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 第1章 第一章 宋晓曼没有想过她会再次见到宋敏幸,即使这场相见是必然。 恍神中她在心里算着日子。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宋敏幸了。是啊,已经三年了。这一刻她几乎感到一阵眩晕。敏幸是她的亲侄女,他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亲人。她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但不知道会是哪天,也没想到就是今天。 就在十分钟前,她还瘫坐在起居室的藤椅上昏昏欲睡,随手捧着的高脚杯里,葡萄酒晃荡出粼粼波光。模糊的双眼下,一星一点的白亮光粒像是飘飞在城市上空纷繁的雪。一切都让她禁不住微笑。她确实是一个老女人了,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向时间轻易屈服的女人。生活需要情调,这无关年龄,而想象力使人年轻。但即使拥有暴烈如山洪的想象力也猜不透生活。她没有任何准备。现在的她该如何面对三年未见的亲侄女呢? 她没有答案。但她是个五十岁的老女人了,她领略过孤独的滋味。她想让宋敏幸留下。况且,她有义务也应当照顾自己的亲侄女,是她把她带到这儿的。宋敏幸已经二十岁了,三年前的她还是少女,而现在已然成为女人。少女的流浪可以是浪漫而富有诗意的逃亡,但女人不一样。 宋晓曼懂得女人,却也懂得少女。三年前她放宋敏幸走,现在她要宋敏幸回来。 对于宋晓曼来说,她的一生中只有两个重要的清晨,一个是爱人离世的那个早晨,另一个就是宋敏幸回来的第一个早上。爱人走的那个时候,一切都很艰难,但她也挺过来了。即使那或许都拜赐于时间的慢煎深熬,她仍然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足以应付多年后的这个早上,尽管宋敏幸的归来让她不安。 她细细煮了宋敏幸喜欢的甜粥,加了紫米、莲子、核桃仁和薏仁,煮的粘稠软烂。就在她盛好粥,耐心地把筷子勺子摆放在桌子上以后,她眼神的余光扫到了一截白色的裙尾。时候还很早,这说明不仅是宋晓曼,宋敏幸昨晚也辗转难眠。 宋敏幸坐到桌子前,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宋晓曼坐在她对面。宋晓曼并没有刻意的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即便她是那么在意。 她们谁都没有说哪怕一个字,但她们之间的气氛却是那么温和。宋晓曼被这氛围感染,她搅拌着杯中的牛奶,安心想着这样就好,宋晓曼坚信着,以后会越来越好,一切都会步上正轨。宋敏幸回来了,这意味着她已经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重新,再次地踏入生活。她会拥有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生活,普通的未来。一切都会像她杯中的牛奶一样,淡淡的甜,淡淡的温暖,淡淡的爱。宋晓曼注视着侄女年轻的面庞,是的,就是这样,过去太难了,未来合该如此。 她心下这才安宁,轻轻唤着宋敏幸的名字,“小幸,你还来流彩吗?”流彩是她所经营的酒吧的名字。宋敏幸从前跟着酒吧的驻唱歌手学唱歌,有过一定的驻唱经历。 宋晓曼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她的对面,宋敏幸缓缓抬头,宋晓曼看到一双单调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光彩。 在姜百会二十八岁的人生经历中,他从未有过这么无所适从的时候。至少在之前的二十五年里,他从未去过酒吧。他的家教略显古板,但并不迂腐。身为医生的父母保持着严谨的家庭作风,从小养成的性格让姜百会在某些方面正经得有些可爱。 从外省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回到本省的一所学校担任研究生导师。顺应人才引进计划,他得以独立的在芜湖安身立命。在同辈人中他显然出类拔萃,毕竟他已然有能力实现物质和精神上的独立。 傍晚姜百会结束一天的课程离开学校,发动汽车准备回家时,他接到了即将结婚的发小——孟吉的电话。话里的意思是请姜百会出来放松放松,纾解压力。姜百会很感谢他的好意,但地点总不该定在酒吧。 眼下,他坐在黑皮沙发上,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地板。但由于身上经年形成的沉稳气质,他并不显得慌乱。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孟吉抱怨结婚的筹备有多繁琐,并适当的给予回应。 酒吧里的音乐突然停了,姜百会抬眼一探究竟。 台上换了一位新驻唱。 孟吉连着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偏头看姜百会。顺着他的视线,孟吉看见了台上的女驻唱。 有点漂亮,但怎么看也没有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的程度。 他给姜百会的肩膀来了一下,“被她迷住啦,哥们?” 姜百会没说话。 孟吉看了他很久,叹了口气。“走吧,兄弟。” 秦茱顺着眼前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向圆台。宋敏幸坐在高凳上唱着一首舒缓的情歌,神色淡淡的。 前几天见到宋敏幸的时候,秦茱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感到她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来变在哪里。她只知道,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漂亮需要她的拥抱和安慰的小妹妹了,宋敏幸变成了一个女性,一个有韧性的女性。她比以前要更加沉默、寡言了。但秦茱并没有惆怅太久。早晨从东方升起的朝阳与傍晚从西方落下的夕阳是一样东西。而对她来说,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宋敏幸就是宋敏幸。 秦茱回过头,对孟吉笑得寡淡。 “孟先生,你想认识谁都可以,但她不行。” “只是认识一下而已,”孟吉努力交涉,“我是你们酒吧的熟客啊。” 秦茱笑了。这酒吧开了二十多年,熟客可真不少。多少人把青春都留在这儿了。秦茱轻轻捏了捏胸口上别着的金属工作牌。流彩最不缺的就是熟客。 “我知道,我认识你,那么,”秦茱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敲了两下吧台,“您要喝点什么?免费为您调一杯鸡尾酒怎样?“ 双方沉默地对峙着。姜百会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调酒师态度很坚决。 一只小小的手搭上了秦茱的肩膀。 “一杯莫吉托。“ 这个声音很清丽,秦茱一听就知道是宋敏幸。轮班后她被换下来了。 “小姐,我请你喝一杯吧。”一直没说话的姜百会开了口,眼睛定定地看着宋敏幸。 宋敏幸探究地看了一眼秦茱,了然地笑了,“谢谢你,先生。” 姜百会看着她的笑,几乎感到一阵眩晕。 “我是阿幸。”她伸出手。 “姜百会。” 他伸出手,近乎虔诚地回握住。 “老天,他想泡你!”待两人离开吧台后,秦茱有些焦躁地拉住宋敏幸的胳膊。 宋敏幸倒淡淡的,笑着问她,“这有什么?” 秦茱不能否认,这确实没什么。这只不过是一场求爱的小把戏,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桥段。但发生在宋敏幸身上,那就不一样。她不应该被打扰,尤其不应该是酒吧里随随便便的一个男人。秦茱对宋敏幸的出走仍心有余悸。她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不让任何涟漪牵动宋敏幸颤颤欲碎的心。 但她也知道所谓的平衡才是最不稳固的,她不能干涉的太深。 “他这几天肯定天天来。”秦茱有些力不从心。 宋敏幸温和地抚着她的背。 “没事儿,”宋敏幸喃喃着,“顶多一个月。” 姜百会确实应了秦茱的话,在之后地每个夜晚,她们都可以在同一个角落发现他的身影。但他却没像宋敏幸说的那样,在一个月后草草收场。 一个月过去了,他依然频繁出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和孟吉一起。他寡言少语,来了也不过请宋敏幸喝杯酒,让她点她喜欢的。而她每次都选莫吉托。他看着宋敏幸将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地饮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就笑了起来。然后他会选择再待一会儿,之后礼貌地向宋敏幸和秦茱道别。 这天晚上下了暴雪,她们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宋敏幸在酒吧里找了一圈秦茱,最后发现她在后门靠着,闷头抽烟。烟雾被寒风吹得七零八碎,秦茱紧紧笼着大衣。宋敏幸走近,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些被踩扁的烟头。 “伤肺。” 