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他继母》 1、001(修) 黄初三年,冬月廿二,漫天大雪,鬼风哭嚎。 京都明月楼一雅间,一少女明眸皓齿,灿若皎月。水红洒金留仙裙,顺圆凳散开,在这寒冬冷月中,平添一抹艳丽。 今日,小娘子本该在家围炉赏雪,笑看兄长和小弟赋诗。可昨夜突然递来的一纸书信,却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更是一早悄默来这明月楼。 她河间侯次女,崔冬梅,向来是京都响当当的人物,何时有过这等偷摸行径。她自己都有些小看自己,委实上不得台面。 有失小娘子风度。 她来,全因中书令府上刘三娘来信,请她来看一场好戏。 她和刘三娘,相互看不上多年,何曾有了这份情谊。然,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还是使她来到这里。 茶汤已泛白,崔冬梅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就在她打算离去之际,突然闻得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是好戏即将开场了么? 果不多时,一旁雅间走来一男一女。他们衣着考究华贵,显然不是一般人物。四下环顾,确认无人跟随之后,方才入内。 崔冬梅看得清楚,他们是刘三娘和太子杨琮。见二人鬼鬼祟祟,崔冬梅不禁捏紧了拳头。早前那股子不安,可千万不要应验在这里才是。 哪知,世道偏生不眷顾她崔冬梅。越是不希望什么,越是要来什么。 只听男子疑惑道:“你此前之言,是何意?” 女子笑道:“殿下欲稳坐太子位,将来得登大宝,这一位太子妃确实不能。崔二娘子在京都风评如何,料想殿下知晓。试问,这般女子,若成太子妃,于殿下有何益?殿下莫要忘了,成王,定王府上女眷,不是世家出身、父兄身居要职,便是自身聪慧机敏、可堪大任。” 男子似思索一番,“诚如你所言,崔二娘子心无城府,娇纵任性,难堪大任,可,她出生河间侯府,姐夫更是南阳郑氏长子,不容小觑……” 听到这里,崔冬梅顿时双手寒凉。朔风透过窗牖,吹到手掌。她不紧不慢,维持着贵女风度,喝茶。 滚烫的茶汤落入咽喉,一股热流,顺经脉遍布全身。至此,她堪堪找回一点气息。 一时又听男子道:“既如此,我和冬梅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说变就变,还需商议商议,不可急躁。” 女子:“殿下是个念旧之人,我知道。殿下对崔二娘子的情谊,我也知道。我刘三娘不是小气之人,待我成了太子妃,请圣旨封崔二娘子做个侧妃。届时,四角俱全。” 自己的命运,就在旁人的三言两语之间敲定,涌上崔冬梅心头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无边的心伤。 从前,她崔冬梅和太子说好,时机成熟,就请圣旨成亲。 成亲,以她河间侯次女的身份,自然是太子妃。 而如今呢,在刘三娘三言两语之下,太子妃成了太子侧妃。不仅如此,她崔冬梅一个贵女,做个太子侧妃还是托她刘三娘的福。 心中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崔冬梅只想知道,太子杨琮如何答复。 隔壁雅间,并未立刻传来声响,端的是无边寂静。 随着寂静延续,崔冬梅的心,渐渐暖和,似平白得了一件狐裘披风。 她张张嘴,想要给一旁守候的丫鬟一个笑脸。想说,你瞧,他还是在意我的。 却不料,笑脸还未张开,庆贺的眼神还未发出,便听太子低沉的嗓音传来。 “你如此识大体,重体面,一定是个极好的太子妃。崔二性子不好,就难为你多操心了。” 小娘子张开一半的笑脸,霎时间凝固。一双如水的眸子,缓缓蓄起泪珠。映照窗外风雪,更显娇俏可人。待泪水蓄满眼眶,小娘子方才记起自己失态,抽手拭泪。 她是贵女,自当有骄傲。 为个心中有旁人的男子流泪,仅此一次,再不能有。 如此告诫自己,可泪水不听人使唤,越来越多,似永远没尽头。 有些累,她缓缓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将半开的窗户全然打开,任凭风雪袭来。 冬月的雪,真大啊,大得眼花,连一街之隔的分茶铺子,也看不清楚。 小娘子伸出手触碰雪花。那六角花瓣许是知道眼下这个痴心人,心寒意冷,纷纷飘过来温暖她。 落于手心,顷刻即化。雪花用命换来的温暖,不过是越发冻人。如葱般的柔荑,指尖通红,宛如兔子的眼睛。 说起兔子,年少时分,尚且有一则趣事。 太子刚刚过继之时,他一个外人,跟着本就不被家族爱护的养父,日子过得艰难异常。那时候,他时常随养父一道,来崔冬梅家中玩耍。 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他使人送来一只兔子。红红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很是可爱。 崔冬梅一直当宝贝养着,每日喂食喂水,更是搭建房屋,一日三次探望。惹得大姐崔秋阳都说,有了这只兔子,二妹乖顺了不少。 确实如此,日日忙着照看小兔子,哪里有时间胡闹。 饶是精心养护,小兔子还是在一场风雪中没了。 崔冬梅记得,那也是一年大雪,跟现如今这场雪,一般模样。 她哭得厉害,抱着兔子的小房子不撒手,好似如此这般,就能令小兔子回来一般。 兔子没了,她和太子之间的纠葛还在。 现如今,连他们之间的纠葛,也要断了。 断了也好,断得彻底,以后她还是骄傲的崔冬梅,人人羡慕的将门之后。 …… 那日之后,崔冬梅染了一场风寒,病了好些时日。 母亲萧夫人见她一直不见好,专程派人搜罗坊间闲话,来哄她开心。 素日里,她最喜欢这些,时常听着听着还要评说一二。可这等时候,只有小丫头的妙语连珠,小娘子半靠床头,精神萎靡。 萧夫人派来之人,不懂得自家小娘子的心事,见崔冬梅提不起兴趣,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着说道: “二娘子可是听说了?外头又有了新的闲话。” 崔冬梅无话。 “事关太子,二娘子要不要听听?” 没出息的崔冬梅,“说来听听也成。” “听说啊,太子要成亲了,未来太子妃是中书令家三娘子。这消息,也不知道打哪里传出来的,说他们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珠联璧合……” 往后的话,崔冬梅再也听不下去。她好似双耳失聪,双目失明。 深深叹息,真好,真好啊。 她和太子的约定,从去年开始便有了,事到如今,连陛下,河间侯府众人,一概不知,只有两个替他们说过两句话的小丫鬟香香,知道一点。 他和刘三娘的约定,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管多久,总之现如今京都内外人尽皆知。 原来那些哄人的话,“陛下毕竟是养父,不好言语”,“定王成王虎视眈眈,不忍连累”,“你清河崔氏出生,世家显赫,恐朝臣有意……” 都是骗人的! 刘三娘,中书令府上三娘子,名声显赫,聪慧机敏,这般女子,就不怕惹人多言么! 到底,还是她崔冬梅不是他心上人罢了。 崔冬梅看向窗外,这等风停雨住,阳光明媚的日子,她却窝囊地憋屈在此,当真叫人笑话。 笑话她一向性子爽利,也要为情所困。 笑话她容貌艳丽,也抵不过旁人的聪慧。 更是笑话她挂心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累得病体残躯。 旁人的笑话是笑话,连崔冬梅自己也笑话自己。往日那策马扬鞭,人比花俏的小娘子,去了哪里。 突然,她觉得喉咙瘙痒,似堵着什么,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之下,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修) 黄初三年春节,河间侯府不算太平。 先是府中二娘子,莫名其妙重病,好一通折腾,继而二公子崔霜在夜间崴了脚。及至年十五,就在众人以为这年终于顺顺利利之日,崔冬梅又惹出一件大事。 大年十五,元宵节。京都不设宵禁,打从门大街开始,一直到封丘门,接天连日的花灯、百戏、杂耍,好不热闹。 崔冬梅好容易病好,一众丫鬟婆子伺候,外加大哥崔度护卫,大嫂卢氏看顾,出门看花灯。崔度之子,年仅三岁的崔正青,正是好奇的年纪,一手拉着自家阿娘,一手拉着自家阿爹,在人群中穿梭。 身为小姑姑,崔冬梅默然跟随在身后。双眼看向街道两旁的花灯,却好似顺着花灯,看向不知何处。 不知前人见到什么热闹,一行人登时驻足。崔冬梅不能再往前,懵然中听得热闹喧嚣,顺人群的方向看去,明月楼就在眼前。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京都最为热闹之地,当属明月楼。围栏外乌泱泱的人群,暂且不论,单单是二楼,彩旗飘飘,伶人唱曲,翩翩起舞。 眼前场景,崔冬梅似又回到那令人难忘的风雪之日。 去岁之事,距离今日,好些时候。可,那心痛中夹杂窒息的感觉,猝不及防窜入心口。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像是瞧见一人,与太子杨琮的背影甚为相似。不争气的崔冬梅,努力几番让自己镇定,可眼角的风,不由自主朝背影看去。只需一眼,她便确认,这人就是太子杨琮。他行路的步伐,颀长的身姿,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目下的杨琮,月白圆领长袍,头戴幞头,手摇折扇,端的是一副文人姿态。与来明月楼赛诗会的文人墨客一般无二。 崔冬梅窒息得厉害,她想要个答案,想要问个清楚。 她们之间的结束,该有个确定。她眼神示意香香,替自己安抚众人,而她自己则循着杨琮的身影而去。 隐在人群当中,缓缓跟随。跨过明月楼,转过陈记分茶铺子。往前的路,摩肩接踵,人来人往,前头杨琮的背影,一直清晰可见。 小娘子眼神跟随,似定在他身后。 及至明月楼后门,那人影停下。早有伶俐的小厮上前开门,领他入内。上三楼,转过拐角,直至不见。 崔冬梅的脚步,因他的不见,突然迈出去一大步,却又猛地停下。停得突兀,令银狐斗篷朝前转了个弯方停下。 再跟下去,还有什么必要呢。 明月楼,众所周知,是中书令的产业。三楼,只有一个雅间,中书令府中小娘子小公子独享,这事儿不是秘密。 杨琮来此,一径上三楼,更有伶俐的小厮跟随伺候,来见何人,自然是无需言明。 崔冬梅猜想,许是过不多日,就能听见东宫纳妃的喜事。 她一人,身着银狐斗篷,静静立在人群当中,巍然不动,人来人往。 …… “你怎么了?” 见崔冬梅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大嫂卢氏关切问。 “无事,刚才见个耍猴的,那猴子可爱得紧,想去看看,买回来养。哪知道,一个转弯就不见了,不是大事。大嫂还不知道么,甭管是什么动物,到了我手上,都活不过几年……” 小娘子絮絮叨叨说话,没个停歇的时候,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掩饰。 哪里无事,卢氏见她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眸子低垂,只顾说话,怕是自己说的是个什么,也不清楚。像是没了魂儿的冰美人,哈一口气就能破碎。 卢氏心疼不已。她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主意大的,由不得旁人做主。她若是觉得无事,那便无事。她若是觉得有事,自然会开口。 卢氏气急,忙招呼丈夫崔度,拉上小儿子。 “咱们找个雅间看花灯,也是一样。不缺那一点银子,在这里人挤人人挨人做什么。” 看向崔度,“二妹妹刚好,你就是这样安排的,你是不是心中只有你的公务,一点不关心二妹妹!” 突然被人责骂的崔度,看看卢氏,看看崔冬梅,一言不发,安排人去。片刻功夫之后,几人在明月楼对门的陈记分茶铺子安顿下来。 窗外是一连串花灯,连绵逶迤,不见尽头。雅间之内,三五美人宫灯,错落排开。混着独有的室内陈设,别有一番清雅。 几人落座,门外的小子送来瓜果点心,末了,献宝一般说起舍内花灯的讲究。那是他们主家刻意吩咐的,说是如此陈设,方才能应和陈记的招牌。 见无人搭理自己,小子以为主家的陈设不被人喜爱,讪讪起来。 “咱们陈记,是个小铺子,自然赶不上隔壁的明月楼。客官可知,明月楼而今那是不一样了,未来太子妃的产业,咱们陈记小门小户,能毗邻而居,也算是沾光。” 崔冬梅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相互摩挲。 强忍住心绪翻涌,主动问道:“什么太子妃,可是刘三娘?” “姑娘也知道!” 小子这下来了兴致,“刘三娘子可是了不得。十二那日,中书令府上的小厮丫鬟,一溜烟来明月楼,说是奉三娘子的命,装扮装扮,赶着花灯节的时候用上。还说啊,和太子的亲事,开衙了就能定下来。陛下亲自点头了的。这不,凑个热闹,我们主家也摆了这些花灯。” 卢氏见崔冬梅越发泛白的脸色,当即呵斥小子,“莫要胡说!朝中大事,你个平头百姓也知!” 小子告罪,“惊扰贵人,都是小子的错,小子该死。这就下去,不扰贵人雅兴。” 卢氏宽慰崔冬梅,“别听他胡说,他不过是个跑堂的,能知道什么。再说了,刘三娘那身子骨弱的,当什么太子妃。当今子嗣稀少,就有个独苗苗,还是个养子,无论如何,孙辈要多多益善才是。” 大嫂口才了得,喝口茶继续,“你们说是不是,当今因这个半路得来的养子,一直不成亲,不像个样子。宁安殿的太后,听说气得不行,病了好几场。若是再选个这样的太子妃,指不定孙子孙女也没几个。今上能答应,太后也不答应。” 崔冬梅和刘三娘有仇日久,卢氏知晓,见小姑子不甚开怀,只当她猛然听得这话,有些不愿意刘三娘好罢了。 听得自家大嫂妙语连珠,说着刘三娘不好,又见小正青埋头只顾吃食,间或从兄嫂手中拿来一二点心、锅饼。他个小孩子,万事不愁。看看阿娘,看看阿爹,唯一发愁的,不过是阿爹手上的香酥饼好吃,还是阿娘手中的薄饼好吃。 崔冬梅一时看得发笑。 原来,是她自己着相了。 她侯府贵女,生而不凡,合该同小正青一样,无忧无虑,天真灿烂。往日,她便是如此,崔二娘子,任凭是谁得见都要说一声将门之后,肆意张扬。 如今,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便整日消沉,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崔冬梅往后的日子,定要灿若朝霞,明媚肆意。 崔冬梅突然开口,“长兄,妹妹我有个事儿,兄长一定要帮我。” 她的突然出言,惹得在座之人,纷纷看来。崔度不言,小正青只顾吃,大嫂应承下来,“你说,但凡你说出口,你哥哥必然答应你。” 崔度看向自家新妇,满嘴的话,无从出口。 得见兄长吃瘪,崔冬梅恢复一二往日神采,粲然一笑,“我就知道,还是嫂嫂疼我。” 崔度板着脸,“别仗着你病了就说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言,你往日行径,我还没忘呢。你说,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办了,旁的,想也别想。” 卢氏:“你怎么能对二妹妹这般说话?你好好地不行么?” 崔度:“你嫁过来也好些时候了,你还不知道她崔二是个什么脾气?” 卢氏:“二妹妹是最好的妹妹!” 崔度:…… 小正青:“二姑姑是最好的二姑姑。” 崔度被人夹在中央,沉吟半晌,“你说,你有什么打算?” 崔冬梅:“哥哥,我有个心上人,希望哥哥帮我。” 崔度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突然起身,将小正青手中的五香糕撞得粉碎,碎裂开来的渣子,些许落在崔度肩头,些许落在衣袍。好不狼狈。 崔冬梅和卢氏大笑。 “何人?我这就去宰了他。”崔度厉声道。 卢氏不知是不信,还是想到了崔冬梅这几日的异常,伸手拽住崔度,“你别,让二妹妹把话说完。” 崔冬梅坦然说道:“哥哥,我心仪陛下已久,你定要帮我。” 此言一出,崔度像是被法术定住,卢氏错愕之间缓缓回头,慢得能听见骨骼摩擦之声。 唯独小正青吃一口点心,“姑姑,是陛下么?” 崔度回神,呵斥小正清,“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们书塾中好些同窗,日日夸赞陛下,说他能开创太平盛世。姑姑这是眼光好。” 崔度:去你的眼光好。 好在崔度被卢氏拉着,没能发疯,一口茶下肚,“这个事儿,你想也别想。横竖今年你就十六了,好好寻个人家,嫁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03(修) “什么!你疯了!” 崔冬梅一行人看花灯回来,她忍不住,当着一家子的面儿,和父亲说了自己心仪今上很久了。惹得老父亲喷了一口茶,觉得她疯了。 崔冬梅:“阿爹,我是认真的,真真的,没有半句虚言。陛下早年常来我们府上,对我也是极好的,为何不能!” 崔欣扶额叹息,愁眉苦脸,“今上,今上他,他那样的人,哪里能照顾好你。再说,再说……”老父亲急得不会说话,“他们杨家,一堆腌臜事儿。太子早立,成王定王盘算不断,你何苦趟这趟浑水呢。你是我崔信的姑娘,任是嫁给谁,都是金尊玉贵的生活。何苦,何苦呢。” 萧夫人也在一旁规劝自己姑娘,说的,无非是今上年纪大,早年还有未婚妻,不是个好夫婿人选。 夫妻两人劝了半晌,崔冬梅不为所动。梗着脖子说道:“早年陛下对我很好,将来,他也一定对我好的。” 崔信一个没忍住:“做你的春秋大梦!”说着,就要招呼来人,将崔冬梅罚跪祠堂。 一旁观战许久的崔度见状,一改此前的决然,“阿爹,二妹妹病糊涂了,饶了她吧。” 遂,兄妹二人一道关入祠堂。 夜黑风高,寒冷异常。崔冬梅堪堪病了一场,崔度不忍。 “二妹妹,你和阿爹好好说话,早些出去。” “我不,我就要做皇后!” 她崔冬梅不是娇柔之人,性格刚烈,不染纤尘。如此遭人背叛,自然是弃了他。不过,这口恶气没得平白咽下去苦了自己的。 她要做皇后,要成为我朝最为尊贵之人,要让杨琮和刘三娘,跪地求饶。 一辈子都被她踩在脚下。 罚跪是不可能长久的,萧夫人和崔信担忧。一个时辰之后,崔冬梅便被放出来,回自己院子好好养着。至于哥哥崔度,跪着吧。 明白家人虽然心疼自己,却也定然不会帮衬自己的崔冬梅,歇好后行动起来。 报仇什么的,还得自己来! 头一件事,当然是拿下陛下,成为皇后。 …… 开衙第三日,崔冬梅气势汹汹出发。 崔二娘子这身份,出入宫禁乃寻常之事。在西华门核验腰牌,而后放行入内。西华门毗邻内侍省,使了一点银子,她便得知,而今陛下正在司宝库鉴赏玉璧。 司宝库靠近内朝,右临东宫,崔冬梅前行的脚步不过是顿了顿,便毫不迟疑往前。 到得司宝库,她远远瞧见陛下身前最为得力的内官,李申在廊下伺候,并未入内。笑着走上前来,“李大官,陛下在里头?” 李申早已得知崔冬梅来此的消息,“崔二娘子,来寻陛下?” “嗯,陛下可是有事?能否赏脸一见?” 满地青白中,唯独一红衣少女伫立。眉眼生动,灿若朝霞。 李申一噎,他的话还不明显么,险些就差明说陛下不想见人。 哪知崔冬梅像是明白他未竟之言,“李大官,劳烦替我通禀一声,陛下见与不见,无甚干系,不要紧的。” “二娘子,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李申说话间,见崔冬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不放,余下半句拒绝之言,不好出口,“这样,二娘子若是不弃,在此间等等,老奴入内看看。”招呼一旁的小子上来伺候。 片刻之后,李申面带歉意回来,“二娘子,陛下这时不得空,娘子还是寻别的时日再来。” “陛下当真如此说的?”崔冬梅立在廊柱之后,迎着半身风雪问道。 “二娘子,您这?您,何苦……” “李大官切莫如此,我不为难李大官,我在这里等着就是。若是陛下不见,待会儿到散衙的时辰,我去前朝和父兄一道回府。”招呼丫鬟香香过来,主仆二人一道背对风雪站定。 李申见状,头大! 这河间侯二娘子,还从未听过她如此执拗! 红墙黛瓦之上,厚厚一层,绒绒白雪。偶有一二小小雪球,从屋檐滚滚而下,落于台基之外,溅起稀碎雪沫。等得久了,那少女红狐斗篷一角,散落不少雪沫。 河间侯次女如此等候,李申不忍,壮着胆子再次入内禀告。片刻之后出来,含笑朝崔冬梅道:“二娘子,陛下宣召。” 崔冬梅笑盈盈行礼,“谢过李大官!” 嗓音清脆,动作翩跹。于这寂静大雪中,似春风阵阵。 司宝库内,陛下杨恭端坐案几之后,几上放着好些玉璧、玉环、玉佩,他一身红色常服,软脚幞头,眉目凌厉。一手握个玉环,通体翠绿,温润通透,当是极品。 崔冬梅自小见过陛下多回,而今不知是怀着别的念头,还是司宝库内仅有他们二人,她一时迟疑。 “二丫头,杵着作甚?” “陛下,我,臣女来探望陛下。” 见陛下如常唤她二丫头,冬梅内心的迟疑,瞬间消散。她什么样,陛下都见过,何苦如此。说话间,走到案几前,埋头去看杨恭手上的玉环,“这玉环,是司宝库新得来的?” “月前,陇西节度使,梅三道进献。” “这玉环极好,陛下的司宝库,又添一员大将。” 杨恭终于舍得抬眼看她。这小丫头子今儿打扮得委实娇嫩,说起话来,也比往日顺耳不少。 “二丫头,找我作何?” 这般直接,崔冬梅拧上衣袖,“我……臣女……来探望陛下,问陛下安康。” “莫说那些虚言,河间侯府二娘子是个什么模样,我不出皇城,听你父兄说几句也知。求我何事?” 崔冬梅,我要勾搭了他,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无法,只一个劲儿去夸司宝库物件,从案几上的玉环玉璧,到壁龛上的奇巧机关……末了,夸无可夸,说无可说,崔冬梅支支吾吾说起自己。 “陛下,我今年十六了。” “及笄之年,大姑娘了。可曾许下人家?还是看上哪家公子?” “及笄之后就该定亲,无需多说。只是,只是,陛下,臣女有一请求……” 陛下带着一丝打量,“二丫头,你是看上哪家公子了,他家中尚有妻妾?!” “陛下,这如何能胡说……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莫急。” 杨恭这话,说得寻常。可听在崔冬梅耳中,却觉得他似已知晓自己来意。 一个着急之下,崔冬梅脱口而出,“陛下何时选妃立后?” 转瞬之间,杨恭放下手中玉环,抬头看向冬梅。他的眉眼,还是适才的眉眼,神色却不是方才神色,变得如鹰般锐利。 “这话,是你自己想问,还是旁人使你来问?” 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去的可能,崔冬梅只能继续,“是臣女自己想问。陛下年近而立,是该选妃立后了。” 杨恭发笑,“哦,那你说说,选谁家姑娘合适?” 崔冬梅捏捏衣袖,试探问:“陛下觉得臣女如何?” 杨恭早年上阵杀敌,耳聪目明,如今却觉得双耳失聪,双眼半眯着看向崔冬梅。 “谁家姑娘?” “陛下,崔二娘子!” 话至此处,杨恭眼神恢复如常,不再犀利,顺冬梅的话问道:“为何是崔二娘子?” “陛下,臣女身份高贵,相貌出挑,年岁相宜,性子也好。最要紧的,我父兄早年便跟随陛下左右,实乃不可多得的得力干将,绝无二心。” 崔冬梅这话,虽有几分自我夸赞在,却也不算作假。 杨恭端详片刻,丝丝笑意从嘴角散开,“说你父兄绝无二心,我知。说你性子好,这,我瞧着不可信。” 少女眼珠子转动,极力为自己辩解,“陛下,莫要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是什么性子,陛下难不成还不知道么。我从小就是个和善人,从不与人争执。这般女子,宜家宜室。” “这时候,还要拿话诓我。我跟你阿爹上阵杀敌之时,你还是个毛丫头。你什么样,我最是知道。莫要再胡搅蛮缠,说吧,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不好与你父兄说道,跟我说道也是一样。” 这话听来,像是宽慰自家孩子的长辈,令崔冬梅气愤不已。 “陛下这是何话,陛下那会子和我父上阵,不过一十四五,我已然三岁上下,哪里有那可爱的毛丫头。” “我长你一十二,这不算假。” “这是不假。臣女年少之时唤你二哥哥,这也不假。” 许是觉得这小丫头今儿不同寻常,杨恭再次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陛下觉得臣女如何?” 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也不见任何被人欺负模样,杨恭散去长辈关怀,确认道:“你果真如此想?” 崔冬梅点头。 杨恭思忖一番,正色道:“想来是你父兄政务繁忙,疏忽教导于你。女子成亲,可以随其心意,可以随其家族心意,万万不会如你这般,想一出是一出。你而今年岁正当,不寻个合心意的小郎君,踏踏实实过日子,来我这里胡闹做甚。你今日之言,我权当你在外头受了气,说了不该说的话。过会子,你父兄散衙,随他们一道回府,好生思索去吧。” 本以为有所进展,万不料得来迎头训斥,“陛下,臣女所言,句句真心,深思熟虑。” “你莫不是忘了,京都内外都说你肆意骄纵。” 崔冬梅见状,无话可说,悻悻作罢。 “陛下不信臣女,臣女也无话可说。但今日之言,陛下往后便可知晓,臣女句句属实。”【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04(修) 被陛下拒绝之后,崔冬梅行走在皇城之中,情绪低落。 在陛下眼中,她和一个小姑娘无甚区别,自然不能应下婚事。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刘三娘她们白白得了好处。她崔冬梅可不是个好人。 这两人犯到她手上,没得自己伤心害病,凶手喜气洋洋庆贺的。 初春未临,皇城之内光秃秃的树桠随处可见,偶尔得见一二新发嫩芽,从黑黢黢破败不堪的树桠发出。蓬勃有力,奋力生长。 她崔冬梅,也要迎来新生。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到得太液池。水光潋滟,山色清空,拾阶而上,可见一二春梅,正吐露新芽。再往外,便是太后的宁安殿。 登时,崔冬梅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若说这世上,谁最关切陛下婚事,那当属太后。 太后是陛下生母,虽算不上亲近,可陛下常来给太后请安,料想还是在意母子情分的。一炷香功夫之后,崔冬梅出现在宁安殿。 太后眼下正端坐窗户跟下,看书。见崔冬梅来探望自己,连忙吩咐老嬷嬷上来茶水点心,好生照看。 崔冬梅:“太后进来气色好了不少。” “都是老婆子了,黄土埋了半截的人,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哪里,太后精神头极好,还要看着陛下成亲,还要抱孙子呢。” 此言一出,太后面色一沉。 说起陛下成亲,着实是件为难之事。 早年战乱不断,太后替他定了个姑娘,那姑娘温婉善良,是个极好的姑娘。后来,那姑娘一场病没了。恰逢太子杨琮过继到陛下跟前,事多忙乱,陛下开始一门心思当好阿爹,再不提其他。 再后来,先帝登基,陛下御极。听不见陛下说起成亲。即便是年长朝臣,开国功臣,太后这等,在他眼前有几分颜面的人物说起来,他不是一言不发,便是说太子早立,何苦耽误别人姑娘。 是以,崔冬梅这话,算是戳到了太后的脊梁骨。 她是个聪慧的小娘子,如何不知。不等太后和老嬷嬷挑起别的话头,崔冬梅继续,“太后,您瞧瞧我如何?” “你!?”太后和老嬷嬷同时出言,惊愕异常。 “对啊,就是我,崔二娘子。太后觉得如何?” 停顿许久,太后放下书册,大笑,“你个姑娘家,说笑话也不能拿自己的亲事来玩笑。你收敛些。” “太后怎不信我呢?信我,臣女有法子让陛下成亲,还能帮助太后得偿所愿。” 太后眉眼不动,显然是不信,“你若是能助我得偿所愿,我专程替你办个花会,让你也得偿所愿。” “说好了!太后您就等着消息吧。” 太后的愿望么,自然是修复母子关系,好弥补当初的错误。 …… 下晌从司宝库回到千秋殿,陛下未召见任何人,独身一人思索防御西北。 约莫晚膳前,李申来报,太后请陛下过去用膳。陛下淡淡摆手,“告诉来人,戎狄未灭,事务繁多,不忍叨扰太后。” 李申出得门来,笑着传话来者,将这事糊弄过去。 主仆二人本以为再不会来人,却不料,掌灯时分,掐着陛下往日出千秋殿的时辰,太后再派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杨恭看向李申,见其点头,心知晚间的话说得透彻。一时莫名,这般着急忙慌,活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母子多年来,无多少言语,杨恭正想找个由头拒绝,又见李申上前,附耳道:“陛下,崔二娘子打司宝库离开之后,还去了趟宁安殿。” 陛下听得皱眉,这丫头,当真是能折腾! 旋即看向太后宫中来人,小黄门一脸恭谨,几分战战兢兢,瑟瑟缩缩,颇有些若是请不来人便有的好看模样。 “许久没去看望母后,走一趟。”杨恭率众前往宁安殿。 宁安殿,老嬷嬷正伺候太后用药。太后一身半旧衣衫,靠在南窗跟下,一手撑着小杌子,一手握着调羹。那不足半碗的汤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已好些时候。 老嬷嬷劝道:“太后切莫伤怀,这多年都过来了,不急在这一时。陛下聪慧,早晚能明白太后当年不易。再说了,不是还有崔二娘子帮衬么。” 崔二是个怎样的姑娘,太后明白几分,自然是没将下晌的话放在心上。若是崔二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事情,在太后这里却是积年顽疾,那才真的是笑话。 太后叹气,“哼,明白,我不指望他明白,毕竟早年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他在先。这多年,他不待见我也就罢了,何必苦着自个儿呢。那时兵荒马乱,照顾不周,想给他定亲,寻一个知冷知热的姑娘,谁知没多少功夫就成这般模样。” 老嬷嬷还想再劝上几句,却听外头响起小黄门的通禀,说陛下到了。 主仆二人惊讶地相互看看,瞬间收拾好心绪,望着明间大门。 杨恭一身常服,玉带束腰,头上仅有个玉冠。莹莹光亮之下,散去凌厉,平添几分温润之气。 老嬷嬷得见,忙不迭行礼。而后扭头看向太后,指望自家主子率先开口说个什么,却不想,素日里半碗汤药也喝得稀稀拉拉的太后,撇开视线不去看杨恭,一手端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唯余老嬷嬷在一旁操碎了心。 太后喝药罢了,也不命人收拾,沾染药汁的青瓷碗碟,就那么平顺放着,故意碍人眼似的。 老嬷嬷见又是如此,气得左右来回看看。太后稳当当坐着,没半分眼神分给陛下,而杨恭入内之后,低声请安,自顾自寻个胡椅坐下,饮茶。 平静,不同寻常却又时常得见的平静。 着急,老嬷嬷牛马一般的着急。 半晌,老嬷嬷受不住,赶在主子之前开口,“陛下,今儿个晚膳用了不曾,若是还未,奴婢吩咐小厨房做上一些。” 杨恭淡淡道一声,“无需,嬷嬷受累。” 老嬷嬷嘴角僵硬,“陛下这是哪里话。小厨房时刻备着。太后此前有言,陛下朝政辛苦,未必记得用膳,时时准备为好。” 这样的话,杨恭不知听过多少,不咸不淡道:“嬷嬷辛苦。” 接连冷场,老嬷嬷无话可说,三两步退回来,看向一旁安坐的太后。但见太后不知何时又拿个书卷在手,活像是熬夜用功的学子,赶着明年春日下场。 又是一阵凝滞。 月色不忍,隐入乌云之后,唯余一轮金边在外。 “不知母亲寻儿子来,所为何事?”等不得,杨恭主动询问。 听得这话,太后才懒散卸去周身冷淡气势,“陛下御极,已逾五年,这选妃立后,定在何时?” 于选妃这一道,是母子二人为数不多能交谈之言。然,来来去去听得多了,杨恭依旧仅此一句。 “儿无意成亲。” 太后鼻子哼气,“无意成亲?!你若是个寻常儿郎,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来讨你的嫌。你而今是陛下,是我大邺天子,无意成亲,这天下,你父兄几人辛苦得来的天下,何人继承!” 话音略显怒气,饶是老嬷嬷在身侧好生提点,太后也没忍住。 入到杨恭耳中,他似半分听不出其间怒气,寻常道:“太子已近弱冠,何愁无人继承。” “他!”太后噎住,“入了宗祠,拜了祖宗,我认他是我杨家后人。可你也不想想,你而今这般年岁,若是再不寻个合适的小娘子,哪里还能再有个孩子。”说道最后,太后气急,喘气不迭。老嬷嬷连忙上前顺气。 杨恭深深看一眼太后,见她并无大碍,不过是气得岔了气。 “儿子这多年一个人也都过来了,没得年近而立再去耽误别的姑娘。儿子这辈子,注定是个亲缘淡漠之人,而今这般,早朝政务,见见朝臣极好。母亲不必忧心这些有的没的。” 刚顺过来半口气的太后,又险些背过去,“你还是在怨我,怨我当初……” 不等她说完,杨恭蓦地起身,“母亲这把年纪,好生将养。儿子听闻下晌崔信府上二姑娘来过,若是她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权当她年纪小,不懂事,切莫放在心上。儿子还有军政要务,不耽误母亲将养身子。”说着,一径出门。 屋内,唯咳嗽不停的太后,紧紧拽着老嬷嬷的手,“你听听,你听听,他这模样,那里是盼着我好,他还记着呢,真真记着呢。” 记着当初,记着少年时分的孤苦。 老嬷嬷递上茶水,“太后歇歇,陛下从小便和一般公子不同,少了些亲近,今个儿能来……” “你说什么?” “陛下少了些亲近……” 太后摆手,“不是这句。” 老嬷嬷:不是这句是哪句? 一时陷入思索当中的太后,在老嬷嬷的搀扶之下,稳坐胡椅后自顾自说:“二郎自小和旁人不同。旁的公子儿郎,少时尚有几年喜爱和母亲说话,这个二郎,却从未有过。你适才说他对谁都少了丝亲近,我瞧着不像,他那个样子,沉稳过头,像是恁事不愁……” 太后想不明白,嗓音越发低了去,说道最后好似嘀咕。 老嬷嬷:“沉稳?陛下确实遇事不慌,进退有度。这多年来,不过是在亲事上头执拗了些。” 太后回神,“都已二十有八,还当自己是个少年。先时见他来,我还想他莫不是想通了。哼,哪知不过是为崔二娘子而来。我们母子情分,倒是比不上个宫外的丫头。” “陛下头次上战场便是跟在河间侯身后,对府中娘子护着些,也是常理。” 太后好突然问道:“你说,崔二娘子下晌的话,有几分可行?” 老嬷嬷:“有几分可行奴婢不知。不过啊,以往千请万请也不入的宁安殿,陛下这不是来了么。” 太后心绪畅快不少,嘴角含笑,“她这丫头还行。赶明儿,你去找几个字迹娟秀的宫婢,写几份帖子送到各家夫人手上。说近日太液池旁春梅飘香,请众人赏梅。”【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05(修) 许是心中的恶气,快有了出口,崔冬梅一连几个夜晚,睡得极为安稳。 某日,盥漱用膳完毕,闲来无所事事,崔冬梅问道外头廊下的小丫头子,“今儿门房处,有人来寻我不曾?” 门外的丫头正要说话,就见正房的小丫头,一溜烟跑来,“禀娘子,太后宫中来人,说是请娘子赏花。夫人请娘子入正院。” 崔冬梅心道:哼,真是经不住念叨,说什么来什么。 急冲冲带上香香几个丫头,来到正院。院中,萧夫人端坐明间,一身广袖大衫,明艳夺目。 话说崔冬梅这一身耀眼的皮囊,虽然在京都小有名气,却仅得萧夫人七分神采。而今四十来岁的萧夫人,较之一般少女,唯眼角多了几丝细纹罢了。美艳张扬的面庞,配上她温柔娴静的性子,别有一番风采。 崔冬梅一口气到得明间门口,入眼之人当然仅有自家阿娘,“阿娘,听说太后请我赏花?” 萧夫人看向崔冬梅,再看看前来送信的宫女,轻柔笑笑,“过来,吴娘子还在这儿呢,你也不知收敛些。赶明儿外头又要传你闲话。” 崔冬梅毫不在意,“我的闲话什么时候停过。我不在意,任凭旁人说去。”她转头看向吴女官,“太后可还有别的话,与我?” 吴女官知晓一切,“太后还说,娘子的话管用。” “我就知道,陛下什么样我最明白不过。娘子回去告诉太后,赏花宴我定然早早就去。” 小宫女笑着应下。 几人又说些旁的才送走吴女官。 而后萧夫人留下崔冬梅,屏退众人问道:“太后的赏花宴,是你的提议?”见崔冬梅点头,“我知你鬼主意多,可这是大事,你怎自己做主了呢。皇城是个什么模样,我想你父亲已和你说明白,你……” 不等萧夫人说完,崔冬梅拉着她的手,撒娇卖乖, “阿娘~我的事自己做主,这还是阿娘教我的。我记得从前,阿娘同我说过,人贵在自立。一个能自立的女子,不论遇上怎样的郎君,都能好好过一生。阿娘和阿爹如此,我相信我将来也能如此。世间诸事,只要我有能力,有手段,凭心意胡来,又能如何。上天定然是眷顾我的。” 萧夫人念着和自家郎君商议之言,不便多言, “你这丫头,总有你的歪理。你自己替自己寻郎君,我和你阿爹捏着鼻子认下也就罢了,你为何寻到陛下跟前去了。我记得你前些时日,和太子往来密切?” 冬梅心口发酸,吃个五香糕掩饰,“阿娘这是哪里话,我这样的小娘子,哪里看得上太子。他一个……” “别胡说!”萧夫人出言呵斥,“你还当是从前不是,而今他改了姓,封了太子。你悠着点。” “好好好,我不胡说!那阿娘也莫要乱说,我和太子从未有过什么。若使人听了去,又该传我闲话了。” “你的闲话还少?!” “那也不能自己上赶着给敌人指路不是。好了,阿娘,我定然好好地,乖乖地。若这次赏花宴不成,我全乎回来,让阿娘阿爹操心我的婚事,好不好?” 崔冬梅话音还未落下,外间廊下一小丫头,脆脆,神色慌张。 她的模样落入萧夫人眼中,惹得萧夫人拍拍冬梅,示意闺女看向脆脆,“你的丫头有事寻你?赶紧去吧。” 顺母亲的目光看去,崔冬梅见脆脆神色怪异立在廊下,颇有几分鬼上身的味道。一时告别母亲出得门去。 屋内萧夫人看着女儿着急离开的模样,低声叹气:“这丫头真是讨债鬼,赏花宴灰溜溜回来,才知道世上之事,不能任性而为。” 他们夫妻二人,不能劝住自家姑娘,也舍不得打骂,只能寄希望于败北而归。 陛下如何,除开亲近些的皇城内人,恐只有河间侯夫妻明白。夫妻两人还计划着,待崔冬梅败北而归,好好拘上两日,再寻个合心意的小郎君。 然,离开正房的崔冬梅,心思半点没在赏花宴上,惊愕问道脆脆:“谁给你的信?” 脆脆第三次答话,异常惶恐,“吴女官身后的一个小宫婢。” 崔冬梅看向信封上的字迹,再看看被问得有些哆嗦的脆脆,这,这分明是太子杨琮的字迹。难不成这厮敢借太后宫人之手,给自己送信? 这厮,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想当初,她收到杨琮的一二消息,高兴欢喜得能在庭院中转上好几个圈。还未拆开信件,已满是欣喜,眉眼上扬。 可如今呢,她唯余愤怒。 这个不要脸的人物,竟然还敢给自己来信!当她是个蠢货,任他愚弄么。 “脆脆,将它烧了,莫要让我看到一点灰烬。” 脆脆待着不动,颤巍巍说道:“二娘子,太子说,你要是不去见他,他便晚上来寻你。” 威胁,这厮真不要脸,敢威胁她!她倒要看看,这厮此番来信,到底要说个什么。 “冬梅,莫要胡闹,陛下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头一页,仅此几个字眼。崔冬梅看得挑眉一笑。哼,陛下不是简单人物,难不成你杨琮就是简单人物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杨家人,装什么孙子。 翻开第二页,“切莫觉得我小人,这多年来,我跟在陛下身旁见得多了。你如此冲动,无非是听闻我和刘三娘。冬梅,我和刘三娘万万没有什么!都是不得已,你要体谅。” 崔冬梅:体谅,我提剑而来! 再翻开,“莫要冲动,你再等等,等我了了刘三娘,便向陛下请旨。你我总角相识,情分难得。我在清风楼等你,你听我解释。” 清风楼,鬼才去! 崔冬梅捏捏衣角,气得嘴角歪斜,好个杨琮,你就算是等到地老天荒,我也不会去见你。 像是明白崔冬梅所想,下一页写着:“你若不来,我亲自去寻你。” “并非威胁,委实一两句说不清楚,你来,我一句句给你解释。” 看到这里,崔冬梅蓦地起身,一手拍在案几上,砰砰作响。 我崔冬梅何等人物,岂会被你一骗再骗。今日清风楼,定要将你施加与我的一切,拆分开来,一点点,一丝丝,返到你身上。 报仇而已,若是太过痛快,岂非是对敌人的仁慈。 是以,半个时辰之后,崔冬梅乔装打扮,出现在清风楼后门。崔冬梅堪堪下了马车,便有伶俐的小子上前,引她去雅间。 内间,仅有杨琮一人,连素日里寸步不离的内侍也未见。他月白广袖长袍,银线点缀星光,不消任何动作言语,为这素雅至极的雅间,平添几分金贵之气。 许是常见,崔冬梅不觉他今日有过刻意打扮,寻常入内,散去红狐斗篷。 “寻我作何?赶紧说来,我还有事。” 杨琮回头,“莫急,先尝尝清风楼的点心。我命人上了几种团子,是你最爱吃的。” “套近乎?你瞧我稀罕?”崔冬梅半丝好脸色也没给。 男子不觉生气,“尝尝,”不顾她的拒绝,递过去一碟子香酥饼。 崔冬梅哪里忍得住,“你有话快说,我一会子回家。” 少年笑笑,“你啊,还是这模样,心绪不定,容易被人寻到短处。往后万不可如此。算了,你不爱听这些。今儿个我来赔罪,不同你计较。冬梅,此前议定的你我之事,我那日刻意避开众人同你说,再等等,你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呢。” 女子嗤笑一声,“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她的话,着实不算悦耳。 杨琮听得蹙眉,“冬梅,你以为你找到陛下,向陛下说那些糊涂话,就能将我比下去?你真是……” 见这人言语中透出几丝小看自己,崔冬梅越过他,一径点明,“真是什么,真是难堪大任么?你以往是不是如此看我,暂且不论,而今我们之间没了干系,你再来胡说,我可是不会饶了你。” 男子不以为意,自以为宠溺道:“好,饶不了我便饶不了我。不过,你总不能上赶着去赏花宴吧?名为赏花,内里却是替陛下选妃。年年都有,年年不成。再者,陛下前脚绝了你所求,后脚再赶着上去,我认识的冬梅可不是这样的姑娘。” 他从未将冬梅种种行径看在眼中。 他想着,不过是小姑娘受了气,胡言乱语罢了,哪里值得当真。 “照你这般说来,我合该在府中等你?”崔冬梅灿然一笑,恍若春日朝霞。 明知她心中存了气方如此说道,可杨琮仅仅安抚两句后,转而开始说起自己的不易。 “你也知晓,我虽入主东宫,却身份尴尬。成王府中两位公子,定王议亲在即,将来子嗣必不会少。按宗族礼法,他们俱比我亲近。即便是陛下一直不成亲,没有子嗣,我的处境也艰难至此。冬梅,我们相识多年,我想,你明白我,你再等等,等我料理好一切。” “哼!等你料理好一切,等着刘三娘成为太子妃么?” 杨琮听罢,心道一声“果然”,继而狡辩, “不知你从何处听得这些莫须有的。刘三娘,我和她走得近无非是因她祖父乃中书令,常伴陛下左右,知道的消息多了些。我和她,毫无男女之情,你要信我!” 女子听不得他继续胡编乱造, “你既已定下刘三娘,还来寻我做什么。你当我崔二娘子是个什么落魄户,猫猫狗狗来我跟前,我都得好生伺候。杨琮我告诉你,去你的春秋大梦,我崔冬梅行得端做得正,奉行君子之道。你那承恩殿的太子妃之位,捧到我眼前,我还不定看得上呢。” 男子似未听见她言语中的怒气和决绝,自顾自觉着冬梅不过是姑娘家生气,哄哄罢了。 “胡闹!你生气,觉得我和刘三娘有何不妥,你来寻我说话便是,捅到陛下眼前何意。你以为,你说两句好话,便能使陛下忘却早年之事,立你为妃,从而欺我一头,使我后悔么?!冬梅,你好好想想,且不说陛下会不会答应选妃立后,即是答应你入宫,届时你为后妃,我为儿臣,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你想清楚了不曾?你,哎,你莫要使性子,莫要胡闹。这事闹到这般地步,适可而止吧。” 适可而止,胡闹任性……事到如今,这厮琵琶别抱,定下旁人,居然有脸转过头来说她崔冬梅! 当真是好不要脸。 从前,一向来去匆匆的崔冬梅,最喜欢的莫过于太子杨琮的温言软语,她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言语。可以抚平人心,可以送走烦躁不安。 而如今呢,再听他用柔声的语调,说起宽慰的人言,她只觉得恶心,从内心深处泛起恶心。 他的行事,目的在前,人心在后。话说成什么样,全凭他想将这事办成什么样。想让她安定下来,便说自己无可奈何,说她性子浮躁。 从前的从前,她以为的一切美好,都是假象,都是虚妄。 冬梅蓦地起身,居高临下看向端坐的杨琮,一字字一句句说道:“你作何想法,我身为臣女,不敢也不能干涉。至于我的婚事,自有我自己做主,若是不成,尚有我父母亲长。臣子家事,想来也轮不到太子殿下做主。再者,你和刘三娘,男男女女,鸡鸣狗盗,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切莫将我牵扯进去。最后,我能否成为后妃,想来,太子殿下说了也不算。” 说罢,崔冬梅朝外走去,一点眼神也不落在杨琮身上。 及至雅间门口,披上斗篷,崔冬梅转身,“你若再如此威胁于我,亦或是将我从前与你的狗屁约定,传到外头,赶明儿你和中书令三娘子的事,满城皆知。” 崔冬梅朝外走着,突然右手被人拽住,她扭头看来,只见杨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冬梅,你听我说,我和刘三娘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要相信我。我是见过她几次,可你也知道,我在朝中艰难,她祖父是中书令,位高权重,拉拢过来,于我而言只是手段。最要紧的,你要相信我,我们这多年都过来了。我心中只有你,再也放不下其他人。” 他说,我的心中只有你。 天大的笑话! 原有些克制的崔冬梅,听得这话,突然爆发,一把甩开杨琮的手。 厉声斥责,“你心中只有我?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想一想,是不是只有我?你有你的天下,你有你的抱负,你有你的酸楚和无助,我都知道,我都明白。可即便你是这样的你,不完美的你,我从前还是一心一意待你。你说,太子地位不稳,不宜早成亲多惹事端,好,我顺着你,事事小心,从不使人知晓。 你说,我脾气性子不好,太过肆意张扬,好,我收敛,我改。 可到头来呢,你却跟刘三娘搅合在一块儿。 搅合就搅合了,我崔冬梅权当自己眼瞎,权当自己被狗咬了, 这般行径摆在眼前,你还要来告诉我,你心中只有我! 哼,杨琮,我不稀罕! 这样的只有,你送给旁人去吧。 我崔冬梅,崔二娘子,京都内外,最为明媚张扬的姑娘,我要做回我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06 “崔二脾气是越来越大了。都是我往日里纵着她,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再是不能有了。” 回到东宫,杨琮如此想着。靸鞋立在南窗下,看向远方。夜晚的东宫,参天松柏森森,散落四处的宫灯,莹莹散发光亮。 杨琮有些焦躁。 皇祖母一直致力于给父皇寻一门亲事,定王也在寻亲。宗亲这多人当中,他们全都比他杨琮合适。他一个养子,占着父皇长子的名头不说,还侥幸成了太子。这般境况之下,他好容易得了中书令的支持,在前朝多出一二人手,崔二该当为他庆贺,为他高兴才是。 哪能如此骄纵,如此不堪。 不过是一个刘三娘,往后定然还有陈五娘,周五娘……难不成他一个天朝太子,还要几次三番停下手中事务,去哄一个刁蛮的小娘子开心。 真以为她背靠河间侯,就能在京都,在东宫横着走了么。 河间侯是开国功臣不假,和父皇有着袍泽之情不假,可出生世家,早晚会令父皇不喜。不是发配便是束之高阁。她崔二没了显赫的身世,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暂且不搭理她,好好冷静冷静。 翌日一早,杨琮早早起身,好一番打扮,又问了陛下现如今心情如何,末了,到立政殿寻陛下。 “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陛下一身常服,说的话也似寻常百姓。 父子两个一番闲谈,从近些时日京都衙门悬案,到河东路干旱,又说到哪个朝臣告假好些日子,快一百来日了……从朝政到坊间闲话,他们说起话来和一般父子,没什么两样。 好一会儿之后,陛下突然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太子连忙起身请罪,“父皇,儿臣来……” 陛下拍拍他的肩膀,“你我是父子,没外人那套,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太子很感动,轻轻唤了一声“阿爹!” “有事说,你是太子,是储君。” 太子朗声道:“阿爹,儿臣心仪中书令府中三娘子已久,望阿爹成全。”他低头的功夫去看陛下,似不舍错过陛下哪怕一丁点的举动。 陛下并未径直应下,“中书令,听闻他家三娘子有咏絮之才。极好极好。” 话虽夸赞,可在甚是了解陛下的杨琮看来,陛下此刻定是在思索中书令,思索刘三娘的父兄。 杨琮沉得住气,一点不吭声。 果然,片刻之后陛下方才说道:“既如此,这就给你赐婚。” 刘三娘成为太子妃的消息,不到晚间便京都皆知。中书令府上刘三娘得偿所愿,如何开心自是不提,且说说暴怒的崔冬梅。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昨儿还信誓旦旦说刘三娘不过是权宜,丁点也不喜欢,今儿一早就眼巴巴地去请圣旨,他个杨琮,简直给他杨家先祖丢脸。 王八羔子,小兔崽子。 先帝若是知晓,他们父子几个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将来要落到这等无耻之徒手中,不知要气成个什么样。会不会夜半入梦,会不会从邙山发来闪电,劈死他个小人。无耻,无耻至极……” 崔冬梅骂得累了,抬手示意香香送来茶水,抿一口继续。 这个夜间,庭院中全是崔冬梅的怒气。几个丫鬟不想使人听了去,早早关上房门,又清了院子,将四下打理得妥帖。 及至崔冬梅喝了整整一壶茶,香香见差不多了,劝说:“二娘子,何必跟他生气,平白气着了自己,反倒是旁人开心。” “你说的极是。赶明儿我一定要拿下皇后之位,让他们都跪在我脚下。” 香香,“赶明儿?赶明儿不行,太后的赏花宴还没到呢。二娘子被关了禁闭,等闲时候出不得。” 崔冬梅:气死了,气死了! 太后赏花宴,定在二月初三这日。 打从陛下登基以来,这般模样的赏花宴,时有发生。名为赏花,实则为杨恭选妃。虽一直无所成,可本着不能入住后宫,得一不错郎君也可的主意,京都小娘子前来者不少。更何况,还有年仅十九的定王尚未娶妻。 不过巳时前后,离宁安殿最近的兴安门前,等着核验腰牌、帖子入内之人,不知凡凡。接连不断的车马队伍,时而可见下车透风的小娘子,穿花着绿,各有一段风骚。 当间一辆再朴素不过的车马上,一小娘子撩开帘子,露出半分面庞。 只见她眉如弯月,眼似秋水,天然一段风情全在眼角。满头乌发之下隐隐可见银狐斗篷,衬得小脸越发白嫩。她四下搜寻,从蜿蜒的马车队伍最末看到最前,见一头戴莲花冠的小娘子,正在核验腰牌。 那人,不是崔二娘子是谁。 见到崔冬梅,这厢马车上的娘子轻笑,心道:她等了这多时日,还以为她崔二有什么本事呢,却是原来,转而找上了陛下。 脑子不灵光的东西,太子那个夯货都看不上她,她还以为圣明的陛下能看上她不成。 痴人说梦。 话说这娘子是谁,缘是新近的太子妃,刘三娘,闺名书兰,中书令府上三姑娘。少有凌云志,定要将五姓贵女踩在脚下。她刘书兰有着世间最为机敏的脑子,合该成为京都娘子典范。 她个崔二娘子,自然不是对手。 这厢的崔二娘子,核验腰牌完毕,领上小丫头香香,迈步入内。 兴安门内,早有内侍、宫女伺候软轿。崔冬梅来过多次,再熟稔不过,由得小宫女伺候,顺曲折流淌的金水河,走向宁安殿。 途中,崔冬梅问道一旁的内侍,“太液池旁的皎月阁,近来可有收拾?” “回娘子,皎月阁一直都有人收拾呢。陛下时而坐坐,奴婢们忽视不得。” 崔冬梅轻笑,她就知道。 陛下这人,打仗之时,一门心思打仗。而今仅剩下西北戎狄、南疆怀远几处,军政不多。她猜想,陛下虽然不愿见赏花宴的姑娘,却不能不给太后颜面,过来太液池露个面,余下自然是寻个合心意的地方,好好歇着。 皎月阁便是今日崔冬梅的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先去宁安殿给太后请安,见见几位郡主,顺带再见见刘三娘,看看她得了太子这门亲事,是不是正当春风得意。 为时尚早,宁安殿小娘子不多。崔冬梅来时,像模像样一一见过,而后便等着时辰。被人念叨的刘三娘,不过是晚了小半个时辰。见得来人,崔冬梅难得殷勤,撇开众人上前说话。 “刘三娘子,来得真早。” 刘三娘一瞬间愣神,笑盈盈无事答话,“不及崔二娘子来得早。” 说着去看崔冬梅衣裙,一袭鸢尾留仙裙,飘逸动人。饶是刘三娘看不上崔冬梅,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当真是继承了萧夫人的美貌,如霞光明艳。 “听闻崔二娘子受了风寒,可还好?”刘三娘关切道。 说起这风寒,不过由头罢了。 崔冬梅哪里不知她何意,“我武将出生,身子骨好着呢,不消刘三娘子担忧。倒是三娘子你,听闻早年汤药不断,现如今这般年岁,将养得如何了。没得我这头好了,又伤到三娘子这头来,那倒是不好了。” 崔冬梅意有所指,干笑两声。笑得好些人看来,嘀咕着:崔二娘子何时同中书令家三娘子,这般要好了? 刘三娘哪里不知她说的病灶是何意,无非是太子殿下而已。 “春日风寒,胜在景色极佳。围炉赏雪,赋诗助兴,风雅之事,有的人受得住,有的人受不住。” 崔冬梅:哼,敢笑话我武将出生,无甚学识。 “围炉赏雪是雅事,可三娘子毕竟身子骨弱,多加小心。我家藏书颇多,我也就看了那么一点子,有个词儿叫慧极必伤,不太明了,特来请三娘子解惑。” 刘三娘的风度,一瞬间荡然无存,“二娘子好歹清河崔氏出生,多读书为要。” 见她眼角抽抽,崔冬梅笑得好似三月春梅绽放,“多谢三娘子提点。”不管刘三娘子作何反应,崔冬梅快步离开。 不多时,几位郡主姗姗来迟,太后也在老嬷嬷的搀扶之下缓缓而来。崔冬梅上前卖乖,哄得太后哈哈大笑,继而又和郡主们来回几招。末了,在刘三娘的注目之下,大摇大摆离开宁安殿。 中书令又如何,凭她父兄跟随先帝、陛下之际,他中书令还在为前朝效力这一点,她崔冬梅在皇城当中,腰杆子自然比她粗壮。 崔冬梅离开的背影,在场之人莫不看在眼中。 惊讶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当然看笑话者更有之。每逢太后赏花宴,陛下俱是来露个脸,而后歇在皎月阁,这事儿不是秘密。众人见她毫不迟疑走向皎月阁,惊愕于崔二娘子的大胆,笑话于她的不自量力。 这条路,早有人走过,从未成功。【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07 太液池旁皎月阁,是为暖阁,不知何等工艺铸就,冬暖夏凉,最是宜人。 崔冬梅今日存了心事而来,早早撇开丫鬟香香,也不传软轿,一人顺步道走向太液池。暖阳高升,偶有一二寒风,裹挟幽香而来。崔冬梅缓慢的脚步,落在步道旁干草上,滋滋作响。 少有这般自讨苦吃的崔二娘子,片刻便觉脚心冰凉。 低头看去,原是绣鞋沾染雪沫,污了鞋袜。乌糟糟的雪水混着泥浆,浸染绣鞋,侵蚀皮肉。她低头看向自己双脚,颇不忍直视。 谁家小娘子的凤头鞋,如此腌臜。 她原本指望着,靠祖传美色,诱惑陛下一二。哪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跺跺脚,不愿再往前。几息功夫之后,脚底传来的寒冷无法忽视,崔冬梅左右看看,想寻人帮衬一把,却半丝人影不见。无法,只能垫着脚朝皎月阁而去。 千难万难,皎月阁终于就在眼前。 崔冬梅一时得意忘形,脚步不稳,崴了一脚。整个人朝一旁倒去。她一手拽着树桠方才站定,余光瞄见陛下和李申,似从太液池而来, “陛下,臣女摔了一跤。” 杨恭和李申扭头看来,只见一小娘子,歪歪斜斜靠在春梅旁,一手拽着树杈,一手拽着斗篷,毫无贵女风度。杨恭无动于衷,李申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看看,陛下不发话,他也不敢动作。 崔冬梅气急,适才崴脚算什么,这才是折戟沉沙,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崔二娘子的脸面啊!罢了,没了美色,她还有年少情分,“陛下,使人来救我,臣女摔了一跤。” 分明是个娇俏动人的小娘子,此刻呜咽声声,站立不稳,忒是可怜。杨恭沉默片刻,抬手示意李申。得信的李申招呼三两个宫女前来,救崔冬梅于水火。 及至崔冬梅到皎月阁廊下,未能有她期盼中的情形,反而是极力隐藏自己,不想使人瞧见。 可再如何藏匿,那乌糟糟的披风,混着雪水的凤头鞋,还是落入杨恭眼中。他半点没将小娘子看作小娘子,权当她是个晚辈,从上到下打量。直到崔冬梅无颜低头,双耳泛红,他方道:“素来只知你骄纵,却不想,你还未继承你父亲半分功夫。在这园子里,也能摔跤。” 崔冬梅无地自容,“陛下,臣女是个姑娘家,要脸。” 杨恭轻笑,“要脸?那日来寻我说话,便是你的要脸?你且去收拾妥当再来。” 崔冬梅听得他说“再来”,蓦地喜笑颜开,一双眸子光亮看来,“再来,陛下不撵我走?” 杨恭低头看向她的绣鞋,“摔跤的小娘子,如何撵走。你父兄是肱股之臣,留你片刻。” 小娘子提着裙子,笑盈盈行礼,“陛下稍待。臣女这就来。” 顺杆往上爬,崔冬梅最会。跟着引路宫婢,腿脚利索,脚步轻快而去。一路上,她不忘姑娘家的脸面,左右提起裙摆,将那一团团污渍尽量遮盖。 杨恭看着她的背影,吩咐李申,“去将二娘子的丫鬟寻来。” 李申得令而去,独留杨恭入到内间看书。 一墙之隔的抱厦,小娘子更衣换鞋,窸窸窣窣。杨恭手持书卷,尽力将视线落到字眼上,可,隔壁那不知收敛的二丫头,真是不令人省心。 宫婢来回的脚步之声,淅淅沥沥的水声,再有,二丫头自以为低声的吩咐,不绝于耳。 杨恭听得烦躁,起身于屋内踱步。 凡是杨恭身侧伺候之人,不论何时,俱是小心翼翼,丁点多余声响也无。偌大宫城,何时有了这等不会伺候之人。踱步几个来回,杨恭数度看向隔壁,想出言提点,却念在她是个毛丫头,半个字不言。 突然,隔壁声响停下,杨恭舒坦不少,回到翘头案继续。 却不料,片刻之后,崔二娘子的吩咐之声再次响起。嘀嘀咕咕,像是在和小丫头商议,寻哪件衣衫合适,配哪个绣鞋合适……听得杨恭头疼。 心道:崔信府上的姑娘,何时养得这般娇嫩了? 不过是入宫,半日功夫不到,这得备下多少衣衫首饰! 又是一阵环佩叮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杨恭听李申在门外禀告,“陛下,崔二娘子请见。” “她收拾妥当了?” “是” 杨恭再不复适才的耐心,“既已妥当,传个软轿,送去太后跟前。” 这话清晰明了传到崔冬梅耳中,她不敢置信,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李申。折戟沉沙,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等时候用,才最为合适。 “陛下方才不是说,让臣女收拾妥当再来么?”崔冬梅屏却脸面,朝内喊道。 “不必,既是赏花宴,赏花去。” 崔冬梅:你不知道你就是那朵花么? 崔冬梅自小不知适度二字,好似没听进杨恭的话。 “陛下,臣女适才崴了脚,走不动道,可否在此处歇息片刻?” 未听见内间传来任何响动,小娘子眉目流转,偏头看向身侧的李申,见他并未阻拦,权当陛下之言尚有回旋余地。 “陛下,你若是不出声,臣女当你应下了?”说着,就要去开门。 双手堪堪碰上门框,就见门扉由内打开,似一瞬之间,一个人影立在小娘子眼前。他高大英武,眉宇之间三分杀伐之气,更有那突如其来的灼灼视线,落在小娘子面庞,似无声斥责。 斥责她的无礼,斥责她的不规矩。 崔冬梅觉得泰山压顶,逼仄得喘不过气来。双眼一黑,跌跌撞撞朝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站定,再次看去,方才明了这人是陛下。 不知该说什么。她低矮的身段,莽撞的行径,于杨恭跟前,着实像是犯错的小娘子。 “我……”我什么好呢,“我……臣女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看看……”不对,刚才说的不是这个,“崴了脚了,没站稳,并非不守规矩想要进去打搅陛下。” 小娘子低头说话,嗓音清甜,全然没了冲动鲁莽,乍然一看,乖巧认错。 而相对而立的杨恭,仅仅是于门槛内负手而立。他身姿颀长,将半开的门扉遮挡得严实,光线入不到内间,瞧不见一切,整个雕花门洞处,唯余他的身影。 及至少女的话音落下许久,杨恭才说道:“李申,送二娘子出宫。” 崔冬梅一听瞪大眼,被人撵出去,外头那些个与她不对付的小娘子,尤其是刘三娘和杨琮,还不知嘲笑成什么样。 “我不走!” 少女倔强昂头,顾不得自己的低矮,强硬说道。 杨恭未能看见她眼中的倔强一般,“你不走?” 崔冬梅斩钉截铁,输人不输阵,“不走。” 陛下叹息,犟丫头。 “你若是不走,可不仅仅是送出宫这般简单。” 崔冬梅愕然,这,二哥哥方才做了几年帝王,就全然忘了少时之事么。 “二哥哥,你小时候很……” 不待崔冬梅说罢,杨恭一径吩咐,“着金吾卫送去千佛寺,小住三月,养养性子。” “二哥哥!”崔冬梅大喊,“你要将我送走!” 未及她再次呼喊,李申上前劝阻。一旁随身伺候的金吾卫上前,将小娘子团团围住,作势将其请走。而杨恭,则很是坦然,缓步走远。 见他离去的背影,崔冬梅突然之间眼酸。 他们杨家父子,都不是好人。 …… 夜间的宁安殿,老嬷嬷将今日皎月阁的趣事,说与太后听。 太后惊讶得合不拢嘴,“当真送走了,千佛寺虽说就在皇城背后,可清苦之地,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 老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陛下如何舍得。一帮子金吾卫,才堪堪将二娘子送到玄德门,还未靠近翊善坊,离千佛寺还差三里地呢,就被小娘子插科打诨,给遣了回来。这会子啊,崔二娘子不定在家如何编排陛下呢。” 想起崔冬梅那性子,太后哈哈大笑,“你说,他们两在一块儿,看着怪让人开心的?金吾卫被人小娘子撵了回来,二郎必定没说什么。” “还当真如此。金吾卫灰溜溜回来好些时辰了,现如今应当已换班,那几个儿郎端端回府去了,连个低声斥责也没。” “诶?”太后心觉有疏漏之处,“被人扰了性子,又被人折了面子,二郎不会半句话不说!没拿那帮子金吾卫开刀,不定坏到何处去了?” “听小宫婢们议论,像是命李申传信崔度,明儿个商议崔二娘子婚事?” 太后不可置信,“他这是打算将崔二给嫁了?嫁给谁?” “没听说,许是还未定下。” 太后:“看来崔二的计划,是铁定不成了,咱们商议商议,将崔二嫁于京都吧。” 太后思忖起来,崔冬梅这般家世,得配个勋贵人家,可她这样的性子,寻常勋贵人家的宗妇不行,若家中幼子,又委屈了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家,太后问道老嬷嬷: “你说,二郎会给崔二定个什么人家?” “横竖是个脾气好,性格好的郎君。要受得住她毛毛躁躁的性子,要有耐心,要定得住,嗯……”老嬷嬷一面想,一面说,左一句右一句的,没个归拢之处。 “瞧你说的,偌大京都,要个脾气好性格好的勋贵公子,何处寻去?” 老嬷嬷将京都人家好生划拉,从新科状元到六部大臣,从家世品貌到学识才干,着实没个万全公子。 “她出生清河崔氏,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世家。耕读传家,就算没功名在身,脾气性子总是好的。难不成她一个贵女,还定要在京都寻个可心的人家。” “如何不行?!”太后想着崔冬梅可能外嫁,泛起几丝不悦,“定要让崔二留下,还等着她的主意呢。你说,”太后像是下定决心,“你说,定王如何?四郎一十九,脾气尚可,相貌端庄。瞧那模样,也是个疼爱新妇的。” 老嬷嬷思忖着答道:“定王府上两个侧妃,河间侯恐是不愿。” “侧妃如何了?!” “太后莫不是忘了,河间侯府上,仅有两个妾室,还是早年夫妻不睦留下的。后来,河间侯和萧夫人越发要好,这两个妾室,也就那么早早荣养了。” 太后捻着佛珠子,“也是,河间侯崔信别看是个读书人,早年也有几分脾气在。四郎是我跟前最小的孩子,不能苦了他。再想想,想个合适的来。” 太后又说好起别的人家,算来算去,各有各的不好,末了,像是放弃一般,胡乱道了一声, “太子如何?” 话音还未落下,太后自顾自否决,“不行不行,太子是二郎的命根子,我这个当母亲的,不好赶在他前头替太子说亲。”【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08 夜晚的嘉慧园,微风中树影婆娑,灯火摇曳。 小娘子端坐妆台之后,一双眼盯着铜镜,恨得牙根痒痒。一时见她撩起一缕秀发,挽着圈来回,一时见她翻开妆奁匣子,胡乱动动,一时又见她梳头,毛毛躁躁,像是要将满头青丝给去了。 今日委实丢脸,默默将刘三娘等看笑话之人,好一顿收拾。没当即杀过去,全是看在宵禁的份上。几个来回之后,又将罪魁祸首杨恭翻出来,一顿数落。 “二哥哥做了陛下,不比从前了。哼,他们杨家父子没一个好东西……” 不等崔冬梅说完,只听嘉慧园外一阵脚步声,风驰电掣。崔冬梅正在气头上,起身想要训斥这个不长眼的奴婢。还未出声就见香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丫头一溜烟到崔冬梅前,一手抓起茶盏喝水,一手捂着肚子喘气。 “你见鬼了?” 崔冬梅不解问。平素的香香,最是稳妥不过,何曾这般急慌慌。 她一盏茶不够,脆脆连忙又伺候了一盏。三五息功夫,香香喘匀了气,拉着脆脆朝崔冬梅禀告, “二娘子,陛下来人,说是明儿就定下你的婚事!” 崔冬梅不敢置信,“你何处听说的?” “适才奴婢……奴婢在……月亮门和我娘说话,外书房伺候的小丫鬟刻意来跟我说的。她说,提前恭贺娘子,陛下就要指婚了。过些时日二娘子出嫁,奴婢也能做个陪嫁丫头。” “指婚?定了谁?”崔冬梅说着,不等香香说话,一阵风似地朝外书房而去。 香香和脆脆两个小丫头子,眼见大事不妙,顾不得其他,着急忙慌跟上。如此这般,一帮子人乌泱泱从嘉慧园前往外书房。 已过掌灯时分,前院后院之隔的月洞门,早有人把手,不令通行。可二娘子是何人,遇山开道遇水搭桥,不过是把手之人,三两句话制服,气势凛然朝前。到得外书房门口,早有脚程快的小子禀告崔信。 崔冬梅带着三五个丫鬟,立在踏跺之下,低矮的地势,无胜算的身姿,在行伍出生、高高伫立台基上的崔信跟前,竟然丝毫不显弱势。 “阿爹,听说陛下要给我指婚?” 崔度无可奈何地几度叹息,“是又如何?” “我不要!”小娘子的话,说得委实硬气。 气得头疼,崔信一个迈步下了台基,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下,看着崔冬梅的眼睛,险些朝她一个巴掌,再问: “你要如何?” 明明暗暗之间,自家老父亲一张脸,黑中带金,好似伴月之下的暗夜乌云。 崔冬梅悄无声息退后半步,不敢再次说道自己心仪陛下这个谎话,梗着脖子,“我不要读书人!我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 见她收敛,崔信卸下去半口气,“放心,清河崔氏,虽是耕读立身,这些年我披挂上阵,早就为人不齿,轮不到你挑拣读书人,有个武将之家便是不错。” 少女散去半口气,“武将,武将也……”,最末两个“不行”,在崔度再度袭来的黑脸之下,未能出口。 “就凭你坊间的名声,想来没多少人愿意。” 崔冬梅:“阿爹,连你也这般说我!我何时……” 不待崔冬梅说完,崔信招呼人上前,“来人,二娘子禁闭嘉慧园,没我的令,不得开门!” 本以为这事儿尚且有个回旋余地,万不料这般波涛凶猛,她惊呼, “阿爹!你是我亲亲阿爹!你这是打算将我嫁给谁?!阿爹!你不疼我了么!阿爹,这多年来,你常说二娘子是你最疼爱的小娘子,你忘了不成……” 家主有令,府中之人只能看着崔冬梅被人架走。 那凄凄惨惨的哭嚎之声,越来越远,渐渐消散。 这夜,朔风呜咽,带走一切。 翌日,辰时前后,崔信单枪匹马前往立政殿,面见杨恭。 初春霞光来得晚,这般时辰,东面的宫墙旁,还能隐隐得见朝霞微澜,点点金光。并非朝会,也非商议政务,崔度一身窄袖素服,阔步朝前。踏过玄德门,转过日华门,见太子杨琮迎面而来。他而今模样,令常年领兵的崔信几分怀疑,这人莫不是专程在这里等着的。 似知晓崔信的疑惑,太子杨琮惊喜道:“侯爷,未曾料到于此地得见,这是去见父皇?” 崔信看看日华门,想起日华门往西便是太子东宫,于此处得见杨琮,再寻常不过。遂请安,应下他的话。 “即使如此,河间侯可愿随孤一道前往,正好孤也有事奏请父皇。” 储君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一路上,二人说些有的没的,状若寻常,快要到立政殿,杨琮突然问道:“不知河间侯此番前来,可是商议二娘子婚事?” 崔信暗地打量杨琮,“此事,殿下也知?” 杨琮迈步上立政殿台基,“昨个儿晚间,听说过两句。” 太子说得再顺畅不过,外加他话音还未落下便朝殿内走去,惹得崔信心口的疑惑,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到底是多年领兵之人,这等极小的异常也都放在心上。 立政殿内,杨恭手持白玉马把玩,通体温润透亮,一见便知并非凡品。杨琮和崔信入内,依着杨恭的喜好,夸赞两句后说道正事。 陛下问:“你们倒是巧,凑一块儿去了。太子有何事禀告?” 杨琮不答,而是看向崔信,“听闻河间侯所奏乃喜事,父皇,何不请崔侯爷先?” 崔信爽快说道:“陛下,臣这里确是喜事一桩。想来陛下也知,微臣家中有个不成器的二姑娘,成日招猫逗狗。马马虎虎长到如今,已十六,是个大姑娘了。微臣想着,替自家姑娘说一门亲事。” 陛下点头之后,又听崔信说道:“微臣家中二姑娘,早年陛下也见过,是个不成器的丫头。这多年来,一直也没什么起色,大大咧咧,毛毛躁躁。微臣想着,她这般性子,若是依着,” 说道此处,崔信几不可见地瞄太子和陛下一眼,思忖着继续, “依我清河崔氏的规矩,嫁入王家,卢家等人家,恐是不太妥当。” 见太子和陛下双双松口气,崔度确定自己猜想得不差, “是以,微臣打算,就在京都内外,给她寻个脾气好,模样好的郎君。她这个小娘子,性子急躁骄纵,还是得有个稳妥的郎君看着才是。然而,京都内外,微臣一个武将,熟悉的青年才干,也大都是粗鲁武将,没个脾气温吞的。这门亲事,还是劳烦陛下定夺。” 说了半日,全是虚言。 陛下无甚表情,将手中的白玉马翻了个面儿,家常一般问道杨琮:“太子说该当如何?” 这等时候,杨琮还在等着旁人做出头的椽子呢,如何肯说。 杨琮虚虚说道:“崔二娘子高门贵女,父兄又有建国立业之功,未来夫婿,自然得慎之又慎,不可草率。” 陛下:“是该好好想想,”再问崔信,“武将粗鲁,今岁春闱有几个可造之材,崔侯以为如何?” 崔度心道:这是打算将自家姑娘嫁给寒门庶子了! “回陛下,今岁春闱当中,仅有一甲榜眼,二甲传胪年岁相当。这两人,微臣早已经盘算过,邱榜眼早有未婚妻,而贺传胪前几日定下中书令家四娘子。陛下,这两人不妥。” 陛下:“是么?那选谁为好?” 在场之人,各有各的盘算,一时之间无人应答。崔信身为臣子,也是崔冬梅老父亲,见不得如此场景,又想着先且灭了太子这厮才是,是以说道: “莫不如,在京都寻个知根知底,官职……” 不待崔信说罢,太子杨琮突然插话,“父皇,这有失体统。崔二娘子侯府贵女,怎能随意定个微末小官。” 崔信歇了口气,而陛下似来了兴致,将手中的白玉马搁下, “听太子之言,对崔二娘子很是关切?” 陛下目光犀利,笔直朝太子袭来,令他一瞬间精神紧绷,后背发凉。 刹那之间,好些个想法在太子脑中来回,一则是说请崔冬梅为侧妃,二则说自己关切的乃崔大哥,三则说陛下和崔信的袍泽之情…… 半晌,就在太子即将请立崔冬梅为侧妃之际,殿外蓦地传来李申的高声禀告。 “陛下,崔二娘子去寻太后去了!” 一时之间,殿内三人神色各异。 崔信:不是禁闭了么?怎生出来了呢? 陛下:这不好说话的丫头来了,难办! 太子:请侧妃之事,该是让冬梅自己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09 话说被河间侯禁闭的崔冬梅,原本泄了报复之心,打算随意寻个郎君嫁了。可天光大亮,朝霞遍布,她越发忍不住。 一时想着刘三娘和杨琮的勾连,一时想着外头小娘子们的闲言碎语,最末,想着自己定要成为皇后的壮志凌云,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这场夫婿人选定夺,她定要参与。 命人去请侄子小正青帮衬,便出了禁闭。至于老父亲生气等细枝末节,待她定了今日之事,回去请罪也不迟。出得府门,她马不停蹄到得宫门,请见太后。唯有太后方可救命。 待从立政殿急匆匆而来的三人,迈过宁安殿的门槛,便见小娘子依偎在太后跟前,有说有笑,很是温馨。 像是从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崔冬梅像模像样给陛下和太子请安,末了再好好查看自家老父亲。见他并未有任何表露,放心半分。 因崔冬梅早已经和太后商议妥当,遂太后赶在众人之前说道:“听说你们在替冬梅寻夫婿?可是有个结果了?” 太后话虽如此,却是看向陛下说的。陛下不言语,太子和崔信也闭嘴不言。 母子二人不合多年,加之陛下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只是淡淡说了声并未定下。 太后像是没瞧见陛下的冷漠神情,兴致高涨说道:“既是如此,我给你们定个人选如何?” 太后的话一出口,众人神色各异。崔冬梅这个主事人,老神在在看向众人,见崔信好似心知肚明,装起了鹌鹑,又见陛下猜到几分,猛地看来。 陛下的神情,仿若要将人剥离干净,看得崔冬梅发怵。好在她是个脸皮厚的,并未败下阵来。 至于另一侧的太子如何,崔冬梅懒得去计较。 太后:“我瞧着崔二这丫头,长得喜庆,性子也好,深得我心。不若就将其留在宫中,陪我这个老婆子度日如何?” 陛下:“母亲,这不太妥当。崔二娘子生性无拘无束,皇城规矩繁重。