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青山,楼外楼》 第1章 引子 一 金陵的冬日,总是惹人不悦。 没完没了的细雪,和灰得发闷的天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定北侯府内,却比屋外还要死寂几分。 自从裴小侯爷病重,府内就没了生气,裴老侯爷日日吃斋,拜佛,寻医。 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本就乌沉的眼睛也越发黯淡,像死了许久的枯井。 眼瞅着,怕是熬不过年关了。 却忽然来了个赖皮和尚,每日午时,便盘坐在府前,先念一段听不懂的经文,再伸手讨酒讨肉。 起先,府中奴仆多奇之,争相送酒询问,谁知那赖皮和尚只摇头不语。 久之,便多有不满,欲赶之,却半点近不得其身。只好丢些碎银了事。 岂料,赖皮和尚掂了掂钱袋,便随手扔给了路边的乞丐,并怒骂道:“粪而。” 裴老侯爷闻之,叹奇人也,遂邀其入府,问所求。 赖皮和尚伸出四指,笑道:“不多,唯鹿尾,熊掌,虎脊,蟒筋而。” 裴老侯爷大惊,此等至珍,世所罕见,皆为常人不可得之物。 神色为难道:“君所求,乃天物,恕难如君。” 赖皮和尚笑道:“非也,君乃善人,缘至,则天助也。”,说完,便挥袖离去。 此后,照旧念经,讨酒。 直至一日,裴老侯爷梦入仙境,所到之处,鹿自落尾,熊自弃掌,虎蜕其脊,蟒脱其筋,遂大喜,拾之。 梦醒后,竟真见榻前一一摆放着那鹿尾、熊掌、虎脊与蟒筋。 心中惊奇,忙唤人去寻那赖皮和尚,却无一所获,只在郊外破庙中寻得一纸残笺,上头写着:“执念灭,则魂归。“ 再抬头时,庙中供奉的金身佛像,赫然便是那日盘坐府前的赖皮和尚模样。 裴老侯爷忙伏地长拜,叩谢真佛显灵,又命人将那四物熬成汤药,亲自喂予病榻上的裴小侯爷。 不过半柱香功夫,那素来昏迷不醒的青年,竟缓缓睁开了眼。 二 裴小侯爷,姓裴,字既之,是定北侯府裴老侯爷的独子。 定北侯府本是武将世家,传到裴老侯爷这儿,便算是断了,只因,裴老侯爷并不爱习武,却独爱刺绣、胭脂类的女子玩意儿,偏他生得白嫩秀气,平日里,又爱摸粉贴钿,竟比城中的贵女还要美上三分,活脱脱一个“俏娘子”,一度成为整个金陵的笑谈。 就连这个独子,也来得颇为戏剧。 早些年,裴老侯爷曾被山匪掳走,裴先祖几番攻打后,却没讨得半点好处,顿觉失了颜面,又思其不争,索性一纸家书将其逐出家门,仍其自生自灭。 于是,裴老侯爷便留在寨子中,当了几年压寨郎君。后来,不知怎的,裴老侯爷又被踹下了山,手里还牵着一个四岁大的胖小子,跪倒在侯府前哭爹喊娘的,好生丢脸。 众人私底下都说,裴老侯爷是被那女匪头子抛夫弃子了。 但,裴既之,与裴老侯爷,则大为不同。 他虽然继承了裴老侯爷的好相貌,性子却尤为冷淡,最不喜胭脂味,整日只知骑马射箭, 十二岁便毅然离家从军,八年后就位居中郎将,战功显赫,威名远扬。 多年的从军经历,也让他的眉眼更为锋利,肤色也不似裴老侯爷那般白嫩。 每每思及此处,裴老侯爷都会扶额长叹,吾儿不甚像我。 话虽如此,裴既之却是裴老侯爷的心头肉,在裴既之行军的时日,裴老侯爷总会吃斋念佛,日日一封家书,甚至亲手为他编织贴身里衣。 就这样,熬了许多个年月,终于边关大捷,裴小侯爷攻下匈奴十余座城池,不多久,便要进京领赏。 裴老侯爷欣喜若狂,日夜盼着,却盼来了一封罢官诏书。 再见到裴既之时,他已褪去官服,眼里俱是疲惫。 裴老侯爷并没有追问,只是嘱下人端上早已备好的饭菜,像往常一样,絮絮说些金陵的风花雪月,手却一直没停,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 裴既之话不多,吃了几口,便借口乏了,起身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裴老侯爷终是没忍住,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老管家忙递上帕子,问道:“侯爷,所泣为何?” 裴老侯爷擤了擤鼻涕,摇了摇头叹道:“我泣吾儿,不得其志。此子自幼便有将帅之才,志气高远,却终究情义两难。为一份旧情,毁了一身前程…” 老管家听得糊涂,直到半月后,旧案重提,徐太傅之冤得雪,这才恍然大悟。 三 罢官的日子,远比想象中还要难熬些。 每日除了喝酒看书,便再无他事可做。足不出户多日,人却瘦了一圈。 裴老侯爷心疼不已,絮絮叨叨地劝裴既之出门散心。 