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对象是蒙面男》
1. 春夜啤酒会议
季节对着手机大声说:“等我一会儿,我去启瓶啤酒。”
视频会议里传来嘈杂声响,成员们处于准备阶段,即将各就各位。瓶子温和的音色传出来说:“你去吧,来得及。”
手机上的游戏加载完毕,老D,老凤,瓶子和老盆都已经在线上。在这个狐朋狗友的群聊里,男同学一律叫老字辈,季节和瓶子身为女性,却因彼此太熟而得到了“有时忘了你们是女的”这类评价。
几天前,老盆把群聊名给改了,先改成王者荣耀专项沟通群,随后大家反映这名字看着有点恶心,让人想到白天上班时的种种,于是他从善如流,又改成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
同时,老D在腾讯会议里创建了固定的会议室,每晚八点自动提醒各位准时入会。季节维持秩序,完善流程,把会议链接设为群公告。
有时工作日的下午,大家突然无事可做,也会进来玩两把,比如现在。季节从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启开,凉风如烟雾般曲折腾起。虽然这是家里最后一瓶啤酒,但她还是手起盖落,决心今朝一醉。
回到卧室,端坐在手机前,手机固定在和眼睛平齐的支架上,营造职业电竞环境,会议与游戏双开。大家看着游戏界面,在会议室里聊天,保证通话质量及连续性。
游戏开始,季节总是单枪匹马出去送死,瞄准敌人也有点费劲。老D说:“幸亏这个游戏的设定是不会打死队友,季节净往我身上打。”
从大学时代算起,这是几个狐朋狗友集体打游戏的首度尝试。三月底封城之后,居民除核酸检测外不得出楼,工作日一律居家办公,省去了通勤时间,夜晚变得格外漫长。
市场萧条的时代洪流下,投资经理老D没有项目可做,在群里说:“能玩点啥呢,有啥游戏是多个人玩的?”
季节在事务所干了三年税务咨询,现已提出辞职,目前处于离职前的最后二十天。春季是整个行业的忙季,而她可能是整个忙季中最闲的一个人,不用像往年一样加班到凌晨,偶尔和老D一样无所事事。她第一个回答老D:“王者荣耀。”
其实这时候季节还没玩过王者荣耀,不知道这游戏的确恰好五人组队,还以为多少人都可以一起上。这一提议令老D刮目相看,于是从那天起,几人登陆游戏,开启了费劲的升星之旅。
打完一局,老D提议中场休息五分钟。季节从前线退下来,卸下手机,去阳台上站着,一边喝啤酒一边吹风。在世纪大道,三街坊的夜晚或许迎来整个世纪中最安静的春季。季节住在临街的一号楼,位于小区最边角。
她独自租住顶楼的一室户,面积三十平。由于此处地理位置优越,西邻陆家嘴,东临世纪大道,因此租金十分高昂。这是一片七十年代建成的老房子,下雨天阳台会漏水,还好房屋中介送了两个垃圾桶,可以完美地接住所有漏水点。
阳台面向正南方,窗下是一条小马路,西侧是一条与之垂直的大马路。老旧的一号楼位于道路交汇之处,遥望繁华的世纪大道。辽阔夜色中,没有往日的人影和飞车,只有路灯散发出冷如水色的光芒。不远处,世纪大道的霓虹灯光仍在流动不已,尽管大厦中空无一人。
瓶子和老盆这对情侣住在与三街坊相隔一条小马路的六街坊,这两人一个瓶,一个盆,打游戏的头像也用情侣款。老D跟他们合租一套两室户,三人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他们那片房子比季节的新一些,约八十年代建成。
这三人租住的房子也临街,一辆车驶过楼下这条单行小马路时,先经过季节的楼下,引起楼的震动,再经过老D、瓶子和老盆的楼下,引起另一阵震动。
很快第二轮开局,老凤开口了:“我每天都在刷外卖,你们懂吗,刷外卖。”
季节说:“我当然懂了,外卖软件上就没几家店开着,还都是快闪店,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我两秒钟点完结账,显示失败,店关了。你要是中午十二点想吃饭,那你早上九点开始就得不停地试。”
即使隔着屏幕,季节也能感受到老凤的热泪盈眶。他说:“老外卖人了。”
老凤和季节都在事务所就职,职业性质直接导致两人平常都不开火,没有锅碗瓢盆,冰箱缺少存货,得知封城的那天当场傻眼。
瓶子跑向了敌方,一边释放出绚烂的大招,一边问:“季节今天吃什么了?”
季节说:“今天吃了昨天的剩菜,昨天刷到一家外卖能订,一次订了两天的量。”
瓶子又问:“那你明天有吃的吗?”
季节说:“有,因为昨天订的菜昨天一点没吃,昨天吃的是大前天订的。”
“……”
传出封城的消息,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晚上。瓶子在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说,听说我们小区不让出了,你们三街坊估计也一样,要是明天能出得去,我们给你送点菜和大米。
季节感动地说,你们留着吃吧,不知封几天,再说我这没有锅,做不了。
瓶子说,再顺便给你送一口小锅。
然而第二天一早,小区就拉起了封锁线,居民原则上不能出楼。虽然可以下楼扔垃圾,但必须走最短路径,不得在外界停留。
楼栋里建了群聊,一梯四户,六层楼共二十四户。四楼大爷受组织上的委托,挨家挨户张罗,左邻右舍都把头伸到走廊里,季节才看清他们的脸。
感染病毒的人数每日攀升,人心惶惶。全城静默后,产业停摆,只有几家生鲜网店获准继续经营,“抢菜”一词横空出世。
几家网店每天早上开放订购,瞬间订单爆满,达到运输能力上限,绝大多数人抢不上单。有的人为此练习无影手,有的人用筋膜枪击打大拇指,企图能成为最先点中下单按钮的那一批人。
季节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对饥饿的恐惧令人刻骨铭心,但这种恐惧又会在每次订到外卖后有所缓解。
因为病毒来势凶猛,解封的时间顺延几次,最后遥遥无期。不久,季节发现三街坊中出现了一支志愿者队伍,负责把外卖和快递送到楼门口。
有一天风雨交加,一个志愿者拖着板车在楼与楼之间穿行,把货物放在楼门前,为了不让快递盒被水打湿,在雨声中仰头嘶吼:“三楼快递到了。”
那一刻,季节觉得内心凄凉,无法安坐,在楼栋群里问:请问一下怎么才能加入志愿者?
104大哥懂行地说,好像直接去大门口说自己想当,就可以了。
季节当时就去了,单刀直入,毛遂自荐。小区里有好几条里弄,门口的志愿者问清她是住在991弄一号楼,就把她拉进一个群聊:三街坊991派送联络群。从这天起,她就是晚班志愿者了。
前两局游戏毫无意外地输了,但大家还是喜气洋洋地开了第三轮。老D在会议里频频发表意见,说老凤选的射手和敌方的一模一样,俩一模一样的射手还面面相觑地站着对狙,非常猥琐。
老凤让他闭嘴,老D又转而问:“季总,今天没去当班啊?”
季节说:“我选的是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的班,还没到时间。”
瓶子嘱咐道:“千万戴好口罩,你们这是直面病毒第一线。”
季节满口答应道:“行,我们有小蓝色长袖围裙,一次性的。我还把头发起来,减少和病毒的接触面积。”
老D惊奇地说:“季总竟然梳头了,我记得季总家里没梳子,都是用五个手指头。”
季节高傲地说:“我这不是要去见那个人吗,跟平时见你们能一样吗。”
“你都不知道人家下半张脸长啥样。”老D好心好意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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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道,“当心有诈。”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他的全脸?”季节向几人征集意见。
瓶子建议道:“不小心摔在他身上,薅下他的口罩?”
这时,会议里传来老凤如梦初醒的声音:“季总去当志愿者了?”
老盆:“志愿者?”
三轮游戏输完,季节说:“好了,我要准备出门了。”
五点,晚霞西去,季节在傍晚时出门,拎着一兜垃圾去大门口当班,一眼在人群里看见“那个人”瘦高的身影。
封城以来,人们出门永远戴着口罩,彼此真容难辨,早已忘记晚风拂面的感觉。还有人恨不得在家睡觉都戴口罩,并捏紧鼻梁处。
即使看不见脸,季节也能远远认出“那个人”。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头,戴着白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长长的小蓝衣穿在他身上刚到膝盖。
季节扔了垃圾,回到大门口,顺手从纸箱里拿了小蓝衣和橡胶手套,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边。
她仰起头看他时,他也正好低头看向她。
季节嘿嘿一笑,口罩上方露出的两个大圆眼睛此时微微变弯,黑眼仁中光华流溢,倒映出三街坊门口的高大货架。
“那个人”隔着大门接过快递员手里的大件,轻松地说:“你来了?”
季节说:“来了!出来之前刚把一个ppt做完扔出去。”再之前在利用工作时间打游戏,但这不能说。
说话之间,她已经穿上小蓝衣,款式和做菜穿的长袖围裙差不多,在后脖颈和后腰处系带。
接着戴好手套,拿起装满消毒水的喷水壶,加了两下压,对着货架上的快递和外卖均匀扫射,从容不迫,眼里有活。
两个外卖员手提外卖,争相抵达991弄的货架,季节临危不乱,依次接过外卖,检查上面是否用大号字体手写了代码。
一个人写了,991-1-604,十分自信,外卖离手后几乎转身瞬间就翻身上摩托,风驰电掣地离开。
另一个人没写,季节叫住他确认:“哥,是991弄6号楼402吗?”
对方已经跨上坐骑,以神龙摆尾的形式走蛇行路线疾驰而去,风里留下一道回声:“对。”声音隔着口罩传来,余音十分沉闷。
季节节省地撕下一块纸条,用中性笔写上代码,991-6-402,贴到外卖上。又在充当登记表的大白纸上找到991弄那一列,记了两条:991-1-604,991-6-402。两个代码落在纸面,代表着收盘成功,不久将由送货的志愿者送到对应的楼门口。
特殊岁月,人们不再拥有姓名,化身为一串号码,例如季节本人就是991-1-602,言简意赅,一看即懂,心照不宣。
登记完成,而后消毒。季节拿起水壶,喷射这两个外卖的每一个侧面。新来的一般被喷得比较彻底,在货架上摆好后,每隔二十分钟被重新批量扫射一次。
991的货架已经堆了不少大包小裹,季节跟“那个人”说:“我看差不多了,我先送一趟,这儿交给你了。”说着就伸手去够货架最顶层的大包。
“那个人”轻声笑了,抬手轻而易举地越过她,将那个重达四十斤的大包搬下来,放到一辆小板车上,若无其事地问:“帮你搬这么沉的包,给劳务费吗?”
季节指挥他:“你再搬起来一下。”他果然又把四十斤大包拎起来,探寻地看向季节。季节举起手机,笑嘻嘻地对准他拍了一张,然后说:“不给。”
说完,季节一手拖车,一手拿着手机看小区地图,迈着大步潇洒上路。忽然听见他在背后优哉游哉说:“你已经出师了。”
在初春的晚风里,在夜色的前奏和啤酒泡沫的尾声中,季节回头一笑:“那你还带我吗?”