母亲若是喜欢崔二娘子,给她在京都寻一可心人家,时常召见便是。” 太后看一眼陛下,料到他会如此说,登时语重心长起来。 “我知你舍不得拘束崔二。可她是个大姑娘了,该明白的规矩,该遵守的礼仪,一样不应落下。再说,你而今这般年岁,我替你寻个可心之人来照看你,有什么不好。我这个做母亲的,早年对你不住,而今你……哎,不说也罢。横竖我是个黄土埋了半截之人,替你再定下一门亲事,待我走后,也好有人替我照顾你。” 话音还未落下,太子杨琮顾不上规矩,惊呼一声,“皇祖母……这……” 崔冬梅一个眼刀飞过去,这厮莫要坏了她的好事!还未将太子如何,又见太后分神一两分,看看太子,继而扭头再看向陛下。害怕惹人注意,崔冬梅登时收回眼神,等着太后的话。 “你看他,一个当孩子的,都替你这个父亲高兴。” 太子:…… 陛下面色如常,只一双眼睛缓缓看向崔冬梅,仿若利剑一般,直戳人心,令崔冬梅藏在绣鞋之下的双脚,不禁紧张地勾了勾脚指。 她不断告诫自己,挺住,仅此一次。 待这事儿了了,旁的都不重要。 仿佛许久之后,陛下问崔冬梅:“崔二娘子,适才太后之言,你觉得如何?” 都不唤她二丫头了么! 崔冬梅捏紧拳头,“臣女以为太后所言甚是。臣女能帮趁太后照顾陛下,是臣女的福分。” 陛下和太子二人,俱以为自己双耳病变,听错了去。 陛下脸上的惊愕,如何也盖不住。 “你,崔二,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深思熟虑。” 崔冬梅壮着胆子,看向陛下的眼睛。 陛下手心发痒,瞅瞅崔冬梅,见她神色坚定,半分玩笑也无,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无可奈何,陛下去寻崔信。只见崔信这厮,鹌鹑模样挺尸一旁。 “河间侯,二姑娘婚事,你如何看?” 崔信一听,便知陛下不好收拾自家姑娘,而找他这个做父亲的来当帮手。然素来主意特大的崔二娘子,如何是人力所能管得住的。 “陛下,微臣,微臣年迈,疏于管教,还望陛下恕罪。” 狗东西! 陛下紧紧盯着崔信,见他说罢一言不发,继续当鹌鹑,叹息道这是个靠不住的。又瞄向一旁的太子,这人好似神魂出窍。 “太子,你说说看?” 太子仿若未曾听见,不答。陛下再问。 突然醒过神来一般,太子道:“崔二娘子年岁小,婚姻大事还需父母亲长做主。” 听不得他如此道貌岸然,崔冬梅即刻反驳。 “不消太子殿下惦记,臣女而今一十六,正当好年华。替自己寻个亲事而已,还不至于糊涂。再说,臣女可是先禀告过太后,方才如此说道。” 这个蠢货,看样子是要坏了她的好事,如何能忍。 太子目露警告,“崔二娘子,慎言。” 崔冬梅毫无愧疚地赔罪,“臣女向来是个不着调的,还请太子殿下饶恕臣女这次。”说话间,不咸不淡行礼请罪。 “好了好了,吵什么吵。” 太后拉着崔冬梅的手,另一只手招手令太子到她跟前来。 “往后都是一家子,说这些呛人的话,做什么。”自觉安顿好这两人,转头再问陛下, “二郎,你觉得如何?” 陛下:“母亲,诚如太子所言,崔二娘子年岁尚小,委实不妥,还是过些时日,在前朝替她寻个夫婿。” 陛下这话,说得是毫不客气,斩钉截铁地回绝。 崔冬梅想要驳斥几句,看着陛下愈发神鬼莫测的面庞,不敢说话。而太子立在太后身侧,长舒一口气。至于一直不言语的崔信,照旧一副鹌鹑模样。 这事儿,好似就这么不咸不淡结束了。 崔冬梅的最后一搏,一点水花也不见,崔信和陛下的商议,半途夭折。 唯独插了一脚的太子,说到最后也不知他今日请见陛下,到底所为何事。 本以为该是恁事没有,可夜间却传出太后重病的消息。有人说是急火攻心,有人说是旧疾犯了,还有人说,操心陛下婚事给昏厥过去……说什么的都有。 回到府中,受了训斥的崔冬梅,再次被崔信喊来,问道太后病重,与她有无干系。崔冬梅一个劲儿摇头,即便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崔信将信将疑,将崔冬梅彻底禁闭,任何人不得靠近。 谁曾想,未过得几日,满城风雨,传起了崔冬梅的闲话。 起初,河间侯府众人俱是不以为意,凭她们二姑娘的本事,身份,地位,何时不是闲话漫天,哪里用得上管他。后来,这闲话越传越不像个样子,竟然直接说起了陛下和崔冬梅有个什么。 “听说了没,咱们陛下要成亲了!” 京都内外,各处分茶铺子,全是这般流言。 “谁家姑娘来着?我怎的没听说?” “嗨,你们知道什么?还是我那日在玄德门瞧见的。那日皇城赏花宴上,陛下和崔二娘子看对了眼,嘿嘿,后来啊!” “后来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说话之人显摆一笑,四下看看,状若交头接耳,低声起来。 “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出门说去,这事儿事关陛下和未来皇后娘娘清誉,是要掉脑袋的。” 众人等不及,催促道:“快说快说,我们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不会乱说。” “那日赏花宴啊,陛下和崔二娘子看对了眼,一时情不自禁,干柴烈火,着实激烈。” 有人反驳,“说得你瞧见了似的!” “我怎么没瞧见!我见得真真的。崔二娘子入宫那会儿,头上一朵莲花冠,被金吾卫送出皇城那会儿,简简单单一个双丫髻。你们说说,侯府贵女,就算是入宫更衣三五个来回,也没见谁换了发式的!” 众人一听,很是激动,纷纷吆喝,“陛下成亲,那岂不是要大赦天下了!” 突然有人不解问道:“你莫不是扯谎,听闻陛下今岁二十有八,崔二娘子及笄了么?” “哎,一听这话便知你是个外乡来的。崔二娘子去岁夏日及笄,那盛大场面,还在千佛山前施粥七日呢。” “这,年岁上,差的也……” “你个榆木脑袋!那是谁,那是陛下,十三岁上战场,二十岁定北疆,能跟咱们这等蠢货一样么。” 犄角旮旯处有人呼喊,“那可不是不一样,打小认识,跟个童养婿不差。” 此言一出,这人被扔了一个馒头,打在脑袋上。 “让你胡说!让你胡说!小心一会子金吾卫来抓你!” 这人不知收敛,“金吾卫?哼,金吾卫都送崔二娘子出宫门去了,哪里顾得上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0 谁曾想,过了几天,流言越发像模像样,径直说道太后病重是因婚事不成,缘由么,自然是崔二娘子不愿。若非如此,那日送崔二娘子出宫的金吾卫,为何半道被人给撵了回去。 眼见越发了不得,崔信悄默入宫寻陛下请罪,得了陛下一个白眼。 “你是什么德行,我知道。你家二娘子什么德行,我也知道。这事儿,不过是几家联手罢了。回去,将你家二娘子请来,我有话和她说。” 崔信愕然,心想真没到这地步。 “陛下,该有别的法子。” 杨恭:“哼,那日你装鹌鹑,今儿倒是会说人话了!” 崔信摊手,无可奈何,“家中孩子不成器,微臣这个老父亲,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就只能如此,希望她顺心顺意。” “你舍不得,打算拿我做恶人,好个无本的买卖。” 崔信指望陛下绝了小娘子的指望,然而事到如今,指望不指望的,已然不是他们二人所能左右的。 崔度异常恭敬行礼,“陛下,微臣家中二娘子,是个混不宁的,往后还希望陛下好生照看。” 杨恭抬抬眼皮子,“我还未应下呢!你这话是作何?” 嘿嘿一笑,崔度方道:“冬梅那性子,陛下应当也说不上什么硬气话。” 崔度料定陛下会答应。陛下这人,在自己跟前耍脾气,在崔冬梅跟前,却是个从来不会耍脾气之人。怪好说话。 杨恭:“崔侯爷,你们父女俱有几分无赖本性。” 了了自家姑娘的心思,这点子阴阳怪气,崔信根本不放在心上,打哈哈糊弄。 君臣二人又闲话三两句,崔信出宫,请自家二娘子入宫训话。 崔冬梅入宫前,崔信耳提面命,说着近些时日的流言,说着陛下那日打算将她嫁给寒门庶子,末了,又再三说道定王成王手笔。来来去去,也不知崔冬梅听懂几分。 无可奈何,崔信摆手让她去了,横竖他这个做父亲的,多担着些罢了。 下晌,崔冬梅急急而来,于立政殿得见杨恭。 二月的天,乌云厚重,无声昭示着风云诡谲。 如此天色,崔冬梅一袭银狐斗篷,平添几分鲜色。她迈过门槛,瞧见仅李申在外伺候,心知这是密谈,登时紧了心神。 殿内,杨恭身着红色常服,手持书卷。 “陛下,臣女来迟,望陛下恕罪。” 杨恭招手,令人到跟前来。 崔冬梅见状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心思,迟疑一步方才上前,立在翘头案一侧。分外乖觉,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无。 “研墨。”杨恭发令。 崔冬梅急吼吼找墨条,找砚台,慌慌张张研墨。许是殿内一点子别的声响也无,几息功夫后,崔冬梅安定下来,显出几分京都贵女仪态。 杨恭的视线,此时恰好从书卷上挪开,落在小娘子研墨的手上。纤细白嫩的胳膊,握着墨条,明暗相对,分外显眼。顺着水红大袖衫看去,她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封腰束身,更显轻盈。 杨恭似叹息般说道:“二丫头,是个大姑娘了。” 崔冬梅扭头看向杨恭,娇俏一笑,灿若春光,“陛下而今,不拿我当小丫头了!” “小丫头,谁家的小丫头能做出这般大的阵仗?你被你父亲关了禁闭,莫不是连外界的流言也禁闭了去。” 这是来问罪来了,她一怔,手上的动作缓慢一分。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小丫头子,何处来的这般本事。陛下应该明白这事出自谁人之手。” 在杨恭的记忆中,崔冬梅还是早年模样,一个莽莽撞撞的毛丫头,冷不丁听她这般说来,几分刮目相看。 来了性子问道:“那你说说,有何人出手?” “陛下这是在考我,还是在考我父亲。陛下难不成觉得我入宫,父亲没教我?” “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父亲如何想,我能猜到几分。说说你想的。” 崔冬梅低头看着自己研墨的动作,思忖着道来,“成王,定王两位王爷自然是不必细说,再有么,便是前太子及其家眷。再有,或是刘三娘。” 定王,成王,无非是想着杨恭选妃立后,最好养一两个孩子。与太子相争之下,他们或有一二捡漏的机会。至于前太子,说的是杨恭大哥,杨顺。这位生来便顺风顺水的人物,赶在太祖开国第二日便立了太子。可惜,英年早逝,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杨恭登基。 这些,杨恭都明白,可说起刘三娘,他略是不解。 “中书令并非世家出身,所依仗者有限,为何?” 小娘子停下手上动作,眸子转动,眼睫微微颤动,“因为啊,我和刘三娘有仇。” 杨恭错愕之后不以为意笑笑,“小娘子之间拌嘴,还能有个仇怨不成。” “陛下,刘三娘聪慧异常,却早年体弱。她见我出生清河崔氏,却是个武将不说,更没几分学识。她看不起我,自然之事。不过啊,我也看不起她。世间人物种种,若全因聪慧几何方安生于世,怎生可能。” “世上之人,安身立命,各有本事。这话不像你能说出口的。”杨恭再次认真打量小娘子之后,方才如此说道。 她将研好的墨朝陛下跟前推了推,示意他可用,“陛下,臣女早就说过,陛下眼中的臣女还是早年的臣女,而今是何模样,早已经变了。” “确实如此,早年的二丫头长大了。既然坊间流言与你无关,那太后装病,总与你有干系,可对?”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她可不是那等子敢做不敢认的姑娘。 “是,太后装病是我的主意。陛下若要责罚,臣女一概担着便是。” “你好大的胆子!” 他略显怒气。然,整个人却不见任何动作,依旧看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崔冬梅当即说道:“那日司宝库之言,以及那日宁安殿之言,句句深思熟虑,若是陛下应了我,想如何责罚都行。” 杨恭气得发笑,“崔二娘子,你觉得我不会责罚与你?” 崔冬梅断然摇头,“没有没有,万万没有。” “在你眼中,婚事便能如此随意么?” 杨恭说话间,直勾勾盯着崔二的眼睛,仿若要从那双如水的眸子当中,看出个什么来。 “臣女,我……世间男子,都比上不陛下,他们,他们,我都看不上。” 饶是努力稳住心神,崔冬梅这番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崔冬梅说罢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恭。她双手相互搅动,分外紧张。 她存了报复之心,如此龌龊,在杨恭的灼灼视线之下,无法坦然出口。稀里糊涂说了这话,她对陛下有意。 她低头的模样,落在杨恭眼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虽然早年有个未婚妻,却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话,这好似对他有意的话。 甫一入耳,杨恭有些错愕,一张面皮微微抽搐,险些忍不住。 待平稳下来,他朝崔冬梅看去,因她低头,只能瞧见微微凌乱的额发,散落于幽幽光亮之下。在朦胧的视野中晃荡,越发看不清楚。 寂静半晌之后,杨恭问:“你可知你适才之言,是何意?” 他想,她不过是个毛丫头,哪里知道男女之事。 越发暗淡的光亮之下,只听崔冬梅低声道:“陛下是这世上最伟岸的男子,臣女自认配得上。” 空旷寂静,无边的寂静。 又是许久之后,杨恭沙哑着嗓子道:“男女亲事,落定便不能反悔,这个,你也知道?” “心之所向,自然无悔。” 崔冬梅这张小嘴,抛开最初的迟疑之后,漂亮话张嘴就来,不用思考。 杨恭噎住,嘴角微动,似在搜寻可用的言语。 “风云诡谲,成王定王盘算不断,太子早立……你,你这知道?” 难得难得,世间难得。杨恭这人,前半生不是沙场走马,便是朝堂训斥百官,而今竟然有了结巴的时候。 崔冬梅抿唇一笑,“我知,九死不悔。” 杨恭此时才醒过神来,状若老父亲一般提点崔冬梅。 “你还是个小姑娘,找个年岁相当,与你情投意合的男子,才是正当之理。我长你不少,你如此这般执着,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 这话软和至极,虽然是拒绝之言,却带着担忧和提点。 崔冬梅:“陛下这是再用自己的想法,思考臣女之事。陛下不是臣女,即便是知晓臣女所想,也不能想臣女所想。因为陛下所想,出自陛下的过往,而臣女所想,出自臣女的过往。臣女自认在这京都,家世品貌,也就比不过几位宗亲郡主,这般小娘子,还不能依照心意行事么。 我想,我能。” 杨恭辨无可辨,“你还小。” “我不小了!此前陛下还说,臣女长大了呢。难不成陛下自己的言语,也做不得数了。” 杨恭:我现在有些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 四月春校,陛下携太子以及朝中重臣,于城北校场,检阅禁军。 春末初夏的天,暖阳和煦,微风十里。 城北校场,擂台高矗,旌旗飘飘。陛下在前,太子随身伺候,再一旁,是河间侯、八大国柱等开国功臣。擂台之上,金吾卫宫城校尉和禁军指挥使、都虞侯酣战当时。 武将等人,俱是看向擂台之上的热闹,而无甚武力的文臣,见陛下和河间侯凑到一块儿,纷纷你来我往,看起了热闹。 近日京都内外的闲话,听闻者不少。然事到如今也没个结果,他们猜测着,是陛下要赶紧寻个合适的郎君,将崔二娘子给嫁了,还是赶紧寻个合适的时机,纳入宫城。 猜想了许久,直到春校的第二日,方才有了结果。 天光大亮之际,午门大开,宫中都知李大官,手持圣旨,由一众金吾卫簇拥,往河间侯府宣旨。众人见状,心知这门亲事稳妥了。纷纷奔走相告,喜笑颜开。 陛下成亲,我朝大事。 更何况,陛下还是个平定四海,扬我国威的人物。 坊间百姓乐见其成。 在围观之下,李申从河间侯府中门入内,以示天威。 于前厅宣旨: “朕闻乾坤定位,爰成覆载之能。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咨尔河间侯次女崔氏,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当亲迎之初年,礼成渭涘……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1 李申喜气洋洋,崔冬梅大功告成,而河间侯府余下众人,担忧者有之,早知如此者有之。 宣旨罢了,李申笑着上前和崔冬梅说话。请她过些时日入宫请见太后,又提点了些宫城要务。尽心竭力,好一番功夫之后方才离去。 奉圣旨于祠堂,家主崔信领着众人于小花厅说话。 老父亲端坐首位,面色如常,半点没有意外。先说了些家常之言,无非是提醒注意等。末了,在越发缓慢的言语声中,说起了自己的担忧。 “事到如今,囡囡心想事成,我这个做老父亲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往后家中就剩下霜霜小儿,科举成亲,为时尚早,且不去说他。如此,我有事告知。蛮城郊外十里庄,我崔氏府兵操练之地。囡囡成亲在即,皇城凶险,着刀四领两千府兵,随伺左右。” 暖阳高照,分明再温暖不过,可崔冬梅原本灿若花海的心房,却好似突然得了冰块堵塞,不上不下,顺着经脉,寒彻透骨。 她知道自家府兵,知道刀四,更知道十里庄的人马,拢共才五千余人。 刀四,眉间一道疤。早年跟随老父亲上阵杀敌,几番救人于水火,是个不可多得的悍将。 而今仅凭一句话,就归到自己身侧,崔冬梅双眼泛酸,心跳得厉害。 “阿爹,我……” 她想说,自己往后会注意,不会再惹祸,然,张了张嘴,在老父亲的一脸担忧,母亲的面色忧愁之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一时又听崔信说道:“你如何,你崔二娘子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想要的事,从来没有办不成的。这是你的本事,是你的底气。我这个老父亲,能帮衬你的,也就只有刀四,但愿你用不上。往后的日子是你自己的日子,你要好好过,切莫像在家中一般,万事不愁。陛下虽说应下这门亲事,可如何应下的,你我心中有数。前路不顺,你要多动动脑子,万不要懒惰。你有才干,有脑子,却不常使……罢了罢了,不去说它。我们囡囡,永远都有好日子过。 记住,不论如何,家中总有你一口吃食在。” 崔冬梅喉咙发痒,仿若万千蚂蚁在撕咬,针扎一般得疼。 “阿爹阿娘放心,女儿往后定然三思而行,再不犯错。” 她捏着自己的衣袖,狠狠揉搓,似要将那鸢尾花的印记烙在指尖,好一辈子记住。 不大不小的花厅,陷入僵局,无人再言语。 许久之后,才见自家阿娘热热闹闹招呼众人,分派事务,命大嫂卢氏整理嫁妆,往来宾客,宴席筹备……有条不紊将成亲的一众事务,分派到每个人头上。连带还不到十岁的二公子崔霜,也得了照看小公子的差事。 一通事务分派完毕,崔霜没头没脑疑惑问道: “城外龙翼卫,不是还有三千皇后私兵么?” 崔冬梅看向二弟,并未答复,柔声安慰,“二弟你也放心,你二姐我会好好的。” …… 陛下册封皇后,国朝大事,顺着四月的暖阳,转瞬之间,尽人皆知。 这日晚间,刘三娘跟父母拜见外祖,堪堪回到家中,就见太子杨琮于大厅和祖父说话。 一瞬间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到底是个有脑子的姑娘,片刻安定下来。拜过祖父,又给太子请安。好一通废话,方才得了祖父应允,和太子单独说话。 府中专司小娘子见客的偏厅,顺洞开的窗牖看去,花房春意盎然。 刘三娘看向那株春兰,如野草一般的嫩叶,簇拥细小花瓣,翠色欲滴。 “三娘子,先前给你的信,可是收到了?” 太子的话,咬牙切齿。 刘三娘目不斜视,继续看向春兰,“殿下,稳重。收到了如何,未曾收到又如何?左右她崔二娘子已是皇后。关节时分,太子殿下还是避嫌为好。省的惹出什么难听的话,到时候成了大邺新闻,陛下难堪,殿下不稳。” 她稳稳当当,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倒。 杨琮气得嘴角抽搐,“我让你稳住崔二,省的她出个什么祸事,你就是如此办事的?别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 威胁,明晃晃的威胁。 刘三娘轻笑,“打从流言开始,她河间侯府闭门谢客,连最小的公子也勒令不准回府,我也是没法子。” 太子无法见到崔冬梅,更遑论她个刘三娘。 许是明白自己错怪,杨琮不复方才的逼问,歇了歇又问:“陛下成亲定在九月,有些时日。这段时间,你在宫外,好好看着崔二,莫要再让她生出什么祸端。那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若是这点子事情都做不好,那我可就得好好想想,刘三娘子聪慧机敏的名声,到底从何而来。” 刘三娘见他咄咄逼人,话里话外看不起崔二,可那人眼神中却又有着被人夺去心爱之物的伤怀落魄。 一时拿不准太子的心思,佯装不解,确认道:“事到如今,难不成殿下还想着她崔二的好?她要是成了皇后,你我成亲,日日拜见母后,可有的是苦头吃。” 杨琮一脸晦气,“谁说不是,我原本想着,陛下那样的人,任谁说话都不好使,可偏偏她崔二有本事。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我只希望你好好看着她,千万不要再叨念过去。” 刘三娘心中冷笑,原以为太子多喜欢她呢!当即小声应下,“太子殿下放心,我会好生处理。” 杨琮再次强调:“多看着点儿崔二,她行事冲动没脑子。若是可行,你时常给崔二递帖子,去河间侯府走动走动,说说话。” 这事儿他已经吩咐过一次,现在又再次提起,刘三娘觉得杨琮怕是脑子坏了! “太子殿下,我和崔二娘子相互看不上,这事京都贵女知晓者不少。时常送帖子探望,我做不到。余下的,探听探听消息,替崔二娘子描补一二,可行。” 杨琮蹙眉,“你,罢了罢了,我自己再派人便是。” 哼,这是脑子又回来了! 太子杨琮走后,刘三娘撇开丫鬟伺候,独身一人走向花房。 花房中的花草,并不名贵,如她刘三娘一般,不过是乡野随处可见之物。可这样的乡野之物,她偏要登上高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刘三娘因生来不凡,三岁念诗,六岁成诗,在府中属于独一份的存在,这花房便是她十二岁那年,得了通草先生雅集夸赞,祖父特意赏赐的。 彼时,她很是开心,在这小小庭院中,还是女眷见客的偏厅中,她有了自己独特的地位。 不论府中何人,但凡是个女眷,都能看见她的独特。 她和太子之间,与其说是太子抛去崔冬梅,选择了她刘三娘,到不说是她刘三娘引导太子选择她。 起初,她并不看好太子殿下。 太子原本姓张,乃大公主嫁给张家之后的长子。后来,战事险恶,大公主于营救陛下途中遇险,这才将唯一的儿子送到陛下跟前。 如此身份曲折之人,心思定然不会少。 她刘三娘原本看中的,是陛下。 可,太子早立,陛下一直无意选妃立后,她梦想成空,万般无奈,将目光瞄准太子。 事到如今,她后悔。 崔冬梅那个蠢货都能成功之事,她刘三娘来,岂不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想来她刘三娘,还是束手束脚了些。 不过,河间侯府的蠢货崔二,真是好命,天生的好命。 好得让人嫉妒,嫉妒得发狂。【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2 黄初四年,九月十二,封后大典前夜。 河间侯府嘉慧园,一派喜气。欢喜的红绸从廊下一直延续到府门外。幽幽暗夜,虫鸣鸟叫,大红丝带飘舞,庆贺国朝盛事。美人宫灯之下,嘉慧园窗牖半开,可见西耳房纱帐晃动。 金玉钩旁,端端坐着个美艳妇人。这妇人拉着少女的手,轻声说话。 “明儿个,无论有什么事儿,你都莫要胡闹。万事都按着礼部仪程来,千万不要自己想一出是一出。封后大典,百官俱在,你若是出岔子,不是被坊间议论几日这简单,那可是要载入史册的。我儿,你……” 萧夫人想到这半年来的拘束和教导,不能说一点子成效也无,只能说是有那么一点几不可见的成效。 叹了口气,想要继续说点,无从下口,仅仅是一句“你好好的”。 虽然无话,然萧夫人拉着崔冬梅的手,不肯放开。 崔冬梅犯困,催促道:“阿娘,还有什么要叮嘱?” 萧夫人噎住,“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讲的?” 怪哉,怪哉!阿娘居然说起了这等话。 “阿娘,三日之后,您和阿爹便可入宫看我,我难不成现在还要诉苦别离一番。” “你个丫头,”萧夫人没好气,“你往后做了皇后,不比姑娘家,你怎的还如此。” 崔冬梅莫名其妙,“别的小娘子是别的小娘子,我催二娘子是阿娘的亲亲宝贝,能一样么。” 不过是换个身份,继续活着,哪里有旁的改变,崔冬梅于此一道上,在意的不过是日日的请安问候上,如何要他们二人好看罢了。 话说太子杨琮和刘三娘的婚事,定在今岁六月,已然成亲。 新婚第二日的拜见姑舅,可有的好看了。 念及此,崔冬梅开怀地朝萧夫人怀中钻,睡意朦胧得像是个慵懒小猫。 萧夫人:“你,哎呀,罢了罢了,我也不与你多说。横竖你阿爹已说了,陛下说过权当自己多了个姑娘。你在正阳宫的日子,除开供奉好一些,和在家中也没什么不同。” 小娘子喜滋滋说道:“阿娘,你该替我高兴才是,我了了自己的心愿,又没腌臜庶务处理,再说了,您和阿爹还能时常来正阳宫看我,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买卖。” 小娘子一副赖皮模样。眉眼弯弯,困倦得眼皮耷拉,万分可爱。 萧夫人笑道:“好,你想得开便好。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自己愿意便是。既如此,那些个新婚夫妻之间的事儿,我也就不与你说了,左右压箱底儿的玩意儿昨儿个就给你送来了。” 崔冬梅是真真发困,未能听个明白便急吼吼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阿娘对我最好了。” 是以,到了最后,今夜该说的话,萧夫人一概没说。 其一么,是她觉得委实用不上,其二么,月前河间侯才转述了陛下的话,说要将崔二当姑娘好好养着。 哪知,世事变幻,有时就是个巧字。 翌日卯时三刻,皇后銮驾从朱雀门入皇城,仪仗逶迤,伞盖遮天。喧闹的锣鼓声中,崔冬梅稳坐轿辇,只觉犯困。一双眼皮子,不断往下耷拉。 她昨夜二更还未睡下,今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了有无两个时辰,便被人从被窝中拉了起来,梳妆打扮。额间花钿,东珠耳铛,小十层的皇后吉服……一番装扮下来,到如今,也就只剩眼皮子还能动弹一二分。 轿辇之外的仪仗喧嚣,于她而言,更像是催眠的曲子。 不知何时,崔冬梅迷蒙之中被人唤醒,“娘子醒醒,入太极殿见朝臣了。” 她听着像是自家小丫鬟香香的声音,缓缓开口,“见谁?” 还未清明,就被小丫头子抓住胳膊,从轿辇中拖了出来。 外头刺眼光亮,晃得人眼花。还不等崔冬梅站定,将眼前的一切看个分明,又是一身惊天高喝。 “起!入殿!” 小黄门的嗓子,中气十足,响彻云霄。 崔冬梅登时醒过来,险些一个趔趄,好在丫鬟香香手疾眼快伸过手来,这才稳当。 而后,入太极殿行礼,面见朝臣,再转道两仪殿,听太后训话。好一通仪程下来,已晚膳前后。崔冬梅又饿又困,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正阳宫,只记得恍惚之间,过了好些地方,见了好多人。 因着陛下要去前朝,接受宗亲恭贺,崔冬梅一人在正阳宫歇息。 从早间开始便水米未进的崔冬梅,眼见太极殿越发热闹,自己只能在正阳宫干等,有些不满。 “香香,去寻一些吃的来,我有些饿了。” “娘子,现下还不能吃,得等陛下来了才行。” 崔冬梅蹙眉,哪里有这等规矩。 “这是哪里的规矩?” 香香:“成亲当晚都是这样?坊间也是这个规矩。” 崔冬梅努力寻找香香言语之间的漏洞,“礼部此前来教封后规矩,可有说过这个?” 香香略略思索,“不曾。” 崔冬梅摊手,“那我为何不能吃一点子东西?再说,饿着如何侍奉陛下。” 她的歪理邪说,总是较常人多一些。 是以,在香香和正阳宫嬷嬷好生交涉一番之后,终于吃到了晚膳。翡翠虾仁,烧鹅掌,乳鸽汤,外加几样素菜,几碟子瓜果点心。 一口翡翠虾仁入口,鲜香爽嫩,崔冬梅叹气道:“这才是咱们该有的供奉,香香,脆脆,将那些个自己苦了自己的话都收回去,好好享受当下。” 香香和脆脆相互看看,只能不断点头。 只顾低头吃菜,崔冬梅像是脑门上长了眼睛,能瞧见两个丫头。 “别以为你们心中说我不好,我就会改。哼,阿爹早就跟我说过,陛下说待我入宫,将我当个姑娘好好照看。你们出门看看,谁家阿爹亏待自家姑娘的。这天底下,也就穷苦人家才这样。我们,不可能遇见。放心,放心……这个鹅掌不错,和小厨房说说,明儿我也吃这个。” 香香、脆脆:…… 外间廊下专司正阳宫小厨房的女官入内,上来最后一道点心,香酥饼。听得崔冬梅如此说道,连忙笑着接话。 “娘娘喜欢就好。这些东西啊,是陛下早就吩咐备下的。说是娘娘辛苦,不用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听得女官之言,崔冬梅好似得了帮手,神气扬扬看向香香和脆脆。那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瞧,我可是个从不会撒谎的。 酒足饭饱,崔冬梅有些困倦,拉着香香和脆脆不停说话,方才没能睡过去。更是几次三番问话,陛下什么时候来,到底来不来? 她用仅剩下的一点点意识思考着:从前在陛下跟前,吹牛皮吹得有些大,说自己喜欢他,若是他一会儿来,该如何娇羞怯怯一番,方才显得自己并未说谎。 再有,新婚夜,该是什么个顺序来着? 彼时她惦记杨琮之时,还刻意学过,而今当真要用了,怎生忘了个干净呢。 哎,没脑子的东西,还惦记那个负心汉做什么!姑奶奶现如今是皇后,什么样的仇怨报不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3 太极殿今日的热闹,约莫掌灯时分方才散去。杨恭由得李申陪伴,稳坐最后。 他是陛下,是天子,本可以不必如此,却不知为何,许是因内心身处的犹豫不决,也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左等右等,挨到最后。及至人影散去,杨恭立在台基一脚,抬眼看着天上弦月。明亮光辉。 许久不曾挪动脚步。夜深了,不能再等。 李申小声提点,“陛下,夜深了。” 杨恭负手而立,“是啊,该去看看了。” 话虽如此说着,人却是仍旧不动。秋日夜风,带来微微寒凉。晨曦方才得见的露珠眼下正积蓄光亮。 又是一阵等候,杨恭方才迈步前往正阳宫。 话说正阳宫,皇后居所,是除开太后的宁安殿之外,最为雄伟的建筑。飞檐当空,翘脚向天,雀替之下,宫灯摇曳。 已然这时候,外头廊下三五宫女太监守夜,恭候娘娘诏令。 杨琮的脚步缓慢,并未使人通传。到正阳宫正殿门外,双眼一黑。黑灯瞎火,唯余守夜小黄门头顶,一二光亮尚存。那微微烛火,连廊柱上的红绸都照不透彻。 杨琮未料到这境况,当即退后一步,扭头问李申:“正阳宫?” 李申眉毛鼻子缩成一块儿,点头。 “今儿个是封后大典?” 李申继续点头,不过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好似个鹌鹑。 问罢,杨恭低头看看自己的大红衣袍,侧头看看正阳宫内红绸遍布,确认今日之事没错。 可,这没错,那没错,为何正殿就歇了烛火了呢! 他虽从未想过今夜洞房花烛要有个什么,这,如此这般,被人关在门外,被人绝了退路,他堂堂天子,脸面何存。 这二丫头,当真,委实,很是无法无天。 念及此,杨恭气不过,想要入内斥责崔冬梅两句。还未迈出步子,就见守夜的小丫鬟,快步过来。 “奴婢香香,给陛下请安。” 见她面生,杨恭料到这是崔冬梅的丫头,当即板着脸问道:“你们姑娘呢?” 他未说皇后,说的是姑娘,香香胆战心寒,颤颤巍巍回话,“回陛下,娘娘起得早,今儿个困倦,久候陛下不至,先且睡下了。” 这倒是还埋怨上他了,杨恭鼻子哼气,“睡下?她倒是有这个胆子!” 香香哆哆嗦嗦,“奴婢,奴婢这就请娘娘起身。”说着就飞奔回内殿。 不及她入到殿门,杨恭制止,“不必,她要睡,且是让她睡着。明儿一早去给太后请安,得等我来了才行。” 香香猛地点头。 杨恭头疼,好似真的养了个姑娘。 身为夫婿,却操着老父亲的心。 艰难,忒艰难。 …… 皇帝成亲,休假三日。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杨恭早早起身。他真怕崔冬梅那丫头,自行去给太后请安。昨夜他的转身离开,已闹得阖宫皆知,他可不想,今晨一早再听见什么闲话。 这二丫头才来一天,已经有了三五个闲话。 说她甚得萧夫人真传,容貌艳丽,能得皇后之位,定然与此有关。说她脾气不好,阖宫小黄门小宫女可得小心。更有甚者,说道昨夜陛下负气离开,崔冬梅酣然早睡。 杨恭是个喜爱清净之人,冷不丁听得这多闲话,很是不喜。 遂决定,今晨一定要赶在这丫头前头,一道去给太后请安,顺带好好问问她,家中父母教了些什么。 收拾妥帖,一炷香功夫,杨恭来到正阳宫门口。 见正阳宫正殿大门紧闭,一群宫女、嬷嬷等人,弯腰等候。众人一言不发,默默等候明间大门开启。 杨恭脚步顿住,惊讶地来回看看,这,这不会是还未起身? “去问问,为何这等时辰还未起身?”杨恭令李申前去问话。 李申一个立政殿的都知,头次出现在皇后宫中,还是这般问话,他脚步险些打结。 “敢问嬷嬷,娘娘可是起来了?” 正阳宫老嬷嬷,“还未。” 二人颤巍巍开始说话,颤巍巍不知该如何继续。前有狼后有虎,小人胆战心惊。 “没出息的东西。敲门,就说朕来了,看她还能睡到何时。”杨恭突然出言打断。 李申只能认命敲门。正阳宫雕花大门,壮观舒朗,这多年来,还从未被人敲上门来。 敲门之间李申细声道:“香香姑娘,脆脆姑娘,娘娘可是起了?” 厚重的大门似根本不能隔断声响,话未说完,便听内间似有人走动。未几,脚步声到房门口,雕花大门猛地从内开启。 忽然之间,香香一脸惊愕害怕,现于众人眼中。她环顾老嬷嬷和宫婢,待瞧见李申,双眼瞪大,继而徐徐朝李申身后看去,终于得见杨恭。 登时没了脑子一般,“陛下?” 仿若在确认,这人真是陛下,还来得这般早。 见状,杨恭抬眼望天。万里霞光即将散去,唯独天际几抹彤云尚存。 已这般天色,她个崔二,还没起身。 杨恭怒气地一个箭步上来,顾不得众人如何。及至他转过明间隔断,走到西厕间,崔冬梅就寝之地。 不知他瞧见个什么,登时后退,险些踩了跟在身后的李申一脚。因着他突然前进、突然后退,忽而之间兵荒马乱。 “娘子,快起来了!” 话音虽小,却实实在落入杨恭耳中。这音是脆脆在催促崔冬梅起身。 原来,方才他的一个转身,将内间小娘子瞧了个明白。短暂一眼,本不该看清,怪只怪他自己,沙场走马,耳聪目明。 他想,耳聋眼瞎也不是不好。 内间小娘子,被脆脆半扶着,坐在卧榻之上。水红中衣半敞,隐隐可见其内风光。发丝凌乱,如瀑散落。细腻白嫩的肌肤,沾染丝丝墨发,映照水红衣衫光亮。 不能多看。 耳畔不断响起小丫鬟的催促,可脑中香艳场景,如何也去不了。 努力几次之后,杨恭唾弃自己,说好了当个姑娘养着的。 真是龌龊至极。 一时,又听小娘子穿衣之声。 虽然未能亲眼得见,可单凭适才那一眼,以及耳畔传来的响动,也可得知,小娘子半睡半醒之间,双眼合上,嘟嘟嚷嚷穿衣。 崔冬梅的嘀咕,断断续续, “脆脆,好早。” “脆脆,不想起。好累。” “脆脆,昨夜那个吃食,午膳有没有……” 不知是心虚还是旁的什么,杨恭不忍再听,又是一个箭步走开。呼啦啦立在屋檐下,吹风。 晨光之下,万物苏醒,天朗气清。 奈何奈何,无可奈何。 杨恭委实耳聪目明,一时又听见崔冬梅在内低声问:“二哥哥来了?” “陛下来了好些时候了。” 崔冬梅惊讶,“那你们两个不叫我起来。” “娘子,娘子……这,您累着了……” 殿内小娘子的话音,丫鬟的伺候之声,小娘子穿衣打扮之声,林林总总,越过紧闭的门扉,传入杨恭耳中。 他命李申,“去告知太后,晚一些过去。” 大抵泰半个时辰之后,杨恭这才得见香香来请,“陛下,娘娘已收拾妥当。这会子小厨房该传膳了。” 跟随香香入内。还未转过隔断入到内间,杨恭微不可见地一顿,又想起适才见到的一幕。没等他将脑中的场景去除,听闻崔冬梅甜甜道了声,“二哥哥,你来了。” 她整个人仿佛不记得昨夜,也不记得今晨一般,笑得春光灿烂。 尤其是那眼尾的风,上扬带翘,令人恍若失神。 没心没肺的丫头,活得倒是开心。 “你,”想要训斥两句,说她这般行径,恐是招惹闲言碎语,然话到嘴边,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着看向自己,杨恭登时没了出口的话,转而提醒,“昨夜之事,略是鲁莽。你而今贵为皇后,” 说到这里,他觉皇后这两个字,怎生如此别扭。 “你而今身份不同往日,自然要谨言慎行,不可有任何差错。你此前所言,不悔,这便是你该做的第一步。” 好容易撇开视线将这番话说个完整,却见崔冬梅好似闻所未闻,依旧是满脸的笑意。 崔冬梅:“二哥哥,这个可是能行?” 杨恭默了默,“还是和旁人一般,称陛下。” 她嘴角微微往下,“哦。不能喊就不能喊呗。那早膳可以么?一会子还要去见太后呢,晚了不好。” 小娘子如此理直气壮,惹得杨恭一噎。 想要再说教两句,又见她一双眼全然落在吃食之上,“吃吧。吃好了,再去见太后也不迟。”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小娘子像是饿得有些狠,一块糖饼入口。糖饼于崔冬梅而言,许是有些大,一分为二的糖饼,在口中来来回回。可见她鼓起的腮帮,圆墩墩,活像个偷吃的小仓鼠。 杨恭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闻此笑声,崔冬梅抬头看来,她口中的糖饼还未吃完,又夹了块青草糕糕在手。 “平日在府中,崔信苛待你了不成?” 崔冬梅未能明白,看着杨恭不说话。 陛下含笑看看她的腮帮,又看看那夹着青草糕糕的右手。眼神示意道:你瞧!饿鬼投胎似的。 少女将糖饼狠狠咽下,又将青草糕糕放在自己碗碟。 “陛下笑话我?旁人笑话我也就罢了,陛下为何还要笑话我!” 她生气了,杨恭想着,这生气的模样也不同寻常。怒气不甚,倒有几分撒娇味道。念及此,杨恭突然歇了笑话,正经起来。 “你而今身份不同,是天下女子表率,不能再和往日一般率性。需得三思而行……” 话犹未了,就见少女一个狠劲儿上来,将适才放在碗碟的青草糕糕,一口咽下。 余下的话,杨恭只能憋回去。 后半程的早膳,杨恭默默吃,崔冬梅狠狠吃。一个目不斜视,不忍多看,一个横行霸道,都到自己碗中。 末了,一切妥当,去往宁安殿给太后请安。夏日炎热,本该传个步撵,崔冬梅嚷嚷着吃得有些撑,拉着杨恭,请示走过去。 从正阳宫到宁安殿,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不算远。杨恭略想想,便答应下来。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皇城步道。隔了一步,不像夫妻,有几分大哥哥带着小妹妹出门散步之感。 堪堪走到太液池,步道上的碎石,坑坑洼洼。杨恭好好走着,突然闻得身后一阵风声袭来,极为靠近。他似一瞬之间回到战场之时,有人偷袭,飞奔出去两步。 待站定之后回望,方觉错了。 他已是陛下,已成亲,再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何时丧命的儿郎。 明白之后看向风声来处,只见崔冬梅歪歪扭扭,由香香、脆脆搀扶着。缘是崔冬梅一个不小心,被这坑坑洼洼的步道,绊了一跤。 小娘子眼中的惊诧和错愕还未散去,满是不可置信,满是控诉。她檀口微张,无声哭诉: 二哥哥,你变了。说好了要将我当个闺女一般养着的!你言而无信! 看得杨恭眉间发紧,三五步过来,“你还好?” “二哥哥,不,陛下说好了好好待我的,我崴了脚,你却要跑开,你……你……”她双眼看向太液池一旁。那地方,丛丛翠绿掩映皎月阁。 “此前我也是在这里崴了脚,你,你让人送我去千佛寺,小住三月……三月……你……” 相识多年,极少见崔冬梅泫泫欲泣,杨恭早年得见,仅有来去如风,烈焰似火的崔冬梅。 而今突然得见这般境况,傻眼,不知该如何。 “你……你委实娇气,以后好好养着。若是得空,去演武场,我教你健体防身。” 崔冬梅:……【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4 宁安殿,异常热闹。 太后膝下几个孩子,今日因封后大典,俱在。欢声笑语当中,陛下在前,崔冬梅跟随在后,朝着众人走来。他们二人,行动间尚有几分生疏,却难能可贵的,在陛下的步伐当中,看到了等待。 他往常什么样,在座之人没有不清楚的。横刀立马在前,管他何人在后。即便是做了陛下几年有些收敛,也时常显露杀伐果决。 而今崔二跟在他身后,可见他刻意缓慢的脚步,刻意避开的阻挡。小心谨慎之间,也或许是不经意之间,适应崔二的步伐,又不阻挡她的视线。 他们二人还在宁安殿外廊下,太后便分外高兴地说道:“你瞧,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多好。” 说话之间,看向左右之人,似在显摆,瞧,我定下的崔二,多好。 定王、成王及其家眷笑着应和,唯独一旁的太子,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及至二人到得跟前,给太后请安,敬茶,而后成王、定王及其亲眷拜见。末了,轮到小辈上前见礼。 头一个,便是小辈当中年岁最长的太子殿下。 太子今日一身褐红圆领长袍,越发矜贵,只是眼眶四周,若有若无的暗沉显出几分脆弱。太子身旁的刘三娘,端端一副京都贵女仪态,眉目和善,双眼幽深。她们二人缓缓上前,跪在帝后跟前。 接过宫婢送来的茶盏之后,该是恭贺拜见。 然,太子将青瓷碗碟,狠狠握在手中,像是刀剑,像是长弓,唯独不像是恭贺父亲娶妻的茶盏。 陛下不甚在意,他以为太子是得见往日一块玩耍的小娘子,突然之间成了母后,有些不适应罢了。 立时宽慰:“你来!” 太子不为所动,刘三娘怕他有个不好,“太子殿下,父皇看着呢。”嗓音柔和,宛转悠扬。 许是刘三娘的言语触动太子,他猛地出声,“儿臣恭贺父皇,长长久久。” 旁的新婚贺词,他说不出口,这声长长久久能出口,也是因为年少之时,时常在陛下跟前说这句新春恭贺而已。 而后,刘三娘敬茶,恭贺陛下。他们是小辈,也是当中唯一成亲之人,得了陛下百两黄金,二十内侍,一些奇巧玉件。一旁的太后看着欢喜,也来凑热闹,送来姑娘家的头面首饰,一盒子红宝石。 至此,太子夫妻二人方才转到崔冬梅跟前。 崔冬梅今儿个是新婚,又刻意装扮,明艳动人,将宁安殿一众女眷都给比了下去。衣衫是何样式,无需细说,单说她头上的莲花冠,各色宝石镶嵌,金丝描边,贵气十足。偏生她是个张扬明艳之人,如此招摇之物,竟然不显得俗气,有一种别样的娇娇之态。 跪在她身前的夫妻二人,一人褐红,一人樱花粉,都不如她鲜亮。 又逢这二人好似给陛下敬茶之时,被抽干了精气,到得崔冬梅这里,半晌开不了口,内内外外都透着别扭。 陛下率先开口提点,“太子。” 不消多余的言语,太子那跪在蒲团上的身姿,轻轻颤动,口中准备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娘娘,长长久久!” 崔冬梅微微一笑,转瞬即逝。不过是个娘娘,哪里够! 又是一声长长久久,陛下略是不满,再次出言,“琮儿。” 这话,看似亲切,却比方才的那声太子,多了些帝王威仪。可即便如此,太子仍旧是不发一言,仅仅是手握茶盏,高高举起。 见送到眼前的茶盏,呼呼冒着热气,细嗅之下,还能闻见贡茶特有的清香。崔冬梅神清气爽,觉得今日的贡茶,比往日好了不少。 她是个见好就收之人,更懂得长长久久,而今若是不接话,使陛下或太子他们二人有个不好,往后岂不是不能长长久久地让好儿子敬茶了。 崔冬梅吸了一口气,端着一副无可挑剔的后母姿态,“谢过太子。”而后,看看身后的香香,使她送上备好的礼物。 一本《天朝风物》、一本《华夏地志》,外加去岁京都外收成的小麦半盒、大米半盒…… “太子,我不是个有学问之人,也没多少银子,这些物件,是圣旨之后,我命人专程寻来的。身为我朝太子,定然知晓这些物件的分量,知晓我的心意。旁的我也就不多说,望太子殿下好好参详参详。” 多说不好,不必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太子咬着后槽牙谢过。 这下,轮到刘三娘。 中书令亲自教导的刘三娘,自然不是太子那等冲动之人,崔冬梅一向明白这点。早年,京都内外便有刘三娘如何如何之言,多的是说她文采斐然,可惜是个女子。 崔冬梅看不上这种念几首诗词,便觉得自己扬名内外之人。 如今刘三娘这风流才女落到她崔二手上,有的是好看。 “儿媳恭贺娘娘,千秋万载,长乐未央。” 瞧,这夫妻两个,一路货色,新婚恭贺,说的都是个什么词儿。 崔冬梅含笑接过刘三娘手中的茶,轻轻一抿,送上礼物。 一本《女戒》,一本《女训》,外加一匣子的花样子,精美绝伦,一匣子绿色宝石。 当然,绿宝石不过是添头,为了不惹人闲话罢了。若是由得崔冬梅自己的性子来,哪里有绿宝石这样的好物件,定然是外加几个美妾,几个侧妃。 罢了罢了,从今儿往后她是婆母,送侧妃的机会还少么! 见刘三娘嘴角抽搐,险些维持不住贵女仪态,崔冬梅那上扬的嘴角,几番努力方才压下来。 往后,成王、定王府上的郡主小王爷等,纷纷上前恭贺。陛下不咸不淡点头,崔冬梅照旧送上各色书卷,各种花样子。不是她小器,在皇家跟前比银子,她崔冬梅又不是个夯货。 敬茶罢了,崔冬梅和陛下被太后拽着说话,来来去去,有意无意,含沙射影, 问道昨夜和今晨的热闹。 崔冬梅:能有什么热闹! 陛下不喜,一走了之。 …… 下晌回到东宫,趁四下无人,杨琮一把从内侍手中,将崔冬梅送的书卷夺了过来,扔在地上。吓得内侍忙不迭去关门。 “好个崔二,刚坐上皇后的位置,就要来给我摆脸色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她当真以为,父皇看上她,是因为她自己么,如此蠢货,好在没入我东宫。从今往后,都要在她崔二手底下过日子,当真是憋屈。” 一时,刘三娘散了妆发从侧间走来,轻声安抚:“父皇成亲,从前无法更改,如今更是无法更改。有在这里生气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辖制崔二。总不能让她反过头来辖制我们。” 杨琮双眼猩红,“你不是厉害么,你不是号称算无遗策么!自己没主意,催促起我来到时头头是道。” 刘三娘一个眼刀还未散出去便撤了回来,告诫自己不能因小失大。 “太子这话甚是,只是这法子么,容我好好想想。”刘三娘思忖着道来,“陛下从前从未在选妃立后上松过口,而今定了个崔二,倒不如我们再选选,找几个合适的姑娘来。” 太子嗤笑她幼稚,“父皇下旨的这几月,你当我睡着了么。此计定然不行。若是行差踏错,被父皇看出端倪来,日子更难过。你再好好想想!” 说着,一脸不耐烦,就要换个地方。临出门,头也不回地吩咐刘三娘,“崔二是个混不宁的,你素日里多去正阳宫走走。” 望着杨琮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那被人扔在角落的《华夏地志》,刘三娘登时脑仁疼。 她生来身子骨不好,好在祖父好生照料,遍寻名医,将养到如今。顽疾越发好了,许久不曾脑仁疼了。 嫁入东宫这才几个月功夫,脑仁疼的时候,越发多了起来。连带着颈骨也有些难受。 气急之下顾不得贵女仪态,踢了《华夏地志》一脚,将书册踢到长条案几之下藏着。 让她多去正阳宫走走,好替杨琮分担么。崔二当初被他们合谋欺瞒,合谋背叛,到如今不知攒下多少怨气,让她多去正阳宫走走,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从四月下旨开始,她便开始筹谋应对,说一个主意,太子不允许,说两个主意,太子亦然不允许。 若非常听他骂崔二,她险些以为太子还惦记崔二。 事到如今,见陛下护着崔二,见崔二受了一点子薄待,便不管是何场合,出言斥责,太子方才知晓应对,方才知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都是一群没脑子的夯货。 未雨绸缪不要,偏要亡羊补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5 新婚第二日,杨恭为避免再次出现昨夜的尴尬,早早使人去正阳宫说话,晚间他要来一道晚膳。 崔冬梅是万分没放在心上,权当如同此前相处。反而是香香、脆脆两个丫头,以及正阳宫一众嬷嬷宫婢,小心谨慎,生怕出错。 在崔冬梅的话本子还未看完之际,小厨房管事前来询问,晚膳可是要特意准备什么? 毕竟昨夜什么也没有,今夜再没有,这话有些不好听。 冬梅没领会到其中之意,漫不经心继续看话本子,“往常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无需刻意。二哥……陛下不是个计较的人。” 管事娘子:“娘娘,要不,多多少少还是准备些,外头传正阳宫的闲话,也是不好。” “你出门看看,偌大的京都,我的闲话还少!不用在意。昨夜那个翡翠虾仁不错,再做一次。” 就算她是个不上心的皇后,也能摆摆威风,这就够了。她现如今就怕杨恭还记得当日的胡言乱语,哪里还敢在这事儿上头凑上去。 晚膳前后,杨恭匆匆而来。像是怕崔冬梅急躁之下,一个人用膳。 他堪堪到正阳宫门口,歪坐在窗户跟下的崔冬梅打眼瞧见,“陛下这是做什么,着急忙慌的,注意君子仪态。” 杨恭有些莫名,适才还好好地,她这是怎么了? 及至瞧见崔冬梅握在手中的话本子,“少看这些坊间话本,都是些不堪入目的。” “什么不堪入目?” 崔冬梅将话本子摊开,送到杨恭眼前,只见上头赫然写着:花圃十艺。 杨恭语塞。 而崔冬梅像是来了兴致,仰头去看杨恭的面颊。他因出言莽撞,眸色微微收敛,撇开看向一旁。 “陛下,你不敢看我啊!” 杨恭不搭理她,阔步走到圆桌旁,准备用膳。 崔冬梅哪里会放过,当即跟上,随意拉了个圆凳,坐在杨恭身侧。偏头去看他的眼睛。 “陛下,在想什么呢?陛下觉得我看的话本子,该是个怎样的话本子?” 杨恭:“用膳。” 见他并不回答,崔冬梅料想他没想什么好事儿,“陛下,什么样的话本子,才用得上不堪入目?陛下教教我。” “用膳!” 杨恭的话,带上三分怒气,崔冬梅见他如此,讪讪离开,相对而坐用膳。 及至少女的身影离开,再吃上一勺粳米羹,杨恭那口气才舒展开来。 这多年来,还是头次有个妙龄少女,毫无顾忌地坐在他身侧,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像是从他的神色中辨别他的心绪,看出他的伪装,明白他的脆弱。 饶是他心绪坚定,不为所动,可那若有若无的幽香,一直萦绕鼻尖,散不了,逃不掉。 打从入门开始,先被她言语挤兑,继而说错了话,被她抓着错处。 杨恭那颗许久不曾颤动的心,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涟漪。 待她走远,自己平复一切,杨恭方才去看她。 她低头用膳,夹了几块翡翠虾仁,一勺芙蓉羹。那鼓起来的腮帮子还没下去,就又看上了烧鹅,一筷子夹个鹅腿。 现如今京都小娘子,力求纤细苗条,如柳扶风,崔二却是不一样。她困了便睡,饿了便吃,吃得还像个偷油的小耗子。 杨恭冷不丁一笑。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半点没有心眼子。” 正在啃鹅腿的崔二:…… 待吃下这鹅腿,崔冬梅疑问道:“陛下为何这般说?我又出了什么闲话不是?” 杨恭的笑意更深,“没,你好着呢,堪为女子表率。很好。” 崔二可不是个会害羞的小娘子,当即凑近了些,“陛下,夸我啊?” “嗯,夸你,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我只是觉得,陛下也越来越像小时候。早年陛下对我很好,给我带小泥人,小糖人。” 杨恭一口黑鱼入口,“小时候?现在对你不好么?” “不好,还想撵我去千佛寺住呢。” “你个记仇的二丫头。昨夜你让我吃了个闭门羹,我可是从未责罚于你,你还说不好。” 崔冬梅嘿嘿一笑,“陛下说了,要将我当个姑娘养着,我那是照章办事,未有任何不妥。” 再次听到自己的话,那句“当姑娘养着”的话,杨恭手上的动作一顿,“话虽如此,可昨夜并非寻常,你该当注意些。” 崔冬梅惊讶,“那,那是为新婚夫妻准备的,我们不算。” 杨恭:…… 关于“当姑娘养着”这句话,到底是个枷锁,还是个束缚,还是等往后再来评说。 瞎说许久,杨恭方才想起来自己来寻她,为了什么。状若寻常问道:“今日在宁安殿,你……” 崔冬梅话还未听完,“哼,陛下这是来寻我的不是了?!” 小娘子说话间,眉眼上挑,很是神气,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陛下若是觉得我错了,之前就该说话,现在说来,是个什么意思。” 讨了个没趣,杨恭有些讪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相对而坐的皇后,全然是个小娘子模样,哪里有半分妻子模样。 他动动嘴,没说话,吃了口粳米粥。 咽下这口气之后,又觉得不妥,自己是个帝王,在一个小娘子跟前,为何这般束手束脚。 “今日是太子对你不敬在前,你不满是寻常。我不过是想说,他而今一十有八,比你还长上两岁,许是一时没法适应,你身为母后,体谅一二即可。” 这话,听起来像是替杨琮开脱,可末尾的转弯说道即可,又有一点怪异。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太子往后再有如此行径,我可以收拾他了?” “你!”杨恭一口粳米粥噎在嗓子眼儿,“这话?” 崔冬梅听不得,“这话如何了?陛下是觉得我年岁小,即便是身为母后,也要受人不待见了!”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我看在你今日替我说两句话的份上,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如此不是让你来说我的不是的。你若是觉得我不好,明儿一早,我去请罪。再有,往后见着太子和太子妃,我躲着就是了,反正都是我惹不起的人。” 说罢,小娘子一把甩开碗碟,不吃了。气呼呼侧身坐着,像是个生气的小豹子。 杨恭自知说错了话,惹人不开心了,想说个什么找补,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从前他身为大将军,不服就杀,如今他作为陛下,朝臣心悦诚服,哪里遇见过这等境况。 一时没辙,杨恭多吃了两口糙米羹。以前在杨家当万年不受人待见的杨二公子的时候,糙米羹吃得不少,如今再来,却觉得有些不同。 不少细细碎碎的粗粝,在口腔蔓延,继而磋磨喉咙,伴着一肚子的气没入肺腑。 沉吟良久,“你这脾气得改改,成了皇后要有个样子,要学会听人说话。我方才之言并非是让你躲着,而是说,皇家颜面,前朝安定最为重要。其次,皇后的颜面也重要。琮儿是我儿子,刘氏是儿媳,他们二人对你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可训斥,可责备。如此也莫要忘了,你初来皇城,比不得他们二人,加之你们从小相识,徒然身份转变,要有个适应的时日。你若由着性子来,莽莽撞撞冲上去,头一个受伤的不定是谁。你要是有个不好,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杨恭带着些怒气的话,缓缓而来,仿若一股清泉,裹挟幽香,夹带温暖,徐徐流入崔冬梅心中。 她生在清河崔氏,多少人羡慕不来,还未长成,又遇阿爹和杨家奋战开国,一跃成了在文臣和武将当中,都遥遥领先的地位。自小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子,哪里听得进旁人说她不好。 这种话,以前父母说过,大哥和大姐也说过。她从来都是过耳不闻,从未上心。 而今徒然从杨恭口中说来,多了一丝旁的味道。 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亲长,还有别人不计较地对她好。 双眼酸涩,热泪盈眶,“你这话,还是说我要忍忍了?” 饶是她误会他了,小娘子傲气的姿态,如何也不肯弯腰下来。 “胡搅蛮缠。”杨恭不信,崔信教导的姑娘,听不懂这话。 “我就胡搅蛮缠了,陛下要如何?”崔冬梅来了劲儿。 晚膳闹过一场,后头寂静许多。夜来,崔冬梅散了别扭劲儿,有些开心,允了杨恭在东侧间沐浴。 哪知,杨恭沐浴到一半,香香、脆脆两个小丫头子,不知做什么去了,正阳宫女官亲来禀告崔冬梅,说是陛下在东侧间叫人,让人送件中衣过去。 崔冬梅不知为何杂碎事务,也能落到皇后身上,当即将女官好一通责骂,骂得她低头不言语,面如彤云。 觉得差不多之后,在女官那句“陛下不喜宫婢伺候”的解释当中,崔冬梅接过女官递过来的中衣,朝东侧间走去。 目下的东侧间,很是奇怪,她已然快到屏风前,半个鬼影子也没瞧见。想要使人搭把手也是不能。念着杨恭此前的话,句句是为她考虑,不忍使人多等。 他身为陛下,若是等急了,谁知会不会一个诏令,让她不好过。 及至山水屏风之后,但见雾气氤氲,袅袅青烟。山水屏风四角,不断散出热气,恍若仙境。 崔冬梅走到屏风后站定,轻声喊道,“陛下,中衣送来了,放在何处?” 寂静无声,许久的寂静无声。 静得可怕,崔冬梅想着,这恐不仅仅是不喜宫婢伺候,是不喜姑娘伺候!所有的姑娘都不行! 一时之间,手中的中衣,好似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握也不是。 “陛下,放在何处?” 崔冬梅屏气凝神听着,不肯错过一丁点响动。只听屏风后传来水声,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汹涌,末了,汇聚成响亮的淅淅沥沥,像是有人起身,像是有人转身,又像是有人将自己藏于暗处。 “给我便是!” 说话间,屏风一侧伸过来一只手,雄浑有力。分明就在眼前,却是如何也到不了的距离,只因屏风和浴桶之间,隔着一条银河。 崔冬梅默念“男女授受不亲……”,一面抚着屏风的框子,一面朝内伸手。 一来一往,仍旧隔着半个银河。 雾气汹涌澎湃,迷人眼。崔冬梅时而看得见伸过来的手,时而看不见。她的双眼花得厉害。 “罢了,你扔过来也是一样。” 像是明白崔冬梅的窘迫,杨恭突然出声。 听罢,她如同被人解救,登时将手中的衣衫朝杨恭一扔,撒腿就跑。 从未见过这等光景的小娘子,落荒而逃之下,忘了自己还一手抚着屏风框子,连带着拉扯屏风,朝自己一侧倒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6 用于隔断的四扇大屏风,忽然如同一阵阴风朝崔冬梅袭来。她生在武将之家,可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功夫,觉得恍惚之中,转个几个圈,又听噼噼啪啪的轰然倒塌之声。 等她回过神来,只见自己像是个小鹌鹑,被人抱在怀中。 惊魂未定,不等她看清眼前之人是谁,便听这人训斥,“你好好一个姑娘,就是这般照顾自己的。若是出事,我如何跟你父亲交代。” 崔冬梅脑子发懵,这话像是不久前才听到过。有些耳熟。 眨巴眼再次睁开,见这人是杨恭。他胡乱披了衣衫在身,匆忙之下来不及系上带子,素色中衣松垮挂在身上。更有未能擦拭的水渍,顺着领口而下,没入衣领深处。 小娘子懵得厉害,又听这人说:“你往后,行路看着点。” 像是责备,也像是规劝。 崔冬梅不乐意了,这个,这个哪是她不小心造成的。 有些心虚地狡辩,“我,这里雾气大,有些眼花,看不见罢了。我寻常可不是这么莽撞的姑娘,我……我且是好着呢,我好歹也是武将家的姑娘。” 不等她说完,她被人拢在怀中,缓缓走向卧榻。 杨恭的步子缓慢,仿若在听小娘子的诡辩,仿若自己也没能回过神来。 及至转过多宝阁,入到东厕间,崔冬梅心跳得越发厉害。她想,这光天化日,心思也太明显了。那些个丫鬟,替主子操心是好,可也得先明白主子的心意才是。 她如今,是盼着补上昨夜的洞房花烛么? 她回避还来不及呢! 眼下这光景,越来越近,该如何是好。 坦白从前说的话,那有些喜欢陛下的话,是唬人的? 不好不好,骗到陛下头上,今夜就得人头落地。 要不说自己还未准备好? 没等她想出个好办法,被杨恭轻轻放在矮踏上,“你好好待着,莫要再乱跑。正阳宫那些个不听话的奴婢,你若是脸皮子薄,不想收拾,那我安排人来替你收拾了也一样。” 崔冬梅瞬间清醒,原来,送衣衫的背后,他都知道。 “你……” “你来之前,我不知道。” 她泄气,做了陛下,也不是料事如神。 杨恭像是知晓她所想,“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之人,是人就会有疏漏。你喝口茶,定定神。我去收拾。” 崔冬梅望着他悄然离去的背影,那洁白光亮的中衣,也不知怎么穿在身上的,歪歪扭扭,一大半拖拉在脚脖子处。她想,陛下这模样,此前从未见过,不如外界传闻的杀伐果决。 像极了小时候给自己送糖葫芦的二哥哥。 当杨恭再回来之时,崔冬梅散了妆发半靠在床榻上,又将下晌还未看完的话本子翻了出来,有模有样看着。 杨恭走到不远处停下,并未靠近。 “我说几句话便走。” 小娘子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动。这,他要走,她心中预想了几百种方式,好度过今夜,临到头来告诉她,他要走! 你怎的不早说! “你我非寻常夫妻……”杨恭喉咙发痒,夫妻这两个字委实怪异,“外头闲话必不可少,你若是能听,便由着她们去,你若是不能听,找几个收拾了便是,杀鸡儆猴,你应该会。即是皇城内务天家私事,也是我朝大事,你若是拿捏不好,寻李申找几个帮手也成。” 方才稳定下来不久的心跳,复又燃烧起来,崔冬梅捏捏书卷一脚,“那陛下为何不处理了这事儿。” 杨恭发笑,像是笑话她小儿心态,“妇人之间的几句闲言碎语,我出面,不得吓着她们。你初来乍到,耍耍威风,立立威信就是。” 小娘子端起灿若皎月的笑脸,靸着绣鞋下地,朝杨恭走来。欢快地像是一只花蝴蝶。 “刘三娘和我有仇,陛下可是知道。” “嗯。” “若是她犯在我手上,我不会绕她。陛下也知道?” 杨恭并未即刻应答,而是低头看来。他眼中几多情绪,崔冬梅看不明白,只觉得这人高大,像是一座山,巍峨耸立,立在云端。偶尔探出山腰,探出山巅,惹得她情不自禁驻足观望。 真高啊,仰得人脖子疼。 杨恭突然轻笑,“别太过分,到底是太子妃,也是中书令家姑娘。” 此言一出,崔冬梅觉得陛下更好看了! 仰头回之一笑,“我这人最懂分寸。” 这夜,崔冬梅很是开心,开心得忘乎所以,邀请杨恭歇在正阳宫。 杨恭已迈出去的半只脚,停下,扭头看她,像是再确认。 崔冬梅:“东侧间有的是地方,”说罢,自觉不妥,嘿嘿一笑。 杨恭也不知是被蛊惑了还是什么,竟然一个字没说,当真歇在了东侧间。直至第二日清晨,还专程等西侧间的崔冬梅来一起用早膳。 这等消息,自然是如风一般,转瞬之间传遍皇城。 高兴者有之,难安者有之。旁的不说,第二日夜间,东宫的烛火,彻夜未灭。再有,最为开心的当属太后和李申,一个盼望陛下成亲多年,一个打心眼里希望自家主子开心。 未过几日,李申的高兴劲儿还没散去,就被杨恭招呼来,说是让他多看着点正阳宫。 他瞬间明白,这哪是看着,这是护着呢。 太子妃,才女之名京都内外无人不知,更是在通草先生那里有几分颜面。谁人不知,通草先生茅庐讲学,最爱的学子便是聪慧无双之人。陛下这等吩咐,不外是害怕娘娘吃亏罢了。 李申如此想着,当然事情也是这么办的。悄无声息当中,观察东宫举动,尤其是太子妃的举动。 几日平平顺顺地过去,哪知素来看不上蠢笨小娘子的太子妃刘三娘,竟然邀请家族姐妹,来东宫小住。 一得了这消息,李申马不停蹄禀告娘娘,顺带替自家主子请功。 崔冬梅觉得怪异,“陛下如何了?这几日他常来,也不见他说这些啊!” 李申:“是小事儿,陛下操心不到这上头来,吩咐我们几个小的做了也就是了。” 他回答得略显不确定,因他委实不知晓,陛下三五不时来正阳宫,二人私底下说了个什么。这等套近乎的好事儿不说,还能说个什么。他一个没根的东西,想不到这上头来。 崔冬梅托着下巴,不在意道:“这是个好消息,”让香香送来一个小荷包,“往后有什么,再来说说话就是。”命人送走李申。 耐着性子看宫婢名册许久,像是突然之间通了任督二脉,崔冬梅从官帽椅上弹起来。 呀,李申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这消息真及时。 她崔冬梅一个受人背叛的苦主还未出手,她刘三娘一个得了便宜之人,倒是忍不住了。往日她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觉得这个小娘子是个蠢货,那个小娘子是个夯货,事到如今,她刘三娘自己成了夯货。 连她崔冬梅都知道,谋定而后动,按兵不动,她倒是沉不住气了。 寻了个小娘子,这是想着,陛下松口成亲,立了皇后,便可以充实后宫了么! 哼,什么东西,她崔冬梅看得上的,看不上的,都不能是旁人能分享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7 往后的日子,崔冬梅有些忙碌,要面对时常来坐坐的陛下,要在太后跟前安抚,说假话,说等自己和陛下感情再好些,就帮太后得偿所愿,更是时时派人盯着东宫的动静。一时忙得焦头烂额,胖了不少。 偌大皇城,因陛下成亲的喜事,热闹了半月之久。眼看十月就在眼前,崔冬梅自己都等不及了,刘三娘准备好些姑娘,怎的一直不动手呢。莫不是后悔了,觉得毫无胜算,偃旗息鼓了! 然而,某日刘三娘来正阳宫请安,崔冬梅见她眼下乌青一片,厚厚一层粉也遮不住。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刘三娘急匆匆请安归去之际,说了两句。 “太子妃,眼下不到十月,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赶不上秋猎。” 今年十月的秋猎,是崔冬梅、刘三娘入皇城之后的第一个秋猎,不同寻常。 刘三娘离去的脚步顿住,蓦地转身,努力维持贵女仪态,“儿媳谢过娘娘关怀。这几日不过是宫务繁忙,多操心了些,没什么大事。待过了这阵子就好。” 崔冬梅:好个刘三,这是在嘲笑她入宫快一月,还未接过后宫事务了! 她一个儿媳,谁给她的胆子。 崔冬梅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扳回一局。 今夜就请陛下来坐坐,说说宫务,再说说秋猎。 看她还能忍到何时。 刘三娘走后不久,崔冬梅派人去请杨恭,说是准备下午膳,请他来。 目下的杨恭,正在立政殿议事。戎狄今夏闹了干旱,秋日收成不好,估摸着到了冬日要南下。左相,八大国柱,户部尚书等人俱在。杨恭走不开,三言两语打发来人,只说是待自己空了,自然会去正阳宫探望。 恰逢河间侯崔信也在。他而今是国丈,娘娘这般行径,外人看来帝后和睦,感情甚好,纷纷朝崔信投来各色眼神。 晚间,崔冬梅再次派人来,前朝还未定下策略,杨恭那句“不得空”还未出口,就被左相截胡。 “陛下,戎狄如何,微臣几个和国丈商议便是,陛下去正阳宫探望一二。娘娘来请多次,怕是有要事。再则,陛下跟前就太子一人,子嗣上头,陛下也要上心才是。微臣等人盼了多年,好容易等到陛下成亲,这,开枝散叶,充实后宫也是国君职责所在。” 左相,胡子花白,年近古稀。前朝之时便是左相,后见朝廷不为,失望至极辞官归去。等陛下登基,亲去茅庐将其请来。 他的话,杨恭听得几分。 遂,小半个时辰之后,杨恭到正阳宫,和崔冬梅相对而坐,用晚膳。 今日的膳食,精心准备,今日的小娘子,精心打扮。红玉串成的葡萄步摇,在她鬓边摇曳,于暖黄的光亮之下,灼人眼。更有她偏头看来的双眸,灿若霞光,引人不禁想要踏入她心房。 崔冬梅朝杨恭夹菜,一块鲜笋。 杨恭眼花,没瞧见小娘子动作,只盯着她眼睛看。 “陛下,尝尝。这是我特意让人准备的。尝尝好不好,若是好,明儿个再准备。” 杨恭一瞬间愣神,“你派人来找我,有事?” 崔冬梅眨巴眼睛,“没事就不能去打搅陛下么。这大皇城,只我和太后两位女眷,陛下常来看看。” “你想我常来看你?” 小娘子斩钉截铁,“为何不要!” 杨恭一笑,点点头,示意她将鲜笋放在自己碗碟上。放下之后,又见崔冬梅很是乖觉,夹了鱼块、豌豆黄、红焖鸡……一个个排好放在碗碟。她动作缓慢,像是吃上一口,觉得可口,方才夹上送来。 杨恭微微侧身,低头看着碗碟发笑,待堆上好些,才慢慢吃上几口。 如此这般,吃了一碟子之后,眼见小娘子越发兴致高昂,杨恭忍不住问:“有事求我?” 小娘子夹菜的手顿住,“哪里。我是皇后,和陛下吃饭,寻常家事。” 杨恭一眼便知,她在说谎。十六的年纪了,还和小时候一般,每每被人戳破,被人猜中,总是急着否认。偏生她着急下,或是手上动作,或是脚上动作,总要停滞一个。 假装没看出小娘子意图,杨恭将碗碟上吃食用完,“不用再来了,夜间吃得过多,不利克化。你也少吃一些。” 崔冬梅登时停了筷子,“陛下也觉得我这几日长胖了!?” “没有。” “我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略显丰腴,也是寻常。”崔冬梅推开碗碟,不吃了。 她撇嘴,不甚开怀。杨恭佯装认真打量,“小娘子太过纤细不美。你来正阳宫,小厨房的嬷嬷将你照料得极好。无需在意旁的,你是什么样,这京都,谁人不知。” 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被人略略夸赞,那撇下的嘴角,又上扬起来。 “陛下,其实我今日,是有事求你来着。” 许是这些日子,杨恭待她极好,真真践行了那日的话,权当自己多了个姑娘,一时令崔冬梅散开丝丝心房,私底下越发放肆,不拿陛下当陛下,这等子求人的话,说得是毫不含糊。 心知如此的杨恭,“你说说,是个什么。” “我,我,我入正阳宫,也有小一月了,目下不过是看看宫婢名册,学学宫规,后宫事务,还……” 说到最后,还未结束,小娘子低头下去,杨恭只瞧见她如云墨发,摇曳步摇。 料想她是不好继续言语,杨恭接过话头,“内宫事务不多。如你方才所言,现如今后宫女眷,不过是你和太后,再有个太子妃,算不到这上头,东宫一杆子班底自会料理。我原想,事务不多也不急,且等秋猎后再来,如今你问起来,若我不应,倒成了我的不是……” “陛下是计划让我秋猎之后再来么?”崔冬梅猛然抬头,双眼明亮。 在她的眸光之下,杨恭心房颤动,不自觉缓缓移动视线,不再去看小娘子。 “原是如此。今岁秋猎是你入主正阳宫的头一个秋猎,宗亲看着,朝臣看着,我想,让你好好过了秋猎再说。你若觉得不妥,明儿一早使人来听你派遣便是。” “不要!好好过了秋猎再说。”崔冬梅开心之下,一蹦到杨恭身旁。 哪知,她过于开心,蹦跶得太快,大袖拉扯圆桌上的粳米羹。一阵稀里哗啦,三五个碗碟,混着浓稠的粳米羹,落在崔冬梅衣衫。乌糟糟好大一块儿。 偏生她半个身子在前,朝着杨恭的方向。 饶是陛下手疾眼快,也只将她半个身子稳在怀中。 杨恭蹙眉,“你,往后稳当些。” “我,我好好地,稳当些。”心知自己这番已是第二次犯错,崔冬梅不敢再狡辩。 一时,守在正阳宫廊下的宫婢嬷嬷们,听得响动,急匆匆入内。转过隔断,就见陛下将娘娘抱在怀中。透过陛下那魁梧的身姿,娘娘小小一块,依偎在胸膛,唯余水红洒金宽幅裙,散落一些在外。 宫婢不敢再前往,蓦地退了出来。 恰逢李申办差回来,见宫婢们一个个面色羞红,低头不言,嬷嬷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如获至宝。 “这是怎么了?”他离开得也不算久,何事如此! 嬷嬷拦住李申,“大官稍等,陛下现在不得空。” 李申:“我也没说我要入内伺候。你……”说话间,他眼神不断在小宫女,嬷嬷们身上来回,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喜不自胜, “成了!?” 嬷嬷:“成了,那模样铁定是成了!” 两人都相互依偎了,不可能不成。 李申:“赶紧的,什么时候的事儿,吩咐小厨房备水了没?一会子慢了,陛下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对谁有过好脸色,赶紧的,赶紧的……” 几个小宫婢面皮子薄,三五成群走开,去吩咐小厨房备水。 不及宫婢走远,尚不足三丈远,离小厨房还好些距离,就听内间传来杨恭的令, “备水沐浴!” 略显不耐的嗓音,有些暗,有些无奈,唯独没有欢愉。 李申:这,这么快…… “嬷嬷,这,这……陛下,陛下,”李申见惯风浪之人,嘴角不利索,“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好?” 嬷嬷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嗓子:“这……要不,补补……娘娘还小,该当来得及……” 李申又想到适才杨恭嗓音中的无奈,不确定道:“嬷嬷,莫不如再等等,这……我听老人们说,像是有个俗语,”不对,不是俗语,该是什么来着,李申半晌没想明白,“有这么个……这么个…… 从来没用过的物件吧,头次用起来,一般都不如何趁手。 嬷嬷,是不是有这么个理儿。” 嬷嬷惊恐万分:……她是不是赶明儿就要没了!今天见到的,听到的,都是些什么。 李申也觉自己说多了,连忙找补,“嬷嬷,我就是个没根的东西,当然不明白这些。说的都是笑话,嬷嬷切莫在意。” 嬷嬷:我还是死了吧! 这夜,正阳宫传了两次水,相隔不久,加之面色醉红的宫婢、左相亲自佐证陛下的去向,开枝散叶,一时之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坐不住的,都坐不住了。 及至十月十六,秋猎这日,刘三娘终于舍得带上她的利器—— 一个妙龄姑娘,和当初陛下的未婚妻,足足五分相似。【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8 大邺的秋猎,在清泉宫以北的北苑。宫妃朝臣,一贯在清泉宫小住,每日开猎,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北苑而去,迎着霞光,伴着晨露,很是壮观。