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卷也卷不过夫人》 第1章 脱壳 人间三月,早春白玉缀枝头。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侍女低眉垂眼端送酒盏,一水儿的淡青色纱裙边起伏错落有致,如静水流深。坐于高位的皇帝搁下酒杯,四下霎时静谧无声。 身着青衫的少年在太监引路下行至宴客视线中心,他脊背挺得笔直,身形单薄,眉眼沉静,像墨点氤氲池水中。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此次宴会的主人公,国子监的上舍首席裴无倾。他的策论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对政务自有一份独特见解。在座不少人读过他的文章,用词圆滑含蓄却直击要点,无论读书做官都是好料子。 除去天资聪颖外,他还是尚书令夫人的外甥,身份地位非常人能及,当真是恨老天爷偏心。有人暗自感叹,留心望向尚书令席位,夫妻二人面色如常。有心者注意到他家中病弱经久不见的纪三小姐,今日仍未出席。 领事太监的声音在高台层层盘旋。 “国子监生裴无倾,才冠群伦。今特授翰林院编修,掌修国史,编纂典籍。赐麒麟纹银官印一方,即日赴任。” 裴无倾直起身接过官印,细白的手指内侧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缠绕两圈的朱砂手串。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含笑在席下扫视一圈:“定远侯世子可在?” 一身量高挑的少年起身行礼,旁人都裹着狐裘锦袍,他衣着相比起来要单薄些,衣领袖口的金线流光溢彩。 他眉目清隽,肤色冷皙,眼睛又清又亮,一副轻松闲适的富贵公子哥模样。 “你父亲为国征战多年,为人清廉正直拒了功勋。但于情于理,朕都不能亏待。今日便好事成双吧。”皇帝轻飘飘道,挥挥手示意领事太监宣旨。 世人皆知这世子是个不成器的,本以为圣上要封荫给个官职当当,细听旨意,一是确实封了刑部郎中一职,二却是要指婚给尚书令三小姐。 “多年前定远侯曾缴漠北王剑一柄,着赐纪氏为聘。”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被盛着越过众人,剑身薄如蝉翼,清透如水镜,一路映出尚书令夫妇略带沉色的脸,谢世子惊愕的眉,稳稳当当送到裴无倾面前。 “纪三今日不在,你作为表哥,先替她收着吧。” 剑柄的饕餮纹怒目张牙,神态威严,不容侵犯。 裴无倾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谢恩。 . 夜里星月隐匿,裴无倾仔细剪着烛芯,灯火婆娑跳跃映亮眼瞳。 尚书令夫人裴折竹拉过外甥的手,喊出口的却是另一个名字:“闻岫……” “裴无倾”轻唤了声母亲,揭下脸上的仿皮:“裴无倾这个身份留不得了。新皇继位不过五年,虽有雷霆手段但根基尚浅。边境小国蠢蠢欲动,京内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大小党派如雨后春笋,纷争不断。” “父亲是众所周知的拥皇派,圣上将我指婚给定远侯世子,便是直言要啃下这块中立的硬骨头。” 窗外落了雨,一点一点连成线,紧密地敲打在屋檐上。 纪谦长长叹了口气:“本想着你既有鸿鹄之志,父亲母亲也有能力托举你,却没料到放鹤冲天一步之遥,仍是被姻缘绊住脚步。” 圣上也是当真不念旧情,儿女婚约如此大事,不闻不问就当做棋子支配一生,似乎一点不怕臣子心生怨念。 纪闻岫借着烛光打量父亲难掩愤怒的神色,伸手摸了摸圣上赐的王剑,寒意从指尖蔓延。 她垂眸,雨声盖过尾音。 “一把好剑,毁了也有大用。” 雨落个不停,昨日还盛放的木兰零落成泥,只剩零星几朵奄奄坠在枝头。有行人披着蓑衣匆匆路过纪府,透过细密的雨幕,发觉纪府门口挂了白。 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暴毙的消息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裴无倾昨日还是风光无限少年郎,今晨便被发现面色铁青倒在桌案前,听闻衣襟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白事讲究不请自来,或是真的带些天妒英才的惋惜,或是嗅到底下波诡云谲的暗流涌动,纪府熙熙攘攘挤了一群人。 人身死后三日内是不能动的,棺椁停放在灵堂,尚未合棺。有生前好友来见他最后一面,伏在棺前失声痛哭。 出人意料的,常年身在病中的纪三小姐也露了面,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频频看向她,少女裹着件厚厚的狐裘,一圈绒毛包裹住苍白的脸。脸色带了三分病气,却更显冰肌玉骨。 她眉目灵动,遥遥一望似雨后青山。 纪闻岫对旁人的目光充耳不闻,只揣着个纹样朴素的暖手炉,安安静静地在侍女搀扶下站在一旁。 她将目光移向棺椁,年近半百的冯助教,握着“裴无倾”冰冷的手,自顾自絮絮叨叨不知说给何人听。 “这孩子天资聪颖,初见面时带着点谁也不服的锐气,说自己的策论写得国子监第一好。” “我膝下无子女,但见他觉得亲切,国子监下学至集贤门那条路,他馋着我走过无数遍。” 冯助教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生了些老年斑,但为人要强,平日里总打扮得干净精神,今日头发都没梳整齐,发髻象征哀悼的白布条却系得牢固。 “我年纪大了,不讨少年人喜欢,唯独他愿意亲近我,不嫌弃我身上的腐朽气味,不嫌弃我听不懂他的话,跟不上他的脚步。” 清泪坠落到尸身脸上,冯助教颤抖着手替他抹去,拇指轻轻抚过对方眼尾,像寻常人家给孙儿拭泪。 “他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念书求学,吃了好多苦,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 冯助教是往日最疼爱她的老师,两人亦师亦友,像师生更像亲人。纪闻岫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掩住眸中愧色,轻轻抬了抬下巴。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就开始哐哐磕头,磕到额头红肿才开始哭诉。 “冯助教明鉴,我家少爷和您最亲近,小的也只信任您,我家少爷他是枉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来者皆心眼子弯弯绕绕不比谁少,几息间便了然正戏要开演,有好心人善意接话茬推波助澜。 “你说你家少爷是枉死的,此话怎讲?” 冯助教也立马回神望去,来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高高挂起,和裴无倾或纪家有龃龉的提心吊胆怕被牵扯。 只有这位老人,他出身乡野,幼时攀在县上学堂窗口偷学,自己拿着根木棍在田地里比划,边摸索着写边念“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偷摸着学着,竟也让他考中了童子试,一路乡试会试往上爬。书中教他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等真的目见儿时所念的人间清暑殿,见身旁同窗皆身着锦绣罗衣,才发觉书里不全是真理。 他不懂人情往来,年少被孤立看不起时只是闷着头念书。正如此刻他不知裴无倾身死后是否牵连着无数贵族世家,他只是真心地,想为自己的学生讨个公道。 那小厮伏跪在地上,说得声泪俱下:“我家少爷身体一向康健,无病无灾,怎会好端端地暴毙?昨日子时纪大少爷遣人送来碗羹汤,我服侍少爷服下后便回了房,谁知次日推门发现少爷倒在桌案前……事有蹊跷啊!” 被点名的纪大少爷一愣,立马为自己辩驳道:“我是让人给表弟送了碗羹汤让他补身子,但表弟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理由要害他!” 事情突然发展成高门内斗,来客都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饶有兴致地听两人争论,等着看笑话。该主持大局的尚书令及其夫人默不作声,纪闻岫却在此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大家听得清楚。 “今早发现表兄身逝后,纪府便已经请了仵作,判断为过度劳累心力衰竭致死,既然对此有异议,那么不妨再请一位仵作重新验尸。” 