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 第1章 春日宴 不久后就该到二月惊蛰了,为祈祷来年鄢国的繁荣昌盛,皇帝特地选在惊蛰时分举办春日宴,邀请贵族大臣参加宴会。 作为江王唯一的嫡子,燕惜时自然要好好捯饬一番,以彰显贵族的威严和对宴会的看重,至少是不能落人口风的。当然也不能太过庄重,要是抢了不该抢的人的风头,少不了又是一番刁难。 莺春起个大早,去王府绣坊拿定制好的常服,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改。 新衣服啊~新衣服,真开心啊~真开心。 莺春步履轻快,一路飘似的来到绣坊。 绣坊门大开,李德不经意一瞥,恰巧看见正在赶来的莺春,忙堆起假笑。客套寒暄道:“莺姑娘怎得来了,世子衣服这不刚做好,正叠着呢,叠好就准备送过去。也是赶巧了,不若莺姑娘辛苦些一起拿回去罢。” 莺春心里呵呵,心想我要不来,你怕不是要先去送燕边泽那里,才能想起我们家世子来。 主子在府中地位尴尬,虽然占个嫡长子的名头,但母族式微,又不得王爷喜欢。自然比不上得了圣心,在府外还有实职的燕边泽。 府里多是惯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虽不敢明面上克扣世子的衣食住行,但在这种小事上总是捡着燕边泽那边优先,简直没大没小,坏了规矩。 “你们几个把衣服拿好,仔细些,别弄皱弄歪了。”莺春看见衣服已经叠好放在柜台边上,吩咐带来的侍女去拿。 她自己也拿着不少世子配饰,正打算往外走,就看见柜台另一侧放着个精致木纹的方盒。这盒子实在精巧,里面放的东西必然不是凡品。盖子没来得及关上,莺春往里面定眼一瞧。莺春常年负责世子的衣饰穿着,眼神颇尖。一眼就看破那玉乃是昆仑玉,温润通透,乃是上上佳品哇,十分罕见珍惜。就连世子也只有一小块被打磨成发簪,这玉佩竟足有半个巴掌大。 莺春放下手里物件,欲上前拿起木盒。说不定世子会喜欢这块玉呢,这玉这么珍贵佩在主子身上刚刚好,也不埋没了这块宝玉呀。 可一旁绣娘却连忙收起木盒,牢牢藏在身后,冲莺春讪笑试图糊弄过去。 李德也插空挡住了她的视线,扭头呵斥绣娘:“你不长眼的东西,王府养你是吃白饭的?笨手笨脚的,这东西还没雕琢好你就乱放,弄丢了你能担的了责?到时候恐怕我们整个绣坊都要因为你罚去命了,还不快仔细收好。” “世子应该要等急了,莺姑娘快回去罢。咱们做下人的哪能到处闲着。”暗讽莺春呆在绣坊是在躲闲偷懒。 不过莺春岂是这么能轻易糊弄的?想她自小兢兢业业跟随王妃学习,逐渐接手处理世子府的大小事务至今,从来就没有敢在她面前打瞌蒙混的。 莺春放下手中物什,挑眉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你管不了他们喊我呀,我管得了。” “你看看你们这些个投机取巧的,现在李德年纪还不算太老就管不住你们了,一个个都皮软,实在该打。现在奴才们就这样了,以后你年纪更大了,他们肯定是直接僭越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了。” 李德在手下人面前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刺了几句,面皮有些挂不住,假笑都微微淡了几分。 莺春刺完也没打算放过着玉佩,世子以后戴不戴是一回事,至少也要送过去让世子收着。看这下人含糊其辞、眼神闪烁的样子八成就是送给燕边泽的。这么贵重的玉佩他们世子都没有,庶出的就先有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她上前几步抵到绣娘面前,从绣娘手里轻轻夺过木盒。 绣娘不敢使力,额角冒着冷汗,嗫嚅开口道:“莺……莺姑娘,这是燕少爷的玉佩。刚你们拿的玉佩也是顶好的,这样不入眼的小件还是还给奴罢。” “哼,真当我不识货?非要我将话挑明了说,到时候就等着世子处理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罢。” 李德咬牙,平常物件就算了,没必要惹得世子眼前人的不痛快,可这块玉不一样。