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之上》 第1章 第 1 章 天空被戳破了窟窿,冷雨倾盆而下,无声的浇透了整座城市。便利店的灯牌反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谢照微感觉不到冷,即使头发水淋淋的粘在额角,即使单薄的衬衫顺着湿冷的雨水紧紧贴着肌肤的曲线。她却只是觉得沉重,一种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的,要把她压进脚下这肮脏水洼里的沉重。 她刚从一场彻底的羞辱中逃脱出来,脑海里蹦出的只有荆屿那张曾经写满虚伪“理想”的脸,和最后浮现的刻薄的算计。 “照微,别那么天真了。你的镜头,你的真相,能当饭吃吗?能付得起你那个快倒闭的工作室下个月房租?还是能给你妈变出医药费?”。 烛光晚餐轻柔的音乐成了最刺耳的嘲讽,而他最后推过来的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拿着,别再来找我,也别让我爸知道我们还有联系,他要是知道我还在接济一个‘赔钱货’,我的卡也得停”。荆屿的一句话,把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狠狠的踩在脚底。明明是他先满心期盼的追求,最后却也是他,为了摆脱父亲的指责,为了金钱,为了权力,或者是也有为了其他美色的成分?谢照微搞不懂了,她的思绪已然是无法正常运转。但是她还是听到了那最狠厉的三个字: 赔钱货。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谢照微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她回想起工作室邮箱里措辞冰冷、盖着鲜红“不予立项”印章的项目驳回通知,手机屏幕上最后通牒般的催缴短信,还有下月的房租、母亲的靶向药费……怎么感觉一瞬间所有的恶意都蜂拥而来,挤压得她无法喘息。上一次面临这么崩溃的境地还是被通知父亲失踪的时候,现在算一算已经差不多十二个年头。谢照微不禁下意识的摩擦着口袋里那张边缘已经磨损的老照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庞在雨衣帽檐下笑得爽朗,背后是模糊的战地硝烟。 她的悲伤不是为了荆屿。绝不是为了那个懦夫、那个只会向父亲的经济制裁屈膝的软骨头!而是为她的理想,她的坚持,父亲追寻真相的背影,母亲强撑的忧虑眼神,还有“微光映象工作室”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灯……所有支撑她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重锤砸得粉碎,露出平静的海面下血淋淋的无力。 雨更大了,砸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黑暗几乎吞没了天地。 谢照微无力的靠在街角一家早已打烊的旧书店冰冷的门框旁,橱窗玻璃把她的狼狈映了个通透: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肆意横流,倒是好像个孤魂野鬼。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试图把即将冲出口的呜咽堵回去,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味。肩膀无法自控的抽动,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胸腔里的那团名为绝望的血块。 就在那压抑的呜咽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 强光霸道地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和水汽,像舞台追光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身上,将她所有的狼狈、脆弱和那无声的崩溃瞬间暴露无遗。 谢照微猛地抬手挡住眼睛顺着指缝克制的向前看去,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与雨水混在一起。 光,来自一辆她应该很熟悉的车,一辆庞大而沉默的钢铁巨兽——Mercedes-AMG G63。它像一头冲刺在雨夜中的黑色猛犸,呼啸着停在了路边,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深黑的车身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后座的车门开了。 一把巨大的纯黑雨伞率先撑开,稳稳地隔绝了倾盆而下的雨水。她顺着光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跨步下车,纯手工的黑色牛津皮鞋踩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微小的水花。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剪裁完美,包裹着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来人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喧嚣的雨幕,静静地看着她。 谢照微的心脏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 荆沉。 荆屿的父亲。诺亚能源集团的掌舵者。 一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庞大财富和深不可测力量的男人。更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也最不该见到的人。 怪不得她会觉得眼前的车如此眼熟。她那前男友拿着这个车的照片在她面前狠狠的炫耀过,导致她对这个车印象极其深刻,但是她现在并不想再继续回忆那个垃圾的样貌。 荆沉撑着伞,一步步走近。步伐沉稳,踏在水洼里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谢照微紧绷的神经上。 谢照微的视线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那张脸英俊得近乎冷酷,岁月刻下的纹路非但不显沧桑,反而增添了磐石般的坚硬和威压。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不是普通的注视。谢照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女,至少也算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审视的意味。