她对着冯助教安抚一笑,神色温和:“同时纪府将请医者查勘表兄桌案上的羹汤残留。为表公正,所请人选要麻烦何大公子共同敲定。” 纪闻岫笑意盈盈地看向不远处的何大公子何霄,他一身素衣,眉目似霜雪,闻言微微蹙眉,脸色冷冽。 朝堂上圣上和长公主两派纷争不断,何家是人尽皆知的长公主党羽,何纪两家向来势同水火,纪家要请人验尸验证据,偏偏找了何家当公证。 说好听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说难听点是摆明了要往何家头上扣黑锅。就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管裴无倾到底是谁杀害的,我说是何家那就是何家,谁都看出来我要泼脏水了,那又如何,谁能替他洗干净。 纪闻岫身形单薄站在那里,唇角带着温柔不带攻击性的笑意。 何霄目光森然直勾勾盯着她,良久微微一哂,点头应道:“好,全凭纪三小姐吩咐。” 他目光扫过面色沉静如水的尚书令,最终定格在纪闻岫脸上,她神色淡然,病若西子胜三分。 他想,裴无倾死了,你便这么急着跳出来,是想效忠给谁看呢。 似有所感般,他微微转头,和置身事外的定远侯世子对上视线。 第2章 倾厦覆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霄着人问讯长公主,从宫里调来了仵作和太医。兹事体大,大理寺丞也闻讯赶来,来客均移步到前厅,心不在焉地坐等。 纪闻岫体弱怕冷,端着杯热茶啄饮,何霄见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底冷笑一声。 他自知清白,宫里来的人纪家又无插手的余地,他倒要看看,这脏水能不能泼到他头上。 片刻后,大理寺丞神色莫测地来到前厅,身后跟着行色匆匆的仵作御医。众人翘首以盼等着好戏开场,唯纪闻岫与何霄二人不动如山。 仵作行礼,开门见山道:“从各种表征上看,裴编修确实是心衰力竭致死无疑。” 太医跟着回话:“羹汤也查验过,的确是寻常滋补汤药。” 场子热得轰轰烈烈,结果就这样? 众人顿觉索然无味,刚夸赞过的唇齿留香的好茶,此刻只余一点渣沫留在舌尖。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得。 何霄端起茶杯轻饮一口,赞叹一声好茶,语气轻飘飘浮在空中,却掷地有声。室内气氛又凝重两分。 茶盏磕在桌案上发出咯噔一声响,纪闻岫搁下茶盏,发问道:“从表征上看,是操劳过度?” 又一道咯噔声。 何霄的茶盏落在桌面,他眉头微动,面上不显心思却百转千回。纪闻岫此话必有深意,此事矛头也必然是冲着他来。为自证清白,他特意找了宫里的人,不站队他但更不会被纪闻岫所收买。她哪来的通天本事能颠倒黑白将他拉下马? “从表面现象看,确实如此。”仵作用词微妙,还未等旁人细品出其中意味,他娓娓道来,“臣查看裴编修的尸身时,发现他手腕缠着两圈朱砂手串,红绳磨损严重,想来已佩戴多年。” 纪闻岫点头应道:“表兄曾提起过,那是初来国子监求学,李市监赠予的入学礼。距今约三年之久。” 话锋突然转到李市监头上,他虽一头雾水,但因确有此事,还是应了声:“此物确实是我赠予裴编修的。” 何霄拧眉,他从不知李市监和裴无倾有过交情。 “臣斗胆剖开了一颗朱砂,内部中空,塞满了来自西域的一种香料,名为叫魂。”仵作呈上剖开的朱砂,传递给众人观摩。 “这香料含有毒性,长期接触,毒气会侵入人体五脏六腑,使人病弱而亡。” 话到此处已经分外清晰,这种来自西域的香料就是害死裴无倾的元凶。而市监一职,掌管西域茶马香料贸易。 “此事与我无关!我从未给裴编修下过毒!”李市监拍案而起,斥声为自己辩白。 大理寺丞想起有关长公主私蓄战马的传言,再一看何大公子面若冰霜,心下有了几分推测,起身拍拍衣袖道:“此事我会请示圣上,有关无关全待大理寺传唤吧,李市监。” 临走前,他侧眸望向纪闻岫。有心人便能猜到,此事就算不是她一手策划,也逃不开她的推波助澜。少女安安稳稳坐着,身形瘦削带着病气,面色淡然,一副与世无争之态。 后生可畏啊。 他暗自咂舌,迎着雨幕走了出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已经放晴,泥土翻新过的气息深入鼻尖。纪闻岫裹紧狐裘,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后院。 有人在台阶下等她,听闻脚步声回头,暗含霜雪的眼底直直看向她。 “何大公子。”纪闻岫停在他三阶之上,语气温和,“在等我?” “你做了这么一出戏,就为了除掉一个李逢玉?”何霄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未免有些......毁金屋而逐燕雀。” 纪闻岫拢了拢领口,淡淡道:“李市监值得。” “值得你毁掉一个裴无倾?” 远处一声脆响。 何霄似乎没注意到声响,仍似真似假笑着。纪闻岫不动声色任他试探:“仵作已经验过,裴无倾正安安静静躺在棺椁里。天灾**,谁也不能预料。” 何霄闻言眯了下眼,似乎从她的话中抓住了什么,但不过片刻那点灵感便如游鱼入海再无踪迹。 平心而论,纪闻岫今天这出戏着实不算多高明,但胜在出人意料,布局已久。三年前裴无倾刚刚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竟落好了这一步棋,或是她背后的尚书令? 见对方开口仍要说话,纪闻岫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指了指身后:“何大公子,谢世子找我。” 何霄跟着转头看去,不远处桃树下正站着一少年,他低头拨开横生的枝杈,几朵鲜艳欲滴的桃花缀在他脸侧。他抬头望来,眉眼清亮,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何霄收回目光,沉着脸登上台阶,临走前阴恻侧留下一句“恭贺新婚”。纪闻岫不置可否,只是提着裙摆向谢既白走去。 谢既白看着朝自己缓缓走来的少女,伸手虚扶了一把:“你的侍女说你有事找我?” “听闻谢侯爷与刑部陈大人交情甚好。”纪闻岫微微笑着。 谢既白略微回想一下:“我父亲与他最近确实常有往来。” “经此一事,市监一职应是空缺了。”纪闻岫语气温和。 谢既白一愣,惊叹于对方话题转移之快:“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纪闻岫沉默一瞬,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市监一职,掌管茶马香料玉石贸易。”她在“马”一字微微加重读音。 “......你喜欢马?”谢既白思索半晌后真诚发问。 此时面前站着的但凡是何霄,她都会怀疑对方是故意戏弄自己。但看谢既白的表情,他是真的没懂。本想顺水推舟给谢家送个人情,官家世子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精,怎么他就这般笨。 她暗自叹了口气,看少年人锦衣貂裘站在花林中,映着春意的眼眸微微低垂,认真地将她容纳眼底。 ......蠢则蠢矣,却实在生得好看。 纪闻岫只得认真同他道:“刚刚我和你的对话,回府后一字一句讲给你父亲听。” 好在谢既白虽迟钝了些,但尚通人性,点点头应了下来。 解决了心结,纪闻岫心情舒畅,眼底氤氲开真切的笑意,在纷乱花影中夺人眼目。 谢既白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种在水潭边张望的错觉。一湾温和的池水静静地接纳他,但深不可测的池底不可避免地带来阵阵眩晕感。 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控感让他摸不着头脑,只低头垂眉错开目光,跟着她走上台阶离开后院。 他落后她几步,起伏错落有致的裙摆占据他整个视线。面料轻盈柔软,室外光线下暗绣清晰可见泛着粼粼金光。裙摆、衣袖、领口的花样都是木兰花。 他未来的妻子似乎很喜欢木兰,往后置备衣裳要叮嘱绣娘多绣些这种花样。 说到做衣裳,她身形未免有些太弱不禁风,脸也清瘦,才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他蜷了蜷手指握在掌心。得让厨子多做些合她胃口的滋补饭菜,好好养一养。 风拂过,谢既白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视线直勾勾落在对方侧脸,脑子里还全是些儿女情长的事。......这还没成亲呢,就已经开始想婚后的打算了。 耳垂隐隐有些发烫,他抬手捻过,却只如火上浇油,愈烧愈烈。 . 捧着汤盅的洪公公慢步走进御书房。圣人似乎心情不错,斜靠着龙椅上的软枕,手上捏着本奏折,嘴角带有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将汤盅轻轻搁在书桌上:“陛下,这是御膳房派人送来的冬瓜炖骨汤。” 