原先料子送来王府的时候,燕少爷偶然见了一眼很是喜欢。点名了这料子要是做好直接送他府里,李德擅自做主答应了下来;这要是燕少爷迟迟等不到,问责下来他们同样担不住。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里都门清,明面上这世子是整个府中除王爷外最大的,但说到底在府中生存还不都是要看王爷想法。王府最后归谁管还说不定呢。 这要是闹到王爷跟前,王爷巴不准还会偏心燕少爷呢。 要不赌一把? 说不准以后就成了燕少爷眼前的红人,以后好处少不了。 说做就做,李全想仗着身高优势趁机夺回木盒,莺春一眼看破,轻巧躲过。站在门前嘲笑的挥挥手,马不停蹄的溜回世子府。 哼。老东西,硬抢,门都没有!窗也没有!老鼠洞更没有! 世子虽然成年了但还没分府,就住在王府南侧的宅院里,去哪都挺方便,不过片刻莺春就雄赳赳的回到府里,像个斗胜的小鸟挺起胸膛,大步蹦跶。 世子习惯卯时起床片刻,读约莫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再继续睡下。直到巳时才真的起床洗漱,莺春回来时还不到燕惜时的起床时间,脚步轻盈的将衣饰放在正厅,守在卧室门前等燕惜时醒来。 燕惜时对待府内下人不苛刻,允许他们无聊时做些打发时间的事,莺春坐在门前掏出绣囊,用自己新学的绣样打算绣个猛鸟啄食。 不由想起夫人在时世子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全府上下谁不捧着惯着。 哼,一群见风使舵的玩意。 *** 屋内突然响起丁零当啷的响动声,应是世子醒了。莺春没立即进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试探的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而入。 燕惜时不太喜欢人贴身伺候,况且莺春正值妙龄多少有些不方便。 莺春伺候完洗漱,将屋内整理一番,吩咐下人可以布餐了。在准备餐食的间隙,莺春说了早上的事,将为宴会准备的几套服饰摆在燕惜时面前,让他挑选两套顺眼的,一套拿着备用。 燕惜时仔细对比,选了一套淡绿色锦缎圆领袍服,上面绣着不太明显的云纹。 “这套会不会素净了点?”莺春细声提出想法。 “有点,不过这次宴会还是低调点好。” 莺春知道世子的意思,轻叹口气不说话了。 世子虽每日勤学苦读,却依旧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尤其是在燕边泽的对比下,更显残酷无情。平日没少听见外人拿他们兄弟两人做对比,渐渐的就不怎么乐意去人多的地方了,更不想惹人注意。 燕少爷确实文采斐然、光风霁月。还得了皇帝赏识,被破格钦点为礼部侍郎;反观世子比燕少爷大不少,也没个一官半职。 莺春有些为少爷鸣不平,埋怨王爷也不给少爷想想办法,好待给少爷打点一番谋个职位也好啊。世子才是嫡长子,怎么放着嫡子不管,偏心庶出呢! 吃过饭后,燕惜时有封要送至将军府的信,于是吩咐莺春亲自去送。将军府是燕惜时的母家,可惜现在人丁凋零,就剩年迈的外公外婆主持家事。 燕惜时闲时经常去将军府小住几日,陪老人家解闷。近日听说老人家养的狸奴生病了,找了好些大夫才看好。好后一直有些蔫蔫的,老人家十分担心,好几晚没睡好。 燕惜时有些担心,特写信问候。 莺春接到信就出发,不过两处距离有些远,一来一回也要好长时间。索性就让莺春先在那小住几日,看顾点老人。 “他们年级都大了,晚上有心事容易睡不着,你煮些养神助眠的茶叮嘱他们喝点。你平日细心,交给你我也安心点。”燕惜时看着莺春绣的荷包道。 莺春一口应下,收拾些细软就出发了。她前脚刚走,后脚燕惜时就被父王喊到书房内。 这一遭终究是躲不过的,燕惜时一进门就看见主位上父王沉郁的脸,连忙跪下,“父王,找儿臣有何事?” “我找你何事你不知道?”江王燕晷在翻看一旁的书册,时不时翻一页。 自然是知道的,为你的好二儿来找场子么。 可是这事他能明说吗?显然不能。燕惜时只能继续装傻,“父王,儿臣真的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还请父王明示。”