秦茱盯着手里微弱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后把它摁灭在墙上。 路灯下秦茱的脸煞白煞白的,透露出冷淡。敏幸突然发现,她瘦得锋利,几乎没有肉感。 “他是认真的。” 敏幸和她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她亲热地喊她,声音里有稠稠的感觉,“怎么啦,阿茱?你跟他说什么啦,啊?” 秦茱无言以对。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回答宋敏幸的话。需要答案的不是宋敏幸,而是她自己。 “我只是想尽可能的表现得正常一点,”敏幸温和地解释,“我不能对所有想要接近我的人都咆哮着让他走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茱想这么对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太急了,你还有很多时间来走出过去。重见时你脸上的疲惫让我只是看了都觉得喘不过气。你只需要幸福,不需要正常。 “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我不想看着你紧走慢赶地追跑生活的节奏,最后被时间的齿轮碾得浑身是伤。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可以在我们的爱护下再脱离一会儿现实,去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用什么方式对待之后的生活。 她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缄默毁了童话城堡。她一直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了可能一切都能挽回,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她都后悔,但后悔没有任何用处。言语过于贫乏,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表达自我的能力。这是一种能力,水平具有参差的能力。 “我知道。我不是在伤害他,我不是游戏人生的女人。”宋敏幸的双手交叠,眼睛微微下垂,表情很认真。 秦茱焦躁地抓抓短发,“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你。” 宋敏幸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很可爱的微笑。 “但是,为什么是他?” 在宋敏幸见到姜百会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会嫁给他。这就是命,宋敏幸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冥冥之中的预感。但她从未改变过什么,她只是接受,她只能接受。命运的玄妙就在于即使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仍然无法阻止一切向既定的结局倒去。这是一个逃不开的漩涡。 宋敏幸敛了笑容,“为什么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百川汇海吧。”她说了句俏皮话,开了个玩笑。但这玩笑带着血。 剑要往最深最内核的地方刺,伤到血流如注才能重塑□□、获得新生。 姜百会按下灯的开关,房间登时陷入黑暗。他拉开阳台的移门,趴在窗户上望着漆黑的天空吹夜风。 晚上他在离开那家叫“流彩”的酒吧前,那位短发的年轻调酒师叫住了他。凭心而论,他并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其一是她身上的锋利感太盛。身为一个女人她极富有男性魅力。如果她的头发再短上五厘米的话,他可以毫不怀疑的把她认作男性。其二,她显然对他有成见,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但她提到了阿幸。 “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她开门见山的问,“如果只是想玩一玩的话,你找错人了。我们受不起。” 姜百会立刻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于宋敏幸而言应当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他斟酌着,“我···喜欢她,我想先让她了解我一下。”垂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 “我怕她被一时的浪漫打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秦茱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们沉默了很久。酒吧里绚丽的彩光打在姜百会身上,秦茱身上却笼着一层阴影。 “你了解她吗?” “什么?” 秦茱干笑起来,“你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你就爱上她,对她神魂颠倒啦?姜先生,一见钟情是很美好,但不利于生活。你是人,你也有可能后悔。要知道,”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敲了两下吧台,“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试图向她解释,他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尊重宋敏幸的选择。成年人的感情不是游戏,至少对他来说不是。 但不管他说什么,她的态度都没有太大的缓和。 搞砸了。 姜百会有些懊恼地扶住头。但他的感情很热烈,他并不决定就此收手。明天他还是会去到那家叫“流彩”的酒吧,只为请宋敏幸喝一杯莫吉托。 第二天姜百会接到了孟吉的电话,说要搭他的顺风车一道去“流彩”喝一杯。两人刚在酒吧里坐定,秦茱就招呼他们过去。 “知道我叫什么?”秦茱比姜百会略矮一些,但她并未抬头看他。 姜百会点点头,低头看着她的工作牌照着念,“秦茱。是真名?“ 秦茱耸耸肩,不置可否,转身领着他们上楼。 “我们的一个同事要结婚了,我们在给她办单身party。”她的语气还是很冷淡,但行为无疑是向姜百会亮绿灯。 孟吉用疑惑探究的眼神看着姜百会,而姜百会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们没上过二楼,二楼是独立包间和休息室。装修风格和一楼类似,都是走的复古风,姜百会不禁纳闷为什么这家酒吧会有流彩这么一个怪名字。 秦茱走到包间门口,闪开身让他们两人先进。姜百会一进去就看见了宋敏幸,她旁边有两个空座位。 宋敏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看着宋敏幸,而秦茱审视着他。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聚会,这是宋敏幸的世界所裂开的一道口子。它决定着姜百会最终能不能走进他们,并走进宋敏幸的世界。 桌上每个人的啤酒都满上了。主角姐姐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家里人总是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份职业。但是,这重要吗?我只是想要自由一点,想要有一个地方让我自由自在地活着,至于这个地方是酒吧还是撒哈拉沙漠我根本无所谓。渐渐的我开始明白父母也是普通人,他们不见得就高明多少。我做过最蠢的事情就是等待他们改变。举个例子吧。上学的时候我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但我发现不管我留着多长的头发,我父母都嫌它长。头发成了一切的错,一切都是头发的错。好像只要剃掉了所有的头发,我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但我毕竟不可能剃掉所有的头发,所以头发成了永恒的理由,永远的错。” “要知道,他们比我活得久多啦,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变得更加冥顽不灵。我活得越久,就越惶恐。但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更坚定、更固执。” 坐在她旁边的女人给她递水,她摆了摆手。女人把水杯放下,接下她的话,“可能人成长的一步就是对父母失去信任心吧。最后才意识到只有自己。” “不过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想起上学时一个朋友的事。就是啊,大家也知道的,并不是每个妈妈都具有生理和性教育的意识。那个女孩是我很好的朋友,她第一次来潮时间很早,好像是十一岁。她把这个事情瞒了两年。” “天哪”,场上有人惊呼,所有人显然都受了震动。 女人没有温度地微笑了一下,继续回忆,“白天往内裤里塞干布条,半夜爬起来悄悄洗掉。恐惧、糟糕、提心吊胆的日子啊,我都不敢想象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每个月她看到□□流出血的时候,她会有多害怕啊。 