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之杰》 第1章 第 1 章 白云介想过上万种重逢柳自青的场景,却唯独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失踪多年的童年密友。 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陆绍铭,这个白云介差点受不了催婚压力,同意做妾的男人。 而自己马上要嫁作正头娘子的,是逃婚四年的青梅竹马,林泊舟。 这一天,是文正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白云介,二十一岁。 “太招摇了。”白云介担忧地望向镜中正在为她戴上翟冠的姐姐。 “怎么会?”白云央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你可是知府的姨妹,教谕的嫡女,哪有穿戴廉价的道理?” 白云介无奈地笑了一下,“可我要嫁的夫君,就是个平凡人家的穷秀才。姐姐不觉得没必要吗?” “婚礼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管你嫁的是什么人,都没有随便糊弄的道理。你就放宽心,让姐姐好好为你梳洗打扮吧。” 的确是好好打扮了,昨夜白家老小难得聚齐,大家赏月吃酒闹到了半夜。白云介本想多睡一会儿醒酒,谁知姐姐完全不理,天刚蒙蒙亮就叫人为她开脸、梳头、化妆、穿衣,一套流程下来,已是日上三竿。 白云介拽了拽姐姐的衣袖,“我是怕姐姐累着了。而且你当年出嫁,都没戴过这么好的冠子。” “提我做什么?我那是不允许。”白云央耸了耸肩。“你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担心娘家的嫁衣冠子太过华丽,会给夫家太大压力?” 冠子很重,即便白云介用力摇头,也只是轻轻晃了下额前垂下的几颗明珠。 白云介望着镜中的自己,头上戴的是鎏金珠翠牡丹翟鸟冠,上身穿的是花间龙大红圆领通袖袍吉服,下裳着的是百鸟朝凤遍地金妆花织金纱襕裙,脚上是一双锦绣鸳鸯翘头履。 她心里清楚,在如今这个竞相攀比、僭越成风的世道,这身装扮足够雍容华贵,足够彰显身份,但也会足够格格不入,显得这场婚礼穷酸又滑稽。 “妹妹,这些年,值得吗?” 白云介紧紧攥住姐姐的手,“你知道我的。” “妹妹的才貌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且不说旁的了,陆先生日后是能登阁拜相的,对你又是一片真心,怎么你就不愿意呢?” “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我心中真正所愿。” 白云央叹了口气,“你和舟弟之间,我都明白。姐姐只是希望你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荣华富贵于我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你嫁到林家,日日为生计发愁忧心的时候,就知道姐姐说的厉害了。” “姐姐,我的诗集不是赚到了些钱嘛。我相信,只要泊舟肯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就放心吧。” “算了,说不过你。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哭鼻子。” 白云介冲姐姐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对镜戴上了妆奁中的金丝六角宫灯耳坠。 “二小姐。” 婢女媛娘急匆匆进门,向白云介递来了几样东西。 白云介先打开了那用红纸包着的小小信札,只见封皮上写着“敬呈白二小姐芳启”。字体风骨铮铮,十分眼熟。 白二小姐云介惠鉴 欣闻汝与林兄佳人才子,缔结良缘,花烛筵开,不甚欣喜。 谨祝秦晋和欢,鸿案相庄,瓜瓞延绵,五世其昌。 吾与林兄相识已久,知他乃谦谦君子,用情至深。吾信他必当护汝一世周全。 顷闻吉音,欣逢嘉礼,特赠和田白玉龙凤镯一对。 遥祝如鱼得水,并蒂花开,嘉贺嘉祝。 友 陆绍铭书 白云央从媛娘手中接过锦盒,感叹道:“触手温润,水头极佳,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这陆先生的人情世故,真是滴水不漏。快点戴上沾沾喜气吧。” 还没等白云介反应过来,两只玉镯就出现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她本能觉得戴着不好,谁知摘了半天,不能如愿。 白云央又指了指一旁的洒金红笺,“这是舟弟的催妆诗吧。” 白云介拿过来查看,只见红笺上写着——喜气拥白门,光动绮罗香陌。行到林檎花下,悟身非凡客...... 她暗自思忖,林檎花,果然这世间还是他最懂她,懂那段记忆在她心中的分量。 “八月,又怎么会有林檎花呢?”白云介嗫嚅道。 “你说什么?”白云央问。 “没事。”白云介站起身,伸开双臂,看了一眼桌上的团花云纹霞帔。“姐姐,快帮我戴上吧。” 正整理着,忽听得外面一阵激烈的吵闹声。白云央忙问廊下候着的侍女:“发生什么事了?” “回大姑娘,大爷不满意林姑爷准备的奠雁礼,争辩起来了。” “什么?”白云介急得想要冲出去,被白云央赶快拦了下来。 “你忘了?新郎新娘拜堂前不能见面,不吉利的。别着急,我去看看。” 虽然奠雁礼是传统婚俗,但毕竟活雁难寻,寻常人家都会用木雁代替,也有人会拿两只灰鹅相抵。 林泊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只凫鸟,白云中觉得新奇便逗弄了几下。谁知一碰便“嘎嘎嘎嘎”叫个不停,不仅啄伤了的手,还扑棱起翅膀,拉在了脸上。白云中气急败坏,也不管是什么场合,对着妹夫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林泊舟,你小子真是!从哪儿抓来的两只破鸟!” 林泊舟连忙抱拳作揖,“冲撞了大哥哥,是泊舟之罪,给您赔个不是。介儿喜欢《池上双凫》,我就想着抓两只凫鸟来给她瞧瞧,过后便放了。我还亲手雕了一双木雁,大哥哥尽可放心,不会耽误行礼的。” “自己雕的木雁?可真知道俭省。我真想不不明白,我妹妹怎么就看上了你!” 白云央急忙拦住跳脚的哥哥,拿帕子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腌臜。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浑说些什么!舟弟,你不用管这里了,等下我把这凫鸟拿给介儿瞧。” 礼厅内,两位高堂已经等候多时。这些年,因为白云介始终不愿放弃她的逃婚夫婿,硬生生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白家被迫承受了许多来自外界的诋毁与非议。 