眼下的清泉宫,殿宇林立,巍峨雄伟,女眷们由宫婢引路,前往自家院落。 来来往往的人群,间或一二车马,如此混乱的境况之下,从福王女眷队伍中走来一个女子。 她年约十六七,一身素白衣衫,缥缈纤细,好似神妃仙子落入凡尘。只见她下得马车,缓缓伸出手,由小丫鬟搀扶走远。还未瞧见她面庞,已然有诸多人屏气凝神,怕一个大喘气,吓坏了她。 这娘子未行出去几步,逢一阵风袭来,吹开她围帽,露出半张面庞。 清丽婉约,水中芙蕖。 登时有人看得傻眼,有人低声议论。小娘子整理围帽,一切不曾发生一般走远。 及至小娘子背影消失在人群,方有一个年长的武将说道:“这人,这人,像是见过。” 武将夫人一把拽过自家夫君,“不就是长得像那柳家五娘子么,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有人记得。这天啊,怕是不太平。” …… 从京都皇城到清泉宫,二十余里,一路上舟车劳顿,是以今日并未行猎,不过是各自修整,晚间于高台欢庆。 福王光明正大带一个小娘子前来,本无甚多余议论,可偏生这小娘子生得和陛下此前的未婚妻,柳五娘子,极为相似。这等绯闻轶事片刻之间传遍清泉宫。 崔冬梅歪坐在长椅上,听着香香打听来的消息,“有多像?” “足足五分像。”香香着急,盼望崔冬梅拿出法子来。 崔冬梅略略思索,“不过是五分,你当陛下眼瞎么,他能不知道柳五娘子早没了,而今见到之人再相貌相似,也不过是个赝品。” 香香扶额叹气,“我的娘娘,您就不能上点心。您知道这是太子妃的把戏,您还由着她这么胡来。” 抬手安抚香香,崔冬梅缓缓道:“这小娘子大庭广众从福王马车中出来,刘三娘敢走这步棋,必然是想和她撇开关系。东宫和福王沆瀣一气。这事儿,咱们不能去得太早,省的好戏还没开场,陛下没瞧见,也不能去得太晚,一切尘埃落定,岂不是便宜了她们。不能着急,不能着急。”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香香信了几分,“那总不能等着吧?” “晚上的宴席什么时候开始?” “戌初。” 崔冬梅抿一口茶,“我歇息片刻,戌正再去。”说着,在香香无奈的眼神中,坦然走向罗汉榻,侧躺。 看着自家姑娘坦然的身影,香香急得跺脚,偏生这等时候又不能跺脚,只能气得捏捏指头,在一旁干等。 哪知,睡下不到片刻的崔冬梅,像是躺得不舒坦,一连翻几次身。香香不敢上前问话,觉得崔冬梅该是嫌弃屋内过于亮堂,悄然走到窗户下,打算将半开的窗牖合上。一双手堪堪碰上窗棂,就听崔冬梅蓦地起身, “香香,去找几个知道这事儿的老人,带过来好好打听打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能输了去。” 香香握着窗棂的手一抖,听得这话,忙不迭转身,“奴婢这就去。” 清泉宫之内,有几处宫殿乃先帝在时赐予几位皇子的永居之所。陛下彼时是二皇子,住在半塘安。而半塘安伺候的,多半是跟随杨家多年之人,自然知道不少陛下的陈年往事。 陛下早年定亲,崔冬梅那时候年岁尚小,知道得不多。只零星记得那是个极好的姑娘,太后领着陛下亲自去范阳柳家相看,来来回回好些功夫方才定下。 后来,再次听闻柳五娘子的消息,便是她体弱,一场病没能抗住,没了。 那时,是哪年来着,崔冬梅依稀记得,陛下像是伤心了好一阵子。 不等她回忆过多,香香带个头发花白的老媪,急匆匆而来。 “老妇王氏见过娘娘。” 眼前的老媪,头发花白,双眼像是蒙上一层雾,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崔冬梅盯着她看了许久,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试探着问道: “你此前可是在万安杨家伺候的?” 当今这一脉,世代居住于万安,龙兴之地。 老媪张着迷糊的眼睛,梭巡过来,看向崔冬梅,又像是透过崔冬梅看向远方。 “老妇早年在万安伺候,是个后院的管事嬷嬷。娘娘那会子来府上,老妇还给娘娘送过茶水呢。” “是你,我记得你。你在后厨专司做糖饼子,你做的糖饼子真好吃,我到现在还记得。” 老妇欢喜得咧嘴,“娘娘记得那是老妇的福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点本事。而今年纪大了,看不清了,做不成糖饼子了。这糖饼子手艺啊,也没徒弟。娘娘如今长大了,吃不上了,可惜可惜。” 崔冬梅安慰,“有什么可惜的,我现在还记得你,还记得你的糖饼子,那就是咱们两个一辈子的牵扯。” 老妇想要极力看清崔冬梅的面容,一双昏昏然的眼睛,几番转动,却终究找不到落下视线之地。 几人又寒暄几句,崔冬梅才急不可耐问起柳五娘子。 “老妇我知道得不多,我在后厨,不如她们院子当中那些个小丫头子消息灵通。我捡一些听来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说给娘娘听……” 那时陛下不过十七八,兵荒马乱的年代,杨家在万安,当属豪强,有兵有钱,前来投奔之人不少。先帝看重长子,关爱幼子,不上不下的陛下,杨二公子,成了无人在意,只知行军打仗的彪悍人物。 某日,陛下受伤归来,院中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家中奴婢怕他一身杀气,无人敢靠前来伺候,唯独几个小厮,忙前忙后,煎药奉茶。 恰逢杨大公子杨顺也在家养伤,许是照看不周,许是根本无人照料,当胸一剑的陛下,堪堪在家两日,便跨马而去。待大公子伤好之后,太后才从旁人口中听闻次子受伤的消息,一瞬之间天旋地转,万分悔恨。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子情分三不存一。好些时日之后,陛下大胜而归。 太后向他说起柳五娘子。 一个温柔贤惠,秀外慧中的姑娘。 不知母子二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陛下在范阳见到什么,总之,他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后来的陛下,会给五娘子准备礼物,会亲自给她描花样子,会为了去看她,带一身的伤翻过墙垣送上一束野花……那时候,在后厨当差的老妇也能偶尔得见,陛下选上轻巧的木条,做风筝。那风筝,画着仕女图,定然是打算送给小娘子的。 后来的后来……老妇还说了许久,多得崔冬梅半个字也听不下去。 她捏着衣袖,下了罗汉榻,在空旷舒朗的屋内来回踱步。 脚步沉重,心绪亦然沉重。 刘三娘,真是当得起京都第一才女,直击要害。 重伤之后得来的情感,本就万分珍贵,加之陛下为了她冲动,幼稚,不顾仪态,做尽一切年少慕艾之事。如此柳五娘子,就算是个一二分相似的赝品,陛下也定然如珠如宝,万分珍惜。 崔冬梅叹息,扶额,不禁想到家中老父亲,他若遇上这等棘手之事,该当如何处置呢。 戌初,崔冬梅不等来人催促,由香香、脆脆等几个宫婢簇拥,一步步朝宴会高台走去。行路中,清泉宫内花木扶疏,殿宇林立,间或几只仙鹤袅袅婷婷走来,她俱是看不在眼中。她的心,沉得厉害,重得提不起。不断感叹,刘三娘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物,头一次出手,便这般厉害。 崔冬梅不想认输,不想使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更不想刘三娘和杨琮两人瞧见自己的狼狈。 陛下与她,本就没有几分情谊,这门亲事,是她自己死皮赖脸得来的,陛下若遇见柳五娘子的赝品,自然会弃了她。若是如此,往后她崔冬梅只能是皇后,只能是母后,只能自己报仇,不能借陛下的手,来多收拾这几人。 极为憋屈。 今次宴会,她要做点子什么,让陛下多多向着自己几分。 崔冬梅端着京都贵女典范仪态,越过诸位朝臣,走向高台上并列的帝后之位。一时山呼千岁,舞乐欢腾。借着茶盏的掩护,看向不远处的福王。 他五短身材,体格健硕,约莫五十来岁。身为先帝胞弟,在宗亲当中,很不起眼,平素在朝政上,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福王身侧,是福王妃,落入人群中再也找不见的人物,唯独她的双眼,过于清亮,全然不似四十余岁之人。再往后,便是福王世子,世子妃,以及那个姑娘。 那姑娘换了一身月白衣衫,依旧是素淡到极致,周身上下唯余腰间一枚玉佩,并无任何旁的配饰。 崔冬梅看了一眼,不由地想到一个词儿,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她读书不多,约莫是这个词。 她想,陛下当初看上柳五娘子,是因她的性子,还是因她的面容呢? 罢了罢了,不管是什么,都和她崔冬梅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还是想想如何以巧取胜,方为上上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19 小半个时辰之后,陛下携太子来到高台。甫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交头接耳停顿,窃窃私语断绝。及至没瞧见他父子二人有任何异常之处,众人复又开始窃窃私语。 陛下还未和太子分别,离高台之上的案几还有好些距离,就见崔冬梅突然看来。她一双眼灿若星辰,好似万千乌篷船荡漾在银河当中,泛起醉人光泽。陛下微微一笑,阔步上来和崔冬梅并排而坐。 “你来得早,我还想着你或许会歇一歇再来。”陛下低声耳语。 帝后的案几并排而设,可长条案几较宽,陛下的耳语,崔冬梅听得并不真切,很是自然靠了靠,“陛下说什么?” 小娘子偏头过来,杨恭能清楚瞧见她额角碎发,混着灯芒泛起金光。 “说你来得早,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他的话音微微上扬,听得人极为舒坦,崔冬梅不禁一笑,“那是自然,我可是个好姑娘。”话虽然如此说着,眼神却不落到杨恭身上,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打量福王身后的姑娘。 及至她看了好几眼,杨恭觉得有趣,试探着问道:“那姑娘好看?” 崔冬梅猛地回头看来,惊慌之下,头上的莲花冠晃动几分。 “什么姑娘,没瞧见什么姑娘!”确定无疑的语气说着最惹人怀疑的话。 杨恭心道:这毛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不急,再问问。 “哦?没什么姑娘,那你朝那头看什么。” 陛下佯装循着崔冬梅的视线去找,吓得她一个转身过来,面对陛下,“没什么,说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我从前,嗯,从前不上心,还有好些个朝臣不认识,而今做了皇后,方才想起来有些不好,该认识的,总是要认识。这才到处看看。” “谁人不认识,我告诉你。” 说罢,杨恭领着崔冬梅,目光梭巡,一个个给她说,这是谁人,现如今在何处当差。间或遇到一二合他心意之人,多说上两句,这人脾气秉性如何。 杨恭起了坏心思,知道崔冬梅听不进去,也知她担心什么。可是,这等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想不明白。 从远离福王那侧开始,直到泰半朝臣介绍完毕,崔冬梅再也忍不住,“陛下,宴会宴会,欢庆要紧。至于这认人的事儿,回头陛下再教导我也不迟。” 杨恭余光瞄了瞄,现如今才介绍到工部黄侍郎,离福王的座次,还远着呢。 见她执意如此,杨恭不想惹她不快,顺从说起旁的。自此,见崔冬梅大喘气,好似躲过偌大的劫难一般。 宫廷乐舞,无甚新意,杨恭看了看,便心思不在这上头。余光瞄见崔冬梅再次频频看向那姑娘。 他突然问:“福王身后的姑娘,我见你看她许久,我想着,你许是见她长得好看,心中欢喜。可对?”陛下说话之间,顺崔冬梅的视线看向那姑娘。 引得崔冬梅缓缓回头,直勾勾看向陛下的眼睛。小娘子如水的眸子,像是瞧见什么令人震惊之事,也像是瞧见什么本该如此之事。一瞬之间眸色几番变动,末了,汇聚成一道略带凄凉的目光。 杨恭的眼神佯装落在那姑娘身上,却是实打实落在崔冬梅身上。 见她不好,歇了逗人玩儿的心思,“不过是个姑娘,无需在意。” 见她没听在心中,杨恭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将下手的朝臣及其内眷,一一看过去。面上在审视有谁参与这事儿,内里却是在想,该说个什么,现如今这光景,有些不好。 此起彼伏的鼓乐之声中,听崔冬梅轻声问:“陛下也觉得她好看么?” 小娘子问得很是小心,仿若杨恭说半个好字,她就要碎了似的。 他们将这人送来,为的是什么,杨恭再明白不过。崔冬梅问这句话,为的是什么,他也再明白不过。他想说,这姑娘不好看,他想说,这姑娘太娇弱,然话还未出口,他旋即明白,崔冬梅显然不会信。 许久的思索之后,他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一人的容貌,各有千秋。你要……” 崔冬梅听不得这话,顺手拿起果子在手,递到杨恭跟前,靠近了说,“陛下就是觉得好看,莫要糊弄我。”说着,将果子扔到杨恭跟前,扭头再不去看他。 杨恭一时没料到这等境况,出手不及,由得那半黄半绿的橘子,顺着台阶,滚落到舞姬脚旁。 大邺新闻,大邺新闻,帝后不睦,帝后不睦。 由一个橘子引发的骚动,顺着帝后下首的官阶位次,渐次蔓延。战场的硝烟弥漫,不及片刻,偌大的清泉宫高台,不闻人语,只闻鼓乐。 秋猎,本为庆贺、犒赏,哪里能任由这些许小事,乱了庆贺。杨恭出言安抚崔冬梅两句,转而说起今次秋猎的彩头,说起往年的热闹。在他的有意之下,众人渐渐将适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欢欣鼓舞。 仅次于帝后之位的太子夫妻二人,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刘三娘为了撇清干系,专程找来福王入局,可不会轻易显露一二端倪。而太子杨琮不一样,他见崔冬梅朝陛下发火,扔了个橘子过去,好似姑娘家撒娇生气,气自家夫婿多看了旁的姑娘一眼。一时之间,他心中泛起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 他想不明白。 缓缓看向刘三娘,见她稳如泰山,面色从容。身为背后主事之人,见自己胜利在望,见敌人溃败在前,一点子喜悦没有。 他想,此刻和自己并肩而立的若是崔冬梅,他定然能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 刘三娘果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一场各有心思的欢庆宴会,在太子杨琮的叹息中结束。 月朗星稀,弦月高挂,屏退伺候之人,杨琮焦躁不安,和刘三娘相对而坐,等候外间消息。他们的谋划,可不仅仅是让小娘子露个面这般简单。 愈加焦躁的杨琮问刘三娘,“你说,她成功了么?” “殿下安心,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是在父皇跟前耍花招,我……”有些怕这几个字没能出口,一径被刘三娘截断。 “怎生是算计呢,此事若成,一场风月,此事不成,不过是和此前一般无二。殿下不要忘了,这多年来,肖想陛下之人,不知多少,前赴后继的姑娘,哪里是能断绝干净的。更何况,一直不愿意成亲的陛下,突然有了皇后,朝臣咽下去的希望,死灰复燃,再是寻常不过。殿下要明白,陛下成亲是喜事,是好事,可皇后是她崔冬梅,这就不一样了。 此时不出手,待他们二人生了情愫,或是添上个皇子皇女,再来亡羊补牢,我刘三娘做不出这等蠢事。 太子殿下,当断则断!” 杨琮冷不丁又想起适才宴会之上,刘三娘的坦然淡定,云淡风轻。 看她面色,好似这一切,她一点子不知晓。可听她言语,却发现,蛇蝎妇人也不为过。 杨琮自认配不上光明正大,可她呢,仿若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勾心斗角。 他想说,你真可怕,然再见刘三娘缓缓投来的视线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变成“如你所愿。” 刘三娘:“如我们所愿。” 十月的夜间,寒风阵阵,透过皮肉,吹到人心中。 话说此刻被人惦记的陛下,和左相作别之后,半身酒气走在步道之上。寒风吹拂袍脚,带起阵阵涟漪。蜿蜒而上,转过一丛秋海棠,满山花香之下,得见一小娘子,素色长褙子,晴天色披风,和身后的夜色相得益彰,如同山涧一朵白茶花。 她纤纤素手在海棠花间来回。 一时杨恭停下脚步,隔了半块大石,朝小娘子看去。 那小娘子像是身子骨极为不好,咳嗽不止,以手抚着心口,病弱西子。 许久之后,那小娘子好似才见到陛下一般,徐徐从花丛中走来,翩然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杨恭不咸不淡道了一声,“你是谁家姑娘?” 现如今朝臣们的把戏,越发灵活了。 “江东路并州刺史,乃家父。” “并州刺史,周永安?我记得,他而今该六十余岁,想不到还正当壮年。” 六十余岁的老父,十六七的姑娘,谁人不说一句,并州刺史老当益壮。 周娘子听得这话,连忙请罪。 “何罪之有?!朝臣私事而已,就算再如何严苛,也管不到这上头来。你说说,如何到京都来的?” “来寻亲。家父年迈,去岁母亲新丧,府中就剩下臣女一个女眷。然则年岁不小,父亲让臣女来京都寻亲,找一门好亲事。” 杨恭听得发笑,这算计得极好,“可是找到了?若是不如意,我替你寻一门合心意的亲事。” “陛下?”小娘子不知杨恭这话何意,惊讶地抬头。泪光莹莹的双眼,忽闪忽闪朝陛下袭来。 杨恭笑意更深,“你说。” “臣女……臣女……” “怎么,不愿说……”,话说到一半,好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娘子一般,杨恭轻声道:“你这张脸,长得真像!”【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0 整个清泉宫当中最为精致秀美的安平殿,偌大的廊柱旁,立着一主一仆。月色皎洁,清辉遍地,透过高挑的屋檐,斜斜照射进来,小娘子面庞,沾染一二分凄凉神色。 夜风更大了,吹动襦裙一角,她整个人萧瑟凄清。 “娘子,不能这么等啊?”脆脆小声提醒。 这事儿不同寻常,崔冬梅也不是这样被动之人,然,而今她迟迟不动作,脆脆着实担心。 崔冬梅徐徐问道:“依你看来,陛下会如何?” 脆脆瑟瑟缩缩,不好说好话,也不好说陛下定然不为所动。只能不言不语。 许久没等到脆脆回话的崔冬梅,“你也知道,陛下该很喜欢她,方才朝臣都在,也没能挡住他的视线。我若是现在作出什么举动,惹得陛下厌弃不说,更是让他们两个狗男女看了笑话。我崔冬梅是个要脸面的姑娘……” 要脸面的姑娘,崔冬梅说得自己都有些迟疑。 她一向冲动不顾,骄纵任性,而今居然猥琐至此,说出去真让人笑话。好在父兄今次去了北疆换防,不在清泉宫,要不然,头一个来笑话她的,定然是这两人。 笑话她选了这样一条路,选了一条自欺欺人的路。 寒夜露珠,渐渐凝集,安平殿外几丛金钱草,莹莹泛着光亮。暗夜当中,很是惹眼。 一阵子之后,崔冬梅缓缓回身,一步步回到房内。哪知,迈过门槛之际,不知是心思恍惚,还是清泉宫的门槛看不清晰,她一个趔趄。一旁伺候的脆脆伸手,她才没能跌倒。 本就压抑的邪火,一下子扑腾起来。崔冬梅一脚踢在门槛。 “狗东西,你也来欺负我。觉得我好欺负么,你信不信当即就让人来给你砍了。都是什么东西!做了皇后还要受这等窝囊气,白白浪费我那多心思。真是苍天无眼,耳聋眼瞎……” 她一手扶门框,一手扶脆脆,骂了好一阵子。越来越气,心口起伏不定。 委实忍不下这口气,崔冬梅一脚将绣鞋甩飞,利利索索转个圈,高声喝:“香香呢,叫上一起,咱们去找人去。” 脆脆定在原地,看看崔冬梅利索的背影,再看看远处金钱草上的修鞋,半晌才说道:“娘子,穿上鞋子再说。” 崔冬梅头也不回,“夜深人静,最适合偷鸡摸狗,谁还来看我!” 脆脆:我现在,是给香香留句话,还是去捡鞋子? 一阵风驰电掣,主仆二人毫无阻拦到得浮云殿外。浮云殿这地儿,前临浠水池,后接海棠林。那假山池沼,怪石林立的秋海棠之下,饶是夜色浓重,看得并不清明,也能瞧见陛下正和那姑娘说话。 崔冬梅半个身子隐在树荫下,半明半暗,邪火四起。 她想,坊间那些娘子们,是如何应对自家夫婿想要纳妾的呢? 是说几句软和话,是展现自己的美貌和才干,还是一径将那娘子嫁人,永绝后患。 最后一个么,自然不行,没了她周家娘子,还有旁的娘子,没了和柳五娘子五分相似的姑娘,还有八分相似的姑娘。刘三娘那人,最是难缠。现如今定然一面瞧她崔冬梅疲于应对,一面想旁的法子。 她崔冬梅想要的,永绝后患,当然是将陛下彻底勾搭了,将他捏在自己手心里,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杀鸡,他不敢宰牛! 至于怎么勾搭么,她要好好想想,从前是怎么勾搭太子那个狗东西的呢。 思索半晌,半个计策也没有。一来是因为她不愿多想当初自己的愚蠢,二来太子那个狗东西,用不上勾搭,上赶着就来。 突然,崔冬梅觉得自己眼花,她怎瞧见那姑娘被李申送走,而陛下则缓缓向自己走来呢。 她定然是气糊涂了,眼睛不能使了。 “秋日寒凉,进去说话。”杨恭在崔冬梅耳畔,低声如此说道。 崔冬梅听得火大,他一个即将纳妾的不良人士,还敢如此猖狂,必得灭了他这股气势。 “那小娘子好看么?!” 杨恭嘴角含笑,像是得了好大的便宜,“好看,灯下美人月下仙,古人诚不欺我。” 完了完了,当真是看上了。她就不该念着天子的颜面,晚来这一步。 “如此,陛下打算给个什么位份?” 崔冬梅说话间,仰头看向杨恭,不忍错过哪怕一星半点的神情。见他听得这话,笑意越发深了,一时怒火中烧,一时半身寒凉。 “再想想。”杨恭像是不在意,说着就朝浮云殿内走去。 浮云殿内,宽阔舒朗,连隔断也是小小的门罩。上头刻着冬日寒梅,凌霜傲骨。 崔冬梅小意跟着,从杨恭的笑意中,觉出一丝丝不甚在意,她想,或许尚有回旋余地。自己该努力努力。 待杨恭于罗汉榻安坐,崔冬梅一手抚着寒梅门罩,佯装有气无力,甚为不开怀。 “陛下得了美人,可见是要把我忘了。陛下可知,我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走得都累坏了。清泉宫这般大,比那正阳宫大去不少。偏生陛下就寝之地,也不跟我一道。这一路我风风火火,不知道被多少宫婢小黄门看了去。赶明儿一早,陛下行猎而去,留我在清泉宫,不知道多少笑话呢。” 小娘子半靠着寒梅门罩,平素来去如风的身姿,眼下愣是瞧出几分柔弱,几分楚楚可怜。 她发间一支珍珠桥梁簪,珍珠饱满圆润,好似繁星点点,坠于墨发之上。 杨恭不禁朝她走来,低头去看那簪子,“说说,赶明儿要有个什么笑话。” 他身姿颀长,好似一座山,猛然显于眼前,挡去她眼中的泰半光亮。偏她不怕,倔强地抬头仰望,“你说什么笑话。我那正阳宫的青砖,还没焐热呢。这就要进新人了。” “青砖而已,焐不热的。换个旁的倒是能行。” 她没听明白,“什么旁的?” 杨恭看她,只是发笑,一言不发。唯独他眸色中的笃定和欣喜,透过幽幽烛火,朝崔冬梅而来。 “什么旁的?陛下还没告诉我呢!”她抓着不放。 陛下不回话,转而问道:“你来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崔冬梅气急,斜眼看他,“这话该是我问你才是。那个姑娘,你还没告诉我呢。” 杨恭伸手,想要触碰崔冬梅发间的珍珠,及至半空,又顿住,转而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没有旁的姑娘。” 他的言语,难得温柔,难得不带丝毫睥睨之气。 在他能将人烤化的眼神中,小娘子心慌起来,微微退后半步,嘴硬道:“什么叫没有旁的姑娘?我可瞧见陛下和她说话呢。月下谈心,好个情深。” 杨恭再次说道:“没有旁的姑娘。” 他的双眸,炙火更甚,瞧得人心跳不止,崔冬梅脑子晕乎乎,“说的好听,为了赶上这趟热闹,我绣鞋都走掉了!” 二人不约而同低头看向崔冬梅的裙摆,紫苏留仙裙之下,可见半只散开的罗袜,灰扑扑,染上不少尘土。也不知她从哪里来,些许青草汁液夹杂其中,狼狈至极。 崔冬梅见状,一股子难堪猛地涌上心头,瑟瑟缩缩将那只脚后退回裙摆下。 浮云殿内无人伺候,连一路跟着崔冬梅来此的脆脆也不知去了何处,万籁寂静中崔冬梅觉得头顶传来炙热的气息。 默默后退,期望杨恭眼瞎,没瞧见这狼狈。不然,又该数落她没个皇后仪态,不能成为女子表率。 哪知,堪堪退后一步,一只手出现在她后腰,灼烧之感,穿透衣裙,渗入肌理。 来不及思索,就被人一把横抱起来,朝罗汉榻走去。她惊慌地找寻可供安定的物件,双手来回挥舞之间,抓着杨恭的衣领子,方才安定下来。 以为他要呵斥自己,崔冬梅连忙朝他面颊看去,只见这人没半丝不悦,反而笑了笑。 “我……我脚疼。” 试图缓解狼狈和尴尬,崔冬梅搜肠刮肚,说了这句。 下一瞬便被人放在罗汉榻边沿端坐,杨恭立在她跟前,“险些连罗袜也飞了,脚能好么!你……”叹息,深深叹息,“丢了一只鞋,你不觉硌脚?” 崔冬梅低头,不知道该说个什么。 “你往后,算了,还是我多操心一些,”杨恭说着扭头吩咐脆脆,“去找李申,寻一罐子药膏来。” 躲在犄角旮旯试图让自己隐身的脆脆,飞快跑开。 出得门来,脆脆抚上树干大喘气,好一阵子才舒坦下来。 还是她家娘子有本事,提前甩飞绣鞋,又硌了脚,这下不管陛下对娘子有几分情谊,那什么周家娘子,断然不会有好处了。 又走两步,脆脆方想起来,娘子那飞出去的绣鞋,还在自己手中,低头看去,见绣鞋皱巴巴不成个样子,想来是她没见过世面,被方才陛下的神情给唬住,无意捏着绣鞋缓解。 大势已定,这立了功而今很是碍事的绣鞋,还要来作甚。 不如将娘子的话做实,让这绣鞋飞到不知哪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021 脆脆片刻将药膏取来,小心翼翼递给杨恭,出得门来守着,更是将迟迟赶来支援的香香等人,拦在外头。这等时候,要是放人进去打搅,那只能是她脆脆没有本事。 浮云殿内,杨恭捏着药膏,缓缓蹲下,打算替人上药,不及他伸手,崔冬梅吓得一个后退,将自己的脚藏起来。偏生藏得不小心,伤口碰到罗汉榻,疼得龇牙咧嘴。 杨恭半蹲笑话她,“我看你今日,还有什么笑话。” “没有笑话,都是我不小心,此前我从来不这样,这次真是不小心。” 半点不信的杨恭,再次伸手,“好,我信,拿来。” 崔冬梅撇嘴嫌弃,“不好。” “你胆子越发大了,你还记得我是谁?” 崔冬梅徐徐朝他伸脚,慢得一点不像她素日里风风火火的样子,扭扭捏捏说道:“我知道,陛下是陛下,可陛下手劲儿大,怕疼。宫婢来就行。” “你看此处,还有宫婢?!” 脑子晕乎乎的崔冬梅,听罢四下看看,半个鬼影子也没瞧见,“她们呢?去了何处?” 杨恭径直上手,拽住她的脚腕,拖了过来,“她们识趣,不像你。” “我?”话说到一半,恰逢杨恭将她脚上破掉的罗袜脱去,触碰到伤口,崔冬梅疼得登时叫开,“我就说陛下手劲儿大,你还说我不识趣,这当中有哪门子的干系。” 杨恭噎住,无言以对。 及至话出口方才觉得不妥,崔冬梅立时偏头去看杨恭的脸,他一脸小心,再正经不过。她想,陛下没生气,真好,往后的日子,是不是可以再放肆一些,或者,问问方才那个姑娘? 她的罗袜褪下,白嫩玉足现于人前。灯芒微弱,最为惹人眼的,当属青红一片的痕迹。甚者,后跟处还有三三两两的破口,细小却猩红的血迹蔓延。 得见这般模样,崔冬梅一时忘了将要出口的话。 她今夜走路,当真是着急。伤成这样,若往常早已哭爹喊娘,今夜偏生到此刻才觉钻心的疼。 “我……”,话未出口,她见杨恭冷了脸色,暗道一声糟糕,又要挨骂。 “陛下,我知道错了……我……” 杨恭像是一点没将她的话听入耳,崔冬梅急了,这错也不想认了。下一瞬,杨恭一手拖着她的脚板,一手抹药,动作轻柔,药膏带起丝丝凉意,浸入骨肉。 不过涂抹一个伤口之后,崔冬梅觉得不妥,很是不妥。除开那药膏带来的凉意,整只脚被灼热包裹,似一个小小的匣子,透不过一点风。更有甚者,脚底传来的灼热还带起一股子瘙痒难耐,油锅里煎炸的小饼子,也不过如此。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告诉自己这是上药,不是炸果饼子,可脚心有自己的想法。 像是有人在挠脚心,周身血脉都忍不住想要颤抖。 终于,她没能忍住,一个甩脚,稀里哗啦,将药膏打翻,翻滚着跑向角落。 她的脚摆脱了难耐之感,可殿内凝滞的气氛顿起。后知后觉的崔冬梅,低头以衣袖掩面。 我的亲娘四舅老爷,亲亲父兄,还有刀四,你们什么时候来救我! 约莫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就要被陛下打发了! 许久之后,久得崔冬梅掩面的手有些僵,才听见杨恭无奈说道:“你的脚,还要不要了?” 猛地点头,“要!” 一身轻笑传入崔冬梅耳中,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大袖后露出半张脸,去看杨恭。 这人在笑,笑得嘴角上扬,眼角带风。 一时,崔冬梅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目如画,艳如朝霞。 “陛下,你真是个好人。” “这话,也就你会说。” 夜间,崔冬梅有伤在身,不好回自己的安平殿歇息,霸占浮云殿的卧榻,杨恭只能在罗汉榻上歇息。虫鸣鸟叫已然断绝的深夜,崔冬梅经历了一场风波,睡不着,拉着杨恭说话。 “陛下,柳五娘子是个怎样的娘子,她好么?” 杨恭:“睡觉。” “陛下是不愿意说么,看来是戳到陛下痛处了,他们都说陛下对柳五娘子很是喜欢。给她做风筝,给她描花样子,给她画仕女图……” “都是过去的事,莫要再提。” “那就是真的了!我原来想着,陛下这样的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定然不会如何热烈。今次看来,是我想错了,都一样。” 从罗汉榻上一跃而起,连鞋子也不穿,杨恭一径走到卧榻旁,低头看着崔冬梅, “你若当真不想睡,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 崔冬梅睁眼,透过纱帐的空隙,看向那个黑影。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盘中餐,即将被人吞入腹中。 “不要,不要,我困了,要睡了,陛下也睡吧。明儿不到卯时就要起身,时辰不早。”说罢,翻身面向另一侧,佯装闭眼安睡。 唯独留得杨恭在场:这日子真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 翌日,帝后相携而出,一道前往北苑秋猎。众人莫不窃窃私语,说着大抵明年便会有皇子皇女,陛下登基多年,终于不再是太子一个独苗苗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央,打头的自然是帝后坐骑,其后太子和太子妃,宗亲重臣。太子杨琮打马走在刘三娘车架旁,无声询问:失败了,父皇的责骂即将来临,准备准备? 刘三娘透过洞开的帘子朝崔冬梅看去,见她不仅好模好样,更是时而和陛下说笑。她们二人一点子隔阂也瞧不见,反倒越发默契。刘三娘的心,不断往深处坠落,好似没底一般。 久久无言之下,杨琮等得不耐,径直说道:“一会儿你老实些,待过了这阵子再说。” 刘三娘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不外乎是说,崔冬梅那个蠢货,能得了一时的好,难不成还能得了一辈子的好,总有她摔跟头的时候。巧得很,刘三娘也是这般想的。 是以,今日的秋猎平平顺顺,一点异样也无。崔冬梅有伤在身,不过是在帐内歇息。太子妃等人三三两两来陪她说话,被她挤兑也不敢反驳,笑盈盈说好。如此来上几次,崔冬梅觉得无趣,没了收拾她的兴致。 到得下晌,陛下等人行猎还未归来,金吾卫已然将猎物一趟趟送回。崔冬梅瞧着那小小一只的火狐狸,喜欢的不得了,想着等陛下回来,旁的可以不要,那狐狸皮子一定要是她的。 这一等,没先等到陛下的消息,却是先等到太子被陛下训斥的消息,还是当着左相的面儿。 左相年事已高,才华卓然,却有一样不好,是个嘴碎的。倘若遇上什么稀罕事儿,保管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统统知道。 崔冬梅得了消息,惊讶地险些将受伤的脚磕上椅子腿,“你说的是真的?!” 小黄门:“奴当时跟着呢,陛下正好猎了一只小狐狸,命奴才去捡。奴还没走过去,太子殿下打马飞来,一个旋身,弓箭一挑就将小狐狸捡了回来。没了奴的事儿,奴只好跟着去回禀。这才恰好遇见。” 见他说的真真的,再想想昨夜陛下已经将那娘子送走,崔冬梅信了八分,很是高兴。 “陛下原话,说的是个什么?” “陛下说,太子身为储君,将来要承继大统,心思要正当,莫要被旁人捏在手心里。” 前半句,崔冬梅明白,陛下仅仅是训斥,并未对太子失望,太子继承大统是必然之事,只是这后半句,难不成陛下以为,她一个刘三娘能做得了太子的主? 天大的笑话! 崔冬梅又问了问陛下在外好不好,猎了多少,又使了小黄门去送些东西,在陛下跟前卖好。而后,她思索起了如何报仇。 有了陛下训斥太子之事,她断然肯定,陛下已经知晓那娘子的前因后果。太子做了蠢事,还是陛下的亲亲儿子,不能如何,至于刘三娘么,那可就不客气了。 她崔冬梅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报仇的由头都是现成的——年末祭祖将至,素来听闻太子妃才华斐然,字迹娟秀,颇有几分卫夫人风采,命抄写《太祖本纪》、《万安杨氏家规》,供奉于城外寒风寺。素斋一月,以示诚意。 不论是《太祖本纪》还是《万安杨氏家规》,没多少字。这本不是重头戏。今次秋猎如何,略去不提,且是说说何为重头戏。 在刘三娘被罚素斋寒风寺的第五日,恰逢十月底,朔风过境,寒冰四起。 因寒风寺非皇家寺庙,香火也不算旺,故而那窗棂破碎,夜间寒风裹挟呜咽之声而来,正好应了“寒风寺”的名字。刘三娘主仆二人,凄凄惨惨盯着闪烁得快要熄灭的油灯,相互鼓励。 突然,墙外来一黑衣人。这人身长八尺,魁梧彪悍,腰间斜挂一柄长刀,足足三尺。 鬼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出现在窗棂外。 刘三娘主仆吓得要死,以为是宵小之徒,谋财害命。可转念一想,大邺皆知太子妃在此祈福,除开叛贼,谁人敢来。想明白之后的刘三娘,抚着丫鬟的手,朝外高喊,“来者何人?” 黑衣人不答,抽刀出鞘,奋力一跃,斩断窗棂,继而转身而去,好似不曾来过。 当下,真的是寒风过境,寸草不生。唯余主仆二人,双双跌倒在地。 却说那黑衣人是谁,崔冬梅手下府兵首领,刀四是也。 崔冬梅自认,在算计人这道上,她比不过刘三娘,可她有兵。 在绝对的武力跟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成功的可能。刘三娘送来小娘子,使她虚惊一场,她也要送个东西,给刘三娘来一场铭记余生的虚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022 十一月大朝会,除开北边换防,吵得最热闹的事情,当属弹劾皇后。御史有言,娘娘年幼,掌管后宫不力,理当再选才干之人帮衬;又言,帝后大婚一月,陛下醉心正阳宫,颇有独宠之嫌,该当克制;更有人言,太子妃为国祈福,是为国之大幸,该当嘉奖。 这嘉奖么,自是接过皇后还未接手的宫务,展现其才能,以示天家和谐。 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日。末了,杨恭当着朝臣的面儿,毫不客气说道: “此前,朕未成亲,诸卿言说不利子嗣,而今成亲一月,诸卿劝谏不该为后宫妇人妨害前朝,不该因皇后年幼任其放纵,这不该,那不该,全然不该。朕瞧着,最不该的,当是全了你们的心意, 朕合该孤寡一辈子,养太子成人,颐养天年去了。” 杨恭打从成为陛下,在朝堂之上,言语极少,能径直派下任务,绝不虚言,能一径砍杀,绝不活剐。若非遇见糟心事,亦或是刻意探寻,从不多言。而今一溜烟说这多话,还是如此言语,一瞬之间,偌大立政殿,个个呆若木鸡。 纷纷惊呼,踩到马蹄了! 而后,在一帮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径离开。 开天辟地头一遭!大朝会还未结束,陛下负气离开。 几日之后,又听闻,秋猎时大摇大摆而来的周娘子,陛下指婚,嫁于福王次子。三呼万岁,极好极好。 今冬的雪还未吹到京都,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佝偻着背,瑟瑟缩缩裹紧棉衣。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冬月初雪那日,河间侯夫人身着厚厚狐裘,入宫请见皇后。 她坐上软轿,在正阳宫门口下来。 眼下的正阳宫,鹅毛大雪簌簌而下,盖在树冠、青砖上,白绒绒一片。顺扫雪而来的羊肠小道看去,一个红衣少女,于屋檐下站定。那外罩的红狐披风,艳丽夺目,为这寒冰的冬日,添上几分亮色。 萧夫人走到少女身前,来不及行礼就被人拉起来,“阿娘,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这都多少时日了,你也不来。我们那时候说好,我入宫三日你就要来看我。” 听自家姑娘念叨,又将人细细打量,见她和从前闺中之时没什么两样,萧夫人放心不少。入得门来,见香香伺候她散了披风, 萧夫人问:“这个皮子好,可是新近做的。” 崔冬梅不使人宽下披风,就那么半穿着,显摆似的凑近让人看。 “阿娘你看看,这是陛下秋猎得来的,加上几张库房的皮子,都给我做了披风。你瞧瞧,好不好看。” 无一根杂毛,火红得泛着莹莹光亮。一见便知是世上难寻之物。萧夫人大家出身,自然认得,夸了两句好,又道几句家常,而后屏退左右,说起来意。 “你这些时日在宫中,可有乖乖的,陛下待你好不好?” 崔冬梅笑得像是个偷吃的小仓鼠,“哪里不好,几日前才为了我的事儿和朝臣吵架呢,陛下的好我都记着。阿娘不说,我也会报答陛下。” 一听“报答”,萧夫人恍若自家姑娘不读书不识字。谁家夫妻之间,能用得上报答? 张口想要说说她,临到嘴边又想起成亲前陛下说过的话,权当是多个姑娘。一时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然,这话总是要说的,自己这个当娘的不说,让旁人来说,更为不好。 遂断断续续说道:“你……你……成亲也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来月了。这日子……你就没想过……没想过往后要如何?” 崔冬梅听不明白,“阿娘这话何意?我是皇后,未来也是皇后,还能变了去。” “你……陛下而今在朝堂上这般维护你,你就只想报答他?你可是将太子妃一家子都得罪了,你知道?未来太子继位,太子妃成了皇后,你这个不受人待见的继母,还不知道要如何呢。只会比现如今太后的日子还要艰难。你想过没有?” 崔冬梅蹙眉:真的没有想过诶! 见她这模样,萧夫人哪里还不明白,气得要死,偏生还怕说出个什么来,使自己姑娘冲动。 温言细语道:“太子妃背后是中书令,这人从前朝开始便是中书令,为官多年,党羽不少。你而今得罪了他,当下倒没什么,我怕你以后日子难过。” 饶是萧夫人半个字没说,崔冬梅也听出不好,“她们家给阿娘脸色瞧了?” “她们哪里敢,不过是赛诗会上,言语机锋几句罢了,妇人家常有,你莫要担心。你阿娘我在家,虽然从不责骂你们兄妹几个,可挤兑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再说了,一茬子一茬子的文臣,动不了咱们河间侯府的根基。我最害怕的,还是你往后的日子。陛下年长你不少,早年又是个沙场悍匪,不知多少伤在身,若是有个万一,你又和储君结下仇怨,这……” 话不用说完,崔冬梅瞬间明白。一时眼睛瞪得老大,“阿娘,你……你这话,你也不怕让人听了去。” 萧夫人左右看看,有些嫌弃自己姑娘,“难不成你这点本事也没有。这大皇城,除开新进和你结仇的东宫,你什么仇家也没有,咱们母女在正阳宫说话,还怕这个。我说囡囡,你……若是不行,阿娘给你留个老嬷嬷,如何?” 崔冬梅忙不迭摇头,显得她多没本事似的。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该当能行。 “不管这个,还是我方才那句话,你自己上点心。老嬷嬷,你若是需要,什么时候都成。” “上什么心?给陛下补身子么?”崔冬梅不明白。 萧夫人手抖,抖得厉害,“你……陛下这般照看你,莫不是真拿你当个姑娘养着?!” 崔冬梅:…… 萧夫人的眉头,连成一条线,愁得厉害,“即便如此,你也要想想法子,改了去。陛下要是有个不好,你没个一子半女,往后余生全交代在太子手上,有你的好果子吃。” “啊!!!”崔冬梅惊呼,“原来,原来……阿娘你。”她登时也愁得厉害,“我哪里要个孩子去?阿娘你也不教教我?” “这是我能教你的?!”萧夫人多年的涵养,就此毁于一旦,一把拍在桌子上。蓦地好似想起来自己坏了仪态,端庄道:“这事儿,不该陛下教你么?你而今来问我!” 崔冬梅老实道:“陛下告诉我,要成为天下女子表率,不曾说过去何处要个孩子。” 萧夫人散了七魂六魄,定在当场,“你……囡囡,你的脑子呢?” “阿娘,你告诉我有何不可?非得让我猜。” “你!” “谁家有孩子?谁家宗亲府上有女子怀孕不是?阿娘,你快告诉我,我早早使人看着点儿?” 母子两人说了快半晌的话,崔冬梅眼中的“要孩子”,原是抱养一个,和萧夫人口中的“要孩子”,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话说到这里,萧夫人这已然生育过之人,登时想到了别处。 “陛下……不好么?”萧夫人极为不确信。 陛下而今还不到三十,按理来说正当壮年,不应该啊! 然,陛下要是好好地,为何早年死活不肯成亲,为何要守着太子一个养子过日子,为何已然答应成亲,却说当个姑娘养。 天爷啊!这是什么惊天秘闻! 萧夫人恍惚之中像是听见自家姑娘在说话,“阿娘……”,她醒过神来,看着甚也不知的姑娘,一双眼俱是求知的渴望。 老泪纵横说道:“阿娘我,过几日给你送些方子来……放心,为娘悄悄地,不使人知晓。你瞧见陛下好的时候,多多劝劝。凡我大邺所有,俱是陛下所有,能治好的,都能治好的。切莫忌讳行医,忌讳行医。” 及至萧夫人含泪远去,崔冬梅也没想明白,阿娘口中的忌讳行医,是个什么含义。 到底是谁病了?寻个方子来又是为何? 晚膳时分,陛下照旧来正阳宫用膳。崔冬梅尚处在下晌的震惊当中,得见陛下,不咸不淡请安。不知为何,她想起陛下当年的沙场战绩,百战百胜,觉得他定然有个好脑子,指不定能想明白阿娘的话。 遂问道:“陛下,阿娘来说,让我去要个孩子,我管谁……” 她的话还未说完,原坐在窗户跟下的杨恭,像是一阵风到得她眼前,气势汹汹看向她。那眼神,比昨日大朝会骂百官还要骇人。凌厉似刀剑,要将崔冬梅万箭穿心。 吓得小娘子哆哆嗦嗦,“陛下,你……病了么?” 除开这个,小娘子委实想不到旁的答案。 杨恭眼黑,“嗯?” 他站立着,挡住泰半光线,令小娘子在透亮的宫殿内也看不真切。她害怕当下的杨恭,试探地伸手拉他的袍子,将头靠过去,在衣服上蹭蹭。想着自己小时候如何在阿娘跟前撒娇,照猫画虎。 哪知,不过是主动靠近了分毫,蹭了两个来回,崔冬梅发现,杨恭身子僵硬,像是城门。 嗯,确实如此,还是带有城门钉的城门。 不仅硬,还硌得慌。 “陛下,阿娘说要找几个方子来?陛下说说,到底是谁病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023 听她说这话,心绪起伏不定的杨恭,险些一口气噎死。 她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好意思问谁病了。这多时日的照看,竟全不看在眼中。 一时,杨恭疑惑起来,从前的从前,小丫头来寻他,说九死无悔。那会子他以为这丫头最少也有些喜欢,可如今看来,好似自己错了。 杨恭低头看向崔冬梅,她像个慵懒小猫,拉着自己衣袍撒娇,看得人心痒痒。 “你从前说的话,可还记得?” “什么话?”崔冬梅丝毫不知危险来临。 杨恭也不拐弯抹角,“从前你说,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九死不悔。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自然记得。” “而今你已是皇后,来说说,怎么个九死无悔法。”杨恭佯装寻常问话,一双眼却死死盯着小娘子后脑。若她说个好话,要几个孩子都行,若她说个不好,那…… 那就再等,她还小。 崔冬梅一向是个信口胡诌从不脸红心跳之人,“自然是心仪陛下,方才愿意成为皇后。不然,跟我阿姐一样,找个世家公子即可。万万不会到皇城这虎狼窝,和仇敌成日相见。” 她的话,丝毫不见用心,半分不见情谊,听在杨恭耳中,分外欢喜。 即便她的喜欢,和旁人的喜欢有所不同,那又如何呢,名分已定,不可更改。 “你还小,再等等。” 崔冬梅不明白,“等什么等,翻过这年,我就十七了。再说,我现和太子妃成了仇家,往后的日子不知道如何过呢。” 自此,杨恭方才明白,她今日突然说起这个,不过是为近些时日的前朝言论罢了,并非其他。他依旧低头看着小娘子,近在眼前,却蓦然走远。 她知道何谓喜欢一人,何谓牵肠挂肚么? 杨恭自嘲笑笑,他一个沙场悍匪,亲缘淡漠之人,竟担心起这事。只要他愿意,整个大邺的姑娘,任他选择,何愁于此。 …… 深夜,陛下离开之后,崔冬梅躺在卧榻久久睡不着。她想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翻脸离开。翻来覆去,冥思苦想,倏忽之间福至心灵。 她真是个蠢货!她将阿娘的话说给陛下听,岂不是说道陛下不行,只能有太子一个孩子!这般奇耻大辱,谁任都忍不了。没当场砍杀她,大抵是看在阿爹面上。 她怎能如此愚蠢!真如阿娘所说,脑子让狗吃了! 不用考虑往后的日子了,现如今日子已过不下去了。 焦躁之下,崔冬梅一头碰在床头,咚一声响,吓得香香脆脆两个丫鬟掀帘子入内,“娘子?怎么了?” 泪眼汪汪看向两个小丫头子,崔冬梅呜呜道:“我怕是要死了,我们主仆一场……”说着,猛然又想到一处。陛下和她成亲多日,甚也没有。从前,是她不上心,而今细细想来,委实不同寻常。 莫非,莫非,陛下真的不行?! 我的亲娘四舅老爷!脑子不常使,果然有遭难的一天! 踩到陛下痛脚,且事关男人尊严,定然不会轻易过去! 战战兢兢,今夜无眠。往后的日子,依然战战兢兢。无他,崔冬梅觉得陛下生气了,待她生疏了。大事尚好,该给的供奉,该给的物件,前朝的维护,太后跟前的颜面,要什么有什么。就连陛下对她的笑,也比从前多了不少。 可,这无人可言语的秘密,坠在心头,日日难安。 某日大雪,处置几个偷懒宫婢,几个赌钱小黄门后,无所事事的崔冬梅着急寻太后相帮。没说自己知道已知陛下的秘密,她不是蠢货,单说是想要和陛下亲近些,来找太后要个合适的法子。 太后听罢,一口药汁险些吐出来,“陛下待你还不够亲近?!” 见崔冬梅煞有介事点头,太后扶着一旁老嬷嬷方才没从榻上滚下来。 她那个二郎,平日里冷心冷肺,自己这阿娘也不看在眼中,现今都将崔二看成半个眼珠子了,还叫不够亲近。 这,何处说理去。 见崔二有心,又念起自己的打算,太后说道:“许是前朝事多,眼下封印在即,你若多去看看,陛下忙完这阵子,自然和从前一样。” “太后能说说么,陛下喜欢什么?” 崔冬梅这话于太后而言,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欢喜道:“你还记得从前你和我的约定么?” 见崔二点头,太后喜不自胜,“记得就好,好一阵子,我怕你忘了。我给你讲讲陛下小时候的事,你听了就知该如何对他。一来了了我的夙愿,二来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如此这般,太后说起往事。 万安杨家,巨富之家,地方豪强,先帝的后妃,却仅有太后一人,宠爱非常。成亲第三年生长女杨慕,第六年生长子杨顺。相较于万事顺遂、千万宠爱于一身的长兄,以及懂事和善的长姐,陛下这个杨二公子,显得忒没气势。 杨二公子生在大年初三,一个看起来吉利的日子,可遇上难产,费了好些力气,太后险些没了。因此,杨二公子在家中,地位次了不少,比不得长姐,比不得长兄。 太后身为生身母亲,对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早年尚有几分爱护,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约莫是杨二公子第五个生日,大雪纷飞,门外来个跛脚和尚。见他可怜,杨家人送上吃食,送上干粮,更是因风雪阻路,邀他在家中小住三日。那跛脚和尚受人恩惠,提出给府中小娘子小公子算生辰八字,聊表谢意。 头一个,是长姐,跛脚和尚说道:“早夭之相。” 第二个,是长兄,跛脚和尚说道:“文治武功,盖世之才,早夭之相。” 家中长子被人说早夭之相,先帝如何忍得住,当即命人叉出去。哪知临出门前,在庭院中遇见姗姗来迟的杨二公子,跛脚和尚登时惊呼, “原来,都是为了你!” 至此,杨二公子成了刑克六亲,妨害亲长的存在。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迁入偏院,由几个年长老仆伺候。冬日大雪,夏日烈阳,他伶仃一人,站在偏院与主院之间门洞处,看着一墙之隔的热闹。 热闹喧嚣,照顾疼爱,都是旁人的,和他杨二公子,一点子干系也无。 十岁那年,杨家起事,父兄、长姐,家中健壮仆人统统上了战场。他杨二公子,一身素衣,站在门洞处,看旁人进进出出,欢欣鼓舞。 他想出门,他想和父兄长姐并肩战斗。 可是,他有什么呢,他连这门洞也出不去。 终于在十二岁那年,河间侯崔信,八大国柱等开国功臣归顺,杨二公子才等来出门机会。彼时的河间侯崔信,虽有清河崔氏的名头,却是个远房,又是读书人,杨家父兄看不上。归顺到跟前,不能使天下人笑话,这才归到杨二公子跟前。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杨二公子出了门洞,得见院外天空。 真好看,一切的一切,都比想象中美好。他十二了,要长大了。 跟在崔信身后的日子,是杨二公子前半生,最为开心的日子。崔信教他骑马、打仗,教他兵法,好多好多。再有,崔信的夫人,萧夫人,一个极为温婉和顺的女子,给他烙饼,给他送茶汤。 更有崔信府上两个姑娘,大姐儿温柔似水,二姐儿小霸王。 日子久了,他觉得自己好似崔信家中一份子,和崔度勾肩搭背,给两个姑娘带小糖人、做风筝、带她们出门,像个哥哥一样照看。 后来,他接连大胜,他以为自己终于是个有用之人,能和家中兄妹好好相处。他满怀期待,派人传话,等在门洞处,想着阿娘得空了,定然会使人来找他。 他等啊等,从烈阳当空等到繁星满天,烛火亮起,无人来此。 一腔怒火,杨二公子跨过门洞,飞奔到正厅。却见热热闹闹的一家子,正在晚膳。他们有说有笑,你来我往,说着今日菜色,说着西角藤萝……他们的言语,他为何一个字也听不懂。 今日菜色有何不对,西角那藤萝,是个什么藤萝? 渐渐地,他只能见他们张嘴,听不见他们说话。来时满腔怒火,化作满心酸楚。他能做的,只有默默走开,不去打搅。 临走时,他好似听见长姐说道:“我像是瞧见了二弟?” 二弟,他杨二公子,从未听过的称呼。 再后来,杨二公子抛却身份,拜师刀四,与河间侯一道,成了岁安年末,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三角。”战无不胜,行踪诡秘,奇兵险胜。现如今大邺大半疆土,俱出自铁血三角之手。 即便如此,杨二公子想要的,从来都是家人的爱护,以及那一句“我们从未放弃你。” 如此简单的愿望,一直等到杨二公子十七八岁那年,方才有了个结果。 彼时,崔信遭人埋伏,生死不知,刀四身为府兵,舍却徒弟杨二公子,带上三五人马前去营救家主。可,狡诈敌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刀四前脚刚走,后脚杨二公子就被人突袭。必杀之局。 粮秣不齐,人心不稳。杨二公子当胸一剑,落魄地像是一条狗,逃窜归家。 回到清冷偏院,他想,自己都要死了,阿娘能不能来看看他,能不能来和他说说话。 等待,最是漫长的等待,破败偏院,连个小丫头子也没,何来贵妇人。 期待可以长长久久,然心死不过一瞬之间。 杨二公子没了,他没死在敌人的必杀之局,却死在对自家阿娘的期待。【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024 世事无常,人心亦然。人死了,悔恨了。孩子没了,有奶了! 说道这里,太后泪眼汪汪满是悔恨,命老嬷嬷将衣裳拿来。那是杨二公子死的时候,穿的最后一件衣裳。 已是归家第三日,伤口不齐,血肉外翻。本就是致命伤,加之逃命顾不上照料,可想而知该是什么境况。泛黄中衣,不知浣洗多少次,仍可见殷殷血迹,从胸口蔓延,到腰腹,到后背…… 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儿。 “我知道我这个当娘的对不住他,他走第二日我就后悔了。这多年来,我们虽是母子,却从来都是面子情,他要当陛下,在天下人跟前,需一个好名声。我别的也不希望,我只想让他知道,他阿娘后悔了,真真后悔了,让他知道,他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冬梅,你帮帮我。陛下而今对你极好,听你的话。你和他说说,就当是我们从前的约定。我帮你办了花会,你成了皇后,你帮我了了这心愿……” 太后的话,很多很多,崔冬梅听不懂。饶是那时候她还小,她也知道,陛下和住在她家,没有什么不同。 她更知道,死了的杨二公子想要的,或是阿娘的悔恨,而活下来的陛下想要的,却不一定是这个。 听着太后接连不断的话,崔冬梅只有沉默。原本,她来还想问问柳五娘子,看来,不用再问了。就算当初陛下重伤归来之后,和柳五娘子定亲,太后这个母亲,约莫也说不上话。 来时,崔冬梅志得意满,回时,她脚步缓慢。一步一个脚印落在步道,像是巨鼓重捶,要砸出坑来。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和太后的约定,后悔今次来此问话。 这是母子死结,崔冬梅人微言轻,做不到撼动陛下的心。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竟然缓步到得立政殿。 遇年末,封笔在即,立政殿较之往常忙碌一些,目下只有李申在外伺候,不见朝臣。崔冬梅问过李申,见并无阻拦禀告之意,一径入内。 殿内空旷,无一朝臣,唯有太子一人,伶仃站在大殿当中。 瞧见有人,且又是太子,崔冬梅脑中的迷糊,一下子消散干净,忙不迭行礼打算告退。却见陛下朝她招手,“过来,太子不是外人。你也来见见,他长进不少。” 崔冬梅行礼的动作僵住,这话说得,她像真是个关爱继子的继母。 略略不适,崔冬梅迈步走到陛下身侧。她高高站在台阶之上,斗志昂扬,身旁还伴着帝王,而太子杨琮,像是才挨了训斥,身姿不展,落魄伶仃。仅仅是个站位罢了,崔冬梅再一次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陛下方才说太子进步不少,可见是这几日左相教导有功,太子也争气。陛下,大年下的,咱们请京都女眷来热闹一场如何?” 崔冬梅这话何意,无人不知。无非是说,太子这几日有左相教导,离了太子妃这个祸害,好了不少。如此,选个侧妃再好不过。 陛下不言语,拉着崔冬梅的手,搓了搓,笑话她,“你当真记仇。” 小娘子睨了他一眼,“记仇如何了,陛下不乐意么。” 陛下转头问太子,“太子意下如何?” 帝后二人说得好好地,他一个太子,能如何,只能点头,说道极好。 如此这般,这个春节,为太子选侧妃之事,定了下来。 而后,崔冬梅在一旁研墨,陛下考教太子学问,太子心不在焉作答,挨了好些训斥方才离去。 太子杨琮转身缓缓朝外走去,一步步之间,还能听见他们说话,男子声音威严却不失柔和,女子娇俏带上几分心疼的刻意迎合。任凭是谁听了去,都得说一声郎情妾意,和和美美。 可听这话的人是杨琮,是早年绝了崔冬梅,娶了刘三娘的杨琮。 偌大立政殿,从陛下案几前,到门扉处,拢共八十九步。杨琮一路走来,数得清清楚楚。立政殿来过多次,却头一次觉得大,大得空旷。 空旷得使人心慌。 他多番告诫自己,不该听他们说话,可那双耳朵,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 他们说,何时办花会,该请谁家小娘子,要如何写帖子。末了,还担心皇后头一次主事,有人不放在心上。 终于出得门来,站在立政殿外的台基,杨琮才觉喘过气来。 夜间回到东宫,杨琮正和刘三娘商议侧妃之事,尚未定下计谋,就听外头小黄门禀告,说是左卫率府卢将军有要事禀告。杨琮愁眉不展命人入内。 卢将军:“太子殿下,五日前河间侯夫人萧氏,派人暗访名医。” “寻谁?” “寻……寻……” 杨琮不悦,“说,太子妃不是外人。” 卢将军壮起胆子,“寻名医,治男子房内事。” 太子殿下:…… 太子妃:…… 许久许久之后,杨琮拧眉问道:“确信?” 他怎生觉得打从崔冬梅入主正阳宫,好些事越发捉摸不透了。 卢将军:“微臣手下瞧见两次,头次是萧夫人奶兄,亲自去保和堂,佯装询问女子不孕。到了后堂,见的却是保和堂大夫胡耳。胡大夫这人,外头都传她是送子观音,专治女子不孕,名声极好。可恰巧胡大夫早年在盈都的时候,出手两次,都是男子。这事儿知道的人极少,微臣得知一二也是机缘巧合。再一次,也是萧夫人奶兄……” 听罢卢将军禀告,杨琮觉得怪异,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何处怪异,思量着问刘三娘。 刘三娘干咳两声,“河间侯?” 杨琮摇头,屏退左右之后,“近些时日也不曾听说河间侯犯了旧疾,从前也不见这稀罕事。这时机,委实巧。” 刘三娘深以为然,起身在屋内踱步,思量着说:“确是。河间侯这般年纪,不妥也就不妥了,已然两子两女,不会如此。若不是河间侯,那是崔大公子,也不对,儿子房内事,萧夫人不是这等婆母……” 剩下的话,刘三娘不好继续,见杨琮并无异议,方才继续,“并非崔大公子,只能是……”,说着指了指天上,“别忘了,萧夫人才去过正阳宫不久。” 杨琮像是愣住,也像是在思量旁的什么。 陷入思绪当中的刘三娘并未察觉,“若是如此,换个法子才行。此前想着离间帝后情谊,现如今不用咱们动手,天助我也,剩下的好办多了。” 她想到好主意,顾不得自己身份,一径给太子派下任务。 “侧妃,应下来便是。无论是谁,都翻不出我手掌心,在这等细枝末节上,没工夫跟她耗着。往后咱们要做的,便是稳住定王,成王,不出岔子。” 这些,杨琮当然也想得到。可,见刘三娘事事说在自己前头,更是不消请示,一径给自己派任务,他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火气。 这太子妃,主意也忒大。 刘三娘主意大,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崔冬梅主意大。 正阳宫的晚膳方才罢了不久,杨恭照旧去屏风后沐浴,崔冬梅则懒散坐着看书。翻动书页,半个字眼也看不入眼,脑海中不断来回的,仅有太后的言语,以及那件破旧泛黄的中衣。 她想,当年陛下在那三日当中,想什么呢,该是如何难过,该是如何伤心。 如此想着,她脚步不听使唤似的,悄然走到屏风后,打算去看看杨恭,看看他胸前伤口。 哪知,双脚堪堪站定,手还未抚上山水屏风,雾气氤氲中,猛然一个物件朝自己飞来,白白的一团,恍惚之下像是个衣衫,飞得快,显出几分利剑的凶猛气势。 这物件带起的风,扫过崔冬梅面庞,像是软剑破空,有些疼。 她吓得要死,惊呼一声,“陛下,有刺客!” “怎么是你?”杨恭的惊讶,不比崔冬梅少。 “什么?刺客呢?” 杨恭道歉,“是我不好。我听见声响,以为来人,不想是你,可还好?”说着,他歉意之下想要起身,到一半发现自己尚在沐浴,淅淅沥沥的水声当中,复又坐下。 “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歇着。待我收拾好了给你看看,伤着了不曾。” 崔冬梅难得关切旁人,本就有些别扭,而今又被误会,登时泛起几丝不悦,“我想来关心你,你误会我……” 不等她说完,又听杨恭道:“闭眼。” “我为什么要闭眼,我就来看看,我……”话已然出口,她方明白杨琮这话,说的是他要穿衣衫,“我闭眼,闭眼。” 窸窸窣窣的衣衫响动、淅淅沥沥的水声当中,夹杂一声轻笑传来。 崔冬梅跺脚:“你笑话我?” “哪里。”又是一声轻笑。 “你就有!” “好,你说有那便是有。”【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025 待杨恭穿好衣袍,从山水屏风后出来,崔冬梅已经装模作样半躺着看书。她眼跟前一盏琉璃灯,晶莹透亮,莹润光泽。 “仔细你的眼睛。” 崔冬梅还想着适才的误会,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我还想,陛下要说仔细你的皮呢。” “为何?” “此前我也见过一次陛下沐浴,那时候可没刺客。现如今不一样了,皇后娘娘的正阳宫,也都有了刺客了,当真是稀罕。” 说话间,她眉眼上挑,眼尾下拉,怪模怪样,再配上她阴阳怪气的嗓音,别有一番风采。 杨恭再次轻笑,坐到崔冬梅一侧,看向她手中书册。 不等这人细看,记仇的崔冬梅想起新婚的热闹,当即打趣,“哎呀,陛下瞧好了不曾,这个可是坊间话本,乌糟晦气。” “你这人,记仇。” “记仇有何不好!我生来心眼子小,做不到宽宏大量。”崔冬梅理所当然,趾高气昂。 杨恭念起适才的误会,再次赔罪,“是我不好,误会了你。小娘子宽宏大量一次,可好。” 高高在上的帝王,温柔笑意说话,崔冬梅很是受用,心中笑得要死,却板着脸,“既然如此,那我就原谅你了。往后正阳宫,没什么刺客。” 杨恭点头,“现在,你可以说说,来找我作何?” 冲动易怒的崔冬梅,临到头来,做了个软脚虾,“没,没……” “骗人。说吧,你说的要来看看,看什么来着。” 她想要知道,想要关心,却念男女之别,不好开口,别别扭扭低头看书,“没什么,我都忘了。” “忘了?你而今不到十八,这……要不要看看?” 哪能这般被人说道,崔冬梅登时抬眸朝杨恭看去,只见这人眼角含笑,眸色带光,像是暗夜星辰。崔冬梅那隐隐别扭的心,越发别扭,侧过身子,不去看他。 杨恭:“那我走了。” 接着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走远,崔冬梅心中盘算落空,诧异之下猛然转身,却见这人不过是起身,站在卧榻旁侧罢了。 被人抓包的崔冬梅,心跳如鼓,心中似有两个小人在打架,犹豫半晌,“我想要看看,陛下的伤口。” 杨恭脸上的笑意,霎时掩去,唯余剑眉在上,英武威严。 崔冬梅害怕,找补道:“我,我,我问了太后,我是不是做错了,往后我……” “你没错。”杨恭的神色,在小娘子战战兢兢的言语中,恢复如初。“太后和你说了什么?” 并无任何怪罪,崔冬梅胆子大了,将手伸出来,拉着杨恭的袖子,让他坐在卧榻边沿。继而将自己因何去找太后,说了什么,又如何寻到立政殿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 起初,杨恭默默听着,及至说到太后后悔,他不过是气息沉重几分,直到最后,说道崔冬梅入立政殿,气息全乱了。 他的一点一滴,并未逃过崔冬梅的眼睛。最后,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惹得陛下不快,缓缓靠近,企图撒娇卖乖,缓解一二。 “陛下,这事儿,我不参合了,往后宁安殿若是有话,我全部告知,再也不自己做主。” 她说得小心翼翼,没半分崔家二娘子往昔神采,杨恭霎时间心疼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再也不自己做主了。” “不是这个。” 崔冬梅见他不似生气,胆子又涨了回来,“那是什么?” “你方才说你要看看什么?” 小娘子捏着衣袍的手,登时晃了晃,像是抓得不稳,凝神思索之后, “想要看看陛下胸前的伤口,可是好了,可还疼,目下是个什么模样,冬日天冷,可有旧疾……” 崔冬梅这话像是和舌头搅和在一块儿,黏糊糊,软绵绵,出不了口。下一瞬,就见杨恭复又坐下来,拽起崔冬梅的手,放在自己衣领处。 潦草穿在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并不严实。尤其是那衣领处,交领散开,不消任何动作,已然可见一二分胸膛。小娘子的手,被人握住,落在衣领,本就惹人脸红心跳,加之那双大手,灼热异常,掌心处几分粗粒,未能有一丝空隙,顺着皮肉经脉,传到小娘子心房。 及至这等时刻,她方才觉出几分不妥。 她和陛下的关系,像是越发好了,好得有些过头。 突然,头顶传来杨恭的笑话声,“怎的,还有崔二娘子不敢的事儿。” 激将,妥妥的激将。 然,激将又如何呢,她崔冬梅一向是个只要成功,不要失败之人。自己说出去的话,定然践行到底。 遂下一瞬,崔冬梅猛地拉开杨恭衣领。只见素白中衣掩盖之下,左胸处漏出半块伤疤,狰狞可怖,坏了的皮肉,不知被谁家蹩脚绣娘缝补起来,坑坑洼洼,左一个勾线,右一个勾线。像是断成几节的蜈蚣,匍匐在上。偏生这蜈蚣,有孕一般,腹部隆起偌大一块。 那块隆起,被中衣掩盖些许,看不真切。 崔冬梅眼花,不能思考,只想知道剩下的一半是何模样。她颤抖着双手,打算再次拉开些,却被杨恭突然拉住,断了去路。 “不用再看了。” 他神色平淡,言语柔和,甚至带着几分心疼。 崔冬梅明白,这是怕她受不住,怕她害怕。 她想,他遭此大难,无人关怀,生死不知。在那清冷破败的偏院中,躺了三日。如今好了,她不过是要看个全貌,却惹来他心疼。他没心疼自己遭遇,却心疼她会害怕。 一时之间,崔冬梅只觉喉咙处有万千蚂蚁在撕咬,疼,漫天的疼。 她张张嘴想要说话,却不能发声,几番动作之下,她转而伸手去触碰他伤口。缓缓靠近,慢得再不能慢,她怕她素日的冲动,平素的胡闹,会使这人再次感受到疼痛。 坑洼不平,僵硬如铁。柔荑顺着蜈蚣的身躯,缓缓而上。 剩下那一半,他不让看,那便不用再看。 良久之后,崔冬梅终于找到自己的嗓子,仰头看向杨恭,“疼不疼?” 杨恭嘴角带笑,抬手来替她拭泪。及至他的手放在眼角,崔冬梅方才发现自己流泪。她努力想要笑一笑,扯开的嘴角,却如千斤重,不停地往下掉。 她说呢,怎的眼睛有些花。 “早就好了,不疼的。” 他说得很是平常,不见丝毫隐瞒,崔冬梅信以为真,“那,冬日寒凉,夏日暑热,可会犯旧疾?”自家老父亲也是如此,崔冬梅知道一二。 “刀四替我寻来极好的大夫,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崔冬梅拧眉,恨他一眼,“你骗我。刀四救我父亲那次,我知道。他们主仆二人回到营帐之时,已然是两个月之后。你骗我,二哥哥,你骗我。” 杨恭继续替她拭泪,“刀四是我师父,即便是心系旧主,也不可能完全将我放弃。他早有打断,我不是骗你。” 崔冬梅越发不信,“刀四如今在我手上,去信问一问便知,二哥哥莫要骗我。” 见杨恭眼神闪烁,好似不敢应下这话,崔冬梅一手拽住他衣袍,徐徐穿好。既然二哥哥不愿意说,那她也不问了。往昔之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二哥哥的伤,她多照看几分便是。 替人穿好衣裳,崔冬梅像是突然从伤情中回神,偏头过去,不让杨恭再拭泪。 “我不哭,清河崔二娘子,什么时候成个爱哭鬼了,我一向都是笑着的。” 小娘子偏头,偏得很是利索,可这话却说得结结巴巴,半丝不见崔二娘子独有神采。说罢,她还呜咽几声。 哪知,她迷迷糊糊试图掩盖自己心绪之际,被人从后背一把环住,落入杨恭怀抱。她的头,恰好落在他肩膀。许是有了落脚之地,崔冬梅那股子极力掩盖的悲伤,登时喷涌而出。 她没出息,她控制不住。双手顺势环住杨恭的脖颈,呜呜哭嚎。 豆大泪珠,顺面颊而下,落在他素白中衣,不消片刻,一大片晕染开来。 “我清河崔二……我……不是个……爱哭的……我不好……往后不哭了……二哥哥……二哥哥……你好好地……好好地……莫要再伤着……伤着……哭得难看……我……不是个爱哭的……” 小娘子断断续续的呜咽,杨恭一手拍打后背,替人顺气。 渐渐地,哭声小了,窗牖外的月亮,也露出金边。玄月当空,皎皎清明。 正阳宫纱帐内,小娘子哭得累了,蜷缩成一团,侧躺在杨恭怀中。她就快睡着,杨恭不忍叫醒,伸手抖开被褥,替人盖上。 小娘子嘟嘟囔囔,“哭花了,我还没洗。” “明儿来,也是一样。生气伤肝,你好好歇一歇。” “不好看……” “崔二娘子,是最好看的小娘子。”夜色掩护,外加小娘子迷迷糊糊,说得毫不犹豫。 “好看么?” “嗯,最是好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30 第26章 你为个崔二,这般和我说话? “母亲, 早年之事,您有什么想要说的,一径与我说便是。” 不过第二日, 杨恭便寻到宁安殿,和太后讨教。 太后听得这话,满口药汁, 霎时间凝固在口中, 似那永不断绝的长河猛然干涸。 “你说什么?”太后言语缥缈, 似天际云朵, 没有一点重量。 杨恭也不拐弯抹角,“从前的事情,母亲既然已经告知皇后, 也该当知道我是个什么意思。小时候的日子如何, 早已经过去,母亲而今是太后,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该明白,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太后恍惚自己耳朵不好使了, 顾不得老嬷嬷劝阻, 高声喝道:“你为个崔二, 这般和我说话?你莫不是忘了, 是谁生你养你, 是谁……” “有时候, 我真想我是个天生天养的, 不是什么杨二公子, 更不是什么陛下。我只想塞外跑马, 快活自在。可我做不到,我有母亲,有父兄长姐,有几个弟弟,还有儿子。早年之事,我多想母亲并未留我一条命在,有时候人没了,方才是解决之道。” 人没了,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便可以忘却,更不用在意如今。 在太后震惊当中,杨恭继续,“可我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成了陛下,天下主宰。高堂尚在,我敬您是我母亲,感激您生养我。旁的,权当是我这个人亲缘淡漠。” “你,”太后想要说话,然在杨恭犀利无比的眼神当中,败下阵来。她这个孩子,当真是丢了,一点不剩。 太后断断续续,泫泫欲泣说:“陛下生气我告诉崔二这些事儿,我无从辩解。我,我只想让陛下知道,他母亲后悔了,他有人疼有人爱,他不是孤苦无依的孩子。即便他如今成亲,仍旧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母亲的,永远爱护自己的孩子。” 杨恭神色变动,露出几分伤痛,“多谢母亲亲口告知。” 在太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杨恭再无一丝旁的言语,端端坐着,除开沉痛的神色,和木偶没什么不同。 许久无声,杨恭坐着不说话也不离开,太后散去骄傲,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我知道你怨我,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不指望你谅解,我只想着,临死之前将我想说的话,说个明白。我这个老妇,无人倾诉,絮絮叨叨。你若愿意听,听一听,若不愿意听,离开便是。” “我是个无知无能的妇人,听信跛脚和尚的话,苛待自己的孩子……那日你走后,我当即命人去找你。可是天寒地冻,兵荒马乱,哪里寻得见。我处置了伺候之人,给你换了陈设。打开库房那日,该选个猛虎下山的屏风,还是鹏鲲千里的挂屏,我思索好久,问了好些人,都没定下个主意。我这个做母亲的,这多年来,居然不知道孩子喜爱什么,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哼,我不是个好母亲…… 后来,我听说柳家五娘子不仅长得好看,更是温婉和善,极为标致人物。我想着,替你寻个新妇,好照看你……” 杨恭突然起身,“母亲,前朝尚有要事,请饶恕儿子先行离开。”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唯余太后挣扎着从拔步床上起身,看向杨恭的背影。他身着红色常服,软脚幞头,革带束腰,端的是帝王之态。 背影越发远去,转过隔断,出得明间大门,再也瞧不见了。太后明白,他的儿子,再也没有了,若说往昔,母子之间尚存几分面子情,而今连这个也没了。 他已然长大,不再需要母亲。 有些东西,迟一步,便永远错过。 话说出门的杨恭,离开宁安殿之后,无处可去。那句前朝有要事的话,虚言而已,现如今封笔在即,何来这多事务。在皇城之内闲逛一番,打算到立政殿坐坐。 刚走到太液池,见太子杨琮携左相散步。二人也瞧见陛下,当即前来请安。 如此正好,陛下念前几日崔信父子二人送来的消息,拉着太子和左相,往立政殿商议西北军政。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好不和谐。到立政殿前不远处,瞧见崔冬梅拎着个食盒,由丫鬟香香陪伴,等在台基之上, 三人和谐共处的画卷,一瞬间消散。 左相是个嘴贱的老狐狸,扯扯太子袖子,“殿下,昨儿的《左传》,微臣想起还有几点要请教太子,眼下天气极好,咱们不若……” 陛下:“左相教导太子数年,缘何才学到《左传》?找个由头也该选个旁的。进来议政。” 左相挑眉摊手看向太子,太子无动于衷,仅仅是看了看台基的方向,而后便跟在陛下身后入殿。 三人当中,陛下遥遥在前,崔冬梅得见后想要走开,却想着今晨陛下见过太后,许是不甚开怀,不忍走开,静静等候。 及至陛下上了台基,崔冬梅请安,“我给陛下准备些吃的,想着天寒地冻,喝上一碗芙蓉羹,暖和些。”不等崔冬梅说完话,陛下示意让她也入内。 “陛下和太子议政,不妥。” 陛下不以为意,“议西北军政,你父兄送来的消息,你听听也无妨。” 许久不曾有过父兄的消息,崔冬梅高兴之下顾不得许多,跟着陛下入殿。 立政殿东侧间,有处矮踏,临窗而立,素日里陛下于此下棋,听风观雨。目下崔冬梅和陛下二人居上手,左相和太子一道居下手,你一言我一语说道西北军务。每人跟前,一白瓷碗碟,盛有芙蓉羹。 太子听左相和陛下说话之间,小小吃了一口。绵软的感触在口中化开,直达天灵盖。他借低头的功夫,趁人不注意瞟一眼崔冬梅,她安安静静坐着,替陛下再盛上一碗,斟茶,换水…… 她的一举一动,全然围绕陛下,连他们说话之时谈及河间侯,也不过是动了动眼睛,一丝旁的情绪也无。 下肚的芙蓉羹,浸染开来,变成满心的苦涩。 趁左相和陛下说道往事,没他的份儿,太子神思游走,想起了从前的芙蓉羹。 从前的从前,不知是哪个年头,他送崔冬梅一只兔子,得了小娘子笑脸,得了一碗芙蓉羹。他还记得,彼时小娘子说,她不精通厨艺,会的东西不多,就这芙蓉羹,还略略拿得出手。 那时候的芙蓉羹是何味道,他已然想不起来,但有一点他能肯定,定然不是苦涩至极。 “看你神思不在,想来是东宫中人照顾不周,昨日说为你选个侧妃,尽快才行。” 突然,陛下盯着太子的眼睛,如此说道。太子猛然醒过神来,心知自己犯下大错,不敢再胡思乱想,应承下来。 谁曾想,陛下下一瞬又说道:“既是侧妃,封笔后,寻个合适日子,挑一挑。我朝太子,不能亏了去,若有心仪小娘子,告知于我,或告知皇后也可。东宫太子妃,祈福一月,长进不长进的,是你自己求来的,你看着办。” 这话,显然对太子妃极为不满,太子吓得连忙请罪,直说回去好好教导,万不会再出岔子。 太子的话音刚落,崔冬梅急匆匆道:“陛下,我方才瞧着,西北军务已定得不差,太子侧妃之事,现下说说也可。左相也在,教导太子多年,在这事儿上头想来也有自己的看法。” 这话说罢,太子方才明晰过来,陛下方才的话中,让他去寻崔冬梅说说自己喜欢的小娘子,这…… “此事全凭父皇决断。”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看向太子,一脸惊恐,完了完了。 果然,陛下怒斥:“你个糊涂东西,是你娶侧妃,还是后宫纳妃。身为太子,行事果决,谋划先行。昨日已和你说,今儿个再问,你却说出这等话,你脑子呢?别是被太子妃吃了!” 太子心跳得厉害,方才的话一出口,就已知晓错了,父皇杀伐果断,从来看不上柔弱摇摆之人。他的话,刚好落到马蹄上。他想即刻找补,却被身后的左相扯了扯袖子。 左相道:“陛下息怒,微臣有个主意。太子妃聪慧机敏,沉着冷静,是为典范,东宫而今缺少的,该是个活泼张扬的小娘子。这,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递话递到这份儿上,太子不是蠢货,猛地应承,“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极好。” 许是见他还有救,陛下微微点头,而后像是不待见太子一般,拉着左相出去明间大殿,商议旁的政务,唯独留下太子和崔冬梅,这对新进的继子和继母。 陛下走远之后,太子杨琮像是发疯,朝崔冬梅说:“芙蓉羹极好,却不是从前的味道。” 崔冬梅左右看看,见一个鬼影子也没,低声呵斥,“你脑子是长到刘三娘头上了么?近些时日怎老犯蠢?!你自己想死,别连累我!” 小娘子一个健步避开,像是觉得他杨琮是个祸害。 杨琮侧头一笑,像是暗夜中的伥鬼。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从明天开始,一个个开始发疯。 第27章 太子的发疯中带着一点点清醒 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是个什么模样, 杨琮并不记得。他从前,不过是在左相府宴会上见过一次。 那是个明媚春日,郭六娘子和一众小娘子爬上假山, 登高望远,看远处水榭中的谢大公子,名满京都的君子。 彼时, 杨琮和几个从弟一起, 在水榭旁小筑高谈阔论。不经意一个抬头, 见走在最前方的小娘子。她一身火红衣衫, 描金石榴裙,笑得明媚张扬,极为耀眼。 在得了左相提点之后, 不知为何, 他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郭六娘子的笑容。 眉眼面貌已然模糊,唯余小娘子那满心欢喜,残留心房。 从立政殿离开, 杨琮心中颇有不顺,自觉在陛下跟前犯了错, 还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人。一连几日, 因侧妃和芙蓉羹, 杨琮睡得并不安稳。和太子妃说不上几句话, 总是有一搭没一搭, 心不在焉。 直到请郭六娘子入皇城前一日, 杨琮漫步宫禁, 顺夜色走到太液池。恰见崔冬梅主仆二人在皎月阁采雪。 夜色朦胧, 天际暗淡, 仅有宫灯散发光亮,映入她眼帘。 鬼使神差,杨琮走到崔冬梅不远处,躲在春梅树下,借助树桠遮挡,一双眼从缝隙中看向崔冬梅。那双眼,仿若锁链,逃不掉,躲不开。 崔冬梅原本在采雪,用于春日煮茶,并未发现来人。可他的视线委实过于热烈,即便隐藏在暗夜当中,也好似利剑,直射崔冬梅心坎。她猛地回头,见一双眼在树荫后泛起光亮,吓得后退一步。定了定神,又见地上露出衣袍一脚,半只鞋子。 那半隐半露的衣袍,云龙纹遍布,崔冬梅明白,这是杨琮。 他像是吃了黄汤,崔冬梅不愿冲突,打算离开。哪知,方才走了三两步,杨琮就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向她眼睛说话,“你这些时日,还好?” “我好不好,用不着你管!”崔冬梅气得要死,真想一个巴掌将这厮拍成一张煎饼。 做鬼去吧! 杨琮笑得诡异,“父皇的事,我已经知道,你不必瞒我。我早说了,你就算成了后妃,想要压我一头,使我低头反过来求你,也是不能。而今父皇又是这般境况,你往后日子有得是苦难,再有,若有个不好,你照旧落入我手中。如此,何苦折腾这一场呢。” “你当真是陛下的好儿子,敢说出这番话。”崔冬梅惜命,不敢光明正大闹出动静来。 她的忍让,助长杨琮气焰,“我当然是父皇的儿子,这一点,无需你提点。” “你来,到底要干什么?”崔冬梅努力稳住自己,将手中的罐子紧紧抱住,强忍着脾气。 偏生这厮下一瞬说道:“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么。” “我缘何要知道。你这背信弃义小人,哪里能做出常人所想之事。” 杨琮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我知道你生气,无妨,毕竟你往后日子不好过,以你的脾气,提前生气,也属当然。” 虽不明白这厮到底发什么疯,崔冬梅却深知不能如此下去,恐招来金吾卫。她还想好好活着。痛恨手边没个趁手的工具,气急之下,将手中用来盛雪的罐子,朝杨琮面皮扔了过去。 这厮发疯是发疯,功夫还在,一手接过,竟然一点响动也没。 “娘娘,您这是想要将拱卫的金吾卫招来么?要死,也不是这般死法。” 崔冬梅低声咒骂,“你吃了五石散,还是灌了黄汤了,大晚上的,发什么颠!” 杨琮像是没听见,答非所问,“你落到我手中,万万没有好日子过。” “陛下尚在,你想要造反?”崔冬梅双手胡乱摸索,再次找寻趁手工具。 “我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仅有的儿子,”杨琮说话间,像是发疯,也像是趁发疯,确信什么消息,“从今往后,我都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他的眼神,明亮得太过骇人,崔冬梅一时之间,竟然忘却反驳。 被杨琮看在眼中,像是确信自己的消息,登时更为猖狂,“你若识相,好好安排郭六娘子,不要出什么岔子。顺了我的心意,往后方才有你好过。不然,我有个不好,你也要陪我一道去死。”他嘴角含着胜利的笑容,徐徐走开。 留在原地的崔冬梅,着实气不过,这厮是个什么东西。不知从何处得来陛下不行的消息,跑过来耀武扬威,威胁自己。 她崔冬梅从勾搭陛下开始,就没想过退路。 一瞬间,崔冬梅想起坊间泼妇吵架模样,猛地脱下绣鞋,朝杨琮扔过去。 这人像是后背长眼睛一般,回头一把接过绣鞋,握在手中,紧紧地抓着。如珍宝似的放在手中把玩,动作之间那看向崔冬梅的眼神,越发玩味。 崔冬梅冷汗津津,扶着春梅树桠站定。 许久,仿若弦月透出光亮,又散了光亮,才见杨琮将绣鞋揣在衣袖中,翩然而去。 夜风更盛,金吾卫有条不紊换班,皎月阁前一切烟消云散,毫无踪影。 微弱的树影沙沙,小娘子全身瘫软,背靠春梅,拉着香香的手,顾不得手心的汗,哑声道:“你哪里去了!” “奴婢……”香香也是吓得腿软,“奴婢被他们扣在皎月阁后……是奴婢无能……” 在小丫头子隐隐哭泣中,崔冬梅吩咐,“明儿一早,开了城门,即刻给刀四送信,再有,让龙翼卫首领来见我,就说……就说除夕在即,我要去封丘门看花灯,提前关防……” 崔冬梅手上的府兵,一个是刀四,一个是独属于皇后的龙翼卫。 顺畅的日子,才一年不到,就要乱起来了。 香香泣道:“陛下,和陛下说说……” “说,说什么说,此前太子混账,和刘三娘同流合污,你听陛下是如何说的,那都是太子妃带坏了太子,他的儿子,在他眼中,再好不过……先不让陛下知晓。错了一星半点,你我主仆几人,就要见阎王去了。” 他们杨家人,最是杀人不眨眼。 …… 半夜杨琮回到东宫,命人将睡梦中的太子妃叫醒,神色坚定说道:“陛下是真不行了,三娘,崔二那个蠢货,不用再去管她,生不出事情来。” 刘三娘努力醒过来,“殿下如何知道的?” 杨琮像是想要得到嘉奖,“我问了崔二……” 不等他说完,刘三娘用来醒神的茶汤,一股脑泼到衣襟,“你说什么?你疯了不是?” 这等事情,去问崔二,先不说如何问得出口,即便是问了,崔二那个夯货,能告诉人! 明白刘三娘未竟之言,杨琮径直说道:“早就告诉过你,崔二是个蠢货,心中藏不住事。不过是侧面问了问,还没如何呢,一径全都交代了。萧夫人寻名医,和咱们此前猜想的,一点不差。 她成为皇后,不过是气咱们从前负了她,而今她已和东宫交恶,又赶上父皇有这等病症,她的未来,全在咱们手上,想要她如何,她便要如何。我今夜不过提点她一番罢了。如若不然,她那个蠢货,不定什么时候才会想明白呢。届时,若是这蠢货再出什么岔子,还得咱们去收拾……” 说来说去,他的话中全是崔二。 崔二的从前,崔二的现在,崔二的以后…… 听得刘三娘很是疑惑,这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亦或是,杨琮这厮到底发了什么疯。一面骂崔二是个蠢货,一面又细细致致说着崔二种种。 刘三娘一面拭去衣襟的茶汤,一面盯着杨琮看,看看之后,又悄无声息向丫鬟使眼色,命人去打听。 天下之大,还未见过这等离谱的事儿。 待他好一番话完毕,刘三娘装若寻常问道:“这话,是崔二明明白白告诉你的?” 杨琮哪里不知她这话是看不起自己的脑子,登时心有不悦,耐着性子说:“崔二是个蠢货不假,可也不至于蠢成这副模样。我不过是问了问,说了说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从今往后唯一的儿子罢了,她吓得一个字没说。依崔二的性子,父皇若是个好的,当即就得吵吵起来,她一句话没说,这铁定就是事实。” 见他这般了解崔二,刘三娘心中泛起一丝丝怪异,“若是崔二吓着了呢?” 杨琮的忍耐有限,反问刘三娘,“此前得了萧夫人寻名医的消息,是谁推断来推断去,最终没个确信。我而今想了法子来,你却是不信。刘书兰,你莫不是忘了,你是太子妃,我才是太子!” 此言一出,刘三娘明白自己又在不经意之间,将杨琮也是个蠢货的事实显露出来,当即收敛赔罪。 太子看她低头赔罪,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赔罪,谅解,你记在心上才是。”说着起身,很是不耐地背对太子妃,“过几月,郭六娘子入东宫,将宜春殿收拾出来。” 望向太子离开的背影,刘三娘心中乱的很。 一来,她自省,在太子跟前着实有些放肆,二来,她疑惑,太子莫不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刺激。她选择成为太子妃,无非是想,做到世间女子最高处。此间艰难,不能有所差错,这些问题,必要明白。 及至第二日郭六娘子入宫,她方明白,太子殿下受了何等刺激。 第28章 不同寻常的兔子灯 第二日, 腊月初八。昨夜不知什么时辰,又下起雪来。晨起一看,满地清白, 蔚为壮观。 因早早得了正阳宫的帖子,郭六娘子辰末便到兴安门。她打扮得尤为喜庆,一袭淡紫色吉贝深衣, 一件机匠荷叶裙, 外罩切针妆花罗大氅, 更有腰间环佩叮当。 还未入宫门, 她扭头和小丫鬟说话,“你说,娘娘寻我, 真是打算给太子说亲么?娘娘还小太子两岁, 能做得了主么?” 虽是问话,可她的笑,从眼角漏出,又挂在嘴角。满地凄清中, 她是天地之间独一份的娇俏。 “娘子既然知道,那也该知道些旁的啊。娘娘若是做不了太子的主, 那请娘子入宫, 必然是太子自己的主意。殿下说不定此前就见过娘子。而今日子合适, 殿下出口说说罢了。” 小娘子的笑登时羞涩起来, 嗔怪小丫鬟, “你笑话我, 回去有你好吃的。” “娘子得偿所愿, 我们几个小丫头子, 好不好的, 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主仆几人一径笑开。欢笑声穿过宫墙,入到宫禁,朝向更远处传去。 郭六娘子到正阳宫见崔冬梅,低眉顺眼,好生答话,生怕一个不好,就为家人招来不好。好在娘娘许是昨夜歇得不好,今日委实没几分精神,说几句话,问问郭府尹近况罢了。眼见崔冬梅正要打发了她,就听外间小黄门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到了。 小娘子满心欢喜涌上心头,朝外看去,只见太子身着草绿八花晕鹤氅,飘然而来。行路间,鹤氅顺着微风摆动,像是冬日里的一束光,直直照射到小娘子心间。 杨琮笑盈盈行礼,“儿臣特来给娘娘请安。”端的是储君风度。 那行礼的姿态,较之京都第一公子,谢大公子还要好些。郭六娘子看在眼中,心中微漾,泛起丝丝涟漪。这便是太子殿下么。从前听闺中密友说道谢大公子如何,她远远见过一两次。而今看来,不如太子殿下十之一二。 这般端方君子,方才当得起我朝储君。 小娘子静静坐着,看杨琮给崔冬梅行礼,见崔冬梅似乎意外,看了看杨琮,而后略显困倦地打发他们出门说话。她想,娘娘真是和善人,她往后即便是个侧妃,日子也当好过。 二人出正阳宫,漫步宫禁。太子领郭六娘子,给她介绍宫内一草一木,说道坊间趣事,前朝旧闻,詹事府几位老臣……好多好多,多得小娘子没记住多少。 砰砰心跳当中,她只记得太子的笑容,太子的言语,以及最末,太子送她的兔子灯。 他说:“元宵在即,花灯热闹,那日孤恐是不能去看你。这盏灯送你,护六娘子长长久久,岁岁安康。” …… “打听清楚了?” 东宫承恩殿,刘三娘冷声问道小丫鬟。 “昨夜之事并未清楚,只知道太子去了太液池,约莫一炷香功夫后出来回到东宫。再有,昨夜,天光殿的司寝女官来报,说太子像是将个物件藏了起来。” 刘三娘:“什么物件?” “太子殿下亲自藏的,女官只说是个不大的物件,用小匣子装。” 刘三娘思索着,双眼无神看向窗外,皑皑白雪,最能掩盖真相。到底是个什么呢,她刚被太子斥责,自然不敢去打探。无奈,只能猜测,只能等待。 许久之后,刘三又问:“今日郭六娘子入正阳宫,可是有消息?” 得刘三娘亲自调教的丫鬟,只捡要紧的说,“太子送郭六娘子一盏兔子灯。” “兔子灯?” 刘三娘自言自语,直觉告诉她,这兔子灯不是个寻常之物,恐怕和昨夜太子的疯癫有些关系,可,细细想来,一点头绪也无。兔子灯,花灯节所用物件,太子又是个从不喜欢在这等事情上耗费心思之人,这兔子灯的谜团,当从旁的地方解释。 不等她想明白,小丫头子略显不确定地问道:“娘子,奴婢有个迷糊念头,想要说给娘子听,或是和兔子灯有干系。” 太子妃点头后,丫鬟说道:“太子殿下送走郭娘子之际,奴婢就在崇德门后暮雪斋,见六娘子娇俏明媚,笑声爽朗。远远看去,她笑起来那模样,有几分熟悉。” 太子妃拧眉一笑,“熟悉?哼,往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说这些话来糊弄我。”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一径说了便是,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说的!?” 小丫头子凑近,低声道:“或是奴婢眼拙,看得不真切,六娘子笑起来那模样,和娘娘有些相似。” 这话,刘三娘当然知道说的是崔冬梅,可,明白过来之后,脑子登时不够使了。杨琮这厮,昨夜发疯,说了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不是昨夜开始的? 他疯了不要紧,可别连累自己才是。 遂吩咐小丫头子多多和天光殿的女官来往。 一连好几日,太子殿下的寝殿,天光殿一点异常也没。饶是如此,刘三娘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戒备。她盼望多年之事,可不能坏了去。眼看宜春殿已然收拾妥当,只等六娘子入门,某日得空,刘三娘正正经经去正阳宫拜见,请教太子纳妃事宜。 那日恰好陛下也在,只听陛下一径吩咐道:“这事是皇后入宫后的头一件大事,就由着皇后安排,东宫若有什么,来请示皇后即可。” 这话说得崔冬梅很是诧异,她登时看向陛下,眼神示意道:真给我,不怕我记仇,搞砸了? 陛下轻笑,拿过崔冬梅手上的册子,细细看起来,“不过是个侧妃的聘礼,你若是愿意,就看一看,若是不愿意,就问宫中老人,要来前朝太子侧妃的议程,依葫芦画瓢。” 他们说话间,眼中只有彼此,像是刘三娘不存在,她不好多待,略略说几句话,便行礼退下。横竖六娘子入门用不着她操心,还是看着太子发疯要紧。 正阳宫内,随刘三娘走远,崔冬梅脸上的笑意更深,看向杨恭,“当真让我来?” 杨恭含笑反问:“你不愿意?” 他的笑容,显然是知道崔冬梅未竟之言,惹得她心跳加快。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陛下毫不避讳。 崔冬梅靠近,朝他面颊看去,不错过一星半点的神情变化,“如此这般,你也愿意。” “你是个好姑娘,看似任性胡闹,却从不伤及根基。刀四那般悍将,在你手中,也就用来吓唬小娘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佯装生气,“怎的,替刀四打抱不平么。” 杨恭含笑不语。 崔冬梅看着他的侧颜,剑眉上扬,沾染星光,一时窗外的景色远去,她的眼中,只瞧得见这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想,他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愿意让她操办太子侧妃之事,那她是否可以再放肆一些,生个儿子,彻彻底底保住自己未来的生活。 这个念头堪堪起来,崔冬梅想到阿娘送来的方子。哎,不能,不能,艰难艰难。 畏畏缩缩,困顿不前可不是崔二的作风。此前寻来刀四和龙翼卫,仅能解燃眉之急罢了。最要紧的,还是要治好陛下的病症,生个儿子。 崔冬梅端详陛下的侧脸许久之后,缓缓说道: “陛下,生个儿子好不好?” 话音落下,杨恭轻声咳嗽,崔冬梅害怕刺激到他,替人抚背,想要说话找补,又见杨恭面色几度变幻。 崔冬梅心中一惊,糟糕,赶紧找补,“陛下,没事,没事,我阿娘送了方子来,咱们照方抓药,吃上几副就好。就在正阳宫小厨房做,对外说是我受不住劳累,病了……” 小娘子的话还在继续,杨恭的咳嗽越发大声。 她吓着了,以为自己明了陛下的秘密,惹他不快,“陛下,我……我不是刻意探听的,我……”我什么好呢,“哎呀……” 她的手立时被杨恭反手握住,听他徐徐道来,“我知道你前几日寻刀四入宫,也唤来龙翼卫吩咐了好些事。你避开我,不愿与我说,我也知道。你和太子妃的素日恩怨,我更是知道。这些,足以使你不安。你想后半辈子安安稳稳,有个依靠,人之常情。我年长你许多,早年沙场,伤病不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杨恭的言语,变得虚弱起来,好似不堪承受,深深喟叹, “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安稳的未来。莫要担心,好好地,开开心心的……” “不是……不是这样……我……”该如何辩解呢,崔冬梅脑子混沌,想不明白,她想要个儿子,想要个安稳的未来,却不是这般未来。 素日里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目下像是粘连在一块,只会不断重复,“不是这样。” “好好地,清河崔二娘子,最是肆意张扬,你瞧,又哭了。” 杨恭说话间,替崔冬梅拭去眼角泪水,看着她笑,略带几分凄惨。 崔冬梅抬手,猛地抓住他落在自己面颊的手,福至心灵般明白杨恭为何这般说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更没有替自己寻一个未来的想法。” 第29章 微风几许 杨恭像是被崔冬梅的认真感染, 散去几分凄凉,“当真?” 崔冬梅连忙确认,“千真万确。难不成陛下忘了, 从前我说过,九死不悔。” “没忘。”他低头看向交握的双手,笑出声来。 万万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好哄, 崔冬梅几分雀跃涌上心头, 想要将这事儿敲定。 “既然陛下记得, 那千万不要忘了才好, 要好好记住,我待陛下是真心的。” “好。” 小娘子动动手,欢喜得有些过头, “那就将照方抓药给定下来, 如何?” “你因何觉得我病了?” 本已很是肯定,被他如此反问,崔冬梅一时没明白,“嗯, 不是么?”眼珠子转动,陡然醒悟, 只当他觉得丢了脸面, 换上一副规劝神色, “这等事情, 虽伤及颜面, 可也不能忌讳行医啊, 好好吃药, 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 总会好的。” 杨恭的眼中, 一股子说不明白的光亮,亮得骇人。 “忌讳行医?好好吃药?”像是遇见可笑之事,唇角带笑,“罢了罢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听得这话,崔冬梅只当他是害病许久,不抱任何希望。 “慢慢来,积年顽疾,哪里能是一时半会儿就好了的。” 见杨恭脸上尚有莫名其妙的笑意,她当即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放上个唇印。来得突然,离开得也是突然。小娘子一鼓作气罢了,猛地退下来,稳在蒲团上不再动作。 然,她的眼神,从始至终落在杨恭脸上。见他受了惊吓般定住,小娘子突然心跳得厉害,好似要从胸腔中飞出来一般。 她缓缓摸上自己心口,双手颤抖,一点也不能稳稳放好。 意识到自己突然之下的举动委实荒唐,霎时面若彤云,双眼不敢再看杨恭。 她这是怎么了,要死了么,怎会如此冲动,如此胡闹。 昏昏沉沉之间,见杨恭嘴角几番抽动,说不出话,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当真么?” 崔冬梅耳聋眼瞎,听不真切,糊涂道:“什么?” “你说,要生个儿子,是真的么?” 他问得认真,问得谨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崔冬梅脑子糊涂,可脾气还在,登时三分邪火窜到脑门,“陛下这是什么糊涂话,难不成我方才说了那么多,陛下都没听进去。现如今,还来问我!我崔二娘子,什么时候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自然是作数,永远都作数。” 话音落下,又是良久不见杨恭回话,崔冬梅几分羞涩,几分后悔,一掌拍在矮几上,“既陛下不愿,那我也不强求。小娘子最是要脸,这等求人又求人的事,做不出来。”话犹未了,蓦地起身。 她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若是等陛下醒过神来,问责她方才举动,那才是大事不好。 儿子没要到,反惹一身骚。 谁曾想,堪堪走了两步,人还未走过杨恭身后的竖屏,就被人一手拉着,断了去路。 崔冬梅:死亡来得这快么? 她不敢说话,不知为何,也不见杨恭说话,就这么由杨恭拉着她衣袖,将她定在屏风前。脑海中八百个主意来回转动,却碍于自己冲动在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崔冬梅险些将手心抠碎,也没想出个合适的法子。 “你,你要说我不好,便说我不好,你要罚我,便责罚于我。没得这般堵人,不让人离开的。你是陛下,也不能如此为难人。” 说到最后,小娘子破罐子破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过来,坐坐。”杨恭依旧不放手,另一手指向他身旁蒲团。 那蒲团不正是她适才坐过的蒲团么,只是不知为何,换了个地方,离陛下的位置,更靠近了。 “你松手,我过来坐。” 杨恭不松手。 “你松手!”崔冬梅急了。 “你说,你不走。”杨恭缓缓说道。 崔冬梅没明白为何多此一言,“我能到哪里去,正阳宫再大,都是皇城的地界。” 终于,杨恭松开手,崔冬梅带上三分小心,坐在蒲团上。不知为何,坐下之后,觉得哪哪都不适,分明此前坐得好好的,很是舒坦。 她扭捏半晌,听杨恭再次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饶是他的目光从侧面投来,也使人不能忽视,更何况,还有那微弱到似有似无的呼吸,热气萦绕四周,喘不过气来。 崔冬梅低声,“什么真的假的。” “你说,”杨恭仿若舌头打结,顿了顿,“要生个儿子,是真是假?” 怎么还是这事儿,崔冬梅急眼了,“二哥哥也不好好想想,我崔二娘子这多年来,什么时候说过胡话,当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杨恭徐徐笑开,那看向崔冬梅侧颜的神色,灼热异常。 慎重道一声,“我没病,好好的。” 崔冬梅:“不要忌讳行医,才与你说过,还藏着掖着做什么。”白他一眼,很是嫌弃。 深夜,杨恭并未如往常一般离开,亦或是去到东侧间就寝,二人大被同眠。自从那夜小娘子见过他胸前的伤口,戚戚哭嚎半夜之后,他们便不再分床而眠。两床锦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隔着银河。 朦胧夜色,微风几许,吹皱一池春水。 莹莹烛火之光,透过纱帐投来,仅能看见小娘子如火娇颜。她一向睡得踏实,若非生个意外,或者夜半惊雷,她从不醒来。杨恭悄无声息侧身,放肆盯着她看。 只有在这般寂静的夜晚,他方才敢如此放肆。 从不曾被人顾念之人,偶尔得了一丝天光,还如此耀眼。不敢置信,一来不信有人顾念自己,二来不信这顾念可以长久。 亲缘淡漠,战场为伴。这多年来,他连做梦都不敢如此想。 突然,小娘子睡梦中动动嘴角,杨恭见状一笑,缩回半个身子,怕被人发现。片刻之后,确信她不会再动,当真不会醒来,他方朝前靠了靠。 瑟瑟缩缩伸手,到得半空,眼看就要靠近小娘子脸颊,一时顿住,继而缩了回来。不敢再往前,猛地转身,朝外睡去。 树影沙沙,夜色撩人,这等光景之下,如何睡得着。 不过是一炷香功夫之后,杨恭又转过身来,一只手徐徐伸出被褥,珍重地落到她碎发,替人敛起碎发,轻轻挂在脑后。 为庆贺大年特制的宫灯,在屋檐下摇曳。 终于,在穗帏停下不再摇摆的那一刻,杨恭凑上前,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似微风轻抚,似羽毛划过。无人在意的寻常夜晚,说着最是动人心肠的故事。 …… 翌日起身,崔冬梅神清气爽,一面吩咐丫鬟悄悄抓药,一面准备太子侧妃事宜。至于杨恭那句,他好好的,她权当没听过。答应了要生个儿子,那自然要按照她的路子来,任凭是谁。 是以,大年初四,崔冬梅送来他的第一碗补汤。 是日,杨恭领着崔冬梅,以及一众小丫头子,从封丘门出发,赶最末一日的关扑。封丘门外那远远看不到尽头的长街,各色彩棚,满是瓜果点心,刀枪剑戟,柴火木炭,凡世人所有,皆可得见。游人上前关扑,赢了,摊主送上几个小物件,输了,送上一句“新春吉祥”。 杨恭陪伴崔冬梅左右,一直玩到宵禁时分方回。 开心了一天也累了一天的小娘子,前脚踏入正阳宫大门,后脚就招呼小厨房女官,“可是准备好了?” 杨恭跟在身后,满心的欢喜,以为是今日小娘子开怀的回馈,哪知,女官兴匆匆入内,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黑乎乎的药汁,可见星星点点药渣。 陛下头疼,“这,我好歹也是君王,这……”指了指药渣,“成何体统。” 崔冬梅连忙上来看看,“陛下在意这个做甚,听我阿爹说起,早几年在外,吸风饮露的时候都有。这是药引子,方子上写得真真的,碾碎成个药渣子即可,万万不能滤了去。”说着,一径将碗碟端在自己手上,递到陛下跟前。 “来,喝了它,喝了就好了。前儿个,我已然放出风去,说是我操劳坏了,需要补补,放心,不会有人疑心到陛下身上,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陛下。” 杨恭动不了手,静默许久,看着眼前殷勤的姑娘,再看看她手中的碗碟,几许热气。没病,治个什么治。 这话,该如何说去。 说了好些次,她根本不信。 等待,最是漫长的等待,到头来,苦了自己。 “喝了它,赶紧的。陛下,莫不是怕苦。”崔冬梅开始激将。 将她的小心思看得再是明白不过,可那又如何呢,小娘子的话,只能听,半个字也不能反驳。遂从她手中夺过碗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喝了。” 崔冬梅欢喜,“喝了就好,喝了就好。方子上说两日一次,最多三月就好。” 杨恭:三月!!得补出个毛病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标题预告:嘿嘿,有效果诶 第30章 侧妃入门 初五迎财神, 初六送穷神。这夜,杨恭如约迎来第二碗汤药。依旧是黑乎乎的药汁,其上飘洒零星几点药渣。 因还未开衙, 杨恭除开带领百官祭祀,宗亲宴席等一干事务,全然歇在正阳宫, 当真是一点子逃避的可能也无。只能在崔冬梅明亮的眸色当中, 一饮而尽。 喝下之后并未有任何不适, 他和崔冬梅在那翘头案旁, 论起迎娶太子侧妃的吉日,顺带说道郭府尹。 郭府尹这人,京都人士, 并非世家大族, 为官多年,一身清正。几句赞誉,杨恭说若郭六娘子是个好的,寻个合适时候, 给郭府尹升官。 崔冬梅暗道:果然,在陛下心中, 还是他那儿子最为重要。罢了罢了, 她已经找到去路, 还是个异常稳妥的去路。况且, 这阵子, 杨琮的疯病像是好了, 一点子异样也无。暂且不去管他, 由得刀四细细看顾。 听杨恭说会儿话, 崔冬梅突然问道:“既然陛下觉得宗正寺选的这几个日子, 都不太妥当,那陛下亲自定个日子如何,也好彰显对太子的疼爱不是。” 杨恭毫不掩饰笑话她,“数你小气。” 崔冬梅当仁不让,“我就小气了,如何。再说了,陛下事先知道,没得到这等时候,转过头来说我拿捏她们的,没那个闲工夫。” “也是,你的功夫都用在熬药上了。” 知道他喝得不情不愿,崔冬梅道:“那初八那副,别喝了就是。” “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 她当即辩驳,“这才一句!” 此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们,俱是笑了起来。崔冬梅觉得失言,闷头不说话,仅拿眼睛瞄向杨恭。 见他毫不在意,崔冬梅再问,“侧妃,陛下给挑个好日子么?” 杨恭思索道:“按常理,五六月合适。可,太后这几日不利索,太医说多年顽疾,再等等。” 话说太后身体,许是早年战乱不断,来去匆匆,未能好生调理,一直汤药不断。近年来,操心几个孩子亲事,悔恨当年,更是不好。崔冬梅去宁安殿问陛下往事之后,听闻宁安殿的药味儿,更为浓郁。 她不时去看看,不知杨恭心中所想,不敢在他跟前表露。而今听他说来,到显得自己小气,陛下还是关心太后的。 “陛下心中念着,去看看也成。听说那次陛下离开之后,宁安殿当即就宣了太医。这几日张院判来报,说过了这春日就好。” 春日时节,冷一阵热一阵,最难将养。 杨恭沉吟半晌,“既如此,就定在二月。送去郭府尹府上的赐礼,添上几分。” 他只说道这事,对于见不见太后,一个字也没,崔冬梅不好再说话。命香香过来,寻个旧历,添补侧妃聘礼。 夜间,崔冬梅照旧甚心思也没,倒头就睡,这可是苦了杨恭。一连两幅补药下去,本就充盈,目下当真有些喷涌。怕吓着小娘子,他稳稳当当侧躺,佯装睡着。到得夜半,如前日那般翻身过来,面对崔冬梅。 或许皇城喜事将至,暗夜荧光微弱,今夜的小娘子睡得格外香甜。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① 见眼前美景,一向以半个武将自居的杨恭,突然想到这话。大被同眠,不欲使旁人得见。 情不自禁之下,他缓缓朝小娘子靠近,屏气凝神,生怕吵醒了她。顺着那日的路子,在她额间亲吻。此间美人,独一无二,怎能不使人心乱。 心乱了,气息也乱了。 沙场悍匪,竟在一睡梦中的小娘子跟前,乱了气息。灼灼吐出的热气,一阵接着一阵朝她飞去,搅乱额间碎发,搅乱胸腔颤动。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仅此一次,就这一遭。可,临到头来,谁又是个圣人呢。 迷蒙视线,连她面庞也瞧不真切。他只知道,渴得厉害,眼前之人便是清泉,便是汪洋大海。他不能自主地靠近,在眼角落下另一个吻。下一瞬,小娘子鸦羽似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杨恭面皮上留下一阵阵瘙痒。 他登时一惊,以为她要醒来,像是个偷香窃玉的恶贼,瞬间离开。躲在床榻边沿,轻轻等候。半晌,一点子响动也没,他再次侧身过来。崔冬梅不过是睡得不舒坦,挪了个地方而已。 余光瞄见小娘子被褥散落开一片,半个后背在她适才的挪动之下露出,他抬手整理被褥。 不过是略微一点靠近,小娘子像是得了汤婆子一般,欢喜地主动靠过来。 杨恭心中一突,惊讶地一手僵住,抓着被褥停在半空。 她脑袋蹭了蹭,极为自觉地在胸前找个合适位置,停下来,那不安分的双手,在他前胸侧背,好几处来回晃动之后,终于找到位置,稳当当拽住前襟安眠。 被人一通折腾,胸闷气短,险些要闭过气去。杨恭使出看家本邻,默默调息小半个时辰才好。 终于,那散落在外许久的被褥,落在小娘子后背。 温香软玉在怀,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安静静当个枕头,杨恭二十余年的日子当中,从未有这等日子。 他盯着纱帐发呆,数星星,数月亮……委实无事可做,想起从前,小时候的二丫头,是个什么模样来着。 她喜欢放风筝,喜欢糖葫芦,喜欢荡秋千…… 好容易熬到开衙的日子,杨恭说什么也不再和崔冬梅大被而眠,逃窜去立政殿。无他,小娘子夜夜睡得安稳不说,还各种作乱,一时揪他衣衫,一时掀起被褥一脚,一时喃喃说太热,一时靠着胸膛睡觉。 这般模样,他委实受不住。 好生说上两句自己甚事也无,好的不能再好,却迎来她当头棒喝, “这才几日,有些见好实属正常,可陛下切莫忘了,顽疾顽疾,何谓顽疾,那便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当下觉得向好,那仅是个兆头,并非真的好了,还要补补,三个月且是早着呢。” 杨恭无奈,只能应承下来。 大年十六开衙,杨恭领太子,携百官贺新年,迎新岁,祈求风调雨顺。 当夜,杨恭前往正阳宫的脚步,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正犹豫不决之间,见前方走来一正阳宫小丫头。这人笑盈盈走到跟前,“陛下,这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的,说趁热喝了好。” 毕恭毕敬,双手向上。宫婢们这幅面貌,杨恭见得多了。唯独她手上的那食盒,有些碍眼,很是碍眼。 命李申收拾好几日的补药之后,终于到得太子纳侧妃这一日。 二月初三,春日阳光明媚,百花初放。 太子侧妃的仪仗,从明辉坊出发,绕内城一周,敲锣打鼓从神鹰门入东宫。郭娘子稳坐花车,手心微汗,频频看向帘外。花车四周沙帐半遮半掩,她逆着夕阳看去,整个东宫,光彩夺目,气势恢宏。到得宜春殿,因仅是侧妃,没三拜的议程,郭娘子稳坐卧榻,等落日余晖消散。 及至最后一丝光亮快要落下,杨琮身着喜服,火红亮丽,伴彩霞而来。 郭娘子不过是被团扇遮住半张面庞,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她眼中的柔情,像是化开的春水,波澜起伏。 太子殿下,竟然身着喜服而来,这分明是太子妃才有的礼仪。 她一个妃妾,哪里能如此。于理不合,却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往后,想必是这东宫当中,最为得太子心意之人。 欢喜得嗓音颤抖,郭娘子柔声道:“殿下。” 杨琮端着一副甚为深情的君子之态,却扇。残阳落日,格外迷人。小娘子面皮羞红,像是经受不住,微微偏头别开他视线,惹得杨琮轻笑,“我送你的兔子灯,还好?” 以为他是在为元宵灯会的缺席而致歉,娘子点头,“带来了,放在宜春殿百宝阁。” 眼波流转,柔性似水中夹杂几分娇媚。 男子盯着她低头模样,看了许久,“你那日来给娘娘请安,我见你笑得开怀,今个儿怎不笑了呢。” 郭娘子不明白。 他解释道:“传闻中的六娘子,娇俏可爱,惹人心动。尤其是那跺脚娇喝模样,更为使人欢喜。” 六娘子吓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在说她脾气不好么。 男子抬手抚摸她秀发,笑着解释道:“那日,左相夫人品香雅集,你随一众小娘子攀上假山,途中被人挤着了,我瞧你就是如此说话的。” 他的话,仿佛在说道一见钟情,满目柔情,珍之重之,半丝不见轻视。 这般境况,六娘子的心,翻来覆去,上下起伏。末了,都归于一声,“太子殿下。” 在杨琮哈哈大笑中,暗夜来临,霞光尽数落入天际之下。 翌日一早,太子亲自陪伴六娘子去立政殿,拜见陛下,去正阳宫,拜见崔冬梅,末了,再去宁安殿,给太后请安。一整套仪程下来,他耐心细心,一星半点儿的忽视也不见。及至午膳前后,方才回到东宫,又在宜春殿陪娘子午膳。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东宫众人,不免在宜春殿和承恩殿之间来回。 这风向,恐怕是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玉《神女赋》【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寻太医 外头风言风语, 也挡不住陛下对太子的看重。 二月中旬,郭六娘子入东宫不久,陛下于立政殿亲自考教太子学问, 君子之道,皇权之道,太子答得有模有样, 精益不少。陛下很是开怀, 觉得郭六娘子规劝太子有功, 论道给郭府尹升官之事。 太子谢过, “父皇,这事恐有不妥。这等时节给郭府尹加官,怕朝中之人闲话, 说是得了宜春殿的好处。郭府尹为官多年, 清正廉洁,不如再等等。” “本为嘉奖她教女有方,这既是前朝之事,也是你东宫之事, 你选个合适时机,让詹事府之人去办即可。” 太子躬身拜谢。 而后, 父子二人说起今春京畿一带雨水有缺, 不利农桑, 着司农司发能人之辈前去查探, 给出个法子来……又处理好些政务, 见过几个大臣, 不知不觉之间, 已然近乎晚膳时分。 太子正打算行礼告退, 就见李申入内, 一脸为难,左右看看不知该讲不该讲。见陛下点头,李申才为难说道:“陛下,正阳宫小宫婢又来了。” 陛下霎时间为难起来,“今儿来的是谁?” 李申更为难,“是香香姑娘。” 陛下:喝口茶压压惊。 话说前几日的补药,泰半被李申给收拾了,当然没进陛下口中,这事原本无人得知。可后来不知是有人给崔冬梅送信,还是崔冬梅自己觉出不妥来,竟派贴身宫婢,香香和脆脆,轮番来立政殿,看着杨恭进补。 这不,前日来人是脆脆,杨恭捏鼻子喝了。 今日来人是香香,想必也只能捏鼻子喝了。 陛下思索一番,“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一会子跟她一道去正阳宫,待会儿再喝也不迟。” 李申:“陛下,香香姑娘说,她来之前娘娘吩咐,说是喝了再去也并无不可。” 陛下无言以对。 朝门外看看,李申替主子分忧,“要不,陛下亲自去和娘娘说说。” 这般下去,早晚要坏! 主仆二人没个合适的法子,一时不言语,太子趁空档请罪,说他这个做孩子的,竟不知陛下病了,该当责罚。陛下摆摆手,没放在心上,说道自己好着呢, 都是清肺败火的汤药,算不什么。 大抵是不好让太子多想,陛下命李申去请香香入内。片刻之后香香端着碗碟,站在陛下跟前,颇有一副你不喝,我就不走模样。 万般无奈之下,杨恭一饮而尽。香香差事办成,欢欢喜喜去了。 哪知,约莫香香还未走出立政殿地界,陛下突然不好,面色红胀,汗如雨下,像是一瞬被不干净的东西定住,神魂不在。吓得太子和李申惊呼,无所适从。在李申替陛下顺气之际,太子喊了几声,不见人应答,着急之下一掌拍在陛下后背,登时令陛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星星点点的血迹,布满衣襟,更是喷到案几之上。陛下双眼恢复几丝神采,安慰他们,“我没事,败败火气即可。” 嗓音微弱,不见素日精气。 这话,太子像是没听见,朝外高喊,“抓刺客!”侍卫闻声入内,“方才出去的姑娘!” 这侍卫也不知是被殿内场景吓到,还是被太子气势所折服,竟不见陛下发话,一径追赶香香而去。 而殿内的太子,见侍卫出门当即跪地请罪,“父皇,儿子担心,适才之言多有不妥,还望父亲……”眼眶湿润,哽咽着继续,“保重自己,儿子……已经没了阿娘,不能再……保重自己啊父亲。” 太子泪眼朦胧,跪地行走到陛下身侧。陛下缓缓伸手去拉太子的手,“无妨,你我父子之间,何须计较这些。” 他们之间相差十岁不到,原是甥舅,而今是父子,错乱交织。 太子双手颤抖,连连问道:“父亲,可好?可有觉得何处不妥?”不等陛下答话,太子蓦地起身,像是自言自语般朝外走,“忘了给父亲请太医,都是我的不好,都是我的不好。” 他的背影,消失在立政殿外。 二月初春,风一阵雨一阵,变幻莫测。起初还是微风习习,下一刻天色昏暗,风沙裹挟雨点而来。在殿外晃荡一圈,亲自去请太医的杨琮,是个什么心思,是否后悔急救,无从得知。 …… 及至崔冬梅急忙忙赶来,还未入到殿内就见香香被人捆绑手脚,胡乱仍在立政殿屋檐下。她又急又气又怕,朝香香投去安慰眼神。脚步沉重缓慢,转过隔断,见太子杨琮像是个贼子般,焦急立在卧榻一侧。她没个好脸色。 狠了他一眼。 她崔冬梅的丫头,要杀要剐哪里由他个外人做主。 行路间,又扭头剜了这厮一眼,“狗东西!”方才朝内走去。 侧间,陛下躺在罗汉榻上,李申一旁细致伺候,太医愁眉不展,像是遇见疑难杂症,不得其解。崔冬梅一时脚步错乱,不知该迈步朝前,还是转身回来,将太子那人再骂上一遍。踌躇犹豫,困顿不前。 陛下见她过来,扯起笑容,“你来,到这儿来。我没甚要紧,不消担心。” 李申行礼退下,临走,还拉上不情不愿的太子,很是贴心地留下崔冬梅、陛下和太医三人。 见陛下面色无光,还惦记宽慰自己,崔冬梅一个猛子窜到卧榻跟前,“你怎么了,是汤药有什么不好么?若是不好,咱们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儿子什么的,跟陛下的安危比起来,都不要紧。 小娘子泪珠滚滚,哀伤后悔,替杨恭整理被褥,将他落在外头的手,放到被褥之下,“都病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 “不要紧,你别听他们胡说。” 事出突然,传出去的话,定然不甚好听,不知崔冬梅听到个什么,怕她说出个好歹来,杨恭一径截断她的话。 “骗人,二哥哥最会骗人。” “不信,你听听太医如何说。” 不等太医说话,崔冬梅诡辩道:“整个大邺都是你的,让个太医顺着你说话,这有何难。”转头看向太医,“你说,不要怕他,你如实说话便是,有什么事,我在这里,陛下不敢将你如何。” 太医头疼,很是头疼,哆哆嗦嗦良久,在崔冬梅鼓励的目光中,在陛下笑而不语的目光中,终于决定如实告知, “自古以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生精不调,方需调补。陛下龙精虎壮,正当盛年,这……” 太医不便言语。他就是个太医,参合起陛下家事,往后不知有没有好果子吃。 崔冬梅不放过他,“这什么这?你莫不是不知道,方才我进来之时,瞧见你双眉紧蹙,一副委实想不明白模样。而今这多时候过去了,你到底想明白了没!” 崔冬梅的手被陛下拽住,“你急个什么,即便太医不曾明说,前半句,你还不明白么。” “我!”半个字出口,脑海中将太医的话又过一遍,崔冬梅登时傻眼,这……这……不会吧! “明白了?”陛下在一旁轻声问。 崔冬梅不敢去看陛下,再次将太医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念了又念。 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张口欲言,又觉丢脸至极,闭了回去。恍恍惚惚之间,余光瞄见太医的身影晃动,一句话脱口而出, “现如今,该当如何?” 话音落下,她又后悔了,这话问当真多余。 崔冬梅后悔得无地自容,杨恭轻笑,太医低头寻找那青砖上并不存在的裂缝。 崔冬梅:我的亲娘四舅老爷,让我回府去吧,这正阳宫我是没脸再住下去了! 及至太医如释重负离开,崔冬梅像是个鹌鹑,躲在纱帐旁侧,借高脚宫灯遮挡,不敢直面杨恭。 陛下笑话她,“该信了?” 小娘子点头。 杨恭拍拍自己身侧的卧榻,“信了,那就过来。你藏着做什么。” 崔冬梅一个劲儿摇头。 “你怕我?”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此前,此前……做了不好之事,陛下该是生气了……我……”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继续,是该致歉,好生弥补还是如何。突然听闻杨恭一阵咳嗽,排山倒海,她着急下猛地从帘子后出来,靠近卧榻。 未等她站定,便被杨恭伸手一捞,稳稳放上卧榻,“你好好呆着。今儿个既是病了,我也歇上一歇。” 崔冬梅这次是真真明白,吓得要死,连忙讨好,“二哥哥这是要讨债来了么?我……我还没……”将双手环上杨恭脖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往后,那补药,二哥哥莫要喝了。我……我……” 杨恭耐心等着,“该如何?” “我给二哥哥洗手作羹汤?”靠在杨恭肩膀,小娘子商议道。 数月等待,也算吃了不少苦头,汤羹不能少,旁的更是不能少。杨恭虽如此想着,可依旧耐心十足。 “高脚宫灯旁的那衣袍,瞧见了?”崔冬梅嗯一声,杨恭继续,“瞧见上头的血迹不曾?” 她可是没脸去看,“我背着它,瞧不见。” “看不见,那必然是听见了?” 无从反驳,她本就是听了宫婢禀告而来,“二哥哥不好,现如今学会得寸进尺了!” “整个大邺的主宰,还用得上得寸进尺。” 他的话,带着几分笑意,全然不为彰显地位,不为使人臣服,为的不过是驳斥小娘子的话,那句“得寸进尺”罢了。 这多日子以来,得寸进尺之人,恍若一直是她,从不是旁人。心房不受控制地跳动,咚咚咚,像是要从喉咙口出来。 “它在动,你听。”杨恭笑道。 小娘子再无颜面对,像是一只狸奴,在他肩膀蹭了蹭,埋头前胸。看不见其他,只有心跳。 第32章 反了天了 这夜, 太子杨琮回到东宫,已然是深夜。 刘三娘和郭六娘子因得了立政殿的消息,尚未安睡。杨琮得见她二人焦急等候, 先是遣人将郭六娘子送回宜春殿,而后将今日之事和刘三娘说,一点子隐瞒也无。他说得断断续续, 没头没尾, 若非刘三娘有自己的消息, 险些没听明白。 直到杨琮说到崔冬梅赶来, 狠狠剜他两眼,他双眼放光,唇角上扬, 像是得了极大的好处。 这一幕, 落在刘三娘眼中,满心苦涩。她辛苦筹谋多年,到头来遇见这么个疯狗。 时也运也,她不恨, 只恨自己眼拙,没崔冬梅好命。 见不得杨琮发疯, 刘三娘顺杆子往下走, “太子殿下, 前儿个吩咐内直为侧妃准备的物件, 我瞧着做好了就使人送到宜春殿去了。今儿个侧妃久等殿下不至, 像是担心。适才殿下没说几句话就将人送走, 恐是没理解侧妃的一番心意。我听着, 侧妃下晌还说, 要让殿下看看内直送来的礼物如何呢。” 杨琮笑意更深, “还是你识大体懂事。郭六小孩儿心性,你多加照看。时常去正阳宫、宁安殿请安。” 刘三娘暗道:去宁安殿请安,哼,怕不仅仅是去正阳宫请安罢了。让郭六学几分崔二的骄纵放肆,那才是更好。 面上却再柔顺不过,“不劳殿下吩咐,我都好生记得。从前在闺中郭六娘子就是京都内外少有的敞亮人,到了东宫,我自然好生替殿下照看。” 太子点点头,毫无留恋朝宜春殿而去。 阵雨之后的春夜,寒津津,冷戚戚,杨琮月白长袍,下踏跺,跨长提,转着圈,欢欢喜喜飞奔。宜春殿离承恩殿三五步功夫,片刻就到。郭侧妃还未散去妆发,依靠游廊,等着杨琮的到来。 杨琮出现,她灿然一笑,“殿下,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呢。” “等在这里作甚,怪冷的,进去说话。”男子走上前,替人挡去半身冷风,护着姑娘往里走。 殿内,内直送来的一干物件,尚有几个未能收拾好,就那么大喇喇摆着。一个是翠色翘头履,湖绿暗纹,异常精美,远远看去,仿若春日出游,恰遇心仪小娘子。二一个是珍珠凤头鞋,偌大珍珠坠在凤头上,不消旁的装扮,足以想见小娘子是何等绝美佳人。再一个也是绣鞋…… 杨琮看似随意将翘头履拿在手中把玩,“试过了?合脚?” 侧妃娇羞一笑,“还没,想等殿下回来看看。” 男子将翘头履递到侧妃跟前,“试试。”郭娘子不欲丫鬟伺候,自己脱了鞋子,将翘头履穿上。不甚合脚,小拇指处有些挤,脚后跟又宽出去不少。 她正要说话,杨琮蹲在她双脚跟前,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绣鞋看。饶是看不见他低头的视线,郭娘子也觉出几分不妥。 他不像是在看人,像是仅仅在看这双绣鞋。 她想说不好,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这是殿下托人做的么?” “嗯,内直有几个能人,姑娘家的衣衫绣鞋,做得极好。你不喜欢么?” 最末这句虽是问话,可郭娘子心中一突,若说绣鞋不好,殿下定然不会开心。再说了,殿下亲自吩咐送来,劳心劳力,可见心意。 “殿下为我做的绣鞋,合脚。我很喜欢。” 杨琮满意,“起来走走看看。” 不忍杨琮心思白费,郭娘子脚趾抓紧,缓缓走了几步。几步罢了,她不敢再动,恰逢走到百宝架旁,她伸手抓着一高脚瓶稳住身形,将一只脚伸出来,朝杨琮所在之地,轻轻甩了甩。 “好看么?” 男子一把拽住绣鞋,盯着绣鞋仔仔细细地看。双目迷离,迷醉不已。 郭娘子身子稳不住,娇柔一声,“殿下。” “别出声。”他将郭娘子抱在怀中,朝卧榻而去。 骤雨初歇,又遇淫雨霏霏,缠绵不绝。纱帐撩动,似有夜风透过窗牖。偶有一二缝隙,小娘子纤纤玉足,翘头履半穿半落。几息之后,少女如玉肌肤隐隐伸出,大手交叠其上。嘤咛喁喁,满室柔情。 自此之后,宜春殿的热闹,更胜从前。对此,太子妃刘三娘阴阴一笑,不置可否。 有些疯,烂在自己家中,才算好事。 好事不好事的,崔冬梅从刀四的密信当中,知晓一二。可探查东宫,自是不敢如何细致,只不过知道些宜春殿的热闹,承恩殿的冷清罢了。杨琮仿若散了疯劲儿,崔冬梅正正经经思索起赔罪来。 那日陛下吐血,可是吓坏了她。有心赔罪,许下羹汤几何,罗袜几双,荷包几个,如此众多,仍旧不够。 第一日,送上一碗芙蓉羹,杨恭笑纳,“极好。若是再多个旁的什么,再好不过。” 第二日,送上一碟子香酥饼,杨恭招收不误,“若是再多个旁的什么,再好不过。” 第三日,送上个乱糟糟的罗袜,杨恭,“若是……” 崔冬梅忍不了,一声娇喝,“你到底要什么!我好容易才学会,连夜做出来,你不喜欢也就罢了,还说这些。你自己好好养伤去吧,不要来见我了。” 小娘子气得瘪嘴不言,突然一阵风,将她额前碎发撩到双眸旁,她气急吹口气,将那一缕发丝吹到天上。 杨恭轻笑出声。 她气鼓鼓看来,瞪向杨恭眼睛,“你笑,你笑什么,好笑是么。” 杨恭闭:“你来,我告诉你需要什么。” “不去,”扭头不去看他,佯装看向一旁竖屏发呆。 心知自己这几日有些过分,杨恭起身走到崔冬梅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竖屏,“你瞧,百子千孙,昌盛吉祥。” 崔冬梅没好气道:“哦,那又如何。” 结结实实噎了一口,男子无声招呼伺候的宫婢退下,“你不是说,要和我生个儿子么?怎的,想不起来了。” “我……我,”她低头下去,双手相互搅动,许久没有言语。 杨恭自顾自挪个圆凳过来,紧紧挨着崔冬梅坐下,小心翼翼问:“后悔了么?” 她摇头。 再次轻笑,杨恭抓起她不断乱动的手,“再搅就坏了,小娘子的手,需得好好养着。” 他的话,是安慰,也是谅解。若是不愿,若是后悔,那也没什么。 “二哥哥,我没后悔,我有些害怕。” 杨恭那只覆在她手背的大手,轻轻晃动。 “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崔冬梅徐徐抬头,如水眸子当中,满是对未知的害怕,瞧得杨恭的心好似被人揪住。他不禁伸手,揉揉她额发。掌心老茧落在小娘子白嫩面皮,他不敢乱动,怕伤着她。 女子伸手握住杨恭落在面庞的手,来得突然,杨恭不禁抖动。待平稳下来,只觉一股子灼热气息,从交握之处,传到全身经脉。 “哼,二哥哥也怕。” 许是察觉到他的颤抖,小娘子出言笑话。 “还来宽慰我,哼,”她像是散去害怕,变得大胆。不及杨恭醒过神来,就被她在侧脸落下一个吻。来得快,去得快,可沸腾起来的心跳,脑中炸开的百花,无一不在告诉他,这小娘子胆大得很。 双手快过脑子,他登时抱住小娘子后背,将人环在自己胸前,朝罗汉榻走去。 及至被人扛起来,崔冬梅方才觉得好似过了火。偏生她此刻不稳当,在人怀中晃动,情急之下抓住他衣襟。 急急地胡乱道:“这,这是不是快了点儿。我还没准备好,我害怕。” 杨恭不搭理她。继续朝前走。 崔冬梅急了,双手顺他衣襟朝内伸进,扒拉开一块儿。衣衫不整,素白中衣,蓬勃胸膛。 “你慢些,我害怕。” 这厮依旧无动于衷。 崔冬梅真急了,用小手在他前胸扣了扣。她以为,杨恭犯了痒痒,定然会将自己放下来。哪知,头顶传来的气息,越发急躁不稳。 “不要乱动!” “你凶我!”反了天了! 话音落下,她觉出不妥,他像是停下来了。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窒息之感袭来。原来,却是杨恭嫌弃她话多,还动手动脚,猛地低头亲吻。双眼不辨万物,漆黑一片。暗夜中,触觉更为敏锐,她无处可逃,无处依凭,只能顺他的指引,在无边无际的欲海中沉浮。 飘散开来的水珠,一时落到侧脸,一时落到唇角,末了,再落到脖颈,沿襦裙边沿划走。 留下一串心跳。 她心口闷得厉害,想要散开襦裙,好生喘气。不知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还是娇嫩的襦裙挡不住无边风雨,悄无声息散落。堪堪呼吸两口,气还未喘匀,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一下子更喘不过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反了天了 杨恭:我才是陛下诶 第33章 窒息的厉害 小娘子窒息得厉害, 却如何也躲不开,只能将拳头落他胸前。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少女,遇上这般悍匪, 那里是对手,自以为使命用劲儿,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趁她偏头, 杨恭将一股子热气统统吹向她耳畔, 小娘子喘气不迭, “歇一歇, 我要歇一歇,心口闷得厉害……” 轻柔无比的语调,带起丝丝尾音, 像是绵绵春雨过后, 花苑露出的娇艳花蕊。 引人情不自禁走向她。 或是当真察觉到她喘气不能,杨恭松开,将额头抵在她额间,沙哑道:“缓一缓, 嗯~” 他的热气,他的心跳, 尽数将小娘子包裹, 不留一丝空隙。她像是一条鱼, 被大浪拍打, 艰难出声, “嗯, 我想歇一歇, 太累了。心跳得厉害, 我怕是要死了。” 杨恭急促一声轻笑, 那气息朝耳朵里头钻,崔冬梅浑身颤抖,一股奇异无比的感觉涌上,一时之间热泪盈眶。 “你笑话我。” 像是没脸见人,更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珠在眼眶打转,她则一个劲儿朝男子怀中钻,藏在他衣襟之下。 那滚烫泪珠,就此落到男子胸前,他腾出一只手,抱着崔冬梅后脑,紧紧靠着,“歇歇就歇歇,崔二娘子说一不二,我都听你的。” 他如此说道,分明是将她的泪水当了真,崔冬梅一时庆幸,一时按耐不住。 学着他适才模样,不停地喘气。借衣襟遮挡,借身姿阻拦,她刻意呼出的热气,在半开的衣襟之间来回,窜来窜去,惹得杨恭大步朝前,猛地将她放上卧榻。 男子抚住她肩膀,直勾勾盯着小娘子看。 崔冬梅做了错事,闹了一场,正欢喜得意,毫不客气地抬起下颌回视,笑脸盈盈,眉眼微挑。 好似在说:二哥哥,我做怪了,你能将我如何。 他委实不能如何,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连她似有似无的泪水,也舍不得。 “精怪的小丫头,往后有你好日子过!” 崔冬梅得胜,喜不自胜,那微微上抬的下颌,挑得更厉害,半眯着眼,如同张扬傲气的小狸奴。 “往后是往后,今儿个,二哥哥答应我了,让我歇歇。天子一言,绝无反悔。” 杨恭憋屈,“我是说过让你歇歇,可没说让你什么时候歇歇。” 崔冬梅连忙脱下鞋袜,朝卧榻内侧走去,还将被褥等物件挪到中间作为隔档。口中念念有词,生怕杨恭反悔,“歇歇,自然好生歇歇。”这话,说得是极为害怕再有个什么。 男子立在床榻之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动作。过了半晌,“今夜还未盥漱。” 崔冬梅:忘了诶。 他抿唇一笑,“你先歇着,我沐浴后再来。” 小娘子点头如蒜,“嗯,你去,赶紧去。” 正阳宫浴房,和西侧间就寝之地,相隔不远。杨恭的脚步远去之后,崔冬梅半躺,脑子混沌,胡乱想着。夜深人静,隐隐能听见从浴房传来的动静。初次听闻,并不真切,时断时续。可后来,像是有个厉害法器,将那响动放大,再精准无比传到她耳中。 淅淅沥沥是水声,窸窸窣窣是衣衫翻动之声,那碧波荡漾,来来去去,又是个什么声响呢? 不知为何,今夜陛下沐浴,较之往常慢了许多,崔冬梅不耐,迷迷糊糊睡去之际,还能听闻阑风长雨之声。 睡意朦胧中,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喊她,似有甚无比着急之事。崔冬梅迷迷瞪瞪睁眼。 “娘娘,太后不好了。陛下已经起来了。” “什么?”崔冬梅糊涂。 “别吵,让她睡吧,我去看也是一样。”杨恭的话,不知从何处传来。 崔冬梅真想继续蒙头大睡,可适才的话,像是有谁不好了? “谁不好了?” “太后,宁安殿叫了太医。” 崔冬梅一个激灵起身,“快快快,更衣更衣。” 匆匆忙忙之间,崔冬梅一股脑将这些时日之事,连带着从前和太后的约定,一齐告知陛下。话说那日立政殿不好,消息传到崔冬梅口中,再由她吩咐隐瞒不欲太后知晓,已然迟了不少。事后,崔冬梅亲自前往宁安殿请罪,说都是自己的错,不该如此。 然而,太后却似了却心事一般,笑得开怀,说陛下从前是一头倔驴,不愿意的事儿,谁来强迫也没有用。他愿意喝,补坏了也愿意,那是他自己向着你。若是旁人,你看他如何收拾。 彼时,崔冬梅听得满眼酸楚。她知道,太后口中的旁人,说的是她自己。 母子仇怨,她答应帮助太后,但无能为力。食言而肥,着实不该。 而今再闻宁安殿传太医,崔冬梅思索着将一切告知。 愿意不愿意,原谅不原谅,非她所能左右。二哥哥若是愿意抛却往事,那最好不过。二哥哥若是不愿,食言而肥的后果,她崔冬梅自己承担。 入到宁安殿,里里外外宫娥跪了一地。崔冬梅暗道不好,看向陛下背影,见他甚异常也无,不禁揪心,无声朝他靠过去,一齐转过屏风。 卧榻上的太后,饶是崔冬梅日日得见,也不免惊呼,她一瞬间老得可怕。 她皱巴巴的面皮,耷拉在眉骨之上,眼角些许皱纹更显疲累沧桑。抹额宽大,其上繁复绣文,是这卧榻之上唯一一抹亮色。 崔冬梅情不自禁出声,“太后。” 太后虚弱一笑,“崔二,你哭什么,人总有一死,不是今日便是明日。繁华富贵,到头来也都是去见阎王。” 话说得豁达,可崔冬梅知道她心中仍有念想,仍有遗憾。太后说话间的眼神,一直盯着陛下,小心翼翼却又光明正大。 崔冬梅:“太后想必有话和陛下说,我还是出去为好。” 太后:“别走,你也一道听一听。”指了指伺候一旁的老嬷嬷,令她搬来两个小圆凳。 太后拉着崔冬梅的手,要让她坐到跟前来,而陛下反倒是隔得远了些。 太后虚弱一笑,“别搭理他。适才太医也说了,我还有几日,今儿个我就想和你说说话……陛下小时候啊,大抵三四岁上下那会儿,最是调皮捣蛋。家中院子宽敞,他随乳母居住小浪屿,那是个三面环水的地儿。 时常听大姐儿说起,二弟今儿翻了几个跟头,耍了几次红缨枪。某日,像是个夏日,乳母来报,说他一人,连师傅也不要,嚷嚷着要去游水。我命人打他一顿,让他珍惜自己一条命。他是个倔驴,梗着脖子不点头,非说自己是贱命一条,阎王爷不收。” 太后泪流满面。 “说他自己阎王爷也不收,定然是天上神仙下凡渡劫来着。” 太后拉着崔冬梅的手,像是想到不堪往事不断用力,要和往事断绝干系。 “二郎,阎王爷也不收的二郎,就这么满是鲜血地回来,回来……我分明瞧见他回来了的,可等我再去看他,他不见了。不见了,崔二,你知道么,他不见了。” 太后像是已然不清醒。 “我找啊找,派出去好些人找。天寒地冻,冰雪千里,二郎就是不见了。他不见了,崔二,我记得二郎和你父极为要好,家书中可有二郎的消息。你父亲说过什么不曾……还有,还有,二郎时常给你们两姐妹买东西,小糖人,小风筝,你见过他没,他还给你送东西没。” 崔二泪流满面,看向陛下,他亦是泪珠滚滚。 “他喜欢和你们兄妹几个一块儿玩,你下次见着他,替我问问他,他胸口的伤,好了不曾,还痛不痛,还流血没。他爹娘等他回家,小浪屿给他收拾出来了,和从前一样,半点儿没变。他喜欢的红缨枪、小木马、昆仑奴面具都在,收拾得好好的。你让他回来,不,他要是不喜欢,也不用回来。不愿意,不用回来也罢。 你若是再见到他,回头悄悄给我个信儿,告诉我他好不好,长高了没有,长胖了没有。我准备了黄冷团子的方子,二郎小时候爱吃,你回去的时候带上。等二郎回来,做给他吃。还有,” 太后看向老嬷嬷,慌慌张张问话,“你个老婆子,杵着干什么,快去将方子拿来,让崔二捎回去。再有,二郎小时候喜欢吃什么,一并带上。多多地带着,宁可多了,也不要少了。二郎从小身量高挑,比旁人吃的多些。” 老嬷嬷低头抹泪,装模作样拿方子而去。 断断续续中,太后只记得陛下小时候住在小浪屿,三四岁上爱吃的点心,以及那年雪夜,重伤的陛下一去不返。 旁的,她什么也记不得。 当然,她更不记得崔二已然成亲,还是她口中二郎的妻子。 在太后的胡言乱语中,崔冬梅和陛下一直守到第二日清晨。晨光微熹,太后终于睡去,他们二人出来,问了太医病症如何,太医只说就这几日。今晨罢朝,崔冬梅陪着杨恭,立在宁安殿的台基上吹风。 日升日落,潮起潮落,宁安殿的风,越发大了。倒春寒,终究是要来了。 “陛下,天冷了。” 杨恭负手而立,半晌不说话。 崔冬梅从李申手中接过披风,替他穿上。他低头之际,崔冬梅瞧见他眼眶四周黑得厉害,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因杨恭身量颀长,崔冬梅够不着,“你下来些。”杨恭顺从,这才使得崔冬梅能替他系上披风。 靠得近了,他面颊两侧青色胡渣,愈加显眼。 崔冬梅不忍,“太后不记得你那日的话了,想来她真的不记得了。” 杨恭双眸布满泪珠,晶莹剔透的水迹,于眼眶打转。突然他像是觉得这般模样不妥,牵强一笑,半偏头不使人瞧见。 小娘子心疼,伸手将他面颊转回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二哥哥,都过去了。这几日我们好好守着。” 他眼眶中的泪珠,瞬间凝集,一片片朝下滑落。 “哭什么哭,你长那么高,我都不能给你拭泪。” 第34章 丧仪 四月初六, 太后薨逝。 最末那几日,她只记得崔冬梅和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老嬷嬷,连以往时常念叨的成王也不记得。絮絮叨叨, 说着要派人将陛下找回来,给他做衣裳,给他做点心。皇城众人, 以及开府建衙的几位王爷, 日日相伴, 半点不敢离开。 到得太后拉着崔冬梅的手, 有出气没进气的最后一刻,外头等候多日的小黄门送讣闻,皇城旁千佛寺敲钟, 城外黄天观诵经。另有全真道士, 打上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百余众高僧,做上三十九日水陆道场。 停灵哭丧,孝子贤孙, 男女分列,内外命妇, 诸班朝臣。 哭丧第十日, 前朝急事来报, 杨恭粗布麻衣去立政殿见朝臣, 留崔冬梅领众跪地哭丧。念女眷不少, 更有年长者, 崔冬梅命半个时辰一歇, 时刻准备参汤、热茶等。 午膳前后, 太子侧妃郭氏突然昏倒, 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太医前来查看,说是有孕一月。如此这般,自然不能再跪地哭丧,当即让其回宜春殿,好生养着,子嗣为大。 眼见宫婢簇拥郭氏走开,崔冬梅一时想到早已离开的陛下,许久不曾回来,也不知立政殿是何境况。她面上的焦急,一点也藏不住。不停看向立政殿的方向。 太子妃跪在崔冬梅身后,见状说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儿臣在这里替娘娘守着。” 崔冬梅回头看来,太子妃和太子一左一右,二人精气神尚可。 “你守着片刻,我去去就来。”像是不放心多说上几句,“太子妃,郭氏胎相,也不知跪了这几日可有不妥,过几个时辰,你再派人去看看。东宫药局虽有人伺候,可现如今忙碌,恐有照顾不周,你多上点心。” 扭头看向太子,一脸嫌恶继续,“太后薨逝,你父亲神思不再,这等时候不论前朝还是后宫,你多注意,储君之责,切莫忘却。” 说到最后,嫌弃更深,颇有几分若是还有旁的皇子,绝不使唤太子做事的模样。 太子和太子妃应承下来,看着崔冬梅远去。 守了太后几日,又哭丧守灵,调停诸多事务,小娘子本就不甚丰盈的身姿,如今略显羸弱。从蒲团上起身之际,双膝晃动,身躯微颤。素服在身,麻绳束腰,窈窕曼妙。尤其是那起身之后的瞬间回眸,眼角带泪,莹莹光亮。 美人俏,三分孝。 留守原地的太子看得晃神,久久不能自主。 “殿下,皇祖母灵前,安心跪着才是。” 太子妃的话令杨琮瞬间回神,收回眼神,自责朝棺椁看看,而后低声道:“胡言乱语!” 刘三娘嗤笑,“是真是假,我说了不算,殿下的心,已经告诉殿下。” 被人戳破的窘迫涌上心头,杨琮忍不住,“女子乖顺,才是正理。” 刘三娘讥讽,“你自己信么?郭氏若是乖顺,你会喜欢?!”扭头虔诚看向香炉,“而今要做的,是为天下表率。殿下可知!” 此言一出,偌大的灵堂,更显空旷寂寥,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鬼风,撩起火盆中点点碎屑,跳跃着升腾至半空,起起伏伏。待风过境,又落回原处,仍是灰烬。 …… 话说离开的崔冬梅,还未入到立政殿,就见李申跟前的小子,急忙忙而来,“娘娘,陛下犯了旧疾,有些不好。” 崔冬梅定在原地,“你说什么?!” 她的问话,无需人应答,提着裙摆一溜烟跑到立政殿。目下杨恭面色尚可,然右臂不受控制颤抖,颤巍巍提笔,点朱砂,落笔。即便如此,翘头案前,三五朝臣依旧禀告政务。 小子的解释还未说完,崔冬梅便见如此场景,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框站定。 旁人口中的陛下,高高在上,杀伐果断,从无败绩,是神明,是国之柱石。他不会累,不会疼,不会有任何不好,他只能熬干自己,照亮大邺前行道路。 可是,他是个人,他是个从小就不被家人喜爱的孩子。于他而言,哪怕一点点的温暖,也足以明亮前半生的黑暗。 崔冬梅不理会众人神色言语,一径走到独属于陛下的高台。 拿过他手中狼毫,点上朱砂。 “我替你写。” 寂静无声,杨恭看向崔冬梅不说话,跟前几个大人神色变幻也不说话。 崔冬梅知道他们想什么,“前朝便有二圣临朝,怎么,我不能么?此前论到何处,接着说。”她整个人被杨恭轻轻一拉,顺势坐在龙椅之上。坐得稳当,一点子害怕惊恐也无。 甚者,毫不掩饰看向几位大人,“怎的不说话了,我想,还是宣左相入殿说说才行。” 终于,他们或是见杨恭并不阻拦,反而很是纵容,将此前议论之事呼伦吞说了说。西北戎狄继去岁冬日南下之后,今春也不太平,勾连营山以北方旭、赤东等,高举大旗犯我大邺。 这事儿,崔冬梅知道一些。 此前父兄来信提过到。是以,无需杨恭提点,一径问了西北诸将,粮秣军需等,扭头问杨恭,“宣上国柱策应可好?” 西北诸将,归上国柱长子邱阳统领,命上国柱于姚关一带构筑第二防线,再好不过。 杨恭点头,“你写。这信去到邱阳手上便可。” 崔冬梅依着自己的想法写就,给杨恭看看,又在他指点下,另外添上几条。如此这般,计定。至于这信到邱阳手上之后,是何境况,且略去不提。无他,只因早有中书令、史官等人,将今日记录在册封存,传阅各部。 处理好政务,崔冬梅命早已等候在外的太医看诊。太医别无他话,只说静养,多年顽疾,想要治愈,委实艰难。使人好生伺候陛下,再有人打搅遣人告知她一声。 太后丧仪繁重,她又是头次主持,一来二去,一点子空闲也没有,只能多加派人手照看立政殿。甚至,还命太子妃帮衬着办了几件差事。直至送太后上邙山和先帝合葬,才算告一段落。 皇家守孝,不同坊间,帝王不过是一月之期,皇子皇孙,也不过是一年之期。 除服那日,再见陛下,崔冬梅将他细细打量。这人,像是又瘦了些,红色常服在身,略显宽大,那束腰所用革带,挂与不挂无甚区别。顺着透风常服看去,软脚幞头下,面色灰白,凄凄惨惨。 崔冬梅飞奔过去,拉着他衣袖,“你这几日,是不是没好好用膳?我多次使人去照看你,你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还有,我让小厨房备了好多你爱吃的素斋,你吃过了没……” 服丧忌荤腥,忌华服。瞧他这模样,像是连素斋也没吃上几口。 他更显凌厉的眉眼低头看向小娘子,“吃了,你嘱咐的那些,都好好吃了。不信,你问问李申。” 恨他一眼,崔冬梅朝他身后的李申吩咐,“去,去立政殿,将陛下常用的物件,都搬过来。若是不行,我这里收拾收拾,都搬到立政殿去。” 李申当即领命而去,无需杨恭吩咐。 拉着人坐到圆桌旁,崔冬梅递过来茶点,芙蓉羹,香酥饼……“你尝尝,这些都是我做的。日日念经祈福,空闲也不多,这是我跟着小厨房甄女官学的,你尝尝好不好。倘若是和你的口,赶明儿我再给你做几个。” 杨恭吃了几个香酥饼,外加一碗芙蓉羹。 “不消如此,这些时日你内外操劳,很是辛苦,这些我都知道。是我只顾伤心,忽略照看于你,反过头来,还需你时刻惦记我。” 这话像是潺潺流水,入到崔冬梅心坎上。 “二哥哥这是何话,你我之间,我惦记你,你惦记我,不是合该如此么。哪里来说道这等客套话。坊间夫妻,再有我父母,兄嫂,俱是如此。” 杨恭投来一笑,“夫妻之间,合该如此。是我想左了。听闻东宫郭氏有孕,多少时日了?” “该是三月有余。太子妃照看着,一切都好。” 杨恭盯着她看,发呆许久。 就寝之时,她见杨恭吃得不多,不敢安稳睡过去,假寐至半夜,果然得见不好。杨恭像是梦魇,满头大汗,嘴角不停抽动。崔冬梅凑过去,只听见上下牙打架之声。她害怕他有个不好,从自己被褥中窜出来,将人抱在怀中,不停安慰。 替人顺气之间,她想还应该说个什么。说什么好呢,小时候唱给小侄子听的歌谣,或许可行,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锅,锅里有个盆儿,盆里有个碗儿,碗里有个碟儿……”①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自百度 第35章 属狗的你 打从那夜之后, 崔冬梅在杨恭跟前,越发放肆起来。当面给他甩脸子,指使他做这做那, 嫌弃他胡渣遍布,半个糙老爷子。杨恭仅仅是一笑,并未说任何话。 不过, 那句他是个糙老爷子的话, 他听到了心中, 还没隔天, 就剃去胡子,精神起来。 崔冬梅得见,笑话他, “都这般年纪了, 若是蓬门小户,即便是没当爷爷,那大儿子也该老大年岁了……” 听不下去,杨恭一把将人捞起来, 气势汹汹,“今儿个就好生研究生儿子, 省的你老说我。要当爷爷, 也该先是个父亲才是。” 前几日, 他伤心萎靡, 一蹶不振, 而今在正阳宫好好睡了几觉, 有小娘子陪伴安慰, 精气神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该过去的已然过去。想起小娘子此前的许诺。 哪知, 小娘子应承得迅速, “好啊,生儿子就生儿子,我怕你不是。”说着,在他耳畔喘气。 一口仙气,两口热气,三口靡靡之气。 吹得杨恭一个哆嗦,险些没将小娘子扔出去。崔冬梅抱着他脖子,晃了晃,“你做什么?旧疾又犯了不是?你小心些。” 她言语委实轻快,活像是作怪的小妖精,吃干抹尽不负责任。 杨恭气得很,顾不得许多,当即将她抵在雕花门罩之下,以手笼住,省得她掉落。继而,在她唇上啄上一口,软绵绵,香甜甜。一口而已,当真不过瘾,又啄了一口,这次,他品出一点子不同的味道,极有弹性,滑嫩无比。 没忍住,他轻轻咬了一口。 