燕惜时语气疑惑,真挚诚恳。 “从小父王就教导过你,要礼让、谦仁;可看看你,现在竟如此心胸狭隘,将父王的谆谆教诲视为耳旁风,鄙吝不堪。去你母亲祠堂罚跪一晚,悔过自新罢。” “遵命,父王。” 我就应该把世子之位让出来,以示“谦让”才对吧,呵。燕惜时心里暗暗怼道。 燕惜时站起身,准备收拾去母亲祠堂前罚跪,就被燕晷叫回命令道:“离春日宴还有半月,我已向皇上秉明,这段日子你就跟在太子身后学□□仁慈暂批你为太子詹事,学习事务管理。” …… 太子燕誉业想招揽他庶弟多时,都被这位正义凛然的庶弟拒绝。此番多半为折磨他为燕边泽出气,好拉拢他。 他父王明显知道其中弯弯绕绕,还执意送自己去,真是没憋好心。 燕惜时连应声都没,转身出门。 —— 第二日,膝盖上的瘀血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打包扔到马车里,一路上马不停蹄来到太子府。 当今皇帝有三子一女,还有一个在母亲腹中,刚两月。 当今太子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早早定下太子之位。剩下两个皇子还未封王,将来谁都有可能继位。而燕边泽深得皇帝青眼,拉拢他成为自己一党,将来继位的可能性就会大些。燕边泽在朝中没人为难也是因为皇子党羽的庇佑,一时间三方人互相争强,也是十分炙手可热。 与之相对的就是燕惜时的处境了,处处受大压。将军府为他四处奔波以谋个官职,都被这些个人搅黄,却也无可奈何。 莺春嫡尊庶卑的观念甚深,敢和燕边泽叫嚣,觉得自家世子始终是压燕边泽一头。可燕惜春却知道,自己世子之位虚到一戳即碎,燕边泽想要也就一句话的事。 果然,刚到太子府就被刁难,连衣服都没换就被赶到太子跟前继续跪着。太子府的掌事太监在台上宣读冗长的太子府条例。 期间如果太监口误读错了字,就要重来一遍;而太子又总是假装口渴,让太监给他倒茶,结果回来又要继续重来。 足拖了一个时辰才解气,终于肯让燕惜时起来。 虽然清楚这是刁难,可燕惜时也没办法没能力逃过,这亲生父亲不管他,将军府已经岌岌可危,要真是因为他倒了,燕惜时才是真的该死;他脸上表情不变,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心里早已咒骂到太子的祖祖辈辈了。 膝盖破皮处已经淅淅沥沥渗着血,怕太子又因为这来找事,燕惜时不着痕迹将黏在破皮处的布料扯开,免得洇到外袍,“污”了太子圣眼。 痛!!好险差点没绷住痛呼出声。 太监特有的尖细音调在耳旁响起,燕惜时低头佯装仔细听。 “跟咱家走吧,换上官服,好好跟在太子身边学习。” 学习什么?刁难?这不是你们皇室血脉里带的技能吗?外人可学不会。燕惜时抿嘴心中暗刺。 他最后被带到一处单独隔出的狭窄小间内,旁边就是宫人的大通铺。 太监大手一拋,太子詹事的衣袍就被随意扔在床上,太监站在帘外等燕惜时换完。 呵,真该让燕晷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鄙吝。 太子詹事的常服是绯色的盘补服,胸前和后背缀有补子。燕惜时模样不算丑,皮肤白皙,眼角微微下垂,棱角圆润。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长相,给人平淡的感觉。 这袍服和燕惜时气质尤其不搭,太过艳丽,穿在身上格外突兀。燕惜时都没敢看铜镜,眼一闭直接出门了。 ……太监看了一眼,也觉得很辣眼睛,连撇过眼去,也不刁难了,赶紧领着路把他扔到太子跟前。 太子看了他一眼,愣了片刻,转手继续处理手中公务。 不愧是太子,这都能面不改色、处变不惊,这太子有点东西,燕惜时心底佩服。 —— “这本诗集你拿回去背诵,三天后我亲自检查,背不出一天不准吃饭。”太子随手从小案抽出一本诗集,足有一指宽。 燕惜时心怀希冀,想着万一自己之前背过呢。他不信邪的又仔细翻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别翻了,吵死了。这诗集是一周前府内文客们才创作出来,前天才整理撰写出来的独世一本。早些背完,还能赶得及喝口冷汤哦。”太子嗤笑,继续处理边疆的军报。 