但老两口毕竟还是疼爱小女儿的,之前吵得再凶,也请来了长子大婚时用过的前太常寺奉礼郎做傧赞。 “白氏满安之次女云介,将以今日归于林氏泊舟。” “女四拜。” “父亲,母亲,女儿不孝。” “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告家庙,行醮礼。” 白云介先向祖宗祭拜,轻轻洒了一点酒在地面上,再一饮而尽。如此礼成。 白满安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介儿,今是你大婚的日子。既然你还是坚持要嫁给林泊舟,那便要做好好事多磨的准备。林家不似家里轻松自在,主中馈,侍舅姑,相夫教子,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为父给你准备了两箱嫁妆,保不了你衣食无忧,但能让你有个倚仗。你珍重自身吧。” 白云介看着父亲鬓间新添了不少白发,落下泪来。 胡闻岫沉默了许久,柔声说:“介儿,今后我们没办法事事为你操心了。媛娘是自小看着你长大的,让她继续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娘知道你向来要强,但万一今后真遇到了什么困难,回家来,娘想办法帮你。” 白满安马上拦了一下妻子,“嫁出去的女儿,哪有遇到困难就回来求娘家的道理。还是得让林女婿抓紧时间立业才是。” “父亲说的是。女儿一定好好勉励夫婿。” “老夫人,可以行三梳礼了。”媛娘提醒道。 胡闻岫接过梳子,梳齿柔柔地在女儿发丝间划过。“一梳举案齐眉,二梳比翼双飞,三梳永结同心。” 白云介没忍住,一边哭着一边给父母磕头行礼。“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这些年来让大家为难了。” 这时小厮来传话:“新婿已在门外候着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胡闻岫扶起女儿,为她盖上了销金盖头。 白云央在一旁说道:“妹妹,今是你的大日子,开心些,别把妆哭花了。” 白云介强忍着泪水,在母亲和姐姐的搀扶下迈出一道又一道的门。 说是明媒正娶,但哪里请得起八抬大轿?白府外不过停着一顶四人抬的红色软面彩轿,并六个执事的,六个吹拉的,但弹唱的内容却与寻常迎亲队伍不同。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为首领唱的正是新郎林泊舟,他穿了一身松绿圆领公服,搭了明黄道袍,披了匹红布,系了单挞尾革带,戴了展脚幞头,穿了皂靴。 如果说新娘通身富贵的像朵国色天香的牡丹,那新郎素净清爽的像枝修长挺拔的翠竹。面如冠玉,鬓若刀裁,尤其是那双情深似海的眸子,叫人见之难忘。 见新娘走来,林泊舟急忙掀开喜轿门帘相迎,十分殷切。正欲上轿时,谁知一阵东风骤起,新娘一个踉跄栽到新郎怀中,销金盖头也被吹跑了二里。 “哎呀这,盖头呢?快追啊!”众女眷乱了起来。 “介儿,你没事吧?” 像是触电一般,两位新人的眼神在短暂交汇后马上躲开了。但又受不得诱惑,偷瞄起对方姣好的面庞来。 林泊舟有些痴了,“娘子今日真美。” 白云介低头嘟囔,“还没拜堂,不能叫娘子。” “马上就是了。” “你怎么唱起《车舝》了?还有那两只凫鸟,又是怎么回事?” “你喜欢吗?” “嗯。不过,你先放开我,我手疼。”白云介觉得,此刻林泊舟手心的温度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握住她时一样,还是那么滚烫。 “介儿,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林泊舟深情地说着,手也不自觉用了力。 “哎呀别看了,不吉利!”白云央从风中抢回盖头,急忙扣在了白云介的翟冠上,把她扶上了轿辇。 “快点出发吧,别误了吉时。”胡闻岫说道。 “母亲大人说的是。”林泊舟向众人作了个揖,转身上马。又想到刚刚白云介手忙脚乱的样子,十分喜欢,继续唱道。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第2章 第 2 章 与别家迎娶新妇时的大操大办相比,林府的婚礼明显局促了许多。无论现场布置还是席面质量,看起来都不像个士人家庭应有的规格。 既是陋室,必有龃龉。现场来的大多是些酸腐儒生,一见吃喝不好,话也没个把门。 “听说白二小姐可是咱们惠泽县出了名的才女,还出了本诗集。也不知模样如何?” “自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就是年纪大了点,都二十一了。” “那又何妨?好歹也是教谕家的女儿,看今这身穿戴,定值不少银钱,是个千娇万宠的。你说怎么就让林家攀上亲了?林泊舟好像也没中举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家本是开书塾的,早就定了娃娃亲。要不是五年前出了赵典史那档子事,怎至于此。” “什么事啊?” “要拜堂了,先观礼。” 只听傧赞主持道:“一叩首!拜!” 白云介正欲跪拜时,忽来了一阵东风,盖头的一角被吹起,恍惚间她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男子约莫三十余岁,身穿大红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举手投足风流儒雅,气质拔群,是人群中出尘绝世的存在。 此人还能是谁?自然是让姐姐颇感怅惋的陆先生,白云介差点同意做妾的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 “兴!” 再一抬头,白云介看到陆绍铭身边出现了一位妙龄女子,姿容秀雅,约莫二十岁。她似弱柳扶风般穿着一袭月白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罩一件象牙白包肩比甲,只简单挽了个环髻,插了枚镶珠宝花卉纹金簪,别了朵金丝菊绒花。姣好的面容、矜贵的举止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神荡漾。 “二叩首!拜!兴!” 白云介虽已转过身去跪拜林家二位高堂,但听到席间似有少许低语,猜到是有儒生认出了陆绍铭。 “三叩首!拜!兴!” “你怎么了?”虽隔着销金盖头,林泊舟还是发现了妻子的心不在焉。 “陆先生来了。” “啊?”林泊舟忙向席间瞥了一眼,神情复杂。 “上午我收到了他寄来了礼帖。他身边的姑娘,你认识吗?”白云介问道。 林泊舟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不认识,但瞧着有些面善。” 确实面善,白云介的脑海里飞速闪现了许多碎片。上午林泊舟作的催妆诗,之前在墨韵斋与陆绍铭的谈话,以及为什么要坚持嫁给林泊舟的原因。 