小娘子嘤嘤哭泣,“你属狗你!” 他听着,像是这么个声,可细细听来,又像是旁的什么声。不明白,又咬了一口。 “你当真属狗的你。” 不觉生气,杨恭笑开来,那上下舞蹈的睫毛,在小娘子面颊扇动,惹得她又是一阵嘤嘤。这声,委实好听,他想,从前他为何不觉得呢。 他离开小娘子唇角,“你再说两句来听听。” “说……说什么,你……” “属狗那句,再来听听。” “变态!!” 既然是变态,那就做实这个变态,不能白白被人诬陷了去。杨恭辗转朝向她耳朵而去。其上红玉耳铛,热烈刺眼。 他靠近,吹气向耳铛,不大不小的耳铛缓缓摇摆。靠得太近,看不真切,他迷糊得厉害。一口含住耳铛,轻轻来回。 如此来上几番,娘子呜呜之声,越发动人。听得人血脉喷张,头昏目眩。 他脑中不知因何突然想到,香香素日里伺候,替人卸去耳铛的场景,学着香香的动作,一手抚上耳后,轻轻转动耳铛。许是技艺生疏,好些功夫也没能下来。 他反而不急了,只因小娘子又从鼻腔中出声,“你个坏东西,疼。” 他忙不迭道歉,“我轻些便是。” 小娘子嗔怪,“轻些也没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要不要脸。” 此刻恰逢娘子偏头,点点光亮透过纱帐传来。明亮夺目,耀眼无比。杨恭这才惊觉,果真青天白日。 遂狠狠咬一口她耳垂,气呼呼说:“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我怕你啊!”崔冬梅不甘示弱。 午膳之后,前朝不算忙碌,后宫也因太后离去,少去好些事务,是以崔冬梅和杨恭二人,颇为闲适,一人一个案几,看闲书打发时日。六月的天,蝉鸣鸟叫,吱吱呀呀,别有一番幽静。 不知是何时辰,小丫头子香香借入内添茶送水,悄悄给崔冬梅递眼色,示意她刀四有事禀告。 崔冬梅抬眸,看看日光照耀下的杨恭,他低头看书,专心致志,似不觉之间世上千年。她小心翼翼离开,不发出一点子响动。 哪知,她自以为的悄无声息,落在杨恭耳中,和当面舞大刀没甚区别。小娘子别有用心的刻意,全落在他眼中。盯着她走远,直到再也瞧不见了,他方才将眼神又落到书卷之上。 他们之间,有秘密,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哪怕是再亲密的夫妻,也有不欲使人知晓的一面。 他想要的不多,只要她不离开,愿意一直陪伴,便已然足够。 离开的崔冬梅到正阳宫前幽幽长廊才停下。四下无阻无隔,开阔舒朗,不怕使人听了去。片刻,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过来,递给额崔冬梅一个小信封。 “郭氏有孕,东宫大喜,命数百工匠赶制兔子灯,悬挂宜春殿。” 简简单单几个字,崔冬梅翻来覆去看了好几个来回,也没能明白因何刀四如此慌张,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儿给她送信。 游廊的风,吹动信纸,其上字眼也跟随跳动起来。突然,崔冬梅想到了从前。 彼时,他和杨琮还很是要好。他送她小兔子,她回赠芙蓉羹。年少的欢喜,不经意流露。后来,小兔子一病没了,她伤心落泪,还是他又送来旁的物件,少女才露出笑脸。 是何物件来着,崔冬梅只记得那是个冬日,她举着杨琮的礼物,笑得开心,指尖冰凉也挡不住内心火热。 她似突然不能说话,抓着香香衣袖,使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娘子?怎么了?” “那时候小梅没了,那个狗东西,送什么来着?” 小梅,是小兔子名字,她亲自取的。 香香不知信中所写,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送个极为精致的兔子灯,千巧坊做的。” 京都千巧坊,善机关营造之术。所出物件,不论大小,俱是精巧无比,世上无双。 兔子灯,为何偏偏是兔子灯。 杀千刀的兔子灯!下油锅的狗东西! 忘恩负义,朝秦暮楚也就罢了,还这般来一遭,脑子被狗吃了。你不想活,也不要带上我。崔冬梅又怕又气,在心中将作乱的杨琮剁千刀,下油锅,末了再反复蒸煮。 冷静些许后,崔冬梅双眼暗淡,“你说,我要是和太子打起来,陛下向着谁?” 不等香香搭话,她自己在心中答复:那还用说,定然是向着太子啊! 诚然,她如今和陛下有几分情分在,可如此情分,又算得上是个什么东西呢。太子是储君,是陛下唯一的孩子,更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不用细说太子于国如何,单就长公主于陛下的救命之恩,崔冬梅自认,吹八百年枕头风也赶不上。 幽幽游廊逶迤,茵茵松柏茂盛,居于其下,六月的天,却仿若大风袭来,吹过每一寸肌肤,透过每一处关节。 有些冷。她想来是病了,若不然怎会在六月的天,觉得冷呢。 枯坐许久,又绕游廊走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是任人宰割之人,更不是亡羊补牢之人,眼下这等境况,定然要做些准备才是。 杨琮现在的疯病,还只是在宜春殿热闹热闹,不算太过。在无法挽回之前,她的枕头风,还是要吹起来才是,万一有用呢。再者,月前的计划,生儿子,如何也要进行到底。 生儿子做太子,未来,整个大邺都要听她的话。 收敛情绪,状若寻常回到正阳宫,杨恭依旧是她离开时候的模样,崔冬梅歇口气。抿一口茶,看两页话本子,不经意说道:“听说郭氏昨日又请了太医,也不知胎相如何,有没有妨害。” “你想知道,宣过来问问。” 见他顺着自己的话说,崔冬梅嘴角上扬,“不好吧?郭氏这一胎,可是陛下头一个孙儿,再如何仔细也不为过。” “数你小器,不过是个孙儿,再来几个儿子才妥。” 崔冬梅笑着走到杨恭身侧,靠着他肩膀,“二哥哥,你说咱们的儿子,将来给他选个什么样的封地?” 杨恭或是觉得当下的崔冬梅不似寻常,斜她一眼,“万一是个姑娘呢。” 崔冬梅心口发沉,坠得厉害,“这是什么话,儿子姑娘都要有!” “好好好,都有都有,”杨恭起身,拉着崔冬梅朝外走去。 “做什么?” “去立政殿看舆图。你喜欢哪里,封地就在那里。” “我才不要去。二哥哥这是什么话,说得像是我的封地一般。我是皇后,受天下供养,区区一个封地。哼!” 他的儿子也要受天下供养。 她站定不动,生闷气不搭理人,杨恭也定住,“你适才不是如此模样,出去一趟,听见什么消息了?” 崔冬梅心中一突,这人真不好骗,当即狡辩,“郭氏入宫才几个月就已然有孕,我去岁便是皇后,儿子呢,半个影子也不见。” 半真半假,说得她自己险些信了。 崔冬梅满腔害怕,仿若找到出口,汇聚于鼻尖,酸酸涩涩,痒得厉害。吸几口气,本想以此缓解,哪知鼻尖的酸涩一时转移到眼眶。 这日子,当真是不好过。 顺风顺水近二十年,从没这般艰难。 一时无声,杨恭不知为何突然说:“你心绪不宁,不宜如此。” 崔冬梅蹙眉,什么?生儿子还挑日子么! “你说了不算。” “你要听话。” 此话一出,崔冬梅火大,听话,什么听话,都要听她崔二的话。 “我说今晚生儿子就今晚生儿子!你不要跑!”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今夜就把人给办了! 第36章 一条小狗 虽强压着杨恭定下今夜计划, 可现如今离深夜,尚且还有些时辰,崔冬梅没了看话本子的心气, 就那么干坐着也不好。起来走动走动,乱得厉害,想不起来阿娘的教导, 生儿子的仪程是个什么来着。 二哥哥不愿意, 那可不就得自己操心。 先是脱衣服, 然后又是干什么? 脸红心跳, 登时忘却兔子灯带来的不快,崔冬梅藏在角落,小声命脆脆, 将出嫁时候的压箱底儿找出来。她要看看, 专研专研。 什么也不会可是不行。 清河崔氏的物件,当真是精致。崔冬梅拿上压箱底儿的册子,还未翻开,就看看封皮, 一时之间面红耳赤,双耳失聪。这名儿也取得太香艳了些。 不好不好, 还是叫闺房趣事这等俗气一些的名儿才好。 第一页, 两个衣着精致的小人, 相互靠近, 你啄一口, 我回一口。 嗯, 崔冬梅皱眉, 无甚新意, 她和二哥哥有过多次, 无需再专研这项。 第二页,两个小人开始宽衣解带,月下诉衷肠…… 突然,一个人影从旁窜过来,“娘子,晚膳时辰到了。” 这声响,吓得崔冬梅将手中的册子,一把扔到地上。见鬼,她就不该在这等时候,看这种玩意儿。好好活着不好么。 堪堪将册子扔了,崔冬梅才看清来人,是替自己取东西的脆脆。 鬼头鬼脑呵斥一声,“你做什么。吓到我了!” 脆脆也被自家娘子的激动吓一跳,低头请罪,话还未出口身形定住,只脑袋低垂看向地上。 崔冬梅见状不妙,顺着脆脆的目光看去,要死要死。 那地上,好巧不巧,恰是她扔到地上的册子。不仅如此,还翻开不知哪一页。其上三个小人,光溜溜。 天爷啊,当真是热闹。 崔冬梅浑浑噩噩一把将那册子捡起。谁承想,还未稳当当放在手中,又是一声呼喊,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这声,不是正阳宫小宫婢,不是崔冬梅丫鬟香香,是我朝皇帝陛下。 完了完了,还没学会就被发现了,等会二哥哥可会不愿,可会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岔子……崔冬梅脑子打结,糊涂得厉害。还没想出个主意来,又听见他脚步声,越来越近。 从帘子后慢慢到落地门罩来。 眼看就要被发现,崔冬梅情急之下,将册子扔到脆脆手中,眼神示意道:好好保管,你主子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脆脆:…… 顾不上脆脆是否理解,能有个什么决断,崔冬梅连忙走出来,迈过隔断,喘着粗气同杨恭说话。 “晚膳有个什么?昨日那小虾仁还有没有?” “那是北地进贡磷虾,拢共三五车,到京都也就剩下这么点儿,全送到你正阳宫了,还要如何。” 这些,崔冬梅如何不知道,她不过是找话说罢了。 双眼乱飘,继续没话找话,“那就是吃不上了。” “你若是想吃,我使人问问。” 他说得随意,崔冬梅瞬间醒过神来,“二哥哥可不能如此,此非明君所为。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不可不可。” 二人说话间到圆桌旁坐定,他探究的神色,委实令人无法忽视,崔冬梅避之不及,递给他一碗粳米羹,“吃吧,别老盯着我看。” 杨恭接过来,“适才,你们主仆二人有什么秘密不是?” 恰逢崔冬梅夹了块紫苏饼,闻声手上卸去力道,紫苏饼滑溜溜落到碗碟之上。 “我……我们……没……” “不愿说就罢了,等你想说了再说。” 男子的话颇有几分谅解之意,入到崔冬梅耳中,却带上几分旁的意味。 她猜,那摊开的册子,莫不是被二哥哥瞧见了去。他如此问话,可是想着让她老实交代。交代什么呢,说会不会,有什么喜好么。崔冬梅想不明白。一直到夜间躺在卧榻之上,她仍旧没想明白。 她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人倒是睡得极为踏实。 崔冬梅眼热,看不过去,一把掀了他被褥,“你睡什么谁,我还没睡呢。” 杨恭闭眼,“你心中存了事,自然睡不着。” 这,她自己能不知道么,更何况,要紧的不是这! “我睡不着,你也别睡,”崔冬梅气鼓鼓,揪着那掀开的被褥不松手。 陛下:……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杨恭:…… 见他又是不说话,崔冬梅脾气一下子起来,一把将他被褥扔到脚边,将自己被褥掀开一半,“你过来。” 仲夏夜,杨恭颇有几分寒冷。 “你过不过来?” “改日,改日……” 改日,择日不如撞日!崔冬梅脑子当中,就没有改日的说法。 下一瞬,小娘子裹着自己被褥,钻到杨恭身旁,在他耳边说道:“莫乱动,我给你盖被子,以免着凉。” 说着,摊开被褥,将两个人裹在一起。 一溜烟的动作罢了,崔冬梅喘气几口。不辨声响,心跳越发热烈,觉出几分害羞,羞红脸色,拽住杨恭中衣领子。 “二哥哥,你答应我了的。食言而肥么。” 本不甚宽阔的卧榻,霎时间逼仄起来,两人之间,光线微弱,气息旖旎,心跳交织。 杨恭噎了许久,“你是见了郭氏有孕,受了刺激,你……” “什么刺激不刺激,我是真心,二哥哥不知道么。”她的回答,迅速,斩钉截铁。 “你……你再想想,想清楚了……” 崔冬梅忍不了,一口气扒拉开他的衣袍,在他肩膀上来回画圈圈。 嗯,那小册子上,第三页,像是这般画的。哎,没来得及看清,也不知道对不对。 三个圈圈之后,也不见杨恭有任何动作,崔冬梅急了。莫不是,二哥哥也不会! 惊天秘闻,大邺新闻,他不会! 不能啊?再试试,他若是不会,我也不会,已然到这等份上,找谁取经去。 遂下一刻,崔冬梅那不安分的柔荑,顺着锁骨游走,末了,落到衣襟深处。暗夜中双眼如盲,手中的触感却是格外清晰。这是个暖洋洋,滑腻腻的去处。 哪知,还没如何就被人一把抓住。这人像是吃秤砣长大的,一双手硬得像个铁疙瘩,拽得人生疼。 “疼,你……” 他不过是松了松,依旧不放开。崔冬梅试探着动动,半丝不能动弹。 端起一副不知何处学来的小可怜模样,“你松开,我疼。” 这人不动,她又哼哼两声,尾音潺潺,气韵悠扬,终于见那手松动。崔冬梅大喜过望,当即将自己的手从中抽了出来。半起身,低头盯着杨恭面颊。 “你应承了我的,你莫不是忘了!” 他的眉眼,不知为何,一豆烛火之下,依然很是耀眼。像是黎明之前,随启明星醒来的山涧幽兰,迷雾清晨,熠熠生辉,引人采撷。 她脑中不知想起哪个香艳话本中的买卖,一个翻身,坐在被褥之上,看向他双眼发呆。 小娘子看得欢喜,眉眼弯弯,颜如秋月,“二哥哥,你真好看。” 继而低头去触碰他眉眼,打算将第二页册子做实了去。万万不料,还未靠近,稀里糊涂,天旋地转,不知发生什么,只知自己转瞬之间被人翻过来。 眼前人,双目精光,额角微汗。 “二哥哥……” “我们永远在一起对么?”不待她说完,杨恭徒然问话。 崔冬梅不明白,沉醉于此间美色,“说什么傻话,我们当然永远在一起。往后,还要给孩子们选封地呢。” 他的眸子在暗夜中极为耀眼,天际星辰,皎皎明月。 “你不会骗我,对么。” “我……” 崔冬梅的话还未出口,一个巨大的浪花袭来,将一切未出口的话尽数掩盖。她好似忽然被人抛至半空,整个人晕乎乎,半点不知身处何方。顺着呼啸而过的风浪,在她身上留下一阵阵颤抖。她想逃开这无边的悸动,却不知出口在何处。被迫无奈承受。 及至这人顺流而下,于一片河谷地带流连,她方得了几息喘气功夫,轻声呼喊,“你……你……” 话音出口突然顿住。她像是不认识自己一般,惊叹于这般靡靡之音,不似人言。 “别说话。”他说道。 如何能不说话呢,她很难受,像是晨起少吸食了几口五石散,一股子瘙痒难耐从骨头缝散出来。 她正要说话,却被他堵住,只能呜呜出声。在她还未喘过气来之际,像是有东西破土而出,径直朝她袭奔而来。 无法说话,她用力挥动拳头捶打,忍不住,呜呜哭嚎之声,顺着缝隙漏出。 “别怕,待会儿就好。” 哪里是待会儿,分明是许久许久,久得窗外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及至最末,崔冬梅哭得泪眼汪汪,全然不似此前神采。 生儿子,当真是个力气活儿,她从前不懂,仅仅是惦记儿子的好处,最终苦了自己。 事后,她像是个蔫掉的小白菜,躲在杨恭怀中哭泣, “你骗我,你说待会儿就好的。二哥哥,言而无信,食言而肥,我不跟你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本想强攻,居然被反杀。二哥哥不愿意,也不躲开点儿。 杨恭:我又不傻,我只是有些犹豫。 第37章 兔子灯 翌日清晨, 崔冬梅迷迷糊糊醒来,见眼前似乎有个人,细看之下, 是杨恭,当即恨他一眼。 “坏东西!哼!” 不见这人反驳,反而笑得越发开怀, 心觉不对, 又仔细看他一眼。 这才发现, 这人半躺着, 手中握着个极其精致的册子,分外眼熟。偏生她没真真醒过来,迷瞪瞪没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这物件。 “怎么, 不认识了?”杨恭笑她, 眼中全是新奇,似乎得了个了不得的宝贝。 崔冬梅大为不解,认识?什么认识? 顺着杨恭的眼神看去,见他手中那册子, 同昨晚她研习的那个,似乎一般无二。 突然, 脑海中警铃大震, 天要亡我。 这东西怎生落到二哥哥手中去了。 像是明白她看清楚了似的, 杨恭转头看向她发笑, 将册子递到她眼前来, 指着某页, “嗯, 你学的就是这个?!” 毫不掩饰的笑声, 从他胸腔传来, 越到窗牖之外。 崔冬梅:这日子没法过了! 掀开被褥,将自己结结实实包裹起来。 这一下,杨恭的笑意,越发藏不住,透过绵绵被褥,传到她耳中。崔冬梅气不过,悄悄伸手,窜入他被衾当中,摸着约莫是个腰腹之地,用劲儿一拧。 你笑我,我看你笑话到什么时候。 呜呜,阿娘救我。成亲前夜您就该教我!现如今,好丢脸! “别捂着自个儿,换口气儿。皇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他不觉得疼,更不觉得女子研习这等风月之事有何不好,转而夸赞崔冬梅。 漫漫长夜后,晨光微澜,正阳宫独一份的欢喜。 帝后和合,天下大喜,正阳宫小宫婢小黄门,笑脸不断,喜气洋洋。这般场景,一直持续到东宫兔子灯,挂上宜春殿那日。 兔子灯入皇城,在宵禁前。 夜幕降临,繁星当空,因东宫尚未除服,热闹只在宜春殿罢了。从殿门前三层台阶而上,琉璃宫灯,灿然四射。 明间大门开启,高梁之上,帷幔之下,矮几旁,百宝架,各色兔子灯映入眼帘,目不暇接。 恍若天上宫阙,落入世间凡尘。 郭氏挺着大肚,由宫婢搀扶,一入门,根本没有落脚之地。她一时之间心慌气短,小儿闹腾得厉害,踢她几脚。郭氏捂着肚子,将半个身子都靠在宫婢身上。 浑身上下一点子力气也无。 沿青砖上那刻意留出的羊肠小道,逶迤远行。行路间,仙兔拜寿,玉兔嬉戏…… 及至隔断,又见一双兔伴月。做成童男童女模样,月下跪拜,以求来生。虔诚无比的神情,令郭氏想到自己和太子。若是相识在前,何尝不是如此境况。 愿他们有来生,相伴到老。 突然,一个人影映在窗户纸上。他身姿颀长,眉目如画,月光皎洁之下,越发骄矜不俗。再有,那束发所用玉冠,形如莲花。郭氏隔窗户纸一瞧,便知是自己送给殿下的礼物。 欢欢喜喜走到窗扉跟下,推开。月白长袍,竹青暗纹,落入眼帘。再往上推,如玉面庞,深情双眸紧接而来。 果然是他,郭氏大喜。 “殿下!” 杨琮轻声问:“喜欢么。” 郭氏听罢,脑中似有烟花绽开,遮天蔽日,不见星辰月色。 “好看,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她觉得这般隔着窗户说话,远了些,“你等着等,”小跑出来,穿过廊柱,来到太子跟前。 “你慢点儿,小心孩子。” 郭氏扶着肚子,一个劲儿摇头。她好得很,孩子也很好。 “殿下,何时准备的,瞒得严严实实,我丁点儿不知道。” 杨琮像是得了趣,勾唇一笑,“嗯,嫌弃我瞒着你了。” “我……”如何敢说这话。可到了嘴边,郭氏又咽回去。殿下喜欢她放肆些, “嫌弃了,嫌弃殿下累着自己了。” 杨琮很受用,慈父上身,爱怜地摸摸郭氏肚子,“再有几个月就生了。不论是男是女,总归是父皇第一个孙儿,他肯定高兴。此前也和你说过,岳父清正廉洁,父皇颇为看中。借这孩儿的东风,父皇许会给岳父升官。你和家中来信之际,提点一些。” 听他说“岳父”,听他说“升官”,郭氏脑子不够使了。 “殿下?” 太子妃之父,才是殿下岳父。这声,她们郭家当不起。 杨琮满目深情,“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妻子。” 郭氏不敢置信,“殿下?” “好了,让人伺候你回去睡下。你如今身子重,比不得当初。小时候调皮捣蛋罢了,这等节骨眼儿上,多多照看自己才是。去吧。”见她不动,“赶紧去。我还有事要和太子妃商议,不能陪你。莫要贪凉,莫要蹬被褥。回去睡吧。” 郭氏呆愣不动,仿佛在思索,自己何时调皮捣蛋,何时贪凉了? 不等她想明白,杨琮转身离开。谁承想,他腰间玉珏碰上廊柱,砰的一声碎裂开来。玉珏、玉珠登时四散开来。 郭氏忙不迭贤惠,“殿下若有要事,且去忙着,这玉珏,我修补好了给殿下送去。” 杨琮不甚在意这玉珏,一径点头离开,寻太子妃说话而去。 承恩殿内,刘三娘尚未安寝,由几个小宫婢陪伴,正在调香。杨琮一入到内间,幽幽暗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 “这是什么香,提神醒脑极为合适。” 刘三娘见不得他这蠢样,头也不抬,“治脑疾所用,名曰醒脑香。” 不被人待见,又被人挤兑,杨琮心中藏了事,不去计较。示意宫婢出门守候,同刘三娘相对而坐。 眼前女子,捻一小勺沉香粉细细分辨,有条不紊,几分老神在在。杨琮看得愈加心烦。 他焦躁道:“帝后和合,你得了消息不曾?” 刘三娘慢条斯理将沉香粉放好,又去称二钱琥珀,“这都是早前之事,我还想,殿下莫不是歇了这劲头,不管了。我原预备过几日再将外朝之事,一并告知殿下,哪成想殿下亲自来了。也好,一块儿说了吧。” “外朝?可是发往六部的文书,落了崔二笔迹。” 刘三娘点头。 杨琮神情恍惚,从诸多香料中捡块白芨,放在手中把玩,“你说,崔二倘若有孕,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刘三娘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袍泽兄弟,细细打量杨琮。心中暗道:哼,这时候想起来有孕不有孕了,早前是让狗吃了脑子么。 面上却甚也不显,“殿下这话在理,不论是崔二参政,还是崔二有孕,于东宫都不是好事儿。再说了,咱们从前对不住她在前,她得了势,自然要找补回来。不是在政务上拿捏咱们,便是在子嗣上头给东宫难堪。不过啊,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听闻太后丧仪那会子,陛下犯了两次旧疾,将养许久才好。 殿下若是下不去手,等着,受几分崔二的闲气,也可。” 言下之意,陛下命不久矣,不论杨琮心中所想,是崔二,还是大位,等待即可。 万不料,杨琮将手中的白芨放回去,缓缓说道:“崔二不能有孕!” 刘三娘一听,吓得手中的郁金花粉散落一地,扑腾开来的花粉,随风飘散。 “你疯了!” 杨琮笑得诡异,刘三娘眼见他朝死路上走,劝谏道:“即便是崔二有孕,生下的孩子也是幼子,若是她有那般能力废长立幼,届时主少国疑,更遑论几位王爷虎视眈眈。崔二不过是脾气大,这等家国大事,她分得清。” “今夜我不过是来告诉你,盯着点儿太医署,崔二不能有孕。旁的,你去做了便是,不消无多言。” 刘三娘心中害怕,“你这是……你……” 饶是她自以为狠毒,也想不到这厮竟然如此。 太子像是醒了过来,换了个人。抬头看向刘三娘,敛去一切神色,平静得可怕,“太子妃慎言。大逆不道的话,我可是什么也没说。” 这厮,这个狗东西。 “你心中所想若是如此简单,那宜春殿又是为何,那兔子灯,那一双又一双的绣鞋,又是为何?你莫要告诉我,你仅仅是宠爱郭氏,昏了头。” 被人戳破心中所想,杨琮再不遮拦,“刘书兰,咱们才是一家人,你好好想想。” 而后,话不投机,杨琮决绝而去。 醒脑香也醒不了的脑子,气得刘三娘要死。她在卧房内不断踱步,思索着这厮究竟准备了什么。 他不欲崔二有孕,其因有二。一来幼弟出生,于他这养子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二来,自然是不想旁人将崔二夺走。 念及此,刘三娘嗤笑,从前嫌弃崔二是个蠢货之人,是他,而今又眼巴巴地望着崔二的人,也是他。 男子,果真是个贱蹄子。 得到之时不珍惜,得不到之时,连个一二分相似的赝品,都捧在手心里。 蠢货!愚不可及! 不欲崔二有孕,最简单的法子,当属一剂药灌下去,永绝后患。可这等伤筋动骨之事,只怕这厮舍不得。 如此这般,只能从陛下着手!看来,她此前猜想的不假。 只是不知,这厮在等个什么时机。 不等刘三娘想明白,门外传来宫婢呼喊,“太子妃,救救我们娘子。” 来人,是侧妃郭氏身旁小宫婢,一脸惊恐,连绣鞋都掉了一只。 “你说!” “太子妃,殿下要打杀我们娘子,您救救她!” 刘三娘:刚才说话的功夫,郭氏还是他的赝品小心肝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开始,一个个发疯 第38章 杨琮:没用的东西!到底不是她 话说为何杨琮要杀了这赝品小心肝儿, 还得从今夜的玉珏说起。 太子那碎掉的玉珏,不过是年生日久,线有些老旧裂开罢了, 无甚要紧。郭六亲自寻来珠线,依着玉珏从前模样,原样修复。泰半个时辰之后, 杨琮尚在承恩殿和刘三娘说话, 这玉珏便修好。 她兴匆匆前往天光殿, 没遇见杨琮, 知晓他还在同刘三娘说话,念着太子殿下那句“岳父”,自觉与众不同, 入到内殿等候。小黄门小宫婢见着, 并无阻拦,只因今夜宜春殿的热闹,无人不知。 太子寝殿,郭氏来过多次, 从前她不敢如何,而今却不一样。有了太子的话, 有了腹中的骨肉, 有了尽人皆知的兔子灯, 郭氏四处打量。 这寝殿, 颇为精致。虽是养子, 可陛下待太子从来都是小心肝儿一般养着。那案几上的玉磬、鱼纹玉牌自是不消细说, 再有悬挂当中的长剑, 像是当年陛下的佩剑。郭氏撩开帷幔, 从落地明罩缓步到罗汉榻, 一草一木,细细抚摸。 太子的从前,她不曾参与,往后,定然要日日守着。 他们之间,不分彼此。 及至最内碧纱橱,郭氏有些累了,一手靠着碧纱橱歇息。随意一眼,瞧见碧纱橱后那顶箱柜,最上一层像是没收拾妥当,露出半截水红绸缎。 郭氏体贴,上前将其打开,欲将绸缎放好。 哪知,打开的一瞬间,她愣在当场,一股股寒气从脚底翻涌上来。 只因其中端端正正放着个绣鞋,紫苏孔雀锦,沉静幽香,却配上张扬肆意的云龙纹,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锦缎和纹样,却出人意料的妖艳至极。 郭氏觉得眼瞎,双手颤抖,抬起手想要抓住这绣鞋,可到半空,又委实下不去手。 能用如此纹样做绣鞋之人,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人,只能是正阳宫的娘娘。 饶是觉得自己瞎了才好,可那停在半空中的手,不听使唤,竟然颤颤巍巍伸过去,摸摸绣鞋缎面,光滑无比,似幼女肌肤。 不由自主将绣鞋取出来,放在手中仔细观摩。云龙纹,确实是云龙纹。她没有看错。 突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夜空,惨白一片。 像是中邪,郭氏量起绣鞋的尺寸来。较之自己的,长上一些,脚尖小上一些。她凄凉一笑,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 世人皆知,郭府尹府上六娘子是个爽利人,却从未有人知晓,她那一手极为漂亮的女工。无论是衣袍还是皂靴,到她手上,尺寸一看便知,无需测量。而今,她却像个初学女工的幼徒一般,不欲错了一星半点儿。 不过是个绣鞋,再如何仔细,再如何重来,也有丈量完毕的那一刻。 这不是自己的尺寸,但,和殿下三五不时送来的绣鞋,一般无二,丝毫不差。 她以为,朝政繁忙,殿下或是记得不真切,遂小心体贴说着喜欢,每日扭着脚走路。却原来,原来这般不堪入目。 郭氏双眼含泪,脑海中走马灯一般跑过好些场景,殿下送她兔子灯,给她讲前朝趣事,说她抿嘴骂人的模样真好看,说她是他妻子…… 又是一道闪电袭来,夜空登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三分神志归窍,郭氏朝窗外看去,如瀑的雨幕中,屋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黑漆漆一片,不辨身份,又遇闪电再现,从这人头顶而下,照亮他面庞。 他那双眼睛,锐利似鹰,直勾勾盯着郭氏手中的绣鞋,似要将眼前人掏心挖肺。 郭氏吓得一个猛子后退,后腰磕在罗汉榻边沿,退无可退。 这人,矫健翻窗入内,宛如一柄软剑。不及站定,盯着她手中的绣鞋,笑得像个索命厉鬼, “好看吗?” 郭氏以手靠上罗汉榻,妄图寻一个借力之地。天不随人愿,一点子也靠不住,软成一团,朝地上倒去。 “坐地上为何,想让我给你穿鞋么?” 回想起当初的闺房情趣,郭氏以手作脚,当即朝外奔走。还未爬出去三五步,就被人从背后拖回来。而后被人掌住后腰,一把甩在罗汉榻。不及疼痛传来,下一瞬这人欺身上前,使命掐着她的脖子。 她捶打他胳膊,挠破皮肉,挠出血丝,这人纹丝不动。 心口的窒息之感越发厉害,双眼发黑,迷迷糊糊之间郭氏只看得见他愈加嫌恶的神色。 他好像再说,“没用的东西!到底不是她。” 她想,不是她,最好也不要像她。她郭六娘,若有来生,还是阿爹的郭六娘,不是旁的什么。 临死前,她像是听见有人急匆匆行路,来接她走么? 是位列仙班,还是油锅地狱呢。算了,不用计较。 再世为人,死不入皇城。 她像是真的死了,死得彻底,魂魄漂浮在半空,见太子妃跪在太子身侧,拉着他的手,“娘娘昨日还问起侧妃身孕,想来极为关心这孩子。” 杨琮脸上的嫌恶去了三分。 “殿下还未得偿所愿,若是此刻失去侧妃,难免各处应付,内外交困……” 昏昏然许久之后,她有气无力醒来,四下环顾,见太子妃守在自己身侧。这场景,和自己身死之时,颇为相似。 男子无德,还是太子妃头一个来看她。 “太子妃,您来看我么?” 刘三娘淡定道:“你还没死,好好活着吧。” “我 ……”及至此刻,郭氏方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犹如被刀劈斧砍一般,不过是一个字眼出口,撕扯得后脖子也开始疼。周身上下极为不好,密密麻麻的痛感四处传来,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伤在何处。 “我……我还活着么?” 刘三娘眼中瞧不见蠢货,没答话,而是看着郭氏的肚子,耐着最后的性子教导: “你想活着么?你想你孩子活着么?” 郭六娘子:…… 嗤笑一声之后,刘三娘不管郭氏如何,一径说道:“想来你已经知晓自己因何入了太子的眼,因何有了这泼天的富贵。你若想活着,想你孩子也活着,这几句话你好好听一听。若不想活着,权当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许是不耐,也许是话说得多了些,刘三娘抿口茶,“你往后多去正阳宫走一走,见见皇后。她不是个小器人,性子直爽,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跟在她身后,多学一学。看看娘娘是如何御下,如何和陛下相处的,最重要的是,你见见她是如何骂人的。 京都贵女众多,同她一般肆意妄为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偏生她最惹人眼,其中关节,你要明白。 对了,太子是个贱皮子,喜欢人骂他。 你倘或想通了,改日再见太子,骂他两句狗东西,坏坯子,你的恩宠,或许能回到从前。” 洋洋洒洒一番话说罢,也不管人听进去了不曾,一径走入雨幕当中。 好巧不巧,大半个时辰之前还如瀑倾盆的大雨,在刘三娘走入重重雨幕的那一刻,渐渐小起来。她每走一步,落入侧妃眼中的身影,便小上一分,清晰一分。及至她迈过宜春殿前那两颗松柏,雨幕初歇,她的背影,清晰得能瞧见衣裙上的暗纹。 青鸟欲飞,翱翔九天。 不知多久,侧妃郭氏挣扎着起身,别开宫婢搀扶,一步步走向宜春殿明间大门,跪下来。 对着空旷寂寥,重重迷雾新起的宜春殿庭院,拜了三拜。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郭六娘子,只是孩子的母亲。她要做的,便是好好生下这孩子,抚育成人,教会他明事理,知礼数。万不要学了他父亲,去做那等腌臜之事。 但愿,她们母子二人能活到相见的那一天。 往事如烟,端看你是否想要真的抛却。 翌日,郭氏午后起身,梳洗罢了便来给太子妃请安。这时,刘三娘闲来无事,又在调制醒脑香。 “太子妃,多谢您昨夜教导之恩。” 刘三娘:“我不记得我教导你什么,你莫不是睡糊涂了?” 见她并不想承认,郭氏爽快应承下来,说是自己糊涂,昨夜她在宜春殿,见过太子送来的兔子灯便睡了过去,睡得人事不省。 而后,郭氏没话找话说了好些事,险些惹得刘三娘厌烦。 “正阳宫的门,见天开着,你要去请安,自己去好了。”刘三娘不耐烦。 郭氏被怼,噎了一口,“我正是因此来见太子妃。听闻这几日,正阳宫帝后和合,都盼着有一二喜事,生个小公主小皇子。我想起个京都旧俗,说是让人摸摸孕妇的肚子,能沾沾福气。我想去正阳宫给娘娘请安,也不知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要紧,还望太子妃提点。” 手拿小戥子的刘三娘,拨冗看她一眼,神色莫测,“你去便是,问我做什么。东宫可没将你禁足。” 郭氏:…… 刘三娘:一帮子蠢货,东宫翻天,那是早晚的事儿。现如今闹到陛下跟前,请求合离,来得及么。 第39章 可能是有孕 午膳后, 郭侧妃脚步沉重走向正阳宫。 一路上,花鸟依旧,香气袭人。再见之下, 她无心欣赏,只觉从前的自己蠢笨不堪,这般明显之事也看不清楚。主仆几人绕过花墙, 穿过游廊, 还未到正阳宫门前, 就见不远处的秋千上, 坐着个女子。 她一身耀眼的火红衣裙,随风摇曳,翡翠玉簪步摇, 振翅欲飞。热烈红火, 明媚张扬。 在她身后,高高在上的帝王,垂眉含笑。 秋千回落,女子回眸看向帝王, 娇嗔一声,许是怪他推得太高, 也或是怪他推得不高, 总归不顺心意。帝王一点子不恼怒, 笑盈盈赔罪, 重新推秋千。 不过是一眼之间, 几个动作, 郭氏看得百般不是滋味。原来, 这般相处, 便是他希望的么。可惜啊可惜, 有些事可以错过,有些事可以重来,但这些都不会发生在郭六娘子身上。 因知晓陛下功夫卓绝,郭娘子躲在角落,不敢太久。佯装随意从游廊后走出,去到崔冬梅和陛下跟前请安。 崔冬梅见她来,忙道:“一直关心你,想知道你境况好不好,跪了好些日子也不知有无妨害,却又碍于东宫有人照料,到正阳宫有些远,恐你操劳,就在太子妃口中,听她说过几句。如今见你散步走到这里,料想是养得极好。” 郭氏不曾料到崔冬梅这般热情,且又赶在陛下之前开口,打眼看向陛下,见他笑而不语,也就知晓其中关节。说上几句自己很好,已然六个月身孕,日常吃食如何,东宫药局如何。 末了,她思索着如何说起摸摸肚子的话,却见崔冬梅主动提及,“这可是皇城第一胎,好生养着。来,听坊间百姓传闻,说是摸摸有孕之人的肚子,就能沾沾福气,指不定来年或是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孩子。” 郭氏乖顺走到崔冬梅身前。她的手,轻轻放上去,极为小心。 蓦地,肚子突出来一块,郭氏惊讶地“哎”一声,连忙解释,“孩子在动,他喜欢娘娘呢。” 崔冬梅大喜,徐徐将手放在方才突起的位置,欲真切感受。腹中孩儿像是明白她所想一般,调皮地换个位置,又是一拳。 “他往日里是什么时辰动作,可是闹得平常?” 崔冬梅见郭氏精神头不错,连忙换地方,追赶小儿胡闹。 “他素日动得少,若是午后休息好,或是遇上什么喜欢的声,动得就多些。今儿个难得遇上娘娘,他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 崔冬梅扭头去看杨恭,满眼星星,“真好真好,他喜欢我。” 郭氏明白已然不适合再待下去,忙不迭行礼告退。 及至她走远,杨恭推一推秋千,“他个毛孩子,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崔冬梅不悦,起身跺脚,“什么毛孩子,从前二哥哥也说我是个毛丫头,你可还记得?” 杨恭闭口不言,这话要是记得,准没好果子吃。 崔冬梅:“你莫非觉得不说话,就能了了,这话我帮你记着呢!” 杨恭顾左右而言他,“夏日午后,别看现如今阴沉沉,不定一会子就烈阳高照,回去吧。” 这般明显的败下阵来,崔冬梅假使瞎眼也能知晓,翘着得胜的嘴角,宣告:“回去就回去,也不是大事儿。咱们本就是信步而来。” 回到正阳宫,崔冬梅喝上一碗绿豆汤,强压着杨恭喝上一碗。二人闲谈几句,临窗看书,不知不觉之间又到就寝时分。 打从众人皆知的帝后和合那日开始,崔冬梅起先闹着累,歇了三五日,而后恢复如初,闹着要生儿子。对此,杨恭无不依从。 头两日,她依旧觉得累,闹着要找个省劲儿的法子,杨恭头痛,无比头痛。她就那么躺着,能累到哪里去。 崔冬梅驳斥,“你当然不累,你早前杀敌那般辛苦都过来了,这算得上什么。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我何时吃过这苦头。” 无从反驳,杨恭只能搜肠刮肚,尽量找个省力的法子。 可,这事儿,就不是个省力的事儿,是以,少女依旧不满,哼哼唧唧,不配合。 某次,杨恭将她的小册子再次翻出来,指着里头某页说道:“这个好不好?” 小娘子一瞧,侧躺。思索几息,念起自己那快要累断的腰,觉得应当还行,遂点头同意。 哪知,鏖战还未过半,她又开始哼哼唧唧,嚷嚷着累。这等关节,哪里能如此疼惜小娘子,杨恭一时坏笑,“你自己来,你若是觉得累了,就歇一歇,若是觉得还行,就继续。” 小娘子大为欢喜,转瞬之间翻身起来,压了下去。 堪堪坐定,她觉得不妥,像是上当,如此一来深得厉害,要命!然,箭在弦上,且又是自己下的令,哪怕是跪着也要走完。未几,声声泣血,字字含泪。 “你欺负我,我要回家 ……” 正如闻仙乐的杨恭,几欲炸裂。此番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末了,仍旧以小娘子嘤嘤哭泣告终。 今日,许是得见郭氏,受了刺激,崔冬梅忘却自己早前的豪言壮语,拽着杨恭的衣袖不撒手,“你躲什么。” 杨恭笑话她,“怕你受累,哭个不停。” 崔冬梅愣住,半起身盯着这人眼睛,上下打量,不解问道:“你还是我认识的二哥哥么?” “你想我是谁?!” 男子的话有些不快,崔冬梅根本没放在心上,“二哥哥也会讲笑话了!稀罕啊!” 少女面庞的笑意,摄人心魄,杨恭霎时间气血上涌,掀开被褥将人盖住,拢在暗处说道:“笑话,你试试便知,看来我往日里对你还是好了些,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笑话,而今你再来看看是不是笑话。” 崔冬梅呜呜,“不是笑话,不是笑话,二哥哥最厉害了。” “最厉害,还有谁厉害!” “没有,我不是,真没有!” 本是闺房情趣,话赶话说到这里,崔冬梅做贼心虚,吓得连忙否认。 往事如烟,那可真是什么也没有。好在杨恭本也就兴头所致,并不知晓其间内情,一两句话而已,没放在心上。是以,继续大被而眠。 意乱情迷,旖旎风光,正越发得趣之际,崔冬梅觉得今日有所不同,一股恶心不适之感,从胸腹翻涌而出。用力拍拍杨恭,让他走开。 这人太过投入,没察觉出不妥当,待崔冬梅拍他好几下方才明白。 “来人!”他惊慌朝外大喊。 崔冬梅衣衫不整,拉着他衣袖想说话,可那股子恶心之感愈加强烈,分不出心神说话,只能任由其喊人。幸而他明白她尚未出口之言,惊慌过后替她穿衣。 门外守候的几个小丫头子,快步入内,“陛下?” “去请太医来。” 小宫婢离开,杨恭招呼香香上茶,亲手递到崔冬梅嘴边,“喝上一口,缓缓。瞧你脸色苍白,没个人样。” 一口水下肚,崔冬梅缓解一二,开口说话,“二哥哥,我恶心想吐,你说,莫不是有孕在身。郭氏当真是个好的,她刚来我看我,就有了这样的喜事。” 小娘子欢喜得眉眼上扬,那拽着杨恭的手,激动地颤抖。 他们同房,还不足一月,即便是有孕在身,哪里能这般迅速。这话,杨恭清清楚楚。然,见她高兴地手舞足蹈,不能自已,扫兴的话还是莫要出口为好。 “倘若真有孕,我想他是个男孩儿,长得像二哥哥多一些,俊俏英武,往后,再给他选个顶顶好看的王妃……” 崔冬梅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儿子未来。至于受天下供养,做太子,未来做皇帝的话,她目下只能在心里说说。 杨恭耐心听着,不反驳半个字。 太医来得及时,望闻问切,片刻功夫后老老实实说道:“近日暑热,娘娘这是脾胃不调,又感染暑气,好好将养些日子就好。” 崔冬梅:今儿个荡秋千,晒着了? “你胡说!”崔冬梅梦了许久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太医战战兢兢,抬头去看杨恭,寻求帮助。杨恭一手安慰崔冬梅,“总会有的,不必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一手令太医出门候着。 “什么一时半会,都半个多月了,我……我……” 无可奈何之下,杨恭做起来小人,拿太子妃说事,“这才半个多月,再等等也不迟。你瞧,太子妃入东宫,一年左右,不也一点动静也没么。坊间妇人,好些成婚数年方才有孕。咱们早晚是儿女双全之人。” 崔冬梅如此生气胡闹,不过是因刚在杨恭跟前夸下海口罢了,及至他说起刘三娘,她早就不生气了。更何况,他还说,必定儿女双全。 “真的?”小娘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可面皮上的骄傲,还是得维持住。 “当真,必定二女双全。” 杨恭又说好些话,将人哄得开心,方才出来,继续询问太医。 “仅仅是暑热?” 见太医犹豫不决,杨恭说:“一概说了便是。” 太医:“暑热是不假,可……也有些像有孕。为时尚早,脉象不显。过些时日再看,该能确信。” 杨恭转瞬之间捏紧拳头,哆哆嗦嗦问:“当真。” 不等太医答话,杨恭道:“你过些时日再来。记住,没确信之前,不可使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即将实现生儿子的愿望,彻底将那个狗东西出局! 第40章 为什么她们都能有孕,就我不能 太医虽然如此说道, 可崔冬梅喝药安寝之际,时不时念叨一句,自己可能真的有孕。杨恭一脸为难, 思索着太医适才的话,是否要说与她听。说了,怕届时断出并非有孕, 空欢喜一场, 不说, 这般喜事, 且又在二人盛情期盼之下,有些忍不住。 好在崔冬梅并未叨念许久,说了几句, 蒙头呼伦吞睡去。见状, 杨恭心道:总算是过去了。 而后几日,崔冬梅小心翼翼,盼望再有恶心头疼的反应,好让太医再断一断, 说上一句“有孕在身。”可她像是暑热散去,吃得香睡得好, 一点子旁的感觉也无。 十数日之后, 杨恭念着太医当初的话, 命人去请。 哪知, 当日为正阳宫看诊的太医, 出宫回府之时摔了一跤, 断了腿, 而今在家休养, 不能入宫侍奉。是以, 小黄门找来他徒弟,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少年。 还未替崔冬梅看诊,陛下先于屋檐下见到这人。他面庞稚嫩,一身书卷气,不像医者。 疑惑道:“怎的来人是你?太医署没旁的医者了么?” 小徒弟请罪,“回陛下,数日前师父交代,说是正阳宫有请,让微臣来。师父此前替娘娘看诊的脉案,多是经我手记录在案,熟悉一些。” 杨恭仍旧疑惑,看向一旁小黄门。 小黄门连连解释:“陛下,是这么个理儿。向太医上了年岁才有这小徒弟,日常生活起居,泰半是小徒弟照料。他们师徒之间十余年情分。以往,我们几个小的,常听向太医赞许这徒弟,说是早生个几年,哪里还有他向太医扬名的机会。” 不信任小徒弟,可这小黄门乃李申跟前惯常伺候的小子,杨恭信他一二分。又想着倘若有孕,谁也不敢乱来,犹豫一番使人入内看诊。 小徒弟行礼后跟着宫婢入内,一路上不多看不多瞧,低眉垂眼,半弓着背,很有几分模样。入到崔冬梅所在的南窗跟下矮塌,尚还有三五步,行礼问安,干净利索,显见是被人精心教导过的。 崔冬梅目下懒懒散散,侧坐矮塌,正在整理今夏宫殿修缮名录,见状问道:“这是做什么?” 杨恭不欲使她空欢喜一场,随意找个由头,“今夏多雨,宫中各处人烟稀少,缺漏众多。我见你这几日都在整理,怕你累着,使人来给你看看。若是有事,寻个女官,或是找李申,处理修缮之事即可。” 她欢喜地搁下笔,“陛下对我好,那我要好生对待这份好。来,你给我瞧瞧,我近来可是累着了。” 小徒弟切脉良久,不说话。 崔冬梅觉得眼前的太医面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装作不经意之间打量他一番,哪知这一眼看去,见杨恭身形紧绷,双手背在身后,颇为紧张。 她想,二哥哥今日做下什么坏事不成,先时莫名其妙寻个由头来给她看诊,继而莫名其妙紧张,像是盼望着什么,也害怕着什么。 小太医的声音传来,“娘娘这些时日用眼过度,夜间偶有眼花,多休息,少操劳。服上一两副清心散也可。” 杨恭高声确认:“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话来得突然,来得急切,全然不是他素日里稳坐泰山模样。一时崔冬梅越发好奇这人怎的了。待小太医又将话说了一遍,还默默朝杨恭摇摇头,崔冬梅这才确信, 二哥哥也怀疑她有孕,刻意等候这多天,又另行寻个太医来确认。她很是开心,原来不是她一人盼望得生了幻觉,二哥哥也一样。 然,霎时间的开心欢喜之后,她又陷入无边难过当中。 她崔冬梅,何时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呢。 东宫那狗东西的病症愈发厉害,郭氏多次来请安,看她的眼神越发使人不适。她猜想着,郭氏不定知晓些什么。如此这般,窗户纸即将捅破,安生日子不多了。 到如今也没个拿捏二哥哥,出局狗东西的好法子。艰难,焦急。 小太医还未离去,崔冬梅听闻外头传来小宫婢的禀告,说是东宫侧妃来给娘娘和陛下请安。 这郭六,说曹操曹操到。 在崔冬梅犹豫之际,杨恭说:“你若是不愿见,打发了便是。” 心中存了猜疑,崔冬梅也想借此机会验证一二,“见见吧,她来这一趟,也不容易。” 郭六的肚子,仿佛又大了些。夏日衣裙薄,挂在她身上,腹部老大一块儿隆起,骇人得很。她入内,崔冬梅使人看座,茶水点心,一样不漏。略略说了些有的没的,说了些孩子如何如何,见郭六有意无意观察自己,崔冬梅明白,这是东宫又出了自己不知道的事。如此这般,这请安问候也就罢了。 念东宫离正阳宫不算近,况且她的胎又大了些,命人将郭六送出门去,好生伺候。 小丫鬟香香扈从,从南窗跟下矮几,跨过落地门罩,穿过层层帷幔,堪堪要出明间大门,巧遇杨恭拎着个小小食盒,装的约莫是为崔冬梅准备的绿豆汤。 郭六和香香齐齐行礼。 杨恭看向落地门罩去关切崔冬梅,却被帷幔阻挡,不知内间境况。忆起此前她有些心绪不佳,多嘴问道郭六:“和娘娘说了什么?她现下可好?” 郭六头次单独和陛下说话,紧张之下抿抿嘴角,又觉不妥,定住心神灿然一笑。 “回陛下,儿臣见娘娘想是有些累,眉眼间倦怠,说了几句话,不欲过多打扰,这就离开。” 她的话再寻常不过,可杨恭却没听进入多少。无他,只因她说话间的笑,别有一股熟悉之感。眼含秋水,眉如远山,笑意袭来,泉水四溢,山峦叠嶂。本就目不暇接,况又遇她独有的眉尾一段风情,瑰丽似珠宝,秀美壮山河。 此般风情,他从前仅在崔冬梅眉眼之间见过。 甚者,得见如斯美景,不是在诉衷肠之际,便是在床榻之际。 细细想来,他总觉得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明白,何处不对。 “陛下?”见他久久不回话,也不叫起,任由郭六半蹲身子请安,香香壮胆提醒。 杨恭抬手将人送走。 撩开帷幔,就见崔冬梅趴在矮几上,双手交叠垫在下巴,有气无力,像是只慵懒的小猫。走近些,见她半眯眼,眼神衰落,毫无神采。杨恭知她这是见过郭六,又想到自己。 上前碰碰她头发,她也不抬头,就着这姿势在他手心蹭了蹭。 “怎么了?” 崔冬梅也不隐瞒,“这胎也快七个月了。” 杨恭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而后顺势坐下,将人拉倒自己怀中,小心安慰,“你管她作甚,她如何也是东宫的孩子。咱们往后,注定儿女双全。” 小娘子趴附在他胸前,自顾自找个合适的位置,软绵绵,悲切切说:“许久许久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胸腔震动,似少女的悲切从相连的胸膛,传递到杨恭心房,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能干瘪道:“不久,不久,才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么,怎似天荒地老呢。 “二哥哥,我若是做错了事,不对,我若永远不会有孕,你会对我好么?” 她伈伈睍睍说话,说得杨恭一时心口发酸,一时洪钟猛撞。 “你说什么傻话,我们会好好地,一辈子好好地。先不说时日尚短,即是往后当真不能,也是我的不好,是我……” 蓦地,少女伸手捂住他的即将出口的话,“莫要乱说,是我不好,不干二哥哥的事,全都是我不好。要不,再选几个后妃……” “胡闹!”杨恭挣脱开她的手,厉声斥责,“我早就说过,你和太子妃有仇怨在前,若是我先走,定然安排好一切,你安安稳稳,好好生活。你不愿在皇城于她手底下过活,我给你安排封地,让你回清河,回河间,任何地方都行。凡我大邺所能,皆可得行。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崔冬梅断断续续否认,“我不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二哥哥待我好,极好极好,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对不住你。我只是想……” 翻来覆去,除开不能径直出口的话,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杨恭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替她擦眼泪。她的泪,就这样在他眼前流淌,困住满眼春风,更是困住他升腾而起的怒气。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想要问个明白,可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泪光莹莹,他的一颗心,突然碎成朔风裹挟而来的风沙。 碎裂得,早已没个全乎样。 “不怕,没什么要紧。对你好,我愿意,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我们之间,没有对不住对得住这一说法。能遇见你,能与你成为夫妻,共度这些时日,已是天大幸事。冬梅,莫怕,我是大邺君主,世间之事,任我宰割,你在我身侧,我能做的,你也能做。如同此前临朝,刊发文书,官员调令,你不是也下手了么。 天下之事,没有你办不到的。 莫要害怕,我许你世上无双。” 回应他的,只有崔冬梅的泣不成声,以及喃喃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有身孕? 为什么待她这般好? “我是陛下,天下之事,只要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这事儿是真的不能啊 杨恭:你都行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绝嗣汤药配送中 杨恭不知她为何担心, 耐着性子劝了许久,哪知小娘子哭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泪,仿若梅雨季瓦当顺流而下的雨水, 连绵不绝,豆大一颗。落到地上,于腾腾水氹中溅起涟漪。 一宿未眠, 翌日一早杨恭分派朝政, 说是去清泉宫小住, 令太子监国, 左相辅佐。如遇不决之事,快马报与清泉宫。五日后启程。来得快,去得快, 一时多方人马毫无准备。 得信的第一刻, 太子杨琮命人将东宫库房中,一破破烂烂的册子找出,收拾得像模像样,快马加鞭先于崔冬梅一行安放于清泉宫某处。 这册子乃女子所用花样子, 当中仕女图、花鸟图、走兽、百禽,天上飞的, 地上走的, 水里游的, 应有尽有。坊间闲话, 奇闻传说, 也有不少。 陛下亲手绘制, 精美绝伦, 举世无双。 早年杨琮堪堪过继不久, 恰遇陛下定亲。 柳五娘子是个怎样女子, 陛下如何相待,杨琮知道得只多不少。从前他不关心,而今却是不一样了。 事关前程,该利用的都得利用起来。 哪知这消息被刘三娘知道后,背地里嘲笑一番,“蠢货!如今这般境地,还当崔二是个情爱至上的蠢货么。女子心悦于人,才会对他有所关注,有所期盼,有所嫉妒。源于情爱,灭于情爱。” 最后,刘三娘见不得他蠢货模样,刻意去天光殿提醒。 “殿下如此安排,还不如带上太医,一碗汤药下去,不论崔二疑似有孕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也只能是假。永绝后患,上上之道。” 杨琮捏着茶盏,用力地指尖发白,毫无血色,嫌恶刘三娘,“狠心的妇人!” 她大笑一声,“我心狠,总比你苟且腌臜要好上许多。自古以来,后妃就没有合离的先例,如若不然,我可不会在这里陪你等死。拼死一搏,或有一线生机。殿下,你说呢。” 说到最后,她面庞似鬼魅,幽幽泛着黑气。 “你已经送人过去了?!” 虽是问话,可杨琮放下手中的茶盏后,纹丝不动。他像是想要成为刽子手,却害怕沾染血腥之气一般。 刘三娘毫不留情嗤笑,“果真是个狗东西,即便是大公主嫁于帐家所出之子,照旧流淌着杨家人的血脉,杀人不眨眼。” 踱步朝窗棂走去,半个身子靠在窗沿,看向庭院中一抹苍翠,鲜嫩欲滴,蓬勃向上。 她刘三娘打从勾搭上杨琮开始,注定是一条瞎眼的不归路。 …… 话说五日后,崔冬梅和杨恭二人,浩浩荡荡前往清泉宫,一路上,她多番询问,为何突然如此,回应她的只有男子轻笑。崔冬梅急眼,哼一声扭头不看他,自顾自生闷气。 杨恭觉得她目下模样,不同寻常,有些好笑。 “你此前极为爽利,急脾气,现如今不知怎的,脾气越发古怪起来。已然说是带你来散心,你不信,再问。没问出个心中所想答案来,生气了。你越发爱生气了。” “你嫌弃我不是?你说,是不是?这才多少日子,你就嫌弃我了。那日谁说的,要我好好活着,趾高气昂地活着。才五六日,就忘却干净不曾?” 被人数落,杨恭不敢回嘴,“我何时有过这等想法,你于我而言是何意味,你还不知道么。” 崔冬梅想到昨夜的话,一时翘嘴,眼尾带风。 又想,不能如此轻易过去,要让他再说来听听,努力压下笑容,“不知道,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杨恭:…… “昨夜谁在我耳边说的,小心肝儿,是谁来着?” 崔冬梅哪里会放过他。夜间说情话,白日也要说。说得杨恭面色不自然,微微泛红。 “哟,害羞了。我怎生不知道咱们陛下是这般人物。” 她仔细盯着杨恭面皮,不停说话,不断靠近,呼出的热气萦绕二人四周。原本宽阔舒朗的马车,登时逼仄,似胸口碎大石,喘不过气来。 杨恭受不住她步步紧逼,些微挪开。 崔冬梅那里是见好就收之人,当即跟上,在耳畔嘘嘘念叨,“二哥哥,小心肝儿呢……啊!” 话犹未了,就被人一把箍在后腰,猛地靠近他。崔冬梅忘了喘息,“你……你……” “絮叨。”他说话间,回头看她。 他双眼低垂,目光向下,恰好落在她红润檀口,崔冬梅嘴角犯痒。他渐渐目露凶光,似野兽诱惑猎物。崔冬梅靠在他身侧,被这般场景迷惑,昏昏然,不知天地。 突然,马车外响起李申的话,“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崔冬梅瞬间清醒,看向杨恭,这人满脸尴尬,许久方才说道:“无事,退下。” 外头的李申,似乎也知晓自己坏了好事,干咳一声招呼小黄门、侍卫走开。 见杨恭一脸尴尬,憋得面红耳赤,崔冬梅仿若得了天大的好处,一瞬将自己的尴尬忘却,伸手戳他面颊,嬉嬉笑笑。 “小心肝儿么?” 不等杨恭回话,自己先忍不住,扑倒在他肩窝笑开。一面笑,一面重复“小心肝儿。”惹得杨恭发了狠,在她后腰梭巡,四下点火。 夏日烈阳,闷热难耐。小小的马车更甚。 崔冬梅粗气不迭,拽住他衣袖,不放弃继续,“小心肝儿。你快说。” 她今儿个,一定要听到白日里的小心肝儿。 除开那乱动的大手,男子整个人僵硬如铁,哽着一口气不说话,待崔冬梅问过多次之后,他咬着后槽牙说道:“你好好呆着,莫要将李申他们再招来。” “是我招来的么?再说了,李申跟随陛下多年,犯一次错,不会犯第二次错。” “有理了你!” 崔冬梅嘿嘿一笑,改为抱着他劲腰,学他适才动作胡来。听得一声沉吟,崔冬梅半昂起头,在他耳边喘气,“小心肝儿,说几声。” 他呆着不动,崔冬梅倔脾气犯了,一把拽起束腰革带,“二哥哥……嗯~~” 她突然被人腾空抱起,一跃跨坐他腿上,二人之间除开繁复衣裙,再无阻隔。崔冬梅呆愣一息,刚想将那股子倔脾气捡起来,就觉得自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穿过衣裙而来的腾腾热气,焦灼皮肉。 细细碎碎说道:“二哥哥,你烫得厉害。” 杨恭两眼一黑,“还要作乱么?” 小娘子思索,是就此作罢,还是一鼓作气。她螓首低垂,像是挂在杨恭胸膛一般。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低头过来,附耳道:“小心肝儿,满意了。” 满意满意,甚是满意。崔冬梅不停点头。 “那我呢?”这人又问。 崔冬梅抬眸,鬓影衣香,满是疑惑。 “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呢。” 她大为震惊,猛地以手做阻挡,隔在二人胸前,作势要逃。可杨恭哪里容她,双手摁在细软腰肢,拆骨入腹。 “救命啊!”崔冬梅娇声喁喁。 还没出声,就被人尽数吞入腹中。马车之外的侍卫,小黄门,在李申的教导之下,明事理,懂是非,万万不会打搅。 这夜,崔冬梅和杨恭一道歇在浮云殿,只因此前她说,为何不一道歇息。浮云殿陈设如何,崔冬梅见过,彼时舒朗开阔大气,很有君王居所派头,而今添补不少精致柔美之物。帷幔纱帐、青雀香炉、摇曳宫灯、不一枚举。从屋檐下开始,到明间大门,转过隔断,再到内寝,处处彰显出女主人的存在。 崔冬梅跟在杨恭身后,缓步入内,听他说起此般布置,有何讲究。他的言语,徐徐而来,不热烈,不凶猛,落到人心间,犹如滴水穿石,不可断绝。 经久绵长。 而后,各方收拾妥当,他们于夕阳漫步,逗弄鸟雀,共享一片明月。如此这般,一连就是好几日。杨恭时时陪伴,从未缺席。某日,前朝快马加鞭送来政务,杨恭致歉一番方才离开。 他顺着天际云彩离开,身后浮云殿,瞬间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些时日他的举动出于何等因由,崔冬梅不是不明白。可,明白过来又能如何呢。往事暗沉交织,她既不能如实相告,也不能一直规避。困顿于此,郁郁不得前。 二哥哥待她极好,当真是做到了成婚前所言,当个姑娘好好照料。 不对,不仅如此,甚者,是当个妻子好好自照料。 她能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从前,是虚假的真心,而后呢,是真真切切的真心么。 日头落下天际,彤云也散个干净,崔冬梅朝香香吩咐,“去找几个老宫婢,寻一些精美的花样子来,我给二哥哥做衣袍。” 她要对二哥哥再好一些。 约莫半个时辰,香香带上好些衣料,几本花样子,笑盈盈过来。 “娘子,你瞧,奴婢找见个什么?”将花样册子送到崔冬梅眼前,“这个老物件,好生精美。瞧着不像是外头工匠画的,灵气逼真。你瞧,这祈福的小娘子,真真水灵。奴婢见过那多花样子,属这个最好看。” 上头那小娘子,大抵十六七上下,穿红着绿,于菩萨跟前虔诚跪拜。寥寥几笔,可见小娘子墨发如瀑,杏眼微澜,檀口龛张。 “果真是个好的,瞧瞧再有没有旁的样子。男子衣袍,总不能绣上个姑娘上去。”崔冬梅朝后翻看。 云雷、凤鸟、饕餮、唐草……常见的,不常见的,种类繁多,看到最后,崔冬梅眼花。她自觉手艺不佳,寻个简简单单的唐草纹,打算做两件中衣。并非外袍,若是做得不好,应当也可。 “寻一些素色锦缎,或是旁的合适料子来,这些绸缎暂且放着,我想好了再说。” 吩咐香香再走一趟,而崔冬梅又细细思量起中衣来。 仅仅绣上唐草纹,可好?二哥哥今日穿的那中衣,简单样式,并无旁的花样。可如此简单,能显现出自己的好么? 念及此,崔冬梅又翻开花样册子。 细看之下,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是惊心。 这些花样,好些地方笔触,是二哥哥惯常所用。 难不成,这是他从前画的? 他早年还是个尚未成亲的男子,画给谁的? 突然,清泉宫老媪的话,映入崔冬梅脑海—— 陛下从前和柳五娘子定亲,待人极好,画花样子……做风筝…… 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全是这几句。 原来,二哥哥以前也待旁人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啊!!有点子伤心怎么办! 第42章 一碗汤药 掌灯时分, 杨恭回到浮云殿。 见崔冬梅歪坐在罗汉榻,受了气小媳妇模样。顿觉不好,疾步上前, 还未说话,又见崔冬梅手中摊开一本册子,矮几上放着一本册子。她手中的册子么, 自然是寻常画本子, 至于那放在矮几上的册子, 杨恭心道一声“糟糕!怎生把这东西忘了!” 哪个天杀的宫婢, 将这等祸事给找了出来。 这人面色几度变化,崔冬梅一一看在眼中。见他尚有几分胆怯,心中怒火已然散去三分。 冷笑道:“二哥哥回来得这样早, 我想着, 左相禀告要事,需得好一会功夫呢。” 此刻的杨恭,已然冷静下来,“前朝有太子看着, 不会出什么大错。” 嘿,这是什么话, 崔冬梅刚下去的三分火气, 腾的一声又上来了。 “陛下这是极为看好太子, 哎呀, 好在是我尚未有孕。若是生出个儿子来, 前头有这般厉害的哥哥, 又有如此疼爱哥哥的父亲, 这孩子啊, 不定可怜成什么样。” 杨恭坐下, 摆手屏退宫婢,小声问:“你这是怎的了,又犯脾气了。我走那会子还好好地呢。” 崔冬梅火大,“我脾气?二哥哥说谁呢?我脾气好着呢。满京都,谁不说一声崔二娘子,皇后娘娘可堪女子典范。二哥哥说我脾气不好,这是出去一趟,看上谁家小娘子了?!” “胡说!越发没边。” 碰的一声,崔冬梅将那册子扔到杨恭跟前,“你瞧瞧这个再说话?” 杨恭: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见他不说话,崔冬梅横眉竖眼,“哟,才这般年岁就记不住自己墨宝了?若是再年长一些,那还了得。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见她已明白这是当年送给柳五娘子的物件,杨恭不隐瞒,“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崔冬梅一团火气直冲天灵盖,将那册子拿起,勾腰凑到杨恭跟前,一页页翻开。 “你瞧瞧,多精致的花样子,你瞅瞅,多惊艳的配色。也不知当年那柳五娘子是个怎样的天仙美人,值得你这样为她。听说啊,你还给她做风筝,是也不是?” 像是问话,更像是审问。 虽然是实话,可杨恭心知这话不能应下,风筝尚可辨一辨。 “我也给你做过风筝,你忘了。” “休得胡言,是我再问你的话。” 目下小娘子,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就差头发竖起。杨恭不敢乱动,也不敢回嘴。如此,崔冬梅只当他还藏下了秘密。 “说来听听,除开这些,以及翻墙垣送花,你还干过什么?” “没有,万万没有。我和柳五娘子虽定了亲,可实实在在没多余联络,更没送花。你使脾气就使脾气,莫要污蔑我。” 崔冬梅更气,一把将册子甩开,只听沉闷一声,册子打在落地门罩,又迅速下落。 “好啊,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敢说我污蔑你。二哥哥切莫忘了,你可是陛下。污蔑陛下,我担不起这罪!” 此言一出,杨恭蓦地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起身试图解释,崔冬梅又是一个巴掌,拍在他衣袖。 “你走,你赶紧走。我不敢留你,一会子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你走。”说着,将人推出去。 堪堪将人推到明间大门,喝命,“关门!谁来也不开。” 一路上,杨恭不敢顶撞,不敢说话,更是不敢细说当初,只能被推出门来。那迅速合上的门扉,险些将他脚后跟挤下来。 最终,他一人站在廊柱旁,望向紧闭门扉,下一瞬,扑通一声,左侧窗牖也闭了去。右侧的,前门几个,后门几个窗棂,相继紧闭。 密不透风,当真是密不透风。 杨恭沉默良久:这,浮云殿,是我的浮云殿啊! 浮云殿外,除却殿后假山池沼,殿前蜿蜒小径,一片开阔,不过是左右几颗苍翠。夏末夜风,夹杂水汽,穿透外袍,丝丝寒凉。 杨恭主仆几人,站着不动。前头的杨恭负手而立,看向紧闭窗扉,后头的李申等人,猫着身子大气不敢出。这日子,是越发荒诞了。陛下竟被人撵了出来。 月影婆娑,李申仗着自己随身伺候时日久远,上前劝谏,“陛下,要不去山黄居歇息。” 黄山居,居于浮云殿后,是最近一处宫殿。 杨恭不答话,呆立着不动。 李申欲再言语两句,想想又作罢。陛下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小的,顺杆子往下跪到合适,没得较真的。只不知这柳五娘子之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去岁秋猎,清泉宫内,因柳五娘子已闹过一场。彼时算得上小打小闹,而今这般……哎,李申想想都叹气。 此前种种,他跟着陛下时日不长,知道得不多。 即便如此,他也知陛下待柳五娘子,起初有几分真心在,只是后来……不提也罢,总归不是好事。 陛下多年来过得苦,他们这些伺候的明白,可娘娘不明白。他们算个外人,不好劝说。 李申神思游荡,许久之后似听杨恭喟叹一声,“走吧,去百兽园。” 惊讶无比的李申,忘了跟上。这大黑夜里,陛下要去跑马?? 百兽园比邻北苑,从清泉宫往北好些距离。杨恭忽然而至,众人伺候不及,哪知这人一个箭步翻身上马,策马而去,片刻功夫不见踪迹。 李申担心不已,亲自前往查探。见院子西北角,被人一剑砍出个缺口。残垣断壁,夜风哭嚎。 “陛下佩剑什么时候送来的?我瞧着上马之际还没有?”李申惊呼。 小子瑟缩,“这百兽园西北角,”指向不远处的小房子,“陛下从前常来,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这两年不常来,大官或是忘了。” 李申顺着小子的指引看向那小房子,觉得怪异,扭头又看看残垣。近乎二里地,陛下这是飞马么?还来得及取上佩剑! 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李申头疼,命人在此等候,不定陛下想通后,还要从这里回来。 今年秋日,恐要来得早些。 …… 话说浮云殿,崔冬梅吵架之后,在殿中来回踱步,气得眼冒金星,额角大汗。一时坐着,一时站着,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闷头整理衣裙。侧躺片刻,翻来覆去睡不着。 起身和脆脆抱怨,“你说说,我不过是问了问,他就如此说我,往后多年日子,要不要过了。也是我脾气好,倘是遇上旁人,不定早撕了他。” 脆脆吓得手抖,脆脆不敢说话。 “你说话啊!是也不是?” 脆脆:“娘子,喝口茶,润润喉。” 骂人也怪累的。 崔冬梅饮茶,一口下去,甘甜无比,继续骂人,“你说说,都定了亲了,还来诓我说没多余联络,他当我是个蠢货么。再说,他当初和柳五娘子定亲,我是知道的。犯不着如此期瞒于我。你说说他,我问问柳五娘子如何,他反到说小时候给我做风筝,这是做风筝之事么……气煞我也。” 一时,一直观望窗外动静的香香过来禀告,“娘子,陛下走了。” 崔冬梅猛然起身朝窗棂走去,边走边问,“你说什么?他走了?!当真走了?” 香香:“当真走了。” 急切之下,崔冬梅如何动作,也打不开窗户,气得拍窗户一掌。 “去了何处?打听清楚了?” 香香和脆脆上来,帮着打开窗棂。夜风入内,吹散她心口那股恶气,腾腾的酸楚又冒出来。 崔冬梅双眼泛酸,倔强眨眼,欲将这满脑子酸楚赶走。天不遂人愿,眼睛越眨动,越是酸得厉害。未几,豆大的泪珠泛起,在微红眼眶中跳跃。 “百兽园,跑马去了。” 扬起侧脸,崔冬梅抬手拭去泪水,“他还有心思去跑马,哼。他们杨家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香香和脆脆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心道:娘子近来是吃错药么?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如此说话。 目下内内外外,俱是清泉宫之人,也不怕传出个什么。 “好啊,他跑马就跑马,去将我才画好样子的那中衣取来,他今儿个要是不回来,这衣裳就别想要了,我送给旁人去。” 香香忍不住提醒,“娘子,使不得。” 崔冬梅恨她一眼,“快去,我说使得就使得。这天底下,还没我崔二办不到的。快去给我拿来!” 香香还想再劝,被脆脆拉一把,转身取中衣而去。 哪知,香香还未走开三五步,猛然一阵揪心的疼窜到崔冬梅心口,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两个丫鬟上前搀扶,“娘子,娘子……” 几息之后,疼过劲儿,崔冬梅虚弱道:“我还没死。” “奴婢寻个太医来。” 崔冬梅制止,酸溜溜说:“哼,寻太医,我这无人在意的小娘子,寻什么太医。去,吩咐后厨,要一碗宁神静气汤药。” 香香脆脆再三劝阻,崔冬梅充耳不闻,为自己辩解,“不过是心绪起伏过大,脏器承受不住,歇一歇便是。” 拗不过,香香改为劝说她莫要生气,“陛下一会子就该回来了……” 像是触及崔冬梅命门,她登时高声喝道:“回来,想都不要想,去,吩咐厨房之后,将房门落锁。再也不要回来。” 香香,脆脆:这日子有点子不好过诶! 无可奈何,两个小丫头子,一个去落锁,一个吩咐厨房熬药。 约莫一个时辰,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崔冬梅跟前。她凝神看那矮几上的药碗,许久不动作。一碗汤药,热了又冷,冷了又热。 香香见不得自家娘子如此伤心,“娘子,这还是半月前的方子,莫不如不吃了。娘子方才心口疼,许是伤心难过太甚。过了劲儿就好。” “我也不想吃,可我难受,香香,你明白么,我难受得厉害。” “再等等,最迟不过明日,陛下就应当回来。娘子今日将人撵走,到底是天子,当即回来……不……” 崔冬梅:“不是这回事。我若做错,赔罪自是应当。可不知为何,我既盼着他回来,也不想他回来。既想他来告诉我柳五娘子之事,也不想听他说柳五娘子之事。香香,我定然是病了。病得不轻,吃了这药,没准就好。”说着,缓缓端起药碗,送到自己嘴边。 突然,一男子声音传来,“不要!” 崔冬梅恍惚之中觉得眼花,恍若有个人影前来,他高大英武,身姿颀长。 欢喜之情,霎时间充满整个心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二:喝了这药就好了,就不会再难过了 杨琮:喝了你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 第43章 太子殿下发疯啦 皎洁月色映照窗户, 男子身形矫健,撬开窗棂入内。一身夜行衣,遮住面庞, 掩盖身份。他入内之地,恰好离崔冬梅不远。甫一落定,当即以手做剑, 打碎她手中药碗。 “不要喝!” 来人再次出声, 崔冬梅听着有些耳熟, 惊讶之下顾不得碎裂的药碗, 不敢置信问道:“你是谁?你不是二哥哥!清泉宫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饶是心中有所猜想,崔冬梅也不敢断然肯定。她不信, 堂堂太子, 夜闯宫禁,掩饰身份。 哪知,这人撩开面罩,一张分外熟稔, 又愈发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这人,果真是太子杨琮。 崔冬梅慌张, 双手负在身后, 扶着罗汉榻边沿, 准备逃走。 不等她汗津津的柔荑越过三五寸, 这人轻声安慰道:“莫怕, 我不是来害你的, 是来救你的。” 崔冬梅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轻蔑, 救我?这天底下最让我难过的, 便是眼前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 好好做你的太子,不好么?夜闯宫禁,你可知传出去会如何。你想死,莫要连累我。我过得极好,还想多活两年。你赶紧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只当他们之间还如早年一般,杨琮毫不介意,笑着寻到崔冬梅跟前,相对而坐。 “你那两个丫鬟,香香和脆脆,早被人解决。你还不知么。你喊人,哼,想来,你应当比我更害怕父皇知道。” 崔冬梅环顾四周,找寻香香和脆脆的身影。开阔舒朗,一眼望到头的五间开殿宇,两个小丫头,软哒哒躺在不远处帷幔之后。从此间看去,仅能瞧见她们二人胡乱堆叠在一块的四条腿。 像是不知何时悄无生气死去一般。裙摆乱成一团,身躯奇形怪状。 这人入内之前,她还和香香说话,脆脆还在整理那被她剪碎的中衣。仿佛一瞬,两人就此消失,被人扔出去老远。 “你……你要作何?” 崔冬梅的嗓子,似被人塞了棉花,被人捂住,呜呜发出细碎声音。一句话,几个字,尚未说完,扑通倒地,顿坐不起。 杨琮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看她,“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这碗汤药,被人放了红花,你知道?” 他高大身躯,挡去多半光亮,崔冬梅眼前一黑。暗夜更甚中,只见他额下一双眸子,散发漫天金光,似饥饿猛虎下山。 “喝了红花,你这辈子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你知道?” 崔冬梅瞳孔涣散,毫无反应。 这人又靠近,抬手替她擦掉额头细汗,满眼深情,“你放心,放药的刘三娘,已被我关了禁闭,没人再来害你。” 少女使命捏着虎口令自己冷静,上下牙打架,好容易才说道:“为什么?” “正阳宫接连传两次太医,头次是向太医,二次是小徒弟,你知道?” 