧场几枚铜板,那是情分。怎么就骗钱了?”
“莫非你进去谁家戏园子,听完曲儿看罢书,喝盏茶解了渴,也都要拍桌子说人骗你钱不成?”
这话把理掰得透透的,立刻引来一片应和。
“就是!咱们乐意听张先生讲雪姑,乐意看猫儿打滚儿,花几个子儿心里舒坦!碍着你啥事了?”
“自己心黑,看啥都是黑的!”
“你胡说!”被摁着的混混急了,梗着血淋淋的脖子嚷嚷:“谁家听个猫故事就能赚那么多!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苏绒截住他的话头,身子又微微前倾了些,连带着一束穿透竹帘的阳光也笼住她半边侧脸,将另一半的脸颊藏入柔和的阴影里。
阴影下的瞳仁映着地上狼狈的人影,锐利得惊人。
怀里的雪姑也感受到主人的气势,蓝眼睛瞪得溜圆,警惕地盯着地上的人,连尾巴尖儿都不抖了。
“是看我们门庭若市,眼红了?”
少女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丝了然,目光从他那狼狈不堪的脑袋移到油腻反光的衣襟上,又轻飘飘地补了最后一刀。
“还是…打量着我一个开猫馆的小姑娘,觉得好欺负?”
地上的人被她一语点中心思,脸皮狠狠一抽,嘴里还想强辩:“我……”
“你什么你!”
张大壮见这人到这份上还嘴硬,气得额头青筋再次暴起,虎目圆睁!
“你老实点!”
他怒喝一声,按住肩膀的大手猛地一发力,另一只手就朝对方胸前抓去,想把这人翻过来仔细教训。
“老子今天非让你……”
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一个沉甸甸、灰扑扑的褡裢竟从这人怀里滑脱出来。啪嗒一下就摔在了的青砖地上。
嚯,意外收获!
“诶?诶诶?”
靠得最近的一位矮胖客人是个常在码头扛包的汉子,眼睛极尖,下意识就往怀里一摸,立刻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这不是咱的钱袋吗?怎么跑这狗东西身上了,里头还有今早刚结的半两银钱呢!”
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抄起那钱袋,翻过来一看底部角落绣着的歪歪扭扭的朱字,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
下一秒,便指着地上狼狈挣扎的泼皮,对着苏绒和张不容怒声道。
“掌柜的,张先生!我想起来了,刚才就这人坐我对过,我掏钱时被他瞥了好几眼!定是他趁乱摸了去!
“怪不得嚷嚷什么看不过眼,呸!分明是自己手脚不干净还羡慕苏娘子挣钱,才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好家伙!”
“我说呢!”
“原来自己就是个贼!”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口水都快把那破皮淹了,张大壮气得手上又加了把力气,疼得那泼皮嗷嗷惨叫。
就在这时,一直闲坐柜台后、仿佛置身事外的张不容,放下手里的粗瓷茶盏。
茶盏落定那细微的一声,在喧闹中却奇异地清晰,让厅内骤然安静了几分。
他眼皮都没抬,像是随口闲聊今天买了几文钱的菜,声音平淡无波。
“廷尉大人平日里虽不爱搭理俗务,可这猫馆嘛,是他特意关照过的地界。”
张不容慢悠悠开口,随后便顿了顿,半阖的眼皮略略一掀,瞄着那人眼中霎时闪过的一丝恐惧,话锋一转,语气陡地转厉。
“抖什么抖!看来不是头一回进廷尉衙门喝茶吧!”
张不容这话像道无声的雷,那人瞬间不作声了,嘴里的骂声终于停了下来,态度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那腰杆硬是折了下去,缩缩脖子,努力朝苏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神了!”
“张先生!您…您真是活神仙啊!”
厅内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和惊叹。连那位泼辣的王婶子都张大了嘴看着张不容,满眼都是敬畏。
地上那泼皮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那张被猪血糊得看不出原样的脸上,只余下彻骨的惊骇和被彻底戳穿的绝望。
他像被人抽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去,再也提不起半点挣扎的气力,笑也笑不起来了,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音。
苏绒眼底也闪过一丝惊叹,但更多的是了然。她抱着雪姑,居高临下地看着彻底蔫了的那人,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个来路。偷红眼了想找个软柿子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咯。”
少女小巧的下巴朝着他那颗价值半盆猪血的脑袋一扬,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怀里的雪姑也轻轻舔了下她的手背。
苏绒抬手顺了顺雪姑颈后的软毛,话锋一转,清亮的声音干脆利落转向张大壮等人,声音清亮。
“几位大哥帮个忙。这位爷,就劳烦扭送去廷尉张录事那边走一遭。偷东西,污蔑构陷,寻衅滋事可是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全!”
“对了,别忘了把王婶子那盆猪血的钱也算上,我们猫馆替他垫付的双倍,可得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她条理清晰,安排得明明白白,张大壮几人立刻应声:“好嘞,苏小娘放心,包在咱们身上!”
“等等,等等啊我说姑奶奶!”
那泼皮一听还是要送去廷尉,还要赔双倍的猪血钱,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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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疼痛地扭过头,对着苏绒和柜台方向哀嚎起来,声音是真带上了哭腔。
“姑奶奶!饶命啊!我说!我真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是、是…是有人给了我十个大钱,让我过来…过来闹点动静……说…说事成之后还有十个……”
果不其然,偷东西是顺手,抹黑猫馆才是正菜啊!
终于咬钩了,总算是撬开了这张嘴。
苏绒和张不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冰冷的了然。
看来,是有人藏在暗处使绊子。
“谁啊?”
“十个钱就卖良心?”
街坊们又炸了锅。
苏绒抱着雪姑的手,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肚皮,脸上那点看热闹的轻快笑意倏地收得干干净净。
少女澄澈的杏眼此刻像蒙了层薄霜,平静地看着眼前涕泪横流的无赖,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吊谁的胃口呢?还是说…你觉得只要不讲,我就得哄着你?坦白从宽,进去蹲几天也就罢了。可要是还想着耍滑头……”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就不只是挨板子了。”
这话是提醒,更是威慑!
泼皮猛地一哆嗦,瞬间咬了咬牙关,眼里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十个大钱和自己的小命,孰轻孰重?他再清楚不过!
刚才那点想提高价码的小心思,被苏绒三言两语掐灭得干干净净。
这猫馆……
这看着水灵灵的温柔女老板……
还有柜台后面那个懒洋洋的先生……
才是真正的煞星!
他这是惹了什么人啊!
像垂死挣扎一般,他猛地朝苏绒的方向扑腾了一下,虽然立刻被张大壮死死按住,声音里全是惊恐。
“姑奶奶!我说,我全说!别给我送廷尉去!我现在就——”
苏绒连眼皮都没朝他掀一下,只是对着张大壮他们淡淡地点了下头,声音清凌凌地盖过了那泼皮的哀嚎。
“现在才想起来要讲?晚了。”
“猫馆不是衙门审案的公堂,更不是给你讨价还价的地儿。想讲?去廷尉府衙的堂上,找该听你讲的人,慢慢讲吧!”
一锤定音,再无转圈。
这混混的眼神瞬间灰败,彻底瘫软在地。苏绒也懒得再看他,转向张大壮他们。
“烦请几位大哥送他去吧。”
张大壮几人应着,跟拖死狗似的把那位架了起来。
王婶子眼疾手快,抄起自己那个还沾着点儿残血的空木盆,不由分说塞到一个小伙手里。
“这也是证据!别让这腌臜物污了猫馆的地儿。”
人群闹哄哄地押着人远去了,议论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
前厅终于清静下来。
苏绒抱着雪姑走到柜台边,看着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哈欠的张不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掐着点儿来的。”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柜台,语气里是无奈、厌烦,以及一丝冰冷。
这哪里是冲她来?分明是冲刚来的周大娘,冲猫馆背后那点刚聚起来的人气。
人家前脚刚进来,这晦气事后脚就找上门。
背后之人的心思,真是蠢得昭然若揭,却又恶毒得令人齿冷!
22. 就多让明月来吧
直到这时候,周大娘才并着明月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挪了进来。
苏绒瞧着这情景,清亮的眼睫忽闪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掠过眼底,随即又染上点恍然。
电视剧里那些穿红戴绿、甩着帕子趾高气扬的媒婆形象,跟眼前这位紧贴着墙根,脸色灰败的周大娘,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说有时候,电视剧骗人也是骗得挺惨的。
明月也吓得不轻,小手紧紧攥着周大娘的衣角,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还带着余悸。
闻见未散尽的血和皂角水混合的气味,更是往周大娘身后缩了缩,只敢怯生生地露出一双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但周大娘可是顾不得安抚女儿了,她真是没想到,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稀里糊涂给那些黑心肝的当了引路的梯子!
那感觉,活像是吞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周大娘到底还是抬了头,看着苏绒,脸上是实实在在的懊丧和难堪。
“苏小掌柜,都怨我,是我被那人给盯上了。”
“大娘快别这么说,那人是冲着猫馆来的,跟您有什么关系?”
苏绒略略歪了头,一双弯弯的杏眼映着灯火,冲周大娘挑眉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声音脆亮。
“您也是被算计啦!”
周大娘被苏绒那明澈的眼神和直爽的话语熨帖得心头一松,那口憋着的闷气消散不少。
她顺着苏绒轻拍的力道,被引着在一旁收拾干净的矮凳上坐下了,冰凉的手脚也感觉慢慢回了些暖意。
目光不由得就被重新跳到苏绒膝上的雪姑吸引了。
小家伙刚才受了惊,此刻在主人细心的安抚下,又恢复了那股仙气飘飘的模样。
蓝眼睛半眯着,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蓬松如云的毛发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像团会喘气的棉花糖。
周大娘看着这一幕,眼底漾开一抹暖色,方才的灰败褪去了不少,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苏小掌柜…您是真疼它,养得这样精细,气派又安泰,难怪大家伙儿都当它是福气。”
苏绒闻言,唇角立刻噙起一捧融融的笑意,像新荷初绽时微露的尖角,指尖顺势在雪姑粉嫩的小鼻尖上轻轻一点。
惹得雪姑细细地“咪呜”了一声,撒娇似的蹭得更紧。
少女低下头,脸颊几乎贴着那团毛茸茸的暖意蹭了蹭,望着怀中小毛团时,眼角眉梢都浸透了水一样的柔软,嘴角那抹笑痕也甜丝丝地加深了。
再抬起脸时,那亮盈盈的眼神满映着灯火,声音更是温软得像拂过柳梢的晚风。
“它们啊,自然当是孩子一般养着。冷了暖着,饿了喂着,心也跟着系在它们身上了。”
她又顿了顿,眼神倏然一转,带上一丝熟悉的促狭的光,小指俏皮地朝小明月的方向点了点。
“这挂心的滋味,周姐姐您应当懂得最深,对膝下两个宝贝疙瘩不也是这样么?”
这话轻轻巧巧,却像把钝口的钥匙,不疾不徐地旋开了周大娘心底那个盛满了母爱的匣子。
她眼角眉梢的沟壑似乎都舒展了些,眼神也亮了几分,这下可终于有些媒婆的风采了!
旋即抬手轻轻一拉,就把藏在身后的小明月拉到了自己身边,粗糙温热的手掌顺势搭在女儿单薄的肩头。
明月被母亲拉近,怯生生地抬起小脸看了看苏绒,又迅速低下头,小手却悄悄攥住了周大娘腰侧的衣料。
周大娘的目光落在女儿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原本带点炫耀的语气忽地沉下来几分,转成了更深切的忧虑和絮叨。
“是啊,挂念最多的就是我家这个小讨债精!”
“您是不知道,苏小掌柜,这丫头自打生下来就跟个小猫崽似的弱,一场风寒能缠着磨掉人半条命去!费尽了心思养到这么大,看着是结实点了,可天一凉,我这心就得揪着,生怕她咳一声喘一下。”
“她姐姐明珠在侯府,隔三差五托人捎回来的钱,大半都填进给她抓药熬补品的罐子里了!哎哟,您说说,当娘的心,是不是都这么吊在半空,时时刻刻悬着落不了地?”
苏绒听着这当娘的絮叨,目光温柔地落在明月身上。小女孩的身体似乎确实有些单薄,像棵没长开的小树苗,需要格外用心护持。
少女盘腿坐在板凳上,手肘支着膝盖,单手托着腮,那双落满灯火碎影的杏眼含着清澈的笑意,目光温软地笼着有些局促的明月,声音特意放得柔柔的。
“原来小明月是位娇贵的小贵人呀,那我们猫馆可得多沾沾贵气!”
少女随即转向周大娘,脸上那份温软的笑意未褪分毫,只是眼底沉淀下些许让人心安的沉稳,唇角弧度温和而笃定。
“周姐姐,不如给您个建议,别拘着孩子,多让她出门来吧?”
她的目光扫过铺着软垫的角落,或坐或卧的猫咪们。
“来猫馆,地儿暖和,猫儿管够。让明月常来玩着,或许比总关在家里闷着,对身子骨还好些呢!”
苏绒说完,故意冲着那躲在胳肢窝里的小脑袋调皮地眨了眨右眼,细密的睫毛像蝶翅般轻轻一颤。
拖长的尾音里裹着明晃晃的诱惑,唇角的梨涡也随着这个俏皮的小动作若隐若现,漾着孩童般的活泼。
“你可不知道,你小七哥哥、虎子哥哥他们,天天念叨着小明月小明月,说你怎么那么乖,那么好看呀!你要不来,他们那些藏着的好点心零嘴,可就没人分享喽!”
明月原本苍白的脸颊顿时飞起两小团羞涩的红晕,大眼睛亮了一瞬,飞快地偷瞄了苏绒一眼,抿着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地往周大娘胳肢窝里钻。
周大娘也被苏绒这话逗乐了,尤其是听到猫馆的小娃子们都惦记着自家这个小病秧子,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仿佛被轻轻掀起了一角,漏进来一丝暖融融的光亮。
她搂紧了怀中羞涩扭动的小女儿,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放松的笑容。
暖黄的灯光下,她眼中那份历经风波后重新聚拢的光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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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纯粹的感激,看向苏绒。
“苏小掌柜您真是……”
她感喟着正要夸赞,目光却又习惯性地扫过整个猫馆。方才那份因女儿孱弱而生的忧虑,如同蛛网般丝丝缕缕重新缠上心头。
周大娘搂着明月肩头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舌尖犹豫着,最终还是没压住那份做娘的本能担忧,侧身对着苏绒,声音放得轻缓。
“苏小掌柜,您这儿地方是好,也热闹,孩子们都喜欢。就是我这心啊,拧着拧着放不下。您瞧我家这丫头,底子薄,经不得一点闪失……”
后面的话她没说全,但脸上那份既想说得再明白些又怕惹人嫌弃的纠结,把一颗老母亲的心袒露无疑,只眼巴巴看着苏绒。
苏绒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不会为此有什么不高兴。
少女脸上那柔和的暖意未褪,反而平添了几分让人心安的沉稳,哪怕是对上周大娘担忧的视线也没半点迟疑。
就像……就像春日躺在河道里圆滚滚的鹅卵石。
“周姐姐,您的心思我明白,尽管放一百个心!”
她稍稍侧过身,带着薄茧的手指伸得笔直,指尖不偏不倚地点向门边的墙上。
周大娘不解地循着望去。
“您瞧那儿,正预备挂东西呢。”
“朝廷新下了规矩,专管各色行当铺面的洁净康泰,就叫健康令。”
她刻意停了一下,让这官方的名号沉甸甸地落在周大娘耳中,才接下去,语速平稳,叙述清晰。
“就前两日,内史衙门的人已经拿着册子过来了。三两个公人拿着规程一条条核验,盘查验看了好一阵功夫。”
苏绒说到这里,一直平和含笑的脸终于显露出些许庄重,唇角绷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小小的梨涡反而更清晰了些。
“过两日,猫馆的合格文牒就发下来啦,您要是不信,尽管带明月上门来看!”
“合格……文牒?”
周大娘有点纳闷,这每个词的意思她都明白,合在一起却是个从没听过的新鲜物事。
这也是苏绒跟张不容闲聊的时候提到的,张不容给自己弟弟递了个话,该不说录事在廷尉衙门可能还真是个不小的官,很快就被张不易写了条陈落实了。
少女笑着给妇人讲了讲,衙门的查访、朝廷的令文、盖印的文牒……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天然就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公信力。
“等到了手,我就去找个好匠人裱起来挂在这里,进门第一眼就能瞧见。叫大家伙儿都知道,也安心。”
苏绒再次看向周大娘,清透的杏眼像洗过的琉璃盏,不掺一丝犹疑,坦坦荡荡地盛满了直白的坦然与笃信。
“衙门都点头认可的地方,猫儿们的起居饮食都是按规矩仔细打理的,卫生是绝不会有差的。”
她随手揉了揉膝上雪姑毛茸茸的脖颈,指尖传来软糯温暖的触感,另一只手掌心轻柔抚过猫背顺滑的长毛,姿态自若又亲近。
“它们个个都好着呢,所以尽管让明月来玩,就对了!”
23. 人类幼崽施工队
苏绒的心愿自然是能成的。
第二日,阮明月总带着几分怯怯好奇的小身影,就开始出现在猫馆了。
小姑娘起初还很拘谨,像只初次踏入陌生领地的小鹿,只敢挨着墙一个人坐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悄悄地打量着那些或慵懒或活泼的猫儿们。
搞得苏绒一开始都没发现她,正给几个小娃添蜜水呢,还是张家小虎像个小炮弹似的从后院钻进来,手里攥着个小油纸包。
小子眼睛滴溜溜一扫,立刻锁定了那个安安静静挨着墙坐的小身影。
“嘿!明月来啦!”
虎子嗓门敞亮,几步就跑到明月坐的小板凳跟前,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小纸包往她跟前递。
“瞧!我娘今早给我买的蜜枣,可甜了!分你一颗尝尝!”
他笑得直咧嘴,透着股实心眼的亲热劲儿。明月被他这直冲冲的招呼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虎子手里的纸包,又飞快地瞄了一眼虎子的笑脸,小嘴嗫嚅着没出声,脸颊却微微泛了点红。
她平日里只跟在小七身边,虽然认识张叔叔家的小虎,但委实是不太熟。
虎子可不管这些,自顾自打开纸包,拈起一颗红亮亮的蜜枣就往明月手里塞,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孩子气。
“拿着拿着!可好吃了!我娘说过好东西要大家分着吃才香!”
苏绒被虎子那大嗓门引了过来,这才瞧见角落里的小明月。
晨光正好爬上东边的窗纸,把柜台上小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苏绒眉梢舒展开,眼里漾开笑意,手里托盘往旁边桌上一放,几步就走了过去,挨着明月的小板凳半蹲下来,动作自然得像一朵被风吹低的柳枝。
她身上还带着灶台边特有的烟火气和一丝清甜的点心味道,暖融融的。
“小明月真乖呀,自己找地方坐好了。”
苏绒声音放得温软,像哄小猫咪似的。
她的视线掠过虎子递到明月跟前那颗蜜枣,落到小姑娘那双紧张的小手上,脸上是全然放松的欢喜。
“虎子说得对,这蜜枣看着就好吃。甜东西吃下去,心里也跟着甜丝丝的,对不对?”
阳光慢慢舔上了矮柜一角,在靠近明月的小板凳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恰在这时,雪姑像一团轻盈的云,迈着特有的,带着点孕妇小矜持的步伐,不紧不慢地绕过地上几个正跟小咪玩捉迷藏的孩子,朝着明月坐的地方踱来。
然后就径直蹭到了小少女的腿边,先是低头嗅了嗅明月垂在凳子边的脚踝,然后极其自然地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用自己的耳朵尖轻柔地蹭了蹭明月的手背。
明月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小扇子飞快地扑闪了几下,有点受宠若惊地看向腿边这团熟悉的雪白。
所以……雪姑不怪她把自己送走,对嘛?
明月很好地被自己这个念头宽慰到了。
似乎过了那么一小会儿,或许是几息,那股紧绷的劲儿才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悄悄地溜走。
她依旧不敢大声说话,但接过了那颗枣,然后小手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雪姑温顺的脊背上。
小手指轻轻动了动,试探地抚过丝缎般顺滑的皮毛。
雪姑喉咙里立刻滚出一串惬意的呼噜声,像个小马达,尾巴尖也跟着快活地摆了摆。
这小东西舒服地又往明月腿边贴近了些,将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蹭在暖和的小布鞋旁边。
明月脸上的苍白便渐渐地被一层薄薄的血色取代,那怯生生的笑容也像初绽的花蕾,越来越多了。
今天的主题活动是给雪姑收拾产房。
与其说是主题活动,不如说是苏绒在这非法雇佣童工。
但古代没有劳动法,就连街上卖报的小报童一个个也都是童工呢,所以她问心无愧。
“虎子,小机灵,你们去拣点干木头!”
“明月,阿桃,过来帮我捋絮子!”
苏绒一声令下,呼啦啦一群小身影就蹿向各自活计。
几个小子飞快跑向大槐树,苏绒余光撇见张小虎那皮猴子一溜烟就上了树。
不由得再次发自内心地感慨自己觉悟的正确——给这些孩子们找点事干,才是保持猫馆和谐的最好方法。
她自己领着几个小姑娘围着铺开的棉絮忙活。少女拢起自己散落的发梢,利索地挽高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腕。
窗边的光恰好移过来,落在她手下泛黄的絮团上,暖洋洋的。
苏绒先揪了一小团软絮在掌心揉得绵软,一边示范一边说着话。
“喏,就这样揉揉松,等会缝进褥子里。”
动作麻利,絮条在她指间越揉越软。
明月和阿桃几个小脑袋立刻凑近了看,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她手上的小动作。
“明月,你手小,肯定弄得好。”
“真的吗?”小姑娘声音细细。
“那当然!”苏绒把刚揉好的一截递给她:“来,学着做给姐姐瞧瞧?手指轻点儿就行。”
“嗯!”
明月被鼓励得眼睛亮亮的,接过那团絮认真揉捏起来,阿桃和另外两个小丫头也赶紧伸手去抓雪白的棉絮,小手笨拙又卖力地学着。
苏绒看她们揉得认真,唇角含着未散的笑意,便自己走到墙角那只旧木箱边翻腾起来。
日头爬高了点,空气里开始飘来隔壁王婆子家的炊烟味道。她掀开箱盖,东翻西找,终于在最底下扒拉出几件自己在郊外艰难求生时穿的那些粗麻旧衣。
虽然现在淘汰了,衣料摸着也糙手,但胜在厚实干净。
“正好,拆了给雪姑当垫子,这旧料子舒服。”
苏绒正对着窗户的亮光比量尺寸,忽觉手下一轻,布料不再滑动,一低头便撞上明月绷着小脸正努力使着劲儿。
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浓的笑意取代。
“明月怎么过来啦?”
“我教会阿桃她们啦,所以过来给姐姐帮忙。”
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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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小嫩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布料的边缘,轻轻地向两边拉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追随着苏绒的动作。
“苏姐姐。”她小声问,小小的声音里塞满了期待:“雪姑的宝宝…会喜欢这样的垫子么?”
“当然会喜欢呀。”苏绒笑着轻抚了一下明月的发顶,指尖沾上几缕日光的暖意:“这垫子又暖又软,就像明月你在家枕的小枕头一样舒服哩。”
两人便合力,一点点将揉松的旧棉絮塞进布套子里。明月学得格外认真,小手使着劲儿帮忙按压,想把棉絮塞得既饱满又匀称,小脸蛋因着用力而微微透出粉色来。
苏绒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嘴角的梨涡也跟着甜津津地深陷下去。
窗外的日头不知不觉间又往头顶升了几分,窗棂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悄悄拉长。
雪姑也迈着它那特有的一摇三摆的孕妇步伐,慢吞吞地挪到了热闹的角落边。
张小虎刚兴冲冲地跑回来,一见雪姑在附近,立刻献宝似的凑过去,把怀里的几截树枝轻轻放低到雪姑眼前。
“雪姑雪姑,这些够不够?”