像无形的触手,缓慢而精准地滑过她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停留在她那双被雨水和泪水模糊、却依然倔强睁着的眼睛上。 没有丝毫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愉悦的兴味盎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意外落入网中的、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他看到了她的狼狈,她的脆弱,她所有试图隐藏却在此刻暴露无遗的崩溃。 谢照微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想挣扎,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把自己缩进书店门框的阴影里,但脊背已经抵住了冰冷的玻璃门,没有后路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巨大的黑伞替她隔绝了头顶倾泻的冰冷雨水,远去的喧嚣使暂时的安静显得有些诡异。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极淡、极冷冽的气息传来,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硝烟散尽后的金属冷感。 荆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从她湿透的额发,扫过她红肿的眼眶,最后落在她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上。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但谢照微却能发现里面翻涌着太多太过复杂的情绪,她分辨不清具体,但很明显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和……一种被强大掠食者锁定的窒息感。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后还是荆沉先动了。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那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手指间,捏着一方折叠得异常整齐得白色手帕。布料是顶级的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柔润的光泽,角落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繁复的“J”字母暗纹。 “哭成这样,” 他的声音在谢照微的耳畔响起,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却如同冰锥一样穿透层叠的雨幕,精准的钻进谢照微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近乎残忍的陈述,“世界也不会变温柔。” 谢照微猛地抬起了头。 所有的脆弱、难堪,所有被压抑的愤怒和绝望,都被面前这个男人看的透彻。她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不是因为荆屿那个懦夫!是为了这操蛋的、冰冷的世界! 谢照微死死地盯着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湿透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幼兽。她的眼神不再是崩溃的空洞,而是瞬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她没有去接那块象征着施舍和更高阶层距离的昂贵手帕,而是狠狠抹过自己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粗糙地擦掉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泪水。动作幅度太大,手肘撞在身后的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劳荆先生费心。”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哭过的怅然。说完后,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不再看他,更不看那块悬在眼前的手帕。像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她踉跄着就要从他伞下的阴影里冲回滂沱的大雨中去。 步伐刚迈出,湿透的鞋底打滑,使她狼狈地晃了一下。 就在她身形不稳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那只拿着手帕的手。它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纹丝不动。然而,荆沉脚下那双光可鉴人的昂贵皮鞋,却在她刚才站立的水洼边缘,微微偏移了位置。 浑浊的积水被踏开,水面下,有什么不起眼的纸片被那只冰冷的鞋底精准地压过,彻底陷入污泥之中。她抹了把眼睛看去,是那张印着“微光映象工作室”抬头、宣告着她最后希望破灭的——项目基金驳回通知单的一角。 他看见了,谢照微想。 他不仅看见了她最不堪的狼狈,更看见了那将她压垮的、来自现实的一根稻草。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甚,瞬间从谢照微的脚底窜上头顶。 她再没有丝毫停留,几乎是撞开无形的屏障,一头扎进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再次劈头盖脸地浇下,却让她混乱滚烫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立刻!马上! 黑色的Mercedes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依旧停在原地。巨大的黑伞下,荆沉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 他看着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夜迷蒙的街角,缓缓收回了那只递出手帕的手。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那方质地精良、却未被接受的白色棉帕,感受着指尖细腻的纹理。 荆沉的视线,落到自己刚才踩过的水洼。浑浊的水面下,那点被碾入污泥的白色纸片几乎看不见了。他也不知道剧情为何会这样发展,在她身形恍惚时不自控踏出的步伐,竟也成了压住她的其中一根稻草。 