圣人应了一声,将奏折随手一放。洪公公匆匆扫了一眼,眼尖地注意到用朱批圈起的“李逢玉”三字。 裴无倾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饶是他也有所耳闻。他不懂政务,但从前朝开始陪皇帝左右数十载,也明白一个道理,事情是黑非白不看对错,全看圣人态度。 竖立在龙椅旁的宝剑被落日染成鸽子红,反射的冷光映在皇帝侧脸,让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洪公公低下头等候,血红的朱砂刻在眼底久久无法抹去。 良久,他听上头的人感叹一句。 “当真是一把好剑。” 长公主赵瑜忍不住感慨。何霄陈述完事情经过,低首退至一边。 “不管这手串是不是李逢玉给的,但有一点确切无疑,纪闻岫三年前就准备走这步棋。”赵瑜支着头,语气带着点兴味,“她三年前才多大?你三年前还在自视清高,为国子监一点名誉争得头破血流,她竟如此早慧。” 虽被嘲讽奚落,何霄脸上却无一丝不满,只是微蹙了下眉,质疑道:“此招是尚书令的主意也未尝可知。” “不是他。”赵瑜连眼皮都懒得抬,“她爹不是这个风格。” 一缕紫烟缠缠绵绵从香炉中逸出,何霄嗅着森然泛冷的香气,只听对方道:“你以后有的斗了。” 纪闻岫从库房里翻出好久不用的香炉,模样小巧精致,擦拭去灰尘,外面是朱漆描金折纸梅。 她身体不好,甚少用熏香,连带着香炉也落了灰。今日派人去库房翻找时,还惊动了母亲,拉住她好一番审问。 她只得匆匆敷衍过去,此刻坐在桌前,拿起精致小盒内雕刻成小马模样的香料,觉得有些好笑。 今日谢世子和她一同走出游廊,这人目光躲闪魂不守舍,几次欲言又止。送走之后没多久,却遣人神神秘秘送来一盒香料,说是有安神修身的效用。 也不知他从哪寻来这稀奇货,小马的形状栩栩如生,马鬃的毛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神气地翘着尾巴。 纪闻岫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将它掷入炉中,火舌一跃而起将它吞噬,淡淡的,抚人心肺的香味漫溢开来。她站在旁边细闻,是一种从来没闻过的花香,清新淡雅却分外独特。 思索片刻,她将一袭衣裙叠放在香炉旁边。 火燃烧了整夜。 第3章 逢玉 按照盛京风俗,定好婚事的夫妻要去兴国寺系红绳,以保佑夫妻生活和顺恩爱。 昨日定远侯府递来了帖子,此事是小辈的情趣爱好,长辈们便不乱掺和,随几两香油钱以表心意。 前两日落的雨早已隐匿无踪,府门前的木兰重振旗鼓,梳洗一番又是光彩照人。今日天光大好,春意盎然。隔壁街道打马而过蹄声阵阵,堂前栖息的燕雀被早茶铺子吆喝吵醒,按捺不住好奇心,从巢穴里探出脑袋打量。 纪听岸一身石青色团花暗纹锦衣,墨发高束,发尾乖巧垂在肩头。他眉眼生得像母亲,垂眼看人时眼波流转动人。只可惜性子跳脱,白瞎了一张好脸。 他双手环胸依靠在马车旁,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裴无倾才刚刚下葬,纪闻岫今日便一身素衣,妆容寡净,迈过门槛见他一副等烦了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唤道:“二哥。” “哎呦你可算来了。”纪听岸个子高,两步迈到妹妹身前,自然而然搀扶住她胳膊,引着她走下台阶,“哥在这等半天了,等等从寺里回来,咱顺路去摘香楼吃一顿。” 被接替了活的侍女收回手,见怪不怪跟在兄妹二人身后。 “听说李逢玉被罢官了,现在该是收拾细软正准备还乡。”他掀开门帘,扶她走上马车,“你今日香味倒别致。” 纪闻岫只神秘一笑:“新换了香膏。” 纪听岸跟着钻进去闹她:“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用用。” 马车平平稳稳,一路行上山,连绵青山起伏不断,轻纱似的薄雾搭在上面,景色清爽怡人。 她们比定远侯府早到一些,前几日天气一般山路泥泞,今日兴国寺只寥寥几人,显得有些冷清。因着一番车马劳顿,寺里住持带几人去偏院歇息休整片刻。 男女分院,纪闻岫带着侍女扶青推开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天像刻印沉入人间,这里空间虽不大,倒也称得上干净雅致。 两人进屋后坐着喝了口茶歇脚,扶青闲不住,坐了没一会就给自己找活干,纪闻岫只淡淡饮茶,由着她来。 这厢室内东西还没收拾完,屋外有人扣响了门,一高额阔鼻的侍女站在门外,她一身行头干净利落,宽肩窄腰,神色坚毅。侍女亮出手中的玉牌,冷声道:“纪三小姐,长公主想见你。” 扶青闻言,皱着眉挡在纪闻岫身前。纪闻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接过玉牌打量了一番,这玉温润剔透,背面雕刻着一条盘旋的蛇,侧着头眼眸发冷,似是盯紧眼前的猎物,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撕咬一番。 手指摩挲着角落的“瑜”字,纪闻岫垂眸思考片刻,将玉牌递了回去:“带路吧。” 扶青跟着自家小姐,刚迈出一步,便被冷冷剑光拦住。 “只有她能去。”那侍女持剑的手稳得出奇,眼睛直勾勾盯着扶青。 纪闻岫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侍女两眼,长公主手下的人,何霄算一个,这位算一个,眼神一致的阴冷,像呲出獠牙的毒蛇。 “我自己去就好。”纪闻岫转头给了扶青一个眼神,“把东西收拾好等我回来。” 扶青不服气地瞪了高个侍女一眼,那人权当没看到,冷着脸将剑收回鞘中。她微微侧身,冲纪闻岫点了点头,自顾自走在前面带路。 走出后院,沿着寺庙后面的竹林一路走,最终停在一间竹屋前。这里竹子生得郁郁葱葱,阳光被竹叶挤得稀碎,落雨一般打在地面。 侍女停在门口,尽职尽责完成任务:“您进去后等待就好,一刻钟后我会开门接您出来。” 纪闻岫闻言,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话里带着点笑意:“要是现在我扭头就跑呢?” “我的剑更快。”她生了一双下三白,无需过多的表情,只是静静对视,在眼底涤荡多年的血腥气息便翻涌上来,看得人遍体生寒。 纪闻岫不置可否,只伸手推开了门,这门似乎年久失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竹屋竟没凿窗,只能通过墙壁间缝隙透过的光勉强视物。许是久未通风的原因,屋内味道有些说不上的难闻。 她皱了皱眉,小心翼翼摸索走到桌前,桌上的煤灯似乎是新的,点燃后火焰跃动几下,慢慢稳定下来。突如其来的火光把眼瞳映亮,纪闻岫下意识闭了闭眼,再试探着睁开眼适应光线。 而后眼眸不可控地睁大,整个人僵在原地。 桌前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一直蔓延到前方的墙角。顺着血液一路向上,一具艰难辨认出人形的尸身挂在墙上,弯钩粗暴地贯穿咽喉,悬吊起整具躯体。 思绪一时纷杂万分,她勉强定了定神,举起提灯走近了些。 他的肌肤上几乎不剩一块好肉,有些地方深可见骨,深色的痂像蛆虫附在黑洞一般的伤口边缘,有些地方被剖出白花花的脂肪,像肉铺上等待按斤称卖的猪羊肉。右臂似乎被截取下一块炼了油,凑近时还能闻到皮肉被煎出油脂的焦香味。 她一手捂住嘴,努力遏制要吐的**。另一只手抬高,让煤灯贴近他的面庞。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的脸干干净净一点脏污伤痕都没有。虽然死不瞑目表情可怖,但面容格外好认。 李逢玉。 那点见到尸身的反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尾椎骨一路蔓延至脖颈的恐惧。她只觉得浑身犯冷,不可控的酥麻感在头皮炸开。 那股难闻的味道此刻终于彻底发酵开来,灰尘,血液,油脂,尸.体的气味此刻全部混杂在一起,霸道的,不可控的,在她的脑海中盘旋排列成有关死亡的字句。 越是恐惧紧张,纪闻岫此刻反而越是清醒。她盯着李逢玉脖间似乎是用热铁烙上的青蛇图案,和玉牌上的纹样如出一辙。李逢玉是长公主想给她看的,但或许并不是只有长公主。 李逢玉今日清晨才刚传出消息从大理寺诏狱离开,直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赵瑜再有手段,也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把人折磨成这样,更别提山高路远,还要把人从盛京运过来。 纪闻岫回头确认,血迹是从门口就开始蔓延。至于来的路上为何没有,大概是被清理过了。李逢玉不是在这间房内死的,是死后被拖到了这里。 