小猫先是好奇地凑过来用鼻头嗅了嗅,喉咙里滚出一声小小的“咪”。
随后便像是完成了某种视察,不再理会那些木头,径自寻到那铺好的、垫着一层厚厚旧布的软垫子上。
动作间带着孕猫特有的笨拙劲儿——
先将前爪搭上垫子,小心翼翼地借力,再扭动圆滚滚的身子,一点点吃力地挪上去,最后才后腿一蹬,彻底将自己安顿下来。
它卧在那里,将身子蜷成一个蓬松柔软的大雪团,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垫子边缘轻轻拍打着。
那双蓝澄澄的眼睛半阖着,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只留下两条细缝,里面映着眼前那群为它忙碌的小小身影。
然后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肚子更舒服地贴着软垫,然后便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溢出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小虎不死心地又往前送了送,雪姑干脆把脑袋往另一边一扭,彻底不看他了。
小少年这才有点悻悻地把树枝收回来,噔噔噔跑到苏绒和明月做垫子的小桌子这边来了。
献宝似的又把那几截树枝捧到苏绒眼前晃了晃,嗓门还是那么大。
“苏姐姐,这些木头够不够?要不要我再用磨刀石磨磨?我家就有!可快了!”
苏绒刚把最后一点鼓囊囊的絮团塞进布套,利落地打了个结,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用手背掩住弯起的嘴角,眉梢眼角都漾满了忍俊不禁。
“虎子,这是给雪姑烧着取暖用的,不是给它玩的,不用磨那么光溜,这样就行啦!”
她声音里含着快溜出来的笑意,拍了拍那塞得厚实软和的垫子,直起身,目光扫过一群忙得小脸红扑扑的孩子们。
“好啦,垫子弄好了,木头也齐了,雪姑的产房算是收拾妥当啦!”
“你们几个小子丫头赶紧去门口瞧瞧,别忘了给你们爹娘占个好座!张先生下午的书,可快开讲喽!”
24. 讲了他就不能讲我了啊
张不容,猫馆最佳员工。
除了是唯一的员工以外,获奖原因还有一点——他已经在苏绒的敦促下给自己排了值班表。
每隔三日就开坛说书,仗着自己博闻多识,抄着他那把扇子讲些前朝旧事,最近还新添了一样“本朝大人物记事”。
今日也依旧如常,张不容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踱到厅堂前方,手中那把素白的折扇“嗒”地一声点在柜台面上,清脆利落。
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眼睛好像还没睁开就开始讲了。
“今儿个,咱们不说远的前朝,单表一位本朝人物——就说那年纪轻轻就做了九卿廷尉的林大人!”
底下的街坊听众们先是“哦”了一声,随即纷纷点头。
几个嗑着瓜子的婶子停了手里的动作,前街打铁的王老二也放下了茶碗,都不约而同地往前凑了凑,等着听下文。
谁心里没嘀咕过呢?
林砚这孩子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然从小话不多,如今摇身成了当朝九卿,年轻得吓人。
眼下能听着孝廉人说道说道,正好明白明白此中缘由!
一时间,小板凳小马扎都往中间挪了挪,脖子伸得老长,瓜子也是嗑得飞起。
柜台后面,苏绒正搂着小咪有一搭没一搭地顺毛。
她是离张不容最近的一个,正因为近,张不容方才那句开场才落定,苏绒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他那双原本还带着点惺忪的眼睛眨了眨,唇角悄悄地往上弯了一下。
弧度消失得太快,若非苏绒角度刚好,又挨得近,怕也只会以为是光线晃动导致的错觉。
不对劲,八分里有十分不对劲!
这人怎么瞧着,就那么像要搞事情了呢?
张不容很满意这全场的安静与期盼,手中折扇唰地展开又合上,清朗的声音含着丝笑意,就这样开讲了。
“今儿啊,咱们就先聊聊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句宁闯阎罗殿,莫遇廷尉林,还有那顶顶要紧的——”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眼角那点促狭的笑意这回藏都没藏。
“为什么都说咱们这位林廷尉,他克妻呀?”
克妻二字,瞬间激起千层浪!
原本鸦雀无声的猫馆,骤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了一下暂停键,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大人克妻!
这话私下里谁没悄悄议论过?
可从来没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直截了当地点破啊!
震惊!意外!……刺激!
然后便是难以按捺的巨大好奇,短暂的死寂过后,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涌动起来。
空气都似乎被这股骤然升温的八卦热情烤得热了几分,人人都竖起了耳朵,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伸长脖子。
一个个都想听得更真切些,连刚才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苏绒搂着小咪的手都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嘴。
果然是没憋好活,她可算看明白了!
就是瞅准了林砚离京的当口,特意将那些陈年往事和坊间流言翻腾出来讲给人听。
张不容这人不仅蔫坏蔫坏的,心思也是真活络,挖起墙角来更是毫不留情。
少女眼尾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张格外温和无害的侧脸,心下飞快地计较起来。
也罢……管他讲些什么。
只要说得精彩热闹,引得满座宾客欢喜,生意红火,那便…权当自己今日耳朵不好使,没听见这些编排他的闲话。
可若说得过了火,惹出什么事端?
或者让人传歪了?
哼,张先生,那就休怪她不讲情面,回头必定“一五一十”地学与林砚知晓了。
张不容眼见众人胃口被吊起,方才那点促狭彻底收敛,他清了清嗓子,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开了正题。
“诸位街坊细想想,咱们林大人是何等人?”
“自他执掌廷尉府以来,宸京周遭府县,那些仗着田亩广阔家财万贯便霸占民田,欺压佃户的豪强门户,如今可有几家敢再如往日般横行无忌?”
“但凡落到他廷尉衙门案头的诉状,桩桩件件,可有因那状主贫贱便置之不理的?”
“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簪缨之家,触犯了律法,可有在他手里讨了便宜去的?”
众人神情认真起来,纷纷点头或低声应和,有人忍不住插话。
“是这个理儿,前两月俺亲戚家的几亩薄田被邻村那个孙员外硬占,就是托人告到廷尉府,才给要回来的!”
“这位大哥说得一点不差。”
“这等事情,桩桩件件,便是林大人履任以来的功绩,是实实在在护住了黎庶生计的大功德!”
张不容声音微微一提,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认同的脸,话锋却陡地一沉。
“可这样一来,林大人得罪了多少豪族富户?那些往日里呼风唤雨的望族门阀,暗地里又怎会善罢甘休?”
“明面上扳不动这位行得正坐得直的廷尉,暗地里呢?”他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自古小人除了抹黑污名,便是在你身边埋下软刀子!恰在此时,那关中巨族——杜陵田氏,便自以为寻到了良机!”
“杜陵田氏?”
底下传来几声惊呼。那可是声名赫赫、根基深厚的关中豪族!
张不容折扇“唰”地打开,声音清亮:
“不错,杜陵田氏。他们不惜放下身段,以为能笼络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主动递来了联姻的婚书,欲以女妻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张不容刻意拉长了声调,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次,林大人他……收了!”
收了?!!
底下瞬间死寂!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跟他们猜的完全不一样啊!难道传闻错了?
看着众人呆若木鸡的神情,张不容唇角勾起一丝锐利。
“众人皆以为他收了婚书,便是入了田氏彀中,成了高门娇客!”
“田氏更是欣喜若狂,以为自此在京城朝堂便有了强援臂助,行事更加跋扈无忌!”
“殊不知——”
张不容手中折扇猛地一合,发出清脆的一声,惹得众人的心也跟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
“林大人一面稳住田氏,一面暗中遣心腹人马四处查访,短短数月,田氏那些肮脏勾当便一一落入法网。”
“放子钱盘剥小民,私开暗门子逼良为娼,巧取豪夺侵占民田无数……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待得田家正自得意洋洋,以为攀上了廷尉这根高枝时——”
“廷尉衙门的缇骑已是黑压压围住了田府大门。一夜之间!杜陵田氏在京的主要族人,连同那位还做着美梦的新妇之父——田家当今家主,尽数锒铛入狱!”
张不容话音一落,整个猫馆如同炸开了锅!
谁能想到是这样一出计中计,局中局?林砚竟是假意允婚,暗行雷霆之举!
“这便是京中传言林大人克妻的根由。”
“那些被他动摇了根基的豪强,那些因他入狱的田氏族人之党羽,以及那些惊骇于他手段刚猛无情的人——岂会甘心?岂能容他坐稳九卿之位?”
“散播流言,不过是一箭双雕之计。”
“一则污他德行;二则是借此掩盖狼狈。是他们无计可施后,如同丧家之犬般的狺狺狂吠!”
这峰回路转的真相,这出人意表的凌厉手段,彻底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短暂的死寂后,议论声轰然再起,却已全然不是猎奇的热闹,而是饱含着惊服、赞叹与恍然大悟!
柜台后,苏绒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如今悬着的心也悄悄落回了实处,捋着小咪的手也恢复了惯常的轻快。
看着张不容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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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转乾坤的样子,少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平静水面掠过一丝捉不住痕迹的风。
还行,张不容虽然有点蔫儿坏,但这次讲得倒是不错,人还是靠谱的,至少没胡编乱造。
而且,效果……好像还挺好?
她眼波轻转,飞快地溜了一眼底下那群意犹未尽,目光灼灼看着张不容准备听下文的街坊。
看来告状的事儿,似乎可以暂时搁一搁。
底下的惊服议论还未停歇,张不容便由着大家议论,脸上挂着那种“深藏功与名”的淡淡笑意。他手中折扇又是一合,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回众人的注意力。
没等议论声完全平息,却忽地手腕一转,扇柄遥遥指向柜台后面——
“诸位!”
张不容的声音清朗依旧,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轻快,笑意吟吟地朗声宣布。
“今日林大人的故事暂且讲到这里,下一次开场——咱们就换个新鲜人物,单表咱们这位年纪轻轻便开了猫馆的苏掌柜如何?”
这句话如同在热油里溅了滴水,瞬间在猫馆里炸开!
“好哇!”
“哈哈哈!讲小苏掌柜!这个好!”
“就是就是!猫娘娘的故事肯定也精彩!”
几个半大小子也跟着起劲地嗷嗷叫了两声。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
气氛一下子从方才对林砚雷霆手段的震服与敬重,瞬间切成了轻松活泼的热闹哄堂!
“小苏掌柜,讲讲您是怎么想到开这猫馆的嘛!”
“对,说说雪姑那段!”
“还有那广告!”
苏绒正给怀里的小咪挠下巴呢,骤然听到这么多起哄声直冲自己而来,整个人都懵了。
那点刚刚弯起来的嘴角还没完全回落,就硬生生凝固在脸上。
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了,脸上瞬间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眼睛都忘了眨,只直勾勾地瞪着前面那个笑吟吟投来视线,明显等着看戏的张不容。
几息之后,少女脸上那点后知后觉的茫然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无语和窘迫替代。
什么玩意儿?
讲我?
还下回就讲?
拜托,她身上秘密可太多了,这可咋圆啊……
苏绒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有那句——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她脑子里嗡地一下,白皙的小脸上蹭地就热了起来,一层薄红飞快地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根,整个人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少女再也坐不住了,顾不得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刷地一下站起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小股风,顶着街坊们带着善意调侃和好奇的注目礼,径直冲到正中央讲台边张不容的跟前。
也顾不上客气或者避嫌了,一把攥住张不容的袖子,就把他往旁边角落方向拉。
“你、给、我、过、来!”
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来,尾音都带着点抖。
见张不容带着笑,顺从地跟着她走,苏绒这才松开手。
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像喷着火,死死瞪着张不容那张依旧挂着无辜笑容的脸。
“张——不——容!”
她几乎是咆哮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讲我干嘛?谁要你讲我了?不准讲,一个字都不准讲!”
那架势,恨不得当场跳起来去捂他的嘴,再配上脸颊上那两抹明晃晃的红晕,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伶俐劲?
倒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炸毛跳脚的小猫,又急又羞,恼得要命。
张不容看着眼前这张气鼓鼓的小脸,再看看她眼中那真切的威胁。
唇边那抹笑意终于忍不住加深了几许,甚至带着点戏谑地应了一声。
“不准讲?”
25. 问就还是那一套话
苏绒到底还是接受了采访,纯粹是被金钱屈服的。
当张不容慢悠悠把一锭银子放到柜台上的时候,少女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颤,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钉在那锭雪白的官银上。
那银子在午后斜照进来的光线下,雪白锃亮,沉甸甸的分量感隔着空气都能压到人手上。
张不容的手指在柜台面上一划拉,那锭银子便被推到苏绒手边。
他的目光却懒懒落在窗棂透进来的光上,仿佛只是顺手丢下一件寻常物事,语气平平。
“搁你这存着。”
话音落下,便再无多余解释。
但就是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咚”地一下叩在了苏绒心头最务实的那根弦上。
苏绒的目光在那锭雪亮的官银上黏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挪开。
怎么感觉他话里的意思,这钱哪怕被她花了也无所谓一样?
苏绒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短视小人,可她是猫馆的掌柜。那点小倔强和羞赧,说到底也只是少女心性。
但钱落进猫馆账上可是实打实的!
有了它,能添多少猫咪喜欢的羊奶?能换陆老汉多少只亮晶晶的糖猫给孩子们当零嘴?
更重要的是,张不容那副“钱怎么花我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让苏绒脑子里那根属于现代小网红的思维动了一下——
这讲她故事的说书,难道不就是一个……嗯,不用自己费一分力气的宣传机会嘛?
讲得好了,让更多街坊邻居、甚至城里有闲的人家听到猫馆,这不就等于一个活招牌?
这可比在露布上贴广告管用多了!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在心里点起了一小簇微光,苏绒心里那点精打细算的小算盘瞬间就拨拉清楚了。
银子收着,故事随他讲,横竖……也是为了猫馆前程。
至于她自己的秘密,完全可以做点艺术虚构嘛……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
“嗯……”
苏绒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终于抬起眼,下巴也微微扬起,恢复了平日那股利落劲儿,目光坦然地迎向张不容。
“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故事要讲得圆,自然……也可以稍作修饰。”
她加了这么一句,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隐隐定了边界。
别太过分就行。
至于话题啊热度啊这些词,都在少女心中翻涌而过,并未宣之于口。
话音落下,苏绒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指尖划过那光滑冰凉的白银边缘,略一停顿,便将它稳稳地攥进了手心。
接着手腕一转,银锭无声无息地滑进了她刚刚拉开的抽屉深处,隐没在一片铜钱碎银的杂响里。
做完这一切,她的指尖甚至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像给刚进口袋的小宝贝盖个章。
采访?讲吧。值。
张不容倒也没耽搁,见她收了银子,便从袖中摸出小本子和那只袖珍毛笔,吸了点随身带着的墨。
可以开始了。
苏绒定了定神,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种饱经风霜后的哀戚与孤注一掷的侥幸。
她连草稿都不需要打,直接一字不差地将那套当初抛给林砚的说辞说了出来。
“我家里都被土匪抓走了,只有这只小猫相依为命了,是以只能来京城投奔族兄林大人。”
“身无分文,又被地痞欺凌……”
“幸得在路上遇上族兄,这才安顿在这一方小院里。”
说这话时,苏绒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张不容脸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他笔下的动作。
张不容垂着眼帘,神情专注,笔尖在素笺上流畅地移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见他听得认真,写得也仔细,苏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了几分。
得亏不是另一个林砚……
少女暗自庆幸,眼睫垂落掩住一闪而过的狡黠。
林砚那双眼睛太利,她这套说辞当初在他面前可一点儿糊弄不过去。
果然还得是原版剧本!
换了人,照样唱得响!
待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张不容的笔尖也恰好在那薄薄的纸页上画下了一个圆融的句点。
采访告一段落,苏绒心中彻底踏实了。
她目光不经意间又扫过收钱的抽屉,指尖在那厚厚的梨木柜面轻轻敲了两下,仿佛在透过木板确认里面那沉甸甸的银锭依然安在。
“我说张先生……”
“嗯?”张不容刚收好笔和小本,闻声抬眼,眉梢微扬。
“银子是说书攒下的?”
张不容似乎有些讶异她会问这个,但那点讶异也只是在眼底转瞬即逝。
他身体懒懒地斜倚在柜台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小咪主动蹭过来的一缕猫毛,语气闲适得宛如在聊天气。
“算是吧。”
算是?这回答跟没说一样。
见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苏绒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说书能攒这么多?”
“唔……”张不容的视线移向窗外,像是被外面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随口又接了一句,轻飘飘的。
“给小七教书,他家里给的学费束脩够花了,多了就存下来了。”
这可说服不了苏绒,赵里正那人连个猫都舍不得养,请个开蒙先生能拿出多少束脩?
顶多也就够个日常嚼用,说书更是没几个钱,那银子……到底打哪儿来的?
少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两圈,心底飞快盘算着,还没等这念头落定,另一个疑惑又冒了出来。
一个能随便掏十两银子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指着那点可怜的束脩和说书钱过日子。
那他说书到底图什么啊?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向来遵循“闲事莫管,闲心莫操”的原则,只又揉了一把小咪的毛,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搞不好就是富二代闲的没事干,在这体验生活呢?
“话说,小七似乎很久没来了呢。”
苏绒一边撸猫一边随口问道,手指坏心眼儿地在正舒服的小咪下巴上搔痒痒,惹得小家伙喉咙里咕噜噜叫得更欢。
“他有正经事要忙,小苏掌柜要是想他了,我找个时间带他来好了。”
“那可太好了!”
苏绒眼睛一亮,立刻顺杆爬。
“劳烦张先生务必转告小七,明月解禁啦!”
张不容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像是被解禁二字惹得莞尔。
他随意地一颔首,便转过身来准备撤,可脚步刚侧,视线掠过门外的夜色——
然后笑容就凝固了。
他生来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神仙,只要天一黑,这双眼睛立刻就不中用了,只能虚虚地看见些影子。
但只要天色正好,立马就没事了。
因而张不容总是趁着白日四处走,只要天色一暗,立马就卸去那一身散漫老老实实回家。
今日若不是光顾着采访苏绒,本不至于在猫馆滞留这么久。
虽然不知道张不容有夜盲的毛病,但苏绒见他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本来要迈出去的腿又悄悄收了回来,再迟钝也知道出了问题。
“张先生,怎么了?”
少女话音刚落,就见他飞快地敛去了面上那一闪即逝的无措,重新挺直了背脊,甚至还故作从容地理了理袖口。
“咳…没事,这天黑的有点快啊。”
“张先生,您是不是看不见了?”
苏绒看着他这幅欲盖弥彰的模样,余光又瞥见他下意识摸索墙壁的手,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人到底面临着什么困境。
夜盲症嘛。
写在初中课本里的维生素A缺乏症,古代人不知道,但她一清二楚。
苏绒瞧着那张强装从容却藏不住窘迫的脸,心底的小恶魔噗嗤一下冒了头。
看破不说破?那多没意思!
少女微微歪了脑袋,笑容明媚得晃眼,声音都带着甜丝丝的调侃。
“张先生,看不见别硬撑啊。”
张不容张了张嘴,在苏绒那亮晶晶,仿佛写着“我早看透你啦”的眼神注视下,还是败下阵来。
“苏绒,就不能给我留些颜面?”
苏绒看他一脸局促,那点促狭的笑意里也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和,故意叹了口气,拖长了调子。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要我搭把手吗?”
可就在这时,张不易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细密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了过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和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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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的碎碎念。
“哥,哥你在猫馆不?天都黑了,我上你家硬是没寻见你人影啊。”
“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眼瞅着天黑就赶紧回来,你这毛病自己个儿心里能有点数么?非要我到处找……”
张不易的身影踩着话音匆匆忙忙到了门口,白皙的额头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束发的布带歪得不成样子,松松地耷在肩上。
眼晴一眼就瞥到了门口的自家亲哥,登时长长地地吁出口气,嘴里的念叨却半点没停下。
“可算是找着了!哎哟我的亲哥,你这心可真宽!”
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跟铁钳似的,不由分说地一把攫住张不容的胳膊就要把人往外带。
“走走走,回去请我吃饭,等会?你这脸怎么这么红?”
他一边架着人絮絮叨叨往外挪,一边眼角余光扫到一边笑意盈盈的苏绒,脸上一愣,终于从那无我状态里出来了。
嘴皮子略顿了一下,声音倒是稍微放平缓了些。
“苏小娘子。”
不儿,他怎么老在苏小娘子跟前露怯啊?
苏绒眼瞅着张不易一脸窘迫,又想起他之前活像个操碎了一颗老妈子心的管家婆,一边嘴里吧嗒吧嗒念个没完,一边半拖半架地拉着那位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张先生往外走。
她刚才强绷着的促狭劲儿终于彻底破功,嘴角怎么也压不住地翘了上去。
“张录事,之前给你送去的那泼皮审得如何了?嘴巴撬开了没?”
被叫住说正事的张不易立刻状态恢复,转回半个身子来。脸上那股子焦虑劲儿就像潮水退去似的收了大半。
他望向苏绒,先是极其迅速地左右瞟了一圈,才把身子往苏绒这边略倾了倾。
说话的速度还是快得像竹筒倒豆子,但声音却压得低低的,透着一种极力按捺却掩不住的兴奋。
“撬他?根本费不着使大劲,卷宗当场就弄好了,当天晚上就派马给林大人送去了。”
“您猜怎么着?林大人那头信使,上午就把回函送到衙门口了!”
不是……
不就一个泼皮,怎么还让林砚知道了?
苏绒听得有点懵,但眼前的小录事似乎是认真的。
张不易把事情交代完,就清清喉咙,捏住腔调开始学林砚那又冷又平的声音。
“审得甚好。留其精要口供及旁证,扣于大牢,待我归来亲审详究,必不让宵小逍遥。”
最后一个字刚飘出来,他立马就切回自己原本的调门。
可那说话的节奏却不由自主又提溜得快了起来,里头那股子压抑的小激动直往外冒。
“林大人说了,案子要等他回来亲自审!关键,关键是——”
他竖起一根食指,神神秘秘地挡在自己嘴边,眼睛里像落了星子一样亮闪闪。
“大人他特意、专门、打了招呼!让我务必、千万、一定得把这句原话当面递到您耳朵里——”
“什么话?”苏绒忍不住扶额,嘴角无奈地抿成一线:“不易,讲重点。”
张不易被她一说,这才仿佛把天马行空的思绪扯了回来。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将脸上那点神秘又兴奋的表情努力压了压,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像是要报个天大的喜讯。
“林大人说——”
苏绒看着眼前的人刻意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最重要的那几个字,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雪姑生产前他一定回来,诸事莫忧!”
少女那双清亮得能映人影儿的杏眼,先是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圆,紧接着一道明晃晃的了悟,就咻地一下像流星划过眼底。
那原本弯弯翘起的唇角又扬了起来,只是这一回不再是促狭玩闹的弧度,倒像是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恼。
像是在嗔恼某个打空头支票的家伙。
再搅和上一点忍俊不禁的好笑,搅合成了一碗难以名状的汤水。
呵!
心尖尖上,就像有只淘气的猫爪轻轻挠过,夹带出那么一丝她自己都还没咂摸透的味道。
有点儿甜,有点儿恼,还有点儿意料之外的得意,像尝了一颗裹着青桔粉的蜜糖果子,复杂的酸甜在舌尖化开。
林砚什么时候竟也跟她学坏了,会画饼了?
26. 一章很热闹的日常
风头这东西,有时候比小咪掉毛还厉害,挡都挡不住。
苏绒当初收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铺子,只想安安静静当个猫掌柜,撸撸猫,赚点小钱。
顺带让某个号称自己族兄的人狠操一把心,最好累得心肝脾胃肾一块儿疼——这就是她穿越后朴实无华的小目标。
怎料张不容一开口,她和小咪那点“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终得善果”的励志故事,就像是给滚烫的油锅里泼了瓢水,“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
甭管故事被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猫娘娘苏绒和她那只小三花小咪,一夜之间就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鲜亮的名词。
好事不出门,故事传千里。
张不容的舌头是真的有本事,寻常巷陌的故事到了他嘴里,愣是多了几分传奇和温情,撩拨得人心痒痒。
这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
猫馆的故事越传越远,差点被蜂拥而至的好奇宝宝们踏平了!
谁不想亲眼看看这故事里护主的小英雄猫是啥样?
谁不想亲眼瞅瞅那位不畏艰险的小苏掌柜?
谁不想知道林大人家的“族妹”到底怎么个妙人儿?