裴既之原不愿去,奈何看着老父眼泪汪汪的模样,终是点了头。 许是多年习武的缘故,荒郊野外中,不过一炷香工夫,身后的随从便不见了踪影。 再抬头,竟行至一破庙前。 裴既之正欲折返,却嗅得一股淡淡的酒肉香,不由得循味而入。 只见庙中一和尚,衣衫褴褛,满嘴油光,正啃着鸡腿,旁边酒坛滚了一地,香气四溢。 裴既之微愣----缘是个假僧,酒肉穿肠,还敢盘踞佛门清地。 正好手痒无事,便欲上前给他几分颜色。 岂料,那假和尚身形狡诈,裴既之连他的衣角都未曾触及,反倒被蹭了一身油渍。 假和尚瞧着他,满脸坏笑,一边躲一边喊:“哎哟喂,打和尚了!打和尚了!青天白日,打和尚了!” 裴既之被喊得耳根子不由一红,怒骂道:“你这假和尚,吃肉喝酒,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打得就是你!”,力道也越发猛烈了些。 假和尚也不还手,只是一味地躲闪,喊声得却越发响亮。 倒竟真招来了几个江湖侠客。 他们将假和尚护在身后,直溜溜地瞪着裴既之,怒斥其欺凌善僧。 裴既之正欲分辩,一低头,才发觉自己满身油渍、酒气熏天,再一抬头,那和尚却坐得端正,眉清目秀,闭目念经,俨然一副得道高僧模样。顿时气得脸庞发紫,甩袖离去,余光中,还瞥见那假和尚洋洋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那副贱兮兮、讨人厌的模样,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恨得牙痒痒的讨厌鬼。 所幸那讨厌鬼,早就死了。 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那死鬼便寻上了门。 依旧拽着那张二五八万的脸,嬉笑地看着裴既之,若不是知道他已死了许久,裴既之险些分不清现实。 “你来寻我做甚?”,裴既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身着白衣,模样依旧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让人瞧着便如沐春风般,但是,裴既之并不喜欢他。 “裴兄,你可真是无情,我此番从地府来这一遭,可是要费些银子的。若不是思你,念你,怎会费这番精力?“ 裴既之冷笑道,“哦?我可不记得,何时与你交情至深如此?“ “哎,我都死了,你就不能同我说几句好话吗?“ 听及此处,裴既之的眼神暗了几分,叹气道:“你素不会平白寻我,说吧,想要什么?“ 那少年笑意深了些:“来讨欠条。” 裴既之一怔,眼中带着一闪而逝的复杂。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忽地凑近,睫毛拂过裴既之的耳廓,轻声吐出几个字。 倏而之间,梦影尽散。 眼前只见父亲鬓边白发添新,眉目间尽是倦色。 第2章 入山 平和二十七年冬,金陵起了几起大事。 一则,齐军凯旋,攻下匈奴十余座城池; 二则,徐太傅冤案得雪,昭告天下; 三则,裴小侯爷,死而复生。 皇宫之中,灯影昏黄。 慕容安将手中的奏折掷于一旁,语气淡漠:“第几封了?” 身侧的老太监低眉顺眼,恭声回道:“回禀陛下——已是第五十封了。” 慕容安未语,只是合眸倚坐,眉心微蹙,脑中浮现起数月前殿前之景—— 身高六尺的少年将军,身披战甲,长身玉立,目光如炬。 他高举着血色军符与十座城池疆图,长跪不起。 “末将裴既之,今献疆图十城,军符一枚,不求封赏,只请陛下昭雪十年前旧案,还徐太傅满门一桩清白!” 御阶之上,帝王面色微怒: “你可知----代价何为?” 少年只俯首一拜,道: “微臣知晓。惟愿陛下厚恤将士。” 此言落地,满殿皆寂。 思罢,慕容安低叹一声,抬手轻揉额角:“方外山近来可曾有异?” 老太监答道:“一切如常。只是近日听闻,徐老七旬寿辰,广宴江湖英贤。” 闻言,慕容安沉吟片刻,拂袖道:“传旨——允裴既之赴方外山调理身躬,限半年,不得擅离。” ----------------------- 半个月后,方外山内,车马络绎,大多是前来贺寿。 出入者虽身份各异,却皆气宇非凡,不乏一些达官显贵。 此等景象,若在先帝年间,断属异事。彼时朝廷与江湖界限分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直至新帝登基,倡言兼容并蓄,江湖门派求学之风遂兴起,方外山又为武林翘楚,自然成了士子求学、权贵结交之地。时至今日,便也不觉突兀。 