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红梅》 第1章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大胤王朝,隆冬,子夜。 朔风携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扑向皇宫巍峨的宫墙,发出沉闷如野兽低吼的呜咽。 宫灯在风雪中摇曳,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更显九重宫阙深处一片死寂的寒凉。 掖庭,浣衣局。 一排排低矮潮湿的房舍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兽群。 其中一间大通铺里,空气混浊得几乎凝滞,混杂着劣质炭火燃尽的呛人烟气、廉价皂角的刺鼻味道,以及十几个疲惫身躯散发出的汗馊气。 十几个宫女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被硬得像铁板,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 角落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低低的啜泣。 沈青瓷躺在最靠墙的位置,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椽梁轮廓。 寒气从墙缝、地底丝丝缕缕地钻进来,钻进骨头缝里。 她身上盖着的薄被,是她用攒了半年的旧布头拼凑缝补的,聊胜于无。 双手放在被外,即使黑暗中看不真切,那十根手指上密布的冻疮和粗糙裂口带来的刺痛,也时刻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五年了。 从昔日的镇北将军府嫡女沈明姝,到如今掖庭浣衣局最低贱的罪奴“青瓷”,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在这不见天日的方寸之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属于这皇宫里所有贵人们的绫罗绸缎、汗巾秽物。 冰冷刺骨的井水,粗糙的皂荚,日复一日的劳作,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娇嫩,只留下一双伤痕累累、骨节略有些变形的手,和一颗在绝望中淬炼得冰冷坚硬的心。 只有夜深人静,当身体的疲惫稍稍麻痹了痛觉,那些刻意被尘封的记忆碎片才会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父亲沈崇山凯旋时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怀抱,兄长偷偷带她溜出府看花灯的热闹…… 还有那场吞噬一切的噩梦——震天的喊杀声,刺目的火光,母亲绝望的哭喊将她推入暗格,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被枷锁拖走时,那挺直如松却写满悲愤与不解的背影……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家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入鬓角。青瓷迅速抬手抹去,指尖触到额角一道细微的旧疤——那是入宫第一天,被分派去搬沉重的花盆时,被一个趾高气扬的老太监推搡,额头磕在花盆沿上留下的。 当时血糊了半边脸,她没哭,只死死记住了那个太监胸口的补子图案。 后来,她知道了,那太监是太后宫里的掌事。 也就在那一天,她失手打碎了一只贵人们赏下的青瓷花瓶,碎片割破了手,掌事姑姑嫌她晦气,随口赐了她“青瓷”这个名字,取代了她本就不该再存在的“沈明姝”。 活下去。找到证据。为沈家洗刷冤屈。这是支撑她在这炼狱般的宫中熬下去的唯一信念。 五年间,她像一粒尘埃,小心翼翼地活着,观察着,用尽一切可能的机会,在送洗的衣物、路过的闲谈、甚至是管事们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当年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希望渺茫如这暗夜里的微光。 “哐当!”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猛地灌入,瞬间吹熄了屋内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 黑暗中,响起一片惊恐的抽气和压抑的惊呼。 “都死了吗?还不滚起来!”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在门口响起,伴随着灯笼昏黄的光晕晃动。是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吴氏。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脸上带着被搅了好梦的怨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 宫女们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挤在炕沿,瑟瑟发抖地低着头。 吴姑姑提着灯笼,像审视牲口一样扫视着这群鹌鹑似的宫女,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沈青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算计。 “青瓷!”她尖声叫道,“滚出来!” 青瓷心中一凛,迅速起身下炕,垂首走到吴姑姑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姑姑有何吩咐?” “哼,算你走运,给你安排了个好差事!” 吴姑姑冷哼一声,灯笼的光映着她蜡黄脸上的褶皱,“紫宸宫那边传话过来,陛下染了风寒,现在御前缺人手,尤其是会伺候汤药的!管事的说了,要个手脚麻利、性子沉稳的……” 她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青瓷:“我看了一圈,也就你,平时闷葫芦一个,手还算稳当。就你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紫宸宫!” 本来听说好差事给到了青瓷周围的宫女们还有些羡慕,但等听完具体的内容,周围的宫女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青瓷的目光充满了同情,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宫里最近都传遍了说是最近陛下染了风寒,病中烦躁,一连摔了好几个药碗,打发了三拨伺候的宫女太监,连李总管都挨了训斥。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更不用说在这个时候去伺候病中脾气暴戾的皇帝了,这简直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上一个被撵出来的宫女,听说脸都被划破了,然后逐出了宫,这后果可想而知。 青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 紫宸宫?伺候皇帝?那个坐在龙椅上,间接或直接导致了沈家灭顶之灾的人? 恨意在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她甚至有一瞬间荒谬地想,这或许是接近仇人、玉石俱焚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她压了下去。 不行!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贸然接近,不仅报不了仇,只会白白送死,沈家的冤屈将永沉海底。 “姑姑,”青瓷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发紧,“奴婢粗苯,恐伺候不好陛下,反而连累浣衣局……” “闭嘴!” 吴姑姑不耐烦地打断她,眼神凶狠。 “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你真以为这是让你去享福?这是给你个机会替咱们浣衣局分忧解难!伺候好了,是你的造化;伺候不好……哼!” 她冷笑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那也是你命该如此!赶紧的,别磨蹭!” 吴姑姑毫不留情地将一件半旧且尚算洁净的宫装强行塞入青瓷手中,并同时抛给她一个冰冷的铜盆和一块布巾,语气严厉地命令道: “速速更换!热水事宜自会有专人安排!切记,务必谨守本分,不可窥探或议论任何非分之事!若敢触怒圣上,任谁也无法为你提供庇护!” 青瓷紧握着冰冷的衣物与铜盆,指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 她深知自己已陷入无法逃避的困境,任何反抗之举都将招致更为严酷的惩罚,甚至可能立即丧命。 在吴姑姑锐利目光的压迫下,她迅速换上了那件单薄的宫装。 寒风穿透布料,瞬间夺走了她仅存的体温,使她不禁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心中的愤怒与恐惧,将所有情绪深深埋藏于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 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名为青瓷的卑微宫女,即将前往侍奉那位暴虐的君主。 离开那充满霉味与绝望的小屋,凛冽的风雪如刀割般划过她的脸颊。 青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将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藏入袖中,紧紧握住了一件硬物——那是她珍藏于袖袋深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小巧而廉价的梅花络子。 那冰凉的丝线触感,竟奇妙地给予她一丝微弱的镇定。 她低垂着头,跟随提灯疾行的吴姑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不定,仅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巍峨的宫殿在漫天飞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宛如一只潜伏的巨兽。 漫长的宫道似乎永无止境,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深渊的边缘。 紫宸宫方向灯火通明,却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氛围。 那里,既是帝国权力的核心所在,也是她命运即将被彻底颠覆、甚至粉碎的漩涡中心。 风雪愈发猛烈,卷起地上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青瓷的身影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孤单渺小,犹如一片随时可能被狂风撕碎的枯叶,被命运的洪流无情地推向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寝宫。 紫宸宫宏伟的殿门近在眼前。门口侍立着几位面色苍白、噤若寒蝉的太监宫女,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吴姑姑在殿门前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对着门口一位穿着体面但脸色同样难看的大太监躬身施礼:“李总管,人已经带来了,就是她,青瓷,手脚还算麻利。” 李德全,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此刻眉头紧锁,忧虑地扫视了一眼青瓷。 见她身形瘦弱,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是个极为普通的低等宫女,心中更加忐忑。 然而,在此情形之下实在无人可用,只能勉强一试。 他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疲惫与严厉:“进去吧,小心伺候!陛下心情不佳,汤药务必要想方设法让陛下服下!若再有差池……”他未再继续说下去,但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隙,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龙涎香以及某种压抑暴戾气息的热浪迎面袭来,与门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青瓷的心跳骤然加快,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最后用力攥了一下袖中的梅花络子,那冰冷的丝线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得以暂时凝聚。