2. 我在傍晚时出门
几天前,季节在一个下雨的傍晚擅自出楼,径直走到大门口,对那几个志愿者说她要入伙,于是被当场留下干活。
当时天色擦黑,大门口混乱嘈杂,原本可以走车的宽阔出入口被一条封带拦截。封带之后,五个货架一字排开,西侧是991弄、138弄和160弄的,东侧是130弄和1025弄的。三街坊幅员辽阔,围墙内一共分为这五条里弄。货架之后,又是几个棚子一字排开,四脚着地,举架高挑,每个有三米乘三米见方,边缘能顺便遮挡货架。
有的里弄人口更多,货架已经堆积如山,放不下的包裹在地上排一竖行,绵延到很远的地方。正门两侧,六层老楼无穷无尽,在夜幕中沉静不语,像一些巨大的影子将他们环绕,俯视,如同故事的旁观者。后来,每个窗口都透出灯光。
东侧的小姑娘高兴地替季节系上蓝色防护围裙,又递给她蓝色手套,最后发现她是去支援西侧的。
季节被指认为西侧991弄志愿者,前一班的小姑娘把几张被雨浸湿的登记纸留给她,又指着地上堆积如山的快递说这是还没送的,然后光速离去。
快递员和外卖员远道而来,络绎不绝,来了以后猫腰从封带底下钻进来,隔着货架把包裹交给志愿者登记。也有的送货人时间紧迫,来去无影,只能看见货架上多了一个包。
有一位上晚班的大姐稳坐一旁,面无表情,说话淡漠,既忙着接待138和160的物件,又腾出手来带季节。季节冷眼旁观,觉得她侠骨柔情。比如其他志愿者捧着不明快递问季节时,大姐在旁边仗义执言:“这个下午来的,不知道谁家的,是下午的志愿者没做好交接。”或冲口而出:“刚才那个送货的老头放下就走了,没写清楚地址。”
大姐手把手传授,指令清晰,只捞干的,不说废话,教学风格高效实用。起先她不说复杂概念,只告诉季节每个包裹必须让送货师傅用大号字体写明几弄几号楼几零几,然后将这串数字记在大白纸上,即可。季节很快就能独立作业,感觉新奇而妙不可言,在公司里做项目时如果有人这么带,也不会磕磕绊绊、犯下不少错误,最后竟要提桶跑路。
季节入门后,大姐便层层深入,对着大白纸强化指点:“这一批送出去了,在代码下面画一条线,表示线以上的都在派送中。把线以上的拍下来,发到各个弄的群里,群里的联络人会转给自己楼栋的群。收快递的人就知道自己的快递要送到楼下了,就可以下去拿了。”
季节信服地说:“恩恩,好的,姐。”
“派送的人出发之前,给他写张小纸条,把板车上所有的货号都写上,他拿在手里看着方便,就知道该去哪些楼了……”
“哎呦我去。”季节惊呼道,“姐,你真聪明。”
当晚人手充足,季节只负责在大门口登记和消毒,俗称“门口的”。派送任务另有其他志愿者负责,一共四五个,都是青年男性,俗称“派送的”,看见哪个弄的大包小裹攒了一堆了,就拖着板车过来,装载,出发。
一个大爷跑来跑去,来回俯冲,一会儿将一个探照灯悬挂于棚子内部骨架上,一会儿大声维持现场秩序,举起双臂呈调度状,做事风格躁动不安。
N95口罩的边缘深陷于他的皮肤,也深陷于其他一些人的皮肤,但没人在意这些深红色的勒痕。
每个人都严密地蒙面,有人戴了两个蓝色医用口罩,有人口罩外面叠加透明塑料面罩,有人不知从哪弄来手术帽子戴在头上。
还有一个瘦高个的哥们,拖着车沉闷地走来走去,听说他是队长。队长由于在封城前未能及时剪头,头发已经长成花泽类的发型,刘海挡着眼睛,平添了几分阴郁气质。
季节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在雨中仰头嘶喊的送货者,又听大姐说他每天从早八点一直干到晚八点,别人是三班倒,他一个人倒三班,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认为队长头衔实至名归。
大风大雨里,快递员和外卖员来去蹁跹,赶到货架后,匆匆在包裹上写好号码,交给季节后立即离去奔赴下一家。有的外卖员的中性笔已经用完,由季节统筹调配资源,冲到另一个外卖员那里借来一支笔递给他,用完再迅速还回去。
每件包裹都是湿透的。快递盒上的手写号码正在晕染开来,外卖袋上用订书机订着小票,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季节费力地辨别,像做司法鉴定。快递面单上一般能找到原地址的小字,可以与手写号码两相对比。而外卖小票为保护消费者隐私,一律印虚拟地址,只能极力揣摩手写字体。
还有的外卖小票被水泡烂,遗失不见,只能失物招领。季节拍下照片发到大群里,由群里的热心志愿者层层转发至各楼栋群,简直像工作中转发关于某某的文,转发套着转发。
晚上八点,志愿者们把没用完的白纸和油笔留在架子上,用石头压住。装消毒水的喷壶和探照灯都被躁动大爷收走了,板车也被队长送至小区内的居委办公室保管。
志愿者们纷纷脱下小蓝衣和手套扔进垃圾桶,用酒精搓着双手。架子上放着几个零星的包裹,快递师傅还在源源不断地前来摆上新的,这些将全都留给明天上早班的人。现在是志愿者的下班时间,一切派送都停止了。
也有些居民悄悄从楼里跑出来,自己到门口货架上拿起外卖,无声无息地快步回家,如同一个影子。
季节脱下围裙和手套时,已经满手是汗,头发散乱,好像刚和人干完架。第一次当班,就这样打仗似的结束了。
991的货架又来了两个箱子和一个袋子。大姐对着不远处吆喝一声:“你,过来,把这两个抬起来。”
从阴影处走出一个大哥,听话地搬起两个箱子,简直像她的暗卫。季节完全没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大哥嘴里嗫嚅着说,要不留着明早再送。原来是两口子一起出来当志愿者。大姐自己也拎起一个袋子,厉声呵斥她老公,叫他快点,别废话,回家路上顺便送了,搞得季节十分佩服她。
一号楼位于小区最外围,从大门口向西走回去,只有几步路途。季节缓步前行,抬头看着两侧的楼,搬来快一年了,其实从未认识这里。
这片六层老楼近几年做过美丽家园工程,一律刷成红色屋顶和橘色墙体,窗口伸出许多晾衣杆,外形凌乱,管道老化,没人碰都直掉渣。楼群横纵延伸,一直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三街坊的城墙之内,王国如此辽阔。
第二天傍晚,季节走到大门口,全副武装,凝视一方天地,内心从容不迫,按照大姐教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作业,另外也融入自己的领悟和创新。
991的快递爆满,货架上已经放不下,包裹堆了一地。季节拿着上一班志愿者留下来的记录,跟地上的包裹逐一核对,又拿喷壶喷了一遍。
另一侧的货架传来一阵嘈杂声,季节转头一看,原来是烽火连月,却有人点到了几杯奶茶,也许是地下黑市,单线交易。总之志愿者们分身乏术,选择把奶茶放到一边,在居民群里通知本人自己来拿。
良久,果然有人来领取,一道凉凉的声音调侃道:“你再不来,我们就把它分了。”那声音笃定、舒朗,游刃有余,让季节抬头看了一眼。
一片蓝衣中,有个瘦高个子的男生,戴着白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在三街坊混乱的夜色下,他看起来像一位从容的年轻的领袖,说话时中气十足,声音能清晰地传到很远的地方,带有淡淡的京腔,给人一种打游戏能打到王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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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默默注视着王者小伙,他身体周围似乎有一层清澈的、威严的风在流动着,仿佛整个春季的夜晚不过是为了上映这一刻。
1025弄已经快递淤积,“门口的”还在从快递员手里接收更多包裹,应接不暇。王者小伙拖着板车走过去:“我送一趟,1025的搬上来吧。路上能经过160外侧,160的楼号大的也给我几个。”
他的声音醇厚而微凉,低沉却清透,是明亮的、金色的,像春寒料峭时的冰块在河水里碰撞。季节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帽子和口罩之间露出的那一节面孔白皙俊美,剑眉星目。眉骨和鼻梁很高,宛若雕刻。
季节心想,这小白脸,不知道摘了口罩什么样?然后继续埋头忙活,顺手帮1025弄的快递也喷了一遍消毒水。
也许是为和身高相得益彰,王者小伙拖的是那辆中号板车,有两个小板车大。他已经三下两下把1025那一堆破烂物品搬上车,又从160的“门口的”手里接过几件顺路货,迈着长腿准备出发。走之前,他对其他几个志愿者说:“可以再去居委拿点消毒粉,交给门卫帮忙灌到水壶里。”又说:“大群里的通知,要转到各个弄的群里,让他们传下去。”
交待完这些指示以后,他单手拉着板车绝尘而去,悠闲得好像去遛弯一样。
季节低下头,把大白纸上登记的代码拍下来发到991的群里,声明即将派送,然后看准一个戴眼镜的“派送的”,将其拦截下来:“哥们,你这会儿空吗?能不能帮送一下991的?我走不开。”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991弄的货架总算整洁起来。季节踱到旁边的货架,开始跟身边几个志愿者轮流聊天。不同于昨日的青涩,今天季节已经混得如鱼得水。封城以来终于能见到活人,还能走来走去,令她情绪异常激动。
不过,她的脑海里,还久久回旋那个王者小伙的声音和样貌。后来同时有多个快递师傅抵达门口,带来了一阵快递雨,季节应接不暇,就暂时把他忘了。
正在她忙着把快递号码写在大白纸上时,眼前突然变亮了。银白色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像一道帘子隔开了夜色。
季节这才发现,天黑以后,她几乎趴在齐胸高的那一层货架上登记号码,鼻尖都快要隔着口罩碰到大白纸。她直起身来看向头顶,一盏户外头灯被挂到货架顶端的钩子上,一只大手正在调整灯的位置。橡胶手套戴在季节手上处处留空,布满窝囊的褶皱,每个指尖都空了一截。而同样的手套戴在这只手上,则十分熨帖,显露出长而有力的骨节轮廓。
近在咫尺,季节转头看向那人,发现自己一米六八的个头只到他肩膀,要仰头才能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上扬,双眼皮折痕很深,睫毛又密又长。
她心头一动,晕晕乎乎地想:原来是王者小伙在给我掌灯。一句歌词忽然跳进了季节的心里,每一次你仰起慌张的脸,看云起云落变迁。
而他低头看了一眼季节,微微停顿了一下,露出的那一节脸在灯光和月色中显得非常皎洁。
季节冲他微微一笑,一下把口罩笑上去了,使得边缘戳入眼中,刺得眼仁剧烈疼痛,她急忙把口罩抻回来,按照规范捏紧鼻梁处,随即又想起来手套不应该碰脸,这是违反规范的。
临时找来的口罩比她的脸大了几圈,四处漏风,后来季节直到结束都没被感染,只是单纯地因为命硬。
王者小伙看着她的眼睛。曾经有人说季节的眉毛虽然清淡,但她的那双眼睛美丽闪亮,让人见之不忘。现在,她的心却突然开始胡思乱想,她想知道他会记住她的眼睛吗?
接着,季节抛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对白:“能不能替我看一下门口,我后背有点痒,要去挠挠。”
3. 浪花飞溅
季节摘下手套,给双手消了毒,在一处远离人群的门洞里伸手摸索后脖颈,原来是小蓝衣的系带里绕进去一根头发,戳得皮肤很刺挠。
问题解决后,季节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仰头猛灌几口。志愿者当班时一般不能喝水,摘掉口罩意味着绝对的危险。
回到大门口时,王者小伙正在往大白纸上记录代码,季节看他这“门口的”干得挺好,就没有再去替换他。货架上逐渐稀疏,991有三个箱子和一个外卖袋,季节顺手搬起来,跟他说了一声:“我现在送,可以通报了。”就要拔腿去四处派送。
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季节,低声问道:“现在没有板车,你走着去吗?”
季节克制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说:“我去。”
早在昨天,季节就想试试当一把“派送的”,只是女志愿者一般负责门口,男志愿者一般负责拖车。后来有几个女生一起拖着板车去送货,季节也跟着去了。当时一个女生拖车,其余人围绕在板车周围,像镖局护送着贵重物品,恨不得纷纷伸手用内力隔空扶持着堆积如山的大包小裹。她们走到三街坊最北边的边界,一群人呼呼啦啦的,季节什么也没记住,就是跟着走。
而现在,在这静谧的夜晚,季节终于要自己去送货。大门旁的草丛里立着一幅小区地图,季节站在图前仔细研究一番,大致记住要找的几个楼的位置,在楼与楼之间迂回穿行。
天黑以后,路更加难找,多兜了好几圈,一直在小区里蛇形奔走。季节想起有一次打游戏的开场、五个人一起向前跑去,老D评价老盆:盆总这个跑的路线都是S形的,太会了。
季节回来时,已经是晚八点二十分,大门口归为沉寂,三街坊终于进入夜晚。志愿者的蓝色海洋已经无影无踪,恰如浪潮退去,脱下的小蓝衣和橡胶手套都在垃圾桶里。只有一个人的背影站在回旋的风中。
他已经脱了防护装置,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正低头用喷壶往自己手上喷消毒水。见季节回来了,他举一举手里的喷壶问:“要帮你消吗?”
季节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环节,于是欣然接受了。
他一手持壶,低声指点:“先把小蓝衣和手套脱下来。”
季节得到点拨,三下五除二脱卸装备,扔进垃圾桶时注意下手轻柔,垃圾桶都冒尖了,也不得按压。否则按下后鼓出的气流会携带病毒气溶胶,随风腾起,直冲门面,继而扩散开去。这都是志愿者群里转发的防疫知识。
晚风穿身而过。今年春天比往年更早回暖,季节穿了一件蓝色半袖,上面有三个熊,长得像猪一样,还有一条起球的卫裤,有点吊腿,露出脚踝,裤兜上有两个傻冒松鼠。
“手,伸出来。”跟季节说话时,这人音量放得更低,尾音轻快,不似对其他人挥斥方遒。
季节配合地伸出两只手。
“闭眼睛。”声音更轻了。
季节双目紧闭,面部肌肉紧张,生怕消毒水喷进眼睛。一道清凉水流自空中疾驰而来,浪花落于手上,碎屑飞溅,继而水龙游移,洒向全身。
喷到胳膊和前身时,季节睁开眼睛问:“请问咱们在哪看排班表呀?”
他说:“有个大群,每晚会发排班表,你在里边吗?”
季节心想大概就是991的群,顿时豁然开朗:“我在,谢谢啊!”
“转身。”
季节转过身,带着药味的水洒向她单薄修长的背影。他把壶举远了一些,像是怕水流会打动她一样。
喷完一轮,季节道了谢就想抬腿走人,突然又想起应该客套一句:“用不用也帮你喷?”
