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眠》 第1章 先手 我叫连琰,景朝的长公主。 也是当今圣上连珩的孪生姐姐。 世人都知道,大景朝有位荒唐长公主。贵为帝姊,却醉酒寻欢、轻佻不检,几乎每隔三月便会换一个面首。 可他们不知道,我荒唐的第一课,是在八岁那年,亲手毒死内权独揽的大太监。 我知道自己活得不像公主,更像一把藏了鞘的剑。 弄碧殿内,轻纱漫舞。层叠帷帐之下,我斜倚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拈起一颗紫莹莹的葡萄。红蔻丹的指甲嵌进果肉,清甜的汁水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流下来。 我看着那人站在帘影之外,绯色官袍、玉冠整肃。 “玉盘新荐入华屋,珠帐高悬夜不收。”我轻声笑着:“沈卿若是也作一首《咏葡萄》,定比唐彦谦妙绝百倍。” 沈士如俯身行礼,不卑不亢的姿态:“殿下谬赞。” 我起身,摇曳生姿地拂过纱帐,走到他身边,松垮的衣带堪堪擦着他一丝不苟的官服。 我把手指伸到他唇边:“怎么会是谬赞呢?沈卿尝尝我手上的葡萄汁水,也为我作一首《咏葡萄》,好不好?” 今春刚刚登科的探花郎登时红了耳根,全然不复金銮殿上对答如流的从容。 当然,我知道这耳边血色,源于读书人自觉被羞辱时的羞愤,无关风月。 他后退一步,肃然下拜:“请长公主自重!” 我佯装恼羞成怒地指着他:“沈律!别以为你得到皇帝赏识就可以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就算是连珩也得让我三分,你一个小小御史,竟敢对本宫不敬!” 他仍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微臣不敢。” 我弯下腰,指尖抚上他清冷的脸,紫红色的汁水在他唇角留下痕迹。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很快掩去。 “沈律,你的字是士如,对不对?”我低声道,“好一个‘士如’。我在殿试榜上看到你名字那一刻,就想看看,你的人配不配得上这个好名字。” 他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可那一闪而过的犹疑,很快被厌恶取代。 “沈士如。”我轻笑,“你如今也算是年少成名,自然志得意满,觉得世间万物尽可征服。但别忘了,天外尚且有天,你纵有才气与抱负,若无人庇佑,也不过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沈士如面如沉水,重重将头扣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微臣凡才浅识,只求以微薄绵力尽忠报国,不求闻达,更无封侯拜相之心!” 我收回手,眼神一冷:“不识抬举。” 身后侍女已备好帕子,小心翼翼为我擦拭指尖残汁。两名太监迅速上前,拖起地上的沈士如推出殿外,弄碧殿厚重的檀木门在略显狼狈的沈士如面前“砰”地一声闭合。 我转身回榻,缓缓坐下,手中帕子用力一绞,葡萄汁染红了丝缎。 没人看到我的神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剧本。 而我演得太真,连他也信了。 沈士如被连琰赶出弄碧殿的消息,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整个朝堂。 “今春新科探花、殿试才子、都察院新任御史,竟当面驳了长公主的意!” ——这条流言穿梭在宫墙与朝巷之间,比宫宴上的酒更让人脸红耳热。 王公贵胄们顿时警觉。原本为自家女儿筹谋“榜下捉婿”的几位权贵,立即撤回了说媒之意。毕竟—— 谁敢与一个连琰想要而不从的男人扯上关系? 那可是景朝最难缠的祸水。 贵族子弟嗤笑着摇扇:“他不过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真当自己是天人了。” “仗着才华轻狂,一点眼色也没,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让长公主下不了台?啧,沈士如这条命怕是留不长了。” 一时间,原本满朝看好的新贵,变得如避瘟神般无声。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幸灾乐祸。 有些朝臣在私下叹息:“可惜了。” 他们见过沈士如在金銮殿上舌战老臣的风采,也看过他在奏疏中字字见血地弹劾权奸。 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得罪了长公主,只怕再无前途可言。 他们既是惋惜他可以预见的怀才难遇,也是叹息世道不公,任凭连琰这等蠹虫兴风作浪。明明连琰与当今圣上连珩乃一母同胞,二人德行却相差甚远,简直是云泥之别。 其实,连珩与连琰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只是二人都生着一双凤目,能看出些许同胞之像。 连珩不止品行无缺、勤政爱民,更是姿容俊美;连琰倒也貌美,只是她蛇蝎行径,为人不齿。 朝臣们明白,连琰根本不是在笼络沈士如,不过是看他生得好看,想收他做裙下之臣。沈士如不是第一个受此折辱的有志之士,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有老臣沉声提醒:“还记得赵道元吗?” 赵道元,三年前的大理寺少卿,一心肃贪清弊,数次上疏为民请命。 ——却在一次宫宴上,被连琰当众请他“高歌一曲”,他推辞了。 