裴既之年少时,亦曾入山求学,彼时不过十岁,徐长老曾亲授过他一式剑法,虽只寥寥数日,却也算是半位师承。 念及此处,裴既之入山之日,便携寿礼,亲自拜会。 多年未见,徐长老已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浑身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他神色淡漠,眼神呆滞,斜倚在藤榻上,脑袋耷拉着,如同村口的老槐树。 直至瞧见裴既之,那双浑浊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透出一丝欣喜,干枯如柴的双手紧紧攥住他,嘴里还嘟囔着,甚好,甚好。 裴既之虽觉怪异,却也只当其上了岁数,想寻人说话,恭谨地寒暄一番后,又讨要了藏书阁的出入铜令,方才离去。 由于他此番,奉旨养病,所居之处便设在后山,除却两名贴身侍卫,鲜有人至。 虽是清净了些,却比侯府要来得有趣--- 譬如,闲暇时可持弓狩猎,尝些野味解馋。除此之外,后山中还藏有一些杂书和稀奇玩意儿,似是前主人留下的,多是些罕见的志怪奇谈和机关锁之类的小玩意儿。裴既之虽素来只读兵书,却也会偶尔翻玩几件解闷。 忽有一日,眼角扫过一本破旧小册,上面赫然写着:《野间杂记》,落款“顾长安”。 裴既之挑了挑眉,随手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歪歪扭扭,笔力浮滑。 书中尽是些打野心得与烹饪法门,字缝里还夹杂着些画得极丑的图案。末了,又潦草地添了句:“赠予有缘人!” 裴既之眉心微蹙,神色嫌弃,顺手将其扔到一旁,起身离去。 脑海中,少年的脸却愈发鲜明。 十七年前,那是他与顾长安初见之时。 时值早春,冬寒未散,裴既之入山途中偶染风寒,坏了嗓子,三月不能言语。偏他面若白瓷,生得一副好皮相,那爱胭脂水粉的爹,又给他备了一柜子粉色衣裳,远远望去,好似哪家小娘子出门踏青。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水灵。” 稚嫩的嗓音从一旁传来,裴既之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年,白色长衫,深蓝腰封,手持一把纸扇,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大字,好生狂傲。看模样不过与他同岁,虽稚气未脱,却仍能瞧见几分俊俏模样,偏他笑得极为轻佻,如同城里常见的纨绔。 裴既之不欲理睬,只是瞪了他一眼。 谁知这人,竟没皮没脸,硬是贴了上来,“我叫顾长安,是方外山的少当家。你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唤你顾哥哥便是。” 裴既之脸色铁青,当场就要一脚踹过去。谁知那人身形灵巧,一溜烟就不见了。 再之后,这小纨绔便如同狗皮膏药般日日黏着他,一口一个小娘子,甚是惹人讨厌。 同门们起初还将信将疑,时日一久,竟都信了,见他总羞答答地偷瞄,还时不时塞些纸条,暗藏几句“红豆生南国”之类的情意。 于是,年幼的裴既之,生平第一次动了“灭口”的念头。 他索性不再辩解,一门心思练功。来一个,打一个,日子久了,便没人再敢靠近。 除了,那个泼皮无赖。 他招式古怪,毫无章法,偏偏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丝毫也奈何不了。 于是,为了早日解决顾长安,裴既之越发勤勉。 顾长安睡觉,他练剑; 顾长安斗鸡,他练拳; 顾长安爬树掏鸟窝,他就原地扎马步。 就这样,熬到了年末。 三十招后,依旧完败。 顾长安将他搂在怀里,含情脉脉地说道:“小娘子,好生泼辣。” 裴既之耳根一红,只觉得恨极了,誓要将那张笑嘻嘻的脸揉碎了,再踩上几脚才解气。 但,之后,便再也没了机会。 “施主,请留步。” 一阵空灵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裴既之方才收了神。 转身望去—— 只见,一女僧立于雪中,她身形纤巧,面容清秀恬淡,眉眼间尽是惊讶与怔忡。 霎时,裴既之只觉得思绪万千,却终是化作两个字,“顾瑶?” 第4章 妙音 三日后,女子方才悠悠转醒,便见裴既之立于床前,眉宇间依旧冷漠。 “姑娘何必如此?” 女子垂眸苦笑,嗓音低哑,几不可闻:“让公子为难了…奴…也是迫不得已。” 