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不再是罪臣之女沈明姝,而是作为宫女青瓷。 随后,她低着头,迈过了那道象征着天堑的门槛,踏入了大胤王朝当今皇帝萧彻的寝殿。 风雪被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而一场决定她生死的未知考验,才刚刚开始。 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药汁,一片狼藉。几位宫女太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而在那张巨大的龙床之上,一位身着明黄寝衣的年轻男子半倚着,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眉宇间凝结着难以化解的阴鸷与烦躁。 深邃的眼眸此刻正燃烧着怒火,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的冰锥,瞬间锁定在了刚刚踏入殿门、那个渺小且低着头的宫女身上。 (第一章完) 新人作者,如果觉得作者写的还不错就给作者点个收藏吧[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第2章 第二章: 御前惊鸿 殿门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退路。 殿内温暖如春,浓郁的药香与昂贵的龙涎香交织,沉闷的气息压迫着人们的呼吸。 地上狼藉一片:碎裂的甜白瓷药碗散落四处,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蜿蜒流淌,宛如凝固的血迹。 几位宫女太监匍匐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身体颤抖不已,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一切压抑与恐惧的源头,源自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龙床。 明黄的锦帐半垂,年轻的帝王萧彻半倚在靠枕上,如同一头被病痛与烦躁折磨的困兽。 他面色异常红润,额角渗出汗珠,薄唇紧抿成一线。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怒火,锐利的目光穿透灯火,精准地锁定刚刚踏入殿门、穿着半旧宫装、低垂着头的身影。 “滚过来!” 萧彻的声音虽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每个字都似冰珠落地,寒意四溢。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更添几分阴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jué)住了青瓷的心脏,几乎令她窒息。 她感受到龙床上目光的重量,仿佛要将她的脊骨压弯。袖中的梅花络子几乎被指甲掐断。 她强迫自己将头垂得更低,视线仅敢落在脚下三步之内的金砖上,脚步却不敢迟疑。 她绕过地上的狼藉与跪伏之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无声地走到龙床前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依照宫规双膝跪地,额头轻触地面。 “奴婢青瓷,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表明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药味,混合着帝王身上散发的男性气息与一丝病中的虚弱感。 “呵,”萧彻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浓重的鼻音。 “又送一个来?吴掌事是觉得朕这紫宸宫,缺一个摔碗的靶子,还是缺一个听朕咳嗽的木头?”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地上单薄的身影,带着不耐。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李德全!药呢?再端一碗来!若再端不稳,你这总管的位置,连同你的脑袋,一并给朕换了!”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李德全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躬身应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准备新药。 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声与宫人们粗重而恐惧的呼吸。青瓷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顶着冰凉的地面,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聚焦。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反复告诫自己。 此刻的皇帝,就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任何一点细微的刺激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必须成为最不起眼、最顺从、但又能完成任务的小透明。 不久,李德全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汤,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陛下,药…药好了。”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 萧彻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厌烦地皱紧了眉头,似乎光是闻到那味道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放下,滚出去!所有人,都给朕滚出去!”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暴躁和一种被病痛折磨的脆弱。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忙将药碗放在离龙床不远的一张紫檀小几上,然后对着地上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帝王的喘息、药碗升腾的热气,以及跪在冰冷地上的沈青瓷。 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令人窒息。青瓷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 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疲惫而冰冷地响起,“聋了吗?朕让你滚出去!” 青瓷的心猛地一沉。 出去?出去意味着任务失败,意味着她会落得和前面那几批宫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是她好运的没被逐出宫而是被赶回了浣衣局,她也要面临吴姑姑的怒火,甚至可能被直接打死在浣衣局! 她不能出去!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混杂着求生的本能和对沈家使命的执念,猛地冲上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依旧维持着跪姿,但抬起头,目光却规矩地落在萧彻盖着锦被的膝盖位置,不敢直视天颜,声音却比刚才清晰、平稳了许多: “陛下息怒。奴婢奉命前来侍奉汤药,若未能尽责,不敢擅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彻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宫女竟敢抗命。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再次锁定了她,带着一丝诧异和更深的探究。 “哦?尽责?”他冷笑。 “你的尽责,就是杵在这里,等着看朕把这碗药也砸了?” 青瓷感到那目光的灼热,背脊瞬间绷紧,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陛下龙体欠安,需按时服药方能康健。奴婢斗胆,请陛下用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以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补充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陛下乃万乘之尊,江山社稷所系,更应珍重圣体。” 这句话,并非华丽的劝谏,更像一句朴素直白的道理,甚至带着点民间俚语的直率。 它奇异地没有触怒萧彻,反而让他眼中翻腾的暴戾稍稍停滞了一瞬。 他盯着地上那个低眉顺眼、却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的身影,烦躁的心绪莫名地被牵动了一下。 这宫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不带谄媚、不带恐惧、只是平静地跟他说一句“良药苦口利于病”了。 那些太医、近侍,要么战战兢兢语无伦次,要么只会说些空洞的“陛下保重龙体”的套话。 在短暂的对峙与沉默之中,萧彻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震颤了他的胸腔,使他的面色愈发难看,额角的汗珠随之滚落。 这次咳嗽似乎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同时也暂时平息了他内心的无名之火。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依靠在枕头上,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这是一个机会。 青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稍纵即逝的时机。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迅速而无声地起身,动作轻盈得如同狸猫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她走到放置药碗的小几旁,指尖迅速地试探了一下碗壁的温度——药汤尚可入口,但已经开始变温。 不能再拖延了!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探入自己冰冷的袖袋深处,迅速地取出那枚小巧的、已被她的体温焐得微温的梅花络子。 络子是由暗红色的丝线精心编织而成,梅花的形态栩栩如生,针法繁复而独特,透露出一种内敛的精致。 她迅速地将络子系在了药碗的碗沿上,鲜红的梅花在甜白瓷的衬托下,猛然跃入眼帘,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冲淡了药碗带来的苦涩沉重感。 随后,她双手稳稳地捧起药碗,重新走到龙床前,再次跪下。这一次,她将药碗高高举起,恰好让那枚系在碗沿的红梅络子清晰地呈现在萧彻低垂的眼帘之下。 “陛下,药温刚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请陛下用药。” 萧彻本已疲惫不堪,正准备挥手让她离开。然而,就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抹突兀的红色时,动作猛地停住了。 那是一枚……梅花络子? 样式如此熟悉!他模糊的记忆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幼年时,在某个寒冷孤寂的冬日,是谁也曾用这样温暖的红色丝线,为他编织过御寒的手套。 是早逝的生母?还是某个早已模糊了面容的慈祥嬷嬷?那份短暂却真实的暖意,早已被深宫无尽的权谋和冰冷所覆盖。 此刻,这枚小小的、系在苦涩药碗上的红梅络子,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缝隙,带来一丝久违的、带着酸楚的微温。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宫女。她竟敢自作主张地在御用药碗上系东西?这份胆大妄为简直前所未有! 可偏偏……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红梅络子,看着她稳稳举着药碗、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听着她那句平静的“请陛下用药”,萧彻心中那翻腾的怒火和极度的厌烦,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些许。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低贱的宫女身上,似乎有种与这死气沉沉的宫殿格格不入的东西。 