但这并不妨碍计划的实施不是吗?毕竟猎物的挣扎也是狩猎的一环。 他深沉的眼底,那抹纯粹的审视和兴味,悄然沉淀下去。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角边缘,极其短暂地掠过。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轰鸣,车悄然地滑入雨夜,尾灯的红光如同猛兽消失在黑暗丛林前最后亮出的獠牙。 谢照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工作室兼住所的。 钥匙冰冷,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门打开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板上,浑身的水迅速在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毯子包裹下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着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摸索着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几条未读信息跳出来,全是母亲沈书仪的。 “小微,睡了吗?药我按时吃了,别担心。你那边怎么样?项目有消息了吗?”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雨,关好窗户,早点休息,别太拼了。” “妈妈这里都好,就是有点想你爸爸了…唉,又快到日子了。” 最后一条信息后面,跟着一张照片。是母亲坐在病床上拍的,对着镜头努力微笑,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却怎么也遮不住。 谢照微喉咙一哽,那个强撑了许久的“好”字,怎么也发不出去。她熄灭屏幕,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膝盖上。 她蜷缩在黑暗里,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空茫的疲惫。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落在了墙角。 那里立着她的“战友”——一台饱经风霜却依旧可靠的ARRI摄影机,旁边是塞满了存储卡和笔记的背包。冰冷的金属机身,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街灯光线下,泛着沉静而坚定的微光。 谢照微慢慢地伸出手,不是去开灯,而是摸索着,从另一个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雨水浸泡过、边缘已经卷曲发软的老照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笑容在雨衣帽檐下依旧灿烂,眼神里是她熟悉的、对真相近乎固执的追寻光芒。 指尖传来照片被雨水泡软的不妙触感。 她心头猛地一抽,几乎是慌乱地想把照片上的水渍抹开,动作却笨拙而徒劳。冰冷的雨水早已渗透了纸背,父亲笑容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晕染。 “爸…” 一声破碎的低唤从喉咙里挤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是她童年记忆里父亲鲜活的锚点,是支撑她在无数个艰难夜晚走下去的力量。现在,这唯一的具象凭证,正在她指尖被雨水无情地侵蚀、毁坏。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映照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像是泪水晕染出的光斑。而雨声,仿佛永无止息。 第2章 第 2 章 雨水冲刷后的城市常带着泥土的腥气。 清晨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微光映象”工作室的窗棂上。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受潮后的微酸,混合着昨夜雨水渗入墙角带来的淡淡霉味。谢照微蜷在床上,裹着唯一一条稍厚的毛毯,睡得并不安稳。 梦境里裹挟着无休无止冰冷刺骨的雨水,荆屿那张写满刻薄的脸和荆沉递过来的那张散发着雪松和硝烟的气息的手帕在雨幕中依稀浮现。 “呼——” 谢照微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一层冷汗。她有些后知后觉,视线聚焦在斑驳脱落的天花板上。清晨的光线有些刺眼。不是雨夜,没有强光,没有豪车,也没有……那个人。 她撑着酸痛的身体坐起来,视线慢慢悠悠的晃荡,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张被雨水泡过的老照片,被她用纸巾小心翼翼吸干了表层水分,此刻正摊开在柜面上。父亲谢知远的笑容依旧,但墨迹晕染的边缘却像一道丑陋的伤口,纸张皱缩变形,边缘卷曲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谢照微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父亲模糊的眉眼,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提醒。 ——你连最后一点念想都差点守不住。你还能守住什么? “嗡嗡——” 手机屏幕在静默中突兀地亮起,在布满灰尘的木制柜面上随着震动舞蹈。谢照微的心猛地一缩。又是催债?还是母亲?她满带着不安伸手抓过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她犹豫了一瞬,指尖划过接听键,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喂?” “您好,请问是谢照微谢导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性干练利落的声音,语速适中,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亲和力。 “我是。请问哪位?” 谢照微不由得捏紧了手机。 “谢导您好,这里是‘光影未来’青年纪录片人才扶持计划执行办公室。恭喜您!您提交的项目提案《尘封的河——资源开发与原住民生存困境的十年回望》,经评委会多轮严格评审,已成功入选本年度重点扶持项目名单!” 谢照微愣住了。 《尘封的河》?那不是她昨晚被荆屿羞辱前,刚刚收到冰冷驳回通知的项目吗?那个承载了她大半年心血、跑遍三个资源枯竭型城镇、采访了数十位背井离乡矿工和失地农民的项目?那个被基金评审用“选题缺乏新意”、“受众定位模糊”、“商业价值不足”等一堆套话彻底打入冷宫的项目? “你……确定?”