她睫毛轻颤,咬唇片刻道:“奴知公子是极好的人…奴实不愿害公子,只是——” 话未说完,泪水便滚落下来。 “徐长老…他….他命奴监视公子的一举一动,说是事无巨细,皆须禀报。若奴违命….便…便要了奴的命。” 裴既之眉头微蹙:“为何?” 女子摇摇头,神情迷茫,“奴也不知。” “那又如何要得你的命?” 女子似是有些害怕,手指紧抓被褥,唇齿轻颤道:“是——**散。” 三字落地,屋内陷入死寂。 裴既之脸色阴沉,眼底闪过一抹骇色。 此毒,世间罕见,他只在残卷中看过只言片语—— 一旦毒发,五脏如焚,万蚁噬心,生不如死。 沉默良久,方才抬眼看向女子,眼底深意,晦暗难明。 “你叫什么?” “公子唤奴妙音即可。” ---------------------- 待徐祈回来时,只觉得下巴都要惊掉了。 自家不近女色的主子,身边竟多了一位宠妾。 不过,徐祈向来知道裴既之的性子。 是以,并未多言,只低声唤了句:“爷。” 裴既之闻声,抬手示意妙音退下。 妙音微微颔首,行礼退去,直到门扉阖上,脚步声渐远,徐祈方才启唇: “爷,香菱——七年前就死了。” 裴既之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 “怎么死的?”声音沉沉,听不出情绪。 “府衙卷宗上写的,是遭山匪流寇所害。” 徐祈顿了顿,目光微沉:“但属下查了那年官府记录,七年前那一带,**并无山匪出没。**更古怪的是,香菱一家子——无一幸存。” “属下觉得蹊跷,便扮作香菱旧识,向村里打探消息。村人说,七年前香菱突然回村,整个人神情慌张,不到三日,便匆匆要搬家。” “村口刘二婶眼尖,曾偷看过她家中多出几口大箱,内里金银玉器俱全。再之后,香菱一家就全数毙命。” 裴既之放下笔,负手踱了几步,方才淡声开口:“你怎么看?” 徐祈拱手应道:“依属下愚见,香菱之死,断不像是山匪作祟。”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了几分:“更像是被人盯上了银钱,起了杀心,谋财害命。毕竟,刘二婶是个嘴碎的主,旁人不难得知,香菱多了笔巨款之事,难免心生歹意。” “但怪就怪在——香菱的钱从何而来。” “她虽是方外山的侍女领头,月俸略高,赏银也有些,可再怎么,也断不可能积出那几箱金玉。” “属下猜测,她所得之财,多半来路不正。且如此巨额,定是些极为见不得人的买卖。” “故——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杀人灭口。” 裴既之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 “你可知——香菱,是谁的贴身侍女?” 徐祈一怔,摇头应道:“属下不知。” 裴既之淡淡吐出三字:“徐清河。” 徐祈神情微变,那正是徐长老的名讳。 “是否需属下——将徐长老的行踪细细查一遍?” 裴既之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却让人不寒而栗:“不必。” 徐祈正欲再问,却见他忽而抬眸,又道一声:“徐清风,可有任何消息?” 徐祈摇摇头,神色凝重,“此人极为狡诈,善于伪装。自七年前便彻底销声匿迹。依属下之见,怕是早已换了数重身份,若要寻他,颇得费些功夫。” 裴既之轻点头道:“辛苦了。” 徐祈便领命退下,屋内重归沉寂。 至于妙音,自离开后,便拐去了徐清河的后院。 与旁人说是同几位姐姐拉些家常,实则暗中禀报裴既之近况。所言多是些无痛无痒的琐碎之事,无非是写字、看书、练剑。 徐清河倒也未起疑—— 妙音那副柔柔弱弱、言听计从的模样。他料定她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其他动作。 入夜时分,妙音扭着腰肢,笑靥如花地回到了裴既之屋内。 自那晚起,裴既之便允她留下,并让她继续听命于徐清河,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照章回报”;又刻意放出风声,说她深得宠爱。 妙音倒也不客气,借此名头在外横行无忌,气焰颇盛,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反倒将那“独宠之说”做实了几分。 “爷,你猜奴今儿听到了什么?”,她捏了块点心,笑嘻嘻地开口。 裴既之未答,仍低头翻书,仿若未闻。 妙音也不生分,裙角一撩,干脆坐到了他对面,几口吞了半碟酥饼,口齿含糊道:“那徐清河,还真是个老不羞。