是……平静?还是那种近乎执拗的、不带谄媚的坦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萧彻略显粗重的呼吸。 青瓷高举着药碗,手臂已经有些发酸,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那枚小小的络子能否奏效,这已是她孤注一掷的赌注。 她在赌这位暴戾的帝王心底,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对“温暖”意象的本能触动。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终于,萧彻动了。 他没有再发怒,也没有斥责她的“逾矩”。他只是缓缓地、带着一丝探究和疲惫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因高热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的手,并没有去接药碗,而是……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枚系在碗沿的红梅络子。冰凉的丝线触感,带着一丝奇异的柔韧。 然后,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青瓷脸上。 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一扫,而是穿透了她低垂的眼帘,似乎想要看清这个胆大包天、却又透着古怪平静的小宫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青瓷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沉重,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自己维持着举碗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萧彻的目光在她粗糙却稳定的双手、低垂却难掩清丽轮廓的侧脸,以及那枚小小的红梅络子上流连了片刻。 最终,他收回了触碰络子的手指,淡淡地、听不出情绪地吐出一个字: “药。” 青瓷的心猛地一落,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jué)住。 他……他肯喝了?她强压住指尖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稳稳地将药碗递到萧彻伸出的手中。 萧彻接过药碗,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又扫过碗沿那抹鲜亮的红梅,然后,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仰头将碗中滚烫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的苦涩让他喉头滚动,眉头紧锁。他将空碗重重地搁回青瓷依旧高举的手中,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青瓷立刻垂首,接过空碗,迅速而无声地后退一步,依旧跪着。 萧彻靠在枕上,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呕吐的冲动和翻腾的药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暴戾和烦躁褪去了大半,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地上那个依旧跪得笔直、捧着空碗、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宫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青瓷。”声音依旧平稳。 “青瓷……” 萧彻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她袖口隐约露出的、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上,又移向她低垂的、露出的一小段纤细却挺直的脖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角和那枚早已被她悄悄收回袖中的梅花络子消失的地方。 “起来吧。” 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从今日起,留在紫宸宫侍奉。李德全会安排。” 青瓷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留在紫宸宫?御前侍奉?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失语,连谢恩都忘了。 萧彻没有再看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叫李德全进来。” 青瓷如梦初醒,慌忙叩首:“谢陛下恩典。” 她捧着空碗,几乎是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垂首倒退着向殿门走去。 直到退出殿外,重新感受到风雪冰冷的触感,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被留在了这帝国权力的最高人身边。 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内里的一切。李德全早已在门外候着,看到她出来,又看到她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奇迹! 青瓷却无暇顾及李德全的目光。她站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风雪拂面,刺骨的寒意让她微微发抖。 她下意识地攥(zuàn)紧了袖中的梅花络子,那冰冷的丝线硌着掌心。 留在紫宸宫……这意味着什么?是今后她在这宫中真正翻身了的命运?亦或是更深的危险?还是……意想不到的接近真相的机会?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帝王,他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命运的漩涡,在她踏入紫宸宫的那一刻起,已经将她彻底卷入。 而前方,是福是祸,是深渊还是微光,她已无从选择,只能步步为营。 (第二章完) 第二章奉上[摸头],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子们可以给作者点下收藏[求你了]。作者尽量做到快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御前惊鸿 第3章 第三章: 咫尺天涯 紫宸宫的偏殿耳房,空间虽狭小,却保持着极高的整洁度。 室内陈设简朴,仅有一床、一桌、一凳,构成了全部的家具。 尽管相较于浣衣局的拥挤环境,这里无疑提供了更为优越的生活条件,但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以及无处不在的皇家威严,却给沈青瓷带来了更为深沉的心理压迫感。 她被总管太监李德全亲自安排居住于此,负责御前侍墨的工作。 这项职责虽然表面上显得体面,但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充满风险。 从研墨的水温、浓度、时机,到递笔的角度,乃至呼吸的轻重,每一项都有极为严苛的规定,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招致严厉的斥责,甚至杖毙的惩罚。 “青瓷姑娘,” 李德全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审视的态度,眼神锐利如鹰,“能够留在御前,既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考验。但咱家必须提醒你,在陛下身边,你需要做到眼观六路,手稳心静,言辞谨慎。对于不应听闻之事,听过当作未听;不应观看之物,看过当作未见;不应思考之事,一丝念头都不应存有。你可记住了?” “谢总管提点,奴婢铭记于心。” 青瓷恭敬地低下头,声音中流露出顺从之意。 她明白,李德全所谓的“提点”,不仅是对她的一种警告,更是对她行为的一种无形约束。 在这个紫宸宫中,她看似获得了晋升,实际上却步入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 适应期充满了挑战。 她每天在天还未亮之时便需要起床,精心打理自己的仪容,提前一个时辰就要到达御书房外等候。 研墨时,她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精神高度集中,确保每一次墨锭的滑动都精准无误。 萧彻处理政务时,她如同最精密的影子,静静地站在一旁,保持专注和平静,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那种深入骨髓的谨慎和近乎完美的遵守规矩,即使是李德全也无法找到任何瑕疵。 偶尔,吴姑姑会派人送来浣衣局“特意”为她浆洗熨烫的宫装——布料虽然略显陈旧,但却洗得格外干净平整。 来人总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言语间充满奉承,与她在浣衣局时所经历的冷漠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青瓷平静地接过衣物,礼貌地道谢,但心中却感到一阵冷意。 她明白,这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权力和地位带来的最直接且廉价的变化。 在宫墙之内,捧高踩低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她无意也无力去回应这种虚伪的热情,只将精力集中在如何在御前生存下去,并寻找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真正让青瓷内心产生波动的,是她近距离观察到的萧彻。 在摆脱了疾病带来的暴躁和脆弱之后,这位年轻的帝王展现出了另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他在处理政务时,眼神专注而锐利,批阅奏章的速度极快,朱笔勾勒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他常常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直到深夜。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邃的侧脸轮廓,眉宇间流露出无法消散的凝重与疲惫。 青瓷不止一次注意到,当他读到有关地方官吏贪污或边境军备松弛的奏报时,他紧锁的眉头下,眼神会突然变得冰冷锋利,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压力,就连侍立一旁的李德全也不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而当他看到某地风调雨顺、民生安定的奏报时,他紧抿的唇角会微微放松一丝,虽然这一瞬间很快消失,但青瓷还是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帝王威仪之下的一丝人性化的欣慰。 最触动她的是那些无人注意的时刻。 深夜里,当最后一份奏章批阅完毕,殿内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侍墨的她。萧彻会靠在宽大的龙椅上,闭上眼睛,用手按压着跳动的太阳穴。 在那个瞬间,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周身弥漫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表的孤独与疲惫。高处不胜寒。 青瓷的心,在仇恨与近距离观察所带来的复杂情感之间剧烈挣扎。 他是仇人之子,是冰冷皇权的象征,是导致沈家覆灭的原因之一! 她不断地用这个念头来加固自己的心理防线。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勤勉到近乎苛待自己、为江山社稷竭尽全力、也在深夜里独自承受巨大压力的形象,与她想象中昏庸无能的暴君形象相差甚远。 尽管恨意依然根深蒂固,但一层微弱的、名为“困惑”的薄冰悄然覆盖其上,使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纯粹地憎恨。 一次意外的接触,让这层薄冰出现了一道裂隙。 那晚,萧彻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北境狄戎异动的紧急军报,神情异常严肃。 殿内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青瓷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研磨墨汁。