他真的把喷壶交给季节,转了个身,指指自己后背:“帮我把全身都喷一遍,鞋也要。”
季节单手开弓,抽拉几下打压杆,给壶加足气压,把头伸到他侧面认真地问:“喷到你衣服上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季节从他后脖颈开始均匀喷射,水流落在坚硬宽阔的肩膀上,随后是结实优美的手臂,继而是后背和腿。他自动转了个身,季节按相同顺序又来一遍,一上来先不小心喷到他口罩上。
季节始料未及,轻轻噢了一声,急忙点头哈腰:“对不起!”他隔着口罩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没事。
喷壶用完,被季节藏进草丛。门口的灯盏已经被收走,但他眼睛幽深处仍有亮光。季节道别后转身离去,拎着水瓶子大步流星回到一号楼。他似乎还在身后,站了片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晚上打游戏开局后,季节每次被打死以后都退出来看看991的群,群里无人发布排班表,搞得季节很焦虑。
后来想,明晚直接过去,趁乱混入其中,应该问题不大。不知道那个人明天还去不去,季节突然有点后反劲,想要了解他。
她点开991群成员名单,观察名字和头像,挨个琢磨推敲,哪个都不像。有的人用渣男漫画头像,还有的群昵称就叫“志愿者”,十分直接粗暴。
多数人和季节一样,群昵称是“991-1-602-季节”这类代号,而原名五花八门,头像中规中矩,身世难以辨别。
“咬哥咬哥。”老盆在那边喊,“你复活了。”
季节切回游戏界面,发现自己的程咬金角色已经复活,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急忙驱动按钮,飞奔到前线,投身于战斗之中。
老盆批评老凤的选角不得体,老凤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二百多斤,在游戏里拿的是蔡文姬,一个幼年小女孩角色。老D认为老盆平时在工作中就是这么训斥手下的。
季节驱使程咬金,轮着两个斧子,类属于肌肉猛男形象。季节一边抡一边说,今天当班时候听见个新闻,有个邻居养的狗跑了,他在后边追得唾沫横飞,拖鞋都要跑掉了。
志愿者以为他要冲出重围、翻墙逃向自由,于是在后面大呼小叫进行追击,差点要把他压制在栅栏上,最后发现脚边有只倔强的柴犬,误会得以解除。
末了,季节羡慕而惆怅地地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囤了不少狗粮,要是这会儿吃不上饭,还能吃狗的东西。”
老凤则说:“不如封在学校,顿顿有三块二的红烧肉。”当年食堂里的红烧肉二寸见方,是老凤的白月光,一顿吃十块则是他的看家本领。
老D十分怀念过去那段流金岁月,说如果大家还住一个宿舍楼,他将会像上学时一样,亲自组织大家在寝室夜谈,所有人共同预判社会走向,还能面对面打游戏。季节喝着啤酒纠正道,但你们是男寝楼,我和瓶子进不去。
啤酒还是上个月瓶子和老盆来家里吃饭时拎来的,他们一进屋就一言不发地开柜子开门,手脚迅捷,穿梭忙碌,把几瓶啤酒放进冰箱,把一兜卤鸡腿放进橱柜,全程就像默片一样流畅而自觉。站在此刻回想,那时物质丰富,恍若隔世。
眼看着游戏刚开场没多久就要输,季节还不停地冲出去送死,老D动容地说:“不行,全体都有,一起回家吧。家是大后方,是水晶的所在地。水晶还在,我们就不算输。”
老凤阴阳怪气地说:“家有什么好回的。”说着,他随心所欲地走进敌人的包围之间。
瓶子和老盆也来到他身边挨打,很快,这局就顺利地输了。
老D问道:“咬金哥啥时候lastday?”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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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再有两周多。”季节苦笑道,“但我昨晚还在接同事的电话,让我加班做个税审底稿,没办法,事务所就这样。”
老D又问:“瓶子每天在家闲着?剑网3打到哪一关了?”
瓶子发愁地说:“我们这活必须得在实验室里干,现在不上班算欠着工时,之后要加班补回来的,还不知得补到什么时候才能补完。”瓶子是药企的实验员,每天摇玻璃瓶,因此得名。
在保险公司做业务推动的老盆说:“我在家从早到晚开视频会,忙得没空做饭,他们两个也不做,都等着我。”
季节赞叹道:“要不说,还得是老盆的工作好,挣得盆满钵满。”老D就爱听这话,立刻大喜过望,连声附和,让老盆抓紧请客。
今晚的游戏接近尾声,按照惯例,瓶子问道:“咬金哥你现在还能刷到外卖?”
季节叹口气说:“能是能,就是难度比较大,还是得想办法买个小锅,看看明天哪家超市能快闪吧,听说这几天就要发物资了。”
老盆立刻问:“什么物资,花钱么?咬金哥你在前线那边,应该能打探点消息。”
季节如实答道:“政府发的,不花钱,估计有菜和挂面之类的,应该能维持基本生活。”
这座城市里一定有千千万万个抢不上菜的人,他们有的像季节和老凤这样整天不停刷新外卖软件,蹲守快闪饭馆和超市。有的苦苦翻找出一些小型供货商的网站,下单成功,而后发现久久不能发货。有的成为团长,动用人脉手段寻找供应商,组织邻居成团,从地下市场买吃的。
一号楼的楼长是104大哥,他当之无愧,被封第二天就组织楼里邻居团购。货源不知是从哪里联系上的,品类是蔬菜和肉,固定组合,不让挑选。楼里住户几乎都报名订购,只有季节这种没锅的未能参与。
当晚,104去三街坊门口接应,果然带回来一批物资,堆在一楼。据说运来的是一整车散货,104亲自分拣打包的。104手持名单,与下楼领货的人一一核对,同时不忘叮嘱大家勿要一起下楼,以防传播病毒。
一号楼的邻居都对104赞不绝口,夸他有本事,又细致认真。104苦涩地说,没办法,我家人口太多了,得想办法找吃的。
季节心想,104的确是个有担当的好人,下次可能恨不得直接把菜洗好切好送过来?
这城市的一切都停止了,但在不易察觉的缝隙和褶皱中,仍然有齿轮在转动。季节站在阳台上,俯视相交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远处大厦的灯光还在闪烁,变换出不同的俗气花样。两条街的夹道树木正在抽芽,不久以后,将是一片苍翠之海。
第二天,季节得偿所愿,真的在外卖软件上蹲到一家稍纵即逝的超市,下单了一个小电煮锅,一板鸡蛋,一包挂面,两筒薯片。
下单成功后,季节在家里做税审底稿,提心吊胆,唯恐这一单突然被关闭作废。
后来991志愿者群的派送信息显示确实有季节的包裹,季节大喜过望,去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宣布,我有锅了。
去楼下拿到包裹,季节松了口气。已经是下午四点,她想起还不知道今晚的排班里有没有自己,又开始坐立不安。
那个人清俊的轮廓在眼前浮现,久久盘旋不去。
后来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鸣响不已,音调激昂,如同千军万马过境。季节听着雨声吃面条时,手机振动两下,991志愿者群里有人问:
谁能临时过来当班?缺门口的和派送的。
大雨倾盆,季节推测是原本安排的当班人不想过来了,于是当即捡漏,在群里说:我可以。
4. 雨夜花
季节戴好口罩,换了一身扛造的衣服和鞋,打着直柄雨伞,一出楼就被风刮了一脸水。雨水俯冲向大地,击打着一切。
走到大门口的棚顶下,季节收起雨伞,发现王者小伙站在眼前。周围还有两个志愿者,在忙着登记快递编号,三人都穿着鼓鼓囊囊的大白防护服。
看她来了,他指了指一边的纸箱说:“如果去送货,就穿大白防护服,相当于穿了雨衣。如果在门口雨棚下记录理货,就还是只穿小蓝围裙。”
季节立刻说:“我穿大白!”随即就当着他的面施展拳脚,伸胳膊蹬腿,把大白服套在身上。帽子一扣,从头到脚全包。
大白服不怎么打扮人,季节像蜜雪冰城门口装雪王的。而王者小伙虽然穿着一样的防护服,却鹤立鸡群,玉树临风,季节视线与他肩膀前胸平齐,眼前像一堵结实有弹性的白墙。
今晚“门口的”和“派送的”加起来总共只有他们四个,管五个里弄的活,板车只带过来两辆。
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独自记两个弄的代码,两张大白纸,左右开弓,过一会儿骂一声,操,记反了。
另一个穿黄色雨披的女生记一个弄的代码,同时负责送那个弄的货,边记边送,时送时记。每次送完回来,货架上又多了一堆新的,令她像抗洪抢险一样崩溃不已。
王者小伙,负责剩下所有的活。
季节来了以后,自觉顶上138弄和160弄的缺位,站到那两个货架前埋头苦干,将湿漉漉的包裹逐一记录消毒,登记后发到群里。幸好前两天已经被拉进这两个弄的传达群。
王者小伙被替换下来,单手拎过来一辆板车,准备去当“派送的”。地上已经堆得没处下脚。
他把快递一件一件在板车上放好,季节很有眼力见地过来帮忙,像捡垃圾一样从地上捡起一个个满是泥浆的口袋。
他颇有耐心地教季节:“1025弄的先放上来,码在最下边,1025最远。”又说:“按楼号从小到大的顺序摆,相近的楼一起送了。”
这是此前冷面大姐没教过的办法,令季节耳目一新,她脱口而出:“喔,你很聪明啊!”一抬头,发现他挑起一侧眉毛,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眼睛,如同幽黑发亮的深潭,正在凝视自己。
季节生怕他觉得自己妄加点评,急忙谦虚地问他这几天还积攒了什么经验,可否再给指点一二。他轻声一笑,把离得最近的几个楼的大包放在最上面,说:“好,再教一招,相邻的弄也摆在一起。我们现在摆的是对的。”
季节得意地说:“举一反三,这个我已经想到了。”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戏谑意味:“哦哟,可以。”
黄色雨披姐独自拖车,默默出去送货。季节看见她远去的背影,大受感动,手持长伞冲入雨幕,想追随她并为她打伞。岂料终于赶上她明黄色的背影时,发现板车已空,她正站在门洞里跟人打电话。季节只好悻悻地回到门口,心中空荡惆怅。
多了一个人手,作业进度陡然提速。须臾之间,门口清空一半。季节混得如鱼得水,不仅能手脚麻利地接待快递,甚至反客为主,指使王者小伙帮她把货架最上层的大包搬下来装车。此外,还偶尔和快递师傅聊两句。不过师傅们已经被浇得喷泉一般,只能嘶吼,无心多言。
攒了有满满一车,王者小伙宣布出发。季节指着旁边的雨伞大刺刺地说:“去吧,那儿有雨伞你要不拿一把。”他看了看说,还是不拿了。
说完,他走进三街坊的雨夜,锐利的银色雨水打在他的防护服上,使他周身如同流动着蜿蜒的河流。
季节也没拿伞,跟在他身后走出棚顶之外,双手双臂披挂着几个外卖袋,说要去体验一下三街坊的面积。
他略微意外地问:“你要去送吗?”
季节解释说:“这几个我送,不等下一批了,一会儿饭菜凉了。”
他没再没客套,将外卖袋上贴的纸条翻过来看看,心中自有地图,给季节指路:“那个正对着你的就是14号楼,送完它以后往前走,再往右拐,就是18号和24号。”
季节望向他指引的方向,而他低头凝视季节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然后他们分头,走向遥远的一些角落。
在楼与楼之间穿梭,也在暴雨中穿梭,雨之外还是雨。世界喧嚣震动时,内心反而安宁,就这样走下去,似乎可以走到雨停,再之后走到夏天。
小区里灯火昏暗,多处有死胡同和隔断,季节慢慢寻找,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雨帘,比在写字楼里工作时平静。头一次在雨天不打伞,视线无羁无绊,树木、自行车棚、凉亭、汽车的种种黑影之间,楼房以某种既定规律排列成群。家家的窗里亮着灯,五光十色,整座楼像马赛克一样。
雨水沙沙地打在防护服上,真的一点都没有渗进去。
外卖都被季节放在楼下浇不着雨的地方,不久志愿者群里有楼栋联络人反映,接到外卖的居民对志愿者表示感谢,说饭还是热的,而且没变成泡饭。
季节回到大门口时,他们三个都在棚子下。风把门口的记录单都吹散了,白色的纸张落在雨里,很快就混沌不清,再也认不出字迹。王者小伙又在进行王者行为。只见他负手而立,抬头看着篷顶,篷顶多处兜水下沉,形成一洼深湖。季节心想,季节性水泡子的原理。
接着他突然抬手,重重拍在兜下来的篷布上,发出沉闷响声,水泡子里的水应声飞向天际。水泡子空了,重新变为陆地。季节又想,雨季过后,湖变陆地,演绎着地球表面千万年来的变化。
他转过身来,低头问季节:“怎么样,找到那个楼了吗?”
季节十分豁达地说:“找到了!”
那个叫本杰明的男志愿者热情洋溢,参与篷顶治理工作。本杰明拿着季节的长柄雨伞,捅向一处兜水的篷顶,水流四散,篷顶也漏了个小洞。
本杰明叹了口气,觉得篷布破了可惜,季节安慰他说总比被积水压塌了好,还说这就像时代变迁带来的震荡。这哥们说,靠,一时之间不知道你在夸我还是损我。雨披姐也调笑说,当然是损你了。
谈笑之间,时钟临近八点半,最后送一圈货就下班。这回季节捞到一辆小板车,拖车走了两个弄,感觉这车十分称手,比想象中的好推。就是自己不认路,只能送最近的弄。
八点五十,四个人在棚子下脱掉防护服,互相消毒,互道再见。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像拜过把子的兄弟姐们一样,有一种患难与共的默契了。
回到家里,季节花十分钟洗澡,十五分钟吹干头发,躺床上划开手机,发现狐朋狗友们还激战正酣,顺便等着她上线。新一轮游戏开局,季节加入其中,其余四人是老凤,老D,瓶子和老盆。
屏幕上,五个人的头像和网名整齐排列:咬哥的板车,二凤,爆二凤,阿司匹林,毕业不失业。
季节连日苦练,有所进益,逐渐上道,打不过就跑,转身逃窜这一招的身手比谁都快。瓶子赞许地说:“对了,这个游戏的精髓就是要苟住,苟到最后就胜了。”
季节情不自禁地说:“就和我那失败的人生一样。”
后来老凤突然说有个邮件要回,然后空挂着会议,匆匆忙忙回复工作去了。
老D啧啧称奇:“老凤贵为沪上徐汇土著,血统纯正,竟还志存高远,甘于奉献。”
老凤的声音幽幽传来:“都是被逼无奈,垃圾事务所,还我青春。”
这时老盆插嘴说,老凤家祖坟在远郊,并非世代居于浦西。老D讶异地说,原来老凤是串儿?