拜完堂,夫妇俩又转至新房,行了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撒帐礼。但白云介实在是心不在焉,夹起肉糜时差点儿掉了,端起酒瓢时差点撒了。 媛娘面露难色,忍不住推了推白云介。“姑娘,专心些。” 林泊舟尴尬地笑了一声,“不妨事,介儿她只是有点紧张。” 媛娘又用木托盘拿来了一把系着红绳的剪刀和一个绣着红石榴纹样的锦囊。 夫妻俩各剪下一缕青丝,一起动手将两束头发合二为一,用红色丝线系好,装进锦囊。但不知为何,望着锦囊,白云介却想起了那只锦盒。 她暗自思忖,是她吗?真的是她吗?那只埋在山桃树下的楠木锦盒,已经有十年了吧,而她失踪也有整整十年了。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是陆绍铭带她来的吗?她真的是自己苦寻多年的童年密友吗?如果是,那...... “至此,礼......” “等一下。”白云介阻止道,她转身对林泊舟说:“我去找下陆先生。” 傧赞有些懵了,忙转圜。“已经礼成了,新郎可以去前厅吃酒了,新娘......” 新娘已经冲去前厅了。 本该围在白、林两家人周围的宾客,现在都不自觉地围在了陆绍铭身边。有的是认出了他,想上前自荐寒暄。有的是觉得神秘女子实在貌美,想借机多看几眼。 女眷们见这女子被群狼环伺仍处之泰然,说她定是来自花柳之地。而更有些道听途说的好事之徒,已经在一旁小声议论起新娘与陆绍铭之间的故事了。 “听说了吗?陆先生曾出五百两白银求娶白二小姐,白家差点就答应了。” “真的假的?那你说这林公子出了几个聘礼啊?三十两?五十两?” “新郎家中如此落魄,新娘为什么不选陆先生啊?” “宁为寒人妻,不做贵人妾呗。” “但陆先生跟一般的贵人怎么能一样呢?他自己就是婢妾所生,又怎么会亏待妾呢?而且像新娘这样的品貌,起码是个贵妾。” “你们说半天,一句都没说到点上。这新郎新娘早就有婚约了,本来也算是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谁知新郎家里生了变故,一夜反贫,拿不出聘礼,就干脆跑到外面躲着去了。” “后来呢?” “新郎听说像陆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都要来娶新娘,那叫一个害怕啊,赶紧跑回来下聘,生怕新娘跑了。” “今日陆先生突然出现,又穿着公服,莫不是来抢亲的?” “谁知道呢?哎呦你看,新娘怎么出来了?” 见新娘向自己走来,陆绍铭连忙把手合抱于胸前,作了个揖。“敬问白二小姐金安。欣逢佳期,不请自来,是陆某冒昧了。” 白云介双手交叠于胸前,微曲膝盖,低头说道:“陆先生万福。这倒无妨,反要感谢您一早送来的礼帖和贺礼。” “其实今天,还有一份重要贺礼。”陆绍铭与神秘女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虽是机缘巧合,但我带来了你最相见的人。” 白云介马上会意,压低声音,“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绍铭本想点头前往,但看到白云介身后之人,只好尴尬一笑,低头斟起酒来。 那是一脸铁青的林泊舟。 “林兄,白小姐,恭喜二位喜结连理,祝白首同心、长乐未央。”陆绍铭知道自己抢了新郎风头,于是谦恭起来。 林泊舟不以为然地轻轻碰了下陆绍铭凑过来的酒杯,“陆兄如此爱重我和内子,甚至于百忙之中亲临陋舍观礼,贤弟实在惶恐。” “我先敬你三杯。” “不不不,贵客登门,我却没有第一时间相迎,必得自罚三杯。” 三杯急酒下肚,林泊舟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陆绍铭只能继续作陪。 “林兄,慢点喝,慢点喝。” 宾客们低语不断,林泊舟也愈发轻浮起来。他瞥了一眼陆绍铭旁边的神秘女子,说道:“陆兄这是又得佳人了?” 白云介没想到林泊舟会说出这样的话,急忙拽了拽他的胳膊。 那女子倒也不以为然,只见她“噗嗤”一笑,戏谑地看向陆绍铭。 陆绍铭与她对视了一下,调侃道:“青川君,是我得不到的佳人。” 林泊舟却当真了,“哼”了一声后,用一种不太客气地语气说道:“陆兄得不到的佳人,可不止一个。” 他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搂住妻子的腰肢,斜眼看着陆绍铭。“我与陆兄不同,今生今世,我只有白云介一个妻子。只她一人,直到白头,不纳二色!” 陆绍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林兄,你误会了,我今不是来......” “若有一日,我的妻子不幸先我而去,我愿义不再娶。你们这些人,做得到吗?我看陆兄,就做不到。所以今日,陆兄必要与我,好好吃上一场。” “什么先你而去?你说什么呢?谁要你做义夫!”白云介一时恼了,马上挣脱林泊舟的怀抱,不小心露出了手上的那对和田白玉龙凤镯。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白云介一脸尴尬地向陆绍铭行了个礼,轻声致歉:“陆先生,外子种种言辞皆不是出自本意,若是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陆绍铭温润一笑,“你我之间,何必客气。而且我也不可能真生林兄的气。相反,我很愿意与林兄不醉不归。” “那便好极!”林泊舟顺势把手搭在陆绍铭肩上,拖着他往别处而去。 “白小姐。” 留下的神秘美人儿向白云介行了一个漂亮的万福礼。 白云介仔细端详着她,一时间愣了神。远看时明明是弱柳扶风,有着一股媚骨天成的娇柔气质。但近距离看,眉眼间又带着一股英气。 她肌肤如瓷,长发如墨,柳眉入鬓,朱唇皓齿。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里藏着三分柔媚,三分狡黠,三分锋利,还有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忧伤。 “初次见面,我是青川君。冒昧前来,祝白小姐鱼水相谐,琴瑟友之。” “青川君”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尚未散去的人群明显有了一丝异样。 “青川君?不是那个江淮名妓吗?听说她整日驾着画舫出席各种宴会,与那些世家子弟们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风流韵事,可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她之前攀上的那些公子哥们都被棒打鸳鸯了,没想到如今竟抱上了陆绍铭的大腿。” “哼,表面穿得清汤寡水,谁知私下里玩得多花呢。” “不对啊,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要和白小姐做姐妹吗?这闺中淑女可不兴与欢场歌妓交往啊。” 