第2章 背书 燕惜时真的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半个时辰过去,才翻了寥寥几页,照这个进度下去,离饿死真的不远了。他将书轻放在一旁,不再为难自己,转而想起旁门左道。 桀桀桀——羊肠小道通山外,康庄大道达四方(注),太子府这么大,还真的能饿死他么? 唔……太子府食材进出严格,偷偷采买些私藏简直异想天开,划掉划掉。膳食所又是府内侍卫重点巡防地,夜晚潜入进去偷吃恐怕更先吃到的是一记冷箭……划掉+n。 燕惜时无声头脑风暴,越想越悲凉。 自暴自弃又拿起书,开始静下心默读起来。 燕誉业感觉下方动静小了不少,侧头看过去,见燕惜时拿着毛笔在空白纸页上抄写诗文,双唇开合,无声读着。 先帝子嗣不少,留下来的却只有江王和父皇二人。父王手段残忍狠辣,连个公主都没放过,却独留下江王这么大个眼中钉,可见江王能力实在不一般。他这个堂兄倒不像是江王那种老虚伪所出,优柔、愚笨简直就是他的反面。要不是见过燕惜时那个早亡的母妃,两人简直一模一样的天真,说不准他还真要去调查这一位的出生呢。 …… 燕惜时学的头眼昏昏,像喝了几大坛的烈酒,又被人敲了一闷棍,经过一晚上愈演愈烈的发酵,头周围一圈钝痛的厉害。 好难,真的好难! 不背了!!他堂堂一个世子,就不信太子真的感饿死他。顶多饿晕了请太医……燕惜时有些不确定,太子那么心狠手辣,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来看他。 “主子,时候不早了,该用膳了。”一旁太监提醒到。 燕誉业叹气摆摆手。边疆屡次受扰,隐有要开战的架势。前几年还好,慕容家的都人还在,自然不怕。现在开战是不可能开战的,现下朝中缺有谋略的将领,都是些只会张口讨要军饷,脑袋一根筋的莽夫。 思及此,燕誉业更没了胃口吃饭。 太监面露难色,这都第几天了,再不按时吃饭怕会犯胃病,艰难的劝道:“殿下,已经推迟很晚了。再忧心也不能不吃饭呀。这万一伤了龙体,奴才是真的就该以死谢罪了。” 燕惜时耳朵动动,机灵起来。自己昨天可是跪了一整夜,早膳就没吃,午膳要是再不吃,真的熬不住。 老太监还在嘟嘟囔囔絮叨。燕惜时瞅准时机开口附和道:“殿下所思所虑皆为鄢民,如此体恤,我等都感恩于心,实乃我鄢国之幸。但若殿下因此伤及龙体,实在是不妥。” “惹得宫内上下人等担心愧疚不说,于长远来看,这就是因小失大,下下策。” 你不吃我还怎么吃?你要是单独给我备一桌饭,谁爱管你吃不吃,最好饿晕就没人让我背书了,哇咔咔。 燕惜时在椅中双手拱起遮住眉眼,从太子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大脑门,发髻半簪起,余下乌发柔顺的贴在身侧。看起来挺正义凛然,仿佛真的在为他着想似的。 燕誉业一眼看破小心思,嘴角半挑。也罢,先要牛老实干活,不吃草怎么行。“吩咐下去,让膳食所备菜。”燕誉业将手中公务停下。冲桌前的燕惜时假模假样的寒暄道谢。 午膳其实一直都在后厨温着,不一会就摆好至前厅。燕惜时换上一身常服后就被太监引到前厅内,太子已经开吃有一会了,燕惜时左右环顾,四下对比选了个离的最远的位置落座。 端起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嗷呜嗷呜大口吃起来。 不得不感叹,活着的感觉真好啊。感觉好久没吃过饭了呜呜呜呜,可怜见的。太子府的大米是哪个州县的,比王府好吃太多了吧!还有这盐水鸭,炖牛肉,都好好吃。 燕惜时吃的快却不粗鲁,只捡离的近的几盘菜夹,汤汁丝毫没溅到盘外,让人挑不出错。 “殿下,燕侍郎在门外。”吃饭中途,一太监眉眼带笑,匆忙进门通传。 闻言,燕誉业连忙放下手中的碗,宣人进来,怕人跑了似的。燕惜时扒饭动作不由慢了些,坐的更加端正。 燕侍郎名燕边泽,是他的庶弟。他有合理理由怀疑京内重庶轻嫡的风气是从他们府传出盛行,这位侍郎弟弟得圣心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当今圣上可是特批他可以自由进出皇宫。 “是我来的不巧,叨扰殿下用餐了。只是恰巧听闻,兄长在此跟随殿下学习,特来看望一番。”