老凤沉重的声音再度传来:“D神,我还没死,我听得见。”
季节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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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边问大家都吃了吗?她向几人娓娓道来,说今天当班时有所耳闻,相传居委透露口风,说要从慈善超市等渠道引进食品和生活用品,供居民订购,过几天就下发菜单,隔几天就能组织订一次。三街坊有,瓶子他们住的六街坊应该也有,毕竟两个小区挨着。
瓶子说有些小区已经发物资了,五花八门,蔬菜,面饼,粽子月饼,品类丰盛。
老D说,肯定是老凤住的这种小区。
大家哈哈大笑,都知道老凤实际也住老房子。老凤的声音又传出来,D神你不是来过我家么。
老凤将事务处理完毕,无声无息地回到游戏和会议室中。眼看要开始下一轮游戏,季节说:“朋友们我要先吹瓶了,等我一下。”
季节切到聊天界面,在991群里问道:“请问是不是还有大群发布排班信息?”她终于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先前多有误会,目前所在的991群并非真正的大群。
她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期待着。也许王者小伙会记得她的提问,据此认出她的微信号,发来添加好友的申请。
不多时,有个叫小条的志愿者来加她,上来以后话不多说,直接把季节拉进大群,群名是:三街坊抗疫担当(派送青年组)。粗略看来,此群汇聚了众多核心成员,为志愿者队伍的骨干力量。
小条冷冷地告诉季节,进群后跟群主说一下自己有空的时段,群主就是队长。不等季节感谢,小条又问了一连串问题,你一般什么时间能来,是否是党员,周末呢?
这人语气如冰,用词生硬,毫无表情或飘号,让季节诚惶诚恐,猜测对方是一心向党的老大爷,用了孙子的微信号。她老实回答道,每天晚班都能来,不是党员,周末白天也可能加班,但晚上一定都有空。
小条发给季节一张三街坊的电子地图,比她在大门口牌子上拍的清晰多了,令季节如获至宝。
季节的头像是个表情包,上面的题字是:MLGB-mylifegettingbetter。头像MLGB诚恳地说:谢谢您。
小条的头像是个悲伤蛙,蛙嘴吐出气泡说:你懂个der。头像叛逆蛙淡漠地对她说:不客气。
和队长报备后,季节翻了翻大群的消息,发现本杰明和雨披姐也在里面,还有那天的躁动大爷也在,好像还是积极分子,正在承诺自己会给志愿者用的灯盏换电池。躁动大爷头发花白,却起了个言情小说男主的名,叫景文。
有个志愿者大爷每天开着自己的车来大门口,把后备箱装满快递,驱车在小区中穿行配送,往返多次,让季节印象深刻。现在驱车大爷正在群里发送手写的、略有错字的段落。原来大爷名叫二个赤,签名是:张赫——赤子之心、赤诚相待。景文非要管驱车大爷叫叔叔,管小年轻志愿者叫兄弟。
季节又去一号楼的楼栋群里刷了一遍新消息,楼里邻居们在104的团结下,情谊突飞猛进,在谈论局势和人生。
有人说,明早又有核酸检测,我们楼排在八点半,大家早点起。又有人说,我司销售部门都阳了,被送到方舱隔离了,董事长居然在线上会议里发火,认为销售部门业绩差,不作为。
季节顺嘴接了一句,那还能怎么办,董事长想让你们干什么,方舱展业?
季节隔壁的601哥们说,根据咱们小区公布的感染人员楼号,我分析了感染的先后顺序及分布,发现其呈现由北到南的趋势,是不是风一吹,就吹过来了。
104大哥说,难说。
几轮游戏打完,朋友们兴致未尽,话也没说够,但都觉得困了,于是做鸟兽状散了。季节躺在床上,在雨里站了几小时,此时困倦突然袭来。
在沉入无边梦境之前,她模糊地想到,明天他还会来吗?他叫什么,多大年龄,志愿行动结束那天,他们会失去联系吗……
5. 你面对我是清冷的
早上八点十五,一号楼开始躁动不安。楼栋群里,居委老师通知一号楼八点半到达小区中央的凉亭,排队接受核酸检测。随后104主持大局,严控时间,统筹协调,组织大家提前预备,戴好口罩,拎上垃圾,不要同时下楼。
八点二十五,楼里邻居陆续下楼,季节和楼下的502姑娘断后,挨个敲门喊话,确保无人遗漏。
前一栋楼刚做完核酸,最后的几个人正陆续离开凉亭。离去的人步伐缓慢,想留在清澈的阳光中,同时警惕着四周看不见的细菌纷扰,脚步虚浮飘渺,彼此一再回避。
一号楼一行人在铺着木板的狭长人行道上排队,每人踩着一个连夜贴好的圆点,缓慢向凉亭移动。抬头看天,如同坐在井中。楼根底下百草丛生,已经有野花绽放,今年春天的确来得很早。后来他们做了检测,每人被棉签戳一下嗓子眼,陆续回到楼中,发现光线骤然昏暗,潮湿的寒意待人走入其中,又重新合拢,在老楼中久久弥漫。
一个人边上楼边说,刚才把我戳吐了,眼泪直流。另一个人说,提神醒脑,清新一整天啊。
季节回家打开电脑,开始铺底稿,其余楼还在一栋一栋地赶去检测。每个人都等待着检测结果,又畏惧它的到来。有人说,下楼检测之前喝一口红茶,灭菌杀毒,即使喉咙有病毒也测不出来,不用被拉到方舱。又有人说,不是喝茶,应该是喝一口茅台,酒精消毒。
白天大家都不太忙,老凤在群里说:农?
季节一秒回应,峡谷见。
几个人都进了会议室,也进了游戏。季节已经无所谓,其他几个人怕在峡谷遇见同事,都用的小号。
只听瓶子说:“我们楼上午核酸去了,等结果等得心焦了,咬金哥你们小区也是吧?”
“是啊,就跟等着出高考成绩似的。”季节生怕游戏打到一半,突然几个医护人员闯进家里把她抓走隔离。
老D凉嗖嗖地说:“看来大家都怕进方舱啊。”
“怎么说呢?要是我自己病了,我不想进方舱。但要是我父母病了,我会希望他们进方舱。”季节心事重重地解释道,“慢性病患者,怕病毒加重其他基础病,进去起码有人看着。”
老D则说:“医疗挤兑了,如果你父母需要看别的病,就是另一回事了。”
老凤从不轻易发表见解,只是一味地打游戏。打完一局,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往群里扔了几个新闻,都是医疗挤兑相关。
“真是天下大乱。”季节头疼地驱使着程咬金,一出场就被打死了,“顺便跟你们报个喜啊,我老家也封城了,东北城市,第一次做到与上海同步。”
老盆兴致勃勃地说:“哈哈!没处躲了吧,你就算偷渡回家也没用!”
季节接着声情并茂地说,封城那天,消息来得很突然,我妈本来出门去医院上班了,到单位发现静默了,内科医生一律先回家,外科医生留下。于是她又往回走,路上没有车辆。步行一小时到家,小区门关了,进出都不让,街上空无一人,她当时就腿软了。
瓶子插了一句:“那你爸呢?”
“嗐。”季节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热水,润了润讲到嘶哑的喉咙,“他俩不是早离了?我爸一个人封在他自己住的地方。”
瓶子便问然后你妈怎么样?季节继续讲述道,我妈孤立无援,向门卫求饶,没被放行,去社区请求,社区表示文件就是这么写的,爱莫能助,只能等进一步通知。我妈绕着小区栅栏走了几圈,想寻找突破口,翻墙进去,可惜未能找到合适位置。
瓶子听得入戏至深,跟着紧张刺激起来,直问那怎么办?让人在哪过夜?是不是要像末世文里那样抢物资睡车厢?
季节说,最后有一对邻居,两口子,开着车回来了。他们拿着特许通行证出门透析,再回来,发现回不去了,就去社区大闹。保安示意我妈跟上。我妈赶到社区时,那两口子正在宣称要开车爆冲小区大门,居委书记总算同意给小区门卫打电话,特批他们进入。书记向我妈点头,暗示她跟着一起进去。两位贵人开车走了,我妈追着车后面,跟头把式地跑回小区门口,赶在拦车杆缓缓降下之前,回到了家。
瓶子长吐一口气。老盆说,历险记啊。
在这时,病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太过于崭新,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怀有恐惧。季节无限惆怅地说:“也不知道封起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确实不想让父母老人感染。”
老D颇有哲理地说,无论怎么做,无论选哪条路,都没有好与不好,都只不过是一回事。
这局游戏已经打了太久,逐渐地,大家都沉默了。没人说话,只是消极地防御着。最后,他们五个耗在水晶周围不出去,对方来一次打一次,就这样又持续了十五分钟。
季节说,太疲惫了。
突然之间,屏幕中的世界震动不已,对方耐心耗尽,点了投降。会议里的五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个个嘴里嘶哈感叹,唏嘘不已。老D喃喃地说:“这可是咱们打游戏以来……第一次胜利啊!”
是的,之前这些天的每一局,都是输的。
无需多言,几人都自觉地下线,一致认为见好就收。季节看了一眼楼栋群,104大哥在一号楼的群里不停地发言。他一会儿问,101,你家人口也多,用不用我匀一点蔬菜给你,白菜。一会儿问,居委老师,我周末和晚上可以做核酸协管的志愿者么?
看到这里,季节再也按捺不住对104的赞赏之情,把104的好人好事截图发到狐朋狗友群里请各位欣赏。瓶子感慨地说,我妈一定喜欢104,之前她就希望将来的女婿像自己单位一个小伙子那样能张事儿,比如她演讲的时候电脑坏了,那小伙飞奔上来修,又比如一群人散步时候在路上捡到钥匙,那小伙飞奔去交给收发室……
听到这里,老盆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闲扯了一会儿,就各自想办法准备晚饭。季节想煮面条,但是家里没盐了。她怀疑只要自己在群里吆喝一声,104就会飞奔上来给她送盐,一步跨越一层楼那种。
考虑片刻,季节还是没去借盐,吃了几个馒头,节约时间把底稿做完,五点钟准时去当班了。
今天没下雨,来的志愿者不少。在一片蓝围裙里,季节准确无误地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季节。他们自然而然地在991的货架前碰到一起,开始理货。
明明昨晚才并肩战斗过,今天他却又像不认识季节了一样。
季节一转眼就把货架上的大包小裹登记好了。板车都被占用,季节趁着空档去徒手送货,挑了几个不太沉的。他也拿了几个小件,说:“那你跟着我吧,一起过去。”
他们各自捧着物件,走向三街坊更深处,道路曲折漫长,季节从未踏入。他忽然轻声说:“其实女生在门口登记就可以,不用送东西。”
季节步子一迈,全身关节刚活动开,使不完的劲,嘴上谦虚地说:“没关系,我可以送一些小件。”其实想闪身躲入树荫里,甩开所有人的追踪,绕三街坊奔走穿梭,在丛林中跨栏大跳。禁锢之地,终于闪出了自由的火花。
晚风轻拂游人面,他年忆梦第几重。季节神采飞扬,兴致大增,拉着王者小伙没完没了地说话,尚且不知当年春天处于故事的第几集,又将有哪些片段从此刻入年华之中。
季节想起那个冷峻大爷的训诫,就问他:“你是党员吗?”
王者小伙懒洋洋地说:“是。党员都要出来当志愿者,组织上安排的。”
“难怪说呢。”季节主动讲述自己的历程,“我不是党员,我是自愿来当的。”
“好,有觉悟。”他点了点头,有气无力,不想多说。
季节却正在兴头上,得意地说:“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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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再说话了。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淡淡的,不像对别人那么谈笑自如。明明前几天才混个半熟,睡一觉起来又若即若离。季节厚着脸皮继续聊道:“你看到咱们小区公布的感染信息了吗?每天楼栋群里会转发,有最新感染的人员和楼号,我们楼里有人搞了数据分析,发现是从北到南的,是不是风一吹,就吹过来了?”
他不大感兴趣地说:“不知道,反正相邻的楼接连确诊。”
季节呈现出忧虑:“还听说小区里的这个小学,要改成临时的方舱医院,不知真假?”