第二日,便被一队内侍拦住在官署门外,当街打断双腿。 他卧病一年,最终死于榻上,连灵柩都未敢送出城门。 所以,沈士如的命运似乎可以预测。 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开他,如同避开一滩注定干涸的雨后泥洼。 可越是不齿连琰的人,越不知,那些“受辱”的书生与落败的忠臣,不过是她剧本中的角色。 沈士如被逐之日的夜里,弄碧殿无人。我独坐灯下,一页页翻阅着他早朝所上的奏章。 每一个字都写得如霜似剑。 真真是个能臣。 而在朝中某个角落,微妙的动荡正在发生。 一些无心攀附亲王势力的清流官员,悄悄开始向都察院靠近。 他们私下传阅沈士如的奏疏、弹章,甚至有人主动请缨协同御史台办案。 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在那个被称作“祸水”的女人身后,有人开始点起火。 潺潺溪水,渐成浩汤之势。 风还没有吹起,但她已将剑埋进泥中。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先手 第2章 削藩令启 沈士如跟随御前太监进入勤政殿。 殿内静谧,卷轴堆叠。皇帝连珩正在案前凝神写着什么,一些长长的卷轴顺着桌角垂到地上。 沈士如的目光扫视过垂下的卷轴,隐约看见一句: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笔意遒劲,落款为御笔,气魄苍然。 太监引他至大殿正中后,悄然退下。 沈士如躬身叩拜:“微臣参见陛下。” 连珩似这才回神,搁笔而起,亲自前来相扶:“爱卿不必多礼。” 这份近乎亲厚的举动,与长公主弄碧殿中的羞辱形成强烈反差。沈士如心中微动,隐隐对这位少年皇帝蒙生出古来忠臣良将对明君的效忠之心。 “爱卿的奏疏,朕已细读。”连珩返身而坐,从卷宗中抽出沈士如那一份,“殿试时,朕就知你少年才俊,今日更见你直言上谏、不畏权贵的胆色。” “微臣只想尽人臣的本分,为大景略尽绵力。” “你敢直言世族弊病,便已胜人一筹。可你不怕因此得罪满朝臣子吗?” 沈士如躬身回答,目光坚定: “微臣十年寒窗,惟求一朝报国,岂敢遗忘初志?如今朝中以王善长为首之王氏满布六部,其余如崔、林、谢、姜诸族皆盘根错节、互为姻亲,更与长公主私下往来。若再不削权遏势,恐为宗室所困,祸乱朝纲。” 连珩闻言,神色未变,唯在“长公主”三字落下时,眉间轻动一线。 沈士如将这细节收进心中。或许,皇帝对这个孪生姐姐也积怨已久。 连珩忽而开口:“世族之力,为何难除?” 沈士如答:“权位世袭,门生遍布朝野,官官相护,久则成风。五寺六部,皆有世族痕迹,斩一枝,根未动。” 连珩静默片,目光越过沈士如,望向南方:“世族终究只是臣子,朕真正忧心的,是皇亲。” 沈士如心下一惊,明白皇帝所指的,正是六年前先皇驾崩之后,才离京前往南方封地的齐王,连烺(lang)。 齐王连烺是先皇第四子,曾经也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十七年前,东宫皇太子连烨突然暴毙,年仅3岁的连珩骤然失去父亲,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无力自保又空有“皇太孙”头衔的连珩,如同闹市之中怀抱黄金的幼童。 太子离世后不久,先皇第四子连烺、第五子连炯(jiong)、第七子连炽(chi)以及第九子连灿掀起一场持续近十年的皇位之争。 没人知道年幼的连珩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只知道他的“皇太孙”头衔被废了又立,甚至一度被送出宫外抚养,又在十五岁时被接回宫中。 最终,皇九子连灿因谋逆被圈禁,皇五子连炯因被牵连而自尽,皇七子连炽在先皇在时就离京前往封地。 皇四子连烺一直留在京城。但先皇驾崩当年,连烺未能如愿继承大统,只得黯然离京。 谁也没想到,年仅15岁的连珩成为最后赢家,登上皇位。 不过,连烺离京之后并不安分。他不仅擅自改封地之名“祁州”为“齐州”,自封齐王,取“与天家相齐”之意,还在封地内大兴土木、整顿吏治、治军练兵、收拢民心,俨然一副贤君做派。 可,这是皇家斗争,亦是叔侄之争,沈士如实在不敢置喙。 连珩并不介意沈士如的沉默,只是踱步至案前,提起笔: “爱卿对世族之害了然于胸,殊不知藩王与世族实为一丘之貉。此消彼长,皆因分权太大,最终只会走向党争。受苦的,还是百姓。” 沈士如醍醐灌顶般看向连珩。 这位如今年仅20岁的帝王,决定走一条注定艰险的集权之路。 放下笔,连珩扬手一挥,一片雪白的纱绢飘落到沈士如脚下。 “士如,你在弄碧殿中曾说,自己‘不求闻达,更无意封侯拜相’。那若朕命你为刃,以身试锋,破局为民——你可愿为大景,做那箭靶?” 沈士如只觉心潮涌动,低头,见那块纱绢之上赫然写着“削藩”二字。 他重重下拜:“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我站在勤政殿外回廊的拐角,冷眼看着沈士如拜别连珩,跟着御前太监向宫门外走去。 他走得坚定,身姿笔直。 望着沈士如的背影,我恍惚想起当年比他还要瘦小单薄的连珩。 他也曾这样走进大殿—— 在无数人觊觎、逼迫、压迫中,他一言不发。 只在无人的夜里,他看着我说:“若我活下去,一定斩尽他们。” 如今他活下来了,也开始斩了。 “削藩”二字并非出自我手,但我知道它的起笔在哪一夜落下。 我的名字写在连珩所有杀意的背后。 我不掌局,我只是早已写好剧本,却不能署名的那一个人。 连珩目送沈士如离殿,随手合上纱帘,目光却微不可查地掠向殿外廊柱深处。 那里空无一人。 可他知道,她在。