或许是连续多日的精神紧张导致的身体疲惫,又或许是殿内炭火过旺引起的轻微眩晕,在她将新蘸满墨汁的紫毫笔递给萧彻时,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滴饱满浓黑的墨汁,如同不祥的泪珠,从笔尖迅速落下,正好溅在萧彻刚刚批阅过半的奏章边缘,迅速扩散成一小片刺眼的污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青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在御前失礼,污损奏章,这几乎是死罪! 巨大的恐惧瞬间袭来,她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忘记了。 李德全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准备上前请罪。 然而,萧彻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青瓷惨白的脸庞上以及她那只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悬在半空的手上。 他的眼神冰冷得足以冻结空气。 青瓷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沈家未雪之仇,难道真的要断送在自己这该死的一颤之上吗? 然而,预期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死寂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手怎么了?” 萧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贯的冷意,但并非斥责,而是一种审视的询问。 青瓷惊讶地睁开眼睛,对上了萧彻深邃的眼眸。他正盯着她那只悬着的、布满冻疮旧痕和新裂口的手。 那些丑陋的伤痕,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暴露无遗。 “回…回陛下,” 青瓷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干涩发紧,“奴婢…奴婢手拙…” 萧彻的目光在她粗糙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冻疮裂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经历过的严寒与苦役。 他又瞥了一眼奏章上那点碍眼的墨渍,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却移开了视线。 “换一份新的奏本。”他沉声吩咐李德全,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李德全如释重负,连忙答应一声,迅速撤下污损的奏章,并铺开一份空白的新本。 萧彻不再看青瓷一眼,重新提起笔蘸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青瓷呆立在原地,在巨大的惊悸过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 他没有追究?是因为…看到了她的手?还是…根本不屑于为一个低贱宫女的失误动怒? 无论如何,她逃过了一劫。 她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再次屏息凝神,更加谨慎地履行职责。 只是这一次,在她递笔时,指尖的颤抖被一种近乎自虐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住了。 风波平息之后,表面上的日子看似恢复了往常的宁静,然而青瓷能够察觉到,萧彻给予她的目光较之前更为频繁。 这种注视不再仅仅是单纯的审视或冷漠,而是偶尔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之意。 在一个处理政务直至深夜的夜晚,宫殿之外寒风凛冽,尽管殿内设有炭盆取暖,但长时间静立的青瓷仍感受到丝丝寒意透过单薄的宫装侵袭而来。 她穿着轻薄的宫装,长时间保持静立姿态,指尖早已被冻得冰凉麻木,但她不敢有丝毫的移动。 萧彻在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后,放下朱笔,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侍立一旁的青瓷。 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清瘦,嘴唇因寒冷而失去了一些血色,微微抿着,透露出一股倔强的隐忍。那双低垂的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肩头和冻得微微发青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李德全。”萧彻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老奴在。”李德全立刻躬身回应。 “去取朕那件玄色暗云纹的狐裘披风来。” 李德全稍显惊讶,但随即应声退下。不久之后,他捧着一件厚实且华贵、毛色油亮的玄色狐裘披风返回。 萧彻并未起身,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青瓷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给她。” 李德全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但瞬间被他掩饰下去。 他恭敬地将披风捧到青瓷面前,低声道:“青瓷姑娘,陛下的恩典。” 青瓷顿时愣住了!给她?御用的狐裘披风?这简直是逾制! 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她,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慌乱:“陛下!奴婢卑贱之躯,万万不敢僭越!此物贵重,奴婢……” “披上。”萧彻打断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重新拿起一份奏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聒噪。挡着光了。” 最后那句明显是借口。 青瓷跪在地上,心乱如麻。拒绝是抗旨,接受是僭越……她求助般地看向李德全,李德全却眼观鼻鼻观心,只将披风又往前递了递。 殿内一片死寂。萧彻的目光似乎专注于奏报,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沉沉地压在青瓷身上。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帝王威严的敬畏压倒了惶恐。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件沉甸甸、带着帝王气息和清冽龙涎香气息的玄色狐裘披风。 柔软的皮毛触碰到冰凉的指尖,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暖意。 她低着头,笨拙地将披风裹在身上。巨大的温暖瞬间包裹了她冻僵的身体,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谢陛下恩典。”她的声音低若蚊呐。 萧彻没有回应,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他翻阅奏章的沙沙声。 青瓷裹着温暖的披风,垂首站在阴影里,心潮却如惊涛骇浪。这份突如其来的、超越身份的“恩典”,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是怜悯?是一时兴起?还是更深沉的试探?她无法分辨。 她只知道,在这步步惊心的紫宸宫,每一丝温暖都可能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她必须更加清醒,更加警惕。 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御书房深处。 那里,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林立,存放着无数的卷宗档案。 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或许,那些尘封的旧文书里,就藏着能揭开沈家冤屈的钥匙? 接近权力的核心,危险重重,却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会。 夜深人静之时,青瓷回到了耳房。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华贵的玄狐裘披风,并将其仔细折叠好放置在一旁。 当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柔软而温暖的皮毛时,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帝王气息。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交替浮现的是父亲含冤而终的身影、母亲绝望的哭喊声、兄长温暖的笑容……以及烛光下萧彻疲惫地揉按眉心的侧影,还有他那平淡无波却又不容置疑的“披上”命令。 在她心中,冰与火正在激烈地碰撞。 恨意并没有因为这份温暖而消散,反而因这份“恩典”所带来的困惑和动摇而变得更加尖锐和痛苦。 她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涌入室内,吹散了室内的暖意,同时也让她的纷乱思绪稍微冷静下来。 窗外,宫墙肃穆庄严,暗影幢幢。只有庭院的一角,一株老梅树在寒风中悄然绽放了几朵艳丽的红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倔强而刺眼。 她凝视着那几朵寒梅,仿佛也在凝视着自己深陷泥沼的命运。 前路茫茫,不知是深渊还是微光。她并不知道答案,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去,并且找到真相。 无论紫宸宫是囚笼还是跳板,她都只能步步为营地在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进行一场无声而危险的博弈。 (第三章完) 第4章 第四章: 梅下心迹 玄狐裘披风所带来的温暖,仿若稍纵即逝的幻梦。青瓷将其珍而重之地收藏,不再轻易触碰。 这份“恩典”犹如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差距与帝心的难以捉摸。 然而,它亦坚定了她利用此难得机遇的决心。 御书房内,那些高耸入顶、散发着陈旧墨香与尘埃气息的紫檀木书架,成为了她眼中潜藏着希望的迷宫。 机会比预期来得更为迅速。 三日后,萧彻于勤政殿召见数位重臣商讨北境军务,御书房内仅留李德全随侍。 青瓷负责整理书案上散乱的奏报及已批阅过的朱批。她动作敏捷,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存放旧年档案的书架区域。 趁着李德全被外间一名小太监低声唤去问话的短暂间隙,青瓷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抱着一摞需归档的奏疏,走向了那片尘封之地。书架间的通道狭窄而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有腐朽气息的旧纸味道。 她快速扫视着书格上的年份标签,指尖划过积尘的卷宗,寻找着五年前——那个将沈家拖入深渊的年份。 指尖的触感传来异样。其中一个标注“崇光五年”的书格,其边缘的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薄了许多,仿佛近期被人擦拭过! 青瓷的心猛地一沉。 崇光五年,正是父亲被构陷、沈家倾覆之年!究竟是何人会特意来翻找这些陈年旧档?是萧彻本人?亦或是还有能在这御书房里翻找档案的其他人?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顾不得多想,迅速抽出那个书格里几份最厚的卷宗。 指尖因紧张而冰凉颤抖,她强迫自己镇定,飞快地翻动着发黄脆弱的纸张。 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吏部考核、工部营造记录……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份标注着“北境军务密档·崇光五年秋”的薄册映入眼帘! 她屏住呼吸,指尖发颤地翻开。册子记录着几份军报抄录和往来文书。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找到了! 一份关于狄戎小股部队骚扰边境的普通军报,落款是父亲沈崇山的副将赵乾! 而就在这份军报的批注栏里,赫然用朱笔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字:“疑与敌暗通款曲,按兵不动,其心可诛!” 字迹潦草却充满恶意,绝非父亲严谨刚正的笔迹!这极可能就是被篡改的关键证据! 巨大的狂喜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就是这个!