“谁知道呢。”
季节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说,咱们这种跑腿干活的志愿者已经不错了,不像搞管理的志愿者天天生气,我们楼的104去……”
季节活泼的憨憨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有气无力地附和着,目视前方道路,始终不看向她。她早已察觉到他今天的冷淡之中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终于还是把嘴闭上了,到下一个路口跟他点点头,就各自去送货。
把包裹放在楼门口,拍照留证,再去找下一个楼,反复循环,直到把手里的货送完。等她回到大门口,看到本杰明和雨披姐等人都在边干活边聊天,就立刻把失望和疑惑抛到脑后去了,忙不迭地加入了他们的闲聊。
地上又堆得没法下脚。季节忙得飞速旋转,刚接了新快递,转身放到地上的功夫,架子上又多了几个包裹,神不知鬼不觉。抬头看去四下无人,空余夜幕清风。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送货师傅已经冯虚御风,来去自如。城市万籁俱寂,只有他们在风驰电掣,支撑着一座快要散架的城市,生活的破车勉强开动,嘎吱作响,向前方驶去。
来往的师傅里,有人已经感染,伪造了阴性报告,得以继续出车。有人健康状况良好,但怕自己行走四方,携带病毒,传染家人邻居,所以晚上睡在车站或旮旯。
总之,志愿者手持喷壶,不停消杀一切,仿佛这样就把病毒挡在了三街坊的门外。王者小伙回到大门口以后,融入集体,又变得正常起来,主动站到季节的991货架,跟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胡扯。
偶尔有两分钟的空闲,季节,王者小伙,还有旁边两个小姑娘,会面向门外的世界,双手叉腰,吹着晚风,惬意地谈上片刻。
搬到三街坊以来,季节下班就回到最外围的一号楼,从来没往小区深处走过。季节说:“一送货才知道,咱们小区真大啊。”
王者小伙:“废话!五千多个人呢,本街道第二大的小区。”
季节:“……”
又攒够了一批,他带领季节把地上的快递按楼号捡到板车上。季节已经把这一套流程做得滚瓜烂熟,游刃有余,连纸条也迅速写好了。他接过纸条,驾车北去,再回来时,地上又是长长的一行,立即进入下一趟运输。
如此来回几趟以后,王者小伙突然不见踪迹,只有季节还在三头六臂地接待门口的快递。地上很快堆得像一片垃圾场,季节像个捡破烂的,急得浑身冒汗。
138弄和160弄的楼少,因此货物一直不算多,一车一车很快拉走了,地面保持整洁。负责138和160的那个小姑娘同情地看着季节,始终执壶替她消毒,路见不平,义愤填膺:“真是的,991又没人送了,再这样让那些订快递的人自己来当志愿者!”
季节也气不打一处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碎发,气势汹汹地张望着北方:“刚才送货那人呢?!”
很快,铺天盖地的包裹挫败了她的暴躁,把她耍得团团转。季节趴在货架上登记,不时回头,踮脚张望远方。等她发觉时,才明白自己是在寻找他。
他突然回家躺着了?还是去帮别的弄送货了?
旁边几个货架也忙得热火朝天,没有多余的人手过来帮忙。夜晚,快要结束在一个失望里。
6. 原来是你
再抬头时,王者小伙突然远远地出现了,向季节这边大步走来。季节立刻迎上去堵住他的路,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失望和委屈:“你刚才去哪了?”
她本想义正言辞地质问和挑战他,谁知尚未出口就已经底气不足,待到说出来时,声音彻底软了下来,还带着哭腔。他愣住了,季节自己也愣住了。
他实在是太高了,季节很少抬头看着他说话。这次她清晰地看见他的眉眼,他也看着她浅淡清秀的长眉下,一双向上看着的懵懂的、可怜的眼睛。
季节质问完有点后悔,担心他被道德绑架后反唇相讥,拿话怼她:我去干什么还要和你报备?更害怕他说:我就是不想和你搭伴啦!……
没想到他低头看着季节,有些不知所措:“我刚才去核酸了,叫到我们楼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比以往更低沉柔和,好像在安慰她一样。
季节心中蓦然光明,所有的猜疑和沮丧都一扫而空。“啊!原来你去核酸了,捅的鼻子还是喉咙?你吐了吗?”她立刻冰释前嫌,主动套起了近乎,“等你缓过来,咱们就装车吧!”三街坊果然是本街道最大的小区,原来今日的核酸检测从早上持续到现在,尚未结束。
即使是隔着口罩,季节也能感觉到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心情不错:“来吧。”季节往板车上码货,手法专业,排列得当,地上立刻空出一片。
他单手拖着满满一车的货,将要沿三街坊狭窄的主路向北出发,忽然回头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去送货。”
季节愣了一下,接着心中一动。果然,他又加了一句:“不会扔下你跑的,别又哭鼻子了。”
“谁哭了?”季节又好气又好笑。他却不等季节再反驳,拖着车大步走远了。
转眼已临近晚上八点,快递有所减少。王者小伙还在整理货架,季节看着那一堆包裹,如果想全部送出,至少还需两趟。她尽量含蓄地问:“咱们加班送完这些再走吗?”
“加班?”他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不用加班。”
季节想起自己在事务所度过的几年,四季都曾在大厦的五十层待到深夜,五一假期的白天也去加班。在落地窗前,她俯视过满城灯火,也在晴天眺望到远方的海。如今即将离职,此行就要告一段落。
想到这里,季节满心怀念,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你们是不是没在乙方干过。”
小伙看着大门外的街道,凉凉地发问:“什么乙方,乙方是什么?”
“?”
季节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万万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不知道什么是乙方。据此,她在颅内快速推测,猜出这人没参加过工作,社会经验比较少,或许是一直失业的闲散人员,竟然还能入党。
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季节只能简要地说:“乙方就是不停地加班。”
“我不知道乙方。”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保安,只有一身力气。”
季节噢了一声,心想原来他不是没工作,可能是凭借出众的外形和声线,在摩天大厦里当一位西装白手套的安保人员。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蒙上一层淡淡的失望,这种情愫令她捉摸不透,也不敢深究。
为了掩盖这种失望,她强打起精神,故意像热心大姐一样问他:“就在这附近上班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把货架最顶端的几个沉重包裹搬下来消毒,低声说道:“好,今天我们不当乙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哄季节一样。
季节就像被施了法,仰头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把东西一一搬完。
等季节整理完快递,拎着壶回到架子前,他问:“你是在什么乙方?”
季节心想你小子学得还挺快,于是如实回答,我在会计师事务所。说完又担心如果他问什么是会计,解释起来可能有一点麻烦,要从复式记账法讲起。
他悠悠地问:“四大吗?”
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行业龙头,无数应届生献祭青春的地方。
季节这一惊非同小可,感觉自己瞳孔都缩小了,颤抖着问:“对!你怎么知道?!”
他又问:“A所吗?”
“对!你怎么知道?!”
他理所当然地说:“废话,其他三家都离这儿远。”季节被噎得半天没开口,索性不再说废话了。他却又问道:“你们前几天不是发慰问品了?”
“对!你怎么知道?!”季节钦佩不已,反复问道,“你连这都知道?”
事已至此,她心中大致有数。三街坊地处本市头号CBD,老小区中藏龙卧虎,有大量金融界职员居住于此。应该也有不少A所同事租住在这里。公司发的慰问品纷至沓来时,也许是他经手消毒和派送的。季节回想起那个半夜送到的包裹,当时她匆匆下楼,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它扛回去。
季节实在地说:“那里边的蔬菜有一半都烂了,肉是整只的鸡和羊腿,我没有刀能切开,也没有锅能做。”说完觉得这话太刻薄,她又点头补了一句:“当然,能发就很好了。”
他瞟了她一眼:“你是自己住,平时不做饭?”
季节只得承认,自己从前都不开火,现在手头的小锅是前几天刚弄来的,那一天幸运之神眷顾,让她抓到了快闪店绽放的一瞬间,大概是那天风也正好,运力也充足。
“噢。”他有意无意地说,“我平时也不做饭的。公司发的整只鸡鸭都被我送给邻居了。”
季节一听,急忙表示:“对对对,你要是听说谁家需要,记得告诉我,我可以赠送。不要把东西浪费了。”
他轻声笑了,也可能是从鼻子里嘲笑了一声。
转眼又来了一阵快递,季节投身其中,大展身手,谈话就此终止。
有个烫小卷的居民妇女不知从哪冒出来,缠着季节一惊一乍地问:“我的快递呢?”
季节问她门牌号多少?烫小卷答非所问,眉飞色舞,兀自离奇地说,上午就通知我说要送到楼门口,怎么还没有?
他站在季节身旁,接过话问:“门牌号多少,我跟上午当班的志愿者问一下。”
烫小卷说:“就是24号楼呀,你问好了,我真的没收到。”
季节问她是哪个弄的24号楼,烫小卷扬手一指,怕是把半个三街坊都指进去了:“就那个呀!”
眼看着烫小卷要走上前来检查大白纸,他伸出一只手,中气十足地说:“防疫要求,请你离我一米以上。”他伸长的手臂如同一把宝剑,将烫小卷远远隔开。季节听了他的话,才猛然记起防疫要求,下意识地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整个人藏在他身后。
后来季节想起来,自己总是像尾巴一样贴着他,彼此的距离早就跌破防疫要求,但他从没让她后退。
找了几轮,烫小卷的快递没找到,季节怀疑是下单的地址就没写明白,就劝她回去等着,满地的货物都送出去以后,无主快递会像漏网之鱼一样遗留在原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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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季节会留意和通知她。对方配合管理,没有异议,出来站了十分钟,被人浪裹挟其中,早已畏惧病毒侵袭,留下电话就走了。
等季节忙完以后,他踱步到季节身边,漫不经心地问:“所以你在A所是做什么,advisory还是?”
“?”季节大吃一惊,心想好标准又随性的英文发音,顿时明白此人不可小看。说不定他竟是个扫地僧,旅居尘世,只当个清闲保安,但什么都知道一点。
她一五一十回答:“我是做税务咨询的。不过我已经交信了,再过十几天就离职。”他刚要再说什么,两人就被一阵新的快递雨冲散了。
驱车大爷二个赤今晚也来了,在小区内勤恳绕圈,那辆小车的后备箱成为本场MVP,一车就能拉走不少。躁动大爷景文在旁边看着,突然抢身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驱车大爷的手,深情地说,叔叔,真是多亏你了。
隔壁货架刚到了一批货,纷乱嘈杂。本杰明说自己腰间盘突出,号召别人和他一起抬大包,雨披姐积极响应,过去跟本杰明一起喊着号子,把大件一个一个抬到板车上。季节也走过去,独自帮忙抬了几个中等型号的箱子。
本杰明说:“今天下午居委组织订购蔬菜包,我订了。”
雨披姐说:“我也订了,报名通道一开放我就进去了。”
季节说:“……我那时候在打游戏,好像没看群聊,错过了。”
几个人讨论了一会儿食品供给问题,又照例展望了一下解封日期。本杰明认为四月一日解封的传闻,本身就是一个节日谎言。季节赞同了他,说到了那时候肯定又会顺延。雨披姐说,刚封的时候家里没东西吃,大人吃白米饭,把肉菜省下来给孩子吃,好在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等季节忙完回到货架前,王者小伙踱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时间已将近八点半,他放下喷壶,对季节说:“好了,我们今晚不加班,剩下这些就留在货架上,明天再送。”季节笑了,明明已经加班了。她转过头,睁着明亮大眼睛看向他,而他看向货架,目不斜视。
季节脱下蓝围裙和手套,放进垃圾桶里。今晚人手众多,消毒喷壶紧张,她没找到喷壶,就管一个志愿者借了点免洗消毒液,简单搓了一把手。
再回去找他时,却发现景文一边在门口收灯,一边训斥他:“你怎么整晚一直跟人说话?你干活了吗?”
他挑了一下眉毛,转身脱下小蓝衣。景文被他激怒,彻底宣战,使出杀手锏,大喝一声:“你是不是来混党员经历的!”
“……”
景文颇为得意,看起来,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必杀技能。
王者小伙对景文一摊手:“单位叫我来的。”景文仍然喋喋不休。
季节迈着健步走过来,冷冷地对景文说:“他干了。”
景文手里拿着一堆灯头和喷壶,错愕地看着她。季节重复一遍:“他一直在干活,我看见了。”
“好了,算了。”他喊住季节,声音十分随和疏朗,“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季节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站着,一边搓着消毒液一边大声说:“有病吧!什么事啊……”她过于沉浸,完全忘记了景文和他的同伴就站在旁边,满头黑线地听着她破口大骂。
他轻声笑了,说,管他呢。
两人便告了别,季节转身向着一号楼走去。他突然在她身后问:“季节……是吗?”
季节回头一笑:“小条。”
7. 逝去的歌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喝着新鲜冲泡的速溶咖啡,季节开了电脑,捋了一遍今天要做的杂碎,排出先后顺序。气沉丹田,静默片刻,季节缓缓睁开眼睛,突然抬手。
瞬息之间,手起指落,带起一阵风直冲门面。季节双手敲击键盘,上下翩飞,如同职业电竞手般疾风骤雨,又如行军的鼓点般急促激昂。
她的嘴角缓慢泛起一个快意的微笑。
做完本月第三个申报时,季节看了一眼楼栋群。三楼的人说:403邻居在家开视频会议吗?能不能小点声,我这边的视频会议都听不清了。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说,我也在开,大家都小点声好不好,我刚才都听串台了。
季节今天运气尚可,一早上刷到了外卖,有荤有素,足够两顿的份量。只是一想到自己订到了两顿,就会有人订不到两顿,不免食之无味,好像抢了别人的食物。这饭菜本身味道也非常一般,像临时出道的作坊制作的。
吃着饭时,手机屏幕亮起了“徐医生”的来电。季节勉为其难地接了起来:“喂,妈。”
徐医生问:“你吃什么呢?”
“抢来的外卖。”季节含糊地回答道,“你每天吃什么?”
“都跟你说了不要总点外卖,就不能自己做吗?”徐医生显然不接受此等回答。
“我的锅太小啊,也没有好使的刀,顿顿煮清汤面条吃不饱。”季节又问了一遍,“你每天吃什么?”