遇到这种事情她也想着自己解决,而不是求助父母。直到上初中后她看到同学裤子上的经血,她才知道真相。她说她本来准备等到上了大学,独立以后再自己去看医生。我当时听着都快流眼泪了,她却觉得没什么,只是当时大哭了一场。害怕得太久了,人都麻木了。这对她来说是劫后余生,活下来就很好了。” 没有人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那么无力。过去的已然过去,甚至连当事人都已经放下。当年那个饱受恐惧折磨的小女孩早已长大。但过去的一切最终并不会轻描淡写地过去。所有的以后都笼罩在过去之下。它会一直在那里,为当下的一切做着解释。 “就···没有人告诉她吗?她为什么不上网查查?”孟吉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一个女生,能把这些事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得草木皆兵。好好的女孩子谁会去查关于□□和□□的事情?” “说起来这些事,”坐在姜百会边上的宋敏幸低低开了口,“我父母也没跟我说过。”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姜百会的手在发抖。 “我第一次行经也比较早。但是我在小时候看书看到过,所以并没有觉得害怕。” 她浅浅地笑了笑,头吹下去姜百会看不清她的神情,“让我害怕的是每个月都会来的白带,”顿了一下她补充道,“我体寒,湿气重,白带多得能把外裤都浸湿。” 她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书里描写月经的片段很多,描写白带的可是完全没有。” 姜百会又趴在窗户上抽烟,手机接通着孟吉的语音电话。 “你还喜欢她啊,”孟吉的声音在晚风中轻飘飘的,“我算是看明白了。都是有故事的人啊,明摆着想让你知难而退啊。不然,谁会在男人面前聊月经这种事情。” 姜百会心里堵。 聚会结束后他问宋敏幸害怕了多久。 她冲他笑,“没多久。”为了让他信服,她耐心地继续解释,“很快我就意识到它威胁不到我的生命了,那就没关系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那个时候你难过吗?为什么你在遇到麻烦时想不到父母?为什么你一定要自己解决?宋敏幸的笑让他问不出口。他只好沉默着点头。 分手时她告诉他,她的真名叫宋敏幸。 聪敏的敏,幸运的幸。 但他还是喜欢叫她“阿幸”。不知道为什么,“阿幸”喊起来总有一种“何其幸”的感觉。 “你婚礼定在哪天?”姜百会回过神,想起来要过问一下发小的婚事。 “还要再过几个月呢,到下半年。“ “恭喜。” “谢啦。”孟吉的声音干巴巴的。 “其实···我和之仪都在想是不是太草率了,相亲认识,当时觉得合适就在一起了。我们家里都逼得紧。” 姜百会吐出最后一口烟,白色的烟在空中打着圈。除了沉默,他别无选择。 “人啊,总赶着往前走,总以为到了下一个当口一切可能就会有所转机。这怎么可能呢?人还是那个人,就算结婚了,甚至当爸爸了,也都还是那个人。能有什么变化呢,你说对吧?”孟吉问他。 姜百会盯着指间的火光,神思飘往远方。 三个月后,姜百会见到了酒吧真正的主人。 “她是小幸的亲姑姑。”秦茱告诉他。 思考了一下她补充道,“是小幸很重要的人。” 那是一个气质很好的老妇人,老得很有韵味。高而瘦的身体皮肉并不松弛,带着一种只有这个年龄才有的沉实味道。姜百会敏锐地感觉到,她不是个随着时间老去的简单女人,至少她身上的某一部分永远不会老去,或许是一段记忆,或许是一个名字。 他想起秦茱的话,“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故事。” 宋晓曼一进来就在寻找秦茱跟她提起过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见了秦茱身边的姜百会。个子很高,长相俊秀,听说是大学老师。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只向他略点了点头。他知道宋敏幸还没有表达出明确的态度。 但那个男人主动走过来和她打照面了。姿态很低,语气很诚恳,“您好,我是姜百会。” 离的近了,宋晓曼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她挑不出毛病来,但她希望自己能找到些错处。 最后她放弃了,缓声道,“我是阿幸的姑姑。” 他向她点头。他的表情让宋晓曼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和爱人一起翻看旅游手册,她看到晨光中的泰姬陵时自己的感觉。 他是个虔诚而温暖的孩子。 她的心想让她认可这个孩子。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但好的东西是留不住的,她深知这一点,宋敏幸也知道。选择权在宋敏幸自己的手上。 九月的时候,“流彩”的店庆日到了。 “宋姨今天也在,今天第一首敏幸来唱。”秦茱望着空荡荡的舞台,对姜百会说。 “啊。”姜百会抬了头,目光和秦茱落在一处。 “这首歌不一样,”秦茱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他,“你知道为什么这家酒吧叫“流彩”吗?” 姜百会摇了摇头。 “那是宋姨年轻时的爱人写给她的一首歌的名字。宋姨一辈子没穿过婚纱。” “他们分手了?” “不,”秦茱非常郑重地告诉他,“他们不是兰因絮果,而是天人永隔。 如果某个时期你得到了过好的东西,你就很可能会失去它。” 姜百会感觉到她的话意不止于此。他无由地感到一丝恼怒,秦茱的态度、宋阿姨的态度,以至于宋敏幸自己的态度,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微妙的模糊。每个人似乎都在委婉地提醒他及时停手,每个人似乎都在告诉他宋敏幸不一样,可他到现在连她多大、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他感到很无力。 他想要告诉所有人,他不需要了解她的过去,他只要她的现在。 但是秦茱接下来的话熄灭了他所有的不甘,“快开始了,小幸叫你去前面听。” 姜百会忙不迭地抽身走了,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亮得就像他脸上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刚落座,音乐的前奏就响起来了。 水波的梦里 我迷途知返 醉心于写意 挥就烟波绚烂 歌曲的调子很简单,宋敏幸唱得很耐心。姜百会好像一瞬间掉落温柔的斑斓花海。他联想到黑夜里的灯塔,晚风里霏靡的花香。他想起街头巷尾卖茉莉的老人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那是花的形状。风拂过蓝色爱琴海,蒲公英落在心尖上。他想要纯白婚纱和白色教堂,想要象征誓言的指环和爱人的微笑。 这一切真的很动人。 她唱到了**。 我不知道 你在何方 四处追寻 不知所往 只能为你道一句路长 且行且守望 我想陪你 跋涉流浪 八方走过 不论艰伤 只想为你护一世安康 不离不去想 我想要你 不再远航 梦里都是 你的模样 我想要你 在我身旁 细赏这片 流彩溢光 余音轻轻飘走,她欠身致意。 姜百会朝着她下台的方向走去,步伐急切。宋敏幸像游鱼一样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避开搭讪的人流,他们之间隔着不远不近几个人身,姜百会抓不住她。 她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小望台。 姜百会在他身后。 他们之间隔着和刚才一样远的距离,他只要抬抬脚就可以走到她的身边。但他知道他过不去。 台上,台下。他在看她,那是他自己的一方守望,他自己心甘情愿。 不安感让他紧紧咬着牙。 宋敏幸看着窗外的夜,视线被高楼挡住,目光所及连天空都少得可怜。 她的声音落在黑夜里。她的手指摩挲着围栏。 “我看的第一部大部头小说是《荆棘鸟》,那时我九岁。 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很感动 她通体都是钢铸的 后来我看了《飘》。” 她沉默着,倚着围栏。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和晚风一样失意。 “白瑞德最后对思嘉说,亲爱的,我根本不在乎。” 她转过身,眼神很温柔,声音也是。 “姜先生,别爱我了。我不想要。” 姜百会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宋敏幸之间的,宋敏幸的过去——是一根最锋利的荆棘。他做出了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最疯狂的一个决定——他要将这根荆棘插入心脏,在黎明前啼歌。他要一段故事,一个结果。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如果有人追问宋敏幸她自己的人生故事的话,她会温和地告诉你“那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你继续纠缠不休的话,她会笑着对你说:“我的人生才堪堪过去二十年而已啊。” 但是,仅仅是这二十年,就足够让她痛苦,让她不安,让她失去生机,让她驻足不前了。 如果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就是这样的惨痛的话,那么我该如何想象以后呢?