白云介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一时间感慨万千。 她觉得,这个女子轻柔的声音中暗含着一股韧劲。而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又让她想起了十五年前在哥哥婚礼上玩千千的女孩子,她瘦弱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让人惊异的同时又让人心疼。 白云介总在想,这十年来,她该如何熬过失去至亲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面对孤身一人的激流险滩?此刻,似乎这个女子复杂而深邃的眼眸,已经给出了答案。 白云介全然听不到周围的种种议论,只是走近她,俯身回了礼,然后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 “青川君,我是白云介。能否陪我回到新房?” 第3章 第 3 章 林府虽然落魄,但在张灯结彩、红绸喜字等细枝末节上却是下了一番功夫。 尤其是廊下悬挂的那些踏云行舟花灯,虽不精致,却是新郎为了此次婚礼亲手制成。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不一会儿,白云介就把她引到了清幽避人的翠竹轩。 “随便坐吧,这里清净,没有人打扰的。” “好。” 先是尴尬对视,再是尴尬一笑,最后又异口同声道。 “那个。” “你先说。” 青川君示意,“还是白小姐先说吧。” “去年秋天,陆先生来到惠泽拜访我父兄,我们因此相识。他说此前曾在你那里见过一个与我极为相似的白玉坠子。这个玉坠,对我非常重要。我便去信一封,寄到了碧桃院,但是后来就没消息了,不知你有没有看到……” “害白小姐空等一年,是我无心之失,在此致歉。去年秋天,我因私人原因,生了斩断过往之意。离开碧桃院后,便随着画舫任意漂流,不设固定居所。所以这书信,自然是没有第一时间见到……” “竟是阴差阳错,没有赶上。不过陆先生说的机缘巧合,又是何意?” “我与陆先生自去夏之后,并无交集。也是巧了,五日前,我在吴江府的一次宴会上重逢了他。他一见到我,就问起惠泽书信之事,我当时并不知晓。他便给我讲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又马不停蹄地与我一同取了书信、来到贵府,生怕耽误一点你我相见的时间。” “所以你都知道了?” 青川君点了点头,“只是太过心急,赶上你的人生大事,没有叨扰吧?” “没有叨扰,反而是喜上加喜。” 白云介挪动了一下身子,“那个,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玉坠吗?” 青川君点点头,解开长衫最上面的两粒梅花扣,摘下贴身带着的玉蝉坠子放在手上。 白云介亦解开吉服上的两粒折枝芙蓉扣,摘下脖子上的饰物放在手上,那是一枚蜜蜂形状的白玉坠子。 白玉微瑕,巧的是,这两只白玉坠子都在头上有处黑色斑点。 “怎么会......”青川君的眸子闪烁了一下,伸手去摸那只玉蜂。“一模一样。” “这玉坠子,你一直贴身戴着吗?” “从未离身。” “我也一样。” 青川君笑了一下,左边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而掌中的信物就是第一盏亮起的灯。 白云介看着她脸上那熟悉的梨涡,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虽然有些冒昧,但是你的右侧腰窝处,是不是有块红色的胎记?” 青川君的睫毛颤了一下,“这,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小时候最是个顽皮的。上房揭瓦,爬树摘果,都是家常便饭。” “哦?那看来我这只皮猴,没少叫人操心。” 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青川君。”白云介忽然认真地叫住了她。“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青川君怔了一下,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感谢你回到我身边,柳自青。”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云介感觉自己从胸腔到舌尖都在颤抖,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心头升起,倏忽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青川君见此情形,急忙掏出帕子来为她拭泪。 “自青,还好你回来了。” 白云介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主动抱了上去。 那一瞬间,青川君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这些年来,她日日流连于不同男子的怀抱中。但与一个陌生女子紧紧相拥,却是第一次。奇怪的是,她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很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 “你,叫我什么?” “自青,柳自青。” “柳,自,青?” “对,柳自青。” “原来我姓柳。”青川君喃喃道,“柳自青,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可以好好看看你吗?”白云介问。 “我也想好好看看你。” 四目相对时,青川君感觉,这个女子与她寻常所见的闺中女子似有不同。 她们要么守着规矩呆板无趣,要么持着身家眼高于顶,但是她看似端庄的外表下,却有一双炽热的眼睛。而这双眼睛,似乎在她的记忆深处,是出现过的。 忽听得“吱呀”一声,翠竹轩的门开了,陆绍铭闯了进来。 “陆先生,你不是在吃酒吗?”青川君起身问道。 白云介一脸歉意地走近他,“如何?我夫君没为难你吧。” 陆绍铭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们快坐,快坐。” 白云介与青川君交换了一个友好的眼神。 陆绍铭见二人气氛融洽,当下明白几分,遂感叹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看来二位小姐是已经相认了。” 青川君接过话头,“今虽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很久之就已经非常熟悉了。” 白云介反驳道:“今日哪里是第一次?明明十五年前才是第一次。”