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我记得……昨天下午贵基金已经给我发过正式的……” “哦,您是说那份初步筛选通知吧?”对方的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那可能是系统自动发送的流程性文件。最终评审结果是今天上午才由评委会主席亲自签批确定的。谢导,您的提案立意深刻,田野调查扎实,影像表达极具潜力,在众多优秀提案中脱颖而出,实至名归!” 对面的话语流畅得像事先排练好的台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谢照微混乱的神经上。 这太诡异了。 一夜之间,从“驳回”到“重点扶持”?评委会主席亲自签批?她那个被打入冷宫的项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实至名归”了? “扶持……具体内容是什么?” 谢照微强迫自己保持谨慎。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到底是什么馅。 “扶持力度非常优厚,谢导。”念到这里对方突然停顿了一下,谢照微隐约听到对面有轻微的纸张翻页声。 “项目启动资金八十万元,由我们基金会直接拨付。拍摄制作周期一年,期间提供专业的后期制作资源支持,包括调色棚、混音棚的免费使用权限。最重要的是,项目完成后,基金会将全力协助影片参与国内外重要纪录片展,并推动在主流流媒体平台和电视台的播出,确保您的心血之作获得最大范围的关注和影响力!” 八十万。专业后期资源。主流播出渠道。 这个“馅饼”的肉馅都快溢出来了!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精准地砸在谢照微此刻最脆弱、最急需的命门上。 而最重要的是,播出渠道!这是她多少年求而不得的东西!她的镜头,她记录下的那些沉默的声音,终于有机会被更多人听见? 巨大的诱惑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理智堤坝。沉甸甸的现实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而这个电话,就像溺水时突然抛下的救生圈。 然而,就在那瞬间的眩晕和狂喜即将淹没她时,她突然想起了伞下高大冰冷的身影,以及他碾过那张驳回通知的、光可鉴人的昂贵皮鞋鞋底。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光影未来基金会?评委会主席亲自签批? 荆沉。诺亚能源。 一个模糊的念头悄然缠上她的心脏。K国那个被掩盖的、疑点重重的能源项目……《尘封的河》的核心区域之一,就紧邻着诺亚能源几年前一个争议极大的矿区开发项目!她当初选择那个地点,正是因为那里集中体现了资源掠夺对原住民社区毁灭性的后续影响。 这仅仅是巧合吗? 电话那头,对方还在热情地介绍着签约流程:“……谢导,您看您今天下午方便吗?我们需要您亲自来基金会办公室一趟,签署正式的扶持协议,同时,评委会主席也想和您当面交流一下,听听您对项目更详细的构想和拍摄计划……” “评委会主席?” 谢照微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请问主席是哪位?” “啊,是我们基金会最核心的出资方和发起人之一,荆沉,荆先生。” 对方的回答自然流畅,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荆先生对青年纪录片人才非常重视,尤其欣赏有深度、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品。您的提案,正是他亲自点名的重点。 果然是他! 那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如同最后一块巨石轰然落下,彻底砸碎了谢照微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侥幸。原本以为是馅饼,结果变成了精心打造、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诱饵! 谢照微脸颊发烫,强烈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昨夜他碾碎她的希望,看着她狼狈逃离,今天却又抛出如此“丰厚”的条件,补偿?施舍?还是……更深的算计?把她纳入掌控,让她成为他庞大帝国边缘一枚听话的棋子?用她的镜头,去粉饰他的能源版图的黑暗过往? 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谢照微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沉默着,电话那头键盘敲击的轻微哒哒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拒绝吗? 八十万。母亲的药费。工作室的生死。还有那些被尘封在矿渣之下、等待被镜头打捞出来的哭泣与控诉……拒绝的代价,她承担得起吗? 接受吗? 走进他的地盘,签下这份带着“荆沉”烙印的协议,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子?这和她所坚持的独立、所追寻的真相,背道而驰。这是对父亲背影的背叛吗?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阳光更明亮了些,斜斜地照在柜面上那张被水毁坏的老照片上。父亲的笑容在晕染的墨迹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隔着十二年的时光,隔着冰冷的相纸,依旧清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一种对真相近乎固执的、不计代价的追寻。 谢照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存在过。 “地址发给我。” 她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硬,“下午几点?” --- “光影未来”基金会的办公地点,位于城市最昂贵CBD的核心区域。谢照微站在那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脚下,抬头望去,冰冷的玻璃折射着刺眼的阳光。这栋名为“擎天国际中心”的建筑,正是诺亚能源集团总部所在地的其中一栋。荆沉的帝国,触手可及。 她穿着最普通的一套衣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深灰色的棉质衬衫,外面套着穿了多年的卡其色工装外套。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素面朝天,只背着她那个装满了笔记本和备用存储卡的旧背包。