“吃过年时候的存货。”
“……”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季节说:“那行吧,你想着把抽油烟机用塑料布糊上。”季节早就发现,风从一户的抽油烟机进入,顺管道来到另一户,四通八达地串门。所以她已经把自己的抽油烟机糊得严严实实的。
徐医生却说,反正我也不开抽油烟机。
季节耐着性子说:“不开也会灌风,串味就是这么来的,有时候你进厨房,是不是闻到别人家的炒菜味。”
那边答:“可是我不用抽油烟机。”
季节十分头痛地说:“下水口不用的时候也要盖上,你看每日确认的报告,动不动就是上下楼一溜都感染。”
徐医生说:“不要总订外卖。”
“……”
停了一会儿,双方再也无话可说,只能挂了电话。季节长叹一声,烦躁地将苦咖啡一饮而尽,跟家里打了个电话竟比加班还累。
早九点五十五分,季节手头在做的底稿基本铺完。等待公盘打开的间隙,她漫无目的,陷入遐想,想起此刻应该正是大学时代的第三节课,那时她总是和瓶子坐前后桌,看着瓶子身穿深蓝色连衣裙的背影,喝着浓黑的像毒药一样的茶水。
在这满屋洒满阳光的回忆时刻,阳台上嗡鸣运转的洗衣机,突然排水管爆裂。在季节震惊的目光里,几十升水在地板迅速流动扩散,形成一层薄薄的积水潭。
从上午开始,季节抗击洪水,直到傍晚,耗费了两个窗帘,两个被单,一件破洞的线衣。由于事发突然,季节没吃早饭就上阵,狂擦猛拧,轮流将地面上湿透的大片布单拎起来,费力地对着水桶拧出污水。
拧完的布料铺回地上,立刻又湿透了,而季节无暇顾及,转而拎起下一张。很快,季节双臂颤抖,双手发沉。她低头看着一双陌生的手,手掌泡得发白发皱,完全不忍直视。她的手臂无力地垂挂下来,再也拧不动了。
不久,楼下502的女邻居上来敲门,说自己家的天花板在渗水。502把头伸进来看了一眼,就像被辣了眼睛一样缩了回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一个劲摇头,又反过来安慰季节,“别着急,我替你联系物业师傅,修一修。”
季节崩溃地说:“谢谢,谢谢。”然后低头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把凌乱的碎发抹到一边。
维修师傅被封在家里,未能上门。季节吃了一个馒头,体力有所恢复,又回到屋里继续拧水。倒了两桶水,地面总算由深潭变成浅潭,季节勉强又拧了一遍,把布料铺回地上,来不及洗手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眼前发黑,脑中呼啸作响。
过了一会儿,季节睁开眼,发现时钟临近下午五点。她爬起来又吃了一个馒头,戴上口罩,准时下楼当班去了。
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随着关门而暂时消失。季节决定让地面自然风干一晚,再去想办法做灾难之后的重建。
大门口人声鼎沸。这天晚间,小条始终没有出现。这天晚间,快递和外卖来势格外猛烈,把晚班志愿者团队砸得晕头转向。
“门口的”忙得不可开交,密集消毒,交流信息,来回奔走,互相撞到一起。“派送的”则拖着板车疾走,归来后立刻又出发,或是面对两个同时爆仓的货架游移不定,不知先帮哪个,拖着车原地转圈。
景文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叫人!他神色与头发都很凌乱,仿佛身处漩涡中心,张开双臂,奋不顾身。
季节用小蓝衣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腾出手在志愿者大群里发了一句:请问有谁能来大门口支援吗?
发出去的一瞬间,她想到了小条那模糊的半张脸。然而在和景文纠纷之后、在她当面大声骂了景文之后……他还会来吗?季节后知后觉地想,他不愿意来了,自己这骂了街的人,却还没事一样来了,毫无羞耻地在景文面前晃来晃去。
神游了半分钟,手机忽然震动两下,小条的私信跳了出来:需要我来帮忙吗?
连那只悲伤蛙的表情都仿佛满含关切。季节握着手机,心里突然缓慢地安定下来。她刚想说需要,又想到他应该不想来看见景文的老脸。
恰逢此时,景文又在嘶吼,来了来了,迟到的人来了。
迟到的志愿者正在疯狂地穿防护装置,同时口中高喊着我来了,给我一辆板车。很快,驱车大爷也驾驶着小车远远地出现了。
季节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复说:“好像不用了,现在突然来人手了。”稍加斟酌,又矜持而得体地加了一句:“谢谢条总。”
条总哈哈一笑,说:“那就好。”于是季节收起手机,开始田径般的忙碌作业,忽然觉得头顶夜空无比晴朗。抬头一看,橙黄色的圆月悬挂在东方的高楼之间,像一张巨大的唱片,似乎一旦开始旋转,便会满世界都是旋律。
晚八点半,下班的季节回到家里。一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石灰的呛人气味,墙角泡下来的白灰堆在角落。她呆立了一会儿,方才当班的快意骤然散尽,好像从一个热闹的梦境,重新跌回现实。
手机已经弹出了入会提醒,季节点了进去,听见老盆在会议里大呼小叫:“咬金哥,你人呢?今晚你不在,我们赢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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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老凤的电脑坏了干不了活,他顶替的程咬金。瓶子临时有个文书要写,她还在卷。”
老凤幽幽地说:“我明天要把东西交给客户,现在电脑坏了,做一半的东西放在我本地,不在公盘,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老D理解地问:“所以你用游戏麻痹自己?”
老凤静静地说:“哀莫大于心死。”
季节一言不发,有气无力地在群里发了一句:“碰到点事,回头再说。”然后就退出了会议,洗澡后回到床上躺倒,像一具暮气沉沉的死尸。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洗衣机是不能再用了,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内手搓衣服。地上剩余的一层水久久不挥发,地板也在水面下开裂翘起。
在潮湿而呛人的屋子里,季节蜷缩在被子下,自暴自弃地刷着手机。手指不停划过的动作,就像一种宣泄和拯救。小条带来的一点温暖的感觉,在石灰房里荡然无存。她还控制不住地想到,小条不喜欢景文,就不来当班了。如果换成是她不喜欢景文,她依旧会来当班,因为她想见到他。可是,他为什么不是同样的心呢?
既然如此,她还要期待着见到他吗?外企职工可以喜欢保安吗?他和她会有灵魂共鸣吗?如果去问几个狐朋狗友,老D会说你难道赚得比保安多很多吗?
……
种种不顺,堆积成块。季节很想和谁诉苦一番,但考虑到自己正处在情绪浓度的至高点,一开口恐怕要给人带去烦恼,于是决定等心情平复后,再去群里把这事当笑话讲。
1号楼的楼栋群里,隔壁601的哥们发了个链接,说是有地方在搞直播。季节想都没想就点了进去,发现是一场夜空音乐会。
夜幕之下,三座高楼团团围坐,黑影如同群山般高大沉默。每个窗户都透出不同颜色的灯火,银光闪动,橘光明亮,使得盛大黑影上遍布着琉璃。窗里,人们的剪影忽隐忽现,竟像剔透宝石上的暗纹波痕一样流转不息。
在三座高楼之间,歌声从户外广播中流淌而出,绕楼盘桓,随波逐浪,最后向着晚星与夜幕飘摇而去。那首歌叫做《逝去的歌》,在辽阔的夜空中,音乐变得更为宽广荒芜,歌声一字一句,清晰地飞驰而过。
“像秋日大街那纷飞的落叶,像漫漫长夜某盏灯它又熄灭,没形状的思念,逝去的人不曾走远。”
这是某区人才公寓的三座高楼,在封控期间整晚播放乐曲,为万千住户举办一场互不谋面的夜空音乐会。歌声回荡之时,仿佛万家灯火都为之沉醉,屏幕之后的人也坠入宇宙之外。
本次夜空音乐会向外界实况转播,季节通过手机收看了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季节像被吸进屏幕,浮沉其中,突然感受到无边悲凉,眼泪流了下来。
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她筋疲力尽,不知今夕何夕,恐惧与孤独终于冲破封印。她突然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奶奶,真是奇怪,奶奶没有怎么抚养过她,却好像比父母更亲。整个童年里,父母几乎没有照顾和保护过她,所以把一年才见几次的奶奶衬托得十分慈爱而温暖。
满地都是混着石灰和泡沫的水渍,这一夜的睡眠,一定会十分潮湿晦涩。她失神地盯着手机,早晨铺底稿时的昂扬已经荡然无存。就在眼皮发沉的时候,手机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能下楼吗?”
8. 午夜楼下见
季节对着手机陷入沉思。弹出的提示框里显示着小条的名字和头像,货真价实,毋庸置疑。只是她不甚明白为何要深更半夜叫她下楼,不是说志愿者不加班吗?
接着,她突然福至心灵,大受触动——
楼下邻居帮忙找的维修师傅,莫非就是他?
她急忙划开对话,匆匆回复道:“你要上来吗?”发完以后,环视房间,处处发霉又呛人,隐约担忧他进来以后会无法忍受,认为季节日常居住环境恶劣,卫生条件堪忧。
对面静止了片刻,状态反复显示“输入中”,最后只发出两个字:“下楼。”
季节忐忑地说:“好的,我来了。”随即戴上口罩,沿古老楼梯匆匆而下。从走廊窗户的倒影里,她瞥见自己穿着吊带睡裙的身影在夜幕下一晃而过,及膝的裙子像倒扣的郁金香一样,随着步伐轻轻飘荡。
跑出楼门口,一眼看见小条单手插兜,静静站在自行车棚边等她。见她披头散发地跑来,他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飘忽游移,又转头看向地面。他也戴着口罩,不过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白色棒球帽,头发随意地立着。
季节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问:“你是来修水管的吗?”
“?”
见他迷惑地看着自己,季节说:“那个维修师傅不是你吗?哦,我就说么,你不是做保安吗,怎么又兼职维修师傅了,哈哈哈……”哈了几声,在他无语的凝视下,再也哈不出来。
“说说吧,”他微微猫下腰来,看了看季节红肿的眼睛,“怎么了?”
季节从没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即使是瓶子也没见过她啼哭的样子。她别过脸,含糊地说:“这是呛得,呛得眼睛有点疼。”
“呛的?”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今晚,在加班,所以没来当班。”
季节一怔,心中突然无比轻松,无比欢欣。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我今天白天开洗衣机,水管炸了,发了大水,把墙上的白灰都泡下来了,我好像白灰过敏。”说着云淡风轻地碰了碰眼皮。
“白灰过敏啊。”他慢悠悠地说道,“白灰过敏可难受了。”
“是的。”她点点头,“还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我长得很像维修师傅吗?”小条的眼神充满了戏谑,“不过也可以免费帮你看看。”
“没事,明天我问问我们104大哥,看他手里有没有备用水管能借我一根。”季节不想让他看见一地狼藉,就客气地婉拒了,“你来找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举起手机给季节看:“可不是出事了。”
季节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屏幕上,991-1-602-季节给小条发了一句欲说还休的、充满引诱意味的话语:碰到点事,回头再说。
她抬起头来,发现他正低头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季节朴实地说:“对不起,发错人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妙地冷了下去,变得疏离而淡漠。他收起手机,转身就要迈步:“没事我就走了。”
“别走!”季节立刻拉住他的衣角,又马上松开,“我刚洗过手的。”
他转头盯着季节:“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季节想了一下,尴尬地说:“也没有。”
“走也不行,留也不行。”他无奈地看着季节,声音却十分轻柔,“想要我干什么?”
想到他深夜折腾一趟,季节为表达感激,诚心诚意地说:“我送你回去。”
他哦了一声,懒洋洋地说:“走吧,小保安。”
两人并肩走在昏暗的道路上,季节忽然觉得奇怪:“保安也要居家加班吗?”问完以后,又觉得多有冒犯,急忙解释道:“我在想你是不是谁的贴身保镖,要在他床头站岗的那种……?”
“噢。”他漫不经心地说,“我是投行的。”
“……”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低声说:“所以你当时问我知不知道乙方,我真是心里一颤。你说我知不知道。”
“彼此彼此吧,投行是乙方,我们事务所是丁方。”季节一忍再忍,突然忍不住揭发,“那你还跟我说你是保安!”
“都差不多。”
想到自己已经误解和埋怨过他,季节生怕再挑起事端,就尽量十分谅解地说:“是你们的黑话吗?”他嘀咕着说了一声,算是吧。
既然大家都是混金融圈的,说话就随便多了。季节兴致很高:“你是具体做什么的?”
“我是做业务的,天天改小朋友的报告。”他还记得那天季节问她的话,“你问我是不是在附近工作,我就在你们事务所对面的楼里。”
季节笑了笑:“可惜我辞职了,要不然还能偶遇你。”
聊了些七七八八的圈内术语,季节其实都听不懂,果然隔行如隔山,哪怕同在一个大金融圈也不行。她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然后诚实地说:“不懂。”
“……”
季节极力在记忆中搜刮着对于这一行的理解,没话找话地问:“你们要跑模型吗?”
“要的。我本科就是学编程的。”
“要出差吗?”
“要的。如果不封控,我应该在出差。”
季节恍然大悟,钦佩地点着头,然后就问不出其他了。这种不学无术、信息闭塞的样子,让她略感没脸。他好像看出了季节的心思,温和地问:“这是你第一份工作吗?”
“是第一份,做了三年多吧。”季节如实答道。
他转过头来,向下俯视着季节的上半张脸,微微惊讶地说:“那你好小啊。”
“……”
有一回老D也说过这话,季节当时就卷了他一脚,质问道,我看起来很老吗?