在走出大理寺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几息之间,她几乎已经确认,人是上头那位杀的,而赵瑜的所作所为或许也是经过他的默许。 为什么。 恐吓,威胁,诏安,下马威,警告她不要趟这趟浑水,还是告诉她,回头路就是断头路。 权力之争是暴力的,血腥的,死人是正常的。她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不可控地,盯着李逢玉已经灰暗的眼睛。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或许是不甘心就此死去,或许是被疼痛折磨疯了神智。 “你害死了我。”他死死盯着纪闻岫,声音像被刀锋削过,“我本罪不至死,是你的谋划害死了我。为大义也好为私欲也罢,你要做官,你要往上爬,于是你背上了一条人命。” 灯油燃尽了,火忽闪两下后最终灭了下去,室内静谧无声。 估摸着一刻钟后,侍女叩了叩门,门从里面被拉开。 纪闻岫从室内出来,被光晃了下眼。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血液似乎终于开始重新流动,冰冷的指尖开始回暖。 “你们长公主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她活动了下脖子,对侍女道。 “长公主说,纪三小姐这么聪明,什么都会猜到的。”侍女一板一眼回答。 纪闻岫闻言轻笑一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归鹤。” “好名字。”似是真心似是随意夸赞一句,纪闻岫率先迈步走在前面,“先走一步,我的侍女要等急了。” 扶青年纪不大,藏不住心思。此时按纪闻岫吩咐,收拾完东西正焦急等待院门口。见她远远走来,这才放松下来,红着眼眶迎上来。 “小姐,她有没有为难你。”扶青哽咽着开口,拉着纪闻岫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纪闻岫无奈地任由她摆弄:“邀我去喝了杯茶而已,能做什么?” “这谁能知道。”扶青吸吸鼻子,勉强放下心来,“长公主和她的侍女都好凶,一看就没安好心!” “孩子话。”纪闻岫展眉一笑,捏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这种话在外面不许乱说。” 扶青点点头,整理好情绪,扶着纪闻岫往主院走:“刚刚二公子派人来传话了,说谢世子他们已经到了,小姐准备好随时可以过去。” 待二人赶到时,谢既白正拿着两条红绳,低头仔细端详着。他身旁站了个慈眉目善的僧人,在笑意盈盈地说些什么。 纪闻岫正举棋不定要不要现在过去时,对方已经抬头望了过来,他眉眼生得极好,眼角微微上挑本极具少年意气,但他恰好天生一双水湾眉,温和的眉型中和了攻击性,给他一双含情目。 此时隔着春光遥遥一望,很难不为美貌赞叹。 虽然婚约之事不由己只能接受,但丈夫长得好总归是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平日天天看着也容易下饭。 谢既白招了招手,她提起裙摆靠近,昨日特意熏的香随着距离拉近一点点入侵谢既白的领地,像柔软的,乖巧的小猫探头探脑。 谢既白如此想着,嘴角扬起一点笑意。 “你今日的香味很好闻。”他诚心夸赞道,话落意识到略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而纪闻岫听他这么说,以为刚刚在竹屋里沾染了些什么气味,心脏漏跳一声,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炸毛了,好可爱。 误以为纪闻岫是害羞紧张。熟悉的热度攀上耳垂,谢既白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将红绳递给她转移话题:“来挂红绳吧。” ......还好这人心大。 纪闻岫放松下来,轻轻呼出口气,捏着红绳和他一起寻合适的枝杈。兴国寺的姻缘树长得茂盛,大大小小的枝干上都系满了各种红绳红线。 “新婚夫妇都喜欢来这讨彩头。”僧人笑着介绍,“只要心诚,系上这红绳,夫妻必然琴瑟和鸣,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呢。” 两人寻了个高度合适的粗壮分支,一边听着吉祥话一边慢条斯理将两条绳系在一起。为了迁就纪闻岫的身高,谢既白只得站在她身后,看她脑袋几乎算是靠在自己胸膛,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她今日妆容比前几日素淡了些许,眼底还泛着淡淡的乌青。谢既白借机仔细观察着,她虽然打扮的素净,身上病气不减,却一点不显软弱,反而带着点韧劲。 是因为眼睛吗,漂亮的,清透的,明珠一样的眼睛。 他收回目光,故作平静地将绳穿过结口,想的却是,心跳慢点再慢点,不要被她知晓。 第4章 玳瑁 盛京的摘香楼远近闻名,有传言说楼里的厨子是前朝的御厨,还被先帝特意夸赞过,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好手艺。 一道色泽金黄的片烤鸭,油脂几乎全被柴火烘烤出来,外壳酥脆带着焦香气,鸭肉软嫩多汁,配上清爽的黄瓜小菜,滋味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好。 纪听岸描绘的有声有色,听得过路人都频频回头,忍不住流口水。刚刚在寺里那么一遭,纪闻岫着实没胃口,在摘香楼门口与他分道扬镳。 “没口福。”纪听岸白眼翻得不拘小节,挥挥手直奔向风情万种的鸭。 纪闻岫随了他去,带着扶青在街道上闲逛,稀奇的是越往里走人群越少,往日常开的小铺今日也闭门不开业,街上只有稀稀疏疏三五个人,神色各异。 纪闻岫皱了下眉,向糖水铺的老板打听:“大娘,今日怎得这么冷清?” 大娘手上动作麻利不停,没几下就递来一碗蜜沙冰,红豆沙乖乖浮在冰面上,几颗红枣不着家地满碗流浪:“东头王家猪肉铺今儿早上出了事,听人说他被大卸八块,发现的时候屋子啊墙上全都是血,查案的老爷们到现在还在那呢。” 汤匙微微搅动,豆沙将冰水映出红彤彤的血色。只听老板继续道:“出了这么个事,大家都不敢出摊,只能搁家闭门不出图个安心。” “那您不害怕?”一旁的扶青听得一身冷汗,伸手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怎么不怕?”老板拿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四处擦拭,“但不管怎么说,出一天摊能赚一天钱。” 见纪闻岫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她忍不住叮嘱道:“最近刚刚开春,姑娘再贪凉也不要多吃,过个嘴瘾就好。” 纪闻岫冲老板乖巧道了声谢,将铜钱留在桌案上,带着扶青往东走。 王家此时房门大敞,几个刑部的官兵面色冷厉守在门口,正要开口驱赶人时,一身着官服生着一双三角眼的男人走了出来。 “纪三小姐怎得跑这来了。”他语气和善,对她笑了笑,“这儿刚出了人命,还是少来为好。” 纪闻岫记性不错,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虽有疑惑但还是顺着话道:“臣女和侍女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听大人说出了人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话到这里,她就是奔着这事来的意味也很明显了。男人干脆顺水推舟道:“小姐若不嫌弃,可移步到里面慢慢说。” 侍女扶青留在了门口,纪闻岫二人行至无人的庭院,男人这才开口道:“小姐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刑部侍郎李如裕,前几日得尚书陈大人推举,将要任职市监。” “此番升职,我还没来得及谢过三小姐。” 纪闻岫懂了他的意思,只淡笑道:“既然陈大人愿意举荐,便说明李侍郎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与臣女无关。” 越靠近堂屋,血腥味越浓郁,混合着常年营生积累的猪骚味,直冲天灵盖。 两人掩着口鼻走进屋内,墙上果不其然满是泼墨挥毫的血迹,桌椅家具杂七杂八堆叠着,一片狼藉。角落用扁担白布盖着一堆不明物,大概是尸.体。 “动作仔细点,别弄坏了东西。”一身量高挑的青年对手下道,声音如清风吹竹,给乱糟糟的环境带来一丝清爽。 明明是差不多的一身官服,李侍郎穿起来大腹便便像吃饱出门遛弯,穿在青年身上,便是霁月清风,玉面画郎。 