一把年纪了,前些日子又纳了第二十房小妾,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我一瞧她那模样就觉得不对劲,便去寻她玩笑几句。三言两语,果真给我套了出来——” “那小丫头原是被那老不羞欺了身子,投湖未遂,被一众妾室劝下,这才认了命。听说那老鬼惯做这事儿,府里婢女多半都被他摸过,却又畏其权威,不敢伸张。那丫头虽哭过闹过,但也知失了身,嫁不得好人家,索性当个妾室,讨口饭吃。” “哦?多大的权威?” 似是没料到裴既之会接话,妙音猛地呛了一口,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壶茶,才咂咂嘴接道: “爷有所不知,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什么府衙县太爷,统统不作数。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在这漠北边境,就属方外山势力最大,说话自是最管用的。” “现如今,方外山以姬夫人为尊,门中大小事务,皆由她一人调度。” “其下便是大护法——顾慎行,手握门规与内务,门中大小赏罚皆由他定。” “再往下,便是四大长老,各守一峰,各掌一权。徐清河,便是其中之一,镇守西峰,权柄不小。徐清河又精于炼药,所制灵丹,京中权贵,大多重金求之,故人脉甚广。” “而且”,妙音苦笑道:“这些小姑娘被猥亵时,年纪尚小,自是觉得贞洁大于天,也都羞于启齿。加上那老鬼给点名份的甜头,就稀里糊涂地嫁了,不再追究。” 她顿了顿,看向他:“爷,您能帮帮她们吗?” 裴既之眉峰轻蹙,片刻后道:“她们既认了这条路,旁人插手,未必是好事。” 妙音见裴既之不愿干涉,便不再说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这倒让裴既之觉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略偏过头:“书房里有些京里的玩意儿。你去挑些,若有喜欢的,也捎给那小姑娘些。” 妙音这才抬起头,扯了个笑脸,正要离开时,裴既之又开口道。 “顺便,替我打听一个人。“ “谁?“ “香菱。“ 第6章 玉牌 亥时,钟鸣三响。 广陵寺内,灯火微明。 方丈端坐于正殿之首,面前香炉与木鱼静置,烟气缭绕。 首座僧敲引磬,带诵《楞严咒》。 一众僧人依序而立,年长者站于前排蒲团,小和尚们则缩在末席,连连打哈,直晃脑袋。 霎时,一道哀叫打破了诵经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小胖和尚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正咬牙瞪着身旁瘦小的同伴。 “你推我!” 他怒不可遏,翻身而起,挥拳便砸过去。 瘦和尚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已滚作一团。 本还有些迷糊的僧众,顿被惊醒,慌忙前去拉架。 虽说拉得及时,二人脸上还是各挂了几道彩,嘴上也依旧不依不饶。 直到戒尺声响,这才吓得住了嘴。 方丈声音低沉,却不容置喙: “你二人既不愿守戒诵经,便下山去吧。” 说罢,一旁的大弟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缓缓搁于蒲团前。 “持此信,去寻裴小侯爷。什么时候收了心,再回来。” --------------------------------------------------- 裴既之看完手中的信,又抬眼扫了扫眼面前这一胖一瘦两个小和尚。 胖的唤作释空,瘦的叫释静,年岁不过□□,模样瞧着倒是端正,僧袍却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想来一路上也不曾安分过。 二人见到裴既之,倒是不斗嘴了,眼里冒着星光,巴巴地围着他, “爷,匈奴是不是相貌极丑?” “千军万马厮杀起来,是不是会地动山摇?” “您是不是一个人杀过几千个?” 裴既之不免有些头疼,偏他们一唱一和,嘴快得像念经似的,根本拦不住。 便干咳几声,表示正事要紧,就领着他们去了穆清风的住处。 赶巧,妙音也在。 她正斟茶,一抬头便瞧见裴既之身后的胖瘦小和尚,瞧着他两花猫子似得模样,顿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连茶水都险些洒了。 “两位小师傅,这是从何而来?” 那两小和尚一见妙音,先是一愣,后又脸颊一热,生出一抹红晕,竟朝裴既之身后躲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既之垂眸扫了他们一眼,开口道,“广陵寺的释空、释静,寂圆大师门下。此行,是来救人的。” 妙音点点头,眯着眼睛笑道:“原来是释空和释静师傅,有劳了。”,说罢便行了个礼。 两人也羞涩地回了个礼,这才转身看向穆清风。 瘦和尚先是俯身在穆清风身上摸索了一阵,后又手指搭脉,眉头微蹙,掌心缓缓按过心口、脘腹与太渊、神门等数处穴位。 片刻后,他低声在胖和尚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胖和尚应了一声,便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卷油布包,轻轻摊开,露出里头一排泛着冷光的细针。 银针皆长寸许,针尾略粗,排列整齐。 瘦和尚口中念着:“百会、神庭、内关、太冲、风池、安眠……” 胖和尚则动作麻利,依次将银针按所述位置刺入穴道,针入三分,轻捻不发,手法娴熟。 不多时,穆清风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略有回温,指尖微微一动,唇色也渐渐恢复血色。 一炷香后,胖和尚方才收针,敛气退后。 瘦和尚则提笔于桌前写下数张方笺,药名多为安神定志、宁心养血之属。 待写完后,方才转身开口道: “这人,脉象虽浮弱,却未伤及根本。之所以迟迟不醒,是因神志受扰,惊悸入里,像是曾被人以刑逼问,魂神未复,故陷昏迷。” “我方才用银针调和营卫之气,通畅心脉,又配以宁心安神之方,快则两日,慢则五日,自会醒转。” 妙音听完,笑得极为开心,便扯着两个小和尚的袖子,说要请他们去听戏。 二人虽有些羞怯,却终究孩子性,喜热闹,便欢喜地跟着去了。 这倒让裴既之松了口气,他一向不善于应付女人和小孩。 眼下清静,正好能捋捋思绪。 他坐到窗边,掏出一块温玉,眉心微锁。 这玉牌,正是穆清风怀里的那块。 -------------------------------- “裴小侯爷!” 守门小厮一见他,明显愣了下,语气里也透着意外。 这位爷平日多在后山养病,轻易不现身,今日前来,倒是稀罕。 裴既之微一点头,语气平和:“徐长老可在?” “在的在的!长老前些天还在念叨着您来着。爷稍坐,奴这就去通禀。” 说罢,那小厮便风一般地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大门便吱呀而开。 一个月未见,徐清河的气色更差了几分,身型几近飘摇。 “可是既之?” “正是弟子。”,裴既之微躬身,将手中礼盒奉上,“恩师近来可好?月前见您身子欠安,心下不安,便托家父从京中寄了些补品,这会儿才到,便想着赶紧给您送来。” 徐清河听罢,眼中浮出一丝笑意,“你这孩子,有心了….你父亲,尚好?” “一切都好。只是年岁大了,不似从前。” “唉,他也老了啊。”徐清河摇头叹息,“我当年见他时,还以为是哪家姑娘呢…” 徐清河嘴角噙笑,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陈年往事。 裴既之耐心地听着,忽而开口,语气低缓: “陈师兄近来可好?” 徐清河却神色一滞,笑意顿敛,整个人也像是被抽去了骨架,一下子瘫了下来。 “他啊……早走了。九年前,就走了。” 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裴既之心中有些震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指尖一直沿着茶盏边缘缓缓摩挲。 忽而抬眼,目光掠过徐清河,见其神情颓败、眼神飘忽,便不再深问,只似闲谈般转了话题: “前些日子,弟子在市上偶见一块玉佩,雕工精巧。卖者自称,乃何清秋大师的遗作。” “弟子一时心动,便买了下来。近来细看,反觉蹊跷,便想求证一二——听闻何大师当年,曾为方外山铸有四枚玉佩,不知此说可确?” 徐清河点了点头: “确有其事。当年顾掌门与何清秋乃故交,便托他依四峰所观,亲手铸了四枚,分赠我与其余三位长老,以示身份。” 裴既之闻言,略一颔首: “此事传闻已久,竟当真属实。不知可否借弟子一观,以资比对?” 