可是小条似乎真的很惊讶。晚风吹起,又停了,他还在看着季节的脸,深邃的眼睛第一次睁得很大。季节稳重如山,未置可否,从容发问:“那你工作几年了,现在是什么级别?”
“怎么,面试我啊。”他轻轻一笑,而后回答自己工作七年,职级为某某。季节想了想,诚实地说:“其实我不了解你们的职级,问也记不住。”当然,她又客套地补充两句:“太厉害了,年轻有为。”
他也象征性地说:“哪里,哪里,呵呵。”
季节突然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四周的楼。一半窗户透出灯光,另一半已经入眠,三街坊的王国中静悄悄的。她转向小条:“这是走到哪了?”她记得小条也住991弄那一片,但现在显然已经深入到某个弄的大后方。
“不是跟你走的吗。”小条闲适地回答道,声音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对小区不熟啊。”季节张口结舌,“我随便走的。”
“前面,右拐,回头,就行了。”他终于开始带路。季节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走着,沿途黑影林立,二人一时无话。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轻声问道:“那条消息,本来要发给谁啊。”
“发给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季节不吐不快,“就是我大学的狐朋狗友群。”
“狐朋狗友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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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着季节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明显心情有所好转。
季节刚想一一介绍,只听某处树丛嚓嚓乱响,似是有沉重脚步踏过,不像是野猫或黄鼠狼来去。
冷不防在黑夜里碰见闹鬼般的动静,季节吓了一跳,嗖地一下横跳过去,挨近了小条的身边。小条正好伸出手来拉她,两相迎合,他的手臂挽上了她的腰。
树丛中的那号人物停住了动作,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站着两个人。季节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树丛,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条笑了一声:“好了,走吧。”
季节迟疑地踏出一步,不确定是不是有人封在家中,饥饿到无法忍受,出来拦路抢劫。他的手还环绕在她的腰间,臂弯里拥护着她的背影。季节后知后觉地感到他的皮肤微微发烫。
定了定心神,季节对他说:“不用害怕,咱们也没什么值得抢的。”
“那你保护我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保安。”
两人往前走去,离未知的劫匪越来越近。树丛安静了片刻,忽然喀啦一声,枝叶乱飞,一个人冲了出来,沿小路狂奔远去。那人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羽毛球拍。
“……”
一颗羽毛球静静躺在树下,形单影只。季节松了一口气:“这个……是被关疯了。”
“恩。”他他的手臂慢慢收了回去,忍着笑说道,“也说不定是要拿球拍拦路打劫哦。”
“算了,跟你们不懂犯罪的人扯不清。”
“哦,你还懂犯罪哦。”
季节高傲地向前走去,被他轻轻拉了回来。他好像拿她没有办法:“又走错了,这边。”
走着走着,回到了季节住的1号楼。季节心想,这下又要把他送回去,搞不好他又要把我送回来,然后我再把他送回去……
小条却显然没准备如此循环往复:“进去吧。”
季节也不再装客气,对他挥挥手就跑上大门前的台阶。忽然听见他在背后问了一句:“心情好点吗?”
她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灿若繁星。
这一夜的梦里都是石灰的味道,和他身上的温度。第二天醒来,天色灰蒙蒙的,季节跳下湿气笼罩的床,擦去地板上隔夜的水渍,开始勤勤恳恳地刷外卖。
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老D贴心地问:“凤啊,被开除了吗?”
老凤沉闷地说:“跟客户解释了,客户去和税局沟通,看能不能推迟提交材料。”
季节向他表示了祝贺,又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与汪洋搏斗的场面,认为自己的水景房连累了楼下邻居。老D说,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这房东不得涨价?
瓶子忧虑地说,这下怎么洗衣服,特别是外出回来脱的衣服必须马上洗,一会儿又要下楼核酸了。
老盆说,手搓呀,或者用脚踩。
季节说,脚踩听起来不错,可以一试。
咽下最后一口早饭,她觉得又撑又乏,就立刻毫不犹豫地在床上躺下来。自言自语道,怎么吃个饭累成这样。居家办公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事时候可以躺着。平时早出晚归,马不停蹄,一整个白昼多么漫长。
狐朋狗友们讨论了一会儿游戏战术,窗外传来风吹香樟树的声音。再过几天,满街都将飘荡着香樟开花的清凉甜味。他们曾在树下成群结队地漫步,对世纪大道的每个角落和每一处细微变化了如指掌。
比香樟花更早到的,是一条来自小条的消息:过几天晚上,有好玩的。
9. 群山的队列
一声春雷,惊起无数飞鸿。清明谷雨之间,天地昏沉,石阶湿润,人们都说今夜一定有场大雨。季节下午四点半就把电脑合上了,美其名曰切断电脑信号,以免被雷电劈中。她用咸菜煮面条时,小条的消息如云中传音般乍现:今晚来当班吗?政府物资到了。
季节心领神会,扔下筷子,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来!
这大概就是预告中那件“好玩的事”。
小条为人低调隐秘,从不在任何群里发言,就连有两次临时担任门口的,也是让别人代为发布派送消息。季节当时压制再三,才没开口问他是不是手机话费不够了。这回他却消息灵通,简直让季节怀疑他去什么地方卧底了。
面条出锅后,季节刚尝了一口,就大骂一声:靠!
她立刻后悔没去跟104借盐。用咸菜煮出来的面条味道奇特,汤里的桔梗味若有若无,一根根面条则是完全没借上咸淡。好在冰箱里还有一个放了半年的咸鸭蛋,她就着咸鸭蛋吃完了面条,来不及刷碗,就下去当班了。
今晚大门口的人手格外多,一部分人照常接待和派送快递,另一部分人在等待调遣。小条像一座白塔,高高地站在路边石上,他今天穿着严密的大白防护服。
季节穿戴好小蓝衣和手套,迎着他的目光走了过去。他从台阶上轻轻跃下来,低头看着季节。季节率先开口:“条总,我举报,你总是用鼻孔鸟瞰我们。”
小条笑了两声,说:“瞎说。你看得见我鼻孔吗?”
季节嘻嘻一笑,继续胡说八道:“条总的眼睛看我们,大概就是航拍的效果。”
随意谈笑两句,季节就去自觉地帮门口的消毒,又往派送板车上码货,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来去如游龙,简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小条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告诉季节:“今晚党员都出来了,为了接物资。”季节看着周围的人群,他们都在彼此交谈,点头,预测物资的内容,展望解封的时间。
一派欣欣向荣的气候里,季节抬起头问他:“物资什么时候来呢?”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五分钟之前他们在路口那个慈善超市,现在应该快到了。”
季节觉得抬头太累,于是一步登上台阶,与他平起平坐。目光交汇之处,霎时云开雾散。小条顿了顿,移开了视线。
季节刚想再问他点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就向大门外走去,不忘回头对季节说:“来了。”
一辆巨型卡车缓缓驶来,停在三街坊门前。小条瘦高的白色身影迎了上去,与司机和随行的工作人员确认货品和数目,往一张单子上签着什么。其举止派头从容不迫,令季节发觉他可能是党员中的核心人物,因而对此次流程了如指掌。
花泽类队长带着一排壮汉站在他身后,个个拖着板车,竟像一群蓄势待发的劫匪。本杰明也在其中,他正和队长说:“一会儿我要是腰不行了,就换个派送的过来顶上。”
队长凉薄的声音说:“男的不能说不行。”说完,他俩勾肩搭背,一起发出快意的笑声。
小条那里已经确认好了信息,回头对季节招招手:“过来帮我点数。”季节扬起明亮的脸,轻巧利落地跑过来,眼中光芒四射。小条似乎对她笑了笑,温声说:“先点出1500份。”
车厢后门打开,季节探头望去,车厢里堆着无数纸箱和塑料袋,满满当当,如同一座辽阔的仓库。季节目测车厢的长宽及举架,心想这车厢面积比我租的房子都大。
小条已经一步跃上车厢,队长也紧接着跳上去。随车的工作人员强调说:“每家发一个纸箱加一个塑料袋,两样加起来是一份。”
季节说:“好!那就先卸纸箱。”
小条踏入车厢深处,队长留在车厢边缘。小条搬起纸箱递给队长,队长再递给车厢外的壮汉,壮汉将纸箱码在板车上,如此传递不息。
第一板车装了六乘七个纸箱,又强行在最上层压了两个,由壮汉一号拖走。随即第二板车和壮汉二号就位,与车厢无缝对接。大小板车轮流交替,少则能装二十个,多则能装六十个。大门口的封带已经暂时移除,货架和棚子也如同门扇般向两侧转开,让出一条运输政府物资的通道。
小条一言不发,不停地俯身搬起沉重的纸箱,转身交给队长,再回身长臂一捞,重复下一次循环,行动中充满了弓箭般引而不发的张力。季节突然想起了上学时背的笠翁对韵,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箱子摞到板车上的一瞬间,即被季节算入数目,拖走前的一瞬间再查一遍是几乘几箱。由此,每辆板车上码的货都被季节快速清点两遍,点出来的数字直接累加在手机计算器上,以便实时监测总数。
一个志愿者小伙作为小条的副将,协管现场秩序,帮着壮汉装车,调度每辆板车去向,及时召回出清的板车。小伙说他叫马克,马克笔的马克。他说话带有京津一带的腔调,叫小条的时候口吻亲热,一口一个“条儿慢点”。
众多志愿者大展身手,如疾风过境,卷起无数箱子。上半场搬完,小条和队长下来稍作休整。季节把手机举给小条看:“现在是986箱。”
小条就着季节的手看了一眼,说:“好,一会儿继续搬,先去看看他们分派得怎么样了。”说完,带着季节走回到三街坊大门之内。季节自己去人群中钻来钻去了,小条忙着和三街坊各个里弄的头头核对数目。
每趟板车拉过来的货,先卸在大门内的空地上,堆积成山,几个志愿者拿着壶喷洒消毒水。与此同时,各个弄的志愿者热火朝天,如开山般从山中取出若干箱,用板车、自行车或手提肩扛的方式转运到各个弄的空地上。
季节很快就看出逻辑,心想大门口是爷爷山,各个弄是爹爹山。最后由志愿者将若干份物资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运输到楼前,由各个楼的楼长分配到户,季节自言自语,每户发一个孙子。层层下放,架构明确,如扇面由窄至宽地延展开来,人来人往却丝毫不乱。
160这类里弄的户数较少,箱子堆了两片空地。991这样的里弄人口多,环该片区域到处都堆满,无从下脚,只能先让某些楼长领回去一批,再搬来下一批。
运输工具已经全面告急,两个姑娘正抬着几个箱子步行去某弄的空地。驱车大爷整晚在小区中蛇形驾驶,还有两个大哥也开着自己的车过来了。季节和大伙一起七手八脚地把纸箱摞进后备箱,又往后座上也放了几个,直到装不进去为止。
一个戴眼镜的大姐轻咤一声:“全体都有,130弄还差47个,搬来!”四周一圈志愿者立即加快动作。有个瘦弱沉默的女孩试图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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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搬两个箱子,季节三步两步跑上去,托住她的箱子底,对她一扬下巴,微微一笑。
女孩感受到季节在笑,似乎也对季节笑了一下。两人一起抬着纸箱送到130的那座小山上,一趟接一趟。眼镜大姐是130弄的控场人员,一边计算运来的数,一边统计已领走的数,左右逢源,面不改色,同时不忘联系其余楼的楼长过来领货。
大门口的几座爷爷山已经变得矮小狭长,不再纵横东西。看起来可以继续去货车上卸货了。季节抬头寻找小条的身影,发现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他的目光穿越了重重人影热浪,深深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望向自己的,也或许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
季节回到他身边,他看起来很悠闲地问:“一转头你就去干活了?”
季节抖着胳膊腿感慨地说:“是啊,整个人都变好了,难道我是劳碌命,越夜越美丽?”小条轻声一笑,领着她走回货车车厢前。花泽类队长和拖车的壮汉们已经严阵以待。
小条重新跳上车厢,季节突然问:“我能不能也进去搬?”