我的未来或许会遭遇到更多更深的痛苦。我可能会结婚,而我的丈夫可能会家暴。那个时候我可能有了孩子,又可能没有。我或许会选择离婚,又或许不会。我的孩子可能会不理解我,又可能痛苦地与我相互扶持。他说不定会在长大后的哪天发现我曾经也是一个年轻、漂亮、充满希望的女孩。但那一切都晚了。因为到那时,我已经满面黄斑,憔悴不堪,失去了所有的体面和生命力,变得麻木不仁。 当然也有可能。我不会再遇到任何磨难。但是,要让我怎样,怎样去抛开一切的恐惧,带着这具残破的身体,这颗残破的心,去试错,去接受,去面对那未知的,所谓将来呢。 ——截自《敏幸手记》 对于宋敏幸来说,哥哥离世之后,她的人生就垮了。 多米诺骨牌的坍塌只需要一块骨牌的倾斜,但这不代表它是脆弱的。敏幸也不是。 哥哥死于溺水。 她到现在甚至还记得那天哥哥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自己要和朋友去游泳馆。他还向她保证过几天会教她游泳。 他冲她做鬼脸,嬉笑着说:“不过我只会蛙泳,那个姿势可好丑。” 但他再也没回来了。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记忆在敏幸的脑海里不断重现。记忆不会改变,无论复现多少次,都不会有答案。 哥哥死于救人。 他和朋友游到了深水区,上岸后他发现本该在身后的朋友却在水里挣扎。在水中挣扎的男孩就像被琥珀包裹的小昆虫一样无所遁形。当然在游泳馆里溺死的人就如同天然琥珀般稀少。 哥哥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他还记得与自己的约定吗?宋敏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但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确实没有一点犹豫就跳了下去。 他们俩都没能再回来。 救生员坐在离他们不过几十米的高凳上。他的头顶有碧蓝的天空,脚下有流动的池水——他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哥哥知道他会葬身于那不过几百平方米满是消毒水气味的池水里,他会后悔吗?宋敏幸总是不禁去想。 敏幸翻出了哥哥生前唯一爱读的小说,《堂吉诃德》。 所以哥哥不是英雄,对吧? 如果哥哥把朋友救上来自己死了,那他算是英雄了吗? 如果哥哥和朋友都活着上岸了,那他得算是英雄了吧? 所以,堂吉诃德是伪装骑士的“骑士”,哥哥是伪装英雄的“英雄”。 这么想很恶毒,充满恶意,充满怨怼。 游泳馆为了息事宁人,给出了大额的赔偿金。 学校把消息压了下来,年级部仍传得满城风雨。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实情。好多人说他“傻”,说他“冲动”,说他“激进”。连爸爸妈妈都这么认为。但他只是想救人而已。 敏幸合上《堂吉诃德》,苦笑着咧开嘴。眼泪流进嘴巴里,她哭得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知道。 这还不是她最痛苦的时候。 她当然可以用着哀伤的笔触,在日记本里写下“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熟悉的笑,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再也再也,再也没有人会在夕阳浸染天空时往我手心里塞满甜得发腻的奶糖。在那个夏天,我永远失去了他”。然后等待某个偶然的机会,有人看见了这段话,过问了她的过去,给予她一点怜悯和几句哀叹。 但宋敏幸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哥哥和奶糖。 儿子的死给宋敏幸的父母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他们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儿子是死了,但生活总得过下去。人活着总要有些希望。敏幸很听话,很乖巧,成绩也不错。儿子死了,女儿就是新的希望。 但敏幸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力量承担任何人的希望。 她接续不了哥哥的人生,也担当不了他的责任。 在本就危机暗藏的家庭里,矛盾一触即发。父母感情从来就有裂痕,哥哥死去以后则变得更糟糕。 妈妈指责爸爸,爸爸殴打妈妈,而妈妈又指望着敏幸来改变这一切。 妈妈很痛苦。她接受不了儿子离去的事实,作为性格缺陷的控制欲持续暴涨。任何脱离掌控的东西都让她感到恐惧,她要把丈夫和女儿握在手心。但丈夫的冷漠和暴力让她苦不堪言,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爸爸也很痛苦,最后他只能用原始的暴力解决问题。妻子的控制让他难以忍受,他甩给妻子一巴掌让她安静,把她掼在地上,再砸碎手边所有的东西。世界安静下来了,但他的心仍然不得安宁。于是,他夺门而出。 而敏幸也痛苦。 她的痛苦在于:父母只理解他们自己的痛苦,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她最终只能抛弃情感,包容所有人的痛苦。她牺牲了自己,却没有人来包容她。 爸爸要求她独立、坚强、富有自尊心。他看不惯敏幸留到肩膀的头发,看不惯一个花季少女的爱美之心。他要求她剪掉头发。她只要在镜子前逗留一会儿就会遭到指责。 妈妈则要求她的成绩,要求她给予她以希望。她在无意中不断伤害着敏幸。 “我就指望你了,我留在这个家都是为了你啊。 你为什么那么冷血?我被你爸打的时候你从来没护过我,你哥走的时候你一滴眼泪都没有。 别人都说经历了家庭变故的孩子会更上进,更优秀。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懂事!” 她像凭空遭了一闷棍似的。 但是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谁也没有错。而问题就在于:他们谁也没有错。 他们只是被卷入了痛苦的漩涡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敏幸包容了所有人的痛苦。她可以原谅所有人。即使有人拿着绳子要勒死她,她甚至都可以理解他,原谅他。但她还是会害怕,还是无法避免自己被杀掉。理解和原谅并不意味着有能力解决问题。她还是这样怯弱,这样无力。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 偶尔他们也会有温馨的时候,但并不多。 我过早地认识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性。我意识到它并不珍视人的良善和幸福。说不定有天它会像毁掉俄狄浦斯那样毁掉我,而它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彰显它的悲喜无常。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被毁灭。 我意识到迫害着我的有更现实的东西。父母期望着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他们的命运,最后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可我连自己的命运是怎样的都不知道,何谈改变它?我只看得清眼前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相信所谓“逆天改命”,更不相信偶然。事情的发生必有其道理,而概率学存在价值。但现在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是我不安、我空虚、我痛苦,我确实忍受不了这一切。但这并不代表我脆弱,且事实正好相反。我在忍受我遭受的一切并且毫无怨言。我甚至不认为任何人有资格去指责别人的脆弱。但我又生气又难过地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活得高高在上。 我选择重申一遍:脆弱才是合乎情理的。 ——截自《敏幸手记》 让宋敏幸最难以接受的是,父母对她抱有的期待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他们像准备食材一样认为她具备了所有条件,却忘了佳肴的完成还需要烹饪的过程。而宋敏幸显然搞砸了这个过程。 父母渴求着她的成功。 不是经历了磨难就一定会成功,跨过磨难的人终究是少数。人们不会传颂失败者的故事,这何尝不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呢? 我知道成功并不等同于幸福。但在人们口中它们的界限几乎模糊了。毕竟大多数人几乎都不幸福,而且幸福的意识过于感性。你可能一时幸福,却很难一直幸福。相较而言,评判成功比评判幸福要容易得多。 ——截自《敏幸手记》 社会对成功充满了病态的追求。它利用了父母的爱子之心,它欺骗他们——成功即幸福。 宋敏幸将水龙头拧开,把冰冷的水拍在脸上。 她要保持清醒。 她不要成功,她只要幸福。 宋敏幸可以理解父母,但她回应不了他们的期待。 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获得普世意义上的成功。 