苏绒简直被汹涌的人潮冲懵了。小小的猫馆里挤满了人,空气都热乎乎的。
猫主子们哪见过这阵仗?
就连丧彪都吓的躲到了柜顶屋梁上,只敢探出个小脑袋往下瞅。
只有小咪这只“故事主角”待遇非凡——
非但没吓着,反而被无数双伸过来,或粗糙或细嫩的手撸得都快秃噜皮了!
小咪也争气。
大概是从小在镜头下长大,习惯了屋子里挤满了摄像团队,竟真有点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
它也不躲,就摊在它最喜欢的柜台上,滚着软乎乎的肚皮,露出标志性的粉嫩肉垫。
然后傲娇地眨巴着大眼睛,接受所有或惊叹,或怜爱,或好奇的注视和抚摸,时不时还喵一声,软软糯糯,甜进人心坎里。
顿时又惹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更密集的温柔抚摸。
效果简直比苏绒扯着嗓子吆喝一百遍都强!
对网红店来说,人气就是财气。
苏绒那颗久经现代流量洗礼的小脑袋瓜迅速运转起来。她一面应付着热情过头的客人,一面眼神灵活地扫视着馆内。
如今的客流量已经不局限在西市周边了,打眼一望几乎十个里有五个新面孔。
张不容的故事也不知道这是传到了哪了。
管他呢……只要花钱的客人们,那就是好客人!
“诶,婶子您坐!喝点我们自家制的酸梅汤,消消暑!给小郎君也倒一碗?”
“哎呀大娘,您看我们雪姑多好看?它胆子小,您轻点儿……”
“那位爷,您稍等,说书先生下午就来了!”
猫馆里原本只是附带卖着的各色零嘴都成了炙手可热的特产。
那些随着父母来的娃娃们,一见到陆老汉的猫爪糖,眼睛一个赛一个的亮。
“娘!我要那个小咪糖!”
“爹,我想要两只!给小咪一只,给……”
银钱落进钱匣子里的叮当声,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刘大婶王阿婆她们早就功成身退了,还没等苏绒感慨托儿们撤得太快,注意力就被角落里的雪姑吸引了。
这位原本安静待产的白猫美人儿,虽然还不至于炸毛,但那圆滚滚的肚子明显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嚣起伏着,尾巴尖儿也烦躁地一下下拍打着身下的垫子。
猫眼半眯着,耳朵偶尔警觉地转动一下,显出几分被打扰的不安。
祖宗诶,咱惹不起,躲得起!
苏绒当机立断,拨开眼前叽叽喳喳围着看小咪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雪姑身边。
二话不说,稳稳当当地把这位真正的猫娘娘抱了起来,朝着后院快步走去。
然后推开卧室的门,把雪姑轻轻放到她床边的产房里。
好了,雪姑正式开始休产假!
苏绒从未如此期待雪姑生产。
雪姑啊雪姑,你可千万顺顺利利,最好一下子生它个三五只壮劳力出来,帮你苏妈妈救救急吧!
她安置好这位特殊员工,心头还挂着前厅人仰马翻的景象,生怕一错眼就出什么乱子,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去。
一把掀开门帘,最让少女没想到的是,猫馆竟隐隐有了点“相亲角”和“八卦站”的趋势!
这边几位老太太,一边轻轻摸着趴在自己膝上打呼噜的咪,一边互相低声细语地交换着各坊哪家小郎人品俊秀,哪家姑娘温柔贤惠。
那边几个年轻小媳妇儿,顺带就聊起了哪家布庄的花色新,哪家胭脂铺子的脂粉匀净……
苏绒刚松了半口气,目光扫过全场,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
客人是自得其乐了,可猫不够用了啊!
少女当机立断,趁着客人们大多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聊天,她猫着腰,又一次飞快地从人缝里溜向后院,目标直指东厨。
打开厨房角落里那个特意加了厚盖子的陶罐。顿时,一股带着甜腥气的肉香一下弥漫开来。
“喵——嗷!”
这香味就像是最好的召集令,都不用苏绒呼唤,厨房的屋檐瓦片就是一阵急不可耐的骚动。
三个矫健的黑影“嗖嗖”落下!
是两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橘猫,还有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
它们稳稳落在厨房的地面上,三双晶亮的眼睛齐刷刷、直勾勾地盯着苏绒。
或者更准确地说,盯着她手里那个刚拿出来的猫条。
苏绒得意一笑。
这些用新鲜肉混合了少许猫草做成的肉条,是她特制的诱猫神器。
养猫的人都知道,俗称——猫条!
苏绒的手作猫条不仅香味霸道,用料也扎实,就诱捕猫咪而言,无论在什么时代都百试百灵!
这三只猫儿原是附近的流浪猫,自从有一次被肉香吸引而来,尝到了少女的手艺后,就赖在猫馆厨房附近不走了。
她心里打着收编的主意,于是除了定期投喂以外,还特意烧了草药水给它们洗过澡。
现在一个个皮毛锃亮,眼神精明,在苏绒面前也算知根知底,关键是不怎么怕人。
“来来来!胖橘!小黑!”
“都跟我来!开工了!有肉吃!”
苏绒熟稔地叫着给俩橘起的名字,又冲黑猫打了个响亮的响指,眼底笑意盎然。
然后就麻利地抓了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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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猫条,又复将盖子盖上,带着一身勾猫的肉香,转身就往外面走。
三只猫儿犹豫半息后…毫不犹豫地迈着敦实的步伐跟了上来,边走鼻子还不停耸动。
美食在前,饲主的召唤就是最高指令!
苏绒像个带着雇佣兵上战场的将军,再次掀开通往前厅的门帘。
她没有立刻把猫亮出来,而是先扬手几声拍了几下,引得不少客人好奇地看过来。
然后便高举手臂,捧起那一大把猫条,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
“各位贵客!各位婶婶!小郎君小娘子们!静一静!瞧这边!”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聊得正嗨的老太太和小媳妇们,都被这动静和她手里那把明显是零嘴的东西吸引了。
尤其是闻到肉香味儿的孩子们,更是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连被撸得眼神发直的小咪都猛地回神,小鼻子一耸一耸地,死死盯着苏绒的手。
“小店承蒙各位厚爱,今日生意好,我们小咪快睡着啦!”
苏绒声音清亮,带着点夸张的幽默,逗得客人们发出善意的笑声,然后才侧身一让,将躲在门帘后的三位新员工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所以啊,小店特意请了三位新人前来助阵!”
“瞧瞧,这是我们镇店大橘双生子,金元宝和金如意,还有这位能辟邪避灾的小二黑,都是咱们猫馆新晋的明星!”
“今天特来为各位贵客服务,大家不用客气,随意撸!随意玩!就是咱们动作稍微轻点儿,都是新手,脸皮薄!”
苏绒响亮地报出给俩橘子和黑猫现编的花名。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肉干条撕成小段,手指灵巧地捻了一点。
先是递给旁边一个眼巴巴盯着的小男孩。
“来,娃儿,用这个跟新朋友打个招呼!”
然后转向一边的娇客。
“小姐姐,您试试,这金元宝最馋这口!”
新上任的三位猫员工哪里见过这么多人?
两只大橘明显有点懵,但肉香就在鼻子底下勾引着,苏绒还适时地把肉干条递到它们嘴边。
它们嗅了嗅熟悉的气息,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可掬的两脚兽,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抵抗了美食诱惑。
金元宝胆子稍大一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轻轻舔了舔客人手里捏着的肉。
“啊!它舔我了!”
小二黑显得更谨慎些,蹲在原地打量着,但眼神也被飘散的肉香吸引,尾巴尖儿愉悦地轻轻晃动。
苏绒看着这场面,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小咪暂时摆脱了猫生至暗时刻,新员工上岗虽然有些青涩,但架不住猫条攻势和客人热情的培训啊!
她麻利地穿梭其中,分派着猫条,引导着初次接触新猫的客人,看着金元宝和金如意慢慢接受被围观的现实,甚至开始主动找人讨肉干吃。
小黑虽然还不给摸,但蹲在角落也成了“冷酷帅气”的招牌。
心里热乎极了。
看着银钱流水似的进账,听着满堂的人声笑语和呼噜呼噜的猫咪背景音,再累也值了!
谁能想到呢?
这朴实无华只想赚点小钱,让林砚操碎心的小目标……好像,一不小心,要超额完成了?
27. 好郎君一夜之间全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周大娘这边的热闹,可是一点都不比猫馆差。
平日里清静惯了的堂屋,此刻充溢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热络气氛。
来访的几位女眷个个衣着体面,神情认真,带着家里精心备下的点心匣子,客气地坐在座位上。
“他周家嫂子,咱们也是老邻居了,我家老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年纪轻轻就在铺子上顶了门面,人是忠厚老实的,就想找个能持家又有见识的娘子…”
“李大姐说的是,我家那小子也是年前进了太学,先生都说有几分灵气,想着小苏娘子这般能干,若论起来,岂不是…”
“宋嫂子快别急着夸自家儿郎,说来惭愧,我家老爷让我走这一趟,东市陈记布庄虽是小本经营,却也略有薄产…自然,一切只看苏娘子意下如何。”
“是是是,都要看绒绒娘子的心意…”
她们语调和缓,言辞恳切,互相之间也保持着得体的谦让。
谈论的多是家中儿郎品性、家业、学识这些正经内容,显然是真带着诚意来探路的。
周大娘坐在上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却苦得像吞了黄连。只得一杯接一杯地续着热茶,只觉得肩膀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来者都是几条街上颇有脸面的主母、家中主事的姑嫂,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客户,她寻常想搭个话都得腆着笑脸相迎呢。
如今言语间又透着十足的看重,此行的目的也出奇的一致——
都是为了桥西苏氏猫馆的小苏娘子!
这拒绝起来真是千难万难……
她能说什么?说苏娘子跟人家林廷尉关系那么近都没动心,能看得上你们家的毛小子?
这话说出来,平白得罪人啊……
阮明月躲在堂屋通向里屋的门帘后,屏息听着。
小丫头虽不大明白嫁娶的深意,却也听懂了她们言语里那份对小郎君的夸赞和对苏姐姐的殷切期盼。
她看着娘亲端着笑容却难掩疲惫的侧影,小手无意识地绞紧了帘子布。
这么多人……娘亲该多累啊?
她们都这么想苏姐姐嫁到自己家吗?苏姐姐自己……愿意吗?
“咳咳……”
一声极轻微的咳嗽传入明月耳中。她抬头,正对上娘亲隔着一段距离飘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盛满了无奈,也清晰地传递出一个无声的指令——
“快去!”
小丫头身子一激灵,悄无声息地缩回帘子后面,脚步一转,跑回了自己小小的卧房。
娘亲的暗示她懂了,但空着手去报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小明月走到自己的小床边,踮起脚尖,从床头靠墙的壁柜最里面,珍之又重地摸出一个用细软棉布包裹的小布包。
这是阿姐捎回来的,阿姐说了,一定要亲手交给苏姐姐!
把它带去,或许……能让苏姐姐面对那些烦心事时,心里好受一点?
周大娘家的热闹,苏绒自然是不知晓的,她正陷在自家猫馆这场甜蜜的烦恼里。
自打八卦乐子集中营的模式形成,客人们来了便自得其乐。
再加上金元宝、金如意、小二黑这几位新员工在小咪的示范下逐渐进入状态,猫馆俨然成了小型社交中心。
好处是人气旺得不行,坏处是——她快没地方吃午饭了!
接近午晌时分,客人非但没散去多少,反而因着几位夫人和小媳妇们聊得愈发投入,带来了一拨新的围观群众。
小小的猫馆里人头攒动,别说坐下歇会放空一下,就连几个熟客探头进来,都直接被这阵仗吓退。
这个翻台率真是不行啊!
“各位!各位婶婶姐姐妹妹们!”
苏绒扯着有些发哑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
努力扬起的笑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难掩疲惫,却硬生生挤出几分脆生生的清亮。
“您瞧这日头都正当头了!大伙儿聊得口干不?要不要试试我们新熬的杏仁茶?”
借着卖杏仁茶的由头,好不容易劝动几位闲聊许久的客人买了带走。
空间稍微松动了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小郎君,小娘子。”
她又转向几个赖着不走,专注逗猫的小孩:“快跟阿娘回去用饭吧,小咪它们也要歇午觉啦!下午吃饱了再来玩好不好?”
就这样一直好说歹说,哄娃娃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烟火气的疲惫,才把一位纠结着到底是金如意好还是小二黑更酷的小姑娘和她娘劝离。
看着这最后一对母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觉得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后背也汗湿一片。
少女忍不住悄悄瘪了下嘴,抬手揉了揉已经笑僵的腮帮子,打算溜去厨房灌几口凉水,顺便看看雪姑的情况。
可就在她一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门口角落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藏青色身影。
“明月?”
苏绒有些诧异,那小人儿正缩在门外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只探出半个脑袋往铺子里瞧,小脸上混杂着好奇和一丝不知所措。
铺子里太挤了,她似乎不敢进来。
“快进来,外面晒。”
小明月这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避开地上几个打盹的猫,快步走到苏绒身边。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执行重要任务的严肃。
“苏姐姐!我娘让我来给你报信!”
“报信?”
看她这郑重其事的小模样,苏绒只觉得有趣,先前揉得微红的脸颊漾开一个笑涡,带着点逗弄地问起来。
“什么信儿啊,这么神秘?”
“好多好多婶婶姑母去我家了!王婶婶、李伯娘、宋姑母……都带着点心匣子,坐着说话呢!”
“哦?说什么了?”
苏绒拿起水瓢喝了一大口水,清澈的水光润过嘴,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
然后明月的小嘴就叭叭开了,那些婶子姑婆的条件一个个明明白白地从小姑娘口中讲了出来。
什么家中殷实啊,前途远大啊……一股脑的就冲她来了。
苏绒放下水瓢,瞬间明白了——这是好几户人家觉得她能干,派人上周家说媒探口风去了!
讲真,有点想笑。
真没想到啊,前世没经历过的事,这辈子碰上了!
这穿越后的人生剧本,还真是处处彩蛋,应接不暇呐!
少女揉了揉微微发涨的额角,脸上那点感慨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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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的包容,便对着眼前还一脸懵懂的小明月温声开口。
“这样,明月啊,你回去跟你娘说,就说苏姐姐知道了,谢谢周姐姐费心。那些人家的好意呢,苏姐姐心领啦!只是啊……”
她凑近小丫头的耳朵,声音带着笑意,话却说的非常明确。
“就说——苏姐姐心里呢,现在还只装得下她的猫馆!银子没赚够之前,嫁人这等好事,就不劳烦这些婶婶姑母们操心啦!请周嫂子都找个不得罪人的理由,替我婉拒了吧。”
小明月看着苏姐姐脸上轻松坦然的笑意,像被明朗的阳光感染了似的,心里那点担忧莫名地也消散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刚要扭头往外跑,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小手伸到袖口里,紧接着就掏出一包软绵绵的物事来。
“苏姐姐你看,这是我阿姐捎给你的手帕子,我想着带给你,你看到会高兴的!”
布包打开,里面露出的东西让苏绒眼前一亮,呼吸都微微一滞。
当真是好绝的绣工!
这哪里是寻常的绣花?
苏绒在博物馆里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刺绣!
那帕子中央酣睡的小猫,蓬松的毛发几乎根根可见。
特别是那双半眯的眼睛——
分明用了烟紫色和墨蓝丝线,层层晕染,眼波流转间透着一股懵懂与睡意惺忪的憨态。
小爪子还虚虚地蜷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懒懒地瞄你一眼,再翻个身继续呼噜噜。
它美得几乎不像日常佩戴之物,更像一件艺术品。
苏绒只觉得心头瞬间就被击中了。
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又像谁在她脑子里点亮了无数根仙女棒。
一点子新念头来得又急又快,如同新雪初融汇成的一股涓涓清泉,刹时间就灌满了她的思路。
“哎…明月!”
苏绒一把拉住小短腿就要迈出去的小丫头,明月立刻停住,回过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绒。
“苏姐姐,还有什么事?”
苏绒话到嘴边,看着眼前懵懂的小丫头,再看看手里美得不似凡物的绣帕,一下子哽住了喉咙。
小明月才几岁,哪里懂什么定制周边绣品的事?这事跟她说不明白,也怕说不清楚吓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兴奋与急切,重新漾起笑容。
“明月,你再帮我给你娘捎个信儿,让她得空来一趟……”
话刚开了个头,她又顿住了。
让周大娘得空来一趟猫馆?
开什么玩笑!
阮家现在恐怕还坐着好几尊大佛呢。
被围得脱不开身不说,这绣帕的事、这绝妙的点子、这可能的……生意,猫馆哪里是说正事的地方?
几乎是立刻,苏绒又飞快地改了口。
“算了,告诉你娘,等今天打烊之后,苏姐姐亲自登门拜访,让她千万别太劳神,好好歇歇!”
话音未落,她那弯月似的眉眼已经藏不住巨大的期待与笃定。
瞳孔深处如同燃起了两簇小火苗,将之前的疲惫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片灼热的光亮,仿佛已经窥见了某个无比璀璨的未来一角。
不出意外的话……
猫馆很快就要有新的王牌了!
28. 当事业批遇到同类
周大娘从来没觉得白天这么长过,也没觉得保媒拉纤的活这么难做过。
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拨说客,她几乎是揉着头扎进厨房的。
舀水,和面,剁馅……
手上忙起来,才把那嗡嗡作响的客套声从脑子里挤出去。刚把角瓜馅饼贴进热锅,滋滋的油响带起勾人的焦香,门就被轻轻叩了两下。
“周姐姐,忙着呢?”
少女清越的嗓音带着笑意,像一缕柔风,软软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周大娘回头,看见苏绒俏生生地立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提篮,盖着干净的粗布。
黄昏柔和的光线给她周身镀了层淡金色,那份轻松和暖意,几乎瞬间就熨帖了周大娘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
“哎哟,是苏小娘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周大娘连忙招呼,顺手用衣角擦了擦沾了面粉的手。
“瞧瞧,正弄点吃的,这锅边乱着呢。”
“香味儿勾得我都饿了!”
苏绒像是被那焦香牵引着,整个人都活泼地朝灶台方向倾了倾身子,小馋猫似的,带着亲昵。
然后笑着提了提手里的篮子:“我也带了些铺子里熬的甘草梨膏糖,正好给明月甜甜嘴,再陪姐姐说会儿话。”
她把小巧的提篮放在干净处,也不客套,麻利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伶俐的手腕,就帮着周大娘张罗碗筷,摆弄小菜。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丝利落劲儿。
明月从里屋钻出来看见苏绒,小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蹬蹬蹬跑过去挨着苏绒蹭了蹭,又帮着端碟子搬凳子,小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金黄的角瓜馅饼外酥里嫩,配上周大娘自制的酱瓜咸菜,再就着苏绒带来的梨膏糖,晚饭吃得格外温馨适意。
席间,周大娘少不得又把白日里那几家的情形略带抱怨地学舌了一遍。
苏绒听得直乐,唇瓣弯得像枚菱角,笑意星星点点,从明亮如洗的眼波里漾出来。
明月也叽叽喳喳说起白天的紧张和见到苏绒后的欢喜,小丫头嘴里塞着梨膏糖,腮帮子鼓囊囊的,惹得两人笑个不停。
饭毕,收了碗碟,苏绒拿出带来的上好茶叶,周大娘连忙烧水烫壶,苏绒亲自执壶,纤细的手指在水汽中穿梭,竟也有几分优雅。
热水倾注,叶片舒展翻腾,清雅的茶香慢慢氤氲开,冲淡了厨房里残留的烟火气。
三人围坐在桌边,捧着小巧的茶盏,暖融融的茶汤下肚,舒坦熨帖到四肢百骸。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气氛安宁又放松。
苏绒一杯茶捧在手心,看向对面眉目舒展了许多的周大娘,觉得时机正好。
她放下茶盏,声音放得温和。
“听说明月白天给我的那帕子,竟是大姑娘亲手绣的?”
“可不就是我家明珠,如今在定远侯府的针线房当差呢。”
“她那双小手啊,不是老婆子夸口,绣出来的花草虫鱼,活灵活现着呢。”
大娘下意识搓了搓自己粗糙的手指,她顿了顿,组织着最能显摆女儿的话语,仿佛这样就能描摹出女儿指尖的灵巧。
只是,这股高兴劲儿像沾了水的气球,稍稍提起来一点,又沉了下去。一丝不易察觉的忧烦缠绕上来,染淡了她嘴角的笑意,眉头不自觉地又拢了起来。
“……就是这孩子心思太沉,一门心思扑在针线里,待在府里头…一年半载也难回趟家。”
周大娘摇了摇头,带点无奈又带点心疼,声音低了些,忍不住对苏绒诉苦。
“眼看年岁也到了,咱心里急,想给她相看个好人家,这丫头回回捎信儿总说心思不在那儿头,要先把本事学扎实……”
苏绒静静地听着,清凌凌的杏眼望着周大娘,那眼神通透得像一面明镜。
一边听,一边偏头,秀气的眉毛先是不解地轻轻一蹙,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豁然舒展,亮晶晶的眸子里迸出灼灼的光彩,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明快。
“可我听着,倒觉得……明珠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脊背挺直了些,声音不高却像珠玉落地,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笃定。
“有这样顶尖的手艺傍身,不正是该稳稳当当地凭本事立身,挣一份堂堂正正的光明前程的大好事?自个儿能凭手艺立足,腰杆子挺得直溜,不比什么旁的强?”
“譬如我。”苏绒唇角一勾,带着点自嘲,更多的是坦荡的骄傲,眼神亮得惊人:“不过是开了这么个小铺子,弄了几只猫,今天都招得那么多婶婶姑母们给您递话。说到底,还不是看我勉强能挣几个铜板,自己有个立足安身的本事?”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眼神锐利又真诚。
“心里有底气,手上有着落,自然就敢犟,敢按着自己的心思走!现下不想说亲,那是明珠姑娘自己有志向,是顶顶有出息的事,您该替她欢喜才是!”
这番话,新鲜又熨帖,像一缕恰到好处的春风,呼呼地就吹散了周大娘心头那片愁云。
周大娘听得先是微愣,随即眼神猛地一亮,仿佛有光透了进来,那一点点的不甘心,竟被这轻巧又通透的几句话说得烟消云散。
她脸上露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松快,神情也随之豁亮起来,之前的阴霾和焦虑,如冰雪遇阳般悄然融尽了。
为女儿自豪的笑意重新涌上眼底,清晰可见。
“哎呀…苏小娘您这话…真真是,说到人心坎儿里去了。叫我心里头别提多敞亮了!”
周大娘低低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肩背都松弛了下来,脸上绽开一个由衷的笑容,眼角浅浅的皱纹都透着欢喜劲儿。
她一高兴,眼底神采都亮了几分,干脆利落地把喝了一半的茶碗往桌沿一推,带着点儿按捺不住的劲儿,风风火火地钻进了里屋。
苏绒和明月小丫头正不明所以地对望着,满眼好奇,就听见里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
不一会儿,周大娘抱着一个颜色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走了出来,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轻轻放在桌上最亮堂,最干净的一角,包袱皮解开,露出里面叠放整齐、被保护得很好的物件,一股淡淡的樟脑的味道飘散出来。
灯光柔和地洒在上面——
映入眼帘的竟全是各色绣品,并非衣物布帛,而是形态各异,惹人喜爱的小猫!
最上面的也是块帕子,用丝线绣着两只扑蝶小猫,嬉戏在浅粉花瓣间,细密的针脚让猫毛根根蓬松灵动。
周大娘没说话,只是把它轻轻展开些,手指爱惜地拂过,眼神里满是疼惜,紧接着又拿出下面一方小东西。
“诶!”
苏绒一个忍不住,低低的惊呼就从唇齿间逸了出来。
那是一面只有巴掌大的双面绣小屏风,一面是幼猫抓毛线球的憨态,另一面则是它蜷成绒团酣睡的可爱模样。
针法简直精妙绝伦,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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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下,周大娘费力地抽出一卷稍显厚重的挂毯。“呼啦”一声,一幅令人屏息的画面展现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
只见尺半见方的雪色布匹上,一只威风凛凛,体态丰盈的橘色大猫,正卧在一丛盛开的蔷薇下小憩。
眼神透着机敏,胡子微微上翘,每一处细节,都被捕捉得淋漓尽致!