这恶毒的篡改,就是构陷父亲的起点!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册子抽出藏起,但仅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行!此刻带走,立刻就会被发现,前功尽弃! 她必须记住内容,找到原件或更有力的佐证!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如同拓印般将那份军报的内容、批注的字迹特征、以及前后文的关键信息,死死刻入脑海。 她甚至想把每一个字,每一处转折,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里。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李德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青瓷浑身一凛,闪电般将册子塞回原位,胡乱将其余卷宗推回书格,抹平痕迹。 她抱着那摞原本要归档的奏疏,迅速退回到明亮的主殿区域,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刚在书案旁站定,李德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青瓷姑娘,东西可整理妥当了?”李德全的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 “回总管,已整理好,正要归档。”青瓷垂首,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几日,青瓷如同惊弓之鸟。那份伪造军报的内容和那充满恶意的朱批字迹,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在御前侍奉时,几乎将自己化成了空气。 然而,那份深埋心底的恨意,因找到了确凿的线索而重新炽热燃烧,看向萧彻背影时,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无法控制的冰冷。 她需要机会,需要再次进入档案库,需要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或者……找出那个伪造笔迹的人! 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高窗洒入略显沉闷的御书房。萧彻批阅完一批紧急奏章,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投向窗外。 “御花园的梅花,该开了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连忙躬身:“回陛下,昨儿个雪停后,老奴瞧着西苑那几株老梅,是打了不少花骨朵,想是快开了。”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出去走走。”他的目光掠过垂首侍立的青瓷,淡淡道,“你,跟着。” 青瓷心中微凛,垂首应是。她不知道萧彻为何突然要去赏梅,更不明白为何要带上她。是试探?还是……仅仅一时兴起?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疑虑和那份因找到证据而翻腾的恨意,默默跟在萧彻和李德全身后。 雪后的御花园,银装素裹,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清冽得如同水晶。 西苑的几株老梅虬枝盘曲,果然不出所料,点点红梅在枝头傲然绽放,如同在洁白雪宣上晕开的朱砂,艳丽夺目,幽香暗浮。 萧彻驻足梅树下,仰头望着那凌寒而开的点点红艳。 阳光勾勒着他俊美的侧脸轮廓,卸下了帝王的威严,此刻的他,眉宇间竟透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欣赏和淡淡的……寂寥?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截缀满红梅的枝条,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 李德全识趣地退开几步,远远候着。 青瓷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垂着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满树红梅吸引。 曾几何时,沈府后院也有一株老梅,每到寒冬,母亲总会带着她在梅树下煮茶赏雪……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带着锥心的刺痛,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正对上萧彻不知何时转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深邃,没有了平日的探究和审视,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甚至……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和? “你也喜欢梅花?”萧彻忽然问道,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青瓷猝不及防,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凌寒独自开,唯有暗香来。梅花…气节高洁。”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这回答,对于一个“低贱宫女”而言,似乎过于文雅了。 果然,萧彻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 他走近一步,距离近得青瓷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声音低沉:“气节高洁……说得好。只是这深宫之中,能守住本心气节的,又有几人?”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青瓷的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声回道:“奴婢愚钝,不敢妄议。” 萧彻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满树红梅,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低语的声音,缓缓说道:“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冷宫墙外,也见过一株这样的红梅。那时无人打理,开得却极好。大雪压枝,它便抖落积雪,依旧绽放。朕那时就想,这花,像一个人……”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回忆。 青瓷的心,因他话中流露出的那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情绪而剧烈地动摇着。 冷宫?那?不是用来安置失宠后妃、皇子的地方吗?难道是他母亲生前、亦或是他备受冷落时呆的地方? 没想到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底竟也藏着如此孤寂的过往?那份因找到证据而重新炽热的恨意,如同被投入冰水,发出“滋啦”的声响,升腾起一片迷茫的白雾。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眼去看他此刻的神情。 就在这时,萧彻忽然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直接,牢牢锁定了她。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青瓷,你告诉朕,这深宫之中,朕能信谁?” 他的问题如同惊雷,在青瓷耳边炸响!信谁?他是在问她?一个卑微的宫女?这是何等的荒谬,又是何等的……危险! 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警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额头触地:“陛下!奴婢惶恐!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群臣拥戴!奴婢卑贱,不敢妄言!”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萧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恭敬却疏离的跪姿。 他眼中的那丝温和和迷惘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混杂着一丝……失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转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清:“起来吧。回宫。” 青瓷浑浑噩噩地跟着萧彻回到紫宸宫。梅林中的对话,萧彻那突如其来的问题和最后冰冷的眼神,让她心乱如麻。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信任?还是……一个试探忠诚的陷阱?那份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带来的激动,此刻也被巨大的不安和更深沉的恐惧所取代。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危机,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已经悄然亮出了獠牙。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耳房不久,房门被猛地撞开!吴姑姑那张刻薄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恶毒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太监! “青瓷!你好大的胆子!” 吴姑姑尖利的声音划破耳房的寂静,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来人!给我搜!” 不等青瓷反应,那两个太监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粗暴地掀翻床铺,踢倒桌椅,开始翻箱倒柜! 青瓷的心沉到了谷底,好似明白了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厉声道:“吴姑姑!这是紫宸宫!我是御前的人!你凭什么……” “凭什么?” 吴姑姑狞笑着打断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镶玉凤簪,狠狠摔在青瓷面前的地上。 “就凭这个!这可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慧妃娘娘的心爱之物!昨日就不见了! 有人亲眼看见,是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贱婢,趁着在御花园侍奉陛下的时候,偷偷藏了去!给我仔细搜!特别是她那个宝贝包袱!” 青瓷瞳孔骤缩!御花园?侍奉?这分明是蓄谋已久的构陷!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枚华贵的凤簪上——这绝不是她能拥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从她叠好的衣物最底层,猛地抽出了一件东西——赫然是那件萧彻赐下的、她一直小心收好的玄色暗云纹玄狐裘披风! “找到了!姑姑!果然是她偷的!还有这件逾制的御用之物!”太监高举着狐裘,如同举着胜利的旗帜。 吴姑姑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指着青瓷,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屋顶:“人赃并获!沈青瓷!你偷盗太后御赐之物,私藏逾制御品,罪该万死!给我拿下!扭送慎刑司!” 两个太监立刻扑上来,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青瓷的手臂!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青瓷。 她看着那件被当做“赃物”的狐裘,看着吴姑姑那张写满恶毒的脸,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李德全不在,萧彻更不可能出现。 她知道,这定是太后党羽的出手!因为敢在这宫中随意带走皇帝身边宫女的人,除了萧彻自己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太后了。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接近了皇帝?因为她可能触碰到了某些秘密?