他侧眸看过来,眼瞳被阳光映成琥珀色,像警惕竖尾巴的玳瑁猫。 李侍郎简单介绍了一下:“他是新上任的郎员外江立洲,这位是尚书令三小姐。” “久仰大名。”江立洲颔了颔首,语气却不怎么友好,“这里环境一般,小姐怕是不适应。”他俯身掀开那块令人浮想联翩的白布,手臂上叠着大腿的身体碎块展露在众人面前。 “你!”李侍郎想拦没拦住,眉头紧皱,下意识在心里哀嚎一声遭了,再转头去看纪闻岫,却发现她眉头都未动一动,神色淡淡站在那里,眼神落在那堆被肢解的器官上。 江立洲似乎也没料到,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梢。 “好平整的切口。”纪闻岫收回目光,随意感叹了一句。 “小姐有何高见?”江立洲直起身,双手环胸,腰间的双鱼佩随之轻晃,折射出温润的光线。 她对着不远处官兵手里的杀猪刀抬了抬下巴:“像这样平整的切口必然是一口气剁开的,人的骨骼肌肉错综复杂,这就要求刀好,技术熟稔,力气大。” 江立洲对着手下勾了勾手指,对方了然道:“死者王二平日夜里上工宰猪,猪肉由妻子张氏白天上街贩卖,夫妻俩为人和善,没查到和谁有过节。黄昏妻子散集回来发现人已身死,距仵作推断,大概是清晨被杀害的。” “刀好,技术好,力气大,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江立洲手指敲了敲身旁的桌案,“附近的肉铺老板屠宰场都查了个遍,没人有杀人动机,且他们都有人证能证明清白。” “这种宰.人技术,没有屠宰十几年的经验是做不到的。”江立洲语气淡淡,“但很可惜,连有三分可疑的屠夫都没找到。” 纪闻岫闻言眉梢微动,心里升腾起一种微妙感,再开口却是问起了别人:“张氏亲眼见到了丈夫尸身,现在还好吗?” “在隔壁那间小屋里,不愿意见人。”江立洲轻描淡写道,继而似是想到什么,眼眸微眯盯着纪闻岫,“你想到了什么?” 果然是猫啊,嗅觉灵敏得很。 “没什么,只是关心她而已。”纪闻岫摇摇头,嘴角带着端庄挑不出错的笑意,“想到什么也不告诉你。” 刚刚态度那么恶劣,她可是还在记仇。 江立洲闻言噎了一下,轻哼一声去旁边再找线索。 纪闻岫转头询问李侍郎:“张氏为人如何?” 李侍郎听她这么问,疑惑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将知道的全都秃噜了出来:“张氏和王二成亲快二十年,听邻居说夫妻二人感情不错,连拌嘴都少有。经此一遭,张氏受的惊吓也不小,人浑浑噩噩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至于为人......常去肉铺的百姓说,张氏性格有些内敛,不爱说话,但做生意诚实,从不弄虚作假,回头客很多。” “我去看看她。”纪闻岫提起沾染上灰尘的裙摆,推开隔壁那扇小屋门。 随着吱呀一声,阳光溜进屋内,堂而皇之的占山为王。坐在角落的女人瑟缩了一下,伸手抱住自己的头。 本来听李侍郎描述,她以为张氏会是个纤弱瘦小的女人,但真实情况有点出乎她意料。张氏算得上健壮,袖口滑落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身上衣服打着三三两两补丁,边边角角全是脱落的线头。 “王家家境如何。”纪闻岫偏头问随行的官兵。 官兵略一回想:“比寻常人家略富裕一点,家具齐全,住的是瓦房,粮桶里的米是满的,后屋还悬挂着几条腊肉,算不上差。” 纪闻岫了然地点点头,正准备回身出去,转头却撞入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得过分,眼珠又大又亮,带着诡异的鬼气。 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江立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直勾勾地看着她,比鬼吓人。 他挥手示意官兵出去,然后三两步靠近纪闻岫。 阴影投在脸上,外面的景观几乎都被他的身形遮住。纪闻岫不适地皱了下眉,往后退了一步,他却立马如影随形跟进一步。 “你到底想干什么?” “能不能告诉我......” 两人异口同声道,纪闻岫刚出口的冷意立马被他的态度吓软,他和刚刚鼻孔看人的高傲称得上判若两人,但细听语气,依然带着些心不甘情不愿。 “你为什么怀疑张氏。”江立洲看了眼角落瑟瑟发抖神志不清的张氏,“她只是个女人。” 哪怕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是,杀人的技术力量要求如此之高,就算张氏比寻常女性健硕些,也是做不到的。但纪闻岫还是难免感到不适,故意诡辩道:“女人怎么了?我也是女人,现在不也是做着和你一样的事?” 哪知他似乎心里早有疑惑,立马接话道:“李如裕为什么同意你插手?” 早先隐隐约约的微妙感在此刻得到了解释,他把杀人直接说成宰.人,管自己的堂官[1]直呼其名,他似乎并非看不起某一群体,而是平等地看不起除他之外的所有人。 “我之前久不出门,鲜少有人见过我。唯一出面是表兄身死那天,但在那之后我翻过来宾册,刑部官员没人来过。”纪闻岫淡淡道,“他今天为什么能认出我,我没任何官令指示,他又为何愿意让我插手,我也好奇。” “李如裕果然有问题。”江立洲毫不犹豫道,却又接着抛出新疑惑,“那你又为什么要插手?” “我新来的的同僚是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管这些?”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与其说提问,更不如说是平时无人能分享心情,憋狠了。 纪闻岫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我们也有野心,也有**。” [1]:堂官原指明清时期中央衙门的正副主官,这里是用来代替“上司”一词,属于乱用(跪) 张氏角色灵感来源于台湾女作家李昂的小说《杀夫》 排一下雷:这本包括女主在内所有女性角色,都不是伟光正角色(这个不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玳瑁 第5章 张氏 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江立洲愣了一下,而后锲而不舍问道:“那张氏的野心是什么?” 纪闻岫闻言纠结了片刻,看向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女人:“据我了解王家家境不差,那为何张氏的衣物残破不堪?” 未等江立洲反驳,她接着道:“如果衣服单纯是因为她节俭的话,那又为何她下意识的举动是护住头?” “你想说王二或许经常对她施以暴力?”江立洲眉头微蹙,“或许能说得过去,但也许仅仅是巧合,这不能作为判定的论据。” “我只是猜测,不是她最好。”纪闻岫轻叹了口气,“按照律法,如果人真的是她被逼无奈杀的,她会怎样?” 江立洲语气轻飘飘,像雪落在枝头:“如果王二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律法会保护她。但无论有什么隐情,只要私自夺人性命,她就不再是受害者。” 四周沉寂下来,张氏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接纳了屋中两个人的存在,只呆呆地望向门外。 屋外阳光大好,最细微的灰尘也无处遁形。 临走前,李如裕主动找上纪闻岫:“纪三姑娘觉得此案凶手是谁?” “......我怀疑张氏。” 次日传来消息,张氏失踪。 话是谢既白带到的,家里要求他多多和未过门的妻子交流感情,这位公子哥第二天就拎着大包小包来串门了。尚书令夫妻虽有些措手不及,但总不能怠慢了姑爷,陪着聊了好一会话,才把人塞给纪闻岫。 “这孩子人不坏。”母亲裴折竹促狭地对纪闻岫眨了眨眼,一旁的纪谦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外人面前还是挤出一张和善的笑脸,只能眼看着自家姑娘跳火坑。 纪闻岫带他去了湖边小亭下棋,谢既白棋艺算不上多好,但也能看得过去,纪闻岫便也慢慢下着陪他玩。白棋落定的同时,谢既白开口道:“李侍郎让我转告你,张氏失踪了,他说你应该会想知道。” 纪闻岫执棋的手指顿了一下,一颗黑棋落在不远处:“他怎么说?” 谢既白下棋的动作也停住了,似是在认真回想:“他说因为实在没找到凶手,当天傍晚官府的人都回去了。夜里王家的邻居徐娘子主动找上衙门,说人是张氏杀的,她曾亲眼目睹,但太害怕了当时没敢说实话。等官兵赶过去时,王家已经人去楼空。” 据徐娘子描述,真实情况和纪闻岫的猜测相差无几,王二此人性情暴躁好暴力,成亲以来对张氏动辄打骂,知她性子软弱,便逼迫她跟着宰猪折磨她的心智,以看她崩溃痛哭为乐。 