“我的天……”
“明珠这孩子呀。”
周大娘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和怀念,眼神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猫上,仿佛在看女儿的小像。
“打小就痴迷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见到墙根的野狸猫都能蹲那儿看半晌。”
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挂毯上大橘那蓬松的尾巴尖儿,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后来她手上功夫越来越厉害了,就老是悄悄弄这些个猫样子,说是府里闷了,想家的时候,就偷偷绣个小猫在旁边陪着,就当是回家了……”
周大娘说到这里,眼角似乎有些泪光,语气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包袱的猫,又看向苏绒。
“苏娘子刚才的话真是很有道理,明珠她有这本事,是天大的福分!赶明儿她有顶顶好的前程,未必稀罕这些旧物,倒不如趁着她功夫还在顶好的时候……”
周大娘目光热烈地转向苏绒,眼里闪着光,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恳切开口道。
“不如就都搁到猫馆去,挂在雪白的粉墙上头,摆在透亮的柜架子上头。让那些爱猫的贵人娘子们都来瞧瞧,看我们家明珠这双手绣出来的猫儿好不好!
“让她的辛苦和心思见见天日,亮亮堂堂地露个脸!苏小娘子,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简直太好了!
少女本是看得入了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猛一听到周大娘这建议,几乎受宠若惊地倒吸一口气。
然后下意识地连连摆手。
“周姐姐,这太贵重了!这都是明珠一针一线的心血,也是您的念想啊。”
周大娘正待继续劝说,旁边一只小手却急切地拉住了苏绒的衣角。
“苏姐姐!”
明月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两汪清澈的泉水,带着孩子特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大声道。
“我阿姐自己也一定愿意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见大人都看着她,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小脑袋,声音拔高了些。
“姐姐和我一样,最最喜欢猫儿了。她上次回来,碰见巷口的大花猫,站那儿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挪不动脚。”
“还咪咪叫,就是咪咪不理她。”
小孩,你这么把你姐姐卖了真的好么?
苏绒差点笑出声来,她轻轻咬了下唇,这才堪堪压住差点逸出的笑声,但方才的受宠若惊却因此散了大半。
少女只将手轻轻放在这一只只猫猫身上,神情低垂,嘴角漾着一抹动人的笑意,听着周大娘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双手将打开包袱的绣品稍稍朝苏绒方向推了推,动作庄重,却并不强硬。
“老婆子觉着,这猫馆,才是配得上这些物件亮堂堂摆着的地方。明珠若是知晓了她的猫儿也能养在您那儿,定然也是欢喜的。”
这番话少了方才的激动,却多了份沉甸甸的托付,让苏绒推拒的话再难说出口。
她低头凝视着离得最近的那方挂毯上,姿态雍容的大猫,深吸一口气,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29. 绣娘姐姐她超爱的
香囊子钉在门框上。
小屏风立在柜台上。
至于那幅流光溢彩的挂毯,苏绒光想着体面,直接就往最显眼的一面墙上一挂!
结果吧,体面过头了。
刚走进门的一位穿着绸衫的夫人,脚还没迈利索,目光便被牢牢吸了过去。
她驻足凝望了片刻,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欣赏,缓步走到挂毯近前。
“真是稀罕物。”她的声音温和,却含着赞叹,指尖在空气中虚点了一下挂毯上那只橘猫栩栩如生的毛发。
“瞧这针脚,这用色,竟像是活的一般,掌柜的?”
苏绒正心不在焉地掸着身上沾的几根猫毛,陡然听到这声音,眼皮微微一跳,心里咯噔一下。
得,事儿来了!
标准的商业笑容瞬间浮上少女的脸颊,那双澄澈的杏眼也跟着弯起,像落了星子似的闪着光,脚步轻快地迎上前。
“夫人什么事?”
“这般品相的挂毯,少见得很。”夫人目光依旧流连在挂毯上,语气带了几分考究:“不知掌柜的可愿割爱?我家老太太最是喜欢这些精巧雅致又带吉祥意的物件。”
苏绒赶紧摆手,脸上立刻堆满了为难,笑容像被水打湿的纸一样塌了几分,透出十二分的歉意。
“实在对不住您,这是一位朋友相赠的,特意嘱托我好好保管着,算是个念想,也是给这小店添点门面。委实不好出售的……”
“哦?”夫人的目光终于从挂毯上转向苏绒,眼中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和不解。
“这般贵重的心意,只放在店里?”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其他空空如也的墙,又落回到这一面别致的挂毯上。
“倒也是独树一帜。”
哎呀,这就说来话长了……
苏绒头皮更麻了,眼看夫人的眼神透出深深的不理解,赶紧使出看家本领,眼疾手快地打了个响指。
“夫人您看我们小二黑,皮毛油亮,最近刚学会新本事。小二黑,来给这位夫人打个滚!猫条伺候!”
原本懒洋洋趴在柜台上晒太阳的小二黑一听猫条,耳朵咻地一立,紧接着就麻溜地滚下柜台。
顺势在青砖地上一连串利落地滚了三圈,最后停在夫人脚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喵呜~”
精准讨食,萌态十足。
“呀,这小家伙。”富态夫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小二黑丝滑的动作和讨好的小模样吸引过去,脸上重现一丝浅笑。
苏绒刚要偷偷吁一口气,嘴角那点得逞的小得意还没完全漾开——
另一边又传来一个声音。
这次是一位年轻些的娘子,目光落在柜台那件刚立好的小屏风上,略带兴趣地问。
“这架小屏风倒是有趣,用作隔断甚是方便。不知……可有标价?”
苏绒:“……”
得,又一个看中非卖品的!
她只能挂着绝对真诚的笑容转向新客人,然后第不知多少遍地重复这句注定要成为今日口头禅的话。
“娘子慧眼,不过这件也是朋友所赠,暂时并不打算出售的……您也瞧瞧小二黑如何?或者点些什么喝?”
绣品的事儿终于暂告一段落。
那位夫人总算被小二黑安抚住,对挂毯的执念消退了些,转而拿起一根羽毛开始逗弄。
苏绒偷偷揉了下笑得发僵的脸颊,长睫微垂,暗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这才感觉活过来了似的。
目光习惯性地再次扫过店内,留意每一只猫的位置,自然是她这店主的责任
这一扫,立刻发现了不同。
后院门口空空如也,一直当望妇石的丧彪……不见了?
苏绒的心微微一提,目光迅速在店内搜寻,几乎下一秒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门槛正当中,那威风凛凛的大狸花,正端端正正坐着。
不是平时懒洋洋的姿态,而是一个标准的雕塑,粗尾巴盘在身侧,只有尾巴尖在门槛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
它好像在等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
少女也下意识地望向门外,巷口虽然人来人往,但也没什么人往这边走啊?
“阿姐!你快看!大狸花它在门口等着咱们呢!”
一声清脆、带着毫不掩饰喜悦的少女嗓音,如同跃动的阳光珠子,突然洒落在门外的石阶上。
苏绒循声一望,先是一怔,随即了然的笑意便如涟漪般在那双清透的杏眸里漾开,眉梢也跟着飞挑起一抹生动的弧度。
只见门槛外的石阶上,阮明月正俏生生地站在那儿。
她穿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裙衫,小脸因为兴奋微微泛红,正侧着身子,笑容明媚地伸手去拉身后的人。
被阮明月牵着的女子,则在店门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
她逆着门外的日光,身影纤细得有些单薄,穿着一身半旧的杏色布裙,浆洗得干干净净。
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挽着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女子看起来约莫十八岁,眉眼与周大娘有几分相似,却更清秀些,只是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像只被圈养太久的小雀。
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指节微微泛白,透着一股子社恐晚期和长期pua受害者的即视感。
眼神微微垂着,视线只落在妹妹紧握着自己的手,以及自己的鞋尖上,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安静。
托阮明月的一嗓子,苏绒自然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少女脸上绽开一个热情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抢到了门口。
“明月带姐姐来啦?快请进!”
小咪也好奇地从柜台后面探出头,迈着猫步踱过来,围着新来的客人嗅了嗅。
“苏…苏掌柜安好。”
阮明珠飞快地抬眼看了苏绒一下,眼神像受惊的兔子,立马又收回去,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屈膝行了个礼。
动作标准极了,透着一股侯府深宅里浸润出的规矩,一看就是养成了条件反射。
“快别这么客气,叫我苏绒就成!”
苏绒最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赶紧上前虚扶了一把,顺手把探头探脑的小咪捞起来,像递个吉祥物似的往前一送。
“喏,这是我们店长,小咪同志,它批准你进来了。”
明珠被小咪那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猫眸一瞅,紧绷的神色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住。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小咪伸过来的粉嫩肉垫。
但随着明珠抬手,那截过于宽大的袖口被微微挣松了一瞬——
一隙间,皓腕上两道刺目的青紫色淤痕,倏地掠过苏绒眼底。
明珠似有所觉,飞快地将手收回袖中,指尖蜷得更紧了些。
“它…它不怕生人?”
“在猫馆待久了,见多识广,你摸摸它,毛茸茸的解压神器。”
明珠的声音依旧很轻,但那双好奇又喜欢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琉璃盏终于被拂去了灰,透出一点温润的光。
苏绒眼睛一弯,看准时机,像托着易碎的珍宝,轻巧又稳当地把小咪整个送进了明珠骤然收紧的臂弯里。
阮明珠僵硬地接住突然入怀的毛茸茸,她不懂什么叫解压神器,但怀里那团温热柔的生命,让她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
小咪也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在她臂弯里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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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舒服的姿势,就顺势赖住了,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明珠低头看着怀里惬意打呼噜的小咪,嘴角那抹真实的、柔软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漾开——
“阿姐!你快看墙上!”
阮明月带着惊喜的声音响起,她顺着阮明月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也落在了那幅挂毯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阿姐绣的呢。”
小明月的声音兴奋极了,可一迎上苏绒那双笑意盈盈还带着鼓励的眸子,脸蛋儿就刷地飞上两朵红云。
连耳垂都变得粉粉嫩嫩,声音也像含了糖似的又软又糯,尾音怯生生地藏了起来。
这小丫头怎么害羞的这么快?
“对对对!太绝了!”苏绒连忙接过接力棒:“明珠,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就是多看,多琢磨。府里主子们的东西精细,我…我私下里就喜欢绣些活物儿。”
阮明珠话音落了一下,望向挂毯的眼神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也软了下去,带着点怀念,像含着一块舍不得化的糖。
“雪姑…它以前也这样卧着晒太阳,很好看…”
苏绒心头一热,立刻抓住了话头,她猛地一抚掌,脸上那股子发现稀世珍宝的激动再也压不住了,眼神锐利又热烈。
猫馆未来的金字招牌就在眼前!
什么,你问怎么办?
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换成苏绒那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告诉你——
挖!墙!脚!啦!
“明珠,你这手艺放侯府里绣主子们的衣裳鞋袜,简直是明珠蒙尘!”
阮明珠被苏绒说得脸颊飞起两朵红云,那抹长期笼罩的苍白被驱散了不少,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在侯府里,她的绣活再好,也只是个本分,是绣娘该做的,是主子们彰显身份的装点。
何曾有人真心夸赞过她手艺好,甚至为她觉得可惜?
非但如此,府中那几位管事嬷嬷,瞧着明珠的眼神总是黏腻腻的。
连大管家也借着夸她手巧,明里暗里都暗示过几回。
“这般顶尖儿的手艺,合该长长久久留在府里享受荣华富贵才是。”
“苏掌柜若是喜欢,明珠自然愿意给猫馆绣些小物件。”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连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素色的帕子。
“这是…这是见面礼。”
帕子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苏绒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眼睛瞬间黏在上面再也挪不开了。
店内的光线都似乎亮了几分,连明珠怀里舔毛的小咪都顿住动作,抻着脖子往这边瞧。
那是一条素绢的手帕,上面绣的图案却让苏绒移不开眼。
一只栩栩如生的雪白狮子猫!
猫咪并非传统的工整绣样,而是慵懒地蜷卧着,一只前爪搭在毛茸茸的尾巴尖上,另一只爪子前伸,仿佛要去够一只翩跹的蝴蝶。
不仅一身毛发用了无数种深浅不一的白线和银线,最绝的依旧是那双眼睛,用了深深浅浅的蓝丝线,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针脚。
竟将那双雾蒙蒙,仿佛盛着星河的蓝眼睛绣活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绣帕上,猫儿的毛发仿佛真的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似乎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哇哦……”
苏绒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杏眸倏然睁得溜圆,像被点亮的星星灯,里面全是毫不掺假的惊艳和喜爱。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凑近,莹白的指尖悬在绣品上方,几乎有点下不去手。
上辈子她只在博物馆见过这样的苏绣,而且还不能凑得这样近呢。
30. 惹到我可就惹错人了
清晨的小院,露水还在豆角藤上打着滚。
周大娘搬了个矮凳坐在小院里,埋着头,正把新摘下来的菜叶一片片掐进木盆里。
细碎的水珠溅到她挽起的袖子上,洇开几点深色的湿痕。她刚要把袖子撸得更高些,院门就突然被敲响了。
周大娘连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脸上习惯性地堆起那种见人便有的,讨生活的怯笑。
“来了来了!”
她快步走到院门后。门栓刚拉开一条缝,外头站着的是个穿藏青布褂、腰板挺得笔直的侯府门房。
“竟是您,明珠可安……”
好字还没出口,门房就把一张板板正正的纸递到她眼前——
不,确切地说是丢了过来。
那信纸擦着她的指尖落下,啪嗒一声,掉在门口沾了泥点的青砖地上。
周大娘脸上的笑霎时一僵,那点强撑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显得格外刺眼。
她眼看着眼前的人像只是丢了个脏东西般丢下就走,连个眼神都没留。
院门就这么敞开着,清晨微凉的风呼呼往里灌。妇人慢慢弯下腰,捡起那张硬冷的纸。
一行行墨字就刺进她眼里。最后一个力透纸背的“妾”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
捏着纸的手指猛地一颤,指节绷得发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却硬是吸不进一口顺畅的气。
“娘!”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欢快的呼唤像小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来。
是明月。
她刚换好姐姐给她做的新衣裳,绯色小裙别致又体面,衬着小脸可可爱爱的,辫子上还扎了根喜气的红头绳。
“娘您看,好看么?”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炫耀新衣的雀跃,蹦蹦跳跳地跑到院门口,一眼看见娘亲僵在门边的背影。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这孩子的心又天生敏感细腻,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
“娘?”
小少女脸上的笑意一凝,声音里带上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她快步走到母亲身边,小小的手习惯性地伸出,攥住了母亲的衣襟下摆,轻轻晃了晃。
“娘……”
尾音尚未消散在空气里,却像是压塌了周大娘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
只见妇人捏着信纸的手骤然松开,身子一软,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椎,直挺挺地朝着门槛就倒了下去。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
“娘!”
阮明月一声惊呼,她的小手还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猝不及防之下,小姑娘被带着往前猛地一踉跄,也重重地摔跌在母亲身边。
绯色的新裙子和膝盖上蹭满了地上的尘土,小嫩手的手心也杵在硬邦邦的石头上,火辣辣地疼。
“娘!娘!娘你怎么了!娘——!”
明月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扑到母亲身边,用力摇晃着母亲软塌塌的身体。
许久不见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母亲苍白如纸的脸上。
“娘!你醒醒啊娘!您别吓我啊娘!”
猫馆这边正岁月静好。
刚刚开了大门,清晨的微光带着一点凉意涌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苏绒正弯着腰,将食盆在靠墙的位置排开,几只猫儿围在脚边,毛茸茸的身体蹭着她的腿,发出期待的呼噜声。
她嘴角噙着一点悠闲的弧度,指尖轻轻点过一只凑得最近的金如意或者金元宝的鼻尖。
“呦,小苏掌柜,勤勉。”
一串悠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光影交汇处,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不容。
少女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朝着他惯坐的位置随意扬了扬下巴,仿佛打发一只聒噪却熟悉的鸟儿。
然后就听这人果不其然,悠哉悠哉地踱到柜台前,自行捣鼓起茶具来。
张不容刚踱步到椅子边,屁股还没挨上凳子——
一个小小的的身影就在这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敞开的店门!
是阮明月。
小丫头梳得整齐的双丫髻被跑散了,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红扑扑的脸颊和汗湿的额头上。
崭新的绯色裙子上沾染了不少尘土和路边草叶的碎屑,裙摆处还沾着湿泥。
她跑得太急太慌,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大眼睛也盛满了失措,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苏…苏姐姐!呜…娘……娘她……”
少女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张不容没有动作,目光却径直锁定了她手中那张被攥得变形的纸。
明月看到苏绒,简直如同迷路的孩子见到了熟悉的大人,所有的惊恐和无助再也憋不住,直接哭出了声。
“明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明月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小少女语无伦次,只凭着本能将那团被攥得热乎乎皱巴巴的纸,慌慌张张地塞进苏绒伸过来的手里。
“这是什么?”
苏绒的心猛地沉下去,下意识一接,反手就将这团看着就不是啥好东西的东西塞到了离她最近的张不容手里。
“你快看!这什么鬼东西?”
张不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住了那团纸,迅速地将那团纸抚开展平,瞬间扫过上面的内容。
墨迹虽被汗水泪水模糊,但侯府的印鉴和庶子的名讳清晰可见。
可以说,每一个字眼都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强权气息。
“侯府的纳妾契书。”
张不容那双总是带着点闲适的眼眸如今也笑不起来了,话里带上了怒气。
“……要把明珠姑娘给府里的庶子为妾。”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将目光瞥向手中这张肮脏的凭证,声音更冷了一分。
“上面,还按了明珠姑娘的手印。”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息。
苏绒脸上的表情没有他想象中夸张。
她没有拍桌子,没有怒吼。
她甚至没有立刻说话。
苏绒只是慢慢地挺直了原本微弯的脊背,通身的慵懒瞬间消失了。
然而,正围着食盆舔水的几只猫却莫名地感受到了危险,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惊疑地望向她。
那双总是澄澈带笑的杏眼纹丝不动,所有的情绪被强行压住,凝成两点冷冰冰的杀气。
张不容心头蓦地一跳。
这种被理智死死摁住的杀气……简直和林砚一模一样。
该说,真不愧是“族亲”么?
“手印?她不能。”
三个字,斩钉截铁。
少女声音极冷,明珠心性单纯又带着点执拗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她怎么可能同意?
不是强迫,便是威胁!
想到这里,苏绒的心像是被紧紧攥了一把,她立刻转过身,目光落在一脸惊慌失措的明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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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带着属于姐姐的安抚。
“明月你先别怕,告诉苏姐姐,你娘看到这个之后,她人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明月看着苏绒眼中清晰可见的焦急,小嘴一瘪,眼泪又大颗滚落。小姑娘抽抽涕涕,话里带着全然的无助。
“娘…娘她……呜……在院子里看见那张纸就那样倒下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街坊的姨姨在照顾她…”
“苏姐姐……我怕……”
看着相依为命的娘倒在眼前,换谁能不慌呢?
就连她都会,苏绒刚穿越的时候看不见爸爸妈妈,心里也会难受啊。
少女心中一痛,赶忙抬手,温热的掌心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落在明月那还在微微颤抖的头顶:“别怕,有姐姐在。”
她握了小女孩的手,冲着张不容一颔首,就要出店门去看周大娘——
可刚到店门口,脚步便像是被钉住一般,瞬间停在了原地!
猫馆门口,晨曦微熹,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就在那光影与门槛的交界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跪伏在地的人影!
不是别人。
正是周大娘!
她没躺在阮家的院子里。
她竟不知何时挣扎而来,此刻正用尽全身力气,卑微地跪伏在猫馆门前冰冷的青石板上!
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苍白的额头,额心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似乎已经蹭破了一道口子,渗出一点刺眼的红。
一身旧衫裹着她瘦小的身子,整个人蜷缩着,深深俯下去,像一片被狂风卷到角落里的落叶,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散。
阳光明明那么好,风也那么柔,可苏绒站在门槛内,只觉得一股酸涩猛地从心口涌上鼻腔,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大娘啊……您这是……为了明珠吗?
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周大娘是如何拖着刚昏厥的身体来到这里,更顾不上身后的明月发出的小小抽气声。
苏绒几乎是立刻就冲了出去,直接蹲在周大娘身边。
“周姐姐,快起来!地上凉,您别这样跪着,快起来说话!”
周大娘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得像破败的布偶,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她借着苏绒搀扶的力道,艰难地抬起深埋的头。
那张平日爽利的脸上如今全是汗水和泪痕,额角果然擦破了一块皮,渗出细小的血珠。
“苏姑娘,我知道猫馆有林大人帮衬…求求你帮我给林廷尉说说…让他救救明珠!”
“我…我给你们磕头!只求…只求救救明珠,她不能当妾啊…”
巨大的悲恸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泪汹涌而出。
上一秒还在说着话,下一秒竟又要挣扎着俯下身去!
苏绒的心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
林砚,周大娘竟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未归的林砚身上。
可是只有她知道,林砚此时不在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
但明珠八成是被软禁了,肯定是要尽早救出来的。
苏绒一边想办法,一边坚决地将周大娘瘫软的身体稳住,不让她再往下磕。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砸在地上。
那澄澈的杏眼深处,哪里还有半分笑意?
“大娘,不用求别人。”
眼神直直地望进周大娘的眼底。
“明珠,我会救她。”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31. 你唤我总是要来的
猫馆今日不营业。
苏绒落了锁,又挨个把支摘窗的销子插紧。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吁了口气,馆内瞬间静得只剩几只猫的呼吸声。
气氛一时凝肃。
周大娘坐在一张软椅上,双手紧紧交握在膝头,指节泛白。她脸上已不见泪水,只紧紧搂着身边的小明月,下巴抵着女儿的头顶。
小明月安静地依偎着母亲,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也努力挽着环绕在身上的手。
张不容立在窗边,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棂。他神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同收归鞘中的利剑,随时可出。
“周姐姐,你和明月就在这里,家里暂时别回,可能不安全。”
周大娘喉头动了动,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嗯。”明月也用力点头,抿紧一张小嘴。
接下来,少女的目光转向张不容。
“张先生,猫馆…还有大娘明月,就劳烦你多费心。”
话语简洁,托付的份量却不轻。
她需要一个可靠的后盾,确保大本营的安全。
张不容颔首,声音沉稳。
“放心。”
两字重如千金。
苏绒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旋即落到了地上几只或趴或卧的猫咪上。
要潜入戒备森严又地形复杂的侯府,还要找到明珠,仅靠她一个人的那点身手自然是几乎不可能的。
苏绒需要一个她心意相通的帮手,能胜任此事的,唯有她猫馆里这些鼻子好用的毛茸茸。
选择其实就在丧彪和小咪之间。
丧彪更熟悉明珠,身手也足够悍勇——甚至可以说在这猫馆里,丧彪论战力第二,那就没有猫能排第一。
但苏绒的目光最终落定在脚边的小三花身上。
小咪自打奶猫时就和她在一处,对苏绒的每个眼神和动作都心领神会。
暗入侯府,无声穿行,在千钧一发之际最需要的,正是这份无需言语的绝对默契。
小咪熟悉街面,也熟悉她苏绒。
这点丧彪办不到。
“我带小咪去,天黑就动身,一定把明珠带回来。”
听着苏绒一锤定音,一直挨着母亲的小明月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姑娘小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急切。
“苏姐姐,大狸花认得姐姐的味道的!”
“雪姑要生了,带不得它。”
苏绒的目光转向墙角的丧彪,哪怕此刻它看似悠闲地趴着舔前爪的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从未真正离开后院方向片刻。
让它在这关头离开雪姑?