燕边泽往那一站就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殿内不少人的都偷偷往这瞧,紫色祥瑞袍服加身,更显夺目。尤其比那更难以忽视的是……进士科第一名的成绩,多么的文采斐然,名动天下。 可恶,燕惜时你不能被比成彻头彻尾的渣滓啊!!肩再沉些,呼吸平稳,节奏规律。 虽然比不过相貌、比不过文采,我们还可以比……对,比世子的气度。荣辱不惊,超脱斐然,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包容风范。 “兄长,腿有受伤吗?啊…我问的太多余了,怎么可能没受伤。昨夜我本打算劝劝父亲收回成命,可手中公务太多,回到府时父亲已经歇下,不再见人。今早听闻你来了太子府,刚忙完我就来看你了。”不知何时,他们二人已经寒暄完,燕边泽径直坐到他旁边,贴着耳朵小声道。 燕惜时有些不习惯喷洒在耳边的气息,向后躲了躲。 “无事。”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干什么!挑衅,这就是挑衅! 手中猝不及防被塞进一个玉质小瓶,燕惜时低头一看,上面写着金创药。唔……好像不是挑衅?不对不对,他这么做肯定是有目地的,必定是为了凸现他的高尚品格。 看,虽然你(的侍女)抢了我的玉佩,还处处针对我(没有),但我还会是会来关心你,给你送药。我是多么的以德报怨,宽宏大量呐! 燕边泽一定就是这么想的!!! “兄长?兄长??你在想什么呢?”燕边泽疑惑歪头。 首座上的太子愤恨的眼刀唰唰扎向燕惜时,皱眉道,“在分什么神,方才燕侍郎喊了你半天了。” 危,吾命休矣。。被太子这小心眼的记恨上了,没好果子吃了。 “嗯,没事。你挡道我夹菜了。”燕惜时将筷子伸到燕边泽座位旁的青瓜,这青瓜被削去皮,雕成一片片兰花瓣摆在盘里。 燕边泽连让出空隙,方便他夹菜。 “燕侍郎怎么还未换下朝服?是被父皇留下一起用膳了吗?”朝会一般在会在辰时结束,现在都已经未时了。平日皇帝就素爱借着吃饭的由头留燕边泽在那边商讨要议。 燕誉业被封为太子,明面上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储君,可其他两位皇子同样不容小觑,地下党羽、站队之人不少,母家地位同样不算低。现在看他是比其他两人更有把握继位,但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他想趁机试探父王对朝议的看法,方便接下来的安排。 燕边泽何等敏锐,自然察觉话外之意。乐得卖太子这个人情,将谈论的事大略说了点。没人在顾及一旁的燕惜时,他又扒了两口悄无声息退下。 —— 转眼两日后,不出意外的意外,燕惜时被抽查时没背出来,磕磕巴巴的就诗名最熟悉。什么春思诗、花思诗、游思诗搞的他一个头两个大。被罚禁食一天,在静室内继续背。 犹想起太子提问背诵时那扶额不可置信的样子,燕惜时将笔攥的死紧。真是可恶……奇耻大辱,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长个天才脑袋,放过他这个正常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行吗? 日积月累的道理,你们能明白吗,你现在让我背科举考的策论,我绝对能背的滚瓜烂熟。 心里嘴炮完,燕惜时还不解气。感觉燕誉业就和那个赶母猪上树的屠夫、赶鸭子上架的老农一样不可理喻。还有那个好父亲,为了惩罚他竟然能找出这么个折磨他的法子,真不容易。下次就和莺还有和雀安他们交代清楚,遇见燕边泽的人就绕道走! 啊——真的背不完,燕惜时用力将毛笔一甩。 心一躁,就更加看不进去了,无能的锤了一下书,燕惜时面无表情将毛笔插进墨里画一只丑兮兮的王八,墨一盖就看不出痕迹了。 叩叩——是谁来了? 燕惜时赶紧用刷子…不…毛笔将墨迹平铺整齐,将案发现场掩盖干净。 “进。” 燕边泽一进门就看见这幕,门外的光透过他洒在少年眉眼,少年埋头安静抄着诗,连发梢沾着乌墨都没注意,被主人粗心的撩在身后,衣摆都脏了。少年长相清冷,平时不会引起人注意,但若偶然一次将视线停驻在他身上就再也无法离开。七岁被接回王府时,他只在熙攘的道贺声里远远见了少年一个背影,从此视线再无旁人。 