我们都只是想活得轻松一点,就这点而言,我们三个人都没有错。 ——截自《敏幸手记》 所有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白手起家的爸爸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又经历丧子之痛。儿子的死让妈妈一蹶不振。她明显地老了,脸上都没有了光彩。她一整个的希望都在宋敏幸身上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与颓唐啊。而人最可悲的地方就在于永远得不到想要的,希望永远在路上。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其实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她几乎都忘记曾经妈妈也是一个小女孩了。 她脸上的愁苦埋葬了她的美丽。 该用什么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呢?此时此刻,她为清醒而感到痛苦。 生活可以让人失去体面。 老舍的《月牙儿》,被逼着成了娼妓的妈妈与最后也成了娼妓的女儿。可怜的女儿意识到“妈妈也是不丑的”。母亲与女儿命运的重复。梅吉与菲奥娜也是。 宋敏幸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恐惧。 宋敏幸的青春几乎满是死亡。 在她念书的那所初中里,隐秘地流传着一种自残的风气。走在走廊上,随便扯起一个姑娘的长袖,就有可能会在她的胳膊上发现深深浅浅的刀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伤害自己也是自由的一种体现。宋敏幸不喜欢疤痕,她迷恋痛感,却讨厌这个过程。在这三年里,她从未这么做过。· 在宋敏幸初二那年,发生了一件震动全校的事情。初三学部的一个女生徘徊在教学楼楼顶,意欲自杀。 每个学部,每层楼,每扇窗户旁,都是密密麻麻围观的人。大家等待着,她跳下来,或是回去,就像百年前我们的祖辈等着看杀头一样。宋敏幸第一次震惊于人的劣根性,震惊于那一双双深井似的眼睛里缺少的温情。 但和所有人一样,她也什么都没有做,她也只是冷眼旁观。她也是那么懦弱,那么冷漠。 那女孩最终没跳。 传言四起。 有人说她是因为失恋,有人说她用自杀绑架父母。他们说她是“故意”的,他们说她“根本没准备去死”。 有什么关系呢?她是真正的抑郁者或是假的自杀者重要吗?她活下来了,那就好。 ——截自《敏幸手记》 老师说,自杀是“冲动的”行为,是“逃避社会责任”。 他其实说的没错。但是生活太沉重了,只是我们把这份沉重视为了理所当然。 为了生活,不管做出了什么举动,都情有可原。 宋敏幸在初中生涯最后的考场上失了利,但她并不意外。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不同的部分,并发现它是一个不断晕开的墨点。这才仅仅是开始。 十五岁的那年,在与父母爆发了一场单方面的争吵后,敏幸逃到了桃知。 她很痛苦。她希望他们能够消失。但她不能这么想,因为她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应该敬爱父母。于是,她渴望自己能够消失。 她不知道姑姑用了什么方法从父母那儿留下她。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芜湖落地生根了。姑姑为她扫清了所有后顾之忧。她成功地逃离了,但她仍然不安。她抛弃了父母,这大逆不道。现在他们要自己消化自己的痛苦了,虽然他们或许会选择继续互相伤害。 对于宋敏幸来说,生活是画油彩时一块沾满了恶心颜料,黏结着肮脏色块的恼人抹布。如果她可以抛弃她所有的修养的话,她还会充满恶意地把它比作一块包裹着呕吐物的手巾。 十五岁的宋敏幸觉得自己和别人可能不太一样,但她并不太确定。她很痛苦,但让她痛苦的不是哥哥的死,也不是父母的伤害,而是这些人、这些事埋在她心里的那些种子。它们拿她的血肉作滋养,长成了参天大树,带来的阴影笼罩住了她的心。 但她仍要继续生活。 宋敏幸奢望着,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现实的问题在降临时向来不含糊。她发现她适应不了桃知,在各方面。 宋敏幸的高中生活几乎是兵荒马乱。过往的创伤不断地袭击她的心灵。语言在她那里大都失去了意义。她可以听清楚任课老师讲的每句话,但却理解不了每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大脑好像持续地失去了接收信息的能力,H区好像停止了工作,宋敏幸觉得眼前就要一片漆黑。 她的神经很脆弱,几乎每天都游走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在情况开始失控时她不得已的必须保护自己,她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去想”,但这样做带来的恶果也显而易见。 生活,学业,一切都没有长进。惟有头发,越留越长。每当她觉得自己是在已经难以忍受时,她就不断地用细齿的木梳从上往下地梳理头发,期望着生活会像打结的发丝一样顺当起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特别,但不确定有几分,她身边的朋友、同学,也一样焦虑着,恐惧着,对模糊的未来发着抖又抱着希望。而她只是更脱离现实一点,她在白天幻想自由,把时间一天一天消磨掉。 在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候,她也想要歇斯底里,想要尖声利叫,但她已经习惯于沉默了。她习惯了无声的痛苦。每当她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腾腾地就要发出来时,它又会无力地突然一泄,继续沉重地压在那颗血肉之心上了。 转折发生在宋敏幸去到“流彩”的那天。 在敏幸来到桃知之前,父母与姑姑的关系算不上多亲密,所以宋敏幸并不很了解她。宋敏幸只知道,她一直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但从敏幸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姑姑不同于宋敏幸以往所见过的所有女性——她是恣意生长的。她显然不向时间屈服,快五十岁了仍善于并乐于打扮,充满着魅力又不失这个年纪应有的韵味。 宋敏幸对宋晓曼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景仰。 她也想成为像姑姑这样的人:不按部就班,不墨守成规,活得像是要收录进岁月的画册。 宋敏幸至今也不知道,“流彩”究竟是在哪里吸引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迷恋上甜酒的馨香了呢,还是为闪烁着的灯光而感到眩晕了呢?但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新世界,万花筒般花花绿绿让人迷眼的新世界。 它是新奇的、饱满的,充满着怪诞的活力。 它是一个迷人的无底洞——这正契合宋敏幸的需要。她正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好把她所有的焦虑和不安扔掉。 一开始宋晓曼并不同意。她表示“如果只是好奇的话不需要这样”,并指出“这是不宜于少女的地方”。但她很快发觉了侄女糟糕的精神状态。她感到愧疚,开始怀疑把宋敏幸从父母身边接走带到芜湖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宋敏幸平静的外表下支离破碎的内里。最后她做出了让步,她指望宋敏幸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一点自身的活力。就这样,敏幸成了“流彩的阿幸”。 宋晓曼最终会后悔,她高估了自己对局势的掌控能力,也低估了命运的戏剧性。 宋敏幸收获了想要的自由。但就像费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说的那样,她又陷入了新的困境、新的不安、新的痛苦当中了。 她意识到她的焦虑在转移,而不是消失。 就在这个当口,她遇见了江川海。 现在我开始明白,我和他不是爱情。我们掏出心脏紧紧相偎,那是时代的焦虑下卑微而束手无策的自救。 但我真的爱他。 ——《敏幸手记》 在别人眼中,宋敏幸只是个有些小漂亮,格外内敛的女生。内向的女生一抓一大把,比她漂亮的也大有人在,她并不特别。而江川海是真的很特别。 老师指责他蔑视课堂,不求上进。在他的书桌上,各种各样的杂志、报刊、小说、诗集代替了课本。他把教材书当课外书看,成绩在中下游晃荡。刚开始老师们显然对他抱有期待,他们从他那儿收走了一本又一本小说,有的过段时间再还给他,有的他再也没拿回来。但时间一长,所有人都意识到他是真正的“自我放弃”。他的座位被调往最后一排,看起来几乎与世隔绝。 但后来宋敏幸才知道,江川海其实并不是离经叛道、醉生梦死的那种学生。他比一般人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头的风景他看不见,外头的声音他也听不到。 他没有朋友,他只有读不完的书。 宋敏幸和他的第一次交际发生在高二的第二个学期,他们两人都递交了校图书馆图书管理员的申请表。就在班主任决定定下江川海时,他突然放弃了。 于是宋敏幸得到了这个职务。 由于课内沉重的学业负担,图书馆的工作任务并不重。