且不说丧彪自己绝对会抗拒,就算强行带走,它也可能心神不宁,甚至中途折返。
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容易暴露行踪。
少女蹲下身伸出手。小咪立刻轻盈地立起前身,将小小的脑袋稳稳地蹭进她的掌心,耳朵微微抖动,轻轻喵了一声。
苏绒知道,小咪说它准备好了。
“雪姑马上就要生小宝宝了。这种时候不能让丧彪离开,它得守着,这是它该做的。”
“小咪足够了,它会帮我。”
小咪像是听懂了一般,轻轻用脑袋又顶了顶她的手指,尾巴一甩。
“就这么定了。等天一黑,我和小咪就出发,我现在需要夜行衣……”
苏绒正要继续布置任务,门外却骤然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原本呆在她脚边的小咪猛地站起身来,嗖地冲到门口。
丧彪目光警惕,其他猫咪也瞬间骚动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马蹄声精准地停在了猫馆门口。透过薄薄的窗纱,苏绒看到门外一匹健硕的青骢马正喷着粗气。
但马背上坐着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林砚挺括的身形沐浴在炫目的阳光里,腰间那枚代表身份的玉牌晃晃荡荡。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紧接着就往猫馆门前走来,脚步很快。
仅仅是几日未见,男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截然不同——此刻是一种风尘仆仆的锐利与一丝尚未散尽的血气。
那个在字帖上才得以一窥的游侠风采,此刻真真切切地融入了眼前的廷尉身上,带着一路风尘与未散的寒意。
苏绒先是一怔,眼睛也懵怔怔地一眨,然后便飞快地跑去拉开了插紧的门栓。
门轴被她推得吱呀一声,动作间带出几分少有的忙乱,几缕不安分的额发都沾在了嘴角。
“林砚?你怎么……”
男人一步跨进门槛,动作带着干脆利落的劲儿,仿佛一阵带着冷冽松香的清风卷入馆内。
他目光扫过紧闭的窗,神色紧张的周大娘母女,静立窗边的张不容。
最后落回苏绒脸上,眼神在她沾着汗的额发和门栓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
“今日为何歇业?里外这般紧锁?”
日影刚好斜斜掠过屋檐,投下一道光带,隔开了他与室内略显暗沉的光线。
苏绒赶紧把门掩上,然后指着周大娘,飞快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楚。
“阮家大姑娘出事了!定远侯府要强纳她为妾,周姐姐急得昏倒,刚缓过来没多久,跪在门口求我们救明珠。我想着天黑带小咪去侯府探探路……”
她本来像倒豆子一样越说越快,可触及面前之人的目光后却像被捏住了话头。
少女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喉头微哽,目光从他那血气未散的衣角和肩头掠过,最终落在林砚紧绷的下颌线和微抿的薄唇上。
男人目光骤然沉了下来,脸上的线条绷得更紧,视线从周大娘母女惨白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在苏绒脸上。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人心,又夹着不容错辨的担心,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夜探侯府?”
林砚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定远侯府我去过,深宅大院,护卫森严,地形不明,你一个人摸黑带只猫进去,万一被发现呢?”
“打草惊蛇不说,你是要把自己和小猫一起折进去不成?”
他离苏绒近了些,身后微微的风拂动了他的衣摆。林砚眉头拧得死死的,目光锁着她。
“这太冒险了,我不同意,还是交给我吧。”
苏绒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动作干脆,乌亮的瞳仁里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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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林砚轮廓分明的面容,执拗的目光亮得像擦亮的铜钱。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行,你才刚回来状态肯定不行!”
“而且,明珠的事现在就得办!多等一刻,她在侯府里就多一分危险。小咪它能明白我的意思,不会乱跑乱叫。”
她微微仰着脸,午后斜斜移上窗棂的光线有几缕漏进来,恰好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映得眼底那份担忧和决心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侯府里规矩多,你身份太显眼了!万一进去就被认出来,打草惊蛇。”
“我悄悄地去,和小咪一起,找机会看看情况,要是老天爷帮忙,说不定就直接把她带出来了。”
她顿了顿,唇瓣抿紧又松开,眼神里那股劲头丝毫未减,像是在阐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就算……就算不行,看到点有用的东西,知道里面到底是光景,回来告诉你,你再动手也更有把握,是不是?”
林砚沉默地听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目光沉沉坠入少女那双坦荡又坚决的眼中。
苏绒说的每一个字都点在了关键处,每一点都相当合理,让他无法反驳。
但他放松不了,他担心她。
片刻的静默,馆内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和小猫偶尔的呼吸声。
林砚到底还是妥协了,他叹了口气,眉头也终于舒展了些许,无奈连同深重的疲惫感,缓缓从紧绷的肩背上卸下。
“苏绒。”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下去,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此刻不得不妥协的涩然。
“你说得对。不过……”
他话音微顿,目光如磐石般定定地锁在她脸上,里面有某种不容拒绝的东西。
“至少,得让我跟你一起。”
这句话的分量,不容置疑。
猫馆内静了片刻。
苏绒看着林砚的眼睛,瞳孔深处映着她微怔的脸,里面盛着的担心清晰可见。
她原本想坚持独自去的念头,忽然就在这一瞬卡壳了。
这是为了她……退了一步呢。
少女唇瓣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拒绝的言辞,可看着他风尘仆仆下难掩的疲惫,心底那点小小的倔强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好。”
她垂下眼睫看了看地面,最后轻而快地应了一个字。
一起去总比他硬拦着强。
少女好字一落,林砚紧锁的眉心终于极轻微地松动了一瞬,紧抿的嘴角也似有若无地缓了一分。
然后才终于再次开口,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艰涩的口吻。
“先……给我准备热水,要滚烫的,越多越好。”
他语气微微一顿,像是在艰难地斟酌词句,目光掠过地上竖起耳朵的小咪,又扫过略显不安的几只猫,声音艰涩地补了一句,音量压低了些。
“再准备些干净的布条,要厚实些的。”
这简短的两句话砸在苏绒耳边,少女几乎是立刻抬眼重新审视面前的人,心里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受伤了?”
32. 他说别走
林砚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轻微地吸了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一直静立窗边的张不容。
“张孝廉。”林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听起来很熟悉两人合作的状态。
“劳烦你速去廷尉衙门一趟。”
他的视线在张不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对方的状况。
“找一下你弟弟,就说是我的话,让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差事,”林砚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压力从唇齿间压出:“悄悄地,即刻赶来见我。”
张不容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立刻捕捉到了林砚话语里的凝重。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对着林砚轻轻点了下头,随后深深落下一眼,转身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玄青的衣袂轻轻划过门框,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光线里。
走了一人,猫馆内似乎又静了几分。窗台上打盹的小咪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团了回去。
几乎在张不容离开的同时,周大娘的目光在林砚和苏绒之间一扫,做出了反应。
“小苏掌柜,我去烧水!”
周大娘边说边一把拉起还有些懵懂的明月,动作麻利得带着一股救场般的急切:“快,跟娘去!别耽误!”
她几乎是半推半扶地把小明月带离了前厅,快步朝着通往后院的门走去,顺手把那扇小门也轻轻带上。
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从窗纸透入的光线变成了一种柔和的橘黄,斜斜地打在青砖地上,也笼罩了站立的苏绒和静默的林砚。
苏绒的心跳得有些快,那点刚刚升起的对林砚伤情的担忧,此刻混杂着突如其来的独处,莫名地在心口裹成一团,带着点陌生的紧涩。
下意识地就想找个事情做。
“我…我去帮周姐姐拿……”
刚走出两步,衣角却被一只手轻轻攥住了。
“别走。”林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低,带着沙哑的疲惫:“…就在这儿。”
苏绒的心猛地一跳,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下,然后轻轻转过身。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刚才周大娘母女坐过的那张软椅上,身姿依然挺直,只是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倦意。
那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话未说完,男人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他微微晃了一下,左手猛地撑住椅子的扶手才稳住身形。
然后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难得露出一丝脆弱,喘了口气,右手颤巍巍地探向自己左肩上那排坚硬的盘扣。
指尖勉强碰到了第一颗扣子,男人却连力气也使不出来一样。只听得林砚闷哼一声,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手上却仍不肯放弃。
苏绒看到他这副吃力的样子,刚才那点微妙的紧张和羞赧瞬间被汹涌的心疼压了下去。
她几步就跨到了他身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你别动了,我来。”
少女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伸出手,手指灵巧地翻动,盘扣应声而开。
林砚的身体明显地绷紧了,但他依旧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腿上。
眸里有什么情绪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压下,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无声的默许。
他安静地任由她动作,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清浅。
苏绒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一把解开所有扣子,左肩下方靠近胸口的地方,一大片几乎洇透了里衣的血迹赫然撞入她的眼帘!
“老天…”
少女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低呼出声,蔓延的血色惊得她指尖一顿。
这到底是出的什么任务,当朝九卿也要亲自上阵啊?
林砚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动手把最后一层布料掀开,习以为常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的伤处。
然后轻轻地吸了口气。
“抱歉,吓着你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
苏绒被他这突如起来的道歉弄得一怔,咬着下唇用力地摇了摇头,随后几步走到后门,一拉开就看见了地上的铜壶、水盆和搭在上面的干净布巾。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拾了起来,壶很烫,烫得她指尖一缩,却恰恰落在男人无声望向她的沉黑眼瞳里。
“放着,我来。”
林砚的声音依旧沙哑,他微微侧过身,试图用另一只手去够铜壶。
苏绒却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小脸绷紧,眼神执拗得很:“你坐好。”
滚烫的水注入盆中,水雾蒸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轮廓和面容。
直到水温适宜,少女才将那干净的白布巾浸入温热的水里,轻轻揉搓开来,拧得半干。
然后拿着那块温热的湿布,慢慢靠近那个盘坐在椅子上,沉默得如同磐石,左肩却被血色浸透的男人。
少女的手指纤细,捏着布巾的力道极轻极缓。
可当布巾触碰到那片狼藉的血污时,林砚的身体还是倏地一下就绷紧了。
温热感透过布料熨帖着冰冷的伤处。苏绒的动作异常轻柔,一下一下,小心地用湿布一点点浸润和擦拭着那已经干涸板结的血块和沾染的尘土。
她的额头因为专注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因为近距离和心绪的波动微微泛着红。
每一次布料都轻轻拂过他硬邦邦的肌肉,每一次都需要更靠近些……
空气异常安静,只有布巾擦拭的声音和外面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低低的猫叫。
小咪不知何时溜达过来,蹲在几步远的地上,歪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盯得人怪不自在的。
苏绒下意识侧了侧头,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长长的眼睫低垂,安静地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浅影。
林砚也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受伤的肩头,看着那只白皙的小手捏着布巾,无比耐心又无比笨拙地清理着血污。
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伤处周围的皮肤,带着一点微凉的湿意。
那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却总能在他紧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小的涟漪,让他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抵御着完全不应该出现在眼下的莫名其妙的感情。
以及……一种想抬眼看看她此刻神情的冲动。
“这些天,字练得如何了?”
苏绒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问这个。
廷尉大人这是疼迷糊了?想转移注意力?
虽然不太想提,但还是得顾忌伤员的心情,于是少女低着头,声音也跟着闷闷的,不太自然:“练了,就是练不出你那样。”
说着拧了拧布巾换了处地方,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带着点孩子气的沮丧和坦诚。
“你那字瞧着就像侠客写的,我又不是。”
少女倏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林砚一眼,眸子里流转过一丝不好意思的亮光,又迅速垂下,像是懊恼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张先生前几日……嗯,在馆里讲古的时候,把你过去如何压制豪强,护佑百姓,行雷厉之举的事儿,讲得街坊们可上心了。”
林砚闻言,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毛,喉咙里甚至溢出一丝无奈的笑。
“你都知道了。”
他看向依旧低着头的少女侧脸。
夕阳暖黄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眉眼轮廓和微微颤动的长睫。
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脸颊因为心绪波动泛着红晕,此刻正毫无所觉地用她那特有的清亮调子,诉说着别人口中那个“侠气”的他。
于是,男人顺口就反问了回去。
“所以,怎么会觉得自己不是?”
话音一落,苏绒瞬间就是一懵。
她湿漉漉的手指还捏着那块布巾,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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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伤处上方,一双清澈的杏眼瞪大了,直愣愣地看向林砚。
昏黄的暮色里只有两人四目相接的身影,少女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吐出一声——
“……哈?”
林砚被她这副十足茫然的小模样彻底逗乐了,疲惫和伤痛也压不住唇角那抹向上弯起的弧度。
低沉的喉音里带出一点清晰可闻的轻笑,他望着少女写满问号的杏眼,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带着眉眼都柔和了些许。
那笑容映着窗外的一线夕阳,驱散了男人眉间的阴影。
她是的呀。
“你的猫馆,虽然看着就是收了这么几个小家伙……但实际上,却护住了像周大娘她们这样被逼到角落里的小人物,给她们一方歇脚喘息的地界儿。”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却稳稳地落在她脸上,不急不徐地说着,然后顿了顿,仿佛在想着更多。
“还有你开张时,那些个讲究的规矩,后来的健康令,哪一样不是推己及人?”
林砚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少女,落在了猫馆那些吵吵嚷嚷充满烟火气的日常里,唇角那点温淡的笑意一直未散。
半晌,才重新聚焦到苏绒的脸上,眼神带着一种洞察明了的了然,和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
“若没有一点济弱扶贫的赤子之心,你这猫馆如何开得出来?”
林砚很少说这么多话,但一说却没完没了,像是打开了闸门,平平淡淡地将一件件苏绒觉得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串联起来。
逻辑清晰,论证有力,甚至带着廷尉大人那点不容置喙的气质。
苏绒初时微怔,只觉得他描绘的那个自己那是相当的陌生。
随即那双清澈的杏眸里,茫然渐渐散去,反而晕开一点点无奈又好笑的水波,连带着唇角也向上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什么嘛……
她哪有这么好!
明明就是眼前的廷尉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有好感,滤镜这么厚!
想通了这点儿,她抬起脸看向林砚,眼神坦荡又灵动,唇边漾开一抹毫不掩饰的了然笑意,像是抓到了对方的小尾巴
“原来在廷尉大人眼里,我竟是这样的大善人?”
她捏着湿润的布巾,指尖轻轻捻了捻边角的水珠,歪了歪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亮晶晶的。
“您这话说的……啧啧啧!”
少女摇头晃脑,尾音拖长了点,带着点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打趣。
“我顶多就是在自己的小摊子上,给路过的小家伙一口水喝一口饭吃,饿不死它们,再顺便赚点小钱,这算什么侠?”
她的声音清亮,条理分明,坦率极了,半点不见羞涩扭捏。
不过会说多说,好听爱听。
不过少女旋即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那点狡黠的笑意霎时加深,坦坦荡荡又理直气壮地收下了林砚刚才那番几乎算得上夸奖的“侠客论”。
“不过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弯弯的,像两枚亮闪闪的月牙儿,闪动着明晃晃的、近乎得意的光。
“认下啦!”
林砚被她这副坦荡荡的小模样顶得刚张了张嘴,又觉得她这得意劲儿实在可爱得紧,还没想好说什么——
笃笃笃。
三下克制的敲门声,打断了猫馆内微妙的氛围,一个还带着点气喘的声音紧接着从门板外挤进来。
“林大人?不易来了。”
猫馆门口昏暗的暮色中,隐约能看到一个矮半头的轮廓正俯在门缝上,小声而急促地补充道:
“已经照您之前的吩咐盯紧了戚里那边,现在是……”
张不易的话落进耳朵里,苏绒擦拭的动作微顿,少女指尖还捏着温热的湿布巾,心头却倏地滑过一个念头——
定远侯府不就在戚里么?
林砚什么时候安排了人手在那儿盯着?
33. 你清高,你拿我当副本刷
戚里巷,月光在青石板上影影绰绰。
一道裹着披风的身影踏着马蹄,袍角翻飞,扫过巷口那片最浓的暗影,不留痕迹。
巷道两边高墙的屋檐下,五十名跟在他身后的缇骑悄然散开,各自紧贴着瓦面或墙砖的阴影,与环境融成一片深色。
一个个专业得跟干了八百年的贼似的。
绣春刀无声无影,只有一丝空气中皮革的气味,被微凉的夜风裹挟着飘在空气里。
夜幕降临。
苏绒避在这些缇骑身后,紧贴着定远侯府一面不起眼的墙壁,纹丝不动,心里却在疯狂刷屏。
实在是,九卿出街就是不一样啊!
但她知道正事要紧,少女微微侧身,眼睛透过一个不算宽敞但也足够窥探的洞窗,能瞥见府中的芳草萋萋。
紧张的气氛几乎扼住呼吸。
苏绒自然不能漫无头绪地找,她需要一个引路的向导。
少女屏住呼吸,轻轻地从怀中掏出一样熟悉的东西,正是平日里呆在柜台上那件玲珑小屏风。
这可是明珠一针一线绣的,她的气味早已浸透这丝缕之间。
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自己完全缩进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死角里,然后才轻轻托出一直安静地蜷在她怀里的小咪。
小咪也知道情况非同寻常,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一对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猫瞳缩成细线,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尾巴尖儿却还下意识地勾着苏绒的手腕。
见主人把它捧出来,也只是乖巧地抬头用鼻尖碰了碰苏绒的下巴,懂事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小咪,找找这个味道…”
苏绒见猫主子难得配合,连忙将小巧的苏绣屏风凑到小咪尖尖的鼻子下面。
原本半伏在苏绒臂弯的小小脑袋好奇地往前凑了凑,小鼻子翕动了几下,下一秒便轻轻一挣,从苏绒的臂弯里脱出。
先是蹭了蹭主人的膝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最后看了一眼苏绒,接着就没有半分犹豫地径直钻进了洞窗。
昏暗的月光很快把最后一点猫尾巴也囫囵吞了下去。
苏绒像块苔藓似的紧贴在砖墙上,屏着气,手里的小绣屏攥得死紧,边角硌着掌心。
她眼巴巴瞅着那黑魆魆的洞口,支棱起耳朵,生怕漏掉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可除了夜风撩拨树叶、带起一阵簌簌低语以外,啥也没有。
不能再耗了。
少女眼波轻巧地往旁边一溜,目光像带着小钩子,瞅准了紧挨着她藏身之处的灌木丛。
那里面可还藏着个“号称要接应她”的人呢。
苏绒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飞快地探出一根冰凉的手指头,带着点催促的意思,毫不客气地朝那堆草里使劲儿一戳!
“喂……”
一声无奈的叹息从那堆枝叶深处挤了出来。枝叶一阵乱颤,张不易的脑袋终于从里面有些狼狈地拱了出来。
他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脸上蹭了道灰印子,动作明显带着点笨拙,活像一只被卡在篱笆里的呆头鹅。
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挡路的枝条,一点点把自己从那堆草里往外拔,每一步都挪得小心翼翼。
苏绒看得唇角忍不住往上翘,那点笑意像偷了腥的猫儿,在嘴角溜了个弯儿,又被她强行抿住,只留下眼底一抹亮晶晶的促狭。
这可真是难为这个平日里只管公文案牍的小张录事了!
张不易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那堆枝叶里解救出来,刚直起一点腰,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恰好撞进了墙根下少女的眸中。
浓墨般的阴影中,苏绒那双清亮得惊人的眸子倏地弯成了月牙儿。
浓密的睫毛下,右眼冲着还带着点懵的张不易,飞快又俏皮地轻轻一眨!
wink来得毫无预兆,像沉沉夜色里冷不丁蹦出的一点狡黠的星火,顽皮得像只刚顺走了小鱼干的猫,在紧张的氛围里硬是挤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鲜活气儿!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仿佛被那点星火烫着了似的,脸颊瞬间臊热起来。
年轻人脖子猛地一缩,脚步一下子更飘了,几乎落荒而逃般朝巷口方向挪去,连个完整的眼神都没敢再回。
张不易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回了林砚身边。男人此刻正身披黑氅,依旧高踞于那匹青骢马之上,稳坐马鞍,身形挺拔。
面容沉在阴影中,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那对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却牢牢钉在定远侯府紧闭的朱漆大门上。
座下爱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凝重,不安地扭动着脖颈,刨了刨蹄下的青石板。
男人的脊背却绷得紧紧地,只静默地站在巷口纹丝不动。
他的任务,是帮自家的小姑娘牵制好侯府的主力。
听见张不易的脚步声,林砚的头极其轻微地向他所在的右侧偏了偏。
没有低头看,没有言语。
但这细微的信号,已然是无声的默契。
紧接着,他的手只是极其随意地,甚至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意味地,向后轻轻一带缰绳。
下一秒,却仿佛轻轻拨动了哪里的一根弦,座下青骢马喉间一声响鼻,瞬间打破了巷口的凝滞。
缇骑们动作一致地举起火把,整条巷道瞬间被沉静而炽亮的光芒填满,将定远侯府门口的石狮子映照得纤毫毕现,肃穆威严。
苏绒就趁这一抹亮迅速动了起来。
她没啥大身手,纯粹是抓猫多年,翻树钻墙练就的本能反应。
只见少女的一双脚在墙根轻巧地一蹬,双手同时敏捷地抠住墙缝里一道略微外翻的砖棱。
动作迅捷得带着一股子野劲,身子也借势向上一蹿。
接着就是熟练地收腹引体,重心上提,像只小猫一样从墙头轻盈地一滚而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墙内的阴影里。
就在她堪堪翻过墙头的时候,林砚清朗的声线穿透了火把,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定远侯!有扰深夜清净!”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带着当朝九卿不容置疑的威权与年轻人锋锐无匹的魄力。
然后清晰地穿透侯府掩着的大门。
“廷尉衙门林砚来访!烦请开府一叙!”
少女翻进了府,先是熟练地把自己藏在墙角最深的那片阴影,警惕地收束着呼吸。
墙外头,林砚那清亮的声音已经停了,只剩下火把燃烧时那种低沉的“噼啪噼啪”响,闷闷地透过来,感觉很远。
但是总而言之,她成了,她进来了!
翻过了这堵墙,计划的第一关就算闯过来了。
苏绒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了那么一丝丝,唇边不自觉地溜出一抹小小的、带着点得意的弧度,像偷到糖的孩子。
然后接下来的计划是……
“你翻过墙之后,不要着急深入。”
林砚的声音沉稳如山,清晰地回荡在苏绒此刻紧贴墙根的脑海里。
画面瞬间切回猫馆那日黄昏,苏绒蹲在墙根阴影里,后背抵着冰冷的砖,心却飞回了猫馆的小桌旁。
她和偷偷摸摸进来的张不易坐在林砚对面,像两个乖巧的太学学生。
“到时候贴着墙根藏好,等着。”
林砚当时就坐在她对面,眼神沉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经预见了此刻的场景。
“等什么?”
“等小咪。”
林砚的目光掠过她怀里安静舔爪子的小三花,眼梢底那点微末的波澜也柔和了些许。
“它机灵,天生就是探路的料。这大宅门里有猫溜达也寻常不过。被看见了也无妨,至多被呼喝一声赶走罢了,没人真会在意一只猫儿。”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苏绒脸上,那份郑重清晰可感。
“但你不行。”
这四个字沉甸甸的。
“一个生面孔,夜半深潜侯府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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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行踪暴露,就是塌天大祸。惊动了府卫,别说救人,你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整个计划败露。”
林砚最后看着她,眼神沉着冷静,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所以,沉住气。原地藏稳了,让小咪去探去寻,它是安全的。”
“待它寻到踪迹回来你再循着动。切记,务必小心!”
苏绒只听得心头滚烫,那份重任与林砚字里行间的关切沉甸甸地压下来,在那腔子里左冲右突,更激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收,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映着林砚沉静的面容,里面盛满了无声的承诺。
可刚准备开口应下,突兀的声音就像个没掂量好轻重的秤砣,“噗通”一下就砸进了刚刚沉淀下来的空气里。
“那我呢?”
是咱的小张录事。
张不易憋了好久,刚才一直支着耳朵听着,大气不敢出。直到林砚对苏绒交代完最后的紧要处,仿佛才突然意识到——
自己好像还没被安排活干?
被忘了?
送上门干活都赶不上热乎的?
那他还怎么吃瓜?
他猛地挺直了背,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点未经思虑的莽撞。眼神急切地在林砚和苏绒脸上扫来扫去。
苏绒:“……”
她被这平地一声吼惊得一激灵,话就这样硬生生卡在了嘴边。
少女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张不易,看他那副写满了认真又带点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像只被人抢了小鱼干的懵懂大狗。
心里紧绷的弦就不由自主地一松。
苏绒用力抿了抿嘴,几乎是用牙关咬着唇上的软肉,这才堪堪把喉咙里那点快要憋不住的笑意死死按了回去。
不安排不是挺好的么,怎么还有人自己上赶着找活干?