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削藩令启 第3章 一世不娶 勤政殿密谈之后,沈士如便着手联络朝中既不属于五大世族、也不归两王麾下的清流官员。一股崭新的势力悄然成形,正如一根针刺破了陈年沉痼的朝局。 以沈士如为首的官员,开始秘密搜集五大世族与两王多年来的罪证,并从几大势力的边缘门生与旁支入手,逐步翦除其羽翼。 我在勤政殿外碰到沈士如的次数变多了起来。可他每次远远见我,神色便如惊弓之鸟,低头快步,仿佛再多看一眼,我便能将他生吞活剥。 丞相王善长最先察觉官场的异动,托人送信劝我“多留意沈士如”;崔氏宗亲连遭贬谪后,内阁大学士崔捷亲自来见我,想让我“约束”那位年轻的都御史。我那时正坐在镜前描红,慢条斯理地涂着指甲,听他说了一通慷慨陈词,抬眼一笑,送客了。 中秋佳节,皇帝设宴款待皇室宗亲及朝中重臣。 我饮了几杯梨花白,脸颊泛红,语气放浪,连连夸沈士如“姿容俊朗”,媚眼抛得连殿中最下等的侍奉太监都看得分明。 丞相王善长与内阁大学士崔捷交换了个眼神,心中顿悟:长公主迟迟不肯动沈御史,恐怕是真动了心。 于是,中秋夜宴后不久,便有人向皇帝上书,称长公主正值桃李年华,理应挑选朝中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招为驸马,都察院都御史沈士如与长公主年龄相仿,又受器重,正是上佳人选。 此言一出,吓得沈士如第二天便冲进勤政殿求见皇帝陛下。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竭力诉说自己孑然一身、家世清苦,实在配不上高贵的长公主殿下,请求陛下念在他尚有几分才能,许他一生为国建功立业,不念男女私情。 我听侍女复述时,简直笑弯了腰,完全想象不出这个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沈大人,究竟能如何“声泪俱下”。 所以,我决定亲自去现场欣赏一番。 当我扭着杨柳细腰走进勤政殿时,只见连珩刚扶起沈士如。他一抬头见到我,面色瞬白,又“扑通”一声跪回原地,高声立誓: “微臣情愿一世不娶,只愿为陛下分忧,求陛下成全!” 我看得好笑,只能尽力忍住上扬的嘴角,装作恼怒地走上前,扬手给了沈士如一巴掌:“沈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连珩呵斥住我:“放肆!” “放肆的是他!”我瞪了连珩一眼,撂下一句:“沈律,你别后悔”,就扬长而去。 “沈士如勤政殿刚烈拒婚,长公主怒极掌掴都御史”的故事一夕之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民间津津乐道着这位貌比潘安的沈御史,如何把水性杨花的长公主迷得神魂颠倒,官场众人则是对这位年轻的御史平添了几分钦佩之情。 吏部侍郎顾安在早朝前凑近他,悄声道:“兄弟,你这拒婚的胆量,佩服!” 沈士如神色如常,无喜无怒。 顾安压低声音道:“不过说真的,若真娶了那位……呵,怕是生不如死。上书的那人简直缺德,为讨好长公主,连你也搭进去。还好我成亲早。” 沈士如沉吟片刻,道:“上书的人,与丞相王善长有师生之谊。” “怪不得了。”顾安若有所思,“王相与长公主交情深厚,此举不过借你削权。” 沈士如却觉得,此事背后恐怕不止王相一人。 齐王连烺蛰伏多年,虽远在齐州,却暗通朝中人脉。长公主连琰虽与王氏亲近,是否与连烺勾连,外人不得而知。而这些世家、皇亲、藩王之间的微妙关系,终将在“削藩”一役中现形。 那日勤政殿上,他立下“终身不娶”的誓言,虽是权宜之计,但也清楚——此去一路血雨腥风,若为前锋,便不能牵挂后方。 是非功过,皆交予青史评说吧! 后来的局势变化得很快。 连珩召回被贬的都指挥使卢青云,赐封“镇远将军”,一点点将兵权从谢氏之手收回。 沈士如及其举荐官员接连上疏,揭发姜氏恶逆不敬,姜氏一族遭抄家流放。 林氏为自保,上书自首,主动供出与他族勾连之证。 崔氏动摇,内阁大学士崔捷被贬,门下惶惶。 丞相王善长,辞官告老。临行前将一封密折送至御前——其内详列世族与长公主、齐王等人的往来。 一朝风起,世族如雨打残花,权倾一时的旧网碎裂。 为了这一场胜利,连珩已经积蓄了五年。 世人皆道:皇帝天资聪慧,雷霆手段,五年积蓄,一朝出招。 却无人提及,那位风波之中始终未动分毫的长公主。 朝臣纷纷猜测,或许是皇帝顾念一母同胞的情分,未曾追责。想来连琰终究只是一介女流,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沈士如却知—— 削藩之局,真正开始了。 七月,一封《讨连烺檄》传遍京城。 檄文措辞犀利,列连烺十宗大罪,矛头直指齐州,直斥其擅改地名、练兵自重、私通官员、图谋不轨。 朝堂震动,民间亦议论纷纷。 连珩在早朝上龙颜震怒,当场斥责御史“越权妄动”,将檄文驳回都察院,命其“再查再议,不得妄下定论”。 三日后,沈士如仍将檄文奉上,态度更为坚决,请求皇帝恩准削藩事宜。顾安等清流官员更是连番上书,力挺都察院。 连珩头疼不已,一气之下将顾安贬为青州太守,语气冷淡地斥退群臣。 又三日,他终于“不得不”顺应群情,勉强点头,“暂且准奏”。 那日早朝散后,我尚在铜镜前梳妆,连珩便走进了弄碧殿。 他穿着未脱的朝服,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金步摇,轻轻替我簪上。 我透过铜镜,对上他的眼眸。 殿内的侍女尽数默默退下。 “真是,云鬓花颜金步摇。”连珩嘴角含笑,语气却藏着疲惫。 我白他一眼:“说吧,又有什么事求我?” 连珩的手顺着我的发髻抚下,指尖滑到肩头,拈起一缕鬓发把玩。 “沈律。”他缓缓开口,“削藩开始后,我便命暗卫暗中保护他。