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沈家的女儿,就不配拥有片刻的喘息? “我没有偷!这是构陷!”青瓷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地喊道,眼中是燃烧的愤怒和不甘。 “构陷?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吴姑姑上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扇在青瓷脸上!“带走!” 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蔓延,嘴角渗出血丝。青瓷被两个太监粗暴地拖拽着向外走去。经过吴姑姑身边时,她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淬毒的得意。 完了吗?沈家的冤屈尚未昭雪,她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肮脏的慎刑司里? 不!她不甘心! 就在她被拖出耳房,即将被押往那人间地狱时,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回廊尽头炸响: “住手!”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一身明黄常服的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俊美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寒霜,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正冷冷地扫视着眼前混乱的一幕。李德全脸色铁青地跟在他身后。 空气瞬间凝固。吴姑姑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为惊恐的惨白。抓着青瓷的太监也吓得松开了手。 青瓷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半边脸颊红肿,嘴角带血,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她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阳光有些刺眼,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双冰冷的、审视的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也落在那件被当做“赃物”的玄狐裘上。 巨大的委屈和获救的微弱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头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死死地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梅花络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 萧彻的目光缓缓扫过地上的金簪,扫过太监手中的狐裘,最后定格在青瓷苍白而倔强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谁来告诉朕,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四章完) 第四章奉上,喜欢的宝子们多多支持。[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梅下心迹 第5章 第五章: 雷霆之怒 回廊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冰。阳光斜照,将萧彻明黄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下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站在台阶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寒光凛冽,扫过全场。 目光所及之处,吴姑姑和那两个太监如同被冻僵的鹌鹑,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李德全早已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陛下问话!聋了吗?吴掌事,还不快说!” 吴姑姑被这声厉喝惊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陛…陛下息怒!奴婢…奴婢奉太后娘娘宫中管事之命,前来…前来捉拿偷盗御赐之物和私藏逾制御品的罪奴沈青瓷!人赃俱获!人赃俱获啊陛下!” 她一边说,一边抖着手,指向地上那枚金镶玉凤簪和太监手中高举的玄狐裘披风,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哦?” 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缓缓移向被松开的青瓷。 她半边脸颊红肿,指痕清晰可见,嘴角残留着血丝,发髻散乱,几缕乌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单薄的宫装在拉扯中有些凌乱。 她倔强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和一丝不灭的坚韧,毫不避讳地迎上萧彻审视的目光,里面没有哀求,只有被污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沈青瓷,” 萧彻的视线在她红肿的脸颊上停顿了一瞬,眸色似乎更深了些,“你有何话说?” 青瓷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再次跪下,声音因脸颊的疼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钉: “陛下明鉴!奴婢从未见过这枚凤簪,更不曾踏入慧妃娘娘宫苑半步!至于这件狐裘披风……” 她抬眼,目光直视萧彻,“乃是陛下几日前深夜,因怜奴婢侍立寒冷,亲口所赐!陛下当时言‘披上’,李总管可作证!奴婢惶恐,不敢僭越,却更不敢违抗圣命!此物一直小心收于奴婢包袱底层,从未示人,何来‘私藏’之说?” “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欲置奴婢于死地!求陛下为奴婢做主!”她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 “陛下!她…她血口喷人!”吴姑姑尖声叫道,声音却因心虚而发颤, “这狐裘是御用之物,怎会赐予一个浣衣局出身的贱婢?定是她偷的!还有这凤簪,人证……” “够了!” 萧彻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震得吴姑姑瞬间噤声,抖如落叶。 他不再看吴姑姑,目光转向李德全,语气冰冷如铁:“李德全,几日前,朕赐衣之事,可有旁人知晓?” 李德全立刻躬身,声音沉稳:“回陛下,当日夜深,唯有老奴在侧。陛下赐衣后,老奴亲自送青瓷姑娘回房,并亲眼所见她将披风小心收好。此事绝无第三人知晓!” 他特意强调了“绝无第三人知晓”,目光锐利地扫过吴姑姑。 吴姑姑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逾制的恩典竟是真的,而且是如此隐秘地赐下! 她背后的主子,显然也不知道这个细节! 萧彻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人遍体生寒。 “很好。”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跪地的青瓷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蕴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风暴,“你说有人栽赃。告诉朕,你怀疑谁?” 青瓷的心猛地一跳。 她能感觉到萧彻话语中那股压抑的、即将爆发的怒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瘫软在地的吴姑姑,声音斩钉截铁: “奴婢不知幕后主使,但今日带人闯入紫宸宫、口口声声称奴婢为贼、并动手掌掴奴婢的,正是这位浣衣局掌事,吴氏!她口称奉太后宫中之命,然奴婢入宫五年,从未踏足太后宫苑,更不曾得罪过哪位贵人!奴婢不知,为何要遭此构陷!” “你…你胡说!”吴姑姑面无人色,尖声嘶喊,“陛下!奴婢是奉……” “奉谁的命?!”萧彻骤然提高声音,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滔天怒意! 他一步踏下台阶,明黄的袍角在阳光下划出凌厉的弧度,瞬间逼近吴姑姑!强大的威压让吴姑姑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萧彻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老妇,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朕的紫宸宫,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浣衣局的奴才,带着外宫的腌臜货色,来朕眼皮底下抓朕御前的人?还敢动手打人?!” 他的目光扫过青瓷红肿的脸颊,那抹刺目的红痕仿佛点燃了他眸底最后一丝理智的引线。 “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吴姑姑终于崩溃,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奴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是…是太后宫里的张公公…他…他让奴婢这么做的!他说…说只要办成了…就…就让奴婢调离浣衣局…奴婢糊涂!是奴婢该死啊陛下!”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背后的指使者。 “张有德?” 萧彻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的风暴愈发汹涌。他不再看吴姑姑,目光如电,扫向那两个早已吓瘫的太监: “拖下去!杖毙!”冰冷的两个字,宣判了他们的死刑。 “陛下饶命!饶命啊!” 凄厉的求饶声瞬间响起,但立刻被扑上来的御前侍卫堵住嘴,如同拖死狗般拖了下去。回廊上只留下两道绝望的拖痕和令人心悸的余音。 吴姑姑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屎尿齐流,恶臭弥漫开来。 萧彻嫌恶地皱紧眉头,声音如同淬了冰:“吴氏,构陷御前宫人,擅闯紫宸宫,咆哮御前,其罪当诛!念你受人指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拔去舌头,打断双腿,扔回浣衣局,永世为奴!朕要让她活着,好好‘享’受她应得的!” “不——!陛下!饶……” 吴姑姑的惨叫戛然而止,一名侍卫眼疾手快地卸了她的下巴,随即被粗暴地拖走。那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青瓷的方向,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刺鼻的血腥味和尿骚味在弥漫。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散这方天地的肃杀与寒意。 萧彻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依旧跪在地上的青瓷身上。他眼中的雷霆之怒尚未完全平息,却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他没有立刻让她起身。 青瓷跪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方才的惊心动魄而微微颤抖,脸颊的刺痛依旧清晰。 她亲眼目睹了帝王的冷酷无情和雷霆手段,那两条人命和吴姑姑的惨状就在眼前。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但更深处,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信了她!他不仅信了她,还用最残酷的方式为她主持了“公道”,狠狠回击了背后的黑手! “沈青瓷。” 萧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审视,“抬起头来。” 青瓷依言抬头,苍白的脸上,那红肿的掌印和倔强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颊的伤痕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因紧张而紧攥着衣袖的手上。 就在她下意识想要将手藏得更深时,袖口处,一抹暗红色悄然滑落——正是那枚她一直紧攥在掌心、作为精神支柱的梅花络子! 