林砚的目光倒是依旧平静得很,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像是长途跋涉的人遇到一块预料中会硌脚的,又躲不开的石子。
没有怒意,
没有惊讶,
只有那种“果然如此”、“早该来了”的意料之中。
他轻描淡写的视线落在张不易的脸上,看了他大约一个呼吸那么长的沉默时间。
这一眼,看得张不易脸上那股子急切和忐忑瞬间凝固,随即开始肉眼可见地烧红起来,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手指不安地抠着自己衣角。
然后忽然就福至心灵,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可说都说了……
“我……”
他被看得浑身发毛,索性不管不顾地问到底,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期待。
“大人……我能……干点什么啊?”
算了,自己家的傻狍子……
林砚半晌才开了口。
“你…就负责接应她,守在你该在的地方,等着她出来,接应她撤离。”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毫无征兆地从墙角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小咪带着一身沾染的草屑,得意地“喵呜”了一声,还轻轻蹭了蹭她的小腿。
苏绒心头那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一丝真切的笑意瞬间从眼底晕开,染亮了整张小脸。
小猫咪毫发无损地钻回妈妈怀中,小小的身子带着热乎乎的触感,毫不客气地甩了甩尾巴,就从苏绒臂弯中抬起脑袋,小脑袋朝一个方向扬了两下,示意她跟着走。
苏绒嘴角的弧度终于彻底绽开,像破土的芽,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利落劲儿。
她再没有半分犹豫,弯腰利落地掸了掸裙角沾上的灰土草屑,紧接着大大方方地挺直了腰背,眼神瞬间如同淬了火的钢针。
明亮,锐利,一往无前。
“乖,我们走。”
少女无声地用口型回应,迈开步子便跟着小咪往更深处去了。
34. 侯府欠她一座小金人
作为最顶级的列侯,定远侯府的尊荣体面自然是第一等的。
苏绒一路行来,只见朱漆高楼、琉璃明瓦,檐角上的兽首在夜风里望着她。
灯火煌煌,宫灯沿着回廊蜿蜒悬垂,宛若流淌着一条燃烧的星河,将这方小天地映照得犹如白昼。
虽无鼓乐宴席,却有无数人影幢幢,带着一种更为喧嚣的忙乱。
最打眼的便是那无处不在的侍女身影,环肥燕瘦,各具风华,如同春光乍泄时分,骤然开放于不同枝头的花朵。
有柳眉杏眼,捧着金盘轻盈得如穿花蝴蝶的;
或荆钗布裙难掩眉目清丽,抱着一摞文书步履匆匆、裙摆飒然若行风;
亦有容颜秾丽,静静侍立于廊柱旁,安静得像幅仕女图的。
她们挽着不同的发髻,簪着精致的花钿或素雅的绒花,杏子黄的云锦纱衣、水蓝的杭罗比甲、茜色的滚边襦裙,间或点缀着管事娘子腰带上绣得精细的暗金云纹。
忙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气,将这朱楼新厦点染得人气鼎沸。
苏绒也没想着遮蔽行迹,反而大大方方地走上回廊,紧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混入了人群。
少女肩背舒展,步履从容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绿罗裙摆摇曳带起的几近无声的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片鼎沸的人声光海里。
她的视线像只敏捷的小雀,在灯火跳跃的光晕间掠过一张张姿容各异的脸庞,长睫微不可察地扇动了两下,一抹了然的笑意便悄悄攀上了她的眼尾。
突破口找到了。
一个小侍女正趁着无人注意,悄悄靠着柱子,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手指正用力揉捏着显然不堪重负的脚踝。
她眉心微蹙,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委屈和劳累后的疲惫。
这便是了!
唇角倏地一扬,苏绒不再迟疑,几乎是擦着一个捧着金盘匆匆经过的侍女袖角,便直接来到了她身前。
她微微俯身,语调是府中侍女们惯有的关切,还带着点熟稔的烟火气。
“呀,这位姐姐辛苦!可是脚伤着了?瞧着就难受呢,用不用我帮你?”
那倚柱的侍女闻声惊得差点跳起来,待看清来人,眼中顿时浮起疑惑。
眼前的陌生少女身着一件轻盈如水的绿色罗裙,发髻虽简单,却插着一支素银珠花,在灯火下闪动着细碎的光。
她容色清丽,眼神澄澈,嘴角那点关切的笑意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地将一丝勋贵府邸娇养出的纯粹灵气,不着痕迹地点缀其上。
这灵动鲜活的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府里正当宠的伶俐丫头。
小侍女眼中的戒备瞬间消去大半。
对方这通身的气派,说话时自然而然的府中口吻,还一眼点破她接下来要去做的差事……太像自己人了。
可……
她稍稍站直了些,目光在苏绒笑意盈盈的脸上仔细又快速地扫了一遍,压低声音,带着点犹疑问。
“你是…新来的?看着眼生…是哪一房的姐妹呀?”
灯火的光晕在回廊里跳动,苏绒嘴角那点清浅的弧度微微加深了些,非但没有被问住的窘迫,反而透出一丝神气。
新来的哪一房?
还好有张不易的情报啊……
只能说张小录事的瓜不是白吃的,任务计划确定之后,他就开始给苏绒紧急科普定远侯府那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窍。
一张脸上带着点八卦的笑,眼睛却亮得惊人,是那种从万千琐碎信息里抽丝剥茧、窥见关键后的自信。
任谁能想到呢,尉衙门的堂堂录事,主业吃瓜,副业居然才是上班。
说起勋贵轶事这一块,好像突然就到了他的舒适区呢。
“苏小娘子,你得记住了,咱要找的那位庶长子根据我的信息…就养在二姨娘房里。”
苏绒当时一边听,一边心里忍不住小小地“啧”了一声。
她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平日里这个抱着卷宗跑来跑去,嗑cp嗑的永无止尽的这位录事郎,扒拉起这些深宅秘辛,居然跟开了天眼一样。
看似毫不相干的零碎八卦,在他那个仿佛天生装了雷达的脑袋里一转悠,就能像拼图一样拼成一条条密辛来。
这瓜吃的可是吃出价值了,居然还成就了一个情报学人才啊。
张不易当时越说越来劲儿,还自信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已经看到了侯府深宅里真实的暗涌。
“别看那个二姨娘如今不怎么露头了,早年也是伺候过侯爷笔墨的,如今就住在什么湘妃阁。你进了府若要寻摸,往那边找就是了。”
这份基于神级吃瓜能力的笃定结论,此刻成了苏绒最大的底气。
她脸上的神色恰到好处地转为一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的了然,甚至带上一点点亲昵的嗔怪。
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分享某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是新分到湘妃阁的,我们姨娘跟前伺候的茜云姐姐体恤我新来,特让我先出来各处搭把手,熟悉熟悉。”
“刚还在那边帮着理茶具,一晃眼就见姐姐这脚……哎呀,真是遭罪。”
县官不如现管,茜云的名字在底层侍女耳中,那可比二姨娘本人更有威势。
“哎呀!原来是茜云姐姐新得的帮手!”
小侍女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之前的强撑也卸下了,身体不自觉地又往柱子靠了靠,声音里的戒备彻底被亲热取代。
“那可真是姐姐体恤!我这脚不争气,赶着去前头茶水房预备几位贵客的点心茶水呢,怕是要误事了……”
“既如此,交给我吧。”
苏绒微微颔首,接过对方手边那沉甸甸的花梨木茶盘,步履轻快,像是沾了露水的雀儿。
转眼就汇入前方穿梭的人流,姿态自然,毫无破绽。
直到拐过一个弯,确信自己已经脱离了视线范围,苏绒在一个通向侧径的月洞门前状似随意地顿了顿,理了理茶盘边缘的杯盏。
“咪。”
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猫叫从一旁的屋檐上传来,是一直跟着她的小咪。
见苏绒望来,小咪轻盈地一甩尾巴,立刻转身,小小的三花身影灵巧无声地溜进了那条幽暗僻静的小径。
苏绒毫不迟疑,步履一转便跟了上去,裙角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闪而没。
几个拐弯后,回廊的灯火人声已恍若隔世。脚下青石板布满滑腻的青苔,路旁灌木丛影影绰绰,零星的灯吐着近乎泯灭的光。
空气里的暖香被腐朽的气息淹没,深沉的寂静笼罩四周,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沙沙细响和远处模糊的虫鸣。
小咪在前方引路,绕过几处堆着破旧杂物的墙根,小径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小空地上,一口覆满苍苔的旧石井默默矗立。
井畔杵着一间破房子,屋顶塌得就没剩点好瓦,兀自露出枯骨般的梁木椽子,唯一高踞的窗户被木板条封得严严实实。
苏绒放下茶盘,急匆匆走近那扇低矮的木门,木门紧闭着,一把板子死死卡在门臼上。
她轻轻顶了顶门板,门后立刻响起一个声音。
“谁?”
女子声音紧绷,带着明显的惊怯和紧张,像是受惊的小鸟,但音色依旧清澈——是明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中带着的不安,苏绒心里是又心疼又欣慰。
还好,还好人没事!
“明珠,明珠!是我!苏绒!我来救你啦!”
她刻意模仿了平日里两人说话时又轻又快的调子:“不用怕,我现在就在门外。你是在门后面吗?离门远一点哦,让我想想办法。”
听到苏绒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柴房内静了一瞬,随即传出明珠又惊又喜、带着担忧的回应。
“小苏掌柜?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你可还好?外面……”
苏绒贴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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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心头一热。
明珠第一时间不是求救,而是担心她的安危……
可下一瞬,少女的话戛然而止,门内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轻呼,带着实实在在的惊讶,瞬间打断了苏绒的思绪。
“哎?小咪怎么也来了?”
小咪?
苏绒一愣,下意识地顺着门板与地面的缝隙看去,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刚才全副心神都在明珠身上和眼前的门上,竟没注意到小猫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这小东西!
苏绒瞬间理解了状况,想必就刚才那一小会儿,小咪自己悄无声息地沿着屋檐上了去,利索地钻进去了。
好嘛,现在不仅得救人,还得救猫!
这只小祖宗真是会挑时候添乱,刚才在侯府里跟得挺紧,到了关键地方就搞自由活动……
苏绒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感觉本就不轻松的营救难度再次升级。
然而,这份无奈很快就被门内传来的动静驱散了。
短暂的惊愕后,明珠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和恐惧,只剩下柔软的雀跃。
“哎呀,真的是小咪!”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语调轻快上扬,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欣喜。
“小家伙!你怎么…你怎么进来了?想我了嘛?”
明珠声音里充满了惊奇和宠爱,甚至还带着一点激动的小颤音。
苏绒都能想象出她此刻一定是蹲下身,正小心翼翼地、惊喜地打量着这只从天而降的毛茸茸小精灵。
紧接着是布料更清晰、更快的摩擦声,伴随着几声清晰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呼唤。
“咪咪?过来过来!小咪?”
“饿了嘛?小可怜的……我这里…唉,什么也没有……”
苏绒听着明珠惊喜的轻呼和温柔哄猫的低语,反而有点想笑。
小咪牌镇定剂,效果拔群!
这一出的效果,可比她隔着门喊十声都好。
不过,现在可不是撸猫放松的时候。
目光地扫过那根卡死在门臼里的木闩,苏绒顺手把那茶盘撂到一边,提起了自己轻飘飘的裙摆——
一下!
两下!
这破房子其实挺脆弱的,甚至都不需要她踹第三下,门臼就应声而断,门也晃悠着自行开了。
苏绒收势不及,借着踹门的冲力一步就扎了进去。
“明珠!”
“小苏掌柜!”
明珠抱着小咪,猛地仰起头,眼眶几乎是瞬间就染上了一层红。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臂用力撑着地面,身体却像脱了线的木偶,软绵绵地使不上劲。
“你……我……”
小咪被这连串巨响惊得在明珠怀里炸了毛,一双猫眸瞪得溜圆,但看到是苏绒冲进来,叫声又瞬间变成了委屈的“咪”。
苏绒几个箭步冲到明珠面前,目光飞快地上下扫视。
柴房内霉味浓重,光线昏暗,明珠看上去被饿脱了相,但衣衫还算齐整。
“伤着没?有没有事?”
“没…没事!就是吓着了…看到小咪,又听到你…我就不怕了!”
明珠用力地摇头,眼泪珠子终究是兜不住滚落了一两颗,砸在怀里小咪的毛上。可她努力向上弯起嘴角,那笑容混着泪花,脆弱又无比明亮。
“小咪它…它好聪明,自己跑进来的…”
“这小家伙,添乱倒是一把好手。”
虽然但是,干得漂亮!
苏绒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忍不住也弯起了眼睛。
然后故意绷着脸,凑近小咪做了个极夸张的凶巴巴鬼脸,眼角眉梢却早已染满了劫后余生的、藏也藏不住的柔软笑意。
现在人是从柴房里捞出来了。
那么问题来了,可怎么把这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明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这侯府呢?
35. 浮光掠影暗渡陈仓
真正的难关,现在才真正摆在眼前。
苏绒用手臂托住明珠的腰,少女的身体轻飘飘的,隔着薄薄的夏衫几乎能摸到硌人的骨头,显然进来之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明珠咬着牙,借着苏绒的力气努力想站起来,双腿却像被抽掉了筋骨的柳条,酸软得直哆嗦,刚离地半寸又无力地跌坐回去。
看着明珠几次尝试都虚软无力地跌坐回去,小脸在昏暗中疼得皱成一团,苏绒心里猛地往下一沉。
其实不是不能公主抱,但强行抱一个几乎站不稳的人穿过整个侯府,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她能正常走路才行。
苏绒果断矮身,跪坐在明珠面前冰冷的尘土里,双手直接握住了她纤细却冰凉发颤的脚踝。
指尖稍微摸索一番,就按上了几个穴位——
这手法也是当初偷偷自学的,专门下中医课给师傅舒展筋骨用的。
“明珠,忍着点啊。”
她低声嘱咐,指尖运了力道,带着安抚的一双小手揉压下去,动作又快又稳。
明珠咬住下唇,猛地吸了口气。
脚踝处传来一股酸胀,甚至有点尖锐的刺痛感,像是血脉骤然被疏通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充盈的力气。
刚才像面条般软绵的筋骨,竟然重新找回了一点支撑身体的劲道!
与此同时,苏绒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明珠全身,大脑飞速运转。
衣服是家常的少女襦裙,头发乱了点,但问题不大。
憔悴脱相的脸……
光线昏暗,只要别凑到亮处死盯着看,完全可以装成连轴转之后的疲态。
其实,关键是得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能让一个“累到几乎走不动”的小侍女被另一个侍女扶着,出现在府里的任何角落!
“明珠,你听好。”
苏绒手下不停。
“你现在是湘妃阁里、负责浆洗上等衣料的小丫头蕊儿。”
蕊儿?
明珠茫然地眨眨眼,但不影响她立刻小鸡啄米。
“今晚前厅贵客太多,你被管事嬷嬷临时从浆洗房抽调去帮厨洗碗,从傍晚到现在,整整四个时辰。”
苏绒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引导着明珠理解。
“洗了几百只碟子,手都泡脱了皮,熬到半夜实在撑不住,脚踝处又因站太久劳损旧伤复发,又累又痛,几乎昏倒。”
明珠的眼睛随着苏绒的叙述逐渐亮起嘛,实在是这说法在定远侯府简直太合理了。
这府中人体面,干的事却不体面。
层层盘剥,下等小丫头被当牲口使唤是常态。
这种临时抽调、超负荷劳作后累倒的场景,管事娘子见了也只会皱眉嫌晦气,而不会深究。
“我是茜云姐姐房里新来的流苏,做完我的活儿出来透气,正好撞见可怜的你,不忍心看你倒在这冷地方,所以……”
少女的唇角向上勾了勾,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和临场应变的机灵劲儿。
手也终于移开明珠的脚踝,取而代之的是手臂坚定地穿过她腋下,稳稳将她半扶半抱地架了起来。
“来,蕊儿妹子,靠着我!千万别强撑!”
苏绒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度,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扶着脚步虚浮却终于能借力站稳的明珠,一步步朝着那扇被踹开的破门挪去。
每一步都让明珠踏得异常艰难,整个人几乎挂在苏绒身上,脚步是货真价实的踉跄蹒跚。
“姐姐……谢谢苏苏姐……”
明珠也非常上道,立刻带上了浓重的疲惫哭腔,声音又细又弱,完全是累脱了力的小可怜。
两个姑娘终于出了柴房,感受起夜风拂过带来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人声,紧接着重新踏入那条僻静小径。
明珠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倚在苏绒的臂弯里,每一步都踏得虚浮不稳,全靠苏绒暗中发力稳住重心。
夜风吹过她散乱的额发,露出光洁额头下那双盛满了疲惫和惊惧的眼,以及唇边努力维持却总在下垂的弧度。
她的喘息细弱,带着不易察觉的呜咽,配合着被揉皱的衣角和疲惫不堪的瑟缩,将“蕊儿”几乎是演得入木三分。
苏绒余光瞅着,心里是且惊且叹。
也不知道这是天赋异禀啊,还是本色出演啊?
反正,千万别来人啊……
她在心里无声地默祷,脚步放得极缓,几乎是拖着明珠在青石板上挪。
一双眼睛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滴溜溜地转动着,警觉地四处扫视。
这条路僻静依旧,只有风过叶片的声音和少女臂弯里明珠细微压抑的喘息。
结果吧……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她们刚挪过一个堆放着破篓子的墙角,前方大约十多步远的月亮门洞处,几道光便从门外晃了进来。
紧接着,就清晰地听见了几个妇人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慵懒又带着点抱怨的闲谈,像碎掉的珠子,一颗颗落进寂静的夜里。
“…三房院里那点子破事,谁耐烦管?横竖坏不到咱们头上,也就二门上的婆子瞎操心…”
“…可不是嘛,熬到后半夜骨头都锈了…这巡夜的差事愈发不是人干的…”
是巡夜的婆子……
数量不止一个,而且马上就要穿过月亮门了……
苏绒的心蓦地向下一沉。明珠靠在她身上的身体瞬间僵硬,轻微的战栗透过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
“别怕,也别动,就做你的蕊儿。”
少女轻轻的气音几乎湮灭在风声里,同时手上微调,让明珠更深的埋首在自己的肩颈处,整个姿态呈现出一种支撑力耗尽的、完全依赖的软弱。
而苏绒自己则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肩线仿佛不堪重负地塌下,又勉力挺起一点单薄的脊梁,摆出一副既要强撑着同伴,又不得不面对盘问的委屈和无奈。
几乎是刚刚调整好姿势,那昏黄的灯光便彻底淹没了她们,三个巡夜的身影从月亮门内依次走出。
打头的是个脸庞浮肿、眼神浑浊的老婆子,一手提着个灯,一手扶着老腰。
后面跟着两个同样哈欠连天的中年仆妇。
“啧,大半夜的……”
提灯的老婆子嗓门不高,带着熬夜的沙哑,灯光在苏绒和明珠身上晃了晃。她身后的两个仆妇也探头看了过来。
“娘子恕罪!奴婢们惊扰了!”
苏绒连忙扶着明珠,努力让两人稳住身形,声音放得又软又急,带着十分的歉意:“是奴婢们不小心挡了路。”
灯光照亮了明珠那张毫无血色、冷汗涔涔的脸,还有那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她整个人挂在苏绒臂弯里直发抖,看着就让人揪心。
“这丫头……是怎么了?”
老婆子浑浊的眼睛在明珠脸上定了定,皱起了眉头,语气里少了刚出现的烦躁,多了点粗声粗气的关切。
苏绒抓住这份关切,声音愈发诚恳焦急起来:“回娘子的话,这是我们湘妃阁浆洗房的蕊儿妹妹……”
她又快又清楚地把蕊儿被外厨房硬拉去洗碗、熬到半夜、伤了脚踝险些栽井的故事编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还小心地托着明珠的手臂,好让面前的人看清这可怜的女儿。
“奴婢实在没法子看着不管,想着赶紧把蕊儿妹妹弄回去缓缓。您瞧她这模样,再耽误,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苏绒的语气里带着点哽咽,那双盛满恳求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亮逼人,仿佛汇聚了所有不安和希冀的星光。
老婆子听着,看着眼前这随时要倒下的丫头,还有旁边这个急得快哭出来、死命扶着她的新侍女,浑浊的眼神闪了闪。
都是底下熬着的人,谁没个倒霉的时候?这新来的丫头倒是有几分情义……
就在这时,苏绒左手用力架着明珠,右手借着衣褶的掩护,飞快地从怀里里摸出几块小小温热的碎银子,轻轻地塞到了老婆子空闲的那只手中。
银子入手,老婆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苏绒那双清澈焦急、充满了祈求和一点点无措的眼神上。
心里那点物伤其类的怜意又被这懂事的“心意”勾起了一点点。
“唉,这倒霉丫头!”
老婆子叹了口气,声音更缓了些,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怜惜:“身子骨弱成这样,还遭这份罪……”
她侧过身,用手里提着的灯往旁边照了照,意思是让她们过去。
“赶紧扶回去歇着吧!大半夜的,看着怪瘆人的……再给她灌碗热姜汤发发汗!”
“哎!奴婢记下了!多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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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多谢您提点!”
苏绒声音里全是感激,戏精上身一样,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几乎是拖着明珠,摇摇晃晃地从婆子身边挪了过去,脸上挂着被长辈关心后的羞赧和安心。
明珠也配合地发出气若游丝的道谢声,活脱脱一只被暴雨打蔫儿的小鹌鹑,身体软绵绵地靠在苏绒身上。
走过月亮门洞,苏绒几乎是挟持着虚软无力的明珠躲开来时的回廊,挪回了之前的花墙前。
“到了!”
苏绒把明珠小心翼翼地靠在墙根底下,后者几乎一沾地就软了下去,冷汗浸湿了额发,看向苏绒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小咪早已默契地钻了出去,紧接着墙外就响起张不易明显还没睡醒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可算有动静了!怎么样?里面……”
“张不易!”
苏绒立刻凑近洞窗,也压低了声音回应,语速飞快。
“人救到了,就在我身边,但明珠她身子太虚,根本走不动了!快去找个结实的帮手来!得从外面把她……”
她本想说抱出去,但瞥了一眼靠在墙根的明珠,还是改了口。
“……弄出去。动作要快,别惊动人!”
“得嘞!”
墙外张不易应得利索,紧接着便是疾步远去的脚步声。苏绒这才像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月光如水,勾勒出她微微仰起的侧脸轮廓,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粘在颊边,却掩不住那双明亮得几乎在黑暗中燃烧的眼睛。
她借着微光低头看向明珠,明珠蜷缩在那里,一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苏绒的脸。
见她回望回来,苍白的小脸还悄然飞起了两团明显的红晕。
苏绒被她看得心头一软,又有些想笑,眼底的锐利化作了春水般的柔和,一丝促狭的光点在眸中闪烁起来。
她蹲下身伸出手,帮明珠拂开粘在汗湿额角的一缕乱发,声音放得轻轻的。
“明珠姑娘,那个…待会儿会来个…呃,孔武有力的汉子把你架出去,你介意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毕竟古代女子,尤其是像明珠这样看起来温顺的,多半很看重避嫌。
明珠的眼睫飞快地扇动了几下,脸上那两团红晕仿佛更浓了些,像熟透的石榴籽。
她咬着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对着苏绒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字字清晰。
“都走到这了,明珠什么都不怕。”
月光透过花叶隙洒下点点银辉,也为苏绒的脸庞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光。
在明珠眼中,此刻汗水未干的苏小掌柜,眼里的星光比任何时候都耀眼。
带着一种踏破险境后慵懒又强大的神采,简直比画本里那些飞天遁地的侠女还要令人心折……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墙外后巷清冽的夜风拂过面颊,带着自由的气息。
明珠已经完全脱力,软软地倚靠着苏绒,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亦或兼而有之。
张不易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半旧的粗布外衫,动作麻利地裹在了明珠身上,遮住了她单薄的襦裙。
小咪则蜷缩在明珠脚边,满足地打着小呼噜。
苏绒顾不上自己的疲惫,目光飞快地扫了一圈,确认安全无误后,立刻转向张不易,声音压得很低。
“林砚人呢?”