可近日,派去的暗卫竟已死伤大半。” “你的暗卫个个称得上是世间难寻的高手,都挡不住?”我略感意外,“连烺手下竟有如此能人吗?” “我尚未查明。”连珩略一沉吟:“阿琰,沈律现在还不能死。” “他是那支箭。”我接话。 “是。”他凝视着我,“我需要那支箭,稳稳地射向齐州。” 我轻笑,将手中的玉钗插回发间:“我去保他就是了,正好会一会幕后的人。”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一世不娶 第4章 不曾看见的她 入夜,我蒙面藏身于沈士如府邸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上,等待刺客现身。 夜近三更,沈士如书房的烛火依然未灭。我伏在枝杈间,望着屋内灯光出神,不禁感叹: 这个沈士如,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勤勉些。阿珩的眼光确实不错,选了这样一个清清白白、勤勤恳恳、刚直不阿的探花郎,做他削藩路上的第一把刃。 只是,那刺客也未免太有耐心了。 我刚想着是不是要再等等,书房里的灯忽然灭了。 沈士如推门而出,揉着太阳穴,似要往卧房走。 下一瞬,一道剑啸划破夜空,一道黑影骤然从屋脊扑下,快得像一道闪电! 来了! 我立时拔出佩剑“逐物”,足尖轻点树干,飞身跃向黑影。 可那黑影速度实在太快,眼看阻拦不及,我只能勉力以身挡在沈士如身前! 剑刃擦过我臂膀,寒意透骨。我咬牙翻身,反手一剑挑向黑影面门! 黑影反应极快,回手抵挡。 两剑相交,撞出一道清脆的凤鸣。火星四溅,夜色仿佛被撕开一线。 沈士如显然被惊住了,踉跄后退,随后飞快冷静下来,自觉退至廊下。 我无暇顾他,只得全神应对。对方的剑法快、狠、准,招招封喉。几招下来,我已心下惊疑:如今世上,能与我对招不落下风之人,屈指可数。 又过几招,那黑影突然一个闪身,直刺向沈士如心门。我顺势挑剑,阻挡黑影的剑势。 谁知那人却是假招,趁我分神之际,身形一旋,剑光破风,直取我面门! 我仰身躲避,剑尖堪堪掠过我脸旁,只挑落我的面纱。 那黑影不再恋战,随后纵身一跃,便跃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疑心此为调虎离山之计,便没有再追。转头去看沈士如,确认他没有受伤。 不料,一向沉着的沈士如面露惊疑之色,眼睛在我脸上转了几个来回。 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才想起面纱刚刚被黑影挑落。 完了,身份暴露了…… 这从未设想过的场景让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沉静的月色下、略有冷意的三更天里,大景长公主和新晋重臣,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相顾无言。 “额……”我刚想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沈士如已经恢复神色如常,向我下拜: “微臣参见长公主。” “啊,你也觉得我像长公主吗,好多人这么说过,哈哈……” 沈士如轻挑了下眉,并未接话。 我只好干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沈大人,请起。” 毕竟,我之前都是以垂涎美色的荒淫长公主形象,出现在沈士如面前的,还在勤政殿掌掴过他。现在突然换了个身份,我实在尴尬,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沈大人。 沈士如倒是比我更快适应现在的情况,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疑虑或羞赧,一丝不苟地再次对我下拜: “殿下既以面纱遮挡尊容,想必不愿暴露身份。请殿下放心,微臣决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分毫。臣沈律,深谢长公主救命之恩,来日定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沈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 夜风骤起,吹动我手臂上被刺破的衣袖。 沈士如看到破损的衣袖,才注意到我的伤势:“殿下受伤了?” “无妨,小伤而已。” “微臣卧房中存有些伤药,若殿下不嫌弃,还请殿下随微臣去处理一下伤口。” 我想到今夜的黑影着实超出我的预期,为防止那人再回来对沈士如不利,左右我今夜也得守在沈府。索性点点头,跟着沈士如向他的卧房走去。 进了房间,沈士如便急急去找伤药。 我环视四周,只一张架子床并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清冷简朴至极。 不消片刻,沈士如便拿着一只木匣子放在桌上,这才想起点灯。 暖黄的烛火照亮房间,也照亮二人的脸。 沈士如这才意识到,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于礼不合。可是连琰身上还有伤,又无太医服侍在侧,自己若是直接离去,实非大丈夫所为。 一直冷静自持的沈大人,终于在此刻,觉出些许难为情。 我看出他的顾虑,大剌剌在椅子上坐下,一边抬手在桌上的木匣中翻找,一边无所谓道:“沈大人不必多虑,我既是来保护你的,这里就是战场。战场上哪有那么多礼法?” 沈士如闻言,内心又想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古言,才在连琰身边坐下,接过被翻得乱七八遭的木匣,轻声道:“家母懂些玄黄之术,微臣自小耳濡目染。