他异常得意,看向崔冬梅的目光,好似在说话:你虽是个蠢货,可我还是喜欢你。 “这也是你的手笔?” “我日日想着你,日日盼着你,怎会如此呢!这些都是刘三娘的主意。她想做皇后,想要成为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你自然要绝了子嗣才好。” 这些话,崔冬梅自然不信。许是这厮无耻得可笑,也或是害怕惊恐散去几分,崔冬梅找回丝丝脾气。 “那你呢?你也想要我绝了子嗣么?” 本是问话,本是质疑之言,落在杨琮耳中,却听出一点子情义。 他想,崔冬梅莫不是如他一般,还记挂从前。 “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来此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今夜,我得了信就快马赶来,好在你还未喝下。你可知,我在窗外,瞧见你映在窗扉上的影子,端着药碗,我有多害怕。幸而,一切还来得及。你等我,待我了却一桩大事,就来接你回去。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好好地……” 如此言语,一股恶寒之感攀上来,崔冬梅抬手捂住不断反酸的心口。 难耐说道:“你要造反?” “我本就是太子,何来造反。父皇老了,这几日更是罢朝,令我监国。登上高位,理所应当。这一切,包括你,本就是我的,拨乱反正罢了。” 他面若伥鬼,状若癫狂。 崔冬梅色厉内荏辩解,“你不过是太子,陛下尚在。这世上,早死太子可是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切莫猖狂。” 他似听错一般,认下这独属于崔冬梅的担忧,“切勿担忧,你等我便是。待我功成,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早跟你说过,女子乖顺为上,使小性儿不好。你瞧,为了个你,我又要多费几分功夫。你若当初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哪里有这事。罢了罢了,谁让我如此宠爱你呢,使小性儿便使小性儿。从今往后,多多来上几分也可。 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无力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气愤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他一巴掌。 男子面颊登时染上巴掌印,似不疼,他笑开来。 “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我。” “狗东西!等陛下回来,我当即找人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倔脾气!真带劲儿!” 他靠近小娘子面皮,深深吸一口女儿香。 很是迷醉,“你不会说的,你心里有我。饶这么大的圈,不就是想我回头找你么。如今我回来,待你更甚从前,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告密。对你,我再放心不过。” 眼前这变态,呼出的热气,仿若蛇信子,在崔冬梅四周萦绕,没个断绝。 她痛恨自己,当初瞎眼,和这等人物交好。上辈子定然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这辈子方才遇见他。 “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鸟叫,好似信号。杨琮竖耳听罢,猛地上前在她脖颈咬一口,细细吮吸,破了皮,出了血,方才放开她。 “这次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翻窗逃走。 及至这人走了许久,崔冬梅酸软的手脚,才缓缓使上力。伸手想要摸摸脖颈,抬手到半空,却如何也下不去手。发烫,发痛。她知道,定然不会好看。 狠下心来,一个巴掌拍上去,火辣辣的痛感,顺皮肉散开。 今夜,她什么伤也没有,不过是不小心,打了自己一下而已。 她木楞地起身,扶着室内陈设一步步走动。到落地门罩,抚摸雕花。上次来浮云殿,她佯装哭泣,就是站在这里。说跑丢了鞋子,说自己累了,说担心二哥哥看上那小娘子。 装可怜,扮喜欢。 她就是这么骗他的。 原来,骗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二哥哥在哪里,他怎还不回来。 你快回来,我不和你吵架了,也不在乎柳五娘子之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从这落地门罩开始,从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我用上我全部真心,不掺杂一丝丝假意。 清风朗月,鸟叫虫鸣。 崔冬梅泪如雨下。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了开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错。偏生在这错误当中,遇见了二哥哥,遇见了对她最好的人。 抱着落地门罩,瘫软在地,再也起不了身。 许久许久,清泉宫侍卫换班,带来一丝丝人烟响动。崔冬梅醒来,朝香香和脆脆走去。路过圆桌,顺手带上一壶茶。撒手将一壶茶从头淋下去。 两个小丫鬟迷迷糊糊醒来,见崔冬梅立在跟前,鬼魅一般,想要喊人。 “别出声。想死么!”崔冬梅呵斥。 两个小丫鬟踉踉跄跄站住。 “今夜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两个小丫鬟惊讶,崔冬梅继续,“赶明儿一早,你们二人留下香香照看浮云殿,脆脆回京都,令刀四、龙翼卫来见我。切记,莫要使人知晓,连陛下也不行。若是有人问,只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我命人回去看看。记清楚了不曾?” 知晓事态严重,香香和脆脆点头如蒜。 “再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这几日若陛下问起我,只说我病了,不见。” 香香、脆脆相视一眼:这能瞒过去?! 崔冬梅:“瞒不过去想法子瞒过去。这般模样,能见人么。”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瞧见崔冬梅脖颈处的伤口,偌大一块血迹,斑斑殷红。她们两个伺候这多日子,早已不是甚也不知的丫头,明白这伤,万万不能使陛下瞧见。 这一月有余,陛下从不曾在娘子脖颈处,留下这般显眼痕迹。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浴房备好水,崔冬梅入内沐浴。不让小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将那处洗了一遍又一遍。雾气氤氲,水汽蒸腾,也不知是疼,是恶心,还是气愤,她将自己埋入水中,缓缓沉下去。 浮云殿浴房宽广,玉石作边,滑腻温暖。 渐渐地,水中只余下腾腾热气,再不见小娘子的呼吸。就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空气之际,崔冬梅起身,胡乱甩开脸颊水渍。 她要杀了这狗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杀了他!赶紧杀了他 杨恭:好戏即将开场了么,也不等我回来。 第44章 陛下回来了 今夜的热闹, 不仅仅在浮云殿内,殿外的热闹也是不少。这还得从百兽园跑马的杨恭说起。 百兽园以北,乃北苑之地。树荫茂盛, 遮天蔽日。寻常时候,本不适合跑马。密林深处羊肠小道,蜿蜒迂回, 刻意修建, 皇家狩猎所用。 杨恭夹紧马腹, 策马在前, 山风呼啸而过,划过衣袍。袍脚不知何时沾染些许枯叶,极为潦草。信马而去, 不知此间何处。没注意, 前蹄踏入一个小小水潭,登时激起浪花,打落树叶。 骏马不稳朝前翻到,杨恭腾地起身, 弃马下来。随意坐上一处大石。 夏末暗夜,蛙鸣不绝, 杨恭思量起来。 柳五娘子, 从前和他定下亲事不假, 他起初好好待人不假, 可后来呢, 不说也罢。 杨二公子的往事, 总是异常不堪。他不欲使人知晓自己不堪的从前, 不欲使人看穿帝王的苦难和懦弱。他有坚持, 他有骄傲。然则, 事到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东西终究要破开与人知晓。 恶疮深埋体内,总有一日侵蚀皮肉,丧失生命。 他和崔冬梅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就此离去,不想心生隔阂。 最为要紧的,是不想她多想,难过,哪怕一丁点伤心。 月影西斜,树影婆娑,不知过去多久,杨恭打定主意,打马归去。 因他从百兽园出去,众人不曾料到他从旁的地方回来。是以,这夜归来的杨恭,孤身一人迈入清泉宫北门,离浮云殿最近的地方。一众小黄门上来伺候,他摆摆手作罢,他要赶去,告知自己妻子,一件令人心生欢喜之事。 不欲有丝毫耽误。 快步向前,前所未有的轻快欢愉。 尚未到浮云殿,还在不远处的三黄居,杨恭突然见到暗处埋着许多暗哨,并非清泉宫侍卫,也非千牛卫暗哨。 糟糕,调虎离山! 他登时明白,崔冬梅为何会发现那花样册子。谋划此事之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包括自诩英明神武的陛下自己。 恐崔冬梅落入险境,杨恭避开一众侍卫和暗哨,朝浮云殿而去。 目下的浮云殿,不知何时而来的暗哨,共有前后五人,四人拱卫,一人在内。在内那人,正和崔冬梅说话。烛火摇曳,并未透出他们二人身影,恍若整个浮云殿内,一个人影也无。可耳聪目明如杨恭,偏生就听见了。 也似瞧见了。 他们在说话。 那男子道:“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 男子再道:“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便是。” 往后的言语,他又忽的听不见。躲在阴暗角落,光亮所不能及之地,呆愣愣看着前方。前方,是个什么物件呢,他眼花看不明白。像是浮云殿,像是天上云霄,更像是心中痴妄。 痴妄,不经意间生于心房,占据整个身躯。 他以为,杨二公子的从前终究远去,再也不见。以后的日子,都是向着光明和希望前行,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多出的那块,痴心和妄想罢了。 他依旧是个无人在意之人。 心绪翻涌,他想要像从前抛却柳五娘子一般,一声喝命,捉拿屋内之人。唇角几番动作,开不了口,出不了声,像是被人从背后抽去魂魄,卸掉下巴。 他等啊等,他们还在说话,还在继续。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抖落衣袍上沾染的枯叶。摇摇落下,微弱声响,惊动拱卫之人。他轻笑,本是最应该冲入内间,高声质问,厉声呵斥之人,眼下却盼着他们分开,盼着那不速之客逃走。 一切回归平静,回归往昔。 下一瞬,那翻窗而出的身影,瞬间打破他的幻想。那身影分外眼熟,动作身法,亦是熟悉。 这是他从十来岁上下就养在身边的孩子,是长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声泣血,要好生照看的孩子,更是他一招一式教导出的孩子。 守卫换班,杨恭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似此间一切都不曾发生。 山黄居东面,一丛翠竹临墙而生,冠叶倾斜,从雕花墙垣伸出丝丝嫩绿。杨恭负手而立,站在墙垣这头,看向那几丝空荡荡的翠绿。随风摇摆,不知归处。 庐州月,墙垣西,人心惶惶无处去。 及至天际泛起光亮,杨恭头也不回吩咐李申,“寻一两个得力之人,看着太子,再去查查东宫和她……是否有旧。” 鲜活朝气的清晨,从低压的吩咐开始。 李申听罢,欲说说这幕后主使之人,话到嘴边出不了口,默默转身离开。 无他,听身旁的小子说起,昨夜陛下匆匆赶回,衣袍布满水渍,沾染枯叶,可整个人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生机盎然。而今再看,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十来岁,垂垂暮年,险些额角斑白。 他们这些伺候的,为主分忧,过些时日再劝劝罢了。 这等要紧事务,更何况涉及娘娘和东宫,不使旁人知晓乃第一要务,第二么,自然是迅速。在崔冬梅于浮云殿养病的第二日夜间,暗哨送来厚厚一沓密信。 杨恭不欲打开,先翻了翻左相送来的前朝政务,看了看西北防御,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问道李申:“浮云殿,抱病?” 李申战战兢兢,“奴亲自去问的,不敢假手他人,香香姑娘将浮云殿看得严严实实。奴还未走到屋檐下,就闻一阵刺鼻药味儿,想来娘娘病得不轻。陛下要不去看看?听老人说,姑娘家生气,说两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杨恭不置可否,轻声一哼,“既是病了,传太医了没?” 李申不说话,因为浮云殿着实没传太医。想到半夜的汤药,他再说:“娘娘昨晚使人熬了一碗宁神静气的汤药,说是心口疼得厉害。许是不忍打搅陛下,不曾传太医,就着此前的方子,喝了一剂。” 停下手中动作,打眼看向李申,欲问境况如何。话未出口,自觉不妥,又将眼神落到手边节略。 不知全貌,不知她因何靠近自己,不过是听闻一声她有些不好,杨恭竟恍惚一下。 自嘲笑笑。 “再有旁的消息?” 李申一琢磨,这消息自然是浮云殿的消息,当即说道:“娘娘遣人令刀四、龙翼卫前来觐见。算算日子,不是今夜就是明日,刀四就该到了。” “刀四?!” 李申忙不迭点头。 突然,往昔好些疑惑之处统统有了答案。 杨恭从前不明白,为何自己给予她无上权力,令她插手政务、官员调度,依旧不能缓解她内心恐慌,为何她几次三番调令刀四入宫问话,再有,为何得见东宫侧妃会有一股子熟悉之感。 早有暗示,早有端倪,只是他被人蒙在鼓里罢了。 杨恭怒道:“令人看着浮云殿。” 他倒要看看,刀四来,他们能说个什么。 李申得令,出门吩咐人办差,带走山黄居最后一丝人气。杨恭呆坐案几之后,累累案牍,笔架砚台,案几上林林总总的物件,将他淹没,不留一丝气息。 他又看了许久的节略,手放在密信上,几次三番也不忍打开。不知多久,繁星光亮斜斜照射,他打开密信,黑暗中,期盼瞧不见,便不存在。 自欺欺人!他生来耳聪目明,能暗夜视物,更何况还有萤火之光。 冬月初三,送小兔子, 来年腊月十九,小兔子病逝,送兔子灯。娘娘极为喜爱,带着它穿街走巷,势必让所有人都羡慕, 又是一年夏,封丘门看星星、夜探香闺、述说…… 黄初三年冬月,与刘三娘密谋结党……娘娘生气,一连病了数月…… 后来的事,不消去看,杨恭记得真真的。 她生气,来寻自己,问话陛下何时选妃立后,再后来,于立政殿述说情深,陛下伟岸,臣女配得上…… 原来,自己竟如此好骗。 杨恭一时笑得凄凉,滚滚红尘往事,走马灯似在眼前来回,一会子是她的笑脸,一会子是她的眼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明白她,自以为了解她,却不想,竟是她最了解自己。 明白你的人,最是知晓从何处下手。 忽然,外头传来李申禀告,“陛下,刀四来了。目下已入浮云殿。刀四功夫卓绝,寻常暗探比不过,这……跟上去查探,还是等人出来。” 刀四这人,府兵出生。做过几年杨恭师父,而今徒弟成为陛下,无人再敢提及当年,师徒情分也被刻意淡忘,但刀四功夫如何,行事作风如何,杨恭依然记得清楚。 这人如今,怕自己也不是对手。 “小心等着便是,商议完毕,自会出来。无需打草惊蛇。” 分明可以一径入内,寻崔冬梅,寻刀四问个清楚,他却如何也开不了口,迈不动腿。 犹豫踌躇,彷徨失措。 问鼎天下又如何,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小娘子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被编编敲了,让我改章节小标题。嗯……连夜改,马上改…… 第45章 陛下到达战场 刀四入浮云殿, 并未刻意隐瞒身形。只因他深知此行非同寻常,也知自己徒弟的脾气秉性。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惹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 坦坦荡荡。 他入内,顺手闭上窗扉,给崔冬梅请安。 起身之后方才得见, 小娘子带着个帷帽, 纱网层层叠叠, 密不透风。刀四见过崔冬梅多次, 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惊讶于她莫不是害了病症。 “娘子,还好?” 崔冬梅怒气十足, “我好着呢, 托你打听的消息,如何?” 她中气十足,气息匀称,刀四知晓她并未有何不好, 只当这是京都女子的时兴样式。 “太子星夜回到东宫,今晨处理朝政, 见过朝臣, 看不出任何不妥。至于太子妃, 奴不敢多加人手, 未能打听到内宅消息。太子妃测时常去承恩殿请安, 有说有笑, 想来内宅和善。不过这话不知真假, 是听东宫小宫婢说的。” “陛下呢?” 崔冬梅问话之间, 挡在帷帽之后的手, 摩挲来回。 刀四心道:终于是问到了这里,忙不迭说道:“陛下昨夜跑马回来,当即回了山黄居,并未外出。今晨,派人回皇城,调取西北军政节略,旁的,倒是没什么。” 崔冬梅心慌得厉害,不敢信,双手仍然不断摩挲,“可是真的?可有疏漏?” “娘子知晓,这大邺京都,不论是皇城还是清泉宫,守卫之人,不是当年跟随陛下的亲卫,便是亲卫亲自调教之人,忠于陛下,从无二心。他们想要隐瞒消息,我等自然探查不到。不过,依奴对陛下早年脾气的了解,即便是陛下现如今不知晓,不出三日也该知晓透彻。是以,娘子早日定夺。” 这话,崔冬梅如何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和陛下解释清楚,承认错误,祈求谅解。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跪地求饶,做不到祈求怜惜。 她清楚知道,在她和太子之间,杨恭定然会选择太子。 那是国之储君,那是国之未来。 而她,只是个骗子,专程偷心复仇的骗子。 见她许久不说话,刀四明白她所想,劝说:“娘子切莫悲观至此,陛下或许并非如娘子猜想那般,至少这些时日他待娘子,全然一片真心。” 崔冬梅摸摸脖颈的伤,凄惨惨悲切切一笑。 “正因如此,他才更为厌恶我!” 脖颈处那破皮,虽收拾过了,远远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巴掌,可若是遇见有心之人细细查探,无所遁形。 “罢了罢了,且不去管以后如何,先将眼前这口气出了才是。刀四,咱们即刻出发,杀到皇城,我要了结了杨琮这狗东西。” “不可!”不仅刀四,一直在旁伺候的香香,也一道上前劝话。 刀四:“他是个不堪之人,更是欺负娘子在前,可毕竟还占着储君的位置,娘子何不等等。储君身死,国朝大事。” 香香:“娘子,你想想陛下,想想侯爷和夫人,杀了太子,万事再无回旋的余地。” 想想他们,哼,若不是想着他们,崔冬梅早在白日便杀回去,何须等到夜间。冲动归冲动,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杀了杨琮,百害才得一利。 清河崔氏受累,她和陛下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口气,她委实忍不了! 让这些东西都见鬼去吧!她一定要杀了杨琮。 她捏着拳头捶打矮几,刀四见状知晓她下了决定,连忙揽下这差事,“娘子,奴一人前去,如何?宫禁森严,挡不住我。娘子在浮云殿等着消息就好。” 崔冬梅猛地抬手指着刀四,喝道:“休要诓我!落到你手上,你定然以大局为重,况且你还做过陛下几年师父。届时,虚虚告知我一声,事情败落,只求一死,就算是了了。哼,带上我,让这狗东西死在我刀下。 姑娘我,亲自砍杀他,三刀六洞!” 刀四和香香多番劝阻,无果。末了,刀四带着崔冬梅,翻过层层守卫,去往东宫杀人。余下香香,镇守浮云殿。 崔冬梅一小娘子,出门在外一向有马车伺候,厚厚的褥子,茶水点心,四角俱全。眼目下,她跟着刀四跑马,约莫一半路功夫,就已然头昏眼花,心口起伏。不想刀四看出破绽,劝阻她回去,咬牙坚持。 清泉宫离皇城约莫二十里地,跑马无需多久。 及至皇城西北角,金水河缓缓流淌,映照月光,暗夜微澜,莹莹烛火。 今夜,或许是她和皇城的最后一夜。 跟随刀四,左拐右拐,翻过重重宫禁,终于得见东宫。已是后半夜,天光殿烛火通明,不曾睡下。不远处承恩殿、宜春殿,漆黑一片,颇为安静。如此这般,这天光殿像是竖起来的靶子,任人宰割。 崔冬梅不傻,东宫关防如何,她知晓。无声问道刀四:“从前安排看守东宫之人,可是得用?” 刀四点头。 趁侍卫换防空档,她们二人悄默潜入天光殿。甫一落地,见天光殿左侧间宽阔明亮,偌大屏风之后,杨琮伶仃一人,坐在书案之后,笔走龙蛇。他听见声,抬眼见是崔冬梅,当即高兴地搁下狼毫,快步前来,试图拉手。 “你来看我?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开心。” 崔冬梅厌恶至极,当即甩开,不欲和这人有丝毫牵扯。今时不同往日,她手中有刀,身后有人,不用怕他。 “哼,我是来杀了你的,用不着这般殷勤迎接,像是你赶着送死似的,阎王爷见了恐怕不能心生欢喜。我劝你,还是拿出一副不甚乐意的模样来,省的到了地府,下了油锅,又被人蒸了包子。” 杨琮不计较,瞄了眼跟在崔冬梅身后的刀四。一脸刀疤,从眉心穿过,横肉四起。明白这人是谁之后,喜色收敛一二。 “刀四?常听父皇说起,说他功夫好,人也机灵。如今跟着你?我也算放心,没人再欺负你去。” 崔冬梅火大,“你是猪脑子么?听不懂!算了,不与你胡说,下了地狱,自有判官来问你话。刀四,将我的刀拿来!” 刀四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可又不得不听从崔冬梅,遂磨磨蹭蹭举刀上来。 “磨蹭什么?咱们今日放过他,便有我好日子过了!你怎也成了个糊涂东西!” 刀四手中的长剑递到崔冬梅手上。 她身躯略显羸弱,在硕大帷帽之下,更显头重脚轻。手上一柄长剑,无力垂悬在地,顺着她无畏前行的脚步,于青砖上发出声响。 一往无前,舍我其谁。 到得此刻,杨琮才明白,她口中所言的杀了他,是真的,千真万确,未掺杂分毫情义。 杨琮霎时间以手挡在身前,后退。 “你疯了么?我是太子,杀了我,你可想过后果。连累父兄不说,你中宫之位定然不保。” 崔冬梅充耳不闻,不断朝前。 “我怕,哼,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一个疯子,还有什么害怕的。” 杨琮见劝说无果,看向刀四,“你说话啊!我东宫守卫森严,不是你们能全乎来全乎去的。仗着自己教过父皇几招功夫,横行妄为么?” 刀四如何,杨琮已然无暇顾及,只因崔冬梅已到眼前。 小娘子缓缓抬手,将长剑直指他心口。 眼看杀过来不过是一瞬之间,杨琮凭借自己身手,旋身躲开,朝崔冬梅身后而去,试图一掌拍她后脑勺。 谁承想,他还未靠近崔冬梅,被一阵风似的刀四一掌打在心口,登时半个身子发麻,细细密密的疼,顺着经脉游走。再不能动弹。 崔冬梅徐徐转身,趾高气昂笑话他,“若是不动,乖乖等着受死,那还少受些罪。你怎生到了如今,也想不明白呢。” 她目测二人之间距离,估量佩剑长度,阴恻恻计算,如何刺入,才更为透彻。 被她如此看着,杨琮瞬间腿脚不稳,跪倒在地,不敢再看崔冬梅眼睛,低头看向四方青砖。 东宫重地,得遇节庆,百官先来东宫朝拜,再由太子率领,朝见帝王。天子之下,一人而已。 昨夜他急忙忙去见崔冬梅,所思所想,全是为她好。 试图唤醒他和崔冬梅的往昔感情,杨琮泛起深情的目光,“我此前闯入浮云殿,真是为你。那碗红花……” “还要诡辩,狗东西,那碗药,根本没有红花。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人,嘴里什么时候才有真话。你想坐上大位,牵扯我作甚。你以为你如此,我会感激你,悔恨当初转投他人么。大错特错,从你和太子妃密谋开始,就再没有我们……” 见事情不能回旋一二,杨琮惊呼,“不能!” 崔冬梅将长剑抵在他脖子,高高在上奚落他,“你……” 话犹未了,一枚六角暗器从窗外飞来,恰巧击中长剑。崔冬梅本就是个小娘子,没甚力气,偏偏来人功夫高强,一击命中,打落她手中长剑。 崔冬梅大怒,不管窗牖之外如何,回头骂刀四:“来人了,你不会说话么!” 刀四跪地请罪,“娘子,陛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三人场面 第46章 三人场 小娘子心中一突, 这才发觉虎口处发麻,有些疼。她左右看看,寻找可落下目光之地。看过跪地的杨琮, 看过空无一物的地上青砖,最后才转到长剑之上。 莹莹白光,光耀夺目。武将家的姑娘, 见惯刀兵, 竟从不曾知晓, 佩剑而已, 如此寒凉,如此明亮。黎明前之前的黑暗,照亮透彻。 她双眼发酸, 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即蹲下身,想要捡起长剑。 哪知,触碰长剑的一瞬间,并非冰凉, 而是一片灼热。一双手早她一步伸向长剑。小娘子葱白柔荑,附在外侧。 来了, 终究是来了。 她一把推开这手, 却被人反手握住, “莫要乱动, 刀剑无眼。” 他言语柔和, 不见一丝一毫怪罪。坚强两日的心房, 轰然倒塌, 唯余委屈。久旱逢甘霖, 这人是偏向自己的。 崔冬梅呜呜咽咽, “二哥哥,他欺负我。” 地上佩剑被陛下捡起,收刀入鞘。 “他是太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扬起脑袋,愕然看他,见他面色镇定沉稳,不容推拒,凄惨惨一笑。 再次重复,“二哥哥,他欺负我。” 你,不帮我报仇么? 陛下环顾四周,见杨琮好模好样,不过是被吓坏了,“他是太子,伤害太子,我也不能保你。” 崔冬梅以手指天,质问:“他是太子,可我是皇后,他欺负我,不敬母亲,你也偏他么。你说话,你告诉我。” 陛下与她,隔着不到三五步。他身高体长,高大不凡。久远的记忆中,崔冬梅已然忘了他很高,较之她而言,高出去许多。 他投来的目光,有愤怒,有隐忍,还有伤怀,旁的,崔冬梅看不明白。他不说话,她也明白他将要出口之言。 果然,他道:“太子犯错,自有国法裁定,你暗夜杀人,你……是皇后,不该犯错。” 小娘子听不真切,依稀只明白最末两字,不该犯错。 “哼,不该犯错,不该犯错,好一个不该犯错。我找他报仇就是犯错,他夜闯宫禁呢,不是犯错了?二哥哥,人心偏向,不止于此。让开,”一把推开陛下,夺走他手中佩剑。 此时,太子像是醒悟,就地忏悔,“父亲,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我不该……” 不想听他说昨夜,杨恭高声制止,“住口!”继而反手护住佩剑,不让人夺走。一来二去之间,小娘子帷帽被掀翻在地,露出的不仅是梨花带雨芙蓉面,还有脖颈伤口。 红赤赤一片,一整日过去,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甚从前。 崔冬梅吓得顾不上其他,一径捂着伤口,惊慌失措朝刀四跑去。未等她走远,杨恭一手拉住她的胳膊。那一双眸子,毫不客气落在脖子上,崔冬梅背着他,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眼下这等光景,最是无言。 连带一旁守卫的刀四也觉出不妥,连忙上前,将崔冬梅护在背后。 许久许久,陛下才问话太子,“是谁?!” 问的当然是那殷红伤口,出自何人。 心知自己躲不过的太子,继续求饶,“父亲,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下一瞬,佩剑再次出鞘,落在太子面皮。这次,不是小娘子的有气无力,而是气势磅礴,势如破竹。 太子饶是跪地,也吓得腿脚发软。 “父亲……”不断呼喊父亲,却说不出半句话,“是她!父亲知道的,我从小跟着父亲,常去河间侯府玩耍,认识她。她说要做皇后,还说父亲老了,我年轻,最为合适……” 陛下一个窝心脚,斩断他接下的话。 接连受伤之下,太子一口鲜血出来,不过是擦了擦,漫无目的地跪地行走。突然像是想到极为要紧之物,口中念念有词,“我有证物,我有证物……”打书案之后穿过,歪歪斜斜寻到一处顶箱柜,掏出个物件,“父亲,你瞧,我有证物。” 云龙纹绣鞋,天下独一无二的云龙纹绣鞋。 躲在刀四身后的崔冬梅,一眼便看出这鞋子,乃当日用来击打太子的武器,根本没有任何旁的意味。 可,女子绣鞋落入他人手中,本就与众不同。 她慌张无措,苍白辩解,“不是,不是我给他的……我既已是皇后,犯不着再和他有什么牵扯。皇家丑闻,亘古未有,我怕是不想活了……” 太子:“父亲,若是不信,可去看看宜春殿,满屋子兔子灯。崔二从前最喜欢兔子灯,您是知道的。早年,我送她一兔子……” 崔冬梅和太子的话,一左一右,在陛下耳畔响起。 他们说话,他们又在说话。一个辩解,一个推诿。 而陛下则像个木偶,像个没有生气的物件。手上不知何时散去力道,长剑滑落,仅撩破太子衣袍,露出血肉,一丝丝血迹也没。 及至佩剑落地那一刻,崔冬梅不再辩解。 她知道,二哥哥,不,从前他说过,要成为女子典范,需称他一声陛下。陛下,心软了,后悔了。 小娘子双眼直勾勾盯着佩剑尖头,双耳却凝神听着太子的话。他从推诿开始,而今已然说道大公主的救命之恩。 陛下早年在家,太后不喜,兄弟不待见,也就长姐对他还算有几分和善。更何况,救命之恩大过天。 太子不仅仅是太子,还是救命之人的唯一子嗣。 她崔冬梅,于他而言,就是个骗子罢了。 果然,陛下吩咐,“即日起,东宫人等不得外出。违者杀无赦。” 禁闭,皇室丑闻,不敬母亲,禁闭罢了。 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崔冬梅想。该是个什么样的惩罚呢,她不敢想,也不敢听。她比不过太子,比不过救命之恩。 “刀四,我们走,再也不回来。”崔冬梅轻扯刀四袖子,下令。 刀四不动作,崔冬梅再道:“你背叛我一次,还想再有一次么。”刀四不敢,顺从地拉着崔冬梅朝外走。不远处仍旧和太子相对的陛下,听见他们二人的响动,不顾一切,快步过来。 “你要去哪里?” 崔冬梅令刀四挡住这人的靠近,“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归处。”转身吩咐刀四,“我们走!” 刀四有错在前,当下不敢再不听从,只能抱拳一声,“得罪了!”一掌推开陛下,领着崔冬梅扬长而去。刀四的功夫,战场上练出来的杀招,在徒弟跟前,绰绰有余。 留在原地的杨恭,抬眼见她二人,脚尖清轻点,片刻走远。 “封锁城门,人鬼莫出!” 夜幕四合的东宫,一半如墨,一半流光,无边牢笼之下,七彩锦霞金光灿灿。 …… 崔冬梅和刀四从东宫出来,尚未走远,便听身后刀兵之声,想来是杨恭命人拦截。若说不后悔,那定然不是,可要崔冬梅咽下这口气,她也做不到。 她心中乱得很,柳五娘子,骗子,父子反目,这些字眼一直在她脑海中弥散。她不知该在意什么,该抛却什么。 “刀四,我们回清河吧。” 回到儿时的故乡,或许有答案。 刀四带着崔冬梅于屋檐穿梭,终于得遇一无人之地,停下修整。 “娘子……信我,奴这次不会背叛娘子,定会将娘子带出去。” 话说因何刀四听见陛下来东宫,却一言不发,他想,陛下这些时日待娘子极好,再者说来,这事本就是太子有不是在先,陛下来此不过是为避免娘子犯下大错,不可弥补。哪知,他竟然拜倒在太子求情中,舍了娘子。 如此这般,刀四自不会再信他。 “我们先回浮云殿,带上香香和脆脆,再领上人马出城。联络龙翼卫,挡住陛下人马,这点子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不妥,娘子。清泉宫守卫,不是金吾卫,便是千牛卫。青天白日带两个不会功夫的姑娘出去,寻常日子尚可,现如今陛下恐怕早已传令戒备,两位姑娘……奴无能。” 沉默良久,崔冬梅才说:“知道了,不能便不能,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去。” 计定,他们二人轻车从简,寻暗桩换了衣衫,雇了马车,扮做父女二人。 夏末清晨,金光遍及天穹。北苑密林之外,各色人等齐齐入城,男女老少,行商皂吏,沿官道蜿蜒前行,赶在城门开启之前,奔赴下一场行程。 崔冬梅和刀四两人,夜间出发,不消等城门开启。背离人群远行,抛却过往。 及至一城外茶摊,袅袅茶香袭来,崔冬梅有些饿,撩开帘子看去,山间晨雾迷蒙,一破败茶摊矗立在前。顶上那幕布,平素用来遮风挡雨,不知年生日久,还是耐不住风吹雨打,破乱,随风荡漾。 刀四见状问道:“娘子可是饿了?” 崔冬梅心中嫌弃,又耐不住饥饿,不说话。 刀四自责道:“娘子,都怪奴不好,不如两位姑娘细心,没给娘子准备吃食。娘子若是不嫌弃,吃上一口热汤,可行?这荒郊野外,都是如此,处处不如京都,娘子多多体谅。” 她不答话。 刀四再劝,“娘子,奴先去看看,让老伯准备。烫过茶壶,擦过桌椅再来请娘子。” 话音落下,崔冬梅小腹鸡咕咕叫了声,面皮挂不住,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离杨恭发疯,还有一个章节的时间 崔冬梅:未来的某一天,我终究会杀了太子的。 第47章 被抓回来啦 刀四给店家一小块碎银子, 吩咐道:“我们娘子路过此地,讨一口茶水,劳烦店家干净些。” 店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苍头, 胡须半百,精神矍铄,听了这话抬头去看崔冬梅。小娘子面色发白, 唇角干裂, 极为不好。 “你这个大老粗, 是怎么照顾小娘子的, 你瞧瞧,将人给照顾成这样。你们这样,像是还要赶路, 我说啊, 不出十里地,小娘子准有个不好。你且是听着,信不信在你。话说回来,准备干净些, 哼,我这茶摊, 迎来送往, 从没被人砸过招牌。来往客商, 谁人不说一句好。” 说话间, 手上不停, 沏上一壶茶, 给崔冬梅送去。 “小娘子, 喝茶。我观你面色不好, 仗着自己是个老人, 在你跟前多说几句。快回去吧,即便是为了自己身子骨,也该找个医馆,看上一看。最不济,也该寻个客栈,住上一住。急着赶路,也别丢了命去啊。” 崔冬梅双手握着茶碗,粗粒釉面,刺激皮肉,滚烫的茶汤,徐徐不断传来温暖。 这才七八月的天儿,她就感觉到冷了。 “谢过老伯,我们赶路,着实是因家中有急事,并非不顾忌自己身体。老伯关心,很是感激。” 她一副倔脾气,老伯哼了一声,“什么家中有急事,谁家急事能这般折腾人。姑娘,莫非是和家人吵架了?万万使不得啊,一个姑娘家在外,不知多少危险。平定边疆,免去祸害,这才几个年头。流寇乱窜,多了去了。赶紧回去吧。” 崔冬梅不欲过多言语,再次谢过。 老伯见她死性不改,生气道:“哼,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多多吃苦就是了。你这碗茶汤,多出来的银子,我可是不找补给你。老伯我年老穷困,没几个铜板。” “无妨,多的茶钱,劳烦老伯再来几样小菜,两晚汤面。” 老伯高兴转身准备,头也不回问道:“清面?重青?” 崔冬梅:“两晚清面,宽汤,免青。”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一股暖流温暖全身,原本有些紧缩之感的小腹,渐渐张开,不如此前难受。想不到荒郊野岭的茶摊,汤面不错,崔冬梅吃得干净,连一碟子青菜干儿也不放过。 “这东西,我从前怎的没吃过?”崔冬梅夹着一块儿青菜干儿问道刀四。 刀四双眼一黑,这该如何说话呢。 “实话实说就是。” 刀四:“娘子不知,这是取冬日青皮,清洗干净,晾干,腌制上半月,裹上椒麻料,方可入口。” 崔冬梅:“冬日青皮?” “是……是……冬日青的菜皮,寻常人家不吃。” 崔冬梅:原来是喂猪的菜皮! …… 前行途中,还未出京畿地带,崔冬梅有些坐不稳当。不说道路如何崎岖不平,单说自己,果真如那老伯所言,颇为不好。细细密密的汗珠,浑身上下,没个断绝的时候,再有那小腹,微微痛楚渐渐浓郁,像是吃坏肚子,也像是针扎。 突然,刀四开始毫无征兆加速,崔冬梅本就不稳当,向后仰倒,磕在马车后壁。不等她抓住个东西稳定下来,又遇水氹,身子朝前倒去。 崔冬梅沙哑道:“刀四,你慢些。” 刀四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有人来了。” 话音还未落下,马车之后一队黑衣卫,齐刷刷奔来。二十余人马,铁蹄奔腾,黑衣带风,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当中一人,尤为高大。他身下宝马,矫健灵气,非同一般。 说话间的功夫,这一队人马飞一般赶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冬梅一手摁在小腹,缓解疼痛,一手掀开帘子。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靠在侧壁。双眼猩红,似大红烛火,发出灼人光亮。 她心口一缩,险些先他一步落下泪来。复又想起昨夜,他信了太子的话,不信自己,委屈酸楚,不争气地涌上心头。 她崔冬梅,为何要哭呢,为何要为了个心向旁人之人哭泣呢。 没出息,忒没出息。 猛地闭上帘子,用双手擦泪,唤醒自己理智,高喝一身,“刀四,破阵。” 不等刀四有何动作,那人一把握住帘子,从外头撩开,看向崔冬梅。 “你……要去哪里?” 她朝另一侧靠去,不去看他,“自有我的去处。你管不着。” 这人像是气狠了,咬着后槽牙再问,“去哪里?” 崔冬梅扭头大喊,“不消你管,”朝前吩咐刀四,“赶紧走!” 说罢,崔冬梅即刻上来抓过他手中的帘子。他不放开,她使命要抓,一来二去,帘子碎成两片,一片随崔冬梅落下,一片被他握在手中。 那一片落下的帘子,晃悠悠,空荡荡,遮不住,盖不了。 马车朝前走去,刀四试图突围。崔冬梅端坐车内,傲视前方,不分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眼神落在来人身上。他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在角落的一颗臭虫,无人在意,在阴沟中盘旋来回。 叫人如何看得下去。 瞬息之间,这人反手掏出佩剑,回手一打,用尽全身力气。那寻常百姓所用的马车,粗制滥造,并不精致结实,如同散开的碎片,轰然倒塌。 碎落的木屑,裂开的布帛,纷纷扬扬从少女头顶落下。只觉眼前一花,只剩个小娘子伶仃一人,异常突兀坐在废墟当中。 马车外罩全然不见。 崔冬梅闭上眼,不敢去看,任由木屑翻飞。在她心中,陛下有几分脾气,有几分傲气,却是展现在朝臣面前,展现在敌人面前。在她跟前,哪怕小时候她还是个甚也不懂的毛丫头,陛下也从未对她高声,对她喊叫,更不会用剑砍杀。 他生气了。 念及此,崔冬梅竟然有些慌张,想要散去他紧蹙眉头,心中阴霾。可转念一想,这生气的由来,出自什么呢。 或许是她的离开,也或许是中宫与太子有旧。 丑闻,赤裸裸的丑闻。 下一步,就该是杀了她吧。 不睁开眼,是否就可以不用看他面庞,痛痛快快死去。 许久许久,风声阵阵,马鸣斯斯,只听他高喊一声,“带回去!” 低沉男音,掩不住火气,撕裂空气,传递到崔冬梅耳中。苟且活着了,真好。继而,铁蹄之声渐次起来,像是打马远去。此刻,崔冬梅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十余人围堵在侧,刀四被人掀翻在地。而陛下呢,仅由几个人陪着,信马走远。 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眼前一片模糊,不辨万物。及至滚烫泪珠落下脸庞,崔冬梅方才明白,自己哭了。她抬手拭去泪水,摊在掌心查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手心润湿。 她好累,想要睡觉,想要彻底摆脱。 迷迷糊糊之中,她像是真的睡着了,听闻铁骑惊呼,“娘娘昏倒了!”下一瞬,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 …… 杨恭抱着人事不省的崔冬梅回到浮云殿。还未入内,香香和脆脆两个小丫头子,哭兮兮迎上来。一人准备干净衣裙,一人去叫太医。偌大的浮云殿,忙得不可开交。 将人稳妥放在卧榻,杨恭细心掖上被角,抬手令香香送来热茶,喂崔冬梅喝上一口。 小娘子面色发青,眼窝黝黑,许久不曾安眠模样。那一头墨发,胡乱梳了个双丫髻,松松垮垮,毫无装饰。在杨恭记忆中,崔冬梅一向是耀眼夺目的存在,何曾这般浑浊,鱼目一般。 这几日,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 “娘娘这两日睡得可是安稳?” 香香哆嗦,香香不敢说话。 杨恭也不隐瞒,一径说道:“我已经知晓娘娘和太子有旧,你说来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香香依旧不敢说话,若是三两句之内有个不好,这不是给她们娘子招来祸端么。 杨恭无奈,“你不说也罢,不问你,我问问浮云殿旁的小丫头子便是。你去找两个人来,我问话。” 让旁人来,那还不如自己说了呢。 香香连忙道:“这两日出了事,娘娘睡得并不安稳,整宿整宿睡不着,拉着我们说话。” “她想过告诉我没?” 这话,杨恭问得小心翼翼,问得心有不甘。像是万一有个不好,他就要碎裂过去似的。 香香如实禀告,“有这么想过,可是娘娘说……说陛下定然偏心太子,不信任她。还说……” “还说什么?!” “娘娘还说,在陛下跟前她就是个骗子,不敢奢求陛下相信她。” 香香的话音落下,杨恭仅仅攥着被褥一角,眼神却落在层层帷幔之后。从卧榻向外,跨过层层纱帐,一角放着个高脚花几,青瓷敞口花瓶矗立。 那花瓶,是他吩咐人刻意装扮的,想着小娘子或许喜欢。 再有那花瓶旁的百宝架,错金博山炉、三彩鸭香薰、花鸟插屏、合欢瓶……俱是他吩咐人,一一布置。 做了这么多,得到过这么多,放弃,不可能放弃。 不论她想走还是想留,都只能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第三个人终于也疯魔了。 第48章 真的怀孕啦 一时, 脆脆领太医入内,“陛下,太医来了。”不敢多待, 快速挪到香香身侧躲着。 来人是向太医,素日里常来给正阳宫请脉。他的断腿,还未痊愈, 目下摇摇晃晃, 杵拐前行。本在京都家中养伤, 几日前突然接到陛下诏令, 赶来清泉宫。 彼时陛下想着,崔冬梅脾气越发不好,几幅汤药下去, 一丁点儿不见好, 不太妥当。遂将向太医来请来。万不料,竟然用在此处。 向太医切脉良久,不敢置信,请示陛下, “微臣能号娘娘另一只手么?这……这……” 杨恭顾不上惊讶,将崔冬梅半抱在怀中, 伸出另一只手来。向太医号脉, 反反复复, 又转过来号这只手。 他半晌不说话, 屋内一众人急得跺脚。 杨恭先忍不住, “你倒是说话啊!” 向太医:“这……这……娘娘这是喜脉……” 不等人说完, 杨恭哆嗦问:“真的?”两个小丫头也满是喜色。 “千真万确, 一月有余。脉象……”向太医紧张, “脉象不算好, 肝火旺脾气大,肝气郁结,忧思过重…… 需好好调理,不可再生气,不可违逆心意。” 肝火旺,脾气大,确实如此。 脆脆高兴地没忍住,脱口而出,“前儿娘娘还指着我们鼻子骂呢,说我们不向着她。”说到最后,好似不妥,愈发小声。 向太医不见外,“确实如此。女子有孕,本就与寻常时日不同。加之娘娘这肝火旺,微臣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厉害的,骂人几句不好,算不上什么。头三个月,尤其注意些,娘娘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没有太大妨害,随她去,千万不要阻拦。” 杨恭担忧问道:“肝气郁结,忧思过重呢?” 向太医舌头打结,他不是不知这几日似乎有大事发生,可陛下瞒得严实,只有一二风声在外。 “这……这……娘娘这两日许是遇见不开心的事,顺她心意即可。她开心高兴,自然就好。喝药倒是其次。”旁的,向太医不敢说。 此言一出,香香和脆脆满脸喜色霎时间褪去,偷偷看向杨恭。 陛下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我知道了。再有什么注意?” 向太医又说了好些,小丫鬟一一记下,整理成册,无需赘述。 一切收拾妥当,见崔冬梅迟迟不醒来,杨恭吩咐小丫鬟仔细看着,朝外去了。 …… 山黄居,杨恭端坐书案之后,任由诸多卷宗将自己淹没。李申随身伺候,不过一臂距离,却好似银河,好似天堑。从午后阳光正烈,到余霞成绮,森森然悬挂天际。 蓦地,杨恭令李申唤来千牛卫统领,张怀远。 李申心中一突,心觉大事不好。张怀远之人,早年是陛下亲卫首领,统管数万千牛卫,拱卫皇城、清泉宫,并非明卫,乃无处不在的暗探。这人穷苦出身,刚正不阿。不论是谁,到他手上,统统调查个底朝天。 片刻,张怀远入内,杨恭冷声吩咐:“几件差事,你一块儿办了。 其一,向太医有个小徒弟,做掉,不必回禀。 其二,太子妃刘氏不慈,迫害皇孙,责令于光宅寺带发修行。 其三,过几日,令陈御史上书,太子孝期演乐,无德在前……” 一条比一条严重,一条比一条荒唐。先不说太子妃是否迫害皇孙,太子孝期演乐可是实打实不存在。只是这话,无人敢说。 张怀远问:“陛下,太子侧妃郭氏,该如何处置。” 杨恭略是思索,“送几个养生嬷嬷过去,好好生下孩子就是。” 生孩子之际,便是郭氏最好的离世之机。她活着,比刘三娘活着,更令陛下不安。 一切吩咐完毕,张怀远告退。陛下枯坐到天明。 如此这般,太子先是禁闭,而后被参,监国自然无法,遂前朝政务托左相照看,如遇不决,快马来报。及至陈御史参太子的那一日,陛下留中不发,人人琢磨出味来,兼之流言不少,参本越发多了去。 关于太子之事,香香和脆脆时刻关注,一有信儿,就报给崔冬梅。 “娘子,陈御史可是陛下手边之人,听从陛下调令。他上劄子参太子,依奴婢看来,是陛下的主意。娘子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香香如此劝说崔冬梅,只因这几日来,崔冬梅一直对陛下没有好脸色,很是不待见。 起初,崔冬梅堪堪醒来之际,得知自己当真有孕在身,高兴许久。笑着笑着落下泪来。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真是不可言说。 若是早些时日,他们盼望着,高高兴兴。而今,一切坏得不能再坏,他来,莫不如不来。要是没这个孩子,她大可任性妄为,还是从前的崔二娘子。可是有了这孩子,她就不得不为孩子考虑,为自己身体考虑。 如此这般,兼之此前种种,崔冬梅每每见到杨恭,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虚虚应承,叫一声“陛下”,当好皇后、未来皇子之母罢了。一来二去,杨恭来得少了些。清泉宫浮云殿,越发清冷起来。 香香和脆脆两个贴身小丫鬟看在眼中,如何能不焦急。 听罢香香的消息,崔冬梅不咸不淡说道:“天下之大,都是大邺疆土,朝臣万千,都是大邺官吏,这些,哪一样不是陛下独有。还用说什么有的没的。” 香香朝脆脆看去,见她亦是无计可施,小声一哼,继续劝说。 “娘子,今儿个天好,不若出去走走,向太医说了,多多走动对胎儿好些。” 崔冬梅白她一眼,“你下去歇着吧,我这里有脆脆一人伺候就行。这几日你们跟着我,提心吊胆,累了,好好歇歇,脑子清醒了再来伺候。” 香香不敢再说话,行礼退下。 她走开之后,屋内只剩下崔冬梅和丫鬟脆脆,外间尚有几个小宫婢,算不得什么,崔冬梅一向不喜欢和她们说话,更何况如今,她脾气越发不好,连素日里一向最受重视的香香也吃了排头。 她孤零零一人,坐在窗牖跟下晒太阳。紫苏衣裙,繁复通草纹样,坠染金光,整个人柔和不少,不似从前。手握书卷,坊间话本,消遣时光。不远处,脆脆俏生生立着,煮茶。袅袅茶香,沁人心脾。 金光西斜,带来秋日凉爽,崔冬梅口渴,唤人:“沏上一壶茶来。” 脆脆小心翼翼伺候,斟茶倒水,末了,问道;“娘子,离晚膳还有些时辰,用一些点心如何?” 崔冬梅摸摸小腹,是有些饥饿,点点头。 片刻功夫,一碟子五香糕,一碟子香酥饼,再有几个翡翠玉瓜,摆了上来。吃两口之后,崔冬梅胃口大开,似腹中更为饥饿,狂风一般,吃个干净。看着一点渣子不剩的碗碟,崔冬梅“嗯”一声,很是疑惑,她怎的这般能吃。 这才不到两月,往后不得吃成个弥勒佛! 这如何使得。 她使小性儿推开碗碟,唤脆脆上来,“赶紧收拾了,莫要让我看见。” 突然,窗牖之外传来一声笑,崔冬梅一愣,瞬间明白过来,陛下来了。 不想搭理他,可这人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不仅看了,还刻意出声来笑话她,可不能就此放过。 “哼,小人才立在墙根下听人言语,陛下何时也成了如此人物,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从她被抓回来开始,二哥哥这个称谓,再也不见。 杨恭:“我过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笑话么? 崔冬梅起身,蔑他一眼,“陛下这是什么话,来看看我,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陛下还是去看看太子为好。太子现在被人参了,坏了名声,不利继承大统。” 杨恭双眼深邃,不说话。 崔冬梅看得火大,“你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儿就算是了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去跟你的亲亲儿子过一辈子去吧,我可是不稀罕你。” 陛下依旧不说话。可那一双眼,落在崔冬梅发髻,一根根数着头发丝。 瞧得崔冬梅心中发怵,“你作何?” 半晌之后,杨恭方才说道:“你是皇后,一辈子都是皇后。”说罢,心事重重而去。 留下崔冬梅立在窗棂前看着他走远,越发火大。 气不过,扭头朝脆脆抱怨,“你说说,我是皇后不假,一辈子是皇后也不假, 可这人,这人也太气人了些。从前不知我和太子有旧,对我几分上心。几日前知道了,一个劲儿偏袒太子,我没和他计较,反到头来,他在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说说他…… 带了那多人将我绑回来,我中宫皇后,我不要脸的么。 知道我怀孕了,有孩子了,才来上心……哼,这几天,来看过我几回?回回都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他是陛下,他傲气,我还是皇后呢……” 这番话起码说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去去,脆脆低头听着,一句反驳也不敢。 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娘娘的脾气果真是越发不好了! 不承认自己逃走也就罢了,气头上而已,不承认陛下几次三番来看她,可就有些…… 陛下次次来,次次都叫娘子撵走了啊! 第49章 后悔 七月十三, 杨恭命太子于明德殿见驾。 明德殿,位于皇城东面。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东面乃祠堂所在之处。殿前三层台阶, 每层九级阶梯,围栏白玉,矗立两旁。高大巍峨, 耸入云霄。是皇城当中, 除开千秋殿外, 最为耀眼之处。迈过台阶, 越过围栏,宽阔大门,其内深深然, 一股寒凉之气。 大殿中央, 牌位星罗排布,长明灯日夜不灭。两旁画像,庄严肃穆。八大国柱,三十二功臣, 皇室有功宗亲……赫然在列,俱是非一般人物。 左四乃位女将, 银白甲胄, 威风凛凛, 红缨枪在手, 悄然立于柳江畔。 “你可还认得她是谁?”陛下问道。 一众牌位在前, 长条香案摇曳烛火, 下头端端跪着个青年。他腰背塌陷, 佝偻不堪, 不似寻常少年。听得这话,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许久之后方才取上一炷香,靠近烛火点燃。 袅袅香烟,少年无生气道:“记得,她是孩儿生母,大公主杨慕。”他上香,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你记得便好,不算太过辱没长姐。”陛下负手而立看向画像,双眼含泪,回忆从前。 “我年少之时,在家中无足轻重,谁都能来说上一两句。那年我第一次跨过月洞门,去到正院,听长姐说了声,好像是二弟。多年来,从没有人如此称呼我。我是主家次子,却从来不是谁的弟弟,也不是谁的哥哥。我羡慕他们的生活……后来,长姐派人来看我,送我木马,昆仑奴面具,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再后来,长姐告诉我打仗了,发兵了,家人出门了。 等啊等,好容易才等到河间侯归附。我有了机会的出门。 那天日子真好,好得耀眼,好得炫目。 我想告诉长姐,我和她终于如同寻常百姓家姐弟一般,却听人说她嫁人了。嫁得匆忙,姐夫姓张。” 陛下沉浸在过往当中,双目涣散,毫无神采。 “再后来,我、河间侯、刀四几人被人击杀,无人救援。哼,无人救援。我终究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可当我翻山越岭,逃出险境之时,却听人来报,长姐率队前来救我。” 杨恭周身寒意四泄,如旷野中一条奋勇向前的野狗。 “十里店的风,很冷很冷,长姐穿得少,我见到她时,银白甲胄只剩下半幅。淌着血,有一口气没二口气模样。护卫之人,哼,”杨恭一声嗤笑,“只剩不到数十之众。她见我来,扯了扯嘴角,想叫一声二弟,却说不出话。我跑向她,抱她起来。她想抬手摸摸我的头,却动不了手。 我抓着她左手放在自己额头。她终于笑了,出气长进气短,告诉我,她有个儿子,她有个儿子……” 此刻,太子杨琮背脊佝偻更甚,额头抵在蒲团边沿,缩成一团。 “所谓家人,所谓亲朋,没有人来,只有长姐。 后来,我问你,愿不愿意舍弃张家,跟着我,你说愿意。跟着我,我做亲王,你便是世子,我做帝王,你便是太子。 世间之大,只要你是长姐的孩子,我愿意尽我所能,为你铺就成才之路。 可是,太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帝王之怒,摇山震岳,撼海动天。余音寥寥,在空荡的明德殿来回。重重回响,更显凄苦。 “父亲……父亲……”太子呜呜咽咽,只有一声声父亲。 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杨恭喟叹一声,“你和太子妃的婚事,是你亲自到立政殿请的,非胁迫所为。我以为,你全然出自真心,一片爱慕,可到头来,哼,到头来你勾结中书令,探听朝政。 你东宫一班朝臣俱在,人人皆是栋梁,更有左相日日在侧教导。前朝太子所能有的,你全有,前朝太子所不能有的,你也有,如此,你还缺什么? 你缺什么?太子,你告诉我!” 太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结交中书令,交好六部大臣,便是出路么,便能在定王成王二人的围剿之下,安然登基么。” 被人戳破心事,太子泪眼汪汪抬头。 “蠢货!”陛下气得很了,抬脚踢他后背一脚,“那两草包,心高气傲,心比天高,能成个什么事。先不说你是拜过宗祠的养子,单说你是长姐唯一的孩子,长姐旧部、你生父张家一帮人,万万不会看着你为难。 这些现成的助力不去寻,歪主意打到妻族上头,你可对得住我这多年的教导。” 杨琮似真的后悔了,抱住陛下的腿不撒手,涕泗横流。 “此乃一错。 你……”微杨恭顿了顿方才继续,“与人有约在前,擅自毁约,失了君子之道,栽在两个女子头上,失了帝王之道,”似不愿多谈,仓皇着继续,“此乃二错。” 杨琮不敢再听下去,“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陛下低头看他。这人像个孩子般,瑟缩成一团,不知何时已然从蒲团滚落,只一双手抱着陛下的腿,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陛下心有不忍,怔了片刻,蓦地又念起那日崔冬梅被抓回来之时,面无血色。缓缓语调,狠下心继续, “既已成为过往,丢弃开即可。你倒好,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将从前的不甘和不敢,憋在心头,时刻回味。如此这般畏缩不前,怎能成为大邺未来天子。 帝王之术,忌讳反复,忌讳猜忌。你样样不落,偏偏还仅是储君。 上至帝王,尚有不可为、不能为之事,何况太子。” 回声凄怆,响彻明德殿。 那大公主画像,端端挂着,纹丝不动。既已作古,名声事迹残留人间,如何史书工笔,也挡不住后人消散。 这日之后不久,前朝论起废太子之事。说他不敬亲长,孝期演乐,无德无才……多方势力绞杀之下,于八月初三,废为临淄王。太子妃刘三娘自然成了临淄王妃,跟随临淄王一道,归封地,无招不得入京。 临走前,杨琮去光宅寺,接回刘三娘。 光宅寺位于东宫以东,相隔皇城东街,越过延禧门便是。是日,杨琮轻车从简,独身一人,步行而来。 已然初秋,微风中夹杂一二寒气。皇家寺庙,巍峨壮观,过山门之后,见三五一群小沙弥,清扫落叶,沙沙声响。人多手杂,本该有些乱,却异常和谐,好似一个人在动作。 不远处的护法金刚殿前,遥遥走来一小沙弥,“施主,请随我来。” 杨琮来此,并不是秘密。他随小沙弥身后,问道:“刘娘子可好?” “娘子打从来了之后,日日在藏经阁东配殿,不是看书就是打坐,从未外出。素日里,待我们这些小沙弥极为和善。” 杨琮再问,“可有人来看她?” “不曾。” 穿过廊庑,再过方丈室,东配殿就在眼前。藏经阁乃光宅寺最内之处,隔绝喧嚣,梵音四起。 立在台阶之下,仰望藏经阁,三层楼,飞檐高耸,东西配殿相随。东配殿二楼,窗棂大开,可见一少女半个身姿,跪得笔直,一手持书卷,一手敲木鱼,颇有几分看破红尘。 看了许久,杨琮终于不复入殿之时的坦然,快步上楼。 及至他到得门前,不等说话,便听刘三娘轻声说道:“你来了。” 平静如水,早已料到这一切,没有丝毫意外。 杨琮迈过门槛,不往内继续走,“来接你回去。” “一切尘埃落定,也是该回去了。何时启程?” “三日后。” 刘三娘听罢,敲木鱼的手顿住片刻方才继续,“好。” 旁的什么也没有。 二人沉默许久,唯有僧侣诵经声,木鱼声此起彼伏。 刘三娘突然问,“你没什么要问我么?” 杨琮反问,“问了,你如实相告?” 刘三娘看向窗外,一片香烟燎燎,“那碗汤药,没有红花,那夜的清泉宫信号,也是假的。” 似早就猜到一般,杨琮很是平淡。 “你畏缩不前,私藏绣鞋,送兔子灯,一切的一切都在东宫之内罢了。我告诉你崔二有难,不过是想要帮你一把。你朝前一步撕破脸,即可得登大宝,一切尽在手中。届时,崔二是个什么东西,养在哪里,有个什么名头,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你不争气啊!” 刘三娘手中的木鱼不停,眼神纯净,却说着诛九族之言, “可你不争气啊。单单告诉崔二一声,她有难在即,这有什么用!不能得到崔二,不能摆脱陛下,还将自己置于险境,果真是个蠢货。不成器的蠢货。 北苑三千府兵,早就化整为零潜入多日, 你不争气啊!” 刘三娘一声嗤笑,“到了如今,咱们两个,一个蠢货,一个落魄货,去临淄享清福也算是个解脱。只可怜郭氏,大好青春年华,还带个孩子,也不知今上,能允她活到哪一日。 临淄王殿下,你说呢?” 她歇了手中木鱼,缓缓转过头来。 面色沉静如水,却双眼放光,一片骇然。 第50章 傻姑娘,你不点头么 八月廿一, 临淄王携王妃离京。 已然接近九月,天儿渐次寒凉,早晚风大, 夹杂一二秋露,很是凄清。封丘门外,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虽被废为临淄王前往封地, 但是陛下看在大公主的情分上, 赐下诸多宝物、布帛、仆从。甚者, 他依旧是拜过宗祠的陛下长子。是以,前来践行之人不少。 来来往往,悄默寒暄当中, 陛下一人站在角楼上观望。 如蚂蚁大小的人群来回穿梭当中, 只需一眼便能看见临淄王。他一身素衣,不染纤尘。脱去太子华服,却更为精神了些。 微风袭来,车马走远, 粼粼车辙之声缓缓远去。 杨恭目光跟随车马走远,一阵风倏忽而来, 有些冷。一女子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知道是崔冬梅, 并未遣人阻拦, 任由她走到自己身侧。 少女顺着他目光看去, 问道:“舍不得?” 她今日言语柔和, 脾气乖顺, 不似此前。杨恭意外看她, “是有些。” 崔冬梅顺着他的话, 坦然继续,“这也是寻常。养在身旁多年的孩子即将远行,再也不见,自然舍不得。陛下,你会怨我么?” 杨恭反问,“你今日怎的了?” 脾气好得不像话。 小娘子将手放在栏杆,冰凉的触感袭来,“我今日吃药了,病好了。” 依旧诧异,杨恭将她的手拿回来,“冷。” “才八月的天儿,冷什么冷。” 杨恭轻笑,这才是她,并没换人,也为病愈。 崔冬梅斜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笑,那药也就管三五句话,多了便失了效用。” 崔冬梅气呼呼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负在身后,不让他牵着,“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陛下,你会怨我么?” “莫要多想,这事只是早晚。” 他在劝她,废太子并非因崔冬梅,而是太子本性。然则,崔冬梅听罢,更为难过。心口好似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哗啦啦流淌,入江到海。 不欲让这等心境占据自己,崔冬梅佯装高喝,“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若不是因为我,这事肯定不会这般模样。你骗我,想要我安心,却是不知,我身为局中人,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二分消息,能安个什么心。哼!” 摆摆手,擦去适才杨恭牵手落下的痕迹,扬长而去。 唯余杨恭一人,立在习习微风中。 话说这些时日,崔冬梅在清泉宫养胎,起初,不过是香香多说了几句,崔冬梅一来是不敢置信,二来在气头上脾气不好,末了,将赶来笑话她的杨恭撵了出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恭,总是说些气话,惹他不开心,亦或是直接将人撵走。 可,每每夜深人静,她总是睡得不踏实。 一时想着陛下往昔对她的好,一时想着那夜他的言语,混乱不堪。 清泉宫幽静,可架不住总有人将各色各样的消息,送到崔冬梅耳畔。 朝中内外,各色言论遍布,说陛下昏庸、竟让一介女子握在手心者有之,说太子不贤全因皇后有孕者有之,更有甚者,说朝堂不稳,国将不国…… 听闻越发沸腾的消息,崔冬梅心中担忧胜过其他。 及至七月十三那夜,乌云团团,遮天蔽日,不见丁点光亮。 杨恭于明德殿召见太子,于废太子一事上作最后的抉择。 她料想他应当难过,也不想他因着自己,被前朝言论所困扰,打算在浮云殿等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却不想,从午后等到晚霞,一个鬼影子也没。问了问内外伺候的小宫婢,都说没见过陛下,不知眼下境况。 心觉不好,崔冬梅叫上香香脆脆,寻李申问话。 派人打听李申在何处,再去三黄居问话,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待她回到浮云殿,不及入门就见杨恭大马金刀坐在明间玫瑰椅,双眼赤红望着她。 偌大的浮云殿,半个烛火也没。加之今夜天穹格外黝黑,乍一看之下,这人像是一头恶狠了的雄狮,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崔冬梅的担忧倏忽消散干净,只剩害怕,腿脚发酸。 不等她寻个助力,这人一阵风似的到得跟前,直勾勾盯着她看,“你去了哪里?” “我……我……”他疯了一般出现在眼前,崔冬梅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话。 哪知这般模样更惹恼了他,“刀四现如今已经去了北苑,你还想去哪里!” 嘶吼出声的言语,划破天际。 到了此刻,崔冬梅方才明白,他害怕,怕自己走了,怕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我不走,我不过是问了李申几句话,并未有逃走的打算。” “你问李申什么?” “我,”这话该如何出口,她问的可是太子啊! 像是知道崔冬梅心中所想,杨恭一径问道:“想要打听太子的消息?!” 这哪是问话,分明是质问。 她不傻,随即否认,“没有的事儿,听他们说在商议废太子,我问问到了那一步了,何时将他遣出京都。” 一道惊雷,斜斜划过天际。 杨恭突然醒过神来,如常说话,“你莫要管,这事儿了了,我再来告诉你。” 瞬息之间的转变,快得捉摸不透。 崔冬梅不敢信,几分瑟瑟缩缩说:“我真的不走了,你信我。再有,从前是从前,都过去了。我们既然有了孩子,我自然是要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再没有旁的胡思乱想。我是皇后,一辈子是皇后。往后孩子大了,给他选封地,给他选新妇,成群结队的事呢……” 杨恭将人抱在怀中,一手抚慰她后脑,一手在后背来回安抚。 “不要怕我,我不会害你。” “不是……不是……” 崔冬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不要怕我……适才没见到你,我怕……” 是夜,崔冬梅别别扭扭吃了晚膳,看了几页话本,见杨恭恢复如初,又想起今夜李申的话,说杨恭思虑好些时日才定下,于明德殿见太子,崔冬梅不好径直言说这事,拐弯抹角说起孩子好像大了些。 杨恭抬头轻笑,莹莹烛火之下,眸色光亮异常。 “这都快九月去了,自然长大了些。总不能怀了个哪吒不是。” “陛下说笑话,可见是心情不错。”崔冬梅靠在他肩膀问话。 杨恭不置可否,“你想问个什么,一径说来便是。” 崔冬梅思索着道来,“我想知道太子之事,想知道那夜我和刀四潜入东宫杀人,你为何不偏向我,到了如今不少人说你顾着小皇后,抛弃太子,说你昏了头了,你做何想法?” 他反手将她那葱白柔荑握在手中,捏了捏,“你知道的少,外头闲话可不止这些,说什么都有。说我是个昏君,为了个成婚堪堪一年的女子……” 说到这里,似不妥当,杨恭歇了话头, “好了,不说这些,你想知道太子的事,来问我就好,何须耽误旁人当差呢。”他喝口茶,“临淄王入夜潜入浮云殿,我跑马回来找你,见到了。后来,派人打听,知道不少。” 崔冬梅不知,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早,慌乱之下,缩了缩手,却被杨恭用力握着,不放开。 “知道了,又如何呢。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不知,我们一门心思盼着有个孩子,一起向前走,一起过后半辈子。日子很长,年生日久,有的东西越来越重要,有的东西越来越不重要。 我只需知道,你一直陪着我,一直愿意陪着我就好。 可我偏生知道了。贵为帝王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痴妄,有不得,有遗憾,还有不甘和懦弱。” 听到这里,崔冬梅泫泫欲泣,早些时日心中那几分不安和不甘,消散干净,唯余绵绵心疼。 “我若是拿着密信,杀过来问你,亦或是去问临淄王,又能有个什么结果呢。漫漫长夜,昭昭天明,糊涂一些没什么不好。 我活了这半辈子,长姐离我远去,柳五娘子,不说也罢,而今,我只想将你留下来。 早几天,你来问我,我定然说不出这番话,我会犹豫,我会徘徊,我会在前朝安定、家国继承,与你之间,反复思量,重重考虑。当夜之事,若是重来,不会是那样,因为我想明白了。 原谅我,好不好?曾经,我在你和旁人、朝政安稳之间,犹豫不决。” 崔冬梅摇头,不断摇头。事出突然,陛下又是堪堪得知,如此行径虽有欠缺,却是瑕不掩瑜。 “如今,过去的已然过去,我们一道,好好将孩子养大,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小娘子想来是有些糊涂了,依旧摇头。 杨恭没有丝毫不耐,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傻姑娘,你不点头么?” 她偏头过去,不欲使人瞧见她双眼微红,泪如雨下。 杨恭起身,高大英武的身躯靠近,挡去多半光亮,令崔冬梅躲在四下围挡的暗处哭泣。 “哭吧,没人瞧见,我们小娘子,还是京都最为耀眼的小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出差,可能更新不及时,遇见情况会请假 谢谢,谅解!【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关于柳五娘子 打从那日掏心掏肺闲话之后, 崔冬梅内心深处的不甘和委屈,消散泰半。原来,贵为帝王, 也并非无所不能,并非当机立断,他也是个寻常人, 会有犹豫不决, 会有害怕。 前朝的消息愈加热烈, 崔冬梅反而能和杨恭好好说上几句话, 不再如从前一般,三两句话便吵吵起来。 及至临淄王出京这一日,杨恭早早起身, 沉默用过早膳出门。虽他不说话, 可崔冬梅明白这人定然心有不舍,遂悄然上角楼安慰。 是夜,还不等杨恭回到正阳宫,崔冬梅怕他多想, 遣人去立政殿请人。 掌灯时分,正阳宫前幽幽长廊, 蜿蜒逶迤, 深红廊柱泛着点点金光, 照亮迷茫之人归家的路。 杨恭脚步迟缓, 踏在青砖之上, 负手而立于廊庑吹风。 眼前, 漆黑一片中暖黄灯火摇曳, 迷蒙不清。窗户纸上透出小娘子纤细柔美的背影。瞧不见是何装扮, 可那摇晃耳坠, 依稀可闻的欢声笑语,使人不禁嘴角上扬。转过隔断,见她安安坐在矮踏,手中握着针线,像是要做衣裳。 “小心你的眼睛,这般时辰,天已然黑透,费眼睛的事少做。” 崔冬梅闻声回头,朝他灿然一笑,举起手中中衣,“给你做衣衫呢,不要么?”坏笑一声,“若是不要,那我可就绞了去,省的白费功夫,好好养孩子才是真的。” 杨恭疾步上前,拿过中衣,“这模样,衬我正好。你若是得闲,做也就罢了,细致别忙坏了自己。” “知道你舍不得,喜欢我做的衣裳。不过是个不费工夫的中衣,没什么累不累的。起来看看,这个花样子,是照着那会子清泉宫翻出来的花样子做的,可是喜欢。” 杨恭心中一突,这都过去多少日了,还以为她早忘了呢。 崔冬梅见他一时半会儿不说话,赶紧挤兑,“哟,这就忘了啊,那可是不能,我还巴望着你记得牢牢的呢,怎生忘了呢。” 杨恭心道:这话,说道自己忘了好呢,还是没忘好呢。像是都不合适。 “前儿个欠我一个临淄王出京的解释,再前儿个欠我一个柳五娘子的解释,你说说吧,你是从哪个开始。” 杨恭思索着,转而说起袍子来,“这颜色,素白中带着丝丝点点金光,极为好看。可是尚衣局新得来的?” 崔冬梅蔑他,“陛下以为,不想说便可以不说么。也行,横竖你是陛下,我是后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你不说,我也不能拿你如何,且就这么过着吧。诚如陛下那日所言,稀里糊涂没什么不好。” 说罢,将衣袍从杨恭手中抓回来,带上几分力道,扔到一旁篮子当中。中衣上那堪堪绣了一半的水云纹,映照烛光,莹莹光亮。 崔冬梅不说话,杨恭不说话,一众伺候的宫婢,更是大气不敢出。 娘娘这脾气,吃了药,也不见好。 就在小宫婢思索着,整个皇城当中谁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之时,杨恭悄然纷纷她们退下。片刻功夫,屋内静得仅能听见她们二人呼吸之声。 杨恭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开始,拿起小娘子的手把玩。还未如何,被人一把抽走。崔冬梅更生气了,侧着身子不搭理人。 “今儿个早上,在角楼,我问你,你不说话,我见你难过,也就罢了。而今,你还不说话,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是那脾气好的姑娘。” 杨恭轻笑,“知道你脾气不好……” “我脾气不好?!”崔冬梅蓦地转身过来对着杨恭,横眉竖眼。若是他敢应下这话,当即就要撕了他。 憋不住的笑意,从男子唇角露出,“不对,是我错了,你脾气好着呢,你是整个京都,脾气最好的姑娘。你想听哪个?” 崔冬梅想,若是先问柳五娘子,再问临淄王,恐他不乐意。再者说来,临淄王之事此前已然说道一半,而今再续上,该当很是容易,遂别别扭扭问道:“送临淄王出京,你埋怨我不成?” “不。”男子斩钉截铁。 这话落在崔冬梅耳中,如何也不信。他舍不得临淄王,她知道,如此这般便没了个儿子,谁人都会不开心。 “你骗我!” “那我说埋怨呢?” “我就知道,你因我肚子里的孩子,折了个儿子,更是遭受风言风语,定然是埋怨我的。若是没了我,一切都是好好地……” “莫要如此胡说。