怎么会有人这么耀眼…这么耀眼…… 只停顿片刻,少年就再度端起餐案,小心放在桌子角落,将压在下面的干净纸页仔细收拾好,整齐放在另一侧。 燕惜时没抬头,继续沉默抄背。 “你……太子殿下让我送来的,他并非真心实意非要罚你。你背到哪里了?其实背书不一定要死记硬背,理解意思后可以背的更快更牢。我帮你把注释添在诗后头,如何?” “别碰我头发。不用。”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老动手动脚的。没学过规矩吗?君子动口不动手,亏还是礼部侍郎。 ……燕惜时颔首仔细想想,燕边泽好像还真没学过。他来的时候都已经半大个子了,府里默认他在外已经学过规矩。直到去岁刚成年时,他跟着自己参加了一场宴会才露出些许马脚。 *** 六月夏至,先皇后母家举办了一场彩荷宴,场面盛大,布置精美。 宴会分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的开场最重要,彰显身份及礼宴的正式,只有京中嫡系权贵才能参加,要先吃一轮才能轮到下半场。 下半场要求就不怎么严了,什么暴发户、商贩、八竿子打不着的林林总总都可以来。 他赶着赴宴参加上半场时,热的头昏,以至于燕边泽老大一个杵在他后头,他都没注意。还是听见门口吵吵嚷嚷,一回头,大堆小厮围在燕边泽身边叽叽喳喳。什么不愧是庶子,就是没规矩啊;庶子就是上不得台面啊。闹个不停,没完没了。 …… “少爷,别管他了。刚来的时候就跟在咱马车后头,张扬给谁看呐。王爷宠他宠成什么样了?都分不清大小王了,真是拦的好,就该搓搓他的锐气。”莺春小嘴同样淬了毒,头高高昂起,歹毒样演绎个十成十。 燕惜春贴身伺候的奴仆有两人,莺春,另一个是雀安。 一男一女,搭配干活,事倍功半,水火不容。 雀安立场不明,不偏不倚就站在莺春对立面。莺春大着嗓子,雀安就拿捏着音量,温声细语,“少爷,依我看小少爷应该不是有意的。许是疏忽了这些高门大礼的弯弯绕绕,想当初管事的请人来教咱们的时候,那可是足足学了大半个月呢。摸不准就是这样。” “雀安,你是不是有病?非要和我对着干,有意思吗?”要不是周围来往人多,雀安少不得一顿打。别怕莺春小姑娘家家,小时候还学过两手呢。虽然是两脚猫水平,但吊打雀安可太够了。 第3章 解围 雀安无心之语倒真的提醒他了,看着在门口强装镇静的的燕边泽。看这模样,怕是真的没学过。 “莺……雀安,要不你去门口把他领进来。不是……你怎么这么看我,什么眼神?”燕惜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摸摸鼻尖。 “啧啧啧……想不到少爷这么慈悲为怀,其实我就随口一说,其实莺春的看法,我还挺赞同的。这小崽子九成就是在府里惯太久了,还以为你俩一个地位呢。”雀安吱吱冲着燕惜时眯眼笑,配上一副乖乖的小圆脸,喜庆。如果不阴阳怪气就好了。 “快去,再多说一句,扣你月俸。真的,要试试么?”燕惜安催促雀安,宴会要开场了,看热闹的人只会越拖越多。 哼。 雀安撇撇嘴,哼哼唧唧不情愿的拖拉步子。今天太阳好大……自己的心却好凉好冷,主子这么心软以后可怎么守住位置,现在投奔燕边泽还来得及吗?他彩虹屁一流,模样又喜庆,养着当个招财鸟也不错哇。不对不对!像他这种二手鸟、呸二手奴才。这身价肯定会暴跌,也不会成为主子心腹,属于风险个人!! 还是激励主子发奋图强,以后自己当王府一把手管家,发配莺春这个暴力怪到别院当最低等的小侍女,然后每半天扣她半份工资。 桀桀桀—— 燕惜时还不知道手下雀安脑中的天马行空,差点就丢失一个贴身小侍从。见他已经到了燕边泽身边,稍微放下点心。 “抱歉,是我记错了时间。我先在马车里等着,下半场宴会开始了再来。”燕边泽耳根泛红,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心跳的很快,他对目光很敏感,没抬头就敏锐感受到周围投驻在头顶的目光,傲慢的居高临下。 他没缘由的下意识透过缝隙看向燕惜安,兄长的目光很淡轻飘飘的掠过这里,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窄小缝隙再次被门口晃动的小厮挡住,刻薄为难的话一直没停,他却散了刚才紧张的情绪。 