张不易正一脸庆幸,听到苏绒问话,那脸上惯有的八卦笑容瞬间收了起来,变得一脸凝重。
他瞥了一眼定远侯府正门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喧闹人声和车马声。
“大人还在侯府门前,定远侯亲自堵着他寒暄,那架势……”
“其实照理来说,我们廷尉办案最要不得的就是这样打草惊蛇,倘若到了白天,找个随便什么样的借口把定远侯请进衙门,那就不至于……”
张不易没说完,但目光在苏绒和被裹得严严实实、脸色依旧苍白的明珠身上打了个转,意思再明白不过。
其实,苏绒自己也明白。
错非林砚主动暴露,在前方以一己之力死死拖住了定远侯和侯府的注意力。
将这侯府今夜绝大部分的压力都顶在了正门口那片煌煌灯火之下……
她这边,恐怕还不能这么顺利呢!
36. 何人提灯逆行
明珠靠在苏绒肩上喘息,湿冷的虚汗浸透了苏绒的肩衣。远处侯府正门的喧嚣遥遥传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
“走!”
少女望了望,眸光倏然一沉,当机立断将手臂穿过明珠腋下,几乎是强行撑起她虚软的身体:“此地不可久留!”
张不易已推开旁边一道吱吱呀呀的角门,一辆驴车蜷缩在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明珠被半推半抱着塞进车厢,那件粗布外衫彻底裹紧了她发颤的身躯。
小咪紧跟着跳了进去,盘踞在明珠腿边,耳朵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
苏绒刚探身要进,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硬生生刹住。
少女轻轻回头,目光再次望向那巍峨森严的侯府大门。灯火通明处,车马雕鞍华贵如昼,人影幢幢。
林砚还裹着那身披风,正被几个笑容满面的锦袍勋贵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在中间。
站在最前面的大概就是那定远侯,脸上堆着熟稔无比的笑,那只落在林砚臂膀上的手,拍打得格外响亮,一副恨不得把臂同游的亲热劲头。
“小、小苏掌柜?”
车内的明珠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无措,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草垫。
张不易也跳上车辕,急得额头冒汗,压着嗓子低声催促。
“苏小娘子!快啊!趁他们还没发现后边的动静!快上来!”
夜风吹拂,远处定远侯的笑声洪亮地传来,带着一种宴饮酬酢特有的虚假热情。
“向来知林大人海量,今日定要不醉不归!府中窖藏的好酒还未尽兴呢!”
林砚身姿依旧无可挑剔,微微侧身似在回应,玄色袍袖在灯火下划过一道沉凝的弧光。
那姿态,像一副被牢牢钉在墙上的华丽古画,被迫成为这盛大宴席不可或缺的一员。
苏绒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高处灯笼的光刺得她眼睛一眯,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冷了下去,透着一股子坚决。
廷尉府办案,讲究的是抽丝剥茧,是雷霆突袭,是占据地利与时间的先手。
就像张不易所说,明日一道手书,找个不甚敏感的借口,措辞再热情些,那是最稳妥的选择。
在廷尉衙门那属于廷尉的地盘上,定远侯的权势会天然被压制,审问的主场在林砚手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在这侯府门前的台阶下,在这灯火辉煌的宴席间隙,被主人以礼之名、以欢宴之名死死地拖在漩涡中心。
众目睽睽之下,每一秒的停留都是煎熬,每一分强颜欢笑都在消耗心力。
承受着所有人情风刀的审视,用自己作为最醒目的靶子,吸引着整个侯府所有探究的视线。
就为了…给后方这一场营救争取到一丝喘息,制造一点混乱中的遮蔽。
苏绒几乎能想象出林砚此刻平静面容下紧绷的神经。
他得分神应对侯爷的每一句寒暄,不能失礼,不能急迫;
得用官威和仪态撑住场面,抵挡住周围无数或明或暗的刺探;
他还得算着时间,计算着自己的行动,兴许还得盘算着一旦行动失败,要怎么展开营救。
看着苏绒出神出的厉害,张不易急得快跳起来,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苏娘子!算我求你!再不走……再不走侯府的护院巡遍外圈就真完了!”
一声小苏娘子惊醒了苏绒。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灯火深处那个被团团围住的孤拔身影,眼中翻滚了无数情绪。
有后怕,有感激,最后全化成了又硬又狠的劲儿,像是要把那一眼刻在脑子里。
少女收回目光,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矮身钻入昏暗的驴车车厢。
“砰!”一声轻响,张不易几乎是立刻用肩膀顶死了车门,然后狠狠一抖缰绳。
年迈的驴子四蹄踢踏,拉着这承载了秘密与沉重的小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街巷深处,贪婪地吞咽着劫来的自由。
车厢内一片漆黑。
明珠冰凉的手指摸索着,紧紧抓住了苏绒的手腕,指尖还在轻微地颤抖。
“苏小掌柜……”她的声音含在嗓子里,带着湿漉漉的哭腔:“林…林大人他……”
黑暗中,苏绒反手握紧了明珠那只冰凉的手,力道坚定。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磨牙般的冷冽。
“他顶得住。”
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是对明珠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也必须顶住。”
驴车的颠簸碾过石板路,车轮吱呀吱呀,掩盖了车厢内剧烈的心跳。
苏绒紧紧揽着她瘦削的肩,另一只手垫在她微弯的后腰,分担着那几乎撑不住体重的力道。
少女身上那件单薄的夏衫被冷汗浸透,此刻被粗布外衫裹着,透出的凉意惊人。
“冷么?”
苏绒低声问,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试图用体温驱散一些那透骨的寒意。
明珠摇了摇头,只是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牙齿轻轻打着颤。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身体透支到极限的疲惫,让她像个初生的幼崽般脆弱,本能地寻求着唯一的热源。
只下意识地把脸埋进苏绒的颈窝,汲取着那片温热,却不敢再问一句话,生怕惊扰了这黑暗中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全。
前方传来张不易刻意压得极低,却难掩急迫的声音。
“小苏娘子,咱们回猫馆?”
“嗯。”
苏绒在黑暗中仰起脸。目光像是要穿过破旧的车篷顶,看向那片压下来的沉沉夜空。
头顶应是侯府高耸的角楼飞檐,在渐淡的月色下投下狰狞的轮廓剪影,如同盘踞的巨兽冷冷睨视着它的猎物。
远处,那扇象征着定远侯府权柄与富贵的朱漆正门外,喧闹声依旧。
定远侯的笑声,勋贵的寒暄,车马的粼粼……
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大罗网。而网的正中,是那个独自撑持的身影。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狠狠一颠。明珠发出一声惊喘,攥着苏绒手臂的手指骤然收得更紧。
她埋着的脸上,温热的液体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苏绒的肩衣。
苏绒的身体微微一僵,揽着明珠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她的目光依旧沉凝地投向那片灯火,投向那个被网罗束缚的身影所在的方向。
唇角却在此刻无声地抿紧,拉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
风高月小。
这事可还没完呢。
此时此刻的猫馆后院里,月光像打翻了的牛乳,白晃晃地泼了一院子。
周大娘心里紧张,只得找点事情忙起来,在蹲在屋门口搅着给雪姑煮的鱼糊糊,热气混着鱼腥味直往她脸上扑。
倒也熥得脸上泛起了一丝红,少了几分先前的苍白无措,心里不停祈祷着女儿平安…苏小娘子一行顺利…
但只能说,越忙越有事!
偏巧就在这时候,雪姑那边忽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呜咽,接着就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垫子上轻轻“噗嗤”破开了。
周大娘心头咯噔一下,撂下手里的碗,扭头就推门进去,两步就冲到铺着厚絮的角落。
雪姑侧蜷着,平日雪白蓬松的毛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紧贴在身上,随着腹部剧烈的抽动簌簌发抖,身下的褥子也湿了一大片浅浅的印子。
这是羊水破了!
明月蹲在软垫边上,小手揪着自己衣角,脸色比雪姑的毛还要白。
那双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雪姑背上还是腹上,眼睛里盛满了不安。
“娘…雪姑它…”
“丫头莫慌,去!后檐下大木盆里的草木灰取来!”
周大娘瞥了一眼女儿那副模样,手立马就上去就开始帮母猫调整姿势,只用眼角扫一眼呆住的女儿,扬声发令。
“别愣着,快!”
明月猛地打了个激灵,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声音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娘!你…你亲自给雪姑接生啊?我还以为…以为你讨厌它呢……”
“小没良心的,再磨蹭雪姑可等不及了!”
周大娘头也不抬地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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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手上稳稳地顺着雪姑痉挛的肚子,声音却软和下来。
小姑娘的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连忙脆亮地应了一声。
然后便像只被惊起的小雀儿,扭身就朝通往后门的小过道跑去,嗒嗒嗒的小脚步敲着青石板,裙角都飞了起来。
可后檐下那口大木盆,她抱不动!
真是沉得很,明月两只小手攥紧了盆沿,憋红了小脸,鼻尖都沁出了汗珠,摇摇晃晃就是提不动。
她急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可盆子却像生了根,只一个劲在地上磨蹭,就是不起来。
这可真是个傻丫头……
周大娘眼角余光扫见门帘外女儿徒劳的小身影,手里稳稳地顺着雪姑痉挛的肚子,声音里漏了一声无奈。
“傻丫头,抱不动盆子就喊人啊,去前厅叫你张家哥哥过来搭把手!”
“好!”
明月脆亮地应了一声,像得了赦令的小鸟,扭身就跑过通往前厅的门,从竹帘子下面一穿而过,刚要喊人——
诶,张家哥哥好像在忙诶。
前厅里,只有柜台角落点了一盏小油灯,可怜巴巴的火苗拼命向上探着头,也只能照亮桌角一小片昏黄。
张不容就坐在那点光晕边上,整个身影把灯光挡了个严实,只隐隐映出他按在信纸上那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和他看不清神色的侧脸。
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空气里还飘来一股新鲜的墨汁味儿。
明月硬生生顿在了原地。
她直觉张不容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但雪姑此刻又情况危急……
小姑娘急得脚尖无意识地在门槛上碾了碾,小眉头拧得死紧。
就在这当口儿,猫馆的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被开了,一股子裹着夜露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
只见苏绒扶着一个裹着粗布外衫的身影率先挤了进来,正是她姐姐明珠!
明珠此刻可是狼狈极了,脸色苍白得像纸,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苏绒身上,头发散乱,眼神里是浓重的疲惫。
张不易紧接着也闪了进来,反手飞快地掩上了门,背脊紧贴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一路奔波的紧张。
都回来了!
像迷路的小雀儿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小姑娘刚才那点踌躇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苏姐姐!”
“你可算回来了,雪姑!雪姑它要生啦!娘在里头,娘让我来喊张大哥帮忙,可张大哥在忙……”
这脆亮又带着点委屈的喊声,像一颗小石子猛地砸进了前厅凝滞的空气里。
张不容闻声,这才抬起了头。
目光先是带着点被打断的无奈,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正冲他撅嘴的小明月身上。
“小告状精……”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光,一滴墨汁也就在这个时候,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刚写的半行字上。
墨迹已污,张不容也就摊开手来。
越过明月小小的身影,先看向正小心翼翼扶着明珠往旁边靠背椅上坐的苏绒身上。
目光在苏绒明显带着疲惫、但眼睛依然很亮的侧脸上停了一小会儿,又很快扫过明珠惨白的面色。
最后落回自家掌柜脸上,眉宇间那点无奈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了郑重其事的解释。
“在忙正事。”
苏绒刚把明珠沉重的身体在靠背椅里小心放稳,闻言抬头扫了一眼张不容和他面前的信纸。
少女下意识皱了皱鼻子,嘴角刚卸下点紧绷,这会儿便微微向上一翘。
声音带着刚跑回来的沙哑,却清楚地透出点让人熟悉的调侃。
“你这忙正事的架势,猫馆进了贼都不知道。”
张不容刚想找块布擦手上的墨点,听见这话动作一顿。目光迎上苏绒那双写满了戏谑的眼神。
一双桃花眼是真愣了一下,随即变成一种“哎呀,真拿你没办法”那种透着点暖意的认命。
像是看着自家理直气壮的小妹,让人哭笑不得,只得拉长了声音又提醒了一遍忘了重点的小苏掌柜。
“再磨叽,雪姑那边可就等不及了。”
37. 小老虎出生请注意
“月儿明,风儿轻…”
抚在背上的是母亲的手,掌心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
耳边是熟悉的童谣声,调子又轻又缓,像春日里被风吹皱的池水,一圈圈漾开。
明珠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就这样被这轻柔的抚拍和熟悉的曲调一点点揉开了。
鼻尖闻着的是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是灶火气混着一点淡淡的皂角味儿。
身体里的冷意正慢慢消退,一股暖意包裹着她虚软的四肢百骸,熨帖着每一寸紧绷的皮肉。
早已累到极点的身体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少女的睫毛微微颤抖,最终如同倦鸟归巢般,沉沉地垂落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暗影。
一直揪着衣襟的手指也轻轻松开,软软地滑落在床上。
她像只终于找到温暖巢穴的幼兽,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软乎乎的床,发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
意识沉沉地往下坠,像浸入了一潭微温的水里,于是蜷在母亲身边睡着了。
周大娘感觉到女儿的呼吸渐渐平稳,便慢慢停了哼唱。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被女儿枕得发麻的手臂,极轻地站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床边上那个围出来的小窝。
丧彪兴许是打猎去了,而雪姑此刻正侧卧在那里。
蓬松的长毛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它微微蜷着身体,将两个毛茸茸的小团子牢牢护在温暖的肚皮边上。
紧挨着雪姑的那只通体雪白,唯有尾巴尖点着一圈清晰的墨色,像蘸了墨的笔尖。
另一只则热闹些,背上一绺绺黑色的毛,还湿漉漉的,肚皮和四爪却晕开纯净的白。
此刻正兀自闭着眼,用尽了力气和姐姐争着离母亲最近的位置。
雪姑掀开眼皮,倦怠的蓝眼睛看了周大娘一眼,她还记得这个帮她生产的人类。
于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呼噜,权当是打了个招呼,随即又阖上眼,下巴轻轻搁在幼崽身上。
她也累坏了。
周大娘轻手轻脚地掩上卧房的门,抬眼便瞧见苏绒正背对着她,在院子里忙活。
院子里支着两根竹竿,中间拉着一根粗麻绳。苏绒正踮着脚,把手里几块湿漉漉的布巾往绳子上搭。
晨光浅浅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影,手腕轻巧地一扬,湿润的布帛便像展开翅膀的小鸟,扑棱棱晾在绳上。
少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轻盈地旋过身,未语先笑。
杏眼弯起,眸底清亮得像蓄着晨露的草叶,一夜未眠的黑眼圈晕在眼下,反衬得那笑意更添了份破雾而出的精神劲儿。
“周姐姐!”
苏绒看见周大娘,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声音清脆,带着点刚干完活的轻快。
“您怎么不多歇会儿?昨晚真是多亏了您!要不是您当机立断,雪姑和两个小家伙可就悬了……”
她话还没说完,周大娘已经几步走上前来,二话不说,直接从苏绒手边又拿起了几块布。
“谢什么谢!”
周大娘的声音不高,动作麻利地将布巾抖开拧干,再用力甩平整,搭在绳子上。
晨光落在她手上,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
妇人一边利索地搭着布,一边侧过头,目光深深地看了苏绒一眼。
“该说谢的是我。”
周大娘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苏小掌柜…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豁出命去,把明珠从那虎狼窝里偷出来…”
“我老婆子…我…”
话在舌尖上顿了顿,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反而更用力了几分。
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吸了口气,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长长的的叹息。
苏绒当然什么都明白,周大娘那未尽的话,全在微微泛红的眼睛里了。
少女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抬手蹭了蹭鼻尖沾上的水汽,嘴角却像一尾倔强的小鱼。
明明害羞地往腮边躲,偏偏又弯出个不好意思却又坦然的笑来。
“周姐姐快别这么说,您不也一样?当娘的,不都是这样么?”
周大娘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用力抖开手里的湿布。
布巾甩得啪一声响,她稳了稳心神,重新抬起头,目光带着探询。
“那…林大人…”她声音放得更轻:“昨夜没见他回来,也不曾道谢…他可还好?”
苏绒闻言,杏眸眨了眨,眼里的波光凝滞了半息,旋即又飞快地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没事儿!”她声音清脆,带着点爽利劲儿,“天没亮透他就抽身出来了,稳当着呢。衙门里一堆事等着,他赶着公务去了。”
她答得干脆,目光却下意识地往旁边溜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刚搭上绳子的湿布巾边角,那点细微的迟疑快得几乎抓不住。
周大娘没注意到这点迟疑,只看着她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便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随后连连点头,手上晾布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那就好那就好,林大人公务要紧,可不敢耽误了。”
苏绒脸上还挂着那点轻松的笑意,看着周大娘转身又挂起布巾,少女嘴角的弧度却悄悄淡了下来。
晨光在她眼底的青影上又添了一层朦胧,少女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刚搭上绳子的湿布巾边角。
仿佛要把心头缠绕的那点不安也给一并捻出来。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撤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
灯火辉煌的侯府门前,那个被勋贵们团团围住的身影。
玄色披风在夜风里微微鼓荡,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可那被定远侯重重拍在臂膀上的手……
苏绒的指尖猛地蜷了一下。
还有他肩上那道伤……
虽然她自己清理包扎过,可那位置靠近胸口,又流了那么多血。
他昨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整夜都没回来,是直接去了衙门?
伤口有没有人帮他换药?
越想,心里那点不安就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压也压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烦乱的念头一口浊气吐掉,转身就朝前厅走去,嘴里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去看看那两个醒了没,预备着买点早饭……”
刚掀开通往前厅的竹帘,就看见张不易正揉着眼睛从角落一张桌子上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刚醒的懵懂。
张不容站在他面前,手里捏着一封封好的信,正递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沉静,显然已经清醒多时了。
张不易自然地接过去,一抬头,正好看见站在帘子边的苏绒,眼睛一亮。
“苏小娘子早啊!”
苏绒的目光在他揣信的动作上扫过,又落回张不容脸上,心里那点不安更清晰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这么早就要走?去找林大人?”
“不是,是回衙门。”
张不易已经麻利地套好了鞋子,站起身,脸上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干劲。
“帮大人准备弹劾定远侯的折子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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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啊,可还没完呢。”
弹劾定远侯!
苏绒心头猛地一跳,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四个字,还是让她呼吸一窒。
这是要直接撕破脸了?
她看着张不易那副信心满满,仿佛只是去干件寻常差事的模样,喉咙有些发紧。
那句压在心底的担忧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林大人他…不会有事吧?”
张不易正低头系着腰带,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苏绒。
他那双总是带着点迷糊和八卦的眼睛里,此刻却微微一眯,自信从容的笑意弥漫出来,点亮了整个眼眸。
亮得惊人,带着股睥睨的锐气。
“苏小娘子,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
“老大什么时候失过手?定远侯?哼!当我们廷尉衙门是好应付的?等着瞧吧!”
张不易话说得斩钉截铁,像颗定心丸,最后整了整衣襟推开门,朝苏绒和张不容咧嘴一笑。
晨光透过门缝跳进来,恰好落在他脸上,也照亮了他对面苏绒的神情。
少女嘴角的弧度的确微微弯着,可那双杏眼深处,依旧像是蒙了层拂不去的薄雾。
眼皮下淡淡的青影让憔悴无所遁形,嘴唇无意识地抿紧了几分,指尖也无意识地捻着一点衣角。
他张不易是干刑侦的,自然知道这种微表情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刚才的话一点没管用!
老大这会儿肯定脱不开身,那安抚苏小娘子情绪的重担不就落在他这个头号心腹身上了吗!
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化解不了,他这个老大身边最得力的亲随也太不称职了。
不行不行,必须稳住!
苏绒不知道张不易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眼见着年轻人脸上的笃定瞬间一僵,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像是被那点忧虑刺着了,一下就决定不走了,反身停在苏绒面前,声音比刚才拔高了点,那份属于年轻人的急切劲儿立刻冒了出来。
“真不用担心的,带去的那些缇骑可都不是吃素的。”
“腰牌一亮,绣春刀一按,侯府那些看家护院的,谁敢真上来硬碰硬?老大心里有数着呢!”
一边说,一边还夸张地比划了个按刀的手势,脸上是十足十的笃定。
他说到这,见苏绒眉心松动了一线,带上了些若有所思的神色,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门缝透进来的清亮晨光里。
苏绒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点悬着的劲儿仍固执地系在心口。
虽然张不易说得笃定,可定远侯府……
一想到那沉沉的朱漆大门、虎视眈眈的护院,还有林砚肩上那道伤……
少女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前厅里此刻只剩下她和张不容。微凉的空气里,竹帘随着门缝吹进的风轻轻晃了晃。
苏绒的目光从那扇门移开,最终落回到柜台旁那个依旧显得一派从容的身影上。
张不容正慢悠悠地转着袖口,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递出去的不是一封内容不明的信。
苏绒看着他这幅淡然的模样,又想起林砚独自面对侯府风雨的模样,心里那点不安又翻腾起来。
她挺直了脊背,清亮的杏眼此刻凝成墨沉沉的星子,里面积蓄了一夜未眠的焦灼和疑问。
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前厅里,竟带着一丝不容闪避的锐利。
“张先生,老实交代,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38. 大召唤术开始摇人
苏绒问得干脆。
张不容闻言只是微微摇头,眼底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
知道会问,没想到问这么直接……
按话本子来说,正常不都该憋一阵,自己瞎琢磨几章么……
这就纯粹是话本看多了闹的,张不容没再多想,他看着苏绒那坦荡直接的眼神,语气自然地接口。
“那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
少女眉梢一挑,下巴微扬,那双澄澈的杏眼便如锁定猎物的猫儿般,敏而亮地直直钉在张不容脸上,连半分闪躲的余地都不给。
张不容被她这带着股执拗劲儿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怔。
他倒也不卖关子,指尖在柜台上轻轻叩了叩,声音依旧带着他惯有的那种闲适调子,像是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这事儿得从头说,小苏掌柜可知,我是麓台书院出来的?”
“不知道。”
苏绒眉梢都没动一下,回答得干脆利落,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无辜。
张不容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口吻噎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随即又化开笑意,也只得清清嗓子开始科普。
“麓台书院在淮南道,山长卢先生是我的恩师。卢先生与当朝丞相蒋淮蒋大人,乃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
他话音未落,苏绒那双一直钉在他脸上的杏眼倏地亮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点亮了。
少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清脆,带着呼之欲出的探究。
“那这么说,你和林大人也算师兄弟了?”
张不容正准备往下说的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插话硬生生一堵。
他抬眼看向苏绒,那双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忍不住啧啧称奇,映出少女那张写满“我发现了大秘密”的脸。
一丝真实的惊讶掠过他的眼底,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眉梢也跟着高高挑起,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猫馆掌柜。
“哦?”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和探究。
“小苏掌柜连这都知道?看来林大人没少跟你提朝堂旧事。”
他顿了顿,看着苏绒那副自矜的小表情,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肯定。
“也可以说是吧。”
他颔首,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若硬要算的话,我与林大人确可算是同门。”
硬要算?
那就是说……有内情?有故事?
张不容话音刚落,苏绒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那点微妙的留白。
少女眉梢一挑,像是嗅到了鱼腥味的小猫,正要开口追问——
张不容却像是早料到了她的反应,指尖在柜台上轻轻一点,直接截住了她即将出口的疑问,声音依旧带着那份闲适,却难得正经了些。
“至于刚才那封信,”他目光坦然地迎上苏绒探究的眼神:“是寄给我恩师卢先生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不过是把定远侯府这点事,原原本本地说了说。”
说了说?
苏绒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张不容的脸。晨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眼下那两抹不容忽视的青影。
看着可是熬了一宿呢。
所以熬了一宿,就为了写一封轻描淡写的信?
谁爱信谁信,反正她不信。
肯定是摇人去了!