此前与你的话,你莫不是都忘了去!”杨恭急急打断她胡言乱语。 “没忘。”她有些负气。 “既是没忘,为何还如此说道,难不成在你心中,我会欺骗于你?” 像是触动崔冬梅内心深处的害怕,她突然之间热泪盈眶,“欺骗,不会,陛下不会骗我。可我……可我骗了你。从前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我自己也分辨不得。但是,它们并非全然出自真心,我确信。我……” 她很是激动,抽抽搭搭,话也说得不利索。 她并非一心一意,哪里能得他如此相待。 她害怕,害怕欺骗得来的真心,哪怕戳破脓包,哪怕被原谅,也有消散的一天。 “我……都是我不好……” 见不得她如此哭泣,哭得人揪心的疼,杨恭岔开话,“现如今朝上没了太子,你可得好好将养自己,好些人等着呢。” “我好得很,”小娘子呜呜咽咽,“我们一定有好多孩子,男男女女,一溜烟的孩子。” “好!” 崔冬梅见他还要说个旁的,一股劲儿将他的手抓住,紧紧箍住,“切莫扯远,我说的是真话,正正经经的。若是这事儿说不好,叫我如何睡得着。” “你说。” “从前的开始,不作数,权当是过去,从今往后,好好开始。我不欺骗你,不拿假话哄你,待你一片真心,好不好。” 此言一出,杨恭顺着自己火红常服衣袖看去,跟前的少女,一十七八,模样娇俏,略带几分骄横。一双眼灿若秋水,宛若朝霞,似晨曦之光,似潺潺溪水。令人留恋,令人心潮澎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崔冬梅不解反问,“我说了,再也不欺骗你,好好过日子。” 杨恭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分外珍重问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个什么?” “这些话,不是陛下那日与我说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而今我不过是说了我的担忧,忏悔了我的从前,又有什么不同?” 她眼神晶亮,似清晨日光丝丝之下,一朵山涧红梅。 打量许久,只从她眼中看到担心,看到愧疚,看到不舍,再无其他。 杨恭心道:罢了罢了,她还小,愿意如此,已然是上天恩赐。他还奢求什么呢。 “没什么不同。月前之言,是我因犹豫徘徊,愧对于你而致歉,今日之言,是你因……”原本挂在嘴边的“欺骗”,他不忍出口,“因为你的缘故,担忧致歉,俱是朝着好好过日子前行,没什么不同。” 崔冬梅更为不解,但她心中优思盖过不解,并未发问。 “如此甚好。我们都有错,我们都改过,往后……往后……你若是后悔,可不能埋怨我。” 虽依旧几分骄横在脸,却能从她眼中看出小心翼翼。 杨恭将她手反握住,“使你害怕至此,是我不好。此前或是没顾忌到此,但从我知晓至今,已然数月,你依旧如此害怕,着实是我之过。人言不可信,且待日后,看如何行事便是。在此,我还有一言,想要说与你听。不论我是不是陛下,他是太子还是临淄王,落子无悔。纵然世事难料,变化莫测,但有一条,朝前走,莫回头。” 崔冬梅点头,一个劲儿点头,像是要将脖子摇断似的。呜呜之声更甚。 许久之后,她平复之后问道:“临淄王之事,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你心中已有主意,我说什么你也不信,赶明儿你好些,来立政殿看看,左相几人如何议论此事便是。” 她想了想,觉得可信,点点头。 二人说着说着,又说起尚未完成的中衣。 杨恭将衣袍捡起来,“我依稀记得,浮云殿也有一件中衣。瞧着像是还未做好,只是剪了个样子,纹样一个也没。那日我眼花,想来是没看清,好好一件中衣,被剪下好几个口子,像是不想要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宫婢做下的祸事,要是让我知道,我定要去问问,我尚衣局的料子,寻常百姓不能得见,那里是一个小宫婢可以随意浪费的。” 糟糕,怎生将这事儿给忘了。这不是那日发现花样子,气狠了,吩咐丫鬟绞烂的衣袍么。 难怪难怪,这两日做袍子总有几分轻车熟路,她分明于此一道并不熟稔。 她想反驳,不想应承这话,余光却瞄见杨恭笑的很是开怀,知道这浪费布料的宫婢是她。 崔冬梅惊讶,未及说话,一股子心酸涌上心头。较之害怕陛下后悔,更是害怕这股莫名而来的心酸。 不知它从何而来,不知它去向何处。 “我!”蓦地她想到陛下给柳五娘子准备的花样子,“哼,不过是件尚未完成的中衣,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眼前这件做好了,补上便是。堂堂陛下,富有四海,在乎几件衣衫料子。哼!怎的,也不说说你自个儿,费尽心思给人小娘子做花样子,作风筝,到头来一场空。哼!” 崔冬梅生气,然而杨恭笑意更甚,“你如此在乎花样子?过几日我也给你画几个。” “稀罕!我不要,什么旁人不要的烂东西。” 男子循循善诱,“怎的,刚才说到临淄王你还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一说到素昧平生的柳五娘子,你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像是和柳五娘子有仇。” “哟,我还没提她呢,你倒是说起来了?怎的,想要在皇城,给柳五娘子上柱香么!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委实忍不住,杨恭笑出声来。 崔冬梅火气大,心口酸得厉害,突然起身,“笑什么笑,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回来了 第52章 他似哄骗,似引诱 崔冬梅可不是那等扭捏之人, 得了杨恭的信儿,第二日一早便去立政殿观摩前朝议政。虽然临淄王已回到封地,然左相作为太傅, 还是有话要说。 凑巧,崔冬梅前脚于立政殿西北角矮踏休息,后脚就听见左相沉重的脚步。 这人上了年岁, 一把老骨头, 走起路来颇有几分时断时续。闻声, 崔冬梅连忙起来, 靠在帷幔之后,细细听着。 左相来此先是请安,而后方才说道:“陛下, 老臣教导临淄王殿下多年, 有些话不得不说……”说到此处,蓦地顿住。 崔冬梅不解其意,片刻又听左相继续,“他好与不好, 事到如今也无需再说。可陛下而立之年,子嗣不丰, 朝堂议论诸多。幸而中宫有孕, 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娘娘而今脉象如何, 身子骨如何, 老臣劝陛下放出一二消息去, 省的那些个嘴碎的, 成日里胡言乱语……” 往后的话, 无需在听。 崔冬梅心道:左相这个碎嘴的老狐狸, 可真是厉害。话锋一转, 定然是知道自己来了。说起中宫有孕,碎嘴闲话,也不知到底是谁嘴碎闲话。 念及此,崔冬梅歇了探听的打算,正大光明令李申上来茶水点心伺候。 而后,各路朝臣来议论朝政,有意无意说起临淄王者有之,问道成王定王者有之,言说崔冬梅不堪中宫之位者有之。起初,她尚有几分难过,到后来,渐渐不在意起来,随他们去。 世间诸多事务,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决断。 她只需知道,陛下不会后悔便可。旁的,要管也管不了。是以,午膳前后告别杨恭回到正阳宫,打算午休。哪知,回程途中,遇见郭侧妃。 她一身紫色对襟长褙子,显得小腹隆起好大一块儿。俏生生立在紫藤花下,一手抚着花藤,一手抚着小腹。显然是刻意等候在此。 崔冬梅乍然一见之下,并不打算搭理她,扭头走开。 “娘娘!” 这人在身后疾呼,她走得有些急,一道传来的还有丫鬟的劝阻之声。 到底不是个硬心肠之人,崔冬梅没等她疾步前来,回神看去。郭氏未料崔冬梅如此心善,灿然一笑,娇俏婉约,一如初见。 彼时,崔冬梅尚且不知杨琮因何提到郭六娘子,只觉得她可爱,是个极为难得的好姑娘。此时再见,心中泛起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何事?” 崔冬梅迎了上去,朝着过侧妃的面庞说道。一张芙蓉面,和她自己有几分相似,看起来怪异得很。 “我来,给娘娘请安。” 这显然不是真话,崔冬梅不去管她,“即如此,请了安,你便好生回去。近七个月的身孕,该当好生照看自己才是,有个闪失可是不好。” 郭侧妃讪笑,“娘娘教训的极是,请了安,见了娘娘好,我这就回去养着。陛下仁慈,早前派下三两个嬷嬷来,照顾我日常起居,一切再妥帖不过。待我生下这个孩子,即刻前往封地。” 知晓自己孤身在京,不被待见,郭侧妃再是小心不过。低眉顺眼,恭谨谦卑。 崔冬梅见状心有不忍,“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再走也不迟。” 郭侧妃惊讶抬头,眼中闪过丝丝光亮,不过片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离开。 崔冬梅主仆三人,继续前行。无意之间,小娘子问道:“这阵子,郭氏住在宜春殿,一切可好?陛下派人照料?” 香香看眼崔冬梅,料想她许是念在一同有孕的份儿上,方才如此问话,回道:“东宫除临淄王夫妇二人以及伺候的宫婢小黄门之外,和从前并无任何不同。郭氏依旧住在宜春殿,依着藩王侧妃的身份供奉。她有孕在身,底下人也不见苛待,这事,陛下早就发过话。” 有几分不确信,崔冬梅疑惑道:“陛下没说如何处置?” 香香不知,看向另一侧伺候的脆脆,寻求解答。 脆脆是个爱打听的,当即说道:“没听黄六说,想来陛下是等她生产之后再说。” 黄六,李申跟前小黄门,脆脆打听消息,一向爱找他说话。 崔冬梅听罢,仍旧有些疑虑,陛下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万万不会留待以后处置。 “你们两个,多多打听打听,若是有郭氏消息,第一时间报于我知晓。” 一路闲话,回到正阳宫,用过午膳,崔冬梅继续做衣衫。中衣而已,用不着过于花哨。崔冬梅也没打算如何,不过是左右两侧袖子,各绣上一片云龙纹罢了。已然做了好些时日,就剩下半片云龙纹。 及至下晌杨恭回来,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香香和脆脆,以及三五宫婢,将崔冬梅围做一团,有说有笑。当中那女子,双目全然落在手中的衣袍上,宽大袍子,散落开来,更显孕味。 算算时日,到如今不过近乎四个月的身孕,放在寻常妇人身上,本看不出什么。可落在崔冬梅身上,像是吹气一般,鼓得很是厉害。杨恭此前觉得不妥,招来向太医看看,却被告知好着呢。无法,只能默默地提心吊胆。 他含笑走到崔冬梅跟前,“昨儿才和你说了,别累着,你怎生不听话呢。” 崔冬梅头也不回,“我何时是个听话之人,陛下莫不是又想起了谁?!” 杨恭:…… “别说话,过来看看,合不合身。”说着,崔冬梅招呼杨恭过来,将中衣递给他,示意他穿上试试。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未逢更衣时辰,再如何也不能在窗棂跟下更衣。 杨恭左右看看,不说话。 崔冬梅这才明白,哎,这人嫌弃她的安排了。 “你不乐意?不乐意,去屏风后更衣去。” 杨恭依旧不动作。 女子有些急眼,“觉得我做的不好么?” 香香壮起胆子拉了拉崔冬梅的袖子,“娘子,让人伺候。” 崔冬梅没好气道:“不过是个中衣,”话到一半,想到这厮毕竟是陛下,就算年少之时再如何落魄,也不见得自己穿过衣衫。想找个宫婢来伺候这人,在阖宫小宫婢头顶寻摸来寻摸去,也没寻见个合适的。不是觉得她们粗手笨脚,就是觉得不堪入目。 许久,崔冬梅决定自己劳累一番,亲自伺候这厮更衣。 “来,看看好不好。”这话,小娘子说得分外扭捏,半点不似寻常爽利模样。 杨恭眼见得逞,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屏风之后,正阳宫沐浴之地。 宫中浴房相隔一个长廊,一道飞仙桥,寻常不爱去。素日里沐浴,在此地罢了。那围挡所用的六扇围屏,上刻八仙过海、仙人登月、如意和合…… 这人站在围屏跟前,高出去些许,素日里见不头顶的围屏,目下看来小得可怜。他张开双臂,等着女子为其宽衣。崔冬梅动动手,去勾他腰带。 也不知是这围屏过于仙气撩人,还是男子喘气之声过于靠近,她的手堪堪触碰上革带,即刻缩了回来。 好似触电一般。 他背对过去,瞧不见女子如何动作,是以,崔冬梅大着胆子抬眼看。帝王红色常服裹身,宽广雄伟,巍然似山河。 试探着,缓缓地,再次出手,勾上腰带。 革带上赤金虎头,交织盘龙纹样,触手生冷。然则,仅仅手指尖有些冷罢了,崔冬梅一颗心跳得厉害,也热得厉害。 察觉到她许久未动,杨恭扭头,“怎的了?” 嗓音干净清爽,不夹杂任何旁的情绪,却叫崔冬梅吓了一跳,一双手勾在腰带之上,更紧了。 “莫不是不会?”这人又问。 崔冬梅窘迫害羞,低头去看腰带,却不能得见带钩,解开不得。 束手无策之间,男子再问,“你可要到前头来?” 也对,带钩系在身前,她在身后较什么劲儿。遂踱步走到杨恭身前。站定之后,如何也不对劲。头顶目光灼热,身前气息灼热人,她一双手,靠近滚烫热源。 如此这般境况,叫人如何下得去手。 “后悔了?”杨恭激将道。 崔冬梅嘴硬,“后悔什么后悔,崔二娘子我,就不知什么是后悔。”说话间,一咬牙一跺脚,解开腰带。 万不料自己双手如此迅猛,惊诧之下,没拿稳当,手中腰带落到地上,“吧嗒”一声,于落针可闻的正阳宫,回响三两。 崔冬梅:完了完了,他看出我害怕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下一瞬,男子轻笑窜入双耳,崔冬梅恨不得自己即刻失聪。 “再有外袍呢?”这厮又道。 得寸进尺,这厮最为合适。 崔冬梅不欲认输,咬牙刮下他外袍仍在屏风上。而后,下一件,再下一件。末了,就剩个中衣。 这,这,委实不好下手。 女子鼓足勇气,双手握住衣襟,却半晌没解开系带。双眼发昏,双耳发蒙,稀里糊涂,越解越乱。 突然,男子的手附在她手上,越过她,不紧不慢替自己解开衣袍。 良久之后,这烫手的素色中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散开系带,散落一半肩颈。下晌光线敞亮明丽,熠熠光芒,更显肌肤如玉。 “再有的,可就得你自己来。” 他似哄骗,似引诱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没有意外的话,日更啦!!! 第53章 “二哥哥,你真好看。” 不过是几个字而已, 崔冬梅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她愣神,不知自己是怎的了。一双眼落在那半隐半裸的中衣之上, 透过中衣好似能瞧见他前胸的伤口。 她恍惚记得从前,自己嚷嚷着要看他伤口。 是个什么时候呢,一时又想不起来。若是眼下这等境况再让她来, 是如何也说不出那等赤裸之言。 心觉从前孟浪, 不是个好姑娘, 想要撇开眼不去看他。可那衣袍之下的肌肤, 像是有魔力一般,定住她眼神,不能挪动分毫。 良久无声, 只听男子又开始催促, “不是嫌弃她们不好,要给我更衣么?不动手,难不成还想着让我自己来。” 崔冬梅内心小鹿乱撞,慌乱之间找到出路, 脱口而出,“你自己来便是, 何苦劳累我一番。” 杨恭无话, 顺从地脱去中衣。他动作缓慢, 时而停顿, 渐次露出的大片肌肤, 在阳光明媚的这个下晌, 毫无阻拦直入人心。 光天化日, 日月昭昭。崔冬梅呼吸急促, 眼神闪躲, 一双手更是无处安放。这人,太不知礼节。她们之间,再如何那也是夜间才能窥得一二,何曾这般光明正大,落人口实。 不觉之间,她低头下去,盯着青砖发呆。 “给。”不知何时,他将旧中衣送到她眼前。那模样,像是令崔冬梅收好。 昏昏沉沉之下,崔冬梅糯糯道一身,“我又不是小宫婢,收拾衣袍还要我亲自来。” “我想你给我收着。” 含笑的言语从头顶徐徐而来,似一阵清风,吹拂心坎。她心觉不同寻常。往昔的陛下哪里有这等柔情言语,“你把我当老嬷嬷使唤?” “哪里有如此好看的老嬷嬷!” 崔冬梅心口泛起别扭,继而丝丝香甜涌上,“我知道我好看,也不用你如此说。” “在我眼中好看,在旁人眼中好看,在你眼中好看,其间区别大着呢。你可是要听?” 这厮又在哄人,崔冬梅绵绵道:“不听,好看就是好看,你学问好,我不听你显摆。” 此言一出,她方才惊觉,自己言语为何如何绵软,没有丁点力道,同她此前看不起的小娘子面对情郎撒娇一般无二。 受不住自己如此,崔冬梅赶紧道:“快些穿上,也不怕着凉。都快九月了呢。” 杨恭见好就收,利利索索穿上中衣。“你看看,极为合身。” 那素白中衣落在他身上,整整好,不长一分,不短一寸。 “我的手艺真好,想不到啊。”女子真心夸赞自己。 “用心做的,自然是好。” 小娘子笑笑,“往后还给你做衣裳。” 夜间盥漱之后,照常是两人各自看书,间或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今日不同寻常,杨恭令候在廊下的李申等人入内,伺候笔墨,像是要在东侧间作画。崔冬梅不知他这是何意,乖顺跟上。 哪知,研墨完毕,摆上画纸、镇纸等物件,李申等人鱼贯而出,不再伺候。 崔冬梅疑惑看向杨恭,见他朝自己招手,“来,到跟前来。” 他非比寻常的举动,崔冬梅疑惑地站立不动,谎称“我身子重,就在这里便是。” “还不到四个月,算得上什么。早年我沙场走马,重得多的物件都能提起。” 即便有异,他应当不会伤害自己,崔冬梅款款上前,坐在杨恭怀中。他一手握着笔墨,一手拢在女子后腰,从书案一侧取出个东西来。安放在崔冬梅跟前。 “打开看看。” “是个什么?” “是你喜欢的。” 崔冬梅心中甜蜜,却不想承认,胡乱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你的,我都知道。” 她嘴角扬起老高,“胡说!”一双眼却好似晨光明亮,缓缓打开那物件。 紫檀木匣子,上刻海棠春风,花朵繁盛,迎风飘香,极为精致喜气。匣子里头,躺着个封页并未题字的册子。连绵不断万字纹繁复其中。 崔冬梅打眼一瞧,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压箱底儿,清河崔氏特有的精美小册子。 登时红霞满天,呼吸急促。 许是见她不再动作,杨恭引诱问道:“想到什么去了?!” 这哪里是问话。崔冬梅脑海中,走马观花跑过诸多场景,那小册子,她自己研习过,后来这人也研习过,昏头涨脑,“我想什么,你不知道么!” 这人装得很是坦然,“我哪里能知道。” “你适才还说,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崔冬梅急急狡辩。 “我那是说你的喜好,并非其他。我若是如此能耐,西北戎狄焉能活到今日。” 她恼了,“你戏弄我!有你好看!” “好好好,说说,有我什么好看。” “我,我……”一时之间她哪里说得上来。 “那且是等着,可好?倘或不急,先来见见这里头是什么。” 刚被人戏弄一番,虽然得了他一二句好话,哪里就能即刻歇了脾气,崔冬梅一把掀开册子。 但见当中乃各色花样子,北冥之鲲,苍山之雪,山涧白茶,月下牡丹,再往后翻看,缠枝纹,方胜纹,凤鸟纹……林林总总,眼花缭乱。 崔冬梅惊讶之下,听他道:“你见过那送给柳五娘子的花样子,往昔之事,多说无益,辨无可辨。见你在意,我现下所能做的,不过是将从前落在柳五娘子身上的事情和物件,一一地,多倍地,偿还与你。往事随风,我做不到干干净净,你,可是嫌弃?” 本在震惊当中的崔冬梅,猛地听得这话,胸腔震荡,连带得手也不稳当,刚翻开的册子,稀里糊涂又合上去了。 几番确信这是陛下所言,她才转身过来,将一双手挂在他脖颈,将头埋在他肩窝。 柳五娘子之事,若说她不介意,那定然不可能。可,他们定亲那会子,她还小,是个毛丫头,太远太远。 倘若用现如今的境况去要求从前之事,她崔冬梅自认脾气不好,也做不到。 一番不成器的过往,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从前几次三番挤兑他,说到柳五娘子,不过是心里头不爽快罢了。而今他刻意将从前之事一一重现,末了,再说到他做不到刻意撇清过往,问她是否嫌弃。 如斯做派,唯余心酸。 “嫌弃,自然嫌弃……”口不对心,她胡乱说着。 杨恭知晓这不是她真心话,并不在意,一手在她后脑,不停安抚。 “嫌弃你年纪大,嫌弃你伤病多,嫌弃你,或许不能陪我到老。你,你要听话,乖乖将养身子骨,你知道?” 话未说完,小娘子那不知何时从眼角渗出的水渍,濡湿他衣襟。 “好,我好好养着,争取陪你到老。” 崔冬梅啜泣,“争取有什么用,是一定,一定,你知道!” “嗯,一定。” “赶明儿我遣人给你送吃的,你莫要再顾着议政,忘了去……” 不等人说完,杨恭连忙解释,“我不老。” 女子哭着哭着笑出声来,“好,好,你不老,年轻着呢,”脑袋离开肩窝,看向他侧脸。 他一个沙场老将,也不知当了几年陛下,养得好了,还是许久不上前线,隔绝风霜,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再有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似深渊,似蜜糖的眸色,直教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崔冬梅朱唇轻启,“二哥哥,你真好看。” 她忘了,一瞬之间全忘了,适才说的什么,脑中想的什么,全都忘了个干净,只剩下眼前一张面皮, 以及他勾人的笑。 她很是恍惚,这笑脸在靠近,越来越近。起初,能瞧见他含笑的眸色,继而能瞧见他英武的面庞,后来,只能瞧见他迷蒙之中的双唇。昏昏暗暗,烛火如豆,光影变换,真想汲上一口。 这么想着,自然也就这么做了。 香甜甜,软绵绵,沁人心脾,令人着迷。 “我不老。” 崔冬梅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顺口道:“我知道。” “那,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如此光景,只说话,太过浪费,崔冬梅不知自己口中说了什么,只觉口干舌燥,又扑上去吸了一口。 下一瞬,她被人托住后腰,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杨恭,听人在耳畔轻声问:“在这儿?” 这里?哪里? 她有些不满,抬手揪住他发冠,“你不听话!”话犹未了,被人一把摁下来,听他埋怨,“你轻些扯。” 哪里能听这话,崔冬梅当即手忙脚乱拆了他发冠,一头墨发披散下来,抓住一缕于手中把玩。 “你听话,才说了的。” 男子不确信,再问:“这里么?” 崔冬梅揪了揪他头发,他又道:“你轻点。”已然上头的小娘子,什么也顾不上,哪里还能听他的话。杨恭无法,登时开始证明自己年轻力壮,一点不老。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况且近乎四月个的身孕,哪里能如从前一般。片刻功夫,小娘子软绵绵一块儿,趴在他怀中,嘤嘤哭泣,“我累了,我要歇着了。” 脚程远未过半,歇息,没得歇息。 “你扶着些,省力。” “手酸得厉害,不能了。” “身后的书案,你……”话到一半,无需崔冬梅应承,这厮自顾自将人放在书案上坐着,怕她冷,又反手给她后背拢上袍子。 崔冬梅推开袍子,“热得厉害,不要这东西。” “小心一会子冷。” “胡说,哎,莫要靠过来,你烫得真厉害,像是要化了……哎……” 化了吧,统统都化了去。 第54章 她该是喜欢陛下的 翌日午时前后, 崔冬梅懒懒散散醒来。守候多时的香香和脆脆,赶紧前来伺候,梳头, 更衣。端坐妆台,崔冬梅有些腰疼,扭了扭, 不想被香香看出端倪来。 香香霞光满面, 几度欲言又止, 终究是没忍住, 劝说道:“娘子如今有孕在身,还是……还是以养身子为重。” 虽并未言明,可崔冬梅哪里不知道她是何意, 无非是说她为男色所迷罢了。 也对, 昨日也不知是月色皎洁如玉,还是花样子画得清新脱俗,她着实没忍住。见他好看,连身处何处也顾不上, 扑了上去。如此这般行径,她个女子, 自该收敛一二。 不能再有。 转念一想, 他那时, 当真好看, 自己也并非全然为男色所迷。 遂含着笑, 不当回事地应下, “知道了, 知道了。” 香香替人梳妆的手不停, 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夫人, 请她来指点一二。 陛下太过疼惜娘子,偌大的正阳宫,仅安排有几个老嬷嬷在小厨房伺候,等闲时候入不到正殿,更何况劝谏一二。 这话休提,且说当今的崔冬梅,腰间不适不过是一瞬,她些许动动当即见好。手附在后腰,不禁想到他们昨夜说的话。 陛下说要给做风筝,送野花,翻墙垣来看她,要将一切的一切悉数弥补。 她笑他,“多大年岁了,还做这些少年之事”,惹来他一个黑眼。 哼,这般在意年岁,往后的日子可有好玩儿的。 再后来么,自然是累得腰疼。 揉腰完毕,崔冬梅妆发还未打理妥当,指指妆奁匣子当中那五凤钗,“今儿个簪这个。” 香香将簪子插在崔冬梅发间,“昨夜陛下派李申送来的,还没给娘子说起。娘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 “李申忙活那多日,就送来这个?” “娘子不满意?” 香香惊讶过后瞬间明白,那里是觉得不好,“旁的自然还有,拢共三个大匣子,黄六使人抬进来的。那模样,瞧着沉甸甸的。脆脆登记造册,头一眼就见着这个,想着娘子喜欢,连忙拿了出来。旁的衣料头面首饰,约莫得等今日登记造册完了,才能送到娘子手上。” 崔冬梅很满意,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会儿。 巨大的缠枝菱花镜中央,映出女子艳丽面庞,墨发之间,一直五凤钗斜斜伸出来。赤金凤凰,口含香珠,温润光泽,尾翼化作摇曳珠串,垂顺而下,时而飞天起舞,振翅有声。 她生来富贵,珠宝于她而言不算稀罕。 偏生今儿个这五凤钗,格外令人欢喜。这多年来,父兄、小侄儿,几位表兄,连带那个被撵出京都的狗东西,都送过不少稀罕物件来,可她从没这般欣喜。 崔冬梅的欣喜一直持续到下晌,自己阿娘入宫。 萧夫人入宫的头一句话,便是屏退众人低声提点自家姑娘。 “你如今有孕在身,能不能收敛些。素日里你在家中胡闹惯了,我和你父亲也都由着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再胡来,不仅孩子有个不好,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冬梅惊讶地找不到魂窍,这皇城内外传递消息,如此简单了么。 她昨夜胡来,还未到晚膳,已有两人来说她了。 见她没入耳,萧夫人呵斥,“你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呦呦呦,阿娘说的,我都仔仔细细听着呢,半句不肯错了去。” “那你说说,我适才说了什么?” 崔冬梅想想,“节制,要节制。我知道。” 萧夫人:倒也不用如此用词。 “你……”母家名满天下,受人敬重,怎生有个这般姑娘。萧夫人暗自将崔侯骂了一通,一个弃文从武的兵鲁子,无甚用处。“你……你知道就好。外朝风言风语不少,莫要去管,好好养胎,生下孩子再说。” “阿娘对我最好了,”崔冬梅搂着萧夫人胳膊撒娇,“阿娘前些时候为何不来看我?女儿日子艰难……” “你还有脸说你!”萧夫人气狠了,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那时你闹着要嫁给陛下,我就知道有猫腻,谁曾想,你本事如此之大,竟然……竟然……” 崔冬梅拦着,“阿娘,你是我亲亲阿娘,这话说出来可是不好。陛下都知道了,你也就饶了我吧。” “若是遇上我,就将你一辈子关在清泉宫,莫要再回来。真真是个会生事的丫头。” 崔冬梅嘿嘿一笑,“陛下心疼我,让我回来了。” 萧夫人:“孽缘,都是孽缘!” 眼见阿娘生气,崔冬梅赶紧岔开话题,笑呵呵问道:“阿娘,我记得那会子您和阿爹刚成亲,不太好来着。” 萧夫人不满,“那可不是,你阿爹那样的人,最是奸猾,哪里是个能对姑娘好的。” 崔冬梅说起这事,可不是为了听阿娘抱怨的,安慰两句,转而说道:“那后来,又是因何好上的来着?阿娘从前和我讲过,女儿蠢笨,记不清了。” “还提这些做什么,晦气得很。”萧夫人不愿。 “阿娘,我想听听。陛下如今对我极好,可我心中总有几分不妥,想问问您当初和阿爹是如何相处的,依葫芦画瓢,我也学着点儿。” 萧夫人白了自家姑娘一眼。 “哼,现在知道了,早先干什么去了,你个糊涂东西,说起来比你长兄还要气人。” 继而,萧夫人说起当初相看,崔度看上齐家姑娘,人姑娘不乐意,而后才和卢氏成亲的故事。崔冬梅全然知道,嘻嘻哈哈听着。七拐八拐,才说道当初崔信去萧府提亲的故事。 当年,崔萧两家议亲良久,但一个崔家旁枝,心高气傲的萧家大姑娘当然看不在眼中,连相看那日也不过是虚虚走个过场,一言不发。崔信文武双全,自认只是输在身份上,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当即表明自己不愿和萧家姑娘成亲。 他的话,传出偏房大门也不曾。 后来,萧大姑娘不乐意,换了庶出二姑娘。二姑娘是个硬气人,吃剩饭是个什么道理,连夜喊道自己要出家当姑子。无奈无奈,万般无奈,最后定下四房萧六娘子,也就是如今的萧夫人。 如此这般曲折,崔信自然待夫人不如何。 先头,府中两个妾室顶着,夫妻之间鲜有见面。偏生萧夫人也是个顶得住的,生生等到了机会。 彼时,崔冬梅还未出生,她甚也不知,听自家阿娘说到这里,怪道:“阿娘难不成就这样原谅阿爹?” “我又没想着合离归家,素来也没个仇怨,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夫妻之间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喜欢不喜欢,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把日子过好。先头已有了你大姐,我不过就是缺个儿子。” 萧夫人口中的时机,乃崔信弃文从武,寻有家资有能力之人投奔。 家族不欲有这等违逆纲常之人,将他们一家子撵了出去。自此,萧夫人摆脱自家不成器的阿爹,崔信实现自我抱负。 “那后来呢,后来阿娘是何时喜欢阿爹的呢?” 终于到了这里,崔冬梅着急忙慌问道。这等关键时节,错了一星半点也是不能。 萧夫人老脸一红,“我哪里喜欢他。他个大老粗,没丁点文采。” 崔冬梅笑话,“适才是谁,说到阿爹文武双全,双眼放光来着?那不是我阿娘,是谁家阿娘。再说了,我记得阿娘和我说过,后来阿爹认错,待阿娘极好,还说若是一开始相看的姑娘就是阿娘,他定然贴上自己全部家资求娶。” 萧夫人笑笑不说话。 少女急了,往昔在家中,阿娘尚且要和她说上两句,现如今怎的一句话也没了。 “阿娘,女儿向你取经来着,你怎的不说话呢。女儿从前不懂事,想要好好来过,阿娘给我讲讲好不好?” “你当真是诚心的?不是三心二意?” 崔冬梅点头。那模样,前所未有的认真,瞧得萧夫人心中疑惑不已。 “你……你莫不是转性了?或是……” 虽不知阿娘要说什么,可崔冬梅的心,一时之间提到了嗓子眼,“阿娘,这是我自己的事,您教教我就成,旁的莫要多问。大姐姐那处,也不见你如此。” 当娘的哪有不管自家孩子的,萧夫人低声问:“你莫不是喜欢上陛下了?” 轻飘飘的话,却好似千斤重,登时压得正阳宫鸦雀无声。 “我,我,没有的事儿。” “那你打听我和你阿爹之事作何?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去打听你大姐之事,他们两个可是好着呢。” 崔冬梅语塞,“大姐……大姐……” 崔家大姑娘和姑爷两人,一见钟情,相看当日就落了钗,还有什么可说的。崔冬梅和陛下有个不好的开始,是以她才想着问问阿娘,如何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算了算了,见你也说不出个话来。能告诉你的,我告诉你便是,省的你再胡来。别骗我哎,我已猜到你那时看上临淄王了。若是今儿个教了你,你再做出个糊涂事来,我这个当娘的,权当没你这个姑娘。” 崔冬梅点头。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没必要一直放在心上。况且夫妻之间,总有吵架的时候,如何开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是如何解决的。家中两个老姨娘,我从不放在眼里。她们两人也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开局不利,如何破局才是关键。现如今陛下对你好,这已然是极好的处境,你只需要……明白了?” 只记得阿娘口中所言的一二三四五,少女稀里糊涂,点头。 知道她定然没明白,萧夫人略有嫌弃,“跟你那个木头长兄一个德行!”又嫌弃一会儿,委实没法子,“若是有情有爱,那是最好,若是没有,走近他心中,这……”萧夫人摆摆手示意就是如此简单,“你可知道。” “怎么走近他心里啊?” 萧夫人:没法教了。 “自己参详参详去吧!我今儿个不过是来看看你的。” 萧夫人走后,崔冬梅独自一人参详到晚间也没想明白。 到底如何才算走到他心中呢,现如今这光景,算不算已经成功。若是成功了,也忒容易了些。 想不明白的崔冬梅,有一点却很是明白,她有些羡慕早前的柳五娘子。 不仅羡慕,还有些心酸。 她想,诚如阿娘所言,她该是已然喜欢上陛下。 不对,她从前喜欢那个狗东西,现如今喜欢陛下,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太快了。 稀里糊涂睡过去之际,仍旧没个定论。 月色皎洁,树影斑驳,一股秋风从正阳宫前吹到宜春殿。 殿内,一盏烛火光亮,本该睡下的郭氏,歪在矮塌之上,“又来催了?” “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呢。” “这才几日,催了三次了。催命也不见得有这么急。” “娘子,说什么丧气话,咱们,还是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郭氏缓缓从袖中拿出信件,递过去,“送出去。就说是日前才得的消息,娘娘极好,孩子也极好。若有旁的安排,赶在年前即可。赶在年前,或许还能保我一命,让我见见孩子……” “娘子,陛下……这毕竟是临淄王第一个孩子啊!” 郭氏满脸是笑,却神情落寞,“孩子,你说如今除了我,谁还在意这个孩子。他阿爹不喜欢他,他阿爷不喜欢他。哼,都是我傻,信了他的鬼话,收了他的兔子灯。哼,穷途末路,死到临头,我只想保住我的孩子,见他一面罢了。看着他长大已然不能,见他何等模样还是能行。去吧,送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没有存稿,更新的很晚,抱歉啦 第55章 “柳五娘子咬过你没有?” 翌日一早, 崔冬梅梳妆打扮,打算去立政殿看看杨恭,顺带验证自己心中猜想。谁承想, 还未入殿,遥遥得见李申焦急踱步,见她来, 更是不知所措。崔冬梅一时之间火气冒了三丈高。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想我知道。” 李申勾腰驼背, “没, 陛下在里头好着呢。” 见他这模样,崔冬梅越发验证心中猜想,哼了一声阔步入内。两步之后, 缩回来转而从西北角小门入内。大殿开阔, 她轻手轻脚,并未惊动殿内之人。转过隔断帷幔,听见声响,前朝议政, 崔冬梅心觉不妥。 若是寻常政务,李申那老狐狸, 怕个鬼啊! 缓步靠近, 躲在帘子后偷听。 “……老臣已这般年岁, 全无私心, 一切皆是为了国朝安定。近来坊间多少传闻, 娘娘生来娇贵, 如今有孕在身, 恐是不能照料陛下。选良家子入宫, 一来可为陛下分忧, 二来有利子嗣。陛下年近而立,膝下空虚……” 说话这人,乃临淄王妃祖父,中书令是也。 哼,收拾了刘三娘,倒是把这老东西给忘了。待会儿,这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去吹枕头风。 看谁本事厉害。 不欲出门和中书令交战,崔冬梅闪身回西北角矮踏歇息。不知多久,在她快要睡去之际,杨恭徐徐而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干练圆领窄袖长袍,褐色暗纹,远远走来,看得人眼花。 随着他步伐迈近,适才听到的言语在脑海中翻腾起来,崔冬梅混混睡去的脑子登时好使。 异常精神问道:“来了?这是商量好,哪天迎良家子入宫了?给个什么位份?我那正阳宫住人么?” 说话间,狠狠剜了一眼杨恭。 他并不觉自己被挑衅冒犯,反而很是开心走到崔冬梅旁坐下,“听说你晨起困倦异常,想着你或许要睡上一睡,不想如此精神。” “不精神,不精神怎么瞧得见你娶新欢呢。” “胡说,没影子的事儿。” 崔冬梅吹胡子瞪眼,“那可是中书令刘大人,贬斥前太子妃也不见你说上两句之人,他的话你能不听!” 杨恭像是很喜欢看她如此生气,和颜悦色,“他是老臣,素日里兢兢业业,未出任何差池,平白无故说他作何。况且朝臣谏言而已,说不说在他们,听不听,如何听,在我。我御极多年,朝臣信服,既不是傀儡皇帝,也不是无能帝王,他们说说话而已,还能反了天了。” 被他言语中的镇定感染,崔松梅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可豪言壮语已然放出去,小娘子不能做没脸的事,“那,你要选良家子么?” 杨恭反问:“你说呢。” 这人,眉眼带笑,一张面皮迎着窗棂投进来的金光,煞是好看。再有那深情款款的眸子,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褐色瞳仁清晰映出女子身影。 崔冬梅再次心跳如鼓,混乱不堪。 他当真好看! 她说不出话,却突然听见他轻笑出声,“你看什么?” 这厮狗模狗样,明知故问。他们离得这般近,不是在看他,她还能看个什么。 想要骂他两句,又蓦地福至心灵,明白他是在笑话她。 笑话她看出了神。 她想,心意相通,心有灵犀莫过于此。 然则,出口的话却成了“看你又如何!” 独属于小娘子的骄傲,才不让人轻易看穿了去。 说罢她扭头看向窗外,粼粼金光于金水河跳跃,晃动之下,不远处的崇德殿看不真切。崇德殿三层高,直耸云霄。在端坐胡椅的崔冬梅看来,飞入云巅的模样,远不似寻常宫殿巍峨,颇有几分可爱。 “既然看了,再看几眼又何妨。”在她耳畔,他说。 冷不丁听得这话,崔冬梅嘴角不自觉翘起,故作镇定不看向他。 “哪有你这样的,求着旁人再看两眼。” 嗓音绵柔似云朵,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溅起风浪。 “那……我求你,再看我两眼。” 他的话,更近了,仿若从崔冬梅心中发出。 拧眉一笑,这厮不是好东西,求着旁人看他两眼。嗯,也不是不行。可这话如何说才好呢。 许是知道她心之所想,这人再道一声“求你。” 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也不是不可。 崔冬梅用手托住自己无力的下颌,依旧不去看他,“看看也不是不行。可这立政殿,多少宫娥黄门,我是个小娘子,要脸。” “没人瞧见。” 循循善诱,莫过于此。 崔冬梅动动手,有些痒一般在脸上挠挠,半晌之后方才缓缓转头,看了过来。 男子窄袖长袍,好似云巅佛光下,款款走来的少年。眉目如画,浑身金光绽放。 崔冬梅像是傻子一般,盯着他看,一眼不眨。 “二哥哥,我有没告诉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看不清他面庞,只听他轻声道:“说过,前儿才说过。” “不够,再告诉你一次。你真好看。” 顺从本心,肆意妄为。崔冬梅伸出手,摸摸他头顶金光,“你会一直这么看着我么?我心中很是欢喜。” 杨恭:“欢喜什么?” 似再次为男色所迷,她想不明白他何意,蹙眉。 “好好想想,欢喜什么?”他不放弃,再次问道。 终于听入耳几个字眼,小娘子沉溺在他眼中,挥动浆糊似的脑袋想,欢喜什么呢,喜欢什么呢。 “你这么看着我,眼中有我,我很欢喜。” 半晌才说道这一句,杨恭当然不满,眸色腾地冒出火光, 引诱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崔冬梅不明白。 杨恭想要说个什么,却未出口,盯着她看许久,猛地凑上前。二人之间骤然压缩的空间,令小娘子反应不过来,呆愣愣仍由这人在她侧脸落下痕迹。 额间碎发搅动,于二人面颊之间来回,酥酥的,痒痒的。 崔冬梅呆愣地好似个生手,半点不知动作。她只知道,心口的跃动,带着丝丝灼热,在胸腔中胡乱舞动,根本由不得她这主人使唤。 及至他缓缓离开,她眼前复又得见一二光亮。 星星点点的烛火,在脑中绽开。 “二哥哥,我有没说过……” “嗯~~什么?” 他的嗓音浑厚雄伟,一如他这人。细细听来,却发现其中千万柔情,点点蜜意。旖旎香甜,顺着他独有的音色,萦绕小娘子四周,将其团团围住。 嗯,适才她要说个什么呢,怎生想不起来了呢。 “有没有说过什么?” 崔冬梅害羞,窘迫,低头下去,“我忘了。” 这人毫不掩饰哈哈大笑,崔冬梅这下更为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窜进去。待他笑够,女子替自己找补,说起中书令谏言来。 “二哥哥虽然并未应下挑选良家子,这是好事,可,我心里不舒坦。此前刘三娘那般得罪于我,你都没将中书令如何,现如今,他孙女不来得罪我了,他自己来得罪我。我是皇后,合该大气,不能为个不成气候的谏言生气。我……我……” “吹枕头风来了。”杨恭接着往下说。 崔冬梅点头,“枕头风一定要吹起来,你说,管不管用?” “管用管用,你要怎么用?” “你方才说道,中书令无错,若是他往后犯了错,你定然不要轻饶了他,这个可行?” 杨恭点头。 见他应承得如此爽快,崔冬梅一时犹疑起来,该不该再说第二条。 “再有呢?” 他如此这般问话,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崔冬梅扭扭捏捏道:“既然已经说道良家子,你……你往后,哎呀,往后……嗯,我不说了。” “你说,我听着呢。” 犹豫之下,她一双手搅合在一块儿,被他握住一只,“莫要再搅手,有什么话你说来便是,在我这里,没什么不可。” 见他眼神坚定,崔冬梅终于说道:“往后也不能再有旁的良家子,可行?” 他不说话,低头看她,像是要将人看到心中去。 “好。”慎重,郑重。 得寸进尺乃崔二娘子强项,当即又道:“除了良家子,别的姑娘也不行,贵女更不行。” 话音落下,像是惊觉自己胆大,竟然敢对陛下说这番话,偏头将眼神落到别处。转念一想,她和二哥哥相处这许久,她在心中,仿佛从未将他看作陛下,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他人反驳之人。 肆意妄为,胆大朝前,一向是她崔冬梅的行事风格。 “你怕?怕我不答应么?转头作甚。”男子问道。 崔冬梅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不搭理他。 “我答应你,都答应你。我这一生,这多年来,除开早年的柳五娘子,也就是个你。你还怕什么。” 她很是欢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口不择言说:“哼,真是哪里都有柳五娘子的身影,”生气顾不得许多,扭身过来在杨恭耳廓轻咬一口,“柳五娘子咬过你没有?” 不等他说话,又在他侧脸咬一口,“这里呢,这里咬过没有?” 短短一瞬间男子不言语,崔冬梅觉得好似许久一般,哼哼唧唧,“哼,我就知道,没个好东西。气死我了。” 第56章 是个双胎呀 “没有。”男子轻声道。 这话, 骗鬼去吧,崔冬梅自然不信,她恨一眼杨恭, “连清泉宫的老人都知,二哥哥当年对柳五娘子好着呢,还敢说没有, 骗谁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你。” 听他话中之意, 说的可不仅仅是柳五娘子之事。 午时金光最为浓烈, 窗棂上回字锦花格, 隔断大片光线,照在人脸上,花样依稀可见。他眉眼中的认真, 顺着明媚秋阳, 丝毫不错地落入崔冬梅眼中。 不禁令她信了几分,“真的没有?” “万万没有。” “去岁在清泉宫,我问过万安杨家老人,有个老媪, 说你带着一身伤病,翻墙给人送花,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虽说从前之事跟我无甚关系, 可现如今细细想来, 我不开心得很。你对旁人曾经这般好, 好得我, 我有些嫉妒, ”似乎不太确信心中感觉, 崔冬梅再次重复, “对, 有些嫉妒。我生而富贵,几岁起便是侯府贵女,京都内外,数一数二的存在,何曾嫉妒过旁人。哼!” “是我不好。”杨恭道歉。 “凭什么要你道歉,你又没做错。”她连忙说道,“你没错。只是,只是,柳五娘子听说是一场风寒没了的,若非如此,你们会成亲么,会一块儿待在立政殿,就像目下你我一般,待在一块儿说话么?” 杨恭好似被人拖拽,瞬间从微暖祥和之地,堕落到一片深渊当中。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崔冬梅见状,有些急了,“你怎的不说话,说起柳五娘子的人是你,不说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还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快说,若非她身子骨弱,一场病没了,你们会成亲么?” 这人依旧不说话。 “也是,是我糊涂,”崔冬梅揪心,“是我糊涂得厉害,已然定亲之人,哪个不成亲的。定亲就是为了成亲,哪还别的什么。问你这话,也是白问。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你若是还想着她,自去想着,莫要在我跟前提起她来,我听着怪伤心的。” …… 不欢而散回到正阳宫,崔冬梅叫来些瓜果点心,黄冷团子、虾羹汤、蛋黄糕,一样吃点儿,再来几样糖水,吃到一半,惊觉吃得有些多,放下碗碟,不再吃了。 恰逢此时小厨房嬷嬷进来收拾,见崔冬梅吃得不少,多嘴一说,“娘娘这模样,瞧着比寻常四五个月的妇人,要大上一些,像是个双胎。” 崔冬梅惊讶,“太医还不曾说过,你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老嬷嬷:“奴婢年纪大,见过有孕夫人多了些,寻常四五月的胎相,不及娘娘这大。这几日娘娘常常是用过膳食,还要吃上些糖水点心,也较一般妇人多了些,所以奴婢想着恐是双胎。不过,奴婢眼拙,走眼了也说不定,娘娘不用放在心上。” 崔冬梅哪里能不放在心上,当即朝外喊道:“快,去请向太医来。” 堪堪入内的脆脆听闻,以为是崔冬梅不好,“娘子哪里不好?” 少女走上前去,敲了敲她额头,“傻丫头,你家娘子我好着呢,嬷嬷说许是双胎,找向太医来看看。” 脆脆:“天大的好事儿,赶紧去请太医。谁去了?我亲自去。” 老嬷嬷以及她手下几个小宫婢,笑作一团,“小娘子,早有人去了。这等喜事,外头那几个守门的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脆脆跺脚,“来迟一步,来迟一步。” 这下,不仅老嬷嬷等人,连崔冬梅也笑了起来。 一片欢声笑语还未散去,向太医气喘吁吁入内,给崔冬梅请安,问道:“娘娘可有哪里不好?” 崔冬梅不明说,只说是请他来瞧瞧,一旁的小丫头子,香香和脆脆,一眼不错看着,再有素日在外伺候的几个小宫婢,一溜烟歇了差事,赶来围着。 这等境况,向太医一脑门子汗。 两日一个平安脉,昨日方才请过,未见任何不好。今儿个这是……这是……突然,向太医切脉的手抖了抖,明白过来。 捻着胡须,“娘娘这脉象,是有几分双胎模样。数日前微臣觉得有些像,可似有似无,断断续续,不太确切,是以并未禀告娘娘。今儿个再看,双胎脉象强了不少,是以微臣才敢如此断言。不过……” 更有来迟一步的香香,即刻接话,“不过什么?” 向太医犹豫,“不过双胎当中,一强一弱,有争斗之势。想来日后生出来,当中一个要弱上一些。” 屋内几个俱是从未生养过的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个法子,半晌不言。 向太医知道自己适才的话重了些,复又解释一番,“娘娘切莫担忧,一强一弱于双胎而言乃寻常,只需细心照料,好生看顾,便无大碍。” 崔冬梅:“当真?” “自然,微臣怎敢诓骗娘娘。” 霎时间,正阳宫内一片沸腾,崔冬梅吩咐香香,“赏,凡是正阳宫伺候之人,一人五两银子,门外守卫,小黄门,亦是如此。再有向太医,着人送五十两过去,要小黄门宣旨,寻个得脸的,正使,副使俱在,浩浩荡荡地去。” 普天大喜,合该欢庆,齐齐道声“恭贺娘娘。” 秋日红枫簌簌,沙沙作响。低矮枝丫斜斜靠来,从半开窗户伸出一二,以示庆贺。 这个午后,崔冬梅高兴地毫无睡意,指使小宫婢打理正阳宫内外。 她要做母亲了,一下还是两个,一股从心房起来的力量,如何也消散不掉。下晌,委实无所事事,命人打理库房。 皇城之内,库房有二。一是陛下私库,二是后妃私库。陛下私库,好几处,一直由李申打理。后妃这处,太后仙去,除开正阳宫外并无别的妃妾,是以打理起来,极为容易,不过是千秋殿、百福殿几处。 分派好些事务之后,一时得闲,崔冬梅又想起柳五娘子来。遣人将清泉宫那老媪请来。 这老媪,从前在万安杨家伺候,知道不少柳五娘子之事。去岁崔冬梅随意问了问,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在意了,自然要好生打听,知晓个明明白白。 遣去清泉宫请人的宫婢还未走远,得信儿的杨恭快步赶来。 他此番轻车从简,身后只有李申一人跟着。于正阳宫前幽幽长廊站定,不前行,也不后退,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像是不知所措,像是不敢置信。风吹过他长袍,袍脚翻飞,混着身后层层红枫,红绿相间,美得像一幅画。 崔冬梅由人搀扶,远远立在廊柱旁,“傻了么,二哥哥。” 听得人言,他方才迈开步子走来。一步一顿,慢的像是走在人心坎上。到崔冬梅跟前,他不上台基,立在踏跺之下,“真的?” 崔冬梅来了兴致,哄骗他,“假的,他们骗你的。” 此言一出,这人肉眼可见落寞,散去满脸开心和兴奋。 轻声叨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未料到如此,崔冬梅连忙问:“知道什么?” 他蓦地收敛情绪,脸上落寞不复存在,“没什么。我就知道是我听错了。” 定然不是这么回事,崔冬梅拉着他的手,问个明白,“你这才是骗我的。说真话。” “要听?” “只要是真话,我都听。”崔冬梅斩钉截铁。 杨恭无奈笑笑,“我就知道,上天将你送到我身旁,已是世间幸事,再没有其他。” “说什么糊涂话,遇见我,是开始,并非结束。你听好了,二哥哥,”崔冬梅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是个双胎,真的,千真万确。小厨房老嬷嬷这么说,向太医也这么说。咱们……啊……” 不及崔冬梅的话说完,她被杨恭抱起来。夕阳西斜,秋日高爽,他们于正阳宫台基下欢声笑语。 崔冬梅毫无准备,一个激动,手无处安放,只能不断敲打他胸膛,“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回应她的,唯有杨恭的笑声。 激动许久,直到老嬷嬷见状不好,壮着胆子前来,“陛下,娘娘还怀着孕呢,小心些。” 杨恭登时停下,“是我不好,高兴坏了,忘了。” 崔冬梅尚未落地,揪他衣襟,狠狠道:“哼,忘了?!什么忘了,我看你是高兴地昏了头了。快放我下来。” “不放。”抱着人快步入西侧间。他吩咐宫婢收拾,安放垫子,毛皮,一应物件准备齐全,才将崔冬梅放下来。“好了,放下来了。” 这厮几番动作,贴心得像是姑娘家,崔冬梅很是受用,抿嘴嫌弃,“才秋日,放了垫子再放上狐狸毛,要热着我呀。” “垫子软,狐狸毛保暖,都要,一个不能少。你要听话。” 哼,听话,听谁的话,崔冬梅脾气上来,“我们说好了的,你才需要听话。” 她话未说完,就见脆脆一副有事禀告,却又不敢入内模样,在帷幔之后焦躁踱步。崔冬梅不去管杨恭,招手使人入内问话。 脆脆不敢打搅,又看向杨恭请示,见他并无反驳,入内说道:“娘子,方才宜春殿的喜儿姑娘来说,郭侧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有些不好。” 崔冬梅:“赶紧使人去请太医。她一个藩王侧妃在京,我还能苛待了,不让人请太医了不是。” 脆脆请罪,“请恕奴婢擅自做主,小丫鬟来禀告之际,奴婢如此和她们说了,可她们说,她们说,说是已让嬷嬷去请了太医。特来禀告娘娘,是想找个合适的日子,请万佛寺和尚,来念几场清心咒,去去邪气。” “找和尚念经?”崔冬扭头问道杨恭:“这是什么说法?京都女眷若遇不决之事,派人送上一二香火钱罢了,何必要请人上门念经。” 杨恭解释道:“郭府尹年少之时,于京畿万佛寺小住,后来科举中榜。他家较之寻常人家,敬重万佛寺。” 崔冬梅点点头,“侧妃如今,没几个月就快生产,出行不便。”念着到底是他们杨家第一个孙儿,崔冬梅没有不应承的事。 叮嘱道:“届时人多眼杂,她一人在东宫借住,多有不便,你们几个加派人手,盯着点儿。别出什么差错来。” 脆脆应声而退。 第57章 避而不见 郭侧妃手脚快, 第三日午时前后,一群京畿万佛寺和尚,并几个喇嘛, 浩浩荡荡从西华门入东宫,做道场念经。东宫在皇城西北角,起自北侧第一横街, 自成一派, 和正阳宫所在的后朝并无多少关联。几日念经, 仅是一二诵经声响传来罢了, 并无其他。 崔冬梅在正阳宫,好吃好喝,将养几日。 是日, 去请清泉宫老媪之人回禀, 说是人到了,崔冬梅吩咐小宫婢照料,待歇息之后准备召见。到夜间,那老媪心觉到了这里, 没第一时间赶来给娘娘请安,很是无礼, 不欲多待, 嚷嚷着请见。 崔冬梅又问老媪好些柳五娘子之事, 老媪仗着自己曾在万安杨家伺候, 说的是头头是道, 利利索索, 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也说得上来, 崔冬梅疑惑不解, 若陛下曾和柳五娘子这般要好,那娘子去了之后,为何不曾见过他上香祭奠。 他对柳五娘子的好,委实怪异。 老媪许是看出崔冬梅不信,“娘娘可是觉得我说瞎话,当初陛下居住偏远,较少人伺候,过得不甚如意,可我们这些后厨的,是要成日去送吃食的。一两次得见称得上巧合,多次见到,那可就不是巧合了。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打听这些陈年往事,老奴知道为何,无非是女子担忧。若依着当年陛下对柳五娘子的在意,现如今再见那娘子,娘娘这般后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可有些……” “胡说,柳五娘子早已仙去,哪里还能再见。你来前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了。”见她越说越不像个样子,崔冬梅急忙制止。 老媪自行掌嘴,“是老奴蠢笨,老奴蠢笨,净说些糊涂话。都是老奴嘴笨……” “行了行了,”香香见崔冬梅面色不虞,呵斥老媪,“再有旁的消息,你一并说来。那些个有的没的,不该你操心的,闭上你的嘴。” 老媪连连点头,“当年像是柳家有好些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太后领上陛下相看,听说,听说,”说着观察崔冬梅神色,见她在意这话才继续,“听说是太后见五娘子和善,会照顾人,这才定下五娘子。太后对陛下有愧,所以这事办得很是殷勤,给柳家赔上厚礼,说了一车好话,这才定下来。” 香香再问:“再有旁的消息没?” 老媪:“没了,没了。老奴知道的都告诉娘娘了,不敢藏私啊。” 崔冬梅不悦,摆摆手使她下去,“行了,下去吧。”转头吩咐香香,“拿了银子赏她。我瞧你年纪大了,若愿意,就在正阳宫安排个差事,不必再去清泉宫。一来一去,四十里路,远着呢。” 老媪连连谢恩,随香香退出去。 她们二人走后,七间开的正阳宫,唯余几个小宫婢伺候,各自守着自己手中差事,无人言语,静得可怕。崔冬梅心中存了事,不舒坦,侧躺在卧榻之上,随意找个书册翻看。上头写什么,一丁点也看不下去。许久才凝神看见,这书册乃《幼学琼林》,小儿启蒙之物。 暗自唾弃自己,不过是个已过去的柳五娘子罢了,如此在意作何。再说了,二哥哥早前说了,从前他为柳五娘子做过的事情将一一重现。 不应去在意,不应再想,何不如就着手边的《幼学琼林》,给小儿启蒙。 她崔二娘子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若是个姑娘,更为娇贵,乃除开早逝的大公主之外,我朝唯一公主。 如此这般儿女,启蒙早些,没什么不好。 念及此,崔冬梅令自己安定下来,专心致志给小儿念书。 殿内喁喁书声,殿外隐隐清心咒,交织在一起,静得月光星芒也暗淡了去。 彻夜安睡,不见杨恭回来,崔冬梅早起问了问,宫婢说,陛下昨夜歇在立政殿,并无去到何处。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突的,有些不安。 再问:“早膳可是送去了,陛下说什么没有?” 话说这早膳,乃崔冬梅挂念杨恭一身旧伤,特意令太医开了方子,使正阳宫小厨房做的药膳,一日一份,日日不断。 “听送早膳的小宫婢说,她亲眼见着陛下吃了的。” 恁事没有,崔冬梅不由觉得是自己多心,“也对,日日都这样。没什么不好。”末了,好仿若仍旧觉得不妥,吩咐小宫婢,“派人盯着点儿,立政殿若是来人,快些来报。” 小宫婢点头,继续替崔冬梅梳妆。 一汪水杏眼,一双远山青黛眉,似喜非喜,似蹙非蹙。 今日的崔冬梅颇有些不同寻常,梳头的小宫婢不知该画个怎样的眉,略显紧张问道:“娘娘,昨儿夜间一阵秋风,许是有些冷,今日画个远山眉如何?” 崔冬梅点点头。 小宫婢瑟瑟缩缩,不知如何下手。正当她犹豫之际,外头响起香香的脚步声。她一个素日里只负责整理络子小宫婢,从未替娘娘画过眉,得见香香,像是见到救星。 香香上前,“我来。”顺手接过小宫婢手中的眉黛,看向铜镜中的崔冬梅说:“娘子,昨夜好大一阵风,吹得院中那株金桂,落了一地桂花。娘娘从前在家中,喜欢采桂花酿酒,今年怕是不成了。细细碎碎的桂花,沾了雨露,接了地煞,酿出来的酒,不是从前的味道。” “你去见过了?” “嗯,奴婢昨晚睡得沉,今日一早醒来,闻见满院子稀碎桂花味,觉得不好,去看了看。没来给娘子梳妆,都是奴婢的过错。” 崔冬梅并不怪罪,“你念着我的桂花,也是替我办事,何来怪罪一说。”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梳妆完毕,来得东侧间后看那株桂花。 一株金桂,枝干粗大,扇盖荫荫,似华盖参天,似巍峨古柏。一阵风雨过去,满树金桂散落一地,远远看去,金黄一片,满天香气扑鼻。及至走近,方才得见一地金桂当中,不少细碎树叶夹杂其中,干枯发黄,焦艳艳一片片。 崔冬梅蹙眉,“果真不能再用了,可惜。” 香香宽慰:“今年是不成了,奴婢好好守着,来年金桂再开,定然攒下几坛子,给娘娘酿酒。” “秋日来了,一日赛过一日得风大寒凉,这些东西早些遣人收拾了为好。” 崔冬梅的吩咐还未罢了,身后突突走来个小黄门,像是有人撵他。 “何事如此慌张?让人撵你了。”崔冬梅问道。 小黄门连连请罪,“宜春殿的侧妃,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你说什么?!”崔冬梅惊呼,不待小黄门再次说话,她片刻安定下来,接二连三问话,“消息可是属实?谁人来传的信?现如今万佛寺的僧人还在,她这般时辰,动的是哪门子胎气?” 如今整个皇城,除开陛下,就剩下崔冬梅一个主子。郭侧妃有事,她想寻人帮衬也不能。是以,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话。 小黄门急匆匆答话:“回娘娘,念经祈福已经四五日。起初郭侧妃惊梦症状好了些,夜间也睡得安稳了,可昨夜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如何,半夜一声惊呼。万佛寺僧人祈福,几位喇嘛诵经,渐渐好些。晨时不见宜春殿传膳,料是不好,几位老嬷嬷进去一看,郭侧妃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中,已经有几分浑浑噩噩。这才宣召太医,请了稳婆。” 崔冬梅问:“这当中是谁在伺候?可有纰漏?” “是郭侧妃从家带来的丫头,喜儿,再没有旁人。” “你们几个去看看,让太医院好生照料,稳婆上点心。她这胎八个多月,生下来,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取,不必事事前来回禀。” 几个宫婢,小黄门得令而去。 崔冬梅心中不安,坐卧不定,来回踱步。念在同时有孕的份上,她这些时日时常关切宜春殿。 往昔郭氏模样,依稀可见。那是个可爱娇俏,心无杂念的姑娘,现如今落到这等地步,委实可惜。 突然,崔冬梅想到郭氏身旁伺候的几个老嬷嬷,俱是陛下派过去的人手,知晓这当中定有安排,她很想知道,这安排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 “去立政殿看看,陛下可在?罢了,还是我自己去。” 崔冬梅到立政殿时,照旧是李申守在门外。这人勾腰驼背,鸡鸣狗盗模样,一见到崔冬梅仿佛见了鬼,惊讶地让人远远就看出端倪来。 一时之间,崔冬梅心中疑窦丛生,素日里的李申,可不是这般蠢货。 “大官,今儿个又是为何啊?” 上次李申这般模样,乃因中书令刘大人在内,劝谏杨恭纳妃,这次,该当是更为要紧之事才是。 李申嬉嬉笑笑,“听闻宜春殿不好,陛下有令,娘娘不必管,早有安排,娘娘回去歇着,等着消息便是。” 崔冬梅哼了一声,“我可没问你宜春殿,我问的是谁在里头?” 李申:“娘娘,都是前朝政务,无甚大事。” “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了?!”崔冬梅不是那等绕弯子之人。 李申讪笑,“娘娘何苦呢。陛下待娘娘如何,我们这些都知道。若是有事,陛下定然会给娘娘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崔冬梅心知,定然是进不去了。无意和李申一个大官闲话,她转身就走。 回正阳宫路上,崔冬梅坐上软轿,身旁一景一物渐次后退,半上午的暖阳照耀,星芒光晕,使人眼花。她突然吩咐,“去紫云阁。” 紫云阁在东海池畔,是个不大不小的暖阁,本无甚特殊之处。可,有一飞桥连接紫云阁和云天殿。立在飞桥之上,可观立政殿,虽不能得见其内光景,然进出人物一个不落。 她倒是要看看,今儿个在立政殿之内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连她都要避开。 前所未有。 第58章 柳五娘子,她出现啦 片刻功夫, 崔冬梅悄然出现在紫云阁。立在飞桥之上,瞭望远处立政殿。微风和煦,不知为何却使人焦躁不安。 等了许久, 盼了许久,终于得见立政殿出来个人影。不消细看,一身小黄门服饰。须臾这小黄门奉上一些吃食入殿, 再不见出来。又等了许久, 门外守候的李申入内伺候, 继而杨恭率先出来。他换了一身衣衫, 墨色长袍,尽显英伟不凡,封腰束身, 挺拔颀长。 他出来后不久, 又出来个姑娘。 约莫二十多岁,一袭白衣,飘飘然像个仙子。款款前行,莲步轻移, 不见其真容也知晓定然是个绝世佳人。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吩咐李申准备什么。而后金吾卫统领来见, 三五侍卫跟随, 像是要出皇城而去。 见状, 崔冬梅那一颗心, 揪得厉害。 不久前才应承过她, 不会有旁的姑娘, 这才几日功夫, 就忘了!若是忘了, 打上一鞭子, 想起来才行。 冷声吩咐香香,“去寻刀四,找个功夫厉害的,看看那姑娘是何模样!若是个天仙,怎能放任在外呢。” 崔冬梅一向是个有脾气当即发作之人,而今没找到受气之人,心中憋着一口气,语气自然不好。香香听得腿抖,娘子如今越发有娘娘派头。领命而去,不敢多言。 又站定一会子,立政殿无事发生,崔冬梅朝着空气哼了两声,“回头再跟你算账。” 回正阳宫路上,过百草园,坐在软轿之上低头看去。一片绿意盎然中,各色菊花争相绽放,火红如烈阳,灿然似朝霞,真可谓是盈盈翠绿,姹紫嫣红。 未过百草园,堪堪在小径转弯处,正阳宫的小黄门急急来报,“娘娘,郭侧妃难产,怕是不好,侧妃的丫鬟喜儿,来请娘年过去看看。” 崔冬梅蹙眉,苍天无德,今日的烦心事委实多了些。 “太医和稳婆怎么说?” 小黄门:“稳婆说,胎儿横着转不过来,只能保一个。几位太医也是这意思。” 崔冬梅再问:“侧妃呢?目下是个什么境况?还有几分精神,能坚持到何时?” “已然传了参汤了……” 那就是很是不好了。女人生孩子,一脚在鬼门关。 崔冬梅摸着自己的肚子,怜惜道:“她如今孤身一人,也是可怜,我去看看。听听郭氏作何想法。” …… 着急忙慌到宜春殿,还未入到正殿大门,老远闻见浓郁血腥味。宜春殿前的宽阔处,宫婢来来去去,混乱不堪,立在门口的三五太医,焦躁得像是在等待。透过门前两株海棠,间或传来郭氏嘶吼之声,撕心裂肺。 遇事烦闷,崔冬梅心口蓦地反酸。情急之下握着脆脆的手才站定。 一旁早有伶俐的小子来伺候,送来交椅,茶水点心几样。崔冬梅手脚不稳于树荫下端坐,问道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听说极为凶险,可还有旁的法子?” 三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知从何说起。 崔冬梅急了,“陛下有安排,这我知道。你们只需告诉我,能不能母子双全?” 无话,又是无话。 正当崔冬梅又要再问,一个四十余岁,略显精神的太医说道:“娘娘,侧妃昨夜就开始发作,消息传得晚,若是当即来请,母子双全还可能。如今,这……扭转胎儿已然极为困难,更何况侧妃受苦多时,体力不支,难以为继。” “传了参汤么?”崔冬梅问道。 “传了,一直备着呢。侧妃本就体弱,不及寻常娘子。这,娘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太医说罢,剩余两位像是频频点头,应和他的话。 崔冬梅闻得血腥气,加之自己心口闷得厉害,一丁点没瞧见几位太医异常。 委实不能再等,郭氏的声,无甚力气,越发小了去,崔冬梅赶紧遣人入内问话,“去问问郭氏,是……保住孩子,还是保住母亲。” 她承受不住这愈加浓郁的血腥,捂着心口,艰难出声。 那精神些的太医瞧见,连忙关切:“娘娘可有不妥?此处不吉,娘娘有孕在身,非同寻常,还是寻个旁的地方等着为好。” 崔冬梅努力咽下一口酸气,念着往日郭氏的几分好处,“无妨,我再等等,若是受不住,我自行离开,不会委屈自己。” 话音还未落下,殿内传来郭氏撕心裂肺的吼声,“娘娘,替我保全这孩子,我福薄,无缘见他,让他好好活着……啊……嬷嬷,帮帮我……”剩下的话,断断续续,好似郭氏这人仅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几个字眼上一般。 凄凄惨惨的吼声中,崔冬梅站起来想要入内看看郭氏。还不及迈步,腹中小儿踢她一脚。孩子像是不安,这一脚委实有几分用力。 崔冬梅突然捂着肚子,疼的厉害,歇了入内的打算,“你们去看看,若是委实无法,照郭氏的意思办。成全她一片慈母之心。” 几位太医并屋内稳婆,听罢俱是松了口气。 一时,香香在外急吼吼探头探脑,看那模样,像是有了信儿。崔冬梅招手令她过来。 香香附耳道:“娘子,和陛下一块儿出门的小娘子,问出来了。刀四找人匆忙画了张小像,娘子可要看看?” 崔冬梅心道:这是什么了不得大事不成,不过是个小娘子,送进来还是送出去,着实简单,传个消息,还要避开旁人?! 明白她所想,香香继续道:“娘子,奴婢得了小像,觉得不妥,寻那老媪看过了。” 那老媪,自然是从清泉宫请来,问柳五娘子之事的老媪。 崔冬梅诧异不已,抚着香香的手朝外走去。 到一处僻静之处,四下无遮无拦,宽阔舒朗,定然不会隔墙有耳。 崔冬梅急道:“给我看看?” 接过香香手中的小像,细细打量。虽画得潦草简单,可眉眼之间的清冷,以及那楚楚动人的神情,再清楚不过。这人,同清泉宫得见的赝品小娘子,足足六七分相似。 崔冬梅不敢置信,前儿老媪的戏言,居然真真应验了。 “你,你去寻那老媪,她说了什么?” “老媪说,说,”香香不知该从何说起,见崔冬梅双眼中的星辰灭个干净,她不敢再开口。 “都到了这份上,你还瞒着我!你瞒着我,我就能不知道么!” 香香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关心娘子身体……” “胡说!关心我,关心我便要让我当个真眼瞎么。你跟我多年,我可是那等害怕畏缩之人!赶紧说来,真有事,一并收拾了,连个蚊子也不要落下。” “那老媪说,和柳五娘子极为相似。若非她确信五娘子没了,恍然再见,还真能当她就是柳五娘子。” 秋风飒飒,树桠晃荡,崔冬梅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般无二么?!” 香香点头。 崔冬梅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听见,半晌才从鼻尖“哼”一声,“一般无二么?” 若说此前那句是带着愤怒的问话,那这句便只剩下问话。 香香不敢再点头。 事实当前,即便她不点头,崔冬梅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从前,她觉得陛下对她的喜欢,来得突然,来得凶猛,来得毫无征兆,然,自以为独一无二,自以为绝世芳华的崔冬梅,享受得安然理得。不过是在欺骗他这事上,有过徘徊惶恐,有过不安。 可如今呢,她方才明白自己心中所想,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她像是已喜欢上他,那把悬在头顶的刀,就这般出现了。 她想,她应该当着他的面儿,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数日前应下的话,那句再没有旁人的话,作不作数。 不对,柳五娘子在她之前,该问的,乃她们之间还有没有柳五娘子。 “陛下去了哪里?”她颤巍巍问。 香香见她不好,连忙将人搀扶住,“听刀四打听,说是陛下携那小娘子,去了京郊梧桐巷。” 京郊梧桐巷,只一户人家,万安柳氏。柳五娘子便出自这户人家。起初,柳氏和杨氏,同在万安,皆为地方豪族。是以,这才有了杨柳两家定亲。后来,四海平定,先帝登基,柳家也就跟着举家搬迁,住在了梧桐巷。 “去见柳五娘子家人么?” 崔冬梅的话,落在风中,缥缈得好似云中彩霞,一瞬之间便不见了。 香香:“娘子,即便如此,柳五娘子已然过去,陛下也说,都是过去了……娘子……” 崔冬梅听不见,她喃喃自语,“过去了?没过去?我不知。我只知,他说过他从前为柳五娘子做过好些事,画花样子,做风筝,送花……香香,好多好多,有些事我都没见过。” 她嫉妒,她发狂地嫉妒。 “我问过他好些次,他从来都说,他和柳五娘子简简单单,不过是定亲……你说,”她用力拽着香香的胳膊,“你信么?不过是太后定下的亲事,他会如此听话,对人小娘子如此热络……” 不知何时,风大了,她们身后一株参天古柏,森森然摇摇晃晃。 许久许久,一小宫婢来报,“娘娘,侧妃快不行了,她想见见娘娘。” 崔冬梅耳鸣不止,听不真切,还是香香在一旁提醒,她才应声。 “好,我这就去见她。” 脚步缓慢朝前,虚虚走着。堪堪走到宝瓶门之下,崔冬梅一手附在门框,吩咐香香,“待她们分开,去将那女子捉来,我要问个清楚!” 她崔冬梅,蛮横霸道惯了,还不曾有人在她跟前耍威风。 香香:“娘子……陛下……” “他要是阻拦,你就告诉他,莫再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解决,本文就完结啦 不是虐文哈!!重点 第59章 娘子不见啦 崔冬梅强打精神来得宜春殿。 雕花大门敞开, 帷幔晃动,影影绰绰。她还未踏出去几步,突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 野猫一般,不见丝毫气势,同她此前所见的小儿, 天壤之别。 “生下来了?”崔冬梅朝内喊道。 一个稳婆抱着孩子, 围得严严实实, 出现在门帘后头。探出个脑袋回话。 “回娘娘的话, 生了,是个姑娘。早产,身子骨有些弱, 受不住风,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 这稳婆眼中有害怕,有规劝,心不在焉的崔冬梅晃晃然,没瞧明白, “孩子母亲呢?” 稳婆似不欲让她知道,顿了顿才在崔冬梅再问的眼神中说道:“已经下红, 怕是不行了。” 一阵阵铺天盖地的腥甜之气传来, 头昏目眩。 崔冬梅心有不忍, “我还是去看看, 听她安排几句。母子一场, 才见一面, 也是可怜。” 稳婆不愿, 试图阻拦, 崔冬梅登时来了火气, 今儿个委实怪异,她一个中宫皇后,被人拦下多次,是何道理。 “你要作何,哪里来的胆子,敢拦我!” 稳婆连连说道不敢,“只是,内间血煞,奴婢怕冲撞了娘娘,毕竟娘娘还怀着孩子呢。” “你若是真为了我好,好好看着孩子去吧!”崔冬梅撩开帘子入内。 而留在原地的稳婆,将婴儿交给小宫婢,从明间探出脑袋,看看不远处的承恩殿,朝甚也没有的承恩殿屋顶,点点头。而后方才依着崔冬梅的吩咐,照料孩子去了。 这厢,崔冬梅撇开众人迈步产房内。 东侧卧榻旁,几个丫鬟正忙着更换褥子,成群结队、成块成片的血色就这样从女子身下,送出来。盖在身上那被褥,百子千孙,福寿绵绵,却隆不起顶点。一眼望去,郭氏仿若就剩个脑袋,虚虚挂在枕头上。 靠得近了,可见她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神魂不在。 往昔笑盈盈的檀口,现如今就剩下一张皮子,破棉烂袄,零星几个碎片。 