请殿下容微臣为您上药。” 我顺势扯下已经残破的衣袖,坦然地把胳膊摊在沈士如面前。 沈士如骤见女子雪白的臂膀,险些将手中刚拿出的金创药打翻在地。 可是,下一秒,他就怔住了。 那并非无瑕之肤。 只见白皙的手臂上,除了刚刚被划开的伤口,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显然是陈年旧伤又叠新伤。 我正在细细端详木匣子里的各类伤药,全然没注意到沈士如异常的神色。 沈士如定下心神,打开手中的金创药,仔细地涂上连琰的伤口。虽然自己的动作格外轻柔,可毕竟是剑伤,上药之时必定会刺痛。但是,连琰浑然未觉般,仍旧专注地端详着木匣中的瓶瓶罐罐。 温暖的烛光在女子脸上跳动,勾勒出女子脸部柔和的轮廓,一双凤目本该是妩媚至极的,如当日弄碧殿中那般。 可此时,这双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瓷瓶,如同世上最清澈的湖水。 沈士如一时失神,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连琰。是弄碧殿里骄纵蛮横、荒淫无度的长公主?还是今夜舍身相救,明明剑术高超,却偏偏伤痕累累的女子? 我挑出一瓶金创药,举到沈士如眼前晃了晃:“这个不好用,不如南召商人卖的破血丹,你之后可以换掉。” “是,殿下。”沈士如收敛心神,细细为连琰的伤口敷上纱布。 今夜连琰的出现,已经让他明了,所谓的长公主与齐王相勾结,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连琰,是与皇帝站在一边的。难怪当日,皇帝对他在弄碧殿所说过的话了如指掌。 只是,沈士如还是想不明白,刚逢桃李年华的连琰,为何会练就一身好剑法,又为何满身伤痕。 烛火晃动里,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不止是连珩幼年丧父,三岁的连琰同样也失去了父亲。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不曾看见的她 第5章 甘棠夜语 吱呀吱呀的木门被阴冷的风吹得晃动,我站在门后,透过缝隙看向另一边的娘亲。 她正被一名太监紧紧抱着。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痛的情绪化作一只巨掌,死死攥住我的胸口。 阴冷潮湿的空气让我忍不住想要咳嗽。我拼命捂住嘴,后退,再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发霉的墙板。 耳边充斥着隐忍的喘息和细碎的语调。 我忍不住干呕起来。还好,空空如也的胃吐不出什么东西。 娘亲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抬眼看见连珩坐在对面,正面无表情地咬着手里的包子。 我也伸出手,抓住面前的包子塞进嘴里。 没有味道,没有想法。 是梦,我又梦见了掖庭。 先太子暴毙之后,我们就被扔进掖庭。一开始娘亲还抗争,渐渐的,生存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曾经的太子妃居然委身于太监,多可笑、多荒谬、多可悲! 可是我们活下来了,不,连珩和连琰活下来了。 挣扎着睁开眼,天边已出现熹微的晨光。 沈士如已经穿戴好朝服,我跟着他走出沈府,远远目送他随群臣入宫参加早朝,才溜回弄碧殿。 不料,连珩正在殿中等我。他正襟危坐在殿中宝座上,微微蹙眉看着手中的奏折。见我进来,他放下奏折,径直上前来抬起我的手臂。 “又受伤了?” “不碍事,不小心被划了一下。” “谁给你上的药?”他问,手已摸上我手臂的纱布。 “沈大人。昨夜我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他没有多问,看来确实是个明白人。” 连珩沉下眼眸,扯掉包得整齐的纱布,将我拉进内殿重新处理伤口。 他一边上药一边冷声道:“沈律虽算忠心,你也不可尽信他。” 我嗤笑:“你这么小心,倒像防贼。” 连珩闻言,故意用力紧扯一下纱布。我一时不防,痛呼一声:“你是不是找打!”。 “这世上除了你我,其他人都不可信”。 语毕,他又一丝不苟地替我重新包好伤口。 我瞪他一眼,抽回手:“刺客确实大有来头,能和我打个来回。你要想继续保沈大人,恐怕得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才行。” “能从你手上逃脱的人,这世间屈指可数。”连珩起身整整朝服:“我去上朝了,近期就把沈律放在你这里看着吧。” 我随口应一声,内心还在盘算着刺客的身份。这人十分棘手,看来我得求援了。 唤来侍女,我写了一张纸条,让她绑在朱雀鸟腿上,放飞出去。 今日早朝皇帝来得迟了些,众臣不敢置喙。 退朝后,刚走出金鸾殿的沈士如,就被长公主的侍女拦住了去路。 旁人只当他是“祸从天降”,就差没当场烧香替他送行。 沈士如跟着侍女,绕过弄碧殿,眼前出现的是连珩耗费近百万两白银,为长公主所建造的甘棠榭。 甘棠榭里有专门从宫外引来的一泓清泉,汇成一处清澈见底的池水。池边错落栽着十几株海棠并几株芙蓉,还有数棵梨树、玉兰;池里种着几处莲花,又养着数十条色彩绚丽的金鱼。 周围游廊中还挂着两只红木雀笼,但一只笼子空着,另一只笼中关着一只金雀鸟。 北边是几间红墙琉璃瓦的屋宇,东边排着暖阁和厢房,西边还设着独立的小厨房。 此刻,连琰正趴在池边凉亭的槛栏上逗弄金鱼。 侍女引沈士如上前后,就退下了。 沈士如依然一本正经地行礼:“微臣拜见殿下。” 