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在我哥哥的婚礼上。” “那时候,我们就成为朋友了吗?” 白云介笑了一下,“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年误解你调侃我和林泊舟,可是生了好一阵子气,但如今我们还是成亲了。而且小时候我们在你家的林檎树下约定,长大后要参加彼此的婚礼。今早梳妆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约定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谁知晚上你就来到了我身边。” “林泊舟,也就是,今天的新郎?” “没错。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的记忆停在了十年前,翾娘在码头救起我的那一刻。” “然后你就……” “堕入风尘,卖笑为生,成了和白小姐不一样的人。” “莫要这样说。你不是如约来到我身边了吗?” “或许曾经,我们是一样的。只是如今……” “如今也是一样。你是柳自青,我的结拜姐妹,手帕之交,我们可是有信物为证的。” 青川君自嘲一笑,“我原以为,既已没入贱籍,过往种种还是忘了为好。但这十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我发现自己还是很想知道,我在哪儿出生?我的母亲是谁?我的家人、朋友又在哪儿?” “介儿,你在吗?介儿?”一阵敲门声传来,还没等白云介反应过来,姐姐又推门进来了。“你不在新房里好好呆着,怎么藏到了这?” “姐姐,我和两个朋友有事要聊。” 白云央先是看到陆绍铭,不知妹妹与他私会在此,意欲何为。“这,陆先生也在呢?” 陆绍铭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行了个礼。 看到妹妹身边的神秘女子,白云央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夫人您好,我是青川君。” 白云介急忙纠正,“姐姐,她是自青。我小时候的朋友,柳自青。” 白云央先是一脸惊异,后又连连点头。“怪不得,我说这位小姐一眼看上去,怎么和我记忆里的徐夫人那么像。” “徐夫人是......” “是你的母亲。”白云介解释道。 “我娘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白云介看到了她眼中那一分没有藏住的悲伤。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的过去,我也会帮你一一找回。” 白云央不解其中缘由,便问:“姑娘这是......” 陆绍铭在一边解释道:“十年前不幸失忆,没入贱籍。也是机缘巧合,陆某先后结识了两位姑娘,见她们戴着相似的玉坠,这才促成一段姐妹相认的佳话。” “原来如此。柳姑娘当年落水失踪,是横亘家妹心中十年之久的心病。先生好心助其久别重逢,实乃成人之美的真君子。” 青川君、白云介亦起身好好答谢了一番。陆绍铭虽开心二人相见,但想到刚刚得知白云介自小便要嫁给林泊舟之事,又觉得如此忙活半天,终究是给心系之人做了嫁衣裳,不免酸涩起来。 众人本打算回到前厅吃酒,谁知又一阵东风盘旋。先是吹灭了院内不少烛火,又刮倒了林家喜宴搭设的凉棚,黑黢黢、乱哄哄,不少宾客见天气不好,陆续归家了。 白云央见此情形,遂问二位贵人今夜打算如何落脚?一个说要回到自己的画舫上,一个说叫小厮随意寻个住处。谁知过了一会儿来回,一个说船上不安全不能住人,一个说客房已满无地可去,皆不能遂其心意。 白云央暗自思忖,邀请陆绍铭前往白府小住,父兄自是热烈欢迎。但是柳自青,她既已成歌妓,父兄自然避之不及,怕是难办。可是为了妹妹,还是要争取一番,遂问道:“要不二位随我一起前往白府暂住吧?” 白云介担心好友尴尬,说道:“陆先生有父兄照拂,问题不大。但是自青,还是随我留在林府吧。” “还是跟着我住吧。”白云央说。 白云中刚巧经过,听到此事,当即反驳:“这位青川姑娘,我知道,江淮名妓嘛。白云央,我问你,白家几时允许歌女进门了?你这不是在败坏我和父亲的名声吗?” 白云央没想到哥哥拒绝的如此干脆,忙解释道:“水边风大,只是让她暂住一晚。” 白云介则为好友争辩起来,“大哥哥你在说什么?她不是歌妓,她是我的朋友,柳自青。” 白云中并不愿理两位妹妹,转身去向陆绍铭示好。 “陆兄今日来得突然,也没找到机会对饮。不过无妨,林家的酒不好吃,白家有更好的。恳请陆兄赏光,同我一起移步白府吧。” 陆绍铭正欲答复,谁知林泊舟一脸醉态的飞扑而来,勾在了陆绍铭肩上。 “大哥哥此言差矣。今是林家做东,哪有不留贵客的道理?我必为陆兄准备上好厢房,热汤沐浴,消疲解乏。不劳大哥哥费心。” 白云介不知道林泊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抬头望去,只见天地混沌,树木折腰。忙催促兄姊道:“哥哥姐姐快与父母家去吧!这风刮的颇怪,似有飓风之相。若是再晚些走,就算坐在车里,怕是也不安全啊。” 正说着,一阵阵东风卷着砂石、断枝袭来,刮得众人巾帽飞扬、钗环凌乱,皆是一幅自顾不暇的模样,哪里还有力气谦让。白家兄妹只道妹妹说的极是,偕同家人登上马车,立即回府了。 陆绍铭原以为林泊舟还醉着,并不想与他多言语。谁知进了房间只剩二人,林泊舟却恭恭敬敬地向他作了个揖。 “感谢陆兄为内子寻回挚友,解她一大心事。先前多有得罪,是贤弟之过,在此致歉。” 第4章 第 4 章 “你,竟没有吃醉吗?”陆绍铭一脸惊异。 林泊舟笑道:“何为吃醉?若为内子,我一辈子也不会醒来。若是旁的,我必时刻保持清醒。” “刚刚你叫我去翠竹轩取酒,也是故意为之了。” “只是没想到大姐姐会去,倒是无妨,她并不会害了介儿。” “这是何意?” “陆兄去岁只在此停留过半个月,对很多事情,没我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清楚。惠泽这个小地方,长舌者众,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捕风捉影。你与内子之间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若你今日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与她离开,无论身边是否有别的姑娘,她都难免不会被人指摘。为了保护她的清誉,我只能出此下策。” 陆绍铭向林泊舟行了个礼,致歉道:“如此竟是陆某无知,错怪林兄了。只是林兄是如何猜到的?” “我与介儿之间,知无不言。况且,柳自青与我亦是幼年相识。” 陆绍铭想到刚刚白云介提到的童年婚约之事,只觉得自己无知可笑。 林泊舟的眼睛微微眯起,“其实,大家都是男子,陆兄心里想的什么,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陆绍铭皱了皱眉。 “我承认,白云介和柳自青才貌出众,任何男子见了都会心中荡漾一番,想象姐妹共侍一夫的美事。但是有时,越出众的女子,越需要一片广阔天地,任其恣意生长。陆兄身居高位,掣肘颇多,对她们来说,您能提供的不是攀云之梯,反而是束羽之笼。” “林兄你......” 林泊舟忽然凑到陆绍铭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低声道:“是您把小一号的龙凤玉镯当作新婚贺礼送给内子的吧?不觉得,逾越了些吗?” 林府新房内,白云介正费劲地摘着手上的龙凤玉镯。 青川君拿出贴身的绣帕覆在白云介手上,一点点转了下来,放在桌上。 “你刚刚拿另一只帕子为我擦泪的时候,我就觉得上面的香味甚是特别。” “是我自己用沉香、白檀、雪松、百合混调的,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些。” “但我总觉得,有些没闻过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我加了些胡椒的缘故?” “胡椒?我只知它可用在食药上,竟还能做香吗?你,懂得可真多。” “我若没些这种本事,怎么留住......”青川君想到面前坐着的仍是个闺阁千金,不禁强行噎回去了后半句。 她又拿起了刚刚放在一边的龙凤玉镯,叹息道:“这对玉镯真是不错,就是你戴着,实在小了些。” 白云介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尴尬地笑容。“你能不能帮我,卸下钗环?” 二人对着镜子,一点点摘下翟冠、金簪、凤钗、掩鬓、珠箍,又依次脱下了霞帔、革带、禁步、吉服、大衫。正当白云介要脱下翘头履的时候,青川君忍不住问道。 “那个,白小姐,我今晚下榻何处?” 白云介笑了一下,“事发突发,来不及准备太多厢房,只能委屈你与我同住这最好的新房了。媛娘已经带着你的婢女去为我们准备沐浴更衣的东西了。” “这可如何使得?今是你的新婚之夜,那林公子......” “他没事的。况且,我来月信了。” “我看得出,他待你极好。廊下的那些花灯,是特意制成的吧。” “只是可惜了他的一番辛苦,今夜这场大风刮过,估计剩不下几个了。” “你之前说我调侃你和林泊舟?我和林泊舟,也很熟吗?” “是的,我们儿时是同窗,夫子正是林泊舟的父亲。” 青川君想到今晚拜堂时见到的新郎父亲,跛腿佝偻,形如槁木,一副被不公的命运压垮的模样,不禁有些唏嘘。 “如此,我明日应该好好拜见下他老人家才是。” “我带你去,他一定高兴。” “你与林泊舟,自小便那么要好吗?” 白云介一下羞红了脸,“还好吧。但父母确实很早就为我们定了亲。” “那为什么……”对于夫妇俩的晚婚,青川君心中早就犯起了嘀咕。 “前些年,林家出了一些变故。不过还好,苦尽甘来。” “林泊舟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若是他日有了功名,与你就更加相配了。” “我倒不奢求他像陆先生那样。我只想与他携手相伴,安稳一生。” 青川君又瞥了一眼那对玉镯,“陆先生对你的事,似乎格外在意。那日在吴江见到我,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催我快来惠泽找你。不知你们之间......” 白云介低头说道:“陆先生却曾对我有意,但我亦有坚持,若非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是不肯托付终身的。所以,我等到了林泊舟。” 青川君知道对闺阁女子来说,坚持婚姻自由到二十一岁有多不易。但见白云介只是为了林泊舟这样一个身无长物、唯有痴情的男子,心中仍有颇多疑惑。 这时婢女先是送来梳洗之物,又是一番叠被铺床,新娘热情邀请同塌而眠,青川君只怕失礼冒犯,遂在一边的卧榻上对付一夜,白云介亦不强求。 窗棂嗡嗡,疾风骤雨似猛兽咆哮,屋内却是静谧祥和,只听得到红烛燃烧的噼啪声。虽然林家的狭窄卧榻不及画舫上的拔步床舒适,但青川君却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是有记忆以来从未感受过的踏实。 翌日一早,新婚夫妇按照历来规矩,先是三拜父母,再是三上香、三祭酒,最后读祝,忙活了一上午。 昨夜飓风确实厉害,林府的翠竹被刮折了多半,停在码头的船只更是不能幸免。翻船的翻船,折帆的折帆,一片狼藉,无法通航。 青川君带着婢女、船夫一同查看画舫情况,清点贵重物品,虽无太大损失,但画舫显然是不能再用了。若是想定一只新的,怕是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稍晚,新婚夫妇带着青川君拜见父母,林元勋因多病多灾,昨夜坚持到夫妇礼成就早早睡下,并不知家中昨夜有歌妓借住。仔细说明原委后,见曾经喜爱的女学生一夕之间沦落风尘,捶胸顿足,愤慨此等不公命运与林家何其相似,生出许多怜惜之情。又听说画舫损坏,暂不通航,只叫她放心住在林府,不要管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得到林家如此尊重,青川君自然十分感激。但想着自己既要在惠泽住上一阵子,还是搬到听涧楼更为知礼。便与白云介约定,待她归宁结束后于客栈再度相会。 过了三日,白云介一早便带着婢女媛娘来到了听涧楼。 此时青川君刚刚晨起,斜倚在架子床上,手里握着一本诗集,正歪头读着。 白云介见她未施粉黛,只着一件玉色长袄,微露着绯色主腰,乌亮的青丝似瀑布般倾斜在她纤弱的身上,宛若画中仙子。此情此景,叫白云介不禁想起一位故人来。 “又见面了,白小姐。”青川君起身相迎。“锦书,快沏一壶太白顶芽来。” 二人互相行了个万福礼,青川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抱歉,还请白小姐容我片刻,简单梳妆。” “无妨,是我来得太早了。” “可用过早膳没有?既在客栈,采买吃食也十分方便。锦书,去端些果子来。” 白云介拦住婢女,“你不必忙,我已经吃过了。快去给你家主子梳头吧。” 锦书手巧,不一会儿就给青川君梳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堕马髻。燕尾蹁跹,再加上鬓间花瓶簪里的那枝新鲜桂花,叫人闻之沉醉。 青川君的妆面实在过于素净,可越是如此,越能凸显她的天生丽质。她雪白的肤色宛若高岭之雪,眼波流转时,又自然带出一段天然的柔媚与艳色,十分迷人。 白云介今日倒也装扮简单,穿了件鹅黄梅花对襟长衫,除鬓间常戴的祥云金簪外,又簪了一对累丝金蝶赶花钗。但两次见她都是如此清淡,忍不住问道:“如今流行什么梳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白云介望向铜镜,感慨自己鬓间那三枚精挑细选的金饰,反而不如她的一枝金桂迷人。 