与周围步履匆匆、西装革履、妆容精致的精英们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 电梯平稳而无声地上升,数字飞快跳动。“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在36层无声滑开 眼前的景象与楼下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开阔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明亮而柔和。工作人员步履轻快,低声交谈,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低调却不容置疑的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谢导,这边请。” 前台女士早已等候在电梯口,微微躬身示意。 她们穿过开放办公区,走向深处一条更为安静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厚重的实木门,上面挂着简洁的金属门牌:项目评审室、战略合作部、主席办公室…… 最终,前台在一扇双开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门牌上只有一个简洁的英文单词:LUMINOUS(光明)。 “荆先生在里面等您。” 前台女士微笑着替她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照微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攥了攥拳头迈步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会客室,视野极好,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将大半个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最引人注目的是沙发背后的整面墙,悬挂着几幅巨大的、色调沉郁却极具张力的抽象油画,画面上是扭曲的线条和爆炸般的色块,仿佛凝固的冲突与能量。 然而,谢照微的目光只在那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上停留了一瞬,便牢牢地锁定在落地窗前那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身影上。 他今天没有穿昨晚那件厚重的羊绒大衣,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骨瓷杯。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和川流不息的车河。阳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和挺拔的身形轮廓,散发着一种沉静而极具压迫性的气场。仅仅是背影,就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会客室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沙发的一侧,还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年纪稍长,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气质儒雅沉稳,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平板电脑,正低头看着什么。另一个则年轻许多,体格健硕,穿着合身的黑色高领衫,剃着极短的平头,面无表情,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的坐姿看似随意,但谢照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审视,那是经历过真正危险环境才能淬炼出的警觉。 黑曜石安保。这个念头瞬间闪过她的脑海。 听到开门声,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 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给他的身形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反而让他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谢照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熟悉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依旧是冰冷,精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但似乎又与昨夜雨中的审视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竟然察觉到一丝炙热,少了几分纯粹的兴味盎然,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探究还有······炙热??是她感觉错了吗? 荆沉的视线从谢照微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旧工装外套,扫过她束起的头发和素净的脸庞,最后停留在她那双毫不避讳地迎上来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清澈依旧,却覆盖了一层薄冰。藏起了昨夜的崩溃和愤怒,她在同样审视着他。 荆沉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放下手中的骨瓷杯,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谢导,”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欢迎来到‘光影未来’。” 他抬手,随意地指向沙发,“请坐。” 他没有提雨夜,没有提那份被碾碎的驳回通知,仿佛那一切都未曾发生。 谢照微没有动。她站在原地,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荆沉身上。 “荆先生,” 她的话语近乎鲁莽的直白,“我想知道,我的项目,是如何在一夜之间,从基金会的驳回名单,跃升为‘重点扶持’对象的?” 她的话音落下,会客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沙发上的金丝眼镜男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那个健硕的男人,眼神则瞬间锐利了几分,像盯住猎物的鹰隼。 