我抬手让他起来:“沈大人不必拘礼。” 沈士如直起身,低垂着眼眸,并不直视我。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昨夜好歹做过一次战友,沈大人怎么今日又生分起来?” 沈士如依然没有看我,只是恭敬地出声问道:“不知殿下的伤势如何?” 我举起受伤的手臂在他面前晃一晃:“无妨、无妨。” 两人沉默下来。 看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开口询问,我只得主动解释道:“因为刺客实在棘手,为了保护沈大人的性命安全,只能委屈你在我这里呆几日了。” 沈士如终于抬起头:“外臣怎可擅居公主府?” “对外就说你被拘在甘棠榭就好了,反正外人都以为我恋慕你,而且我荒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又是一阵沉默,沈士如才再次向我行礼:“多谢殿下。” “好了好了,你不必事事向我行礼,你还要在这里一阵子呢,动不动就行礼搞得我多不自在。” “是。” 挥手让侍女带他去偏殿安置,我继续吹着微风逗鱼。 此后几日,沈士如除了早朝都留在甘棠榭,都察院也告假了。外人虽然察觉到他被长公主“囚禁”,可却难以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讲,毕竟他并未缺席早朝。连珩也只当不知道,只暗地里加派人手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寻找刺客踪迹。 我看沈士如日日憋闷,因为守着男女大防、君臣之礼,从不愿在我面前多待,这甘棠榭里也没什么其他人能陪他说几句话,怕他闷出病来,便告诉他:“甘棠榭后门,有一条幽静小路,通往宫中藏书楼。你若待得无聊,可以去看看。” 这条小路原本是修建甘棠榭时,连珩特意留出来的,他说藏书楼中存有天下书籍、坊间秘闻、精怪故事数不胜数,给我解闷儿。小路幽静,不会撞见旁人,我可以尽情做自己。 我之前很喜欢去看书,还无意中发现若是绕过藏书楼,沿着这条小路再穿过几座假山石壁,可以走到连珩的寝殿。我得意洋洋地说给连珩听的时候,他还很是惊奇。 沈士如沿着连琰口中的幽径,一路走到藏书楼。三层木质阁楼静静伫立在松柏掩映之中,绿墙红窗尽显宁静淡雅。推开朱红大门,重重叠叠的书与简齐齐排列在一行又一行的架格上。沈士如久违地感到欣喜,被刺杀以来的忧虑和阴霾被一扫而空。他走过历朝历代的古籍,时不时取出外界难寻的典籍翻阅,不觉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沈士如抬手揉揉略微酸涩的脖颈,视线无意看向二楼角落里一个低矮的架子,其中摆的似乎都是些未曾见过的抄本。他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发现是给前朝某位重臣的赞诗诗集。 沈士如顿觉无趣,看来这个架子上收的都是宫内和朝中的赞诗、贺表之类,正想放回诗集离开,余光却突然瞥到一个眼熟的名字——赵道元。 他记起,赵道元正是长公主无数荒唐传闻中,最“著名”的那位前任大理寺少卿。据传他因为拒绝在宫宴上唱曲,被连琰派人打断腿,最后郁郁而终。 沈士如鬼使神差地拿出那本署名“赵道元”的诗集,只见封面上写的是“恭祝老祖宗芳诞,大理寺赵道元谨拜”。 老祖宗? 沈士如皱眉思索,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一个名字—— 赵怀英。 先皇最宠信的太监,掌中宫数十年,几乎权倾内廷。 翻开书卷,诗词阿谀奉承,句句溢美,末页一句“干爹赐姓之恩”更令他震动——原来赵道元之姓并非本姓,而是为攀附赵怀英,认其为父。 沈士如怔在书前。世人称赵道元为清流,实则大奸似忠;世人斥连琰荒唐,是否也未识其真? 沈士如想得入神,待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夜色已深。他忙起身将书卷放回,关好藏书楼的门,往甘棠榭的方向赶去。 好在月色皎洁,不至于看不清路。 乘着月光,沈士如转进甘棠榭的后门。 走过游廊,沈士如余光撇见池边有一个人影,斜坐在湖石上,手中长长的竹扇伸到水面,轻轻将水中明月的倒影挑碎。 正是连琰。 原来,这美丽的的月色中,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近连琰,轻声唤道:“殿下?” 我被惊了一跳,手中的扇子险些滑落。 “沈、沈大人?!”我环顾四周,“你刚回来吗?” “微臣在藏书楼久留,漏液而归,唐突殿下,还请恕罪。” “无妨,倒是我在甘棠榭里太松懈了。”我摆摆手:“沈大人快回去歇息罢。” 沈士如踌躇着,没有离开,而是问道:“殿下,睡不着吗?” 我看回水里的月亮,漫不经心道:“我做了个噩梦,出来透透气。” “殿下……做了什么噩梦?” 我有点惊奇地看向他,平日从不肯和我多说两句话的沈大人,今夜竟会对我的梦好奇。 沈士如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其实,沈士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或许是今日在藏书楼看到的,让他莫名地,想要更了解一些世人所不知道的连琰。 “梦见被人追杀,我的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血肉模糊。” “殿下,”向来果决的沈士如,难得犹豫:“殿下为了保护亲人,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心下一动,掩饰地笑着:“不苦,不苦。