青川君换了一件青瓷柳叶斜襟长衫,拿出一只缎面锦盒放在桌上,亲手为白云介斟好茶水。 “白小姐刚刚新婚,我就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定要送你件贺礼。” 白云介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脸也有些僵。 “听陆先生说,你最擅书画。我的画舫被前几日的风雨一吹,也没留下什么太好的物件,只有一把上月新得的檀香扇配得上你。扇面用的是上好的丝绢,雪白匀净。你看看,最适合题字作画了。” 白云介接过着折扇,心里流过一阵暖意。 “谢谢。这檀香扇香气扑鼻,触手温凉,折撒自如,是难得的佳物,我十分喜欢。只是你我既已相认,不必如此生疏,唤我名讳可好?自青。” “我还是叫你表字吧,烟岚。” 白云介的瞳孔震了一下。 青川君转身拿起刚刚放在床上的书,说道:“陆先生送了我一本你的《漫草集》,我这两天看了,才知道你表字烟岚,十分衬你。” 白云介羞赧一笑,尴尬回道:“拙作,别污了眼睛。” “哪有,写得极好。尤其是这篇《闲思赋》,‘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颇得《思旧赋》神韵。向秀,追思好友嵇康和吕安,故作此赋......” 忽然,青川君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白云介鼻子一酸,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吃完这盏茶,和我一起去见一位故人吧。” 青川君一脸疑惑地看向白云介,“何人?” “你我的童年挚友,阮瑶琪。” 青川君原以为马车行驶的去处会是某人府邸,谁知竟是一处偏地。 此处并无人烟,只有一株高大的山桃树。本来未到枯黄时节,但因飓风吹掉了大半树叶,显得十分萧瑟。 媛娘从马车上拿下来两把铁锹,与白云介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和马夫甄叔在树旁的石碑处挖了起来。青川君定睛一看,那石碑并未刻字。 白云介没有解释,又拿出一壶酒、三个酒杯,摆在了树下的一个大石头上。 青川君十分不解,忍不住问道:“这是何意?不是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吗?” 白云介的嘴角抖动了一下,“马上就能见到了。” “二姑娘。”媛娘递过来一只长条形的楠木锦盒。 青川君看到那锦盒里有一卷画轴,还有一只与自己的玉蝉极为相似的白玉坠子。 画像徐徐展开,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生辰小像。虽然画者技法并不娴熟,但仍能依稀看出少女的绝世之姿。 “秀眉明目,端鼻媚靥,宛若神仙妃子,这是......”还未说完,青川君就看到了画像偏僻处的一角落款——辛未春,阮氏瑶琪小影,惠泽白云介书。 青川君顿时明白了些什么,说道:“这位瑶琪姑娘,也是我们的金兰之交吗?” 白云介点点头,把画像递给她。 “那她现在......” “已经不在了。”白云介拾起那枚白玉坠子,摩挲着。 “十五年前,你、我、瑶琪,还有泊舟,都是在我哥哥的婚礼上相识的......” 第5章 第 5 章 文正元年春夜,惠泽白家独子成亲,大宴宾客,四下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梨云轩内,白云介正不停地摇晃着姐姐白云央的衣袖。“姐姐,哥哥娶嫂嫂,介儿也想去帮忙。” 白云央俯下身来,先是理了理妹妹歪掉的裙子,又捏了捏她娇俏的脸蛋儿。“介儿乖,你要是去了,大家还得照顾你,反而会误了哥哥娶嫂嫂。” “那姐姐可以留下来陪介儿玩吗?” “姐姐也要去帮忙呀。不过没关系,介儿马上要有新朋友了。” 正说着,三个孩子被婆子们领进了梨云轩。 “你看,他们来了。”白云央牵起妹妹的手,迎面走了过去。 众人行了礼,其中一个婆子介绍道:“这是孟家姑娘,这是柳家姑娘,这是......” 白云介并不理,依旧摇晃着姐姐的衣袖。“姐姐你不要走嘛。” 这时一个男孩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白云介的左手就要往外拉。“我是林泊舟,我们一起玩吧!” 这个男孩的声音清脆又明亮,生得一副娟秀的好面皮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黑葡萄,随时能溢出汁水来。 白云央推了推妹妹,“林家哥儿邀请你了,快去呀。” “来嘛。” 白云介转头看向他,谁知如此清俊的男孩,竟少了一颗门牙,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白云介努力把笑憋了回去,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我叫林泊舟,停泊的泊,孤舟的舟。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余光中,白云介瞥到林泊舟一直盯着她看,眼神炙热。她有些发毛,转身面向另两个孩子,介绍道:“我叫白云介,今年六岁。欢迎大家。” “白,云,介。我是林间一艘靠岸的小船,那你便是天上一朵漂浮的云彩。你长得也像云朵一样,白白的,软软的,特别可爱。”林泊舟嬉笑道。 白云介撇了撇嘴,“你几岁了?” “七岁。妹妹你是几月的生辰?” “六月。” “白云介,我比你大一点,我叫孟瑶琪。” 循着甜美的声音,白云介一眼就看到了孟瑶琪手中的那只磨喝乐。不同于寻常的泥塑娃娃,她的磨喝乐是牙雕的,温润白皙的像玉一样,穿着和她一样精致的绿裙红袄。 这个女孩子扎着双丫髻,头发用红色丝线轻轻挽起,粉扑扑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唇红齿白的模样就像是她手中磨喝乐的放大版,好看极了。 “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林泊舟学着白云介的语气问道。 “玉宇琼楼,瑶草琪花。”孟瑶琪回答。 林泊舟摇摇头,“不懂。” “就是仙境里的花草。”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梦中仙境,瑶草琪花,这是蓬莱洲吧!”白云介说。 “真奇了,第一次有人这样解释我的名字。”孟瑶琪笑道。 白云介凑到孟瑶琪身边,想要近距离看看她手里的磨喝乐。“你的磨喝乐真好看,不过,怎么她也有一个?” 孟瑶琪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孩子。“这是阳阳,那是陶陶。我拿给柳自青玩的。” “你几岁了?”白云介向那个女孩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了五只手指,然后继续摆弄手中的磨喝乐。 