徐清河神情微顿,随即摆了摆手,语气中带出几分无奈与悔意: “唉…我那一块,早些年不慎遗失,至今尚未寻回。你若真想见,只怕得去问问其他几位长老了。” 裴既之微有失望: “未曾再留其他?” 徐清河摇头,缓声道: “再无,仅此四枚。” 第7章 三棍 陇州多荒年,两个饼,便可换得与路边女子风流一场。 若怀了,大多自行了断。 堕不了的,便咬牙生了,丢在荒草间,任其自生自灭。 三棍,就是这么落地的。 他自小沿街乞讨,讨不到便挨饿,饿极了便偷,抓到了便挨揍。 故常被人拎着脚脖子倒吊在树上,打得皮开肉绽。 那时,他想,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他怕死,怕得很,哪怕活得像狗,也咬着牙死命撑着。 所幸,他那不管事的爹娘,倒还给他留了一副好皮相。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模样越发出挑,唇红齿白,笑起来也甚是惹人怜爱。 十四岁那年,有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倚在酒楼门槛旁唤他,问他可愿当她的干儿子。 他正饿得发晕,便点了头。 那夜,她压在他身上,沉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想着饭桌上的热汤,还有肉,汤很咸,肉很香。 那是他第一次吃饱饭。 再后来,女人总喜欢把他打扮成各种古怪模样,穿长袍,戴玉冠。 他若不从,就得挨一顿毒打;打完,她又抱着他哭。 他不懂,只觉得她可怜,慢慢的,便也学会了讨她欢心。 不过,一年后,那女人却投河自尽了,打捞上来时,已经肚腹鼓胀,泡得发白。他看了一眼,却没什么情绪。 之后,府衙的人便将他捉了去,关进牢里,打得半死不活。 那女人留下的银两也尽数被人收走,转头,又逼他摁下手印,认了个“谋财害命”。 为了活命,他又同讨好女人般,去讨好衙吏,这才侥幸逃了出来,换个身份,继续漂泊。 再之后,他便靠着哄骗城里的贵妇们为生,渐渐地,见识多了,也有了些文采,哄骗起人来,越发得心应手,倒是有几分公子哥模样。 偏命运不济,一次,被旧人识了出来,将他毒打一顿,扔进山中,再次醒来,便见一妙龄少女,笑得羞涩,问他姓名。 他忽忆起年少漂泊时曾听过的一句诗——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便笑着答道:“徐清风。” -------------------------------- 徐清风醒来时,鼻尖是股淡淡的香气,隐约还带了点胭脂味。 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地睁大眼,想要瞧真切些。 妙音眼尖,见他眼珠转动,忙贴了过来,笑意灿然:“公子,您终于醒啦,奴家担心坏了。” 徐清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眸色暗了一分,却只一瞬,便收敛了情绪,扬起笑来:“敢问,是姑娘救了在下?” 妙音也不回应,只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徐清风目光一转,扫过妙音身上的金钗和绣裙,心下便有了数——这等妆扮,怕是哪家商户养娇的女儿,嘴硬心软,最是好哄。 于是温声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穆衡,邯郸人士,原是进京赶考,半路遭了山匪,险些丢了性命。此番得姑娘相救,实在是恩重如山。” 妙音却嗤笑一声:“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徐清风眼底一闪轻蔑,面上却登时泛起红晕,“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若姑娘不弃,在下自是愿意的。” “妙音姐姐,你就别逗他了。”,稚嫩的声音响起,徐清风偏头一看,才见一胖一瘦两个小和尚正趴在不远处,手里拎着几张皮影。 “他已经醒了,自是无碍。我们去看皮影戏吧。” 妙音顿时佯作凶道,“看看看!就知道玩!小心我写信告诉寂圆大师。快去将裴既之唤来。” 胖和尚便推了推瘦和尚:“叫你呢,还不快去。” 瘦和尚又推了回去,“不去,你去。” 几番推搡过后,两人便有了怒意。 眼瞧着便要打起来,妙音快步上前,一人脑门上一拳:“再吵,今晚别想听话本!” 