他隔三差五克扣张氏的伙食,为了活命,能吃上饭的时候,张氏便拼了命地使劲塞,哪怕多长二两肉,挨打的时候也不至于太难挨。 张氏跟邻居几人求救过,众人叹息扼腕跟着附和王二做法太过分,但等张氏情绪激动地说要报官,他们又劝说谁家丈夫不打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时间长了,甚至传出张氏在外与人通奸,这才总是被丈夫毒打的谣言。人们针扎的目光落在张氏身上,她再激烈再愤恨的情绪也慢慢熄灭。 张氏再次沉默下去,外人更加确信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小吵小闹,再见面时都揣着菩萨心肠教导张氏好好过日子,张氏腼腆地,文静地笑着应下。 徐娘子家与王家只隔着一堵墙,夜里凌晨总能听到张氏的哀嚎惨叫,像掐住嗓子的狼嚎,如烈火滚身般的疼痛,每每听得她也冷汗连连。 天泛起蟹壳青,徐娘子睁了一夜眼,迟迟未听到张氏的声音。王家夜里常年不锁门,她担心真出了什么事,推开院门扒着门缝瞧,这一瞧便不得了。 “她说,张氏活脱脱就是那吃人的恶鬼,血渍溅了她一身,额前的发丝都被血浸湿打绺,地上杂七杂八堆着王二的四肢躯干。” 前二十年像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其实也不过是一头死猪。她摸索着捡起菜刀,砍断王二的咽喉时,忍不住想。 那些被迫学会的宰猪技术,在此刻成为她血液里的本能,她高高举起那把握过上万次的杀猪刀,腰背肌肉绷起发力,一条胳膊随之落地,没有阻力,没有卡顿,丝滑得如同之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每落一刀,她在心里默念一句,肥肉四十文一两,里脊后腿肉三十二文一两,五花肉二十二文一两,内脏头蹄七文一两。 每一刀劈开的都是她的康庄大道。 谢既白话落,两人沉默了片刻,流水击打岸边青石,响亮不容忽视。 “张氏失踪了,你怎么看?” “挺好的。”谢既白重新把心思放回棋局上,“不管是她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救走了,都挺好的。” 纪闻岫想到昨日江立洲的话,忍不住问他:“你不觉得杀人要偿命?” “当然要。”他语气淡淡,撑着头看她,眼眸清亮,“但我觉得,律法不仅要给人惩罚,更要给一些人新生。” 这人好像跟传闻中不太一样。 她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这位世子的大名,草包懒散浪荡,六艺平平无奇但捉鸡逗狗很在行。但现在细细想来,他虽有纨绔的名头,却从未听说他真做过什么不着调的事。 常结伴去逛红楼的公子哥里没他,三五成群堵在街上斗蛐蛐的没有他,整日喝得醉醺醺不知东西,家里追着擦屁股的也没有他。 不仅如此,他似乎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草包富家子弟,但好像几乎没人见过他。 她思绪飞得远,眼神定定落在谢既白脸上,看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耳朵把棋盘要盯出花来。 纪闻岫意识到自己的逾距,道了声歉垂首落了一子,发现对方耳垂的热意久久不散。 但细细想来,她并不觉得谢既白喜欢自己。回想之前的几次接触,虽然对方几次脸红害羞,却更像是不怎么接触异性的无所适从。 谢既白轻咳一声,如今连眼尾也坠着浅浅的红晕,在他白皙的脸上更为明显:“你饿不饿?” 一声笑意哽在喉咙,纪闻岫清了清嗓,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确实饿了,该到用膳的时候了。” 谢既白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饶是如此也不忘矜持地客套两句:“既然是用膳的时辰,那我也不便打扰了。” 他站起身,和纪闻岫大眼瞪小眼,沉默不言。两人僵持片刻,纪闻岫恍然大悟,坏心眼地指了指右手边:“从那边走就能出去。” 谢既白闻言有些不可置信,眼睛湿漉漉地低垂着看着她:“真不留我吃饭吗......” 他样貌生得好,委屈巴巴像讨不到吃食的小狐狸,顺着摸摸头毛就会叼着手指撒娇。纪闻岫不再逗他,笑着带他去用膳。 为表重视,府里厨子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子好菜,听说彻底歇灶时已经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哆哆嗦嗦握不住锅柄。 老丈人看女婿总是不顺眼的,纪谦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看自家夫人对着小伙子嘘寒问暖,笑意盈盈问他还吃不吃得惯。 十**岁正是能吃的年纪,谢既白饭量不小吃相却很好,裴折竹搭话,他便搁下筷子认认真真听,不让话头落在地上,时不时主动起身替纪谦斟酒。 这一举动总算是取悦了纪谦,他神色缓和了些许,终于肯自降身份理一理这位姑爷,开口却是“让我考考你”。纪闻岫在一旁偷偷捂脸,纪谦这人平日里清风朗月温和谦逊,但一沾酒就本性暴露好为人师,更何况对面是素有草包之名的谢既白。 谢既白倒也没摆弄学问,许是因为肚子里确实没几点墨水。他只坐得端正听纪谦教导,间或点点头发出赞同的应和声,把纪谦哄得心花怒放。 只觉丢人的纪闻岫坐立难安,盯着筷尖倍觉煎熬,突然一块枣泥山药糕被轻轻放在盘中。纪闻岫顺势望去,谢既白将公筷搁回筷枕,低头和纪闻岫咬耳朵:“我看你爱吃甜的,怎么不吃了?” 未等纪闻岫开口,纪谦突然一拍桌,两人哆嗦一下,立马在自己位置上坐得端端正正。 “可造之材!”纪谦又灌下一杯酒,笑得爽朗豪放,“你这个年纪心气却难得的能沉住气,必定前途无量啊!” 或许是第一次被如此夸赞,谢既白有些愣神,举着酒杯一时接不上话。裴折竹连忙笑着打圆场:“平日里从不让他喝酒,今天高兴喝多了耍酒疯,世子别介意。” “今日本就是我叨扰,扰了尚书令的清闲,何来介意一说。”谢既白对裴折竹安抚一笑,转头又去接纪谦无人在意的话茬,爷俩一唱一和好不快活。 面对吵闹纷乱的两人,裴折竹头疼地按了按眼角,转头想找女儿管管场子,却见她正低着头安安静静吃盘里的糕点,脸颊还泛着丝可疑的红晕。 “......” 这俩孩子背着她有什么进展了? 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裴折竹给自己倒了杯茶,盯着茶水的倒影,明晃晃的比起无奈却是笑意更多。 然而下一刻,游手好闲玩完归家的纪听岸声音响起。 “母亲!小妹!我回来了!” 水面摇摇晃晃,再映出的是张苦笑的脸。 第6章 剪喜服 纪听岸和谢既白两人草包见草包,一见如故,当场洒热泪,险些拜了把子。这一月谢既白来得勤,纪听岸两手一拍说给妹夫收拾间客房出来住,免了来回折腾,被纪谦一巴掌把这奇才般的想法给拍了回去。 上头那位盯得也紧,两人的婚期终于是提上了日程,纪听岸可算是安分了些许日子。虽是赐婚,该走的仪式还是要走,纳采问名都稳当顺利,只送来的大雁每日在院里耀武扬威,昂首挺胸巡视领地,啄啄二少爷的锦袍,踩踩花圃里千娇万贵的花骨朵,偏偏为了吉利说不得捉不得,只能任了它去。 媒人上门专门挑了好日子,喜气洋洋带着流水似的聘礼涌进了纪府,这厢拿着长到看不见头的礼书唱名,那头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往里运。 “京内七进四合院府邸一座——” “江宁织造府特制妆花缎十匹——” “翡翠满绿如意耳坠一对——” “迦南香、安息香各八斤——” 媒人越唱兴致越高,嗓门也越来越大,大概半个时辰,占据了大半个正厅的聘礼才搬运完。府里的侍女连忙喜笑盈开地给她奉茶。 媒人年近四十,是盛京内出了名的喜婆,面相平和讨喜,做事爽快利落,吉利话信手拈来。她接过茶润了润早已发干的嗓子,将厚厚一叠礼书递给尚书令夫妇:“我接过这么多纳征,谢世子是聘礼最有排场的。大小珍宝不提,这燕窝人参,宝马豹皮全是上等的好货,咱三小姐只等着成婚睡世子心尖尖吧!” 尚书令夫妇也没想到浩浩荡荡送了这么些聘礼,虽然成婚一事非俩孩子你情我愿,但看侯府愿意花心思不落纪闻岫面子,两人相敬如宾也是极好的。 夫妇二人心情舒畅,连带着媒人小厮也赏了许多银钱,他们一手捧着沉甸甸的赏钱,喜上眉梢说着吉祥话。倒是媒人临走前眉目含笑看了眼纪闻岫。 纪听岸和母父细细点数快垒成山的聘礼,凑在一块讨论怎么给嫁妆才能不落下风。纪闻岫垂眸揣摩媒人那一眼的含义,手里把玩着那叠礼书。 金粉书写的,龙纹烫金封皮的礼书,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她一行行字看下去,看到最后手指摩挲到夹层有明显的凸起。 