络子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红梅栩栩如生。 萧彻的目光瞬间被那抹红色攫住!那熟悉的样式!那日在药碗上惊鸿一瞥,便让他心弦微动的红梅络子!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在青瓷惊愕的目光中,轻轻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络子。 冰凉的丝线缠绕在他指尖,那独特的针法和梅花形态,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温暖的片段瞬间重合!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穿透青瓷强装的平静,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带着洞悉一切的明悟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问这络子的来历,也没有再提刚才的构陷。 他只是看着她,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调,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给你一个交代,也给你一句忠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红肿的脸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在这紫宸宫,只要朕在,就没人能再动你分毫。但若你自己行差踏错,朕也绝不会姑息。” 说完,他将那枚梅花络子轻轻放在青瓷面前的地上,如同放下一个无声的承诺,也像放下一个未解的谜题。然后,他不再看她,转身,明黄的身影在阳光下留下一道冷峻的剪影。 “李德全,传太医,给她看看脸。” 萧彻的声音随着他离去的背影传来,不容置疑,“再挑两个稳重可靠的宫女,贴身伺候。” “老奴遵旨!”李德全连忙躬身应道,看向青瓷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复杂。 青瓷呆滞地跪在地上,目光落在那枚重新找回的梅花络子上,随后抬起视线,望向萧彻离去的回廊尽头。 脸颊的疼痛尚存,心脏的剧烈跳动亦未平息。那句“只要朕在,就没人能再动你分毫”仿若炽热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灵深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这种感觉既包含了极大的安全感,也蕴含了更为深刻的恐惧。 他已然知晓!他必定有所察觉!无论是关于这络子,还是关于她自身……否则,他为何不进一步追问?为何要以如此坚决的态度保护她?那句“行差踏错”的警告,究竟所指何物? 巨大的疑惑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在帝王近乎专横的保护之下,她的仇恨之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且摇摆不定。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梅花络子,那冰冷的丝线此刻却似乎带有灼热的温度。 李德全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青瓷姑娘,请速速起身。陛下已有所吩咐,老奴即刻去请太医。您受委屈了。”他示意两名小宫女上前搀扶。 青瓷借助宫女之力勉强站起,身体仍显虚弱。她注视着李德全,声音嘶哑:“李总管,陛下他……” 李德全立即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姑娘乃聪明之人。今日之事,陛下以雷霆手段,已为姑娘清除障碍,亦表明了态度。在这深宫之中,陛下的信任,既是恩赐,亦是……” 他停顿片刻,未再继续,仅留下一个充满警示意味的眼神,“姑娘只需谨守本分,安心侍奉即可。其余之事,勿问,勿思。” 青瓷的心猛然一沉。 李德全的话语,证实了她的猜测。萧彻的保护,并非毫无缘由。 他或许早已洞察了她的身份与目的!那句“行差踏错”,正是对她最为直接的警告——他虽能暂时庇护她,但若她企图复仇或对他的安全或江山构成威胁,他也必将毫不留情地将其摧毁! 这份“恩赐”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控制与更为危险的边缘。 太医迅速到来,细心地为青瓷处理了脸上的伤痕,并开具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李德全果真挑选了两位看似朴实无华的宫女,名为春桃和夏荷,来照料她的日常生活。 偏殿耳房被迅速整理得整洁有序,甚至增添了新的炭盆和厚重的被褥,待遇几近于有品阶的女官。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帝王因一名小小的侍墨宫女而勃然大怒,杖毙太监,严惩掌事姑姑,甚至不惜牵涉到太后宫中的管事!这份空前的保护与恩宠,令无数人震惊不已,也让暗处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与忌惮。 青瓷坐在焕然一新的耳房内,春桃正用温热的帕子细心地为她敷脸。脸颊的灼痛在药膏的作用下略有缓解,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未能平息。 她抚摸着袖中那枚失而复得的梅花络子,指尖感受到丝线的微凉触感。 窗外,暮色渐浓,宫灯依次点亮。庭院角落那株红梅,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依然顽强地绽放着,点点殷红,宛如凝固的火焰。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 寒风携带着淡淡的梅香涌进室内。她凝视着那暗夜中的红梅,脑海中回荡着萧彻冰冷的话语、李德全意味深长的警告,以及吴姑姑被带走时那怨毒的眼神。 危险尚未解除。太后的势力根基深厚,今日损失了一位张有德和一位吴姑姑,不过只是截断其一指。 下一次的阴谋,只会更加残忍与隐秘。而萧彻……他那份带有控制欲的“庇护”,既是她的护身符,也是悬于她头顶的利剑。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 然而,在内心深处,那株寒梅的形象,却与龙床上疲惫的身影、梅林中流露出的孤独、以及那句铿锵有力的“没人能再动你分毫”悄然重叠。 一股难以言表的暖流,伴随着更深的迷茫与痛苦,悄然流过她冰封的心湖。 她关闭窗户,将寒气与梅香一同隔绝在外。转身走向那盆燃烧正旺的炭火。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清秀而苍白的侧脸,眼神中交织着警觉、挣扎,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情感波动。 前方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暗藏杀机。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冰冷的深宫一隅,她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也看清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冰山一角之下那复杂的面容。 她必须充分利用这段喘息的时间,在这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庇护之下,寻找足以颠覆一切、为沈家昭雪的确凿证据。 (第五章完) 第五章奉上,萧彻霸气护短的同时也敲打了下幕后,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就点下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雷霆之怒 第6章 第六章: 墨海寻踪 紫宸宫的偏殿耳房内,炭火熊熊燃烧,驱散了冬季的寒冷。春桃和夏荷两位宫女侍奉得极为周到,言谈举止间透露出小心翼翼的恭敬。 青瓷脸上的红肿,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药膏的治疗下,已经消退了大半,仅留下些许淡淡的痕迹,提醒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从未停歇。 李德全那句“陛下的信任,是恩典,也是……”如同警钟,日夜在她耳边回荡。萧彻那日拾起梅花络子时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那句“行差踏错”的警告,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她深知,这暂时的安宁,是萧彻用铁血手段为她筑起的屏障,同时也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机会,找到那份能够彻底为沈家翻案的铁证——那份被篡改的军报原件,或者能够证明伪造者的确凿证据。而御书房,成为了她唯一的希望。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 一日午后,萧彻在批阅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冗长奏章时,眉宇间显露出浓浓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青瓷,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青瓷。” “奴婢在。” “朕记得,你整理文书还算利落。”萧彻放下朱笔,指了指御书房深处那排存放旧档的紫檀书架。 “崇光五年到七年的北境军务卷宗,似乎有些杂乱。你今日不必在此侍墨,去那边整理归档,务必理清脉络,方便查阅。” 青瓷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崇光五年!北境军务!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萧彻是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举? 她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垂首应道: “是,奴婢遵命。” 萧彻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无波:“仔细些,莫要弄乱了次序。若有不明之处,可问李德全。”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重新拿起奏章,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青瓷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这绝非巧合!他是在给她机会,也是在给她划下界限——只允许在“整理”的范围内活动。 再次踏入那排散发着陈旧墨香与尘埃气息的书架之间,青瓷的心境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少了些孤注一掷的冒险,多了份在刀尖上行走的谨慎。 她依照萧彻的吩咐,先从崇光七年的卷宗开始整理,动作一丝不苟,确保每份文件都按时间、类别归置得清清楚楚。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李德全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整理到崇光六年末的卷宗时,她状似无意地挪向旁边标注着“崇光五年”的书格。 指尖拂过书格边缘——那处上次发现的灰尘较薄的地方,如今已与其他地方无异,显然近期无人再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崇光五年的北境军务卷宗。动作依旧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她一份份抽出卷宗,仔细查看封面标注,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真的在认真梳理。 李德全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终于,她再次抽出了那本薄薄的、标注着“北境军务密档·崇光五年秋”的册子! 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作镇定地翻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扫过熟悉的页面——那份被篡改的军报抄录和那行恶毒的朱批,赫然在目! 就是它!她需要的是原件!原件在哪里? 她记得上次看到这份抄录的军报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编号标记。她死死记住那个标记,然后迅速将册子放回原位,继续整理其他卷宗,仿佛只是随手翻阅了一下。 整理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为幽暗的书架通道镀上一层金边时,青瓷终于将最后一份卷宗归位。