门口小厮听见燕边泽对他的道歉,更是嚣张起来。不愧是不入流的庶子,听说还是在府外生的,他娘肯定也是个不入流的货色,不然怎么不一同接回府?王府还能养不起一个人么。 这小厮正欲再开口说些风凉话,就被人拍了拍肩膀,颇有些不耐烦的回头。见是雀安顿时展露讨好的笑,表情切换自如。 还不等他恭维,雀安率先甩下脸子,冷冷训斥:“你这见风使舵,没眼力见的东西。真是谁的人都敢教训,学没学过规矩?别以为不是王府的人就教训不了你了,我家主子一开口,你照样逃不了罚。” 这小厮正要伏地身子,疑惑着道歉。丝毫不明白错在哪里,但想着先让雀安消气要紧。 小厮额头冷汗沿着侧脸簌簌下落,不过片刻就洇湿了衣裳。 “看你这双眼空洞迷茫的木头样,我还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错哪了;今个就让你死的明白点,我们府里的少爷不管大小都不是你个奴才能指手画脚的。另外一个就是——燕少爷可不是作为王爷府的人出席宴会的。估计你也不知道,燕少爷不日就会担任礼部侍郎一职;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官员,轻视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想被抓牢里溜溜。” 雀安故意说的很大声,免得又有不长眼的出来讨骂。然后大幅度一躬腰,客客气气的把燕边泽引到门内。 周围人群都禁不住倒吸口冷气,这里大多数都是官二代,手中没有实权,且不说那可是正二品官啊。刚才还在冷嘲热讽的小厮彻底慌了神,腿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想要拉住燕边泽的衣角跪下求饶,却被雀安敏捷挡住。 “少爷。世子在里面等你呢。” *** “兄长莫说气话,先吃饭吧。”燕边泽强硬的抽过书,将饭菜端到燕惜安面前。 燕惜安没再说什么,燕边泽好心给他送饭,自己脸色再臭下去,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他端起碗,食不言寝不语,默默低头吃起来。 燕边泽眼角微弯,拿起书在一旁端坐,执笔将诗细细从头翻译。这些文人骚客写的诗又臭又长,实在难背,他将诗略微改了些。更朗朗上口,情景也更容易带入。 工作难度无疑增加了一个档次,燕边泽陪着在静室呆到宵禁,才勉强翻译完,眼底疲惫之色不掩。 “兄长,时候不早,我先回府上了。”夜晚还是有些寒意的,燕边泽拿起一旁的红色披肩斗篷,冲燕惜时摆摆手。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似是十分开心的模样。 “嗯。路上注意安全。” “好~” 小厮在门口一直守着,见燕边泽终于出来,打着哈欠提起灯在前方引路。 —— 来太子府的第六天,在太子的刁钻抽查下,燕惜安可算是流畅的将全本背诵下来;偶尔几个字的变动让诗变的更精妙,太子眉头也缓和下来,摆摆手放过了燕惜时。接下来的几日太子都没再为难他,好似当他整个人不存在。只偶尔站在舆图前,才会有些聊天的兴致,给燕惜时讲解讲解各国形式。 在春日宴的前一天,王府终于派人将燕惜时接回府。 宫门外,马车低调的候着,马夫在旁边整理车厢,雀安和被他支走的莺春小小的蹲在车轮旁。 气氛看起来不是很好,他真的要现在过去吗?感觉很不妙诶…… 还没等他犹豫完,莺春就抬头向宫门处张望了。先下四处空荡荡的,连躲都没有地方躲,只能假装轻松的尴尬挪过去。 唔—— 要是莺春打他的话,自己能抗几拳呢。 哈哈。结果是一拳都抗不下来呢。 哈哈哈。 莺春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燕惜时。终于到了一步外,他还是没抵挡住内心的恐惧,下意识伸手抱头。 抱头就不会爆头,这是什么顺口溜啊。 虽然莺春没打过自己,但是他可是见过莺春狂暴模样的人(对雀安)。这可是成功挑战胸口碎大石的奇女子,不敢不敬。 咦?怎么还没挨打? 他悄悄撤开一点胳膊,打量莺春的表情。却见她正无声的吧嗒吧嗒落泪;嘴角紧绷,显然忍得很辛苦才没哭出声来。 