图书馆常年关闭,借书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日常书籍的工作更有管理员老师帮忙做。敏幸几乎无事可干,于是就伏在玻璃小办公室里看书或写作业。宋敏幸只在每周五的最后一堂活动课和每周六的下午需要去到图书室,而这些时候江川海总在。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外头是阳春三月,他只穿着浅色的高领毛衣。小和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翘起来,每次宋敏幸从作业本里抬起头时都会发很久的呆。 他长得很好看。 有一次宋敏幸正在看《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作者的笔名是阿多尼斯。她好奇地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阿多尼斯是春季植物之神,他的名字常用来形容极其美丽、极富有魅力的男子。 她抬头,发现江川海正对着她的方向出神。她一抬头他们就对视上了。如果可以的话,宋敏幸想把他的眼睛比作水信玄饼——他的每一只眸子里都藏着一朵小樱花的春光。 他当然不是少年阿多尼斯,宋敏幸想。他有一双孩子般澄澈的眼睛。 敏幸在那一刻和以后的每一个瞬间都这么认为:他是春风料峭的少年。 宋敏幸没想到和他会有更深的交际,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流彩”撞见他。 那时的宋敏幸几乎是惊慌失措,而江川海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在惊疑之下宋敏幸破口问出:“你怎么在这?” 问完她就后悔了,但让人惊讶的是江川海回答了她。 于是她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提前了一年上学,已经成年了。我是来看书的。”他把手里的书伸出来给她看。 宋敏幸早就不记得那是本什么书了。但她记得他的声音很好听,轻轻雅雅的。但敏幸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不自然。她猜测这是因为他和别人的交流实在过少了,江川海整日整日的一句话也不说。 江川海离开后宋敏幸回到了吧台,秦茱倚着桌沿一直盯着她看。 “他是谁?你认识吗?”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严肃。 “只是同学啦。”敏幸收收下巴,微微上挑着眼睛向她解释。她知道别人拿她这个表情没有办法,尤其是秦茱。 秦茱果然没再追问,只是认真地告诫她,“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一旁有人招呼她,她对宋敏幸安抚一笑就过去接待了,忙完了之后她又凑到宋敏幸面前,饶有兴味地问她:“所以他是追你追到酒吧来啦?一般的男生到这估计就吓回去了吧,他居然还进来了。啧,长得到还挺好看。” 她又思索了一下,“很俊秀,但没什么攻击性,”她最后总结,“他看起来很温柔。” 宋敏幸高声笑了。秦茱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毫无顾忌地笑,两只眼儿都眯成了缝儿。 “怎么啦?”秦茱笑着推她。 “他不是盯上我了,”敏幸笑得止不住,“他可是来看书学习的。” 秦茱撇下嘴,摊开手。 “没想到是个书呆子,”她调侃敏幸,“你喜欢这种?” “我没说我喜欢。” “骗人——”秦茱把尾音拉得十足。她用手指着宋敏幸的脸,“你眼睛里都要开出重瓣花来了。” 秦茱笑得坏坏的。 敏幸拍开她的手,却没再反驳。 秦茱说得无疑是对的,大敏幸三岁的她远比别人要了解宋敏幸。那个时候她一眼就看出了敏幸的心思。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但宋敏幸一直认为这是她与江川海熟识的契机。 一直到最后,她翻阅了他的随记本才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和宋敏幸的相遇的确是偶然,但偶然的不是这次。他每次坐车去市图书馆都会经过“流彩”,他早就发现了宋敏幸。他是用无数次的刻意停留才换取了这一次相遇。江川海在随机本里写下“她身上有一种吸引力,那是一种受了伤之后才会拥有的力量”。他说“这种吸引力”就像是“荒野的红花”,是在“消磨她的生命”。 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不仅仅是她需要江川海,江川海也需要她。他们的熟识不仅仅是因为宋敏幸的迎合,更是因为江川海的主动。 但是十七岁的宋敏幸还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要江川海。 这是一段隐秘的感情。两人心照不宣,从不在班级里发生任何交集。他们唯一有交流的地方也只是图书室。但即使在图书室,他们也不很说话。他们各看各的书,然后再交换。两人都有批注的习惯,书页上纤细秀丽的是宋敏幸的笔迹,方正一些的则是江川海的。他们用这种方式交流。 在那个时候,江川海偶尔递过来的夹着风干花的硬壳书,摘录着诗集片段的便条,以及偷偷塞进敏幸手心的棉花糖和巧克力,都能让她怦动不已。那段时光是包藏着馥郁香氛的卡片香水,是拧两下就叮当作响的八音乐盒,是宋敏幸想回也回不去的一段流光溢彩的记忆。 那几乎是宋敏幸全部的幸福了。 那个时候的她觉得生活都是漂亮的裸粉色。 “你这几天快活得怕人。”秦茱扶着脑袋对宋敏幸说。 宋敏幸就笑笑,也不说话。 “恋爱真好啊,我也有过一次的。” “你居然有感情故事吗?”宋敏幸惊得扭头看她。秦茱懒散地坐在她旁边,两条腿交叠着搭在高脚凳底部的接条上。 秦茱淡然笑笑,“我毕竟大你三岁啊。”过了一会儿她喃喃道,“不寻常的感情故事。” “我的初恋是女人。” 秦茱的声音像蝉翼一样轻薄。 “我很爱她。我是认真的,即便她是女人。” “那她呢?” “她也爱,但她会害怕。” 秦茱的声音突然好轻好轻,“她其实真的不想伤害我的。 她也没办法。” “我放她走了。她还要结婚呢。”秦茱的头高高昂着,好像她一直很骄傲,从没有失意的时候。 宋敏幸没见过她这样子。如果人可以用材质来分类的话,那秦茱一定是钢铁。她豪爽又洒脱,自由又自我。她是利落而不圆滑的那类人,闪闪发光。 敏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只能说些僵硬没有生气的话。 “不要难过,阿茱。你会遇到对的人的。她会很勇敢,勇敢的和你在一起。” “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小幸。我确实很愧疚,我没有办法消除同性结合带来的弊端。我给我的家人带来了烦恼。他们很爱我,他们再尝试着理解我。我妈妈几乎翻阅了所有关于性倒错的书籍。为了不伤害我,他们活得战战兢兢。 或许有一天我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带着心爱的女孩回家,但说不定没等到那天我就失去所有的勇气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小幸?” 她在问宋敏幸,但敏幸知道她不需要答案。 “开始很好,结果却不一定如意。” 她闭上眼,脸上带着初生似的光泽。 宋敏幸为秦茱感到难过。但同时,秦茱的话又像一记惊雷,打破了宋敏幸的彩色肥皂泡泡。 和江川海在一起的时光除了给她带来快乐以外,也带来了不安。 她开始意识到生活并不是只有江川海,“流彩”也不是她的主战场。学业、未来,这些都压在她的身上。现实才是主旋律,它才不管你过去有怎样的惨遇,今天是怎样的痛苦。压在宋敏幸身上的是一年后的高考,她躲也躲不掉。 宋敏幸意识到自己不能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在江川海身上。她的人生很不幸,但生活并不因此而过去得慢些。时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但生活并不。它们之中谁是更公正的审判者呢?这谁也说不清。 整个世界都晕乎乎、黑漆漆的。宋敏幸知道,如果自己以这个状态迎接高考的话,那她无疑会完蛋。那个时候的宋敏幸还不知道自己连高考都参加不了。她改变不了自己,于是她选择疏远了江川海,因为负罪感。 江川海对她表现出了绝对的包容。他懂宋敏幸的意思:她不是不要他了,她只是不敢要。他感受到了她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意愿。 宋敏幸从江川海的脸上看不出来他在不在难过。他太安静、太平淡了。宋敏幸觉得愧疚,她不想伤害他。 江川海在宋敏幸的生活中淡化了,却不能在她的心里淡化。她还是总会想起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但她悲哀地发现她抓不住他们——她一碰就碎了,七零八落的,能够捡起来的只是零星的片段。美好的记忆总是这样,因为人在幸福的时候是眩晕的。 她想起她曾经问过江川海,“你喜欢我什么?” 江川海放下手里的书,认真地思考了好久。他知道宋敏幸想听什么漂亮话,他也乐意说给她听。 “你身上有莓果和覆盆子的香气。 遇见你的那年,二月开了梅花。 见到你的时候,心会变得很轻很柔软。“ 他又思考了好久好久,“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敏幸。爱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他当时还笑了。 