她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将夹层里的纸条抽了出来,仔细展开,是和礼书上如出一辙的漂亮字迹: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这话说得暧昧不清,两人相识将将一月,哪来的情意能被他编织成双丝网。但想到婚期已经定了下来,她将与这个人共度一生,复杂的紧张的不甘的情绪织成密网,当真是,中有千千结。 思及此,刚刚还有些喜悦的情绪被按捺下去。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日死的不是“裴无倾”,而是“纪闻岫”,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 燕子巢穴里已经孵出了幼崽,眼睛滴溜溜乱转,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初夏的温度上来,大家大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团扇轻轻扇打出凉风。 纪府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常年生病甚少露面的三小姐要出嫁,前些时间裴无倾暴毙的案子闹得纷纷扬扬,正是这位小姐有条不紊地稳住局面,抓住了凶手李市监。人人都赞她有勇有谋,胆识过人。 闺房里的纪闻岫坐在铜镜前闭目养神,任由喜婆婆为她绞面梳妆。旁边的尚书令夫人裴折竹拿着一叠厚厚的折子,轻声对女儿嘱咐。 “这是我和你爹商量好的嫁妆,家具首饰房产田地丫鬟都一应俱全,不输侯府的规模,更不会让你被看轻了去。”裴折竹怜爱地摸摸纪闻岫手背,“我知你自幼聪慧,打理庄子田铺也难不倒你。平时若真遇上不懂的,送信来问母亲就是。” 纪闻岫睁开眼,见母亲眼底泛着泪光,心下也觉触动,乖乖巧巧对母亲一笑:“女儿知晓。” “你大哥远在关外又有要职在身,实在赶不回来。他的赠礼都放进你嫁妆里了,过去之后清点东西时留心一下。”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多时便梳妆完毕,盖着红盖头等着吉时到来。中途纪谦来过一次,他今日穿得也喜庆,颇有一副被岁月沉淀过后的清朗模样。 纪闻岫和纪谦对坐着沉默不语,她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低着头注视鞋尖。时间久到她以为纪谦已经离去,他这才开口道: “闻岫,为父知你有鸿鹄之志,不愿将一生托付于四四方方的后院,所以你要入仕,要做实事,为父从来不阻拦你。父亲知道你有野心有本事,如果有一天你仍迷恋于远山青天,那便大胆去飞吧,父亲会帮你托底。” 院里有人高喊“吉时已到”,纪谦起身往外走,宽厚的手掌拍了拍纪闻岫清瘦的肩膀:“好好用膳。” 盖头下的路实在看不清楚,坎坷又难走。裴折竹和纪听岸两人小心翼翼搀扶着,这才算走得稳当。从院门口一直走到府门前,街头巷尾皆披新,鼓乐喇叭声从巷口晃晃悠悠荡进来,喜轿稳稳当当停在门前,绣金缎边被晨光照得发亮。 搀扶纪闻岫下台阶前,纪听岸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有事来找哥。”话刚落地似是觉得不吉利,又麻溜嘴快补充了一句,“没事最好。” 一步步迈下台阶,刚刚站好时,手被另一只手牵了过去。比她宽大得多的手掌轻柔地牵住她,似是紧张手心微微湿润。肌肤纹理相贴,热意通过掌纹传递给彼此。一时间四周的喧哗喜乐都沉寂下去,只剩如雷贯耳的心跳不停。 ......怪不得常说肢体接触最能促进感情。 她一时间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直到被牵着送到喜轿上,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忙想转头找家里人。感受到她的无措,裴折竹站在马凳上,隔着窗纱柔声安抚她。 “幺儿,两个人从两个家里分离出去,再凑成一个新的家,这是好事,是高兴事。”裴折竹道,“想回家随时回来,母亲给你备下你爱吃的。” 纪闻岫点点头,裴折竹带着丈夫儿子上了身后另一辆喜轿,喜乐声再次奏响,迎亲算是正式开始。 两家出手大方,喜气洋洋的糖果子铜钱撒了一路,百姓路人一边争着抢着,嘴上不忘说好话祝“百年好合”“琴瑟和鸣”等等。 抬轿的轿夫都是有经验的老手,路上平稳轻快,绕着繁华城道走了一圈,最后轻轻停在“闻香府”门口。 闻香府是天家赐的七进四合院,纪谢两家商量过,与其让纪闻岫住在侯府不适应不自在,不如让两个孩子出去自立门户,打理起来也轻松自在。 纪闻岫被牵着下了轿子,这次两个人算是轻车熟路,谢既白一边稳稳当当地牵着她,一边提醒注意脚下。挨得近时,对方身上清爽的香气传入她鼻尖。 按照习俗两人要一起跨火盆,地上的火舌婆娑,隐隐有吞没一切的势头。身上的喜裙是找了最好的绣娘缝制,美则美矣,宽大重工的裙摆却让她无法迈开步子跨过去。 谢既白察觉到她的怔愣,及时打圆场商量道:“我抱你过去吧。” 谁知纪闻岫摇了摇头,只是轻声问道:“有没有剪刀?”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不多时,一柄剪刀被恭恭敬敬送到她手上。众人心里有了些许猜测,却不敢出声质疑,生怕毁了今天的好日子。 再看纪闻岫风轻云淡地,拿起剪刀提起裙摆,三下五除二将累赘的布料剪去。几块料子落在火盆里,转眼间变成了灰烬。 在场的宾客大多是纪谢二家官场上的同僚,虽在裴无倾一案上或亲眼见到或口耳相传,说此女绝对不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性格。但只看今日的所作所为,未免有些过于坚韧刚烈。 明明让新婚夫君抱一下就能过去的火盆,又能增进夫妻感情,传出去也是个佳话,何必非要如此呢。不懂变通。看不上她做法的人暗自咂舌叹息。 同样也有欣赏她的人,对她微笑点头肯定。当中一道女声尤为突兀:“做得好!” 不过一声,似乎被什么人施压按了下去,只听她不满地嘟囔两声,再没了下文。 纪闻岫不再关心他人的争论,只并肩和谢既白一同跨过脚下火盆。候在一旁的喜婆也是个人精,见新娘子态度如此,连忙将原本肚子里“早生贵子”“夫君疼爱”吞了回去,改口道:“这一步跨出去,今后万事兴旺,无病无灾!” 气氛到了这,围观的众人也鼓掌叫好,吉利话不断,簇拥着新娘新郎进正堂拜天地。正堂里,纪谢二家的父母端坐在上方,皆笑盈盈地看着一对新人。 “一拜天地——” 两人转过身,对着天地恭敬鞠躬。 “二拜高堂——” 这一拜时,谢既白没忍住轻瞟了眼身旁的新娘子,她动作轻松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 ......是因为不喜欢自己吗。 第一次成婚的谢小侯爷忍不住担心。 “夫妻对拜——” 第7章 真心 既拜过了天地,便是要与宾客宴饮。纪闻岫自幼身体不好不宜饮酒,草草与双方母父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卧房等候。留谢既白一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应付来客。 卧房陈设都是崭新的,还带着些木头的沉香味。纪闻岫坐在新床上,随手捞起喜被上的硬核桃把玩,桌案烛火映亮她的下颌。 门吱呀一声,有人迈着略带醉意的步子过来。纪闻岫手中动作一顿,那人越凑越近,一股酒香缠缠绵绵溜入鼻尖。两人不动声色地沉默片刻,对方拿起秤杆柔声问了一句“可以吗”。 待纪闻岫点头后,那块红盖头被轻轻挑开来。她抬头,一张漂亮的,脸颊微微发红的脸映入眼帘。 谢既白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今日喝了些酒,有些上脸。” 话落,他也仔细打量着纪闻岫,目光从眉眼移到唇角,最后规矩地落在鼻尖:“你今日很漂亮。” 想到什么,他又急急补充了一句,“平日也很漂亮。” 被他这么一打岔,纪闻岫心里那点紧张也荡然无存。她轻轻一笑,像盈盈芙蕖开。 “你不适合饮酒,我提前让人把合卺酒换成了果饮。”谢既白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垂,转身拿酒杯的动作带着些许狼狈,“......我失态了,见谅。” 纪闻岫摇摇头示意不用在意,接过自己的酒杯,和对方手臂交错准备饮酒。 两人挨得近,近到睫毛轻眨都在脸上吹开一阵轻风。清甜的果饮流入喉口,在心间兜兜转转不肯离去。两人饮尽,一时无人放手,从开始的害羞不敢对视,到直直看入对方眼底。 呼吸无法控制地拍打在对方脸上,越想控制反而越不受控,两颗心脏比较似的跳得飞快。谢既白咬了咬牙,主动凑近了一步。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格外好闻,最开始被浓郁的酒香遮盖住,这下凑近了才闻得出来,像雨后竹林香气,此刻被体温烘烤出来,清爽怡人。 