春来柳自青,就像是三月里柳树萌发的第一缕新芽,娇娇小小,翠黄可爱。 柳自青是四个人中最小的孩子,身体瘦弱的像小猫,却戴着一只艳黄的虎头帽。她没有像白云介和孟瑶琪一样穿裙子,而是穿了一条如意纹合裆裤。 白云介继续和孟瑶琪聊天:“你怎么和阳阳穿一样的衣服?” “都是我娘亲做的。好看吗?” “好看!” “我们要一起过家家吗?” “过家家是你们女孩子的游戏,那我玩什么啊?”林泊舟表示抗议。 僵持之际,柳自青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陀螺放在地上,让它快速转动起来。 “我们玩千千吧!划拳分组,按总时长分出胜负,如何?” 显然这个不停转动的小玩意儿对大家的吸引力更大。众人积极响应,分组后孟柳一队,林白一队。 孟瑶琪提出疑问:“既要比试,总要定个彩头吧。” 白云介笑道:“你们队就出柳自青这只千千吧。” 柳自青宝贝似的护紧了自己的陀螺,说道:“你若赢了,我就买只新的送你。” “那你们队出什么?”孟瑶琪看向白云介。 白云介一时语塞,并不知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相抵。 柳自青眼珠一转,“听说婚房里有喜果,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白云介,你去抓一把给大家尝尝吧!哦对了,喜果里还有钱吧,那你最少得抓十钱来!” “十钱?这不行吧。” “怎么?你不愿意?我新买个千千还不少钱呢。” “没有,我愿意。” 其实刚一说出口,白云介就后悔了。偷拿喜果看起来是小事,就是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小题大做”,万一闹到父亲那里就完了。她本能地想找姐姐帮助,谁知姐姐早就悄悄离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如此,那就一定要赢,白云介暗下决心,马上吩咐下人计时。 比赛开始,孟瑶琪率先拾起地上的千千。尽管还是小孩子,她已经有着纤长而轻盈的肢体了。动起来比安静的时候还要好看,鼻尖细密的汗珠像水晶,两颊晕开的红色似山茶。 但她只玩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败下阵来。 白云介主动接过抽绳,玩了起来。千千在她的抽打下变得异常听话,不知不觉,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泊舟在一旁激动地喝彩,反而弄得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不过如此嘛,瞎嚷嚷什么。”柳自青白了林泊舟一眼。 听到此话,白云介一个着急,千千也飞了出去。 “柳自青,你狂什么?难道你也能玩两炷香的时间?”林泊舟反驳道。 “那有何难!”柳自青一把脱下虎头帽,露出了头上的三个抓髻。奶凶奶凶的样子仿佛真的是只小老虎,但当千千开始转动时,众人才发现不是猫假虎威。 白云介没想到柳自青居然这么厉害,她的手速很快,而且完全摸透了抽打的角度,不由得暗自钦佩起来。 眼看着旋转时间超过了两炷香,林泊舟的脸色也从震惊转为了焦急,仿佛千千的每圈转动都像是几百只蜜蜂在他眼前飞舞,吵得他天旋地转。 香燃尽了三炷,柳自青觉得无趣,自如地停下了还在旋转的千千。 孟瑶琪欢呼起来,“柳自青,你玩的真好,是谁教你的呀?” “是我爹爹,他特别厉害,这只千千是他送我的礼物。”柳自青骄傲地笑着,嘴角左侧有一颗浅浅的梨涡,格外好看。 她把抽绳递给林泊舟,挑眉说道:“到你了。” 林泊舟的右手开始抖了起来。 “怎么,看我这么厉害,你害怕了?” “谁说的!我没有!”林泊舟气鼓鼓地蹲在地上,开始手忙脚乱地摆弄起千千来。但是很显然,不能如愿转动。 看着林泊舟的种种窘态,众人尴尬地屏住了呼吸。良久,只听“噗嗤”一声,柳自青笑出声来,冷冷说道:“原来你不是害怕,而是不会呀。” “我没有,我,我。”林泊舟低下了头。 白云介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起林泊舟的手说:“我来教你。” 给千千缠好绳子,蹲在地上放开千千,让千千听话地转动起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止一秒,但林泊舟的心却停在了牵手的一瞬。 “站远一点,会打到你。” 林泊舟赶忙往后退了两步。 白云介猛抽了几下千千,把抽绳递给林泊舟。“想什么呢?继续啊。” 显然林泊舟还是不太会,笨拙地抽了四五下,千千就飞了出去。白云介默默捡回来,劝他继续试试,但林泊舟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看林泊舟一时半会是学不会了。那我和瑶琪,就算赢了。”柳自青说道。 “林泊舟不会玩千千,这样的胜利,不公平。”白云介反驳道。 “那怎样才算公平?” “我代林泊舟比试。” “好,若是超过三炷香,就算你赢。若是输了,那我和瑶琪就等着你的喜果了。” 林泊舟拽了拽白云介,“还是算了。” 白云介微笑拒绝,想赢的心达到了顶峰。她给自己鼓劲,劝自己冷静,但越是这样,手中的抽绳越不听指挥。 一炷香,两炷香,眼见着千千越跑越偏,她觉得自己像是追逐夕阳的夸父,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 “真好看!”看到亮起的囍灯,孟瑶琪兴奋地叫了起来。 “点灯了,婚礼要开始了,哥儿、姐儿们快移步前厅吧,那边的灯更好看。”白云央忙完了前院的事,来到梨云轩招呼孩子们。 她看白云介仍追着千千,劝道:“介儿,别玩了。” 白云介一个分心,千千径直向白云央滚去,她急冲冲地跑过去想要制止。谁知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在姐姐身旁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马趴。 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白云介只听得到自己急促地心跳声。 “介儿,你没事吧?”白云央赶紧扶起了妹妹。 一阵猛烈的刺痛席卷全身,但白云介顾不上放声大哭,而是转身去找千千的踪迹。 柳自青愣了一会,慢慢蹲在地上,拾起了东倒西歪的千千。白云介看到,她手中的抽绳,已经断掉了一半。 “柳自青,我......” 柳自青瞥了一眼没有燃尽的第三炷香,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输了。” 白云介踉跄着走向她,“柳自青,这个千千,我赔你一个新的好不好?我不想......” 孟瑶琪凑过来劝道:“妹妹,要不算了。” “不好。”柳自青一把推开面前的白云介,“我只知道,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