少女的嘴唇动了动,质疑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着张不容那双平静无波,却又带着点笑意的眼睛,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就在这时,猫馆虚掩着的门被顶开一条缝,一个矫健的身影无声地溜了进来。
是丧彪。
它嘴里叼着一只麻雀,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了一圈,径直就去了后院。
张不容的目光也被这动静吸引过去,他脸上那点惯常的笑意里掺进一丝温和。
“得。”
他收回目光,对着苏绒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点熬夜后的倦怠:“忙活一宿,我也该回去补个觉了。”
说完也不等苏绒回应,便转身朝着通往大门走去,袍角一拂,很快消失在门后。
苏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头那点翻腾的思绪暂时被按下。她不再多想,抬脚也朝着后院走去,准备去看看雪姑和那两个刚来到世间的小家伙。
她先顺路去了东厨,见周大娘正在忙活也不扰她,端了一碗温温乎乎的肉羹就去了卧房。
雪姑侧卧在旧絮里,蓬松的长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两只小毛团子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肚皮旁,闭着眼,卯足了劲儿吃着奶。
小猫弟弟全副注意力都在妈妈身上,只自顾自把小脑袋埋在雪姑的腹毛里,小动作基本没有,只有喉咙随着吞咽轻轻起伏。
它身上的绒毛已经基本干透舒展开来,背上显露出几绺已经开始清晰的黑色条纹,隐约可见和亲爹一样的狸花纹路,四只小爪子和小肚子却白得像雪。
另一只则活泼得多,小嘴大口喝着奶,身体也没闲着,一边不老实地拱来拱去,一边在旁边弟弟的身上蹬了一脚又一脚。
那根翘起的小尾巴尖儿甩来甩去,末端那圈墨色格外显眼。
丧彪就安静地蹲在雪姑跟前,面前还摆着那只雀儿,带着疤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妻子和幼崽。
猫爷的霸气无需多言,见苏绒来了,才大发慈悲地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嗯…姐姐叫雪球,弟弟叫煤球。”
名字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敲定了。
少女话音落下,刚准备把肉羹放在雪姑跟前,新妈妈就伸长了脖子,仔细闻了闻丧彪带来的新鲜血肉。
嘿,她可不信小猫咪闻不到这近在咫尺的肉羹,真相只有一个——它两个都想吃!
苏绒忽然就起了坏心思,少女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光。
她故意没把碗放在麻雀旁边,而是绕到小窝的另一侧,轻轻地将肉羹放在了离麻雀稍远一点的位置。
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麻雀那点微弱的血腥气。
雪姑的脑袋下意识地转向了肉羹的方向,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里面清晰地映出那碗冒着热气的美味。
小小的脑袋在两边来回转动,蓝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为难,最后甚至抬起那张漂亮的小脸,可怜兮兮地瞅着眼前的少女。
那样子,简直像被两块同样诱人的点心夹在中间,不知该选哪一块才好的小孩子。
小猫咪体面一辈子,什么时候遇到过这么难为猫的事啊!
苏绒故意板着脸不为所动,雪姑的目光在麻雀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意,望向了安静蹲在一旁的丧彪。
雪姑:抱歉啊彪哥,这个闻着是很好,可那个…它实在太香啦!
丧彪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它,尾巴尖儿一摆,喉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呼噜。
丧彪:……随你。
得了伴侣无声的默许,雪姑凑近那碗香喷喷的肉羹,开始认真地、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
粉嫩的小舌头卷起细腻的肉糜,喉咙里也渐渐响起满足的、如同小鼓点般的咕噜声。
赢了!
苏绒得意地扬起下巴,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一个顽劣的小弧,目光带着点小挑衅,故意瞟向蹲在一旁的丧彪。
瞧见没?
你送的鸟被嫌弃了!
丧彪本来正安静地看着雪姑吃饭,这会儿被苏绒这明晃晃的挑衅眼神一扫,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无语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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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爷尾巴尖儿一甩,连带着它那双带着伤疤的眼皮也跟着往上抬了那么一分,毫不遮掩地给了苏绒一个巨大的白眼。
然后干脆利落地转开了头,那线条冷硬、布着旧伤的侧脸在晨光里透着一股子“本大爷不想和幼稚人类计较”的无语,背对着苏绒这幼稚鬼,彻底不理她了。
苏绒:……
她被丧彪那明晃晃的白眼噎得一时语塞,刚想嘀咕一句小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雪姑舔食肉羹的满足模样吸引。
那碗温热的肉羹很快见了底,雪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蓝眼睛满足地眯起,喉咙里的呼噜声像一串惬意的鼓点。
它甚至微微侧过身,极其温柔地舔了舔身边两个还在埋头苦吃的小毛团子。
苏绒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头那点被丧彪嫌弃的小郁闷也散了大半。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煤球背上那几绺刚干透、显露出狸花纹路的软毛,又点了点旁边尾巴尖甩来甩去的雪球的小脑袋。
时间就在这静谧安然的氛围里悄然滑过。窗纸透进的光已不再刺眼,变得温柔而朦胧。
猫馆里弥漫着一种白日将尽的倦怠。雪球和煤球依偎在母亲柔软温热的腹下,睡得小肚皮规律地起伏着。
雪姑也半合着眼,下巴轻轻搭在孩子身上,陷入一种满足而放松的浅眠。
苏绒刚把小咪也哄进了窝里,正想踮脚去支摘窗的销子——
身后的门帘哗啦一响,一道熟悉的身影斜斜地倚在了门框上,挡住了门口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
是张不容。
他显然刚睡醒不久,玄青的袍子还带着点压出来的褶痕,几缕没束好的发丝随意垂在额角,脸上带着点未尽的睡意。
抬手慢悠悠地揉着脖子,大概是被不甚舒服的睡姿给坑得不轻。
“什么时辰了…小苏掌柜还没打烊呢?”
“快了,张先生这一觉睡得够沉的,怎么这时候来,不想回去了?”
张不容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也没解释自己为何在这当口醒来。
他微微侧头,像是在活动筋骨,目光却状似无意地飘向了临街那几扇高高支摘着的窗户方向。
隔了一扇门,前头街面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黄昏时分,正是归家时候,人声比白日里更显杂乱嘈杂几分。
但这片嘈杂中,几声异常亢奋的议论,还是穿透了距离和店门,隐隐约约地钻了进来,带着点难掩兴奋的调子。
“哎,听说了吗?戚里…”
“…可不是嘛!廷尉府的人!那架势…”
“连大门都被盯死了!乖乖…”
“定远侯府这次怕是踢到铁板喽…不,是踢到阎王殿的门槛了…”
声音零碎,内容也听不真切。
可那几个关键词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清晰地砸在空气里。
苏绒猛地抬眼看向倚在门框边的张不容,那双杏眼里瞬间没了刚才的困倦平静,骤然亮起锐利的光,像擦亮的星子。
张不容也听到了那些断续的议论。
他脸上那点刚睡醒的迷茫瞬间消散,唇边习惯性的懒散笑容更深了些,眼神里却沉淀下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迎上苏绒带着探寻和急切的目光,甚至没等她问出口。
男人身体依旧松松垮垮地倚着门框,肩背却仿佛无形中挺直了一丝,带着一种旁观全局的笃定。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甚至依旧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分量十足地吐出几个字。
“是戚里那边。”
张不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窗外暮色笼罩的街道,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几分,慢悠悠地补充道。
“看来动了。”
话音落下,如同宣告一场期待已久的好戏开幕。
39. 大反杀开始读条
第二天,张不容依旧到猫馆陪着等消息,可林砚依旧未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低压,并非山雨欲来,更像是某种看似平稳的水流之下,暗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滞。
苏绒只觉得胸口那点闷气越攒越多,简直要凝成一块疙瘩。
她预想中的柳暗花明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局面仿佛陷在粘稠的浆糊里,胶着得让人心头发闷。
倒是张不易黄昏的时候来过一趟,除了接哥哥还带来解释与安抚——
“林大人没回廷尉,直接被急召入宫了,还是宫中降了旨意下来,让我们都好好办公。”
见少女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柜台上小猫留下的几根绒毛,张不易也顾不得忌讳不忌讳了,又讲了林砚出差的事。
“定远侯府在外面传了些谶纬,本就是陛下要大人处理的,宫里本来就不会放过他们,少安毋躁,千万少安毋躁。”
苏绒面上只轻轻嗯了一声,唇线抿得平直,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分明映着烛光,却未映进一丝亮色。
她心里觉得这话本身就非常可疑。
皇帝下的令怎么了?
他要是不认又能怎么着?
根本没法怎么着。
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古来做皇帝的人也基本都不是很正常,喜怒无常朝令夕改那都是常态,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着玩的。
总之,靠不住!
“哎……”
少女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整个人蔫蔫地趴在柜台上,下巴顶着手臂,眼睛盯着雪球那根细的不能再细的耗子尾巴。
眼睛里那点光黯了,头半垂着,整个写满了无所适从。
果然处理反派角色没有爽文小说里来的那么容易,找出罪证就能直接干掉!
她苏绒,一个只想撸猫赚钱发家致富奔小康的穿越小透明……
能救下明珠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面对这种顶级大佬们的博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等会,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么?
少女半垂的头忽然定住了,顶着手臂的下巴微微抬起了一点点。
垂着的眼睫毛极轻地动了一下,黯了的光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深处突然勾了出来。
那双原本无精打采的眸子骤然一凝,虚垂在柜台上的指尖也跟着停住了。
雪球毛茸茸的小尾巴尖扫过她的手背,带着墨点的一簇绒毛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点极轻微的痒意。
就是这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拨开了蒙在她脑子上的那层浆糊。
苏绒的眼中瞬间亮起一抹高光,像是阴霾散尽后被日头陡然照射的泉底,清澈又带着冷冽的光。
她还有一件事能做。
她不能撬动朝堂上的博弈,但她可以让明珠的事……人尽皆知!
把这件事闹大!
方才还蔫软的少女,此刻嘴角轻轻往上勾了勾,弧度里藏着点按捺不住的,要搞事情的坏劲儿。
顶着手臂的下巴又抬高了几分。眼睛下一秒就骨碌碌转了起来,机敏得像只发现了新目标的小野猫。
可以让张不容以最快的速度写个新话本子出来。完稿就塞给那些茶馆瓦肆里最能说会道的先生!
就写民女如何被恶霸掳走,亲人如何撕心裂肺,最后又有神秘义士如何只身夜闯虎穴,九死一生才把人救出来……
故事要曲折,
文字要通俗,
要撕心裂肺,要骂得侯府面上无光!
还可以让张不易偷偷去查查,侯府以前干过的类似勾当。
找那些和定远侯府沾边、和强抢民女、盘剥小民有关的旧账。
只要卷宗在,那些沉在水底的尸骨就能重新浮上来,把这些血淋淋的铁证一起砸到人前。
这事要闹大,闹得人尽皆知。
要闹得让宫里的那位……也得侧耳听听!
就在这时,苏绒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响,通往后院的门帘被一只手拨开了。
明珠站在门口,周大娘半扶着她的臂弯,少女的脸颊比起昨日有了些血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异样的沉静。
那是风雨摧折后又被小心护住的生机,看似柔弱,却韧劲十足。
她抬眼看向苏绒,那双曾经盛满腼腆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簇清晰透亮的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和笃定。
“苏小掌柜,明珠睡了一天好多了,非说要出来透透气。”
苏绒刚要开口询问她身子如何,周大娘已先一步说道。妇人脸上带着安定的笑容,不错眼地看着女儿。
“我预备回去拿点吃的过来,大伙儿一起吃。”
“周姐姐!”
苏绒急急出声,然后迎着周大娘纳闷的目光,眼神沉了沉,索性不再犹豫。
把眼下胶着的局面、廷尉衙门的处境、林砚被召入宫的变数,以及她心头盘旋的那个“搞大事情”的念头都直白地道了出来。
“……所以,侯府那边怕是正等着机会,贸然回去,万一他们趁乱……”
她没有说完,但那危险不言而喻。明珠静静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周大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后怕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她,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老天爷啊…那我们…”
苏绒看着周大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那点憋闷更甚。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明珠忽然开了口。
“娘。”
她唤了一声,目光落在苏绒脸上。那簇光亮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没有丝毫畏缩。
这一夜,母亲寸步不离的守护,苏姑娘豁出性命的救助,连那位陌生又威严的林大人都在为此奔波……
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回放。
这么多人都在为救她,为她讨个公道而奋力前行,她又怎能只是躲在这小小的猫馆里,害怕退缩?
那一点因依赖和感激而生的光亮,就这样点起了一抹决绝。
“苏小掌柜,我不怕他们。”
明珠微微吸了口气,停顿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望向苏绒,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滚烫的决心,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去告御状!”
周大娘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话尾卡在喉咙里,惊惧得说不出口。
“珠儿,你疯了!那可是告御状!是要……”
“娘!”
明珠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没有看母亲,那双灼亮的眼睛径直看向苏绒,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林大人和苏小掌柜为了救我,卷入这样大的事情里,明珠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能敲登闻鼓告御状,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她这才转向浑身发抖的母亲,坚定地握住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温柔。
“娘,莫怕。当年爹阵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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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不是拿来了保结文书,您不是一直与爹的排位一道供奉着吗?”
“等下我们就取了那文书,去左邻右舍,寻东巷的李木匠、西坊的赵婶婶…将平日受过我们家炭火情谊、信得过我们为人的街坊邻居,一并叫上!明早,同我一道去宫门之下!”
“天理昭昭,难道就纵容他们定远侯府这么欺负人嘛?我不服!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
这话如金石掷地,周大娘呆呆地看着女儿。
那压箱底的文书,是亡夫留给她们孤儿寡母最后的一点凭依和尊严。
女儿现在要用它,去敲登闻鼓?
苏绒也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印象中全然不同的明珠。
她原本那个带着点狡黠的念头,在这字字铿锵的宣言前,被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冲刷殆尽。
只觉得一股炽热的气息猛地涌上鼻尖,直冲眼眶,眼底瞬间漫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一股热气直冲眼眶,喉头一哽,话语仿若没经大脑一样,几乎是脱口而出!
“好,我同你一起去,我们去敲登闻鼓!”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但京城里却暗流涌动。
到廷尉衙门闭衙的时候,定远侯府已经被锁门超过两天了!
跟侯府有关系的人如今是人人自危,谁知道这场风波会不会波及到自身呢?
这宸京城有多少人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呢?
唯一让人安心的是——陛下召了林廷尉入宫后,就再没有传出要穷治侯府的意思。
这才让人稍稍安心。
不然,恐怕没几个人能睡得着了!
东市,陈府。
烛火燃得正亮,一只染着鲜亮蔻丹的手重重地拍在书案上,震得旁边笔洗里的水都晃了几晃。
陈夫人那张原本总是挂着精明和从容笑意的脸上,此刻沉得能滴下水来。
她手里紧紧捏着刚刚收到的那张短笺,不过寥寥几句话,却几乎力透纸背。
“……明珠姑娘明日卯时,欲敲登闻鼓!陈夫人,此非一人之事,乃为万千忍辱蒙冤者发声,盼援手。”
字字如重锤,砸在陈夫人心头。
“岂有此理!”
堂堂侯府,勋贵门第,竟做出掳掠阵亡将士遗孤这等丧尽天良、戳天下人脊梁骨的腌臜事?
一个小姑娘,被逼到要敲登闻鼓告御状?
她们两个年轻姑娘都敢豁出去,又求到她这里,陈氏岂能还躲在后头,只做个看客?
“去,把我们陈家铺子上最能干的管事伙计,还有那些心性正直的头人,全都给本夫人招呼到。”
“明早卯时,我要点将!”
苏绒并着明珠亲自去了赵家。
赵里正默默地听着她们的描述,仔仔细细问了细节,这才抬起头来。
阮家老爹的文契还是他亲自发的,老里正眯着眼,足足问了一炷香,这才将手一招,让小七去给他把那身官服拿来熨平。
“取先帝亲自给京中里正所赐的官服来,你爹我明日要去听登闻鼓!小七,再给我拟封信,去给你京军里的表叔送去!”
李木匠家、张猪肉家、陆老头家、宋婶婶家…
凡是甲巷里的大家全都收到了消息,而几乎每一位都又把这个消息继续传递下去。
京城里的官员们在担惊受怕。
却没人知道,他们治下的子民准备做一件更有意义的大事了!
40. 她举起了鼓槌(庆祝300收藏)^……
朝阳初升的时候,北阙城门下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本该肃然静谧的地界儿,此刻人声鼎沸,喧哗得连晨雾都给搅散了,活像一锅刚煮沸的滚水。
这阵仗可把几个值守宫门的羽林卫惊得不轻。
什长老李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扫过城楼下攒动的黑压压人头,指尖下意识就按紧了腰间的刀柄。
他当差十几载,北阙下啥时候这么热闹过?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怪事啊。”
旁边的年轻卫卒墩子也踮着脚,眼睛都眯成了缝,使劲在下面那片攒动的人影里搜寻,试图找出个合乎宫门气象的由头。
“是有朝廷重臣入宫陛见?还是有外国使团提前到了?”
可瞅了半天,下面那人群里,既没清道仪仗的排场,更不见象征品秩的节钺华盖。
触目所及,尽是些穿着戈绨衣,脚踏革舄鞋的平头百姓。
甚至还能瞧见几个风尘仆仆,背着做买卖的家伙什的。
“邪了门了……”
老李低声喃喃,瞅了瞅左边的新兵蛋子,又瞅瞅另一侧同样一脸懵的袍泽。
“大清早的,哪来这么些布衣黔首聚在北阙宫门前头?宫门未开,他们杵在这儿是为何事?”
被问到的几人也都是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见着仪仗车驾。”
“也没听见鼓乐号角,就净是嗡嗡的人声儿。”
“那……难道是喊冤的?要叩阍告御状?”
墩子猜了个最吓人的可能,但连他自己说完都直咂舌。
这阵仗看着也不像啊!
叩阍的那得是举幡哭号,血书鸣冤,哪有这么规规矩矩的?
老李捏着下巴的手更用力了,他盯着下方那片越来越密集、却安静得透着古怪的人海——
除了嗡嗡的低语声,竟然没有一个人喧哗或上前试图冲击门禁。
这种既不合规矩,又不像闹事的场面,可真把这位老什长给整不会了。
“禀告都尉大人吧?”
“嗯……再等等。”
老李沉吟道,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宫门下方那片安静得令人不安的人潮。
“先看清楚了,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他心头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今儿个这朝阳下的北阙宫门,怕是要捅破天去!
人潮深处。
苏绒的手心微微汗湿,却把旁边明珠那只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攥得更紧。
两人被周大娘、李木匠、赵婶子,还有更多眼神清亮的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一步步踏过宫门前广场冰凉的条石。
每一步都走得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低不可闻的交谈声在人群里像小耗子一样钻来钻去。
“东市那边的陈记布庄今早都没开门,伙计们都往这边来了……”
“听说是给什么周寡妇家撑腰……”
“定远侯府真不是东西,坑害良家小娘子……”
每一个低声传递的消息,都像往油锅里丢了个火星子,在更远处滋啦一声点燃一片。
于是自巷口街角,乃至晨雾未散的更远地方,便陆续又有一些身影悄默声地汇入了这涌向宫门的潮水中。
挑担的货郎撂下担子,
送菜的农人停下板车,
早起洒扫的仆役也悄悄蹭到了路边……
人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把宫门前那块大石板地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喧嚣,没有鼓噪。
只有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和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呼吸声,汇成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肺管子都堵住的声浪,让城楼上如临大敌的羽林卫都感到了毛骨悚然。
直到人群自发地在登闻鼓院那肃穆高大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无数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院门口值守的那两名下意识按紧了腰间刀柄的小吏身上。
死寂瞬间笼罩。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在这令人心悸的万籁俱寂中,苏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一空。
明珠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苏绒的手中抽出来,稳稳接过周大娘递来的那份文书。
薄薄的几张纸,却像有千钧重——是她爹的一生。
没有任何犹豫,明珠抬步向前。
她穿着素净而略显陈旧的衣裙,在鸦雀无声中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朝廷威仪的院门。
值守小吏见一个少女出列,连忙把刀一横,声音带着惊疑。
“站住!尔等所为何事?有何冤屈不去廷尉府和内史衙门,竟敢擅闯北阙?!”
明珠的脚步停在了小吏面前约三步之遥。少女的目光清亮得像初融的雪水,不闪不避地迎上那威吓的质问。
她甚至没去分辨这小吏的品级穿戴,只暗自把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同时猛地扬起头,眼圈儿霎时就红透了。
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为亡卒遗孤被定远侯府掳掠之事。”
“廷尉衙门敢接么?内史衙门敢问么?”
短短几句平静的陈述,却毫不留情地挑开了权力场中那层遮羞布!
不等那小吏消化这惊心动魄的回答,明珠将手中那文书径直递出,几乎是杵进了那小吏下意识伸出的手中。
“我爹为国战死,尸骨未寒!”
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与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回荡在寂静的宫门前。
“今日遗孤阮明珠,冒死来敲登闻鼓讨还公道,你们接是不接?”
值守登闻鼓院的小吏,这辈子哪见过这等阵仗?
这登闻鼓自打立在这儿,除了开国那会儿惊动过太祖爷一回,整整六十年都落满了灰!
接?
告的可是定远侯府,勋贵门第,盘根错节,怕不是立马要被碾成齑粉!
可不接?
且不说手里这份滚烫的告身凭信和那“为国战死”四个重逾泰山的大字。
就单论此刻宫门外这黑压压一片,沉默得能吃人的百姓,和眼前这红着眼、豁出命的少女……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摇头或呵斥,来自人民的怒火会立刻将他撕得粉碎!
众目睽睽下,小吏的脸皮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了猪肝色。
捏着文书的手指一个劲的哆嗦,那薄薄的册页仿佛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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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剧烈哆嗦了几下,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在明珠目光的逼视下,他那点微末的勇气彻底溃散了。小吏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明珠一眼。
他只是——
握着刀柄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了,身体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少女立刻就动了,明珠眼睛都没眨一下,提裙抬脚,鞋底稳稳踏过那冰凉平滑的青石门槛。
一步便迈进了登闻鼓院那高大的门洞之内。
登闻鼓院内部的光线比外面要暗一些,带着陈年木石和尘土的沉寂气味。
一个空旷的石板院子,尽头立着一面肃穆到令人心窒的巨大鼓架。
那鼓身蒙着厚厚的皮,边缘的金漆早已黯淡剥落,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蟠龙盘绕,狴犴怒目。
这沉寂的巨物,象征着直达天听。
就在鼓架旁的石墩上,静静躺着一根粗长的鼓槌,同样落满尘埃。
它粗壮得比明珠的手臂还要结实一圈,沉甸甸地躺在那里,像传说中巨灵神随手丢下的棒槌。
明珠径直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握住了那沉冷粗糙的木槌柄。
木头冰冷的触感刺着手心,那分量比她想象的沉得多,坠得她纤细的手臂往下微微一沉。
但少女稳稳地抱住了它。
费了不小力气,将那粗重的鼓槌从石墩上完全提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面似乎亘古沉寂的登闻巨鼓,望向高墙之外,那传说中天子所居的九重天阙所在的方向。
明珠深吸一口气,将那沉重如山的鼓槌,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高高举起——
然后挟着所有悲愤与孤勇,重重砸下!
“咚——!!!”
“冤枉——!!!”
随着登闻鼓响,阮明珠一声悲切的高呼,北阙城楼上顿时炸开了窝!
“真是敲鼓!”
老李的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点原本的迟疑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有人叩阍,敲登闻鼓了!快报都尉大人!上报宫闱!”
深宫大内,太极殿外的广场上。
帝王负手而行,总管太监低眉顺眼地跟在半步之后。
“林砚,”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晨起的微哑,听不出喜怒:“在宫里熬了一宿,可曾低头?”
太监心头一紧,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回陛下,林大人他…未曾。”
他不敢说林砚在偏殿里不仅没睡,还借着烛火翻阅了一整夜卷宗。
更不敢说那位廷尉大人面对送去的点心茶水,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肩膀上的伤更是自己动手换的药。
“那就继续饿着冻着,不许给他伤药。”
年轻的帝王冷哼一声,那点不悦刚从鼻子里哼出来,异变陡生!
一名禁军将领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广场尽头狂奔而来。
在距离御驾尚有十数步时便猛地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启禀陛下,北阙急报!
“登闻鼓…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