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抱着几份需要重新誊写的破损文书,退出了那片尘封之地。 回到主殿,萧彻仍在批阅奏章,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归来。李德全上前,低声询问整理情况。 “回总管,崇光五年至七年北境军务卷宗已按年份、类别重新整理归档完毕。其中有三份文书边缘破损,字迹模糊,奴婢已带回,稍后可重新誊写。” 青瓷垂首汇报,声音平稳。 李德全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手中那几份破旧的文书,未置可否。 “嗯。”萧彻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 青瓷心中稍定,默默退到一旁。第一步,完成了。 她记住了那份关键抄录的编号,这将是寻找原件的钥匙。只是,原件会存放在哪里?是否还在宫中? 数日后,一个看似平常的清晨,实则暗流涌动。 萧彻正专注地审阅一封来自北境边关的紧急军事报告,神情显得格外严肃。整个宫殿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青瓷一如既往地站在一旁侍奉,但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李德全急促进入宫殿,并在萧彻耳边低语。萧彻的眉头随即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怒意。 “传他进宫。”萧彻的声音虽不高,却透露出一种刺骨的寒意。 不久,一位身穿四品武官服饰、面容坚毅的中年将领大步踏入宫殿,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说道:“臣,北镇抚司指挥佥事赵乾,拜见陛下!” 赵乾?!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青瓷耳畔回荡! 崇光五年秋那份被篡改的军报,落款签名正是“副将赵乾”!他正是当年父亲沈崇山的副将,也是那份陷害军报的“源头”签名者!他为何会在此处?是职位晋升?还是……他是伪造者之一? 巨大的震惊与愤怒瞬间涌上青瓷心头,几乎令她难以自持。她强忍着内心的波动,咬紧下唇,迫使自己低下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以疼痛来维持自己的冷静。 萧彻的目光冷冷地扫视着跪地的赵乾,并未立即让他起身。 他拿起那份紧急军报,声音冷冽如冰:“赵佥事,北狄小股骑兵频繁袭扰我云州边境哨所,劫掠粮草,杀害军民。你奏报称已派遣军队清剿,斩首三十余人。 然而,据朕所知,被袭哨所上报的损失与你所报斩获相差甚远!你有何解释?!” 赵乾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抬头,面带忠勇之色:“陛下明察!北狄贼寇狡猾异常,行踪不定。臣接到报告后,立即派遣精锐轻骑追击,在狼牙谷遭遇敌寇,经过半天激战,斩首三十一人,缴获战马二十余匹!此乃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绝无虚报!哨所上报损失,或许因当时混乱,统计有误……” “统计有误?” 萧彻冷笑一声,将一份密折重重摔在赵乾面前。 “这是朕安插在云州的暗桩密报!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你部下追击迟缓,致使贼寇主力逃脱,仅截杀了其殿后的十余名老弱病残!缴获战马更是无稽之谈!赵乾,你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虚报战功!” 赵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陛…陛下!臣…臣冤枉!定是那暗桩与臣有私怨,恶意构陷!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他连连叩首,声音中带着哭腔。 “忠心?”萧彻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雷霆之怒,“朕看你只忠于你的项上人头和官位俸禄!北境将士浴血守疆,你身为将领,不思保境安民,反而贪功冒进,虚报战果,粉饰太平!此风若长,国将不国!” “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剥去赵乾官服,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其任内所有军报、粮饷、军功!若有半分徇私,朕唯你们是问!”萧彻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陛下!饶命啊陛下!臣冤枉!臣……”赵乾的哭喊求饶声被侍卫粗暴地堵住,如同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官帽滚落在地,狼狈不堪。 殿内一片死寂。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四品武官,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绝非虚言。 青瓷低垂着头,心中却翻江倒海。赵乾!这个沈家旧案的关键人物之一,竟因虚报战功被萧彻雷霆拿下! 这是巧合?还是……萧彻在借题发挥,敲山震虎?他是否知道赵乾与当年旧案的联系?他处置赵乾,是否也隐含着为沈家旧案……不,不可能!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他只是为了整肃军纪,仅此而已! 然而,看着赵乾被拖走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滋生。是快意?是茫然?还是……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赵乾被拖走后,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萧彻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扶手,目光沉凝,显然余怒未消。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毫无征兆地从他胸腔爆发出来!他猛地俯下身,咳得撕心裂肺,俊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连手中的朱笔都掉落在地! “陛下!”李德全大惊失色,慌忙上前。 青瓷的心也猛地揪紧!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一个箭步冲到角落的暖笼旁,飞快地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她顾不上规矩,端着茶杯快步走到萧彻身边,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陛下!喝口参茶润润喉!” 萧彻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脸色涨红。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烈咳嗽而泛着水光的眸子,带着痛苦和一丝脆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青瓷盛满担忧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青瓷在那双深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深藏的痛苦和一丝……依赖?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她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掌痕,滑到她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最终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参茶上。 他没有斥责她的逾矩,也没有让李德全接手。他喘息着,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顺从,伸出手,接过了那杯茶。 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他滚烫的指尖碰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如同电流窜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萧彻就着她的手,低头啜饮了几口温热的参茶。甘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青瓷保持着递茶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背,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汗水的气息。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睫上因咳嗽而沾染的生理性泪水,看到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脆弱的男人。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和悸动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房,与她根深蒂固的恨意激烈地撕扯着。 她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萧彻喝完参茶,将空杯递还给她。他的气息平稳了许多,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低垂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陛…陛下可好些了?”青瓷接过空杯,声音低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彻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忽然道:“脸上的伤,可还疼?” 青瓷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脸颊,随即又飞快放下,摇了摇头:“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萧彻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最终,他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以后侍奉时多穿些衣物。手炉不够暖和,请李德全为你更换新的炭火。” 说完后他不再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一份奏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脆弱和温情从未发生过。 “奴婢……谢陛下。”青瓷低声应道心脏却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捧着空杯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他独特的气息。 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重新专注于政务的帝王侧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方才的脆弱仿佛只是错觉但那份短暂的超越身份的关切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恨意依旧根深蒂固为家族昭雪的信念从未动摇。然而在这冰冷肃杀的权力中心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用最冷酷的雷霆手段为她扫除障碍又在她面前展露过最真实的脆弱甚至给予了她一丝超越身份的带着温度的关切。 冰与火的界限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看似咫尺却又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青瓷紧紧攥着袖中的梅花络子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去面对这愈发复杂难测的棋局和那颗愈发不受控制的心。 (第六章完) 第六章奉上,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子们可以点点收藏,和朋友分享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墨海寻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