宋敏幸闭上了双眼。她感到很痛苦。 江川海给了宋敏幸足够多的安全感。他只会对她笑,只会回答她的问题。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宋敏幸:她是独一无二的。而她却因为无能推开了他。 江川海又回归了他了无生机的木偶生活。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学期。 高二的最后四个月,学校进入了冲刺期。压力用它密不透风的拥抱把每个人闷死。教室上空的灯不管开得多亮好像都还是阴云密布。对面就是教师办公室,学生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好像都在受监视。 书本垒得越来越高,迷茫和焦虑却未曾减少。在这样的环境里,宋敏幸觉得自己非常正常,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都可以成为引爆点。 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敏幸和班上的一群女生聚在一起。她们偶尔聊天,关系并不算亲密。 一个梳麻花辫的女生把笔按得哒哒响,极为窃密地说:“听说上一届有一个学长,每天一放学就去酒吧喝酒,把头发都喝白了。” 听到酒吧,宋敏幸心下一沉,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周围是一片唏嘘声,夹杂着感叹和惊讶。 “就像考尔菲德一样吗?”宋敏幸笑着问,装作饶有兴味的样子。 “考尔菲德?” “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那个主人公啊。他也是喝酒把头发喝白了。” 大家发出了然的“喔喔”声,显然,没人真的在意。很快就有人转移话题,“我妈一个朋友家的小孩,跟我们一级的,天天上课睡觉,还谈恋爱。” “这家里人不管?” “管不了,父母离异了,他是爷爷奶奶带的,谁的话也不听。” “好混啊。” 一个女孩拉下脸,“我一个朋友也是,父母离异之后就自我放弃,”她掰着手指数,“打架,谈恋爱,顶撞长辈,还跟男生在外过夜,跟个烂人一样。” 又是一阵唏嘘声。 宋敏幸突然觉得周围好吵。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愤怒。 “其实我觉得江川海也挺混的吧。从来不听课,谁跟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宋敏幸去看江川海的方向,他不在座位上。 “小声点···” “没事,他不在班上。” 宋敏幸握紧了拳头。你们懂什么!她突然就想去质问她们。你们根本就不明白生活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过去,无尽的过去,死不掉的过去。什么也无法让我们信服,我们也不会去尊敬什么,道德观念和伦理常规在我们这里是那么无力。生活在和我们开玩笑,我们还能去相信什么?吃饱喝足的人没资格对饿肚子的人评头论足,好好地生活的人也没资格去拿不幸的人当饭后谈资。 当然,这些话她一句也不能说出口。 下一秒,她和推门走进教室的江川海远远地对上了视线。江川海看到,她的眼眶里有水光。 宋敏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她很坚定。 她尾随了江川海。 她的心着慌,她有预感自己会知道些什么。 她目送着江川海走进小区,走进单元楼,走进电梯。等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宋敏幸这才意识到她干了些什么,她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脸,反应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东西盘踞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离开。于是她到底是没有走。她倚在一棵树上,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腿都麻了,才听到单元门内传来响动。 那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 她有些丧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她固执地想要等到什么。傍晚的风吹得她身上发冷。她抱住自己,慢慢地蹲下来,眼睛迷茫地盯着地面。她发着呆,突然有人在她跟前屈下膝。 “敏幸。” 宋敏幸听出他的声音里有责怪。她不想被教训,所以干脆地缩着不动。 “起来吧。”他向她伸出手,声音温柔的像在轻哄。 她把左手放在他手心上。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江川海拉着她走进单元楼。他的中指上因为写字有一层厚厚的茧,敏幸的手指不经意间轻轻蹭过,磨得她心里痒痒的。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江川海的存在。 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你手好冰,很冷吗?”江川海用钥匙打开门,让她先进去。 “你不关门吗?”宋敏幸温吞的问他。 江川海仍然没把门带上,他略显严肃地看着宋敏幸,“以后不要随便进别的男生的家。”他的语气很快又软下来,“你还没吃晚饭吧?”他嘀咕着,“冰箱里没菜啊。怎么办?” 宋敏幸小心翼翼地从餐桌下抽出一张椅子坐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江川海没回答她的话,“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有面条吗?下面就好。” “那好。”江川海微微笑了笑,“去我房间吧,大门右手边就是。” 宋敏幸淡淡看了他两眼,抬脚就往他的房间走。 卧室布置的很简单,只有床和书桌,连书架都没有。厚厚薄薄,大大小小的书从窗台上一直堆到地板上。宋敏幸略扫了扫。江川海看的书很杂。 桌角的一沓笔记本引起了宋敏幸的注意。 从上往下,垒在越下面的越旧。宋敏幸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发现它是空的。匆匆从头翻到尾,一个字都没有。她挪开最上面一本,相翻开下面的本子。房间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一回头,江川海已经倚在门框上看她了。 “对不起。”宋敏幸下意识道歉。 “没关系,”江川海走过来,“你可以看。” “去吃面吧。”她被江川海带出了房间。 “一开始就发现你了。”江川海盯着锅里浮浮沉沉的面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宋敏幸突然明白了什么。江川海从来不会早于她走出班级。即使她要做值周,江川海也会等待她。他在确认她的安全。可是为什么?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放在餐桌上的碗里褐色的汤底发呆,“你还做了汤底?” 江川海点点头,神情很愉悦,“白水煮面没什么味道,怕你不喜欢。”看到宋敏幸惊讶的表情,他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也就是白开水加生抽,再撒点葱。” 宋敏幸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出神地看着江川海用筷子在锅里搅拌着。 江川海家楼层低,几根枝丫子从窗户外面伸进来。纤细的,是很湿润的浅棕色,上头开满了紫色的小花。花瓣圆滚滚的很有肉质感。宋敏幸认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她突然想起来,春天确乎是到了。鼻腔里好像有丝丝缕缕的花香,淡淡的不很浓,宋敏幸觉得心脏在升起。 江川海好像也发现了窗外的点点紫色。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像是在怀念什么永远也回不来的东西。宋敏幸贪恋这份温柔。但又害怕在它背后的什么东西。 她突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她觉得手心里有什么要留不住了。 江川海把碗轻轻搁在宋敏幸面前。 汤汁清清澈澈的,看起来很有食欲。宋敏幸慢慢咀嚼着,头发粘在脸颊上。江川海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一双眼睛柔和得像含着一团春水。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浅,宋敏幸有一种深受珍视的安全感。 “不难吃吧?” 宋敏幸嘴巴里都是面条,她连连摇头,鼓着腮帮子冲他笑。 等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把筷子横搁在碗上,江川海才开口问她,“呐,敏幸,为什么要来?” 宋敏幸的双手在微微地发抖。 江川海将身体慢慢往后靠上了椅背,头低得很低很低,双手松松散散地合在一起。 他们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川海直起身,温柔地下了逐客令,“你该回家了,亲爱的。” 