他相貌生得好,眉目含情,温和又不失少年气,从眉型到嘴角哪哪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看。纪闻岫一时间竟生出些臊意,后退一步想撤离,对方紧接着圈住她的手腕,并不用力,是温和的强制手段。 他又弯腰凑近一步,唇几乎是贴在她额头。 “可以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纪闻岫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想知道他今晚要问多少次可不可以,于是点点头应下来。 得到应许,一个略带颤抖的几乎算不上吻的吻落在纪闻岫额头,体感更想被什么湿漉漉的小动物啄了一口。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联想,纪闻岫忍不住轻笑一声。 对方有些恼怒,一手扣住她的后脖颈,轻轻揉捏,眉眼压下来带着些不高兴:“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纪闻岫从善如流。 谢既白挑了挑眉,这次一个稳稳当当的吻落在眼角,几乎是瞬间,纪闻岫感觉自己的眼尾腾地升起一股火焰灼烧。 他却未停止,顺着吻下去,光顾完脸蛋又移去逗弄耳垂,亲得纪闻岫有些腿软。他伸手一捞把纪闻岫抱起来,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上。 纪闻岫一边喊着“不合适”一边想下去,谢既白双手撑在她身侧,一条腿竖在她两腿之间,嘴角勾着一抹笑:“你下啊。” “......小心眼。”纪闻岫自顾自嘟囔一声,谢既白看她愤愤不平的小脸,轻笑一声,烛火映亮他的瞳孔。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他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纪闻岫。 纪闻岫自幼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被压了一头,自然心里不舒畅。干脆伸手拽过对方的衣领,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吻落在对方脸颊唇角。不像**,像小动物占领地划地盘。 家妻怎么如此可爱。 谢既白按捺不住嘴角的笑意,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手指在发间摩擦算作安抚,另一手撑着桌沿,身躯压下来。 “我要亲了哦,现在拒绝还来得及。”他最后落下一句。 纪闻岫摇摇头说她才不怕,下一刻一个真正的,带着情爱意味的吻停在嘴唇上。说不出的酥麻感席卷心脏,还没等她反应过这种特殊的感觉,谢既白侧了侧头,伸出舌头轻轻在她唇间描摹。 只此一下,纪闻岫便丧失了所有思考能力,全靠对方的手臂支撑着自己。 他轻叩齿关,将吻深入,一点点汲取对方的气息。津液交.缠声不停。纪闻岫被亲得迷迷糊糊,只会下意识回应。谢既白看得心里发软,含糊不清道:“好乖。” 一吻结束,两人皆气喘吁吁。纪闻岫红着脸移开目光,倒是谢既白,虽然耳尖还泛着红,比起她倒算得上游刃有余。 “你倒是熟练。”纪闻岫半试探半找回场子地问。 “为了你看了好多书。”他倒是从容不迫大方承认,至于是哪种书便不言而喻,纪闻岫脸上热度又上一层。 谢既白再度凑近,见她身体紧绷,轻笑一声道:“这次不亲了。”他只是将唇轻轻贴在对方额头,空出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抚,算作吻后安抚。 两人靠着彼此安静了一会,这才想起还有仪式没做完。谢既白找出喜剪,食指挑起纪闻岫一缕头发,大概比量了一下:“这个长度合适吗?” 纪闻岫纠结地点了点头,忍不住追问道:“剪了之后会很突兀吗?” 谢既白这才意识到纪闻岫其实是个爱漂亮的。这倒也正常,虽然她性子冷淡刚烈了些,但对穿衣打扮很讲究,什么颜色的衣衫配什么首饰,都大有学问。只是比起所谓的“女为悦己者容”,她似乎更在乎能不能取悦自己。 还好自己是个漂亮的,谢既白心想,以后要男为悦己者容喽。 “不会突兀。”思绪拉回来,他笑着安抚她,“平时和其他头发混在一块看不出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剪了。” “剪吧,到底图个吉利。”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认真考虑这种小事的样子也可爱。谢既白此刻有些感恩天子赐的这桩婚姻,天底下没有比他的妻子更可爱的人了。 他将纪闻岫的发尾剪下一段,她也效仿着剪了谢既白的一缕一段头发。两人将头发打成同心结,纪闻岫一边系一边轻声道:“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自此妇夫一体,患难与共,结发同心。 谢既白听完她念的诗,沉默半晌问道:“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共度百年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对方聊完真心是为做那档子铺垫,但还是犹豫着回答。 “实话实说的话,我和谁共度百年并不由我决定,我也不指望哪个男人会一辈子爱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我愿意相信世上没有白给的真心。” 谢既白神色不明不接话,两人一时沉默无言,室内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就寝吧,你也累了。”片刻后,谢既白轻声道,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抱到床上,“我先去沐浴?” 纪闻岫点了点头,他径直去了净室。 屋里走了一个人,温度霎时间降了下来,纪闻岫指尖发凉,不由得微微攥拳。她早就知道的,她早就料到没有感情基础硬凑到一起的夫妻是没有好结果的。 说点好话顺着对方的心意说很难吗。 ......此情此景下,很难。 水温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她坐在浴桶中,感受水珠从胳膊上蒸发,带来点点凉意。 有些事早说开比以后纠缠不断要好得多。 她闭上眼擦拭身体,一边安抚着自己。 回到卧室时,谢既白已经收拾好了床铺,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道:“你的侍女刚刚进来要帮忙铺床,我说不喜欢床被别人碰,就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终于将床收拾得干净整齐,他回头看向纪闻岫,皱了下眉:“怎么穿这么单薄?” 话落,他将收拾好的被子掀开一角,示意她钻进被窝。 纪闻岫一边慢吞吞地往暖烘的被窝里挪动,一边轻声说:“要不......你再仔细看看我呢?” “衣服单薄成那样,有什么好看......”谢既白拧着眉要责怪她不顾惜身体,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磕巴,“那个意思啊?” 纪闻岫像挑了什么天大的担子,深仇苦大地点了点头。 谢既白被她气笑,一屁股坐在床沿,和她谈话:“你不用这样,抬眼看着我,对就这样。男女欢.好是你情我愿的,我知道你是觉得都成亲了不管怎样都要做,干脆自己主动一点。但你不用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我要你心甘情愿,要你真的愿意。况且退一万步来讲,你的身体不适合生育,寻常避子用法太伤身子了,我是断断不敢让你用的。府里找了医师研究男用避子方,等那时候,如果你愿意了也不迟。” 纪闻岫听完愣了愣,良久点了点头,往被子伸出钻了钻,不再言语。 谢既白见她听见了心里,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去熄了蜡烛。 身旁睡着个人是很稀奇的体验,按理来说要适应很久才能睡着。但大概是今天累到了,不多时纪闻岫就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谢既白见她睡着,才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声音低不可闻:“我会真心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