她双眼失了神采,看向崔冬梅,又好似透过崔冬梅看向别处。 手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挥舞,被崔冬梅一把拉住。 郭氏一副快要睡过去模样,“娘娘,替我看看孩子,她不招人喜欢,但愿娘娘看在过往的份上,周全一二。一个小娘子罢了,长大了,不过是多费一份嫁妆,远远打发了,不必留在京都……” 时断时续的言语中,她一直紧紧握着崔冬梅的手,用尽全身力气。 崔冬梅点头,她的话音更小了,小得崔冬梅只能靠近她,方才听得清楚。 “娘娘,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你……” 这话不对,崔冬梅猛然抬头离开卧榻,却不想,她后脖子一阵刺痛,像是有人以手做刀,砍她一掌。来不及看清一切,瞬间昏睡过去。 这一刻,她脑海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哪个狗东西,若是她有命醒来,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屋内多出两个人影,一人身高体长,一看便知是个练武之人,另一人竟然和崔冬梅一模一样,身高体型,面貌神色,丁点不差。 随着卧榻之上的郭氏出气长进气短,悄无声息之间,狸猫换太子,该去世的去世,该送走的送走。一切风平浪静,好似从未发生。 片刻之后,屋内小宫婢喜儿惊呼,“娘子……娘子……”哭声摇山震岳,撼海动天。 守候在外的太医,散了口气,准备一会子禀告杨恭,郭氏去了;门帘子处怀抱婴儿的稳婆,看看手中的孩子,暗道:幸而是个姑娘,活下来了;不远处承恩殿,暗卫观察多时,听得哭声,无声走远,预备下一个行程。 一切的一切,偷偷摸摸,却又光明正大。 晚霞布满天际,金晃晃一片,从地平线而起,跃到屋顶瓦当。处处金黄,耀眼迷人。今夜很长,未竟之事,还很多。 …… 丫鬟喜儿的凄凄惨惨哭声当中,“崔冬梅”面色苍白出来,未及门槛,身子不稳,踉跄一步。来迟一步的香香,连忙上前搀扶,“娘子,要不要紧?使太医看看?” 焦急无措的香香,不敢言语的“主子”。 这人摆摆手,示意无需太医,继而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她不言语,一手抚着香香站定,眼神示意道:回正阳宫。 从未见过自家娘子如此,香香心中泛起一股子怪异之感,“娘子,可是吓着了?适才……” 未及她说罢,一个脸生的小丫头子过来,慌忙之中撞在香香身上。香香撇开自家娘子,去看那无礼宫婢。可,屋内喜儿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各处报信之人,安顿婴儿的仆妇,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好大一堆,如何能找的见那人。 香香回过头来,就见自家娘子已然迈步出去。 崔冬梅孤身一人在前,将身后的一切远远撇开,好似遗世独立,好似有什么需要逃避之事。 香香环顾四周,嘈杂不堪,人声混杂。她想,娘子或许吓着了,也或许不喜欢这般场景,是以小跑跟上,一路小心护送,回到正阳宫。 踏入宫门口的那一刻,漫天霞光悉数散去,唯余天穹之上,星澜暗夜,点点白斑。 香香伺候这人喝水,散去妆发。 卸去钗环之际,香香心中的疑惑越发忽视不了,“娘子,今日不等陛下了么?” 这人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良久方才沙哑道:“不等了。” 嗓音脆弱无助,极为伤怀,似那烧破的碗碟,排在一行青瓷当中,一打眼就瞧见了。 这话,令香香不由地想到那小像之事,忽觉自己多想了。娘子突遇如此劫难,难过些,非同寻常些,情有可原。想当初,前太子另结新欢,娘子为此伤心,还病了许久呢。 香香劝慰道:“娘子,再等等,如何?早前不是说,要寻那女子说话么?您就不想听听,陛下是如何说的?” 回答她的,依旧是不言不语。 在这人身后站定的香香,说罢朝娘子看去。见她双目无神,盯着铜镜发呆,依旧是此前模样。 不知为何,堪堪咽下去的疑惑,复又涌上心头。 “娘子,若是身子不适,请个太医来瞧瞧,如何?这样闷着不说话,会憋坏了的。” 说话间,香香小心翼翼替人通发。满头青丝轻柔垂下,散落肩头。香香手持象牙梳,缓缓动作。冷不丁地,瞧见一根白发,赫然在前。 仔细看去,那白发从发根处开始,全然泛白。 不想自家娘子知晓,香香装若无事,小声说些有的没的,细细差点。一看之下,竟还有好些白发! 一时之间,香香的心跳得厉害,娘子的妆发,哪一日不是自己梳的。 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今儿个,怎生如此怪异! 佯装无事,香香侧身过来,准备卸去耳铛。 借着手上动作的掩护,香香仔细打量。崔冬梅呆愣愣端坐妆台,一丝神采也无。寻常时日的自家娘子,即便是生气发怒,那眼中凶猛火焰,是如何也藏不住的。今日,倒是突然之间学会收敛情绪了? 香香的双手抚住耳铛,正打算去掉,猛然之间,受到极大刺激,双手止不住颤抖。 自家娘子的耳洞是何模样,这多年来,香香哪里会不认识! 这不是自家娘子!这人是谁? 不及她呼喊,一个尖锐无比的物件,好似匕首,斜斜从这人袖中出来,抵在香香腰侧。 “想要活着,想要你家娘子活着,知道该怎么做!” 这人,竟瞬间变了神色,一双眸子,锐利无比,凶神恶煞,哪里还有方才呆愣愣模样。 香香双股颤颤,背心冷汗津津。暗夜的风吹来,透过窗牖,透过衣裙,浸入皮肉,冷得直哆嗦。 “走,扶我过去睡下。你在一旁守着,可明白?” 香香七魂六魄散了一般,凭借本能跟着她走,如寻常伺候崔冬梅一般,伺候她宽衣睡下。末了,守在床榻边沿。 唯一不同的,便是香香后腰,目下被一把匕首,端端正正指着。 若是她乱动,乱喊,随时丧命。 正阳宫内,层层帷幔轻抚,来来去去。正阳宫外,散了花朵的桂花树,摇摇晃晃。 不知多久之后,廊下传来小宫婢的禀告,说是陛下来了。 香香那早已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霎时间滚滚而下。滴落在衣襟,片刻浸染开来。 及至杨恭出现在香香眼前,她已然泪珠滚滚,不辨万物。可,杨恭的眼睛,哪里能分神瞧得见香香的异常,他一双眼全然落在半掩着的纱帐之后。今日事多,他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男子脚踏青砖,走得慢,一步步好似走在香香心坎上。 长夜漫漫,永待归人。 眼见杨恭越走越慢,越走越近,香香顾不上一切,猛然呼喊,“救……” 话未说完,后腰那匕首端端刺入。她蓄了半宿的勇气,像是灭了烛火的孔明灯,摇摇欲坠,不知落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明天我们娘子就杀敌四方回来啦 第60章 拿刀来,我去杀了他 杨恭耳聪目明, 身法卓绝。入殿之时并未发现异常,不过是因香香守候在侧,加之他自己心烦意乱, 不能辨别罢了。 如今香香被刺一刀,突然而来的响动,以及卧榻之内那明显不同往日的呼吸, 他霎时间警觉起来, 满脸戒备。 “是谁!” 空荡荡的殿内, 他的话好似千军万马袭来, 带起身后连绵不断的尘土。 卧榻那人不说话,杨恭一眼不错盯着她,余光瞧见香香口吐鲜血, 身子不稳, 遥遥垂落下来。 “来人!” 又是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皇城再如何大,他不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正阳宫外守卫的一帮金吾卫,气势汹汹入殿, 几人停在明间隔断处,不便入内, 其余人等将正阳宫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 当中一人, 身材魁梧, 腰系佩剑, 走到杨恭身旁, 递过帝王佩剑。继而退后等着。这等时候, 自该陛下亲自处理。 这厢杨恭手持长剑, 猛然出鞘。 玄铁铸就的长剑, 在莹莹烛火之下,泛着银色光亮,犹如一条嗜血巨蟒,将要吞下周遭一切。 他风一般靠近,劈头就是一刀,砍碎沙帐。破烂开来的帐子,一条条丝绦垂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当中那人,像是知道躲不过,不知何时已将匕首送到自己颈侧。 全然一副赴死模样。 那女子脸颊上,一道细细划痕,正涓涓冒着血珠子。却是原来,杨恭那一刀不仅划破沙帐,更有凌厉剑风,落到女子脸颊。 这个狗东西,如何能让她轻易死掉。 不及女子朝自己狠狠一刀,杨恭下一刀,横着卧榻袭来,光亮四溢,砍碎沙帐。她手中的匕首一同碎裂,刀刃不再,再难自戕。 “你想死?” 男子走到卧榻边,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的血珠子,“别很脏了地儿。要死也容易,出去!这皇城,哪一处不是尸横遍野,野鬼丛生。偏偏选这么个地!你来前,你主子没交代过,我是何人么?” 吩咐身后的邱大统领,“来人,提到外头去!” 邱大统领得令,拉着女子朝外走去,如同个物件一般。 “邱项,你的脑子呢!提起来,别脏了地儿。” 杨恭暴怒,长剑指向邱项后背。说罢,再不管邱项,转而走向倒地不起的香香。这小丫头子后背一刀正在腰侧,眼下殷红鲜血洒满整个后背,俯卧在地,两手朝前,像是寻摸出路模样。 杨恭念她忠心可嘉,“来人,宣太医。你好好养着,你家娘子,就快回来了。别让她见着难过。” 香香双眼已然灰蒙蒙一片,听得这话,泪流满面。她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娘子回来,瞧见她这般模样,又该掉眼泪了。娘子这些时日,本就不甚开怀,不该再让她挂心。 安顿好香香,杨恭阔步而出。 于明间门口,见姗姗来迟的脆脆,这小娘子惊慌失措。 杨恭冷声吩咐,“收拾妥当了,给卧榻换个喜庆的帐子,要碧纱橱后顶箱柜最上层,那件水红洒金石榴帐。娘子喜欢喜庆的东西,知道?” 脆脆脑子不灵光,愣愣地“嗯”了一声,方才明白过来。含着热泪应下。 月华如水,寒风瑟瑟。 杨恭脚步不停,片刻到正阳宫外一处密林。树冠森森,遮天蔽日,内外不通。当中,蜿蜒步道两侧,金吾卫手持火把,亮如白昼。熊熊烛火之下,那女子跪在步道之上,凄惨惨,冷清清。双眼恨恨,说不出话,显见是被人卸了下巴。 “谁让你来的?” 不等人回话,杨恭低头蔑视,“你如今不能说话,问也白问,既如此,那不用说了。” 举起长剑,当即砍杀。 火把的热气,和密林外的冷风相遇,搅动树桠,晃荡着落下斑驳影子。 邱大统领劝说:“陛下,何不审问一番,也好知道娘娘去了何处?” 杨恭嗤笑,“哼,不过是个被人送来拖延时日的物件,送死罢了,她能知道什么。给她腾开地儿,省得到了黄泉路,不好走。” 一帮金吾卫让开,将不甚宽阔的步道,全然让给这姑娘。 她勾腰驼背跪着,像是被人卸了双手,肩头下拉,异常诡异。杨恭高高扬起的长剑,于她面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仅能转动眸子,瞪着半空长剑。 惊恐,泪水,害怕,终归没有后悔。 在长剑划破天空,发出铮铮之声的那一刻,她缓缓闭上眼。 从此,再没有睁开。 火把依旧闪烁跳跃,杨恭手中的长剑滴血,鲜艳通红,而一旁金吾卫默默看着。今夜,很是漫长。 回到正阳宫台基,杨恭站在风露下,听脆脆、小宫婢几人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崔冬梅如何得知立政殿的姑娘,如何使人查探,末了如何去看望生产的郭氏。 男子听罢,双眉紧蹙,眼含霜冰。 这当真是个极好的计谋。先往立政殿派个娘子来,仅凭自己的避而不见,以及和柳五娘子相似的容貌,便足以令崔冬梅神思不在。继而,郭氏难产,想要见崔冬梅一面,没什么不妥。 乱人心志在前,一击必中在后。 哼,好一套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不过,时机不对。郭氏难产去世在傍晚,算算时辰,有宵禁顶着,一帮狗东西该当尚未出城。 “封锁京都十二门,无令不得开启。着金吾卫统领邱项,待人查探七十二坊,不放过一处。待明日坊门开启,若还不见人,令中书令、郭府尹、左相、右相、河间侯几人来立政殿见我。” 这般严苛政令,我朝从未得见,就连二百余年的前朝也没见几次。 邱统领不敢不应,思索着问道:“陛下,这,有个合适的托词为好。” 中宫不见,自然不能外传。 “戎狄奸细混入!”杨恭斩钉截铁说道。 邱统领正要得令而去,杨恭又道:“去,将东宫目下所有人一一捉来,审问审问。” 东宫虽空着,可此前念着宜春殿有孕,不少人伺候。而今如此,怕是金吾卫内外牢房,都不够使。 金吾卫在夜色掩映下,四散开来,潜入千家万户。 京都之大,除却皇城之外,拢共七十二坊市,十二道城门。皇城西北角,有个坊市名曰“修德坊”,其内共八户人家。日常往来,俱是见过,相互熟稔。占地最为广阔的一户人家,乃秋香居,一处戏楼。素日里唱戏、杂耍、关扑,无一不有。 目下虽是后半夜宵禁时刻,然关了坊门,内间热闹,谁有能管束呢。 秋香居北楼之下,顺着蜿蜒密道,可入一小楼。不知名讳,不知何处。小楼房门紧闭,窗户上透着光亮。若打开窗户,即可得见南面矮塌上躺着个姑娘,容貌艳丽,姿色动人。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虚虚盖在被褥之下。 这姑娘缓缓醒来,四下打量。 这人,不是被人一掌打晕的崔冬梅是谁。 她抬眼四扫,探查形势。屋内古朴雅致,不见多余装饰,仅在入门之地,几把交椅团团围坐,像是个议事之所。 细细看去,那交椅上首,坐着个姑娘,有些眼熟。不等崔冬梅全然醒过神来,那姑娘说道:“醒了?” 听声,像是数月前离开京都的刘三娘。 崔冬梅摸摸后脑,有些疼,“怎的是你?” 刘三娘走过来,递给崔冬梅一杯水,“怎的是我?这话你还问的出口!哼,果然是个蠢货。过了这多时日的安生日子,把脑子丢了不是。不是我,还能是谁?” 崔冬梅抿口茶水。 “你不怕我下毒?”刘三娘讥诮。 “怕啊,但我渴了,渴了不该喝水么。”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冬梅轻笑,“你要杀我,早杀了去,还用如此费神。将我掳到这里,打算送走罢了。活的,才有用处。” 刘三娘蔑她一眼,“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这步田地,以为自己多聪明。” “我自然比不过你聪明,你设计柳五娘子现身立政殿,坏了我的神思,而后于宜春殿偷梁换柱,这般筹谋,敢在东宫光明正大做贼,偏生还让你成了,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崔冬梅似夸赞,也似讥笑。 刘三娘不置可否,算是应承下来。 “我不与你多说,杨琮在哪里,放我去见他。”崔冬梅急切道。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是,我们两个齐齐在这里,好让人一网打尽?做你的春秋大梦!” 崔冬梅听罢,一手摁住自己小腹,努力定下心神,“你聪慧机灵,我知道,杨琮也知道,陛下更是知道。如若不然,这般大事,杨琮不会让你来亲自坐镇。可若他不来,又怎知你是否真心实意帮他呢。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个畏缩不前的小人,最擅长的,便是不信任何人。至于一网打尽,你们此番动作,成与不成,都会如此。他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呢。” 难以见到崔冬梅如此锋芒毕露,刘三娘眼中那蔑视,散去三五分。 “他疯了,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难道你也一样么。想来你这些时日东躲西藏,不如何知晓前朝之事。数日前,中书令刘大人进言,说起陛下合该挑选良家子。你想不想听听?” 刘三娘知晓。 中书令劝说陛下挑选良家子,不过是他老人家觉得,而今后宫仅崔冬梅一人,陛下难免痴迷,人多些,分一分就好。如此这般,待时日久远,说上几句话,自家孙女刘三娘,即便不能摆脱临淄王回京,也能看在并非主谋的份上,好上一些。 “当初是我一意孤行,现如今的苦果,我一人承受。”刘三娘何等傲气,自然不会言说后悔。 崔冬梅低声笑笑。她们二人斗气数年,哪里不知刘三娘的脾气。 不拆穿她,崔冬梅朝她摊手,“不消你为难,所有的事,我来扛。给一把刀来!” 刘三娘不动作。 “我劝你快些,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你想要摆脱这条疯狗有多不容易,你自己应该知道。” 崔冬梅的言语,真诚,急切,一如她这人,似一团热烈的火。 刘三娘想不到她竟如此冲动暴躁,一时不敢应承。可她的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良久,刘三娘问道:“你当初听我们共谋婚事,为何不出手?” 黄初三年,大雪纷飞那一日。 时过境迁,崔冬梅仅能想起彼时的雪花,像是杂乱的织布房,碎屑纷纷扬扬。 “变心的男子,拿来做什么!” 刘三娘急急否认,“他是真的喜欢你……”还未说完,自觉失言。 “喜欢?”崔冬梅又饮一口茶水,润润喉,“如果心中惦记我,嘴上嫌弃我,行动上更是贬斥我,这便是喜欢的话,那这样的喜欢,我不要。我清河崔氏岐山房二姑娘,生来尊贵耀眼,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非得吃他这一口馊饭。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那你?”刘三娘疑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总不是说放弃便真的能痛痛快快放下。诚如你所见,我大病一场,后来做了皇后,一腔愤怒,一腔不甘。而今想来,这些东西,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不能因过去的错误,毁掉现在的自己。” 刘三娘还想说话,崔冬梅狠狠剜她一眼。 “你才是个糊涂东西,见天的瞧不起旁人,到头来,跟那夯货一条道走到黑,是你的出路么?你好好想想,现如今郭氏诞下女婴,若是杨琮一死,你便是小郡主的唯一亲长。做不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个郡主之母,总比跟着他死去的好。 懒得和你废话,拿刀来。我即刻去杀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完结&番外 第61章 是父皇杀了她 崔冬梅的话, 刘三娘何尝不明白。 可,她即便贵为中书令孙女,于一众皇亲贵族之间, 也是个低矮到尘埃的存在。她想要摆脱,想要动手,却不敢承受刺杀皇子的罪名。 以至于畏畏缩缩, 不得前行。 崔冬梅可不一样, 侯府贵女, 中宫皇后, 加之有孕在身,即是到陛下跟前,活下去该是不难。 思忖良久, 刘三娘轻声问:“饿了没, 我使人给你弄一些吃的?” 崔冬梅点点头,“要上一份炙羊肉,一碟子白玉瓜。” “炙羊肉可行,白玉瓜没有。那可是进贡的瓜果, 寻常百姓之家哪里得见。” “也成,后厨有什么瓜果点心, 随意来上一些也成。” 刘三娘出门吩咐, 崔冬梅起身活动筋骨。至此, 两个小娘子达成一致。 约莫一刻钟, 门外来了个一十二三的小丫头, 端着盘子, 盛些小蜜瓜、清茶过来, 一会儿子, 又来几个小丫头, 一盘子炙羊肉,一碟子清炒虾仁,一碗粳米羹,几样小菜。 乡野粗食,略显粗陋,奈何腹中空空,崔冬梅忍着吃了几口。 却不想,一口虾仁还未咽下,就见外头来人。这人一身黑衣,像是暗夜中的一阵风,迅猛飞驰。他走到门口,扭头瞧见崔冬梅安稳用膳,好似得了宝贝一般,一张阴鸷黑脸,登时喜笑颜开。 吓得崔冬梅口中的虾仁变得苦涩无比。 “你醒了!我就知道,你晓得是我来定然不担心。放心,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不会耽误。” 挡不住的饥饿,崔冬梅吐掉那口虾仁,吃口炙羊肉,耐着性子,吃好再来收拾他。 遂冷遮脸问道:“去哪?” 杨琮像是丁点瞧不见她脸上的寒冷,笑盈盈走到方桌另一侧坐下,身子前倾靠近,“回临淄。” 崔冬梅喝一口粳米羹,“你还能回得去!” 分明是讥笑,在他眼中却成了担忧,“莫要担心,我做了这些年太子,总有些不为人知的路子在。出城而已,不是大事。” “你既如此能耐,何必委屈在这等弹丸之地,开疆拓土,称王称霸去吧。” “你还是和早年一般,嘴上不饶人。往后,可得收敛些,毕竟不如从前,况且还要委屈你,在三娘手底下待上一阵子。你们二人素来有愁怨,你忍着些。话说,适才她有没待你不好?若有,说来,我替你做主。” 这话说得极为自信,令人恶心反胃,一时之间,崔冬梅腹胀得厉害,竟一点子也不饿了。 她猛然扔掉竹筷,“你脑子不好使么?凭何认为我会跟你走?好好的中宫皇后不要,和你做流民?” 杨琮轻笑,笑她不懂事,笑她天真。 “先且不说你心中有没有我,这中宫皇后,你以为那般容易么?” 不知他何意,崔冬梅恨他一眼,不说话。 杨琮见状,只当她是真不懂。 “宜春殿的郭氏没了,你可知?嗯,你应该知道。郭氏丧命是为何,你可知?” 不等人说话,杨琮一副自以为明了天下模样,“因她笑起来有几分像你,所以她命该如此。这是父皇的令,是天子的令,不可违逆,不可更改……” “好一张巧嘴,能将死人说得活过来。郭氏的死,有几分是陛下的令,有几分是你们逼迫,这可难说。我不是小孩子,诓我骗我,还能如此简单!” 杨琮欣喜若狂,他喜欢的姑娘,就该是个聪慧无边之人。 他如实道来,“父皇要让郭氏死,我不过是让她早产罢了。如此这般,她还能见上孩子一面,全了她们母女情分。” 女子心道:好个狗东西! 崔冬梅蓦地起身怒斥,“休得胡吣!郭氏刚入皇城那会,天真烂漫,一往情深,她照料你衣食起居,为你生儿育女,到头来,你就如此对她。你简直,猪狗不如!丧尽天良!” “你莫不是想到自己?”杨琮疑惑她因何这般生气,“莫要担心,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她们都是假的,你才是真的。我们从前,一块看星星……” “闭嘴,我少时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货!”崔冬梅指天大骂。 她看向窗外,月影藏起,不见丁点光亮。又暗自骂道刘三娘:都是狗东西,说好送个有功夫的小娘子来帮衬,这般久了,鬼影子也不见! “说了无需担忧,你尽管放宽心便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我们打小的情谊,颇为难得,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不会让你步了郭氏后尘。” 崔冬梅气得发笑,“哼,他若是个男儿,生来便是太子,若是个姑娘,也是个顶顶尊贵的公主,跟着你?平白做流民不说,还矮下一辈。” “你怎生如此冥顽不灵!好话与你说尽,你不听,难不成真要让我说些实话,你才能听进去一二。你身子重,受不住。” 杨琮更换策略,好心劝慰。 崔冬梅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脸,愣在当场。 这厮见状,暗道一声“果然天真无邪”,继而说道:“郭氏一死,下一个,就该是我和三娘,再下一个就该是你,你知道么?” 杨琮苦口婆心,眉心紧蹙,一脸衰败,毫无生机。 “你可知,父皇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急切着继续,而是看向崔冬梅。小娘子一脸懵,不知他说这话何意。眼中清澈无暇的疑惑,哪怕是暗夜幽幽,也挡不住外溢。 杨琮无可奈何笑笑,“在你眼中,父皇温柔体贴,对你极好,就算犯了错,任性胡闹,他也从不责备于你,是么? 你定然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从前也是如此以为。 我的父亲,我的舅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最温柔和善的人,待我最好的人。 他们都说他是沙场悍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不信。这样温柔之人,怎能是悍匪呢。 后来啊……” 杨琮看向天际,孤零零一颗星在树冠旁,若隐若现。 “后来啊,父皇定亲那年,我见到五娘子。你……”他看向崔冬梅哂笑,“你应已见过柳五娘子。她是个和善人,难得一见的和善人。我还记得,我见她那日,雪后初霁,异常寒冷,她身着天青色斗篷,远远向我走来,问我要不要吃点心。那时候,我堪堪跟着舅父,在家中,没什么地位。 从未有人专程给我送吃的,问我好不好。 知道我是父皇养子,一句多言没有,夸我是个好孩子。 再后来啊,五娘子一场风寒没了,这场亲事自然不成。” 他顿住,看着崔冬梅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风寒?哼,风寒!那日我见过的柳五娘子,虽一脸清冷柔柔弱弱,可身子骨极好。大冷的天,穿个斗篷,连手炉也没。较之寻常娘子,不知好上多少,如何能一场风寒没了。 这话说出去,谁能信。你猜猜,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 他问崔冬梅,像是明白她不敢细想,迎着小娘子眼中的震惊, 仰天长啸,“是父皇杀了她,是父皇杀了她。” 崔冬梅不敢置信摇头,满头青丝,似水中浮萍。 杨琮又是一声大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可后来我知道个了不得的大事。你,想不想听听。” 他走到窗户跟下,看向天际,晨曦之光在即,天际已然泛起丝丝光亮。 “柳五娘子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个主意极重之人,父皇对她很好,给她送东西,过生辰,好多好多,可又如何呢,五娘子不喜欢他,哼……”杨琮有些癫狂,歪头斜眼, “不喜欢他,五娘子喜欢大舅。哼,好一段孽缘。 委实一段孽缘。 如你所见,五娘子自然一场风寒没了。 父皇那般人物,怎会容许五娘子活着。” 杨琮喟叹一声,半晌转过头来,见崔冬梅恍恍惚惚,扶着矮塌沿稳住身形。 他嘲讽,“如此,你还信父皇是个温柔之人,是个不计过往之人么!仅凭你我之间有旧,你就没命活着。 你如今好好地,不过是怀孕罢了。 你瞧瞧郭氏,瞧瞧我和刘三娘,凭何我们受了罪,遭了难,父皇独独放过你。你说说,他为何独独放过你。他喜欢你么?待你如珠如宝么?生死相随么? 哈,他从前喜欢五娘子,可后来该死之时,五娘子照样死去,毫不手软。你为何觉得,你不同寻常!” 许是一瞬之间冲击脑海的消息太过,崔冬梅懵得厉害,根本分辨不得。 可即便如此,她握着卧榻沿的那只手,指尖泛白,毫无血色,一张小脸,更是如葱惨白。 她张张嘴,说不出话,唯余朱唇颤抖。 许久许久,她方才说道:“假的,都是假的。你若知晓一切,为何去岁秋猎,放那姑娘来宴会。你而今这般言语,为的不过是令我跟你走,心甘情愿跟你走罢了。你个小人!” “若我所言为假,我和刘三娘为何双双出现在这里?!我们落魄了,我们不再居于东宫,好好做临淄王和王妃,不好么?为何偏偏要来送死!” 他蹲下,看着崔冬梅的眸子,如是说道。 无可辩驳,崔冬梅心知这当中,该还有旁的消息,可她不知。 “知道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若我们一路去到临淄,恐是远未到封地,就已命丧黄泉!父皇有多狠,我比你明白。” 崔冬梅不敢看他眼睛,闭眼。眼睫微微颤动,泄露一二心跳。 “跟我走吧,走了,你才有一二生机。我们几个,一样的人。我不想做五娘子,也不想做郭侧妃。哪怕是个流民,总好过丧命不是。冬梅,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都是一家之言,明后日开始揭晓 第62章 临淄王遇难,没了 黎明前的黑夜, 总是格外黑暗。看不见人影,看不见月光,就连屋外老树影子, 也变得昏昏然,没有边际。 倏忽一阵风吹响窗牖,细微的沙沙作响。并非皇城窗牖, 做工并不考究。 一片死亡寂静当中, 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屋内对峙的二人, 不约而同看去。原是一小丫头子在敲门。她瘦弱的身躯映在窗户上, 模模糊糊可见其矮小,约莫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 “公子,夫人让我送些吃食来, 说是内间小娘子有孕, 较之旁人吃得多些,万不能饿着上路。” 小姑娘似乎并不知晓内间境况,一番话说得平平顺顺。 崔冬梅听得这话,登时明白, 这是刘三娘送人来了。摇摇欲坠的心绪,缝缝补补一二。挣扎着说道:“送个什么, 可有白玉瓜?” “回娘子的话, 一碟子白玉瓜, 并几样小菜。我们夫人刚去收罗来的, 还望娘子不要见怪。我们这等小地方,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娘子。” 崔冬梅正要说话请人入内, 余光却瞄见杨琮有些不愉, 怼他:“我饿!要些吃的也不成?!” 杨琮更为不悦, 朝方桌上看。那些吃食, 并未用去多少,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崔冬梅又不满瞪他一眼,朝外吩咐,“进来。” 小丫鬟闻声推门,放置瓜果,而后也不走开,伺候在侧。 杨琮警觉,“你这是作何?” 小丫鬟:“公子,夫人说一会子就该走了,让奴婢留下来伺候这位娘子,吃好了即刻梳妆。待坊门开启就走,不耽误时辰。” 随着小丫鬟的到来,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稍许缓和。杨琮默默盯着,崔冬梅小口小口吃白玉瓜。 白玉瓜,乃西域进贡之物。在正阳宫之时,吃过不少。从前不论何时,白玉瓜俱是香甜绵软,唇齿留香。今次,有些苦涩,难以下咽。 她令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杨琮的话,像是毒药,无孔不入,窜入肺腑,撕咬心脉,使她动作缓慢,咬动咀嚼之间,唇齿摩擦,酸酸的,涩涩的。 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涩口。 不欲使人瞧见她的落魄和脆弱,尤其这人还是杨琮,崔冬梅用力咬一口,谁承想,咬到嘴角。她像是没知觉,不知疼,继续吃着。还是一旁杨琮瞧见白玉瓜上的渗血,方才惊呼出声。 “有毒?!” 一手打掉崔冬梅手中的白玉瓜。那带血的瓜果,呼伦吞不知翻了几个身,滚远去了。 崔冬梅一片茫然中扭头过来,见杨琮凶神恶煞,好似厉鬼。 “你作何,吃的也不让!我不过是咬破嘴角,哪里来的毒!你个狗东西!” 她好似疯魔,毫无章法地哭诉,发泄自己的不满。为什么,她原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遇见这般人物!她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从前。 泫泫欲泣,泪光莹莹。 杨琮癫狂大笑,“你吃,你吃,并没不让你吃。”从碗碟中拿一块白玉瓜,边走边吃,末了坐在窗户跟下,继续盯着她。 他眼中兴趣浓郁、玩味。 崔冬梅低头继续,一口一个,越来越快,好似饿了许久,不知停歇。及至碗碟中的白玉瓜只剩最后一块,她拿在手中,像是再也忍不住,朝杨琮扔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你放我走!”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还想回去。你难不成觉得,我的话都是假的么?我告诉你,真得不能再真……”他像是头昏,眼神逐渐迷离,“你放心,我从不会骗你。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在保你的命……” 他头昏得越发厉害,一手抚上额头,眉心紧蹙,不敢置信,“三娘?你们敢背叛我?你们……”还未说完,手脚无力,抚着窗棂站定。 崔冬梅想起她和刘三娘的约定,满怀希翼朝小丫鬟看去。这丫头无声点点头,继而从袖中抽出把匕首。 素雅至极的匕首,雕刻连绵不断万寿纹,再无旁的装饰。该是谁家老人贺寿,小辈送的贺礼。 崔冬梅颤抖着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万寿纹,有些硌手,她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脚步不动,唯独一双眼看向杨琮,似通过目光就要将其碎尸万段。 她半晌不动,小丫鬟忍不住提点:“娘子,他吃了药,没力气。迟了,金吾卫就该来了。” 话音尚未落下,崔冬梅好似离弦的箭,猛地朝杨琮奔过去。凶狠的眸子,高举半空的匕首,就在杨琮面庞,激起他额间碎发轻轻晃动。 一切就绪,就等血溅当场,崔冬梅却停了手。 她似挣扎,似犹豫,似不甘…… 杨琮双眼迷离,诡异笑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话犹未了,血溅三尺高。从左眉骨到下颌,一条细细血痕显露出来。些许顺着杨琮面庞滑落,隐入衣襟,些许飞溅开来,落在小娘子面颊。 杨琮眼中的得意,转瞬之间变成惊恐。 “你……你……” 仿若没听见他的话,崔冬梅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是东西!啊!”走火入魔一般再次朝杨琮面颊挥刀。 中毒不久,杨琮凭借剩余的力气,从窗棂旁滚开,噗通一声落到青砖之上。 崔冬梅顺势跟上,缓步朝他袭来。手中的匕首,星星点点血迹尚在蔓延,滑落。 暗夜到黎明,缺的不过是一道光亮。 刘三娘最后一击所用之毒药,那里是他能逃脱的。崔冬梅又到他跟前,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自嘲,她欢笑,她全然不似常人。 她眼花缭乱中像是瞧见他右手,一刀刺入,正中掌心。 鲜血流淌,万物苏醒。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的,不知会不会来。 …… 及至崔冬梅醒来,不知哪一天,只知目下在正阳宫,有脆脆等几个小丫头子伺候,除开失了一段时日记忆,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正阳宫依旧是老样子,小宫婢谨小慎微伺候,向太医两日一次请脉。唯独不同的,便是不见香香。 起初,她问了几次,脆脆等人搪塞过去,后来,她想起一丁点记忆,再次问话,几次三番之后,她们方说香香在养伤,过些时日好了,再来伺候娘子。 这日,是她回来的第三日。 第四日,她又问香香伤势,说要去看看,众人好说歹说给劝住。她问那多次的香香,却从没问陛下。 是日夜,正阳宫窗牖外,伫立着一个人影。他身高体长,英武不凡。夜风搅弄衣袍,他的身影好似巍峨山峰,岿然不动。 皎洁月色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依旧站定。 及至寒露降临,他身后的李申劝说:“陛下,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暗夜中传来杨恭的声音,“向太医怎么说?还是那句话?” 李申不好说话。向太医的话,哪日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回禀,哪里还有他不知道的。如此再问,不过是期望有个旁的消息罢了。 可正阳宫这多时日,哪里还有旁的消息。 娘娘惦念香香,却一个字没提到陛下。 无奈,李申道:“娘娘如今身子重,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杨恭也不知听进去了没,缓缓点头,顺着清晨的光亮离开。 向太医的话,他如何不知。那日将人救回来,向太医说惊惧太过,伤了心肺,失了记忆,也忘了关于陛下的一切。好好养着,不刺激她,平平顺顺,过了头两个月再看看。 她忘了自己,忘了自己。 年近而立,这多日子过来了,杨恭至今不知那一日的自己,是如何回到立政殿的。只知今岁秋日,格外严寒,格外刺骨。 不到冬月的天,就快要过不下去。 杨恭自责,愧疚,设法弥补,却不敢靠近一步。她从有孕开始,脾气一日大过一日,而今得遇这般境况,想来是受不住方才如此。不敢刺激她,是以不敢见她,不告诉她那几人的处置,更不敢告诉她龙翼卫大牢,还关着个姑娘。 彼时她说,要亲自审问。现如今,忘了干净。 杨恭笑笑,关着也好,一辈子关着也挺好。如此这般,她还是好好地,仿若从前一般。 他离开的背影,于淡淡晨雾中,唯余一团黑影,不知何时到来,不知何时远去。 他不知,正阳宫窗棂内,有个小娘子,从后半夜开始,盯着他看了许久。 开初的小娘子,像是不知外头这人是谁,看他高挑的身量发呆,一丝丝欢喜涌上心头。后来,小娘子心中渐渐能描绘出这人相貌,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她想,她们应当是见过。 再后来,星星点点的的记忆传入脑海,原来,她和这位俊美郎君成亲了,还有了孩子。想到这里,小娘子捂着心口发笑,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随着关于杨恭的记忆越来越多,她再次瞧见了那黎明的鲜血,听见了杨琮的呼喊,“不要走,他会杀了你的……” 至此,小娘子浑浑噩噩拢在被褥当中,无声哭泣。 她怕,怕杨琮说的是真的,怕自己就此死去,更有内心深处,一股灭顶的难过,似无边欲海,将她拉扯着沉沦其中。 翌日清晨,崔冬梅吃过早饭,问道脆脆:“临淄王如何处置?” 脆脆惊愕,“娘子你想起来……” “莫要惊慌,告诉我便是。” 脆脆激动地手足无措,“娘子……娘子,临淄王夫妇一行,前往封地途中遇难……” 蓦地,叮当一声响,崔冬梅手中的汤勺落地。她惊恐地看向脆脆,“你说什么?他们都死了?” 真的,这是真的!杨琮的话,全是真的。 “不是不是,仅临淄王遇难,没了,王妃不过是轻伤,养好回京,照看小郡主。陛下指派清泉宫天水殿住着,还说依王妃、郡主的分例,好生伺候呢。” 崔冬梅手拿玉筷,不停颤抖。玉筷和碗碟的碰撞之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那郭氏呢?” “郭氏依藩王侧妃之礼下葬,郭府尹外放剑南道利州,做知州。” 又是一阵无声之后,崔冬梅放声大笑,响彻云霄。 她真傻,竟然信了杨琮的话,怀疑陛下,还做下错事。哼,真傻! 刘三娘没死,是她做主保下的,郭府尹外放,是因郭侧妃参与杨琮的计谋,一切的一切,都和杨琮口中所言,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真蠢啊! 崔冬梅笑中含泪,吩咐道:“去将大牢中那娘子请来,我要审问审问。” “娘子,不若歇息两日再去。” “快去,该死的,该结束的,赶紧才是,切莫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和好啦 第63章 和好啦 那姑娘, 一双柳叶吊梢眉,两汪清泉圆杏眼,当真是柔柔弱弱, 我见犹怜。于龙翼卫大牢待了四五日,稍显落魄,发丝凌乱, 双手捆绑跪在脚踏前, 更显风情。 盯着她看了许久, 崔冬梅问道:“你是谁?” 她答得很是坦然, “柳家七娘子。” 崔冬梅不信。按理说,柳五娘子和陛下当年之事,自家人该全明白才是, 为何这等时候突然出现。 “我知你不信!我确是柳七娘子, 如假包换。” “谁人送你入皇城?”崔冬梅再问。 七娘子冷笑一声,“我不知他是谁,他告诉我陛下还惦记五姐姐,让我来和陛下说说话。我信了他, 自然就来了。后来的事,你知道。” 又是分外坦然的言语, 崔冬梅心中浮现一丝怪异, 审问犯人, 虽没亲自见过, 可不论话本还是戏文, 都没见过如斯顺利的。 “你……后来的事, 我知道。那你和陛下出城, 去了哪里?” 此刻, 七娘子方有一丝心绪波动。 “哼, 去了哪里,去看我五姐姐,给她上柱香。”她像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没有活命的机会,自暴自弃继续说着, “给五姐姐上香,听陛下讲些从前的故事。她们定亲之时,我还小,仅是见过那热闹。那时候杨二公子对五姐姐真好,好得让人羡慕嫉妒。我想,待我定亲,也要寻个这样的公子,心里眼里全是我。 我那身娇肉贵的五姐姐,偏生不争气,一病没了。 哼~哼~这可不就便宜了我。杨二公子这般人物,现成的,不用再挑。他成了陛下,拖着不成亲,我以为他心中定然爱惨了五姐姐。后来陛下成亲,有了皇后,我想,他不过是念着同河间侯之间的袍泽之情,并无其他。 我想,我还有机会。 这人来了,告诉我陛下还念着从前,不过碍于娘娘有孕,不好言说。 我信了,我信得真真的。 可你知道么?” 她抬头,双眼猩红,全是悔恨,全是痛苦,“你知道么?都是假的,从来都是假的。陛下一直念着五姐姐是真,可这份惦念,仅仅是因为背叛!一个在陛下微末无助之时,背弃他之人,陛下自会一直记得,此生难忘。” 她癫狂大笑,“在五姐姐牌位前,我才知晓!真蠢啊我,这世上,恐不会再有如我一般蠢笨之人。你,要杀要剐,随意!我的错,必当偿还!” 寂静无声的空旷大殿,疯魔笑声不断回响,戚戚然,悲切切。 崔冬梅许久未说话。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未生出一二厌恶,同堪堪知晓这消息之时的慌乱和痛楚,很是割裂。她该恨她,该处罚她,该用尽手段,让这等人物不再出现,可她出不了口也动不了手。 只能看向七娘子那散落肩颈的长发,“你,罢了,”转而吩咐小黄门,“将人送回。往后,莫要再入皇城,权当是对你的惩戒。”说罢,一径转身走开,往碧纱橱后去了。 侧躺卧榻之上,一手拽着纱帐一角磋磨。心中乱糟糟,诸多念头闪过,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柳七娘子的自暴自弃之言倘若为真,那五娘子之死,会不会和陛下有干系呢? 想到这里,她迟迟不敢继续。她不该如此!今晨方才决定,不受杨琮蛊惑,不受往事干扰,将这些纷乱繁杂抛却,可不过是问了七娘子的话,早前的决定瞬间毁于一旦。 七娘子口中的蠢货,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崔冬梅嗤笑自己,蠢货!都是蠢货!没用的蠢货!狗东西临死前的戏言罢了,为何要当真,为何不能摆脱。 她浑浑噩噩,犹豫不决之时,门罩处传来脆脆的禀告,“娘子,人送走了。” 崔冬梅心不在焉,“送走了就送走了。” 脆脆站着不动,像是还有旁的消息禀告,崔冬梅好一会子之后,余光瞄见才问她。脆脆思索着道来,“娘子,陛下来了。听闻娘子审问七娘子,早早就来了。现如今在正阳宫门外,站了许久,奴婢瞧着……特来问问娘子,要不见上一见。” 崔冬梅丝毫不差听见了,却装作不明白,“嗯?”实则心中较劲儿,该如何办。 脆脆不知,权当她真没明白,又答一遍。 少女再次“嗯”一声。 思索一番,照自家娘子以往心思,脆脆默然退下,缓步寻杨恭而去。 片刻之后,杨恭的影子,映照在窗牖之上。云纹窗棂,模模糊糊可见,他甫一印上,崔冬梅便瞧见了。 她蓦地起身,朝窗棂走两步,停下来,拽着衣袖一角搓手。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话,该如何开始。 昨夜,伴随漫天血色一道而来的,还有她和杨恭,那日血色下的见面。 彼时,她一刀刺在杨琮手掌,鲜血飞溅,无处不在。黎明钟声敲响,杨恭带着一帮金吾卫,来得很是得当。他一身甲胄,英武不似凡人,似天兵天将落下凡尘,不给狂妄人群,留下一丝生的气息。 紫金铠甲,帝王佩剑。 那时候的崔冬梅想到杨琮的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般天兵似的人物,合该寸草不生。 她一把抽出匕首,走到杨恭跟前,昂头问话,“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你回答我。” 这人低头,眼下一片黑影,更显霸气凌然,“风寒。” 崔冬梅暗道:果然是真的,杨琮口中所言,一切都是真的。 她厉声叫嚷:“那我呢?什么时候杀了我?你说话?什么时候?” 帝王无情,原来如此,背叛他之人,难逃一死。 回答她的,不是杨恭的话,而是他劈头而来的一掌,崔冬梅彻底昏厥过去。 思绪回神,短暂的失忆已然过去,该记得的痛苦依然记得,她不知自己该相信谁,又该从何处消散这股迷茫。唯独来自心底的呼喊在告诉她 ——二哥哥不会伤害你。 她在这呼喊的指引之下,终于迈步走到窗棂跟下,伸手靠近窗格。似这一道无关紧要的窗格,能隔绝来自他人的伤害,能消弭内心深处的摇摆。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柳五娘子的死,和我无关。” 崔冬梅附在窗格上的手晃动。 “当初,同柳五娘子定亲,是母亲的主意,我知她心中有他人,原想退掉这门亲事,可她不愿。想来是他心上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我们两个可怜人,倒也能处在一块。” 杨恭开始追忆从前,声线不稳,像是不愿回想。 “原来,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我大哥。相看那日,她瞧我同大哥有几分相似,点头同意。彼时大哥六礼过了一半,成亲在即,他们两个自然不成。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如何。 她风寒是真,一病没了也是真。不过这当中,泰半是因她自己不想活了。 我戎马半生,沙场悍匪,何人该死,何人不该死,清清楚楚,从未出错。五娘子,只是心不在我这里罢了,不是错事,我要杀她,何苦来哉。” 他喟叹,无奈夹杂几分心酸道:“如此,你还怕我么?” 崔冬梅不说话。 “若你愿意,开窗,可好?” 她依旧不动作。 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愿意,那我……” 下一瞬,窗棂开启,一个娇艳明媚的小娘子映入眼帘。她眼尾泛红,泪珠滚滚,几丝嗔怪挂在眸色当中。 啜泣几声,“那,那你为何要点头定亲。她心中早有旁人,我不信你看不出。” 男子的脚步,原是退后一些,听闻这话,登时旋了回来。附在背后的双手紧握,紧张无措。 “我想有个家,有人点亮烛火,等我回来。” 少女的心,猛然被一把揪住,撕心裂肺得疼。 那时的杨二公子,当胸一剑,死里逃生回家,却是三日不见家人温暖,在一片冷漠中再次走远。 “我,”崔冬梅说不出话,咬唇思索,“那时你已认识我,你来找我,不好么。我们家,我阿娘,我阿爹,我哥哥姐姐,我们都要你,不会抛弃你。” 男子徐徐笑开,红枫摇曳,灼灼风华,“好。我来找你。” 见他应下得如此迅速,慌得厉害,“你真可怜,若那时,换成旁人,一个丑陋的姑娘,一个心思歹毒的姑娘,你也会答应么。” 他笑着不说话。 少女气得跺脚,“你回答我……哼,不要你的回答了。我,哎呀,急死了,我不知晓的事我不管,那时候,我来立政殿寻你,让你选妃立后,若是旁人,你会应下么?” 这次,他干干净净否认,“不会。” “为何?你想有个家,你想有人等,贴上来的娘子,不是整整好么。” 杨恭超前一步,将手探入窗户中,拭去她落在下颌的泪。 “她们,都不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点头,因为是你,所以没由来地欢喜期待,有个家,一盏烛火。 第64章 正文完结 正阳宫大门开启, 畅通无阻。杨恭别开窗棂倩影,阔步转身。 行动间,微风撩动袍脚, 可见那万字纹皂靴踏在青砖之上。飞舞的脚印,真诚又热烈。 像是须臾之间,他便出现在西侧间隔断。落地门罩下, 魁梧身姿笔挺。不敢往前, 于高脚凭几后站定, 身前一株绿梅, 更添几分柔情。 不知怎的,崔冬梅突然想起去岁的自己,就是如他此刻一般, 在雕花隔断处站定, 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蓄满委屈。目下杨恭的眼中,却不是委屈,而是几分不确信。 他不确信自己能否再往前, 不确信适才的言语是否落入小娘子心中。 忐忑不安,踌躇不前。 崔冬梅看他一眼, 复又离开视线, 随意看向别处。离开之后又觉得过于刻意, 转头过来看他一眼。 他久不动作, 小娘子嗔怪, “你站着作何, 还要我请你么。” 他的眼中, 忐忑不安霎时间散去, 唯余欣喜。目光中的喜悦溢出, 散落整个面庞。一个健步走到崔冬梅跟前。 “愿意见我了。” 他佯装平顺问话,小娘子亦然,抬头看他眼睛,笑得好似三月春风,“不愿意,你从何处进来的。” 话未说完,突然被人从后腰揽住,继而一手放在她后脑,令她靠在男子胸前。 噗通噗通的心跳,猛然传入耳中。 周遭一切突然远去,这偌大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 这个秋后下晌,二人窝在一起,看书写字,听窗外的风,观红枫阵阵摇曳。 到得夜间,漫天光亮散去,正阳宫的热闹尤胜从前,门外守卫,庭院小黄门,屋檐下伺候的小宫婢,以及入殿伺候的脆脆等人,各个脸上俱是欢喜。 一道用膳,一道夜读。 杨恭不知看个什么稀罕玩意,举着书卷告知崔冬梅,而小娘子不知瞧见什么新奇话本子,窝在杨恭臂弯,问他, “二哥哥,我有个事,从前不知告诉过你没。” 男子目光收紧,状若无事问道:“何事?” 崔冬梅心道:他能瞧明白五娘子不喜欢他,为何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遂几分不悦反问:“你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你告诉不行么。” 崔冬梅好生生一个利落小娘子,一颗心登时扭成个花,分外别扭。 “你再好好想想,就是几日前,我阿娘来看我那会子,有什么事,是我还未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 男子明了,眉眼放光,借着高出一头的优势,低头看她头顶发髻,一丝丝满足的笑意涌上唇角。 到了口中的话,却成了“那时候,不是说道节制来着?” 崔冬梅不满,“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我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旁的秘密。” 崔冬梅:…… “哦,可是你数度说我好看?” 一轮彩霞,浮现在小娘子面颊,男色迷人,她也有今日。 “不是,不是这个。”软绵绵,似云朵,似饴糖的言语,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 男子嘴角翘得老高,“那还有什么?你细细说来,我有些不记得了。” 崔冬梅很是不喜,转头打算说他两句不好,却见这人满脸喜色,满目柔情。一瞬间,她已然准备好的呵斥之言,没了出口的路,胸前愈发厉害的心跳,告诉她,这人知道,从始至终都知道。 “你!” 你什么呢你,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你笑话我,”不妥,转而说:“你知道的,非要诓我自己来说。你这是什么癖好?” “癖好?嗯,也成,算是个癖好。”杨恭全然不否认。 他眸色中的笑意,夹杂几分得意,令崔冬梅那颗心,跳动得越发有力。 不及她说话,这人突然低头凑到她耳畔,“这癖好,不喜欢么。” 灼灼热气,低声言语,萦绕四周。她喘气不迭,呼吸不畅。加之面颊上的红霞,似胭脂,如梦如幻,似云边皎月,灿然不似凡尘。 他又凑近了些,“你不喜欢么。” 似蛊惑,似引诱,引得崔冬梅缓缓抬眸,分出一二分神色落在他鼻尖。暗夜荧光,昏黄灯芒,绕着他鼻尖,星星点点的光晕,似佛光灿灿。 她晕乎乎说道:“你说什么?” 男子轻笑,朝她耳畔喘气,一股股气息,夹杂极强的情义,冷不丁扫过耳廓,窜入耳朵,战栗非常,浑身酥酥。 “我说,你不喜欢么。” “嗯,让我想想,”崔冬梅屏气,将自己全部的心绪凝集,落在他鼻尖的光芒上。 “喜欢,很是喜欢。” 一瞬间那原本放在背后的手,跨过腰肢,及至小腹,将人稳当当团住。 “喜欢什么?” 小娘子将自己的手,徐徐落在他手背,温暖祥和,无一处不好。 “二哥哥,还没有告诉你,我心悦你,好早好早以前便开始,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的时候。” 月影羞涩一笑,藏入云朵之后。 “我知。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明了自己心意,等你亲口告诉我。 在崔冬梅不解的神色中,他柔情似水说道:“我心亦然。”顿了顿,方才继续,“很早很早。” 崔冬梅噙着笑,“那不能很早?你还惦记五娘子呢。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在一起,你提前来找我,如何?” “那时,你还小。” “哼,你就是嫌弃我小,旁人家的童养媳怎么说!”崔冬梅急了。 “好好好,如你所言,我去找你。” 三生之约,七世之盟。 往后的日子,他们月下赏花,水榭弹琴,去苍山看雪,往东湖泛舟,当然,再有夜深人静之时,听听小儿胎动。杨恭一直记着崔冬梅月份不小,又是双胎,日日关照,时时惦念。 白日里不论是前朝听政,还是立政殿书房论事,总会时不时派人来看看,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末了,再问问太医,会不会早产,有无妨害。 战战兢兢好几个月之后,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之际。 这日一早,崔冬梅吃得香,一连喝两碗粳米羹,几样瓜果蔬菜,方才作罢。早膳之后,依着太医的吩咐,走动走动,谁承想,堪堪出了正阳宫大门,就有些不好,小腹涨得厉害。 她一把拽着香香胳膊,“快,快扶我回去,怕是要生了。” 香香病愈,重回崔冬梅身侧伺候不久。闻言,急吼吼嚷嚷开来,扶着崔冬梅回去。 正阳宫东侧间,一应物件早已准备齐全,五六个稳婆并几个经验十足的老嬷嬷,伺候一旁。这几人见崔冬梅主仆回来,忙不迭上前问话,“羊水破了?” 香香点头,崔冬梅吩咐,“小厨房备上热水,请向太医来。” 去岁才有郭侧妃之事,崔冬梅亲自得见,她有些害怕,怕自己有个不好,更怕自己去了,只能父子两个相依为命。 好在是向太医来得快,崔冬梅心中落定不少。往后的事宜,跟着稳婆的指引,并无什么差错,一切顺当得不能再顺当。 杨恭来时,崔冬梅已然入了东侧间生产,他在房门外坐着,站着,来回踱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从大朝会罢了之后,等到日头西斜,等到月色清冷,内间还未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 幼年等候家人关切,早年沙场奋战,而后朝堂训斥百官,诸多事务,一一过来了,他从未觉得滴漏之声,滴答滴答,如此磨人,如此缓慢。 滴答之声,落入心房,于脑海中无限回响,似要炸开,似要吞噬周围一切。 不知是哪个时辰,内间突然传来小儿啼哭之声,杨恭正胡乱动作的脚步,突然停下。不敢置信,分外惊喜朝内看去。 沙沙晃动的海棠树下,明窗几静,微微光亮。 蓦地,又是一声啼哭之声。 他朝窗牖的方向,迈动脚步。不是错觉,不是幻听幻视,是真的,千真万确。 “娘娘呢?”他走到房门,见一小宫婢喜滋滋出来,像是报喜,来不及听她说话,一径问。 “恭喜陛下,娘娘生了,是个龙凤胎!” 见小宫婢满脸的笑,他猜想崔冬梅该当无事,耳中不闻报喜,快步入内,他等不及,定要入内亲自看看。 东侧间卧榻之上,崔冬梅躺着。往日顺滑无比的满头青丝,目下像是淌了水,汗津津地蜷在一块儿。幸而她面色尚好,不见丝毫颓丧。 杨恭一个健步前来,跪倒在她卧榻之前,“你,好不好?” 他的嗓子,许是被人塞了棉花,说话间涩涩的,绵绵的。 崔冬梅含笑回他,“我好着呢,你见过孩子了没?长得好不好?” 杨恭哪里见过,适才给他报喜的丫鬟,都没看在眼中,不欲使人明白自己的窘迫,胡乱点头。 哪知,崔冬梅再问:“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杨恭含糊说:“像你,将来定然是京都最美的姑娘。” 崔冬梅欢喜,“那儿子呢?” 杨恭又含糊回话,“儿子像我,顶顶英俊模样。” 少女疑惑,“不妥不妥,双胎而生,怎生长得不一样呢。”余光瞄见杨恭略显心虚的面容,霎时间明了, “你看了没?糊弄我么?长本事了?反了天了。” 杨恭不言语。 这大邺皇城,打从崔冬梅入宫那天起,哪一日不是反了天了。 第65章 番外if:霸道崔二的童养婿 壹 在大邺朝耀武扬威, 霸道惯了的崔冬梅,某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六岁之时。 前脚还是风光无限、说一不二的皇后娘娘, 后脚就成了正当换牙的毛丫头,这等落差,如何受得了。她将自己捂在被褥中, 自言自语, 说道自己已成皇后, 都快替小太子选妃了, 还回来做什么毛丫头。 这话被香香和脆脆两个丫头听了去,觉得她疯了。 两个小丫头子一阵风跑到萧夫人跟前,嚷嚷着二娘子让昨儿的流民吓着了, 吓傻了, 已然胡言乱语。 萧夫人念着那凶神恶煞的流民,想想自家那疯疯癫癫的丫头,半晌没明白,是如何被吓傻了的。 等了又等, 午膳也不见崔冬梅出门,萧夫人这才觉得她当真被吓着了, 邪祟上了身。 急吼吼找来天山婆婆, 几个道姑, 来家中做法。 话说这天山婆婆, 乃修道之人, 洞府在城外紫金观三里外, 下界仙人, 洞天福地, 派头自然与众不同。做法那时, 打头的乃四个标致童子,四个可爱童女,继而,三清真人左右开道,十八罗汉护卫左右,末了才是天山婆婆的坐下徒弟。 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天山婆婆手持佛尘,身着道袍,仙气飘飘,腾云驾雾而来。将内院一众丫鬟婆子糊得是眼也不眨,只点头呵呵。 不知何方神秘文字的念经声中,方才六岁的崔冬梅异常厌烦,这是哪家神婆,敢骗到自家阿娘身上,也不瞧瞧姑奶奶我是谁。 披上斗篷,戴上风帽,出门而去。装神弄鬼,谁又不会呢。 她人小,站在屋檐下,于盘腿而坐的天山婆婆而言,堪堪高出去一丁点儿。 “门前何人?报上名来。玉帝有言,扰仙人清修,乃不可赦之罪。快速速离去,以免降下天罚,折损寿元。” 分明是再可爱不过的糯米团子,却眼神坚定,言语凌厉,颇有几分被世外高人上身的味道。 在场之人,莫说是天山婆婆手下众人,即便是日常伺候的香香和脆脆,一时之间也惊掉了下巴,自家二娘子,何时如此高高在上了。 那天山婆婆,不欲使人瞧出端倪,镇定端着。 崔冬梅冷笑一声,看看天色,正要编个瞎话,却见门洞处走来个小子,慌慌张张,额头是汗。 “你过来?本仙人在此,何事值得你如此慌张。” 那小子素日里在二门外伺候,见二娘子招呼,忙不迭过来,“二娘子,杨二公子手下的小子西风,前来传话,说杨二公子三日后不陪娘子放风筝了。杨夫人替他约了柳五娘子相看。还望二娘子莫要生气。” 崔冬梅登时瞪大眼睛,当年还有这档子事! 天杀的,我都回来了,你还敢去相看旁的小娘子,狗命不要了不是。 她怒道:“我就怪他了!你去回话,告诉他,三日后不能来,那就永远不要来了。” 说罢,突然想到二哥哥定下柳五娘子那一年,是个冬日,像是下了半月大雪,遂心生一计。 朝正在做法的天山婆婆说道:“你不信我?无妨,今日下晌天降大雪,乃玉帝对你的惩戒。你那城外洞府,掩了门牌,没了去路,小心些。” 她扭头就走,一个神婆罢了,无需恋战。她要去想想法子,毁了这相看。 她莫名其妙回来了,成了个毛丫头,怎生他就非得还是原来的他呢。他不能和旁人定亲,柳五娘子也不行。 她崔冬梅的东西,都是她的,永远都是她的。 将自己埋在书案之后,一二三四罗列好些方法,终于碍于自己如今年岁,万事不成。崔冬梅气得晃荡笔杆子,差十二岁,怎生如此之多。那会子他在一块儿,丁点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今看来委实怪异。 默下的法子被一一划去,末了,她决定借着窗外天山婆婆的由头,说自己昨夜被仙人指点,要招个童养婿。 当夜,崔冬梅故作沉稳,端着派头走到萧夫人跟前,“阿娘,仙人指令,我要招个童养婿,保佑我万世太平,顺顺遂遂。” 萧夫人低头蔑她一眼,不说话,老父亲崔信没忍住一笑,长兄年岁不大,颇有几分淘气,“二妹妹,你看话本看迷糊了么?哥哥赶明儿给你买个新鲜的,七十二星宿……”还未说完,惹来崔信一个闷棍。 唯独素日里温婉可人的长姐,快步走来,“你若是觉得三日后没人同你出门放风筝,姐姐和你一起便是。” 被人忽视,被人不解,一言九鼎多年的崔冬梅如何忍得住,厉声高喝,“不过是个童养婿,你们说我作何。我认真的。” 长姐笑得更为柔和,“好了,不仅放风筝,晚些回来,姐姐带你去太和楼吃点心如何。你最喜欢的那几个,一样都来点。” “我……”她崔冬梅可是多年皇后,向来说一不二,偌大皇城,连陛下和小太子都要听她的话,为何她要被人如此安抚。 她有些泄气,架着皇后的气势,奈何人小,委实没瞧出气势来,不过是个小孩子闹别扭模样。一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冬梅内心窘迫,许久方才抬头看看几人,他们眼中和善可亲,欢喜愉悦,她半分气也生不出来。 “你们都欺负我,不将仙人的话当真,有了仙人保佑,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长兄崔度凑上来笑道:“你说,你说说,而今天下四分五裂,杨家有几分胜算,较之西北万晟,胶州崇明,庆州何四喜……” 崔度见不得长子笑话自家姑娘,“行了行了,你说这些,你妹妹才六岁,知道什么。过几日你出门,多给她买几本小娘子们喜爱的话本子。” 崔度不懂适可而止,“二妹妹,《千家诗》读完了不成?” 崔冬梅火气大,“长兄,别老念我的不是,你往后是个妻奴,惧内,我可要和嫂嫂好好说道说道今日。” 说罢扭身就走,分外泄气。顺畅日子过久了,忘了目下天下大乱,大邺朝还没立国呢,她算哪门子皇后。 翌日一早,崔冬梅命小子驾车,去往万安杨家,她要去看看,二哥哥是如何模样,是否在为两日后的相看准备。 杨家西北角的偏院当中,肃杀荒芜,宽阔庭院浑然一副演武场模样,几个木桩,几个靶子,外加一两个兵器架子。 她来,整个院子无人伺候,像是这内间不曾住人。及至崔冬梅到西耳房,才见杨恭跟前的小子,西风。 “你们公子呢?” “公子在后头芭蕉亭看书,娘子请随我来。” 打从杨恭跟在崔信身旁之后,崔冬梅来过几次,是以西风并不陌生。可重头再来的崔冬梅忘个干净,仅仅是记得二哥哥说过的只言片语。 荒凉破败的院子,无人照料的花草,行至芭蕉亭,见那芭蕉经受风吹雨打,破烂黝黑,被人拦腰斩断,唯余一个黑漆漆的头颅。 杨恭目下身着褐色窄袖长袍,一手持书卷,一手饮茶。这般模样,同崔冬梅记忆中,添了几分书卷气。一十八岁,正当风华正茂。 她熟稔地坐在杨恭右侧,伸手翻过他手中的书卷,“这是什么?” 杨恭顿了顿,见是崔二,“盐铁论。” “你不是该看孙武么,”小娘子眼尖,瞧见他眼中一二生疏,一丝丝不悦涌上心头。 苍天无眼,怎的仅有她自己变小了,旁的什么都没变。 “听说你要和五娘子定亲了。” 杨恭点头。 “你不要和她定亲,你来,和我定亲,我要你做夫婿。” 许是觉得她小孩子不懂,杨恭含笑解释,“你还小,不懂定亲为何。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自己好容易得来的夫婿,许下三生之盟的夫婿,和旁人定亲不说,竟然还嫌弃她年纪小。 崔冬梅蓦地站起来,自以为很有气势说道:“谁小了,谁小了,我说的话,定要办成。你若是和她定亲,你会后悔的,你知不知道。” 杨恭放下书册,饶有兴趣看她,“你知什么是定亲么?” “我阿爹阿娘那样,天底下所有阿爹阿娘那样,先定亲,后成亲,是一家人,会有很多小宝宝。” 崔冬梅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无他,经历多了,还有什么能令老夫老妻害臊。 无奈,杨恭只能好言劝道:“我今年十八了,你多大?” “我!”细细算了算,崔冬梅细弱蚊蝇说道:“六岁了。” 这下,不单说杨恭,就连亭外等候的丫鬟小子,俱是笑了起来。崔二娘子,着实是个喜庆人。 “你知道不合适了?”见她言语小声起来,杨恭循循善诱,劝她放弃。 崔冬梅狡黠一笑,“哼,想要劝我放弃,你想得美。你什么样,我还能不知。你且是等着,我会让你应下。” 委实好笑,杨恭复又看书,不搭理她。 崔冬梅又说了好些话,见人始终不冷不热,一点没应承下来之意,一时之间负气而去。 走到半道,还未出庭院,就在那兵器架子旁,扭头朝芭蕉亭喊道:“你定了五娘子,有的你后悔!哼!没了我,你这辈子,没小娘子要你!” 第66章 番外if:霸道崔二的童养婿 贰 从杨府出门, 崔冬梅懒懒散散坐在牛车上,瞧车外动静,听熙熙攘攘来往人群。 现如今, 较之从前那会子,萧条不少。乱世当前,活下来便是天大的事, 谁还有余钱走街串巷。 不过须臾之后, 她散了探查当下百姓境况的心思。无所事事之间, 稀里糊涂睡了过去。待再次醒来, 已然过了五条街,三个巷子。 眼看就要到自家门前,她一点子主意也没想出, 拍拍大腿惊呼:小孩子真不好, 觉多,误事。 快要到自家门前五柳巷,她想到昨日上门的天山婆婆。大雪没落到她身上,没遭了天罚, 这老婆子定然觉得自己胡言乱语。哼,这几日天罚定然要来。 招手令香香过来, “你去城外紫金观, 寻那天山婆婆的洞府, 告诉她……” 香香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子, 听得摇头摆尾, 自家娘子真是邪祟上身, 甚时候才能好起来。 崔冬梅明了她所想, 蹙眉问道:“你家小娘子的话, 你也不听了?你家小娘子寻个合心意的童养婿, 好事。” “二娘子,您昨儿说,未来要做皇后。奴婢蠢笨,不知谁家皇帝陛下,能是个上门的童养婿?我看这事,娘子莫不如……” 崔冬梅急了,“香香,你……”这话说得真在理,可这背后的故事,我该如何与你说道呢。 “童养婿就是童养婿,看中人品才干。将来他成了才,有了身份,我也正好年岁相当,何必在意上门不上门的。大战当中杀出来的皇帝陛下,能是一般人么。” 香香抿嘴:这,这也得史书工笔啊! “快去快去,对你家娘子好的事,马不停蹄办成就是,莫要多问。你一人去城外,有些不妥当,去二门上,让管家寻个妥当的小厮,陪你一块儿去。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给二娘子办差,旁的一字不准多言。” 香香惊讶,极为惊讶,她家二娘子,真的变了。 这哪是小孩子,派头足足的,跟个当家夫人没什么两样。 香香得令。午膳后,去管家处寻两个妥帖小厮,一路朝城外去了。尚未出城,突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香香坐在牛车之上,掀开帘子,惊愕之情波涛汹涌,还真让二娘子说上了。 二娘子莫不是真得了仙人指路。 紫金观往西走,蜿蜒小径,牛车走得极为缓慢。又逢天降大雪,他们几人弃了牛车,步行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到得天山婆婆的洞府,七星洞。 而今七星洞跟前,天上飘的雪,山头滑落的雪,树桠上掉落的雪,全都积攒一块,当真是神鬼莫能通行。那洞口题字,原本仙风道骨的七星洞几个大字,被大雪压盖,只留下最末一字,盖因小徒儿扫雪,清了出来。 香香等人还未见礼,那扫雪小徒儿得见几人,扔了笤帚,快跑。 “师父,崔家二娘子派人来,打上门来了,师父……” 瘦猴一般的身形,跑得极快,一溜烟不见。唯余惊呼之声,又扰下几块积雪。 崔府小厮前去敲门,许久才见天山婆婆座下大弟子出门,前来迎香香几人入内。内间,天山婆婆端坐木台之上,镇定自若。可她双眼时不时看向香香,想来有几分发怵。 相互寒暄,天山婆婆问他们来此为何? 香香:“我们二娘子打算替婆婆扬名。” 天山婆婆老脸一抽。 香香不欲多待,一径说:“这雪,时大时小,时而纷纷,时而止住,断断续续半月方才放晴。消息给了,剩下的事,婆婆自由安排即可。” 天山婆婆混迹江湖多年,岂能不知这当中的买卖。端着一股子傲气,不屑道:“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信或不信,但凭婆婆定夺。” 崔府几人再没一字,跋山涉水远去。 香香等人回到府中,崔冬梅命人好生照料,只等天山婆婆出手。不过在此之前,有个事要先且明了,当初杨恭和五娘子相看,约莫不是头一日便定下。那是哪一日定下的呢?也该找个人去探查探查。可崔冬梅现如今和禁闭没什么两样,如何出得去。 不急不急,即便是他们已然下定,都要给他搅黄了。 如此这般,干等好几日,就在萧夫人等人以为崔冬梅身上的邪祟没了之际,整个万安都像是邪神上身,说起了胡话。 什么玉帝座下南海大将落下凡尘,什么前世姻缘,什么因果循环……听得是一头雾水。终于在天光大霁这一日,人群交头接耳,有了完整的故事。 原是说那玉帝座下,有个专司南海天界的大将,名曰长青。因蟠桃宴会上,不小心踩了王母侍女的裙摆,被打下凡尘,到人间游历劫难一番。 打从长青下凡,他宫中伺候的一个婢子,名讳不详,四处哀求,不求饶恕自家主子,只求陪伴。整整郁郁寡欢十二日之后,感动月老,偷偷给她个恩典。 令小婢子来人间一趟,陪伴长青,也可得一世姻缘。 这日,崔冬梅得意洋洋听着自己的故事,耳畔是丫鬟香香的禀告,“二娘子,虽说杨二公子和五娘子的亲事没成,可杨夫人仿若很着急,催人又去见了两次。二娘子,还等么?” 再等下去,崔二的童养婿可就真没了。 崔二淡定,“好戏还在后头呢,不急……” 这时,闺房门口来个侍女,乃萧夫人身前极为要紧的花枝,“二娘子,夫人请您去一趟,说是有要紧话说。” 崔冬梅定不住了,暗道一声,要遭,阿娘知道了。 左一个耽误,右一个耽误,还是到了萧夫人跟前,尚未进门,就听自家阿娘劈头盖脸问:“你说,你这是看上哪家公子了?” “阿娘,”崔冬梅惊喜又惊吓,没瞧见高高门槛,小短腿被绊了一跤,“哎哟!” “你个讨债的小丫头!你要气死我你,快来,给阿娘看看,哪里不好。” 崔冬梅瘪嘴哭泣,“阿娘,疼,阿娘喜欢我,对我好,阿娘……” “别贫嘴,快说,看上谁了。” “阿娘,我看上二哥哥了,让他给我做童养婿,好不好?” 萧夫人那手,前一刻还在打理孩子衣襟,后一刻就像是要将崔二给提起来。 “你,莫要作乱,你学学你大姐,你安生些。杨二公子那,”这话该如何说来着,“他们杨家若是成事,将来二公子定然是个亲王,若是不成,那就是个……哎,你不要胡闹。” “阿娘……” 萧夫人怒道:“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遂崔冬梅再次禁闭。 还没到崔冬梅出关那一日,花枝这小丫头急匆匆来找崔二,“二娘子,杨夫人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夫人等着呢。”说话间,招呼香香脆脆等一杆子小丫鬟,给崔二梳了个喜庆的装扮。 粉粉嫩嫩的小丫头,迈步入花厅的那一刻,饶是杨夫人有所准备,也惊讶地抖了抖,洒出几滴茶汤。 这崔二,太小了。 不妥不妥,杨夫人当即心中念佛,信女有错,望佛祖宽宥。 之后,自然是杨夫人将崔二好一番夸赞,说得是天上没有,地上无双,末了将杨恭推出来,说是打算定亲。 这下,轮到萧夫人震惊,她左眼瞧瞧崔二,右眼看看杨恭。苍天无眼啊,这都是什么事。偏生自己那一肚子坏主意的二丫头,一脸满足地笑,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许是见萧夫人不乐意,杨夫人又将自己的孩子夸了夸,说这是佛祖之意,万世太平,前途无量。 末了,杨夫人低声道:“夫人切莫不信,城外七星洞那天山婆婆,数日前放了话,百年难得的好姻缘。” 萧夫人陪着打哈哈,将自家二丫头骂了千百遍。 各方如意,只有萧夫人不乐意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年冬天,杨恭带崔二去城外上香,他说:“你还小,不懂,待你长大了,明白了,若是遇见合适的小郎君,一径说来便是。” 崔二斜他一眼,“我看上你了!你就是我童养婿,怎的了?还想回去找五娘子么。哼!” 杨恭无奈,像是照料自家姑娘,并不计较。 陪她上山,下山,放风筝,看野花,邙山之秋,东都春日,南山晨雾,北境大雪。他在外征战,她时不时探望。若是风雪战乱阻隔,便通信,写上一句: 我在渭水河畔,听风、赏芦苇荡,你在远方可好? 崔冬梅十二岁那年,大战告捷,杨恭入京封王,她于京郊十里亭等候。 落日晚霞,彤云遍布,长亭之下,一众仆从中央,一少女娉婷而立。头戴围帽,身着紫苏留仙裙。微风摇曳,凤头鞋隐隐可见,其上珍珠,映照落日光晕,使人头晕目眩。 杨恭勒住马头,骏马扬蹄嘶鸣。 女子撩开帷幔,一张芙蓉面,明艳动人,灿若芙蕖。 “二哥哥,我等你呢。” 杨恭像是不认识,并未答话。 少女不计较,朝他伸出手来,“你拉我,我和你一道跑马。” “城内纵马,罚金五十。” 崔冬梅喝道:“好啊,那我找旁的小公子,小郎君,带我骑马。” 说着就要走,却在下一瞬,被人一把捞起,放在前方。崔二靠在他身前,两人一道听耳畔划过的风声,见愈发清晰的门楼。 独留哒哒马蹄,是归人,是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就完结啦。 大概四月底五月开新文《大王,跪下》,一个小作精和糙汉大王的故事,求收藏啦【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