我可是长公主,过得比世间人欢愉。” 他又问道:“殿下的剑法,从何而来?”随即补充:“若殿下不愿提起过往,微臣绝不追问。” “不碍事。先皇在时,太子暴毙的事,你知道吧?” “微臣有所耳闻。” 我点点头:“那之后,不知他们给先太子罗织了什么罪名,我们一家就被扔进了掖庭。掖庭的日子挺难熬的,娘亲拼尽全力为我和阿珩求衣寻食。” 沈士如仔细听着,他知道,连琰正在揭开过往隐秘的伤疤。 “后来,娘亲不知从哪里,寻来两位师父,一位教阿珩读书,一位教我剑术。娘亲告诉我:‘你虽是女子,却必须修习剑术兵法,将来有事,能执干戈以卫自身及珩儿。’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着这句话,拼命跟着师父练习。当然啦,不得不说我天赋异禀,才能将剑法练得这样好~” 看着连琰故作轻松的笑,沈士如觉得胸口有些闷:“先太子妃,实为女中豪杰。” 我垂眸:“是啊,娘亲已经尽她的最大努力,保全我和阿珩了。她自知没有能力长久守护我们,才会求人教阿珩读书、教我剑术,让我们有力自保,能够在注定要卷入的权力争斗中存活下来。” “殿下这些年,一路走来,想必步步荆棘。” 我莞尔一笑:“这条路,本就无坦途。”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而同样几乎一夜未眠的沈士如,却日出即起,丰神俊逸地出门上朝了。 连珩下了朝,走进弄碧殿时,我才刚刚起床梳洗。 “又赖床了。” 我打着哈欠:“我又不上朝,天天起那么早干什么?” 他伸手试了试铜盆中的水温,屏退左右:“城内的刺客已经肃清,但从你手上逃脱的那个全无踪迹,应该已经不在城内。我已让沈律回府了。” 我撩水洗手:“跑了也总有再露马脚的时候,下次碰见一定逮住不可。”顿了顿,“我已经求援了。” “向他?” 我点点头。 沈士如回府后,很快接到顾安的慰问信。其他人也议论纷纷。 不过很快,“长公主弄碧殿强留沈士如”的风流轶闻便被另一件事压过了风头。 街头巷尾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着一件事:剑圣萧白圭,要来京城了!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甘棠夜语 第6章 万剑来朝,雪中一人 京中近事,最热的莫过于“剑圣萧白圭将亲临四年一度的论剑大会”。 京城最大的酒楼——永庆坊,日日座无虚席,热议着剑圣即将亲临京城“论剑大会”的传闻。“论剑大会”是景朝民间最为热闹的盛事,四年一届,从不邀官府、不涉朝堂,却历来高手云集,声势浩大。大会共分三轮:先是群战选拔,再由胜者逐一对决,最终决出两人登台争锋,一争高下。往年论剑夺魁,便是江湖中人艳羡的荣光。而今年,传闻剑圣将亲至压阵,那位拔得头筹者,可得与剑圣一战之机,得其亲授一式,可谓一朝登峰,震动九州。 街头巷尾的画摊前,连日来都悬着一张画像:白衣如雪、长剑在背,俊朗清冷的青年立于松风之下,衣袂猎猎、风姿如玉。这正是“剑圣”萧白圭的画像,早已成为各大画馆最畅销之作。画师日夜赶制,仍难应市;有的摊位甚至在清晨便被抢购一空。无论是怀春的少女,还是深居简出的贵妇,皆趋之若鹜,手执画像,眼波流转,似要将那风中之人刻入心底。便是城中最贵的脂粉铺,也趁势推出“剑圣倾心香粉”、“白圭舞剑胭脂”等新品,号称“香若其人,色如其剑”。 茶馆酒肆、说书摊前,皆是剑气腾腾的传说: “听说那剑圣十三岁起剑,十五岁那年,夜过章峨山,破了鬼医门三十六机关,连人带剑从悬崖上踏风而过!” “你这消息早过时了!我听说他十八岁独入赤丹谷,挑遍剑门世宗一十七弟子,出手之快,连宗主都难以招架!” “五年了,剑圣终于要再现江湖,据说这次还要亲临论剑大会——啧,若是能得他一式指点,哪怕只学得三分皮毛,也足够横扫一方了!” 纷纷扬扬的流言如风起云涌,从京城南门传到北巷,从鱼市贩夫到闺阁少女,无人不谈“剑圣”,无人不盼“论剑”。 除了沈士如。 自从在藏书楼发现那本赵道元献诗集后,那一句“干爹赐姓之恩”像钉子一般钉入他心底。他隐约察觉,这位素有“刚正不阿”美名的大理寺少卿,其实与世人传说中的“忠臣”相去甚远。 于是这几日,在处理完日常公务后,沈士如便独自埋首都察院机密档案室中,翻阅数年前的旧案卷宗,尤其是关于赵道元任职期间的大理寺判案记录。 越查,他就越笃定,所谓的“长公主逼杀忠良”,极有可能是连琰为“除害”而演的戏。 赵道元案卷中的笔迹矛盾、证词前后不一,以及几桩牵涉宫中权贵却被“草草结案”的旧案,都令沈士如眉头越蹙越紧。 翻到深夜,他合上卷宗,指尖泛白,心却愈发清明。 “这世间,果真并非只有黑与白。”沈士如喃喃低语。 他忽然想到那夜月下,连琰说起掖庭旧事时,笑意掩饰下的淡淡哀伤。 那并不是装出来的。 ——或许,连琰才是那个被逼入局、负重而行之人。 而他,是否又能在这个被真假忠奸裹挟的漩涡中,看得更远一步? 朝阳初升,金锣三响,万人云集的武场上,“论剑大会”正式开始,尘沙未起,剑气已动。 城门之外,人潮涌动;比剑台周,肩摩踵接。街巷中尽是贩卖佩剑饰品与“剑圣画像”的小摊,甚至连孩童都拿着木剑胡乱挥舞。可谓万人空巷,万剑来朝。 大会首日,初赛依地域分场,群雄逐鹿,剑光如雪、呼啸交错,三日之内便筛去七成之众。次轮复赛,按剑法流派分路设擂,以技较技,以势破势,十六强脱颖而出,皆为当世俊彦,江湖新锐,一时风头无两。 而今,风云已定,只待那最后一战,胜者将得与“剑圣”萧白圭切磋之机。对天下剑士而言,那不仅是荣耀,更是一生难求的指点。 决战之人,已现其名。 一位,是赤丹谷少宗主柳仲安,宗法正统,天资聪颖,乃上届四强中唯一再战之人,素有“剑中儒将”之称;另一位,却是初现江湖、名不见经传的青衫少年。