他叹口气,抚上小丫头的头顶,左右晃了晃,“别哭了。雀安在偷笑,回去罚他半月的月俸。” 一旁幸灾乐祸的雀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滴无妄之灾,捂住荷包发出尖锐爆鸣,吓得一旁的马儿连撅了两下蹄子,好险车夫及时拉住缰绳,好说歹说才安抚住。 不然今天就要骑雀安回王府了,嘻嘻。 颠簸中终于回到了王府,燕惜时还要向父亲请安,就没带莺春,让她先回院里收拾收拾房间。 父亲居住的宅院在府中心,要越过两个水塘才能到。王府喜近,侍从并不多,一路上也没碰见几个人。明明阳光正好,燕惜时却无端觉着很压抑,不想来到这里。 在燕边泽来到王府前,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很冷淡的人,尽管他总是在人前温和的笑。但相处这么多年,真笑还是假笑一眼就可以区分。对待母亲时,多数是假笑;然后就是母亲惹他生气后的面无表情,眼神里藏着尖锐的冰棱,那时的他们不像夫妻,像不共戴天的世仇。 只一两次……会对着自己真心实意的笑,不过片刻就随风散去。 燕边泽在父亲心里是不同的,非常不同。只要他在父亲前露脸,父亲的笑就会变得很真心。 叩叩—— “父亲,我回来了。”他没有直接推门而入的特权,老实在门外规矩候着。 “进来吧。”过了好一会,书房才传来温厚的声音。 他双手并拢放在额前,眉眼低垂,不看坐前的父亲,端正的跪在书房中央,静静看着地上的羊毛毯。 “知错了吗?”江王燕晷如慈父般开口道。 “儿臣知错了,身为王府世子。却无世子之德,心胸狭隘、锱铢必较;这几日跟随太子学习颇多,已悔悟过去的不妥当之处。”燕惜时心中早已不怨父亲的偏心,只一片悲凉。 爱与不爱对比太过明显,当你只有一颗糖,对面却有一库房的糖时,嫉妒都显得太苍白。真的很可笑,他早些年晚上还做梦,求着对方从手缝隙,露几颗糖给他。 “嗯。回去吧,注意安全。” “是,父亲。” 回去路上再次经过北侧的水塘,母亲还在时,这处水塘会特地派几个贴身侍从守着,害怕他一个人时落水也无人知晓,连水池的水都抽出大半,将没过他的大腿。 燕惜时想起往事漾起些笑意,心底泛起一圈酸涩的涟漪。 呼—— 等春日宴后,回将军府住些时日吧。 袖子被轻轻扯了下,是身后的雀安,身前被递来一方小帕。燕惜时默默接过,将泪痕轻轻拭去。他有些想母亲了,自她离去就再没人护着的委屈感长久积压在心底,一时没控制好情绪。 “怎么一个两个都哭,咋还都赶到同一天了。”雀安十分煞风景的嘟嘟囔囔,浇灭了所有情绪。 …… “你这月的月俸没了。”燕惜时留下一句,两腿吧唧吧唧走的飞快。 雀安轻笑,忙跟在身后讨饶。 …… 夜晚,还是莺春守在房外。 燕惜时久违的享受着府中餐食,这一桌都是他爱吃的。他口味偏重,这一点随母亲,太子府的饭菜好吃是好吃,但总觉得缺点味道,太过寡淡。 莺春弯腰在小柜里翻腾,翻出绣着夜莺的两床被子铺在门槛外;又在远离被褥的地方点燃些驱虫的熏香,这才大功告成。 走到燕惜时旁边矮些的桌子,端起碗小口小口吃起饭。雀安已经开始吃第二碗了,有些撑,吃的就有些漫不经心。 莺春以为他在和自己攀比谁吃的慢,也故意慢悠悠的吃。这真不怪莺春多想,莺春是老将军的府内护卫所出,父亲因为保护将军府二少爷受重伤去世,母亲养不起这小丫头就求助到老将军府。这自然不能不管,燕惜时母亲见小姑娘合眼缘,就要了过来跟着燕惜时一起长大。 刚来的时候她吃饭很快很莽,被雀安嘲笑好些年,后来慢慢改的才端庄些。 事实证明,这两人是天生的不合。 结果就是燕惜时都吃完了,下面两人还在慢悠悠的吃着;像话本子里被志怪施了减速咒法似的。 问为什么雀安也这样?自然是因为他隐约感受到莺春发出的无声挑战…… 没打扰两人的纷争,燕惜时唤其他下人来收拾餐桌。 等燕惜时下人们烧好热水,洗完澡后,两人依旧在僵持。 等燕惜时晾干头发后,两人依旧在火热僵持。 …… 他都看见莺春和雀安打哈切了,真的有必要么。两人慢慢僵持吧,反正他已经要去熄灯睡觉了。 第二天问起来这事,莺春一脸得意,邪魅一笑,赢家是谁不言而喻。 “昨天我守夜,本来就不能睡太早哈哈。” 输家荣获洗碗一职,遂老实收拾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