他还是什么都没告诉她,但宋敏幸也一句话也没有问。这个世界上满是不能说的故事,也有不去问的爱。她尊重他的少年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并肯定他的坚强和勇敢。 宋敏幸关上了大门。 她不在的时候,江川海会哭泣吗?她觉得会。但他不需要她。 痛苦是直击心灵的,宋敏幸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它不是简简单单说走就走的东西。他们拼命地寻找着出口,却又被卷入了新的漩涡。 很久以前宋敏幸也想用全身力气去咆哮,“我当然可以原谅你,前提是你没伤害我”,但她很快发现这没有必要。她可以说“对不起”,但心里并不一定觉得抱歉;她可以说“谢谢”,但心里一样不一定觉得感谢。语言与内心不一定存在关联。语言本身软弱无力,它承载不起痛苦。 她在江川海身上又一次感受到了:他非常痛苦。她知道,但她无法感同身受。即使她拥有同样的伤痕,尺寸大小精细测量也不行。痛苦无法丈量,但可以传染和转移。 她感到咬牙切齿的恨意。 她想用脚跺击地面,把城市的地基都震碎。天空混乱,星辰陨落,世界要毁灭于黄昏与海平线交接时射出的一线极光。白云瘫在地上,鱼在天上飞。青蛙舔着太阳,极光在岩石圈穿梭,海星粘在空气里,秩序产生于最混乱的时候。 暴怒。 宋敏幸讨厌这种感觉,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自己在欺骗自己的感觉。她想把背上的书包掷在手边的白墙上,破坏、毁灭掉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江川海的爱代表什么?他爱她吗?他的包容和理解几乎过了头,如果不是因为爱,她都无法接受。但他们之间有扇门,他在门内,她在门外。他们是两头苟延残喘的凶兽,双方深知对方的软肋。他们可以交欢相互抚慰,但绝不暴露后背。他们两人都无法深入到对方幽暗的、滴着冷凝水的岩穴深处。 她又一次为清醒而感到痛苦。江川海因为痛苦把所有包容都给了她,而她因为痛苦不断掠取他的温柔。他们都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褪去一切她只是普通的女孩,而江川海也只是普通的男孩。 如何表达这种普通呢?他们的肠胃和别人一样蠕动,口腔不清理会散发恶臭,□□每隔一段时间会排出□□的产物。宋敏幸像这个年龄所有的女孩一样深受容貌焦虑的困扰,而江川海也和所有别的男孩一样在学业、爱好、喜欢的女孩之间做着取舍。 问题就在这儿:生活连沉溺于痛苦的权力都不给他们。 宋敏幸走出单元楼,最后看了一眼这栋灰白砖交杂的楼房。江川海的卧室一片漆黑,他还在客厅里吗?或许他一个人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敏幸站在路灯下,强光照得她浑身都白花花的。他在看她吗?还是回家吧,已经太晚了,他会担心的,她告诉自己。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着那扇门,她亲手闭上的那扇门。门的隔音极好,从里头传不出任何声音,走道里安静得理所当然到残忍。 一直到后来的很久很久,她都在后悔,那天没有回头,没有再敲开那扇门。 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隐入大海的沙砾。他们心知肚明,却谁也没再提起。 压力从无形到有形,宋敏幸的每天都虚浮的像踩在空中,一不留神儿好像就要掉下去。成绩从来止步不前,老师的话也从来听不进去。江川海是这其中唯一的慰藉,但她在有些时候也讨厌起维系这段特殊的关系所需要付出的心力。 一切结束在暑假后。那是真正的结束,猝不及防到宋敏幸都无法相信。 自从宋敏幸和江川海在酒吧的第一次会面后,他开始频繁地在酒吧出现。他和今天的姜百会一样安静,但并不手足无措。姑姑、秦茱和就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他们心照不宣,维系着一种和现在一样微妙,但更轻松的平衡。 宋敏幸把橙子气泡水递给江川海。他们不喝酒。 “今天第一首我来唱。”宋敏幸用舌尖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很兴奋。 江川海轻轻和她碰了个杯,“演唱顺利。”阴暗的角落里他的笑蒙着一层灰影,宋敏幸想起书中所描写的“黎明的灰手指”。 “你不问我唱什么吗?”宋敏幸抿着嘴笑,手在他肩膀上嗒嗒地敲。 “嗯?”江川海舒展眉毛,很放松很包容地问他,“是什么?” “《富士山下》。”她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脸上摆出神神秘秘的笑。 敏幸转身上台,江川海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不管帮我爱不爱你,富士山动也不动。 我的爱撼动不了富士山,但可以融化手心里的一捧雪。 带我去富士山吧,江川海。我真的爱你。 到那个时候,不管你信不信任我、爱不爱我,我都可以接受。 ——《敏幸手记》 宋敏幸刚从台上下来,江川海就把她往后门带,让她回家。 “不行——”她的声音轻轻的,里头带了点撒娇的味道,“最后一首也是我的。” 江川海地脚步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微微屈膝平视着宋敏幸地眼睛,用和以前一样温柔的嗓音向她解释,“敏幸,是宋姨说的。家里好像有点事,她说让你回去一趟。她待会儿会和你通电话的。” 宋敏幸相信了,他一向值得信任。她从他手上接过书包,像往常一样,他们在门外分手。 “路上小心。”江川海忽然抱了她一下,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没告诉江川海,她很喜欢那个拥抱。她很喜欢那种两颗心在一起跳动的感觉,深深契合。她也没告诉江川海,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小茉莉、小香兰、小山茶,还是其他什么?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笑了起来。紧跟着她又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她以为这是晚风过凉的缘故。 她突然好想改变,她想在未来找到一个和江川海在一起的以后。 宋敏幸用钥匙打开家门,手边摸索到灯的开关,室内一下亮堂起来。家里干干净净的,她和姑姑很少在家里开火。敏幸用眼睛仔细地扫视了一番,纳闷地从厨房里抱出奶粉罐,想给自己泡杯奶。她心不在焉地往烧水壶里装生水,把按键按下去后她给姑姑拨了电话。手机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宋敏幸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呆,水开了。 她把滚烫的水兑凉,往杯子里一勺一勺地加奶粉。奶粉在水中化开,氤氲氤氲的。她又给姑姑拨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敏幸觉得眼前的景象好像虚晃了一下。她强稳住心神,改拨秦茱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她又拨姑姑的、驻唱老师的、酒吧同事的,统统无人接听。手机摔在地上,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她深呼吸着,用力按住她发抖的躯干,慢慢弯下腰捡起手机。 最后一个电话她拨给了江川海。 她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安抚,回答她的只有生硬的机械女音。 在指针即将指向一点的时候,宋敏幸的手机才又响起来。桌上的牛奶早就凉了,一口也没动。敏幸连衣服也没换,就瘫倒在床上。手机响起来,她瞪直了眼睛脱力地用手去够。不管命运这次带来什么,她都必须接受。即使是让她吞下一整个沼泽,她也必须咽下去。 眼皮重重地耷拉着,“秦茱”两个字在她眼前重影。 终于有第三颗种子来击溃她了! 只有这么一次,宋敏幸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泪水像决堤的江水一样从深陷的眼角淌下来,嗓子眼像哽住了一样连一声哀嚎也发不出来。被咬得肿起来的嘴唇在狠狠地抽搐着,秦茱在电话这头只听得见她几乎背过气去的喘息声。 一颗星球的破碎只需要三颗猴面包树的种子。宋敏幸也一样,她心灵的破碎也一样只需要三颗痛苦的种子。 在那个冷得异乎寻常的夏日的午夜,秦茱逆着风,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宋敏幸身边。那样的宋敏幸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了。 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木头娃娃。面色蜡黄蜡黄,眼神和死了一样呆而直。她听不见任何人说话,整个人僵直地躺在床上。别人一碰她,她就抽动一下,那块的皮肤继而开始战栗。 过了好久好久,秦茱才有勇气开口,“走吧,小幸。你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又能怎么样呢?宋敏幸眼底和心底都是一片荒芜。 他是真的死了。 江川海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