其出手凌厉、剑势诡绝,自报名至今未尝一败,仅留一言于试剑石上:“诨号‘如愿骨’,不问出身。” 众人皆疑,谁能胜出,谁堪比肩“剑圣”——答案,唯有待这一战之后,方见分晓。 我正倚坐在甘棠榭的凉亭中,慢慢剥着一串剔透的葡萄。凉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亭中一派静谧。 数日前放出的朱雀鸟忽然破空而来,翅羽轻展,灵巧地落在我面前的玉盘上。 将手中剥好的一颗葡萄递到它喙边,它便乖巧地啄下,头在我掌心温顺地拱了拱,仿佛撒娇。 “朱雀归来,看来他已入京。”我喃喃自语。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熟悉的调侃:“怎么不去看论剑?” 连珩不知何时站在了游廊下,宽袍玉冠。 我侧头看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前几日没什么好看的,大都是庸人。” 连珩轻笑出声:“在剑法上,真是没几个人能入得了阿琰的眼。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了,你也不去吗?” “决战当然要去的,我虽上不了场,能看看高手切磋,也是好的。”我垂下眼眸。 连珩走近,手抚上我的脊背:“我不能离开皇宫,你替我去看一看吧。” 次日,云散天青,风和日丽,正是难得的好天光。 武场之外,旌旗招展,人潮如涌。四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迎来最瞩目的决战,举国皆动。自晨钟初响,街巷之间已是人流如织,城中大小酒肆茶馆纷纷打烊,连素日热闹的赌坊都贴上了“暂停营业”的告示,唯恐错过盛事。 比武场四周临时搭建的观战高台如山列立,席次高低分明。坐席之上,士子、剑客、商贾、文士聚而论道,贩夫走卒、樵夫村妇亦仰首以观,连平日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也纷纷扶扇遮面、悄然现身,只为一睹传说中“剑圣”风采。 沿街叫卖的摊贩此起彼伏,售卖纸鸢、糖果、剑饰、香粉、画像,连“剑圣同款玉坠”都有人仿制贩售,一时间风靡一城。孩童牵着纸鸢奔跑于街头巷尾,叫喊声与锣鼓声交织成京中最盛大的喧嚣。 高台正中,设有雕花紫檀栏杆的贵宾座,锦帷高悬,金钿耀目,金丝软垫铺地,四周皆以金缕纱幔围绕,唯独朝擂台一方敞开帘幕,以供近观。此等盛事,引得京中百官、王公贵胄悉数到场。 沈士如也被同僚拉来凑热闹。他着一袭月白常服,端坐一隅,目光凝在尚未登场的比武台上,神情淡然,却神思飞转。 忽然,场外传来一阵内侍清喝声,众人闻声纷纷望去。 只见东侧御道之上,一乘雕镂鎏金、铺着白狐锦毯的华贵轿辇缓缓而来,八名金甲内侍步伐一致,将轿稳稳抬至贵宾席前落下。四周侍女立于两侧,衣袂飞扬,仪态端丽。 轿帘未启,便引得全场低语。 “是长公主来了!” “她竟也来了……难道是为那位剑圣?” “剑圣高洁,怎肯受她折辱。” 我倚在轿中半卧,懒懒支着下颌。轿辇四周的帘幕随微风轻轻飘动,浮金般的阳光在我脸上跳动。 未及众人私语停歇,三声铜锣震彻云霄,最后一战,终于揭幕。 擂台之上,赤丹谷少宗主柳仲安一袭玄衣,腰系青云纹金带,神情冷峻、气势逼人;对面,青衫少年“如愿骨”负剑而立,气息沉静,眼中似藏一潭不见底的水。 战意如潮,风起云涌,世间万剑皆向此时聚焦。 “如愿骨”的剑招飘忽不定,似有意藏拙,却又每一式皆含破绽诱敌。相较之下,柳仲安剑法凌厉刚猛,势如破竹,毫不留情。 二人你来我往,已斗了七十余招。观者屏息,场外万众皆被这场对决牢牢吸引。 慢慢地,“如愿骨”剑势渐缓,显然体力已近极限。年纪、经验与内力差距终究不可抹平,他左肩衣衫被剑气划破,血丝渗出,脸色微白,仍强撑不退。 柳仲安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台下皆道他出身名门、风度翩翩,可此刻却毫无留手之意,反而忽然一式“落梅断雪”,剑锋骤转,不取要害,却直指“如愿骨”的腕、膝、踝三处——赫然是要挑断他手脚筋骨,废他武功! 我直起身,心下一惊:这一招若成,青衫少年这一生,恐再无执剑之日。 台下看得出门道的剑客纷纷变色,低声议论;可更多的看客尚未察觉杀意,仍在为柳仲安鼓掌喝彩。 “如愿骨”似乎已无力闪避,眼中却无惧意,只一抹淡淡苦笑浮起。 “住手!”我脱口而出,欲起身阻止,身形却蓦地一滞。 ——我不能。 不能在万众瞩目之下,暴露自己身为长公主的剑法! 就在此时,风起! 一道白影自天而降,疾如流星,轻若雪鸿。衣袂翻飞间,剑未出鞘,气势已摄众人心魄。 “叮——!” 一声清越震响,仿佛将天地都震出一瞬静默。柳仲安那一剑尚未落下,便被一道寒芒从侧斜劈而下,准确磕中剑脊,劲力如潮,迫得他虎口发麻,身形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尘沙微扬,来人落地的姿态却无半点凌乱,长身玉立,白衣似雪,背影微敛,手中之剑稳稳横于少年“如愿骨”身前。 他立在那里,不言一语,却如一座巍峨山岳,隔断杀意。擂台上下,万籁俱寂,唯余风动衣袂声如鸣琴。 “是他!是剑圣——萧白圭!”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惊呼,顿时如潮水般掀起一片惊动。高台上的世家贵女纷纷起身,惊艳地望向台上;江湖剑士更是目露炽热,仿佛朝圣一般仰视那道白衣身影。 求留言,让我为你更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万剑来朝,雪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