荆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还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情绪——一种……愉悦的玩味。 “谢导有这个能力,不是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沙发这边走来。“评审机制自然有其专业性和保密流程。不过……” 他在离谢照微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优秀的作品,如同蒙尘的明珠,总会被真正识货的人发现。 荆沉随手拿过摆在茶几的一份文件,“我看过你的提案,《尘封的河》……立意、视角、前期准备,都证明了你的眼光和潜力。基金会需要这样的作品,需要你这样……敢于直面复杂现实的声音。”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一场**裸的幕后操作,包装成了伯乐识马的美谈。 谢照微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不仅掌控着财富和权力,更擅长掌控语言和人心。他精准地知道她需要什么,然后把它包装成礼物送到她面前,同时在她面前竖起一道名为“规则”和“欣赏”的透明高墙,让她连质疑都显得无力而幼稚。 她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反驳。力量悬殊,此刻的针锋相对毫无意义。她需要的是信息,是判断。 荆沉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沙发主位,姿态随意却充满掌控感地坐下。那个金丝眼镜男人立刻将平板电脑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协议在这里,谢导可以看一下。” 荆沉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手指随意滑动着,“条款和电话里沟通的一致。八十万启动资金,分三期拨付。基金会提供后期资源支持和发行渠道。你需要做的,就是专注于创作,拿出配得上这份扶持的作品。”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谢照微,“当然,项目进程需要定期向基金会汇报。重大决策,尤其是涉及拍摄地点和核心受访对象的选择,需要经过基金会审核。” 谢照微的目光扫过那个平板电脑,没有上前去接。 审核?审核的标准是什么?是真相,还是他“诺亚能源”的利益? 谢照微的心在剧烈地挣扎,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八十万和播出渠道像灼热的烙铁,烫得她理智滋滋作响。 就在这时—— “砰!” 会客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打破了室内凝滞的气氛。 一个身影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冲了进来。 荆屿。 他显然来得匆忙,头发有些凌乱,昂贵的定制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胸口微微起伏。他那双遗传自荆沉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间就钉在了站在房间中央的谢照微身上。 “爸!” 荆屿的声音因为拔高而显得有些刺耳,他看也没看其他人,直接冲到荆沉面前,指着谢照微,语气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您叫她来干什么?!您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一个只会拍些揭人疮疤、哗众取宠纪录片的!她之前接近我,现在又想接近您,肯定没安好心!她就是想利用……” “闭嘴。” 荆沉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平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但其中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荆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发出一个音节。在荆沉面前,他那点色厉内荏的少爷脾气,脆弱得不堪一击。 荆沉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一眼。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谢照微的脸上。看她的姿态,看她因荆屿起伏的情绪,看她没有自己身影的眼睛。 在她因为荆屿的突然闯入和污蔑而本能地绷紧身体、眼中燃起冰冷的怒意时,荆沉的眼神终于顺着她滑向了让她如此气愤的人。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目光刮过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荆屿。然后迈步,径直走向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株孤绝寒松般的谢照微。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距离很近,近到谢照微抬头就能看到他冷冽的眉眼,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清冷雪松与淡淡硝烟的气息。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他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深渊般清晰可见,牢牢地锁定了她。 “谢导,” 荆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清晰地传入谢照微的耳中,也传入僵立的荆屿耳中,“协议你可以带回去仔细考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些微弯下腰,俯身对视着谢照微的双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我看中的人,我看中的项目,”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我会亲自监督她的进程。” “亲自监督”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余味悠长。 这不仅仅是对项目,更是对她这个人,**裸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