两个小和尚登时打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裴既之拉了过来。 徐清风乍见那男子,只觉身姿清峻,气度沉稳,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自认看人极准,却有些看不透裴既之。 妙音对着那男子甜笑:“爷,这位穆公子,说要以身相许呢。” 又朝徐清风坏笑一记:“是爷救的你,怎么样,你可愿许身于爷?” 徐清风尴尬一笑,低头拱手:“原是这位公子相救,多谢大恩。敢问公子名讳?” “裴。”,男子语调平静,“举手之劳。你可还有不适?” “多谢关心,已经大好。” 裴既之点点头,掏出怀中玉佩,捧在手心:“公子既醒,当物归原主。只是我素来好玉,见它雕工极巧,便想请教一二——不知此玉出于何处?” 徐清风微一顿,便接过佩玉,眼神不动如水:“这是在下生母的遗物。若裴公子喜欢,尽可拿去,以报大恩。” 裴既之轻挑眉梢,淡声一笑:“既是遗物,怎好夺人念想。”,便将玉佩递还,“还请公子好生保管。” 之后几日,裴既之总是会送些上好的补品,甚至亲自探望。 妙音起初觉着穆衡是个穷秀才,铁定赔了本,自是有些伤心,便不愿过多搭理。但瞧见裴既之甚是热情,不免心下打鼓,觉得这人不似表面那么简单,便日日旁敲侧击,却没从裴既之口中套出半点话来。 直到半月后,穆衡伤势痊愈,除了右腿微跛,倒还真是个翩翩公子,眼瞅着他就要下山,妙音有些着急,日日在裴既之耳旁哀叹,她的银子。 裴既之被她折腾烦了,便说,今晚会有一出好戏。 ------------------------- 夜色沉沉。 徐清风饭后,忽觉睡意袭来,索性早早就寝,想着明日便可离开,倒也睡得安稳。不想睡至半夜,忽觉头顶阴风阵阵,睁眼望去—— 只见帐下立一女子,面色雪白,眼泪却殷红如血,直流两行。 虽神情狰狞,形如厉鬼,徐清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他忽地笑了,笑得癫狂,竟呕了出来。 但他并不在乎,只随手抹了嘴角,几近痴狂地喊了声, “香菱。” -------------------------- “徐清风?倒是个好名字。“,面前的女子笑容温婉,虽不是什么美人模样,却有种叫人心安的气息。 我原以为她与旁的女子并无分别,不过是贪我皮囊,见我昏迷,生了些怜惜罢了。 她却日日前来,带些甜食话本,坐在床前叽叽喳喳,说些山中琐事,比如谁家狗又咬了鸡,哪家母猫又下了崽之类的,甚是聒噪。 我本不耐这等絮语,却也不知何时,竟习惯了她的声音。 偶尔她也会忽然沉默,眼神飘忽,唇角勾笑,却羞赧得不敢直视我。那藏不住的小心思,几乎要从她的睫毛里蹦出来。 我便心下了然,挑了个雨夜,将她按在榻上,本想着,不过是走个惯常手段,岂料她扬手一巴掌,扇得我耳边嗡鸣。 我怔住了。 却不生气,只是……意外。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但不懂她所求为何,便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爱书,爱酒,也爱在落雪时独自立在廊下看梅。 她会偷偷塞吃食给小乞儿,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墙上的画出神。 可她在山中,并不讨喜,总是会有人莫名刁难,她却只低眉浅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我越发看不懂她。 于是,我便雇了几人扮作歹徒,将她围在山路间。 她慌张地四下逃窜,眼中尽是惊惧。 我从天而降,将她护在身后,她怔了怔,随即便哭了。 哭得不甚响,我却莫名有些心痒。 那天夜里,她轻轻地吻了我---颤颤巍巍,像只受惊的小兽。 此后,她便毫无保留地将心交予了我。 我心中暗笑她蠢,便总是恶意地提些过分的要求。 可就在她满身是伤,捧着那株贵重药草,哆嗦着塞进我怀里时,我竟头一次生出悔意。 我怒骂她傻,她却张了张嘴,话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我抱着她,忽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那一刻,我想着,此生或许真可与她共度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