小条挑了一下眉毛,好像觉得既有趣又难办,转头对马克说:“有女生想进车里搬箱子,你是现场协管的,你决定吧。”
马克刚和花泽类队长对换角色,准备上车搬箱子,他听了以后回头笑着对季节说:“这么多爷们儿呢,还用女生搬?”接着对小条说:“来,条儿,开整。”
两人一唱一和,看来是不会让她上车了。小条心思深沉,由此可见一斑,这一手花招真乃妙计,虽不曾亲口拒绝季节,却借马克之手将她挡在车外。季节只好识相地说,那你们慢点,别闪着腰。直到封城结束,季节也没有进过车厢。那片深不见底、举架轩昂的车厢内部像一座幽暗的废弃的游乐场,自此成为季节从未涉足的神秘领地。
新一轮传递装车开始,季节拿着手机计算器,兢兢业业地计数。到第1500箱的时候,季节把头探到车厢里喊他:“条儿,1500了。”
小条从车厢深处走出来,扶着车门框单膝跪地,轻咳一声:“还是别这么叫了。”
季节把计算器举到他眼前,他说了声好,音色清朗无比。然后他起身利落地跳下来,对拖着板车归来的花泽类说:“上去替我会儿。”
花泽类进了车厢,和马克打配合。小条接替花泽类,统筹各辆板车的来来去去,不时转头和押车的工作人员说几句。季节专心致志地查数时,隐约听见男工作人员对女工作人员说:“怎么样?人家小哥帅气吧?你这趟来了不亏吧?……”
看不出他们是政府职工,还是食品厂的人。女工作人员嘻嘻笑着说:“你又没见过人家小哥摘了口罩的样子。”说完可能觉得有失礼貌,就对小条说:“我们打赌吧,我赌你长得好看,赌赢了我给你钱,赌输了你给我钱。”
季节发现自己颅内的齿轮异常灵敏清明,自动分化为两条线运转着,一条线在有条不紊地计数,另一条线在听着这边的动静。
小条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季节,对那位女工作人员说:“我没钱,你找那个计数的姐姐要钱吧,她有钱。”
季节微微一愣,脸上缓慢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的口罩又笑上去了,边缘戳到了眼睛里。当然,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也没有查错一次数。
10. 夜幕街头的华尔兹
三街坊居民总共五千多人,三千多户,一户一箱,共计三千多箱。在一千五百份之后,又是另一个一千五百份。随着计算器上加总的数字逐渐临近终值,季节的大脑也加速旋转,随时倒算还剩多少箱,以免多搬。车厢里的份数有富余,季节小心谨慎控场,防止多拿多占。
小条在和随车人员确认着什么,季节隐约听见只言片语,下一车什么时候来,共几趟,大约到哪个路口了,如此这般。这会儿季节无暇顾及太多,本杰明正在她眼前装车,稍显力不从心,码货速度稳步下降。
季节连忙冲上去夺过他手里的箱子,同时口中殷勤地说:“你腰间盘是不是不行了?”箱子一半重量转移到季节手上,陡然下沉,季节急忙死死托住。
本杰明兀自痛惜地说:“是呢!我腰不行。”两人一起抬着一箱,摆到板车上。小条察觉到这边的变动,向大门里喊了一声:“来个男生!”
大门里一个告诉一个:“传下去,谁有空去卸货车,要青年男士。”小条已经走到季节身边,轻轻挡住她再度伸出的手:“让男生来吧。”
季节敷衍地哼哈答应着,试图把板车最上层的一个箱子往后推,好腾出地方再放一个,同时分出一只眼睛计算着本杰明新摞上来的数目。箱子约有四十斤,在她的推力下几乎纹丝未动。
看得小条无意中叹了口气:“唉呀……我来吧。”说着就把季节挡在身后,自己将沉重纸箱一一码齐。
季节执着地踮起脚监察板车方面的情况,一双眼睛越过他的肩头望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清点箱数:“二十八,二十九……”声音随搬运速度的减慢而拖迟,好像小学生念课文一般。
小条已经将纸箱码好,看似是正方体的箱子,其实宽度和高度略有不同。有个原本立起来的箱子被他放平,顶层水平面找齐,能再压一层。他自言自语说,沃日,这还是个榫卯结构。
一车已经装满,季节低头在计算器上摁完数字,长舒一口气,才发现他的手臂微微发抖。掩埋在白色云朵防护服之下的轻微颤抖,如同霓虹光影的闪动般不易察觉。季节猛然想起,今晚他几乎搬过了所有的箱子。
就在这时,前来援助的马克匆匆赶到,替换小条,本杰明的腰间盘也有所好转。二人一起上阵,同时往车外递箱子,把车厢口负责出货的队长累得应接不暇,接完这个接那个,到手的箱子马上传递给各位板车壮汉,一个个码在车上。
传递速度剧增,季节也心神飞转,聚精会神,将二人时而同步时而错落的动作全部纳入统计数字。急弦乱风之中,她感觉小条仍然站在一旁看着她。
“还有最后五箱!”季节提高嗓音做出预报,简直像在宣布再过五分钟就要全城解封。整条传递链发出欢呼和回应,小条和季节一起看着板车倒数:五,四,三,二,一。
最后一辆板车被本杰明拖向爷爷山。马克和队长从车里跳了出来,和其余几个壮汉站到一起,快活地骂着人,彼此握手拍肩,惬意地迎向晚风,每个人都托着腰间盘。马克非要给小条点烟,小条摆摆手说:“你们抽。”马克走到远处,扯下口罩抽烟,在季节看来完全不合规。
正在她思考马克是否会被风里的病毒感染,抑或是烟熏能灭菌杀毒时,小条轻声说:“沉的就不要搬了。”
“噢。”季节回过神来,担忧地看着他,“你的腰还好吗?”
“腰?”小条微微一挑眉,说,“好着呢。”
三千多个箱子虽已全部卸载完毕,各个弄的传送者却还在奔波往返于爷爷山和老爹山之间,各个楼的楼长也在排队接孙子。纸箱像一些巨大的积木,摞成战壕,城堡,或一切类似群山的形象。三街坊今夜灯火通明。
季节最后检查一遍计算器,调出今晚累加的公式记录,每一板车拉走的数字都赫然在目,一长串加起来正是三街坊所有的户数。季节毫无意识地随手截图归档,又毫无意识地发给小条留底,并注明某年某月某日三街坊每户一箱,不多不少,特此留念。职业习惯,一气呵成。
小条已经重新登上货车,准备开始卸塑料袋,新的三千多份传递再次开启。季节将计算器清零,马克、花泽类和诸位壮汉也回到车厢边,人人严阵以待,卷土重来。
以卸纸箱的成功经验为基石,卸塑料袋的行动顺利开展,车内外配合得当,心心相印。季节再度施展本领,飞速查数,迅猛沉默,计算器摁到冒火星子。
塑料袋尺寸较大,质地厚实,装得满满当当,袋口扎紧。隔着半透明袋子看去,隐约可见火腿肠、面条和大白菜等物。季节查数空档,心下暗喜,此物甚好。
塑料袋码在板车上,不涉及榫卯结构的吻合问题,因此每车都堆了一座小山。满载而去,空车而返,几辆板车各自运转而又彼此呼应,车轮痕迹如同行星轨道般优美错落。
卸到1500袋,季节报了数,小条照例宣布中场休息。卸货总是迅速的,而配货是繁琐的,负责分配份数的团队需要一点时间。
季节随机加入了一个里弄的分配,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成了老练的选手,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塑料袋和方才的纸箱一样,严格按照几乘几的方阵排布在地上,以便里弄负责人迅速统计收发盘数目。
箱子可以摞高,而塑料袋则分布为平面。大门之内,凡是空地都铺满一份一份的物资,蓝色的白色的塑料袋挨在一起,连成一片,如同海洋上翻出波浪。
从大门口之后,一直到小区中段,狭窄的马路上,树木丛生的人行道上,楼前的空地上,无不堆满了这样的方阵。半个三街坊被纸箱的群山和塑料袋的海浪覆盖。
爷爷山到爹爹山之间,无数志愿者往返。每人都想方设法从爷爷山多拿一些,一口气运到各个爹山。后来季节说:“传吧!”人们不知不觉站成了一列纵队,一个传一个,省去了奔波之苦。
景文搬得满头大汗,也赞成地自言自语:“传吧!”季节突然觉得恩怨一笔勾销,也开始后悔那天当面辱骂了他,至少应该背后骂的。
某个楼的楼长现身,主动来接洽物资,缓解志愿者团队的压力。戴眼镜的大姐食指在空中轻划,迅速点出四乘六。二十四份物资一消失,方阵空出一片,季节便用新来的物资一一填补空缺,以保持下一次点数的顺畅。
这一头,政府物资组忙得热火朝天,那一头,常规晚班的志愿者依然接收着快递和外卖,无穷无尽地循环着消毒和配送的动作。
然而政府物资运输项目过于宏大,征用了全部板车,派送快递和外卖的志愿者只得徒手拎着包裹去送货。或是找来某大爷的自行车,二八大杠,车后座和车座都捆上包裹,车把手两侧再挂上几串,然后由派送的推着走街串巷,画面风格奇异古早。
短暂中场过后,不少楼的物资已经送走,地面略微空出,小条挥了挥手,开始下一轮卸货。季节尽职尽责地计数,从头到尾精准无误,不声不响,了然于心,前瞻眼光,及时预报,颇具大将风采。
最后一袋物资装上板车,被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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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拖走。季节低头在手机上进行一系列归档操作,手法绚烂而纯熟。小条几人跳出卡车,混入了装车的壮汉之间,大家爆发出惬意的欢呼声,一时间季节还以为突然解封了。
正想回到大门里继续搬货,小条轻轻捏住她的小蓝衣,拉着袖子把她牵了回来:“搬得够多了,休息一下。”
季节转过身来,他也刚好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是他的肩膀,近在咫尺。抬起头来,那双幽深黑亮的眼睛正向下看着她。目光交汇的一刻,彼此都移开了视线。小条的手松开了。
卡车开走了,门卫重新拉上封带,货架和棚子业已归位,平行两行,一字排开。大门外寂寥沉默,仿佛一场盛大舞会散场之后。背后传来三街坊内热火朝天的喧嚣,被风吹来,经过货架的过滤,听起来好像变得遥远。
季节发现自己和小条竟然站在大门和封带之间。他们与外界如此相近,触手可及,分割仅在一条脆弱的带子。街对面的楼房灯光阑珊,已经沉睡,她踮着脚看向道路的两头,正在抽芽的树木遮蔽了视线。
“想不到我竟然出来了。”季节感到不可思议,“我竟然出来了,真想不到。”她的语气就像一个关押多年的犯人突然被释放了。
“出去看看吧。”他看着季节眺望的方向,“路上很静。”
“我可以出去看吗?”季节受宠若惊,党员带头人小条竟要带头打破禁令。
小条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忘神地看着她,尽管那一秒转瞬而过。接着他拔腿往封条之外走去:“走,我带你出去看。”
季节跟着他跨出封条,骤然暴露在自由之中,心情微微悸动。夜色沉沉,不见月亮,路灯冷冷地照着街道。这是一条只属于两个人的街道。
“跳舞吗?”季节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小条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季节的手放在他的大手里,隔着蓝色手套感觉到温度。顺着他的引带,两人的手臂轻轻抬起来,像空中的飞桥。小条歪歪头,示意她转个圈。
季节却说:“你先转。”
“……”
有那么一会儿,小条应该是后悔答应她跳舞。他无奈地说:“你够高吗?就让我转。”
季节一蹦三尺,手腕一转,就带得小条转了个圈。小条配合地倾斜着身体,勉勉强强从两只相连的手臂下转了过去。
季节笑了起来。他也有样学样,转了一下手腕。一股旋转的大力袭来,季节也转了个圈,脚尖点地,身影轻盈,小蓝衣下摆飘飞。
他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好像要拉住季节的另一只手。季节呆呆地看着他,进也不是,收也不是。
小条察觉到了自己那只不受控制的手。拳头握紧,手臂放了下去,他最终没有拉住季节。
季节往后退了一步,两人原本拉着的手也松开了。小条在看着她,但她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望着他的下巴,匆匆说了一句:“我要去抬了。”
说完,季节就跑了。
全部物资分配到户以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志愿者收工,季节回到家里,洗战斗澡后用手搓洗衣服,错过了和狐朋狗友的游戏时间。手搓衣服竟然比扛大包更令人筋疲力尽,一天来到了终点,季节在备忘录上注明:明日上班时间找104借水管。
窗外下起了大雨,预言诚不我欺。在雨声中,季节回想起那支舞。她给小条发了一句:“咱们运气不错,搬完货才下雨。”
而小条回复:“下楼来一支雨中曲吗?舞蹈家小姐。”
11. 淡水暮色
季节戴着口罩跑下楼去,一步跨进雨幕之中。他打着一把深色的大伞,站在楼门外等她。卸下了防护服的盔甲之后,他穿着宽大的浅蓝色短袖和灰色长裤,看向季节时,他口罩上方的眼睛亮了一下。
季节来到他身边,雨伞向她倾斜过来。见他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季节伸出两只手将伞扶正,两人都隔着口罩微微一笑。
小条递上来一个纸兜:“给你带的。”
“吃的吗?”季节顿时双眼放光,同时略感疑惑,心想自己挨饿的事都传到党员那边去了?
“……”小条沉默了一会儿,“怎么就知道吃。”
季节尴尬地一笑,遮遮掩掩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饿,逗你玩呢,哈哈哈……”
“洗衣机的排水管,试试看型号合不合适。”他把雨伞从左手换到右手,略微不自然地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换。”
“是排水管?”季节探头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把自己洗衣机管子卸下来让给我了?”
“没那么无私哈。”他客气地说,“去物业拿的,解封以后还一根就行了。”
“你撬门进去的?”季节十分兴奋,忍不住埋怨道,“也不带上我。”
“你小脑袋瓜里,都在想啥,门卫有物业的钥匙的。”他顿了顿,又问,“所以,用不用我上去帮你?”
由于今晚下雨,阳台上又摆出两个垃圾桶接水,季节实在不想让他进屋。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先自己试试,不行的话再找你帮忙。我自己修过增压泵,清过窗外晾衣架,杀过蟑螂,换过灯泡,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你不用太担心啦。”
“……”他忍了忍,哑然失笑道,“你住的都是什么地方,这么神奇?”
“就老房子啊,你懂的,三街坊算是品质还不错的了。”季节以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良言相告。回忆过往历次租房史,她突然笑了起来。
小条温和地问:“笑什么?大晚上的别吓我啊。”
季节便向他描述,自己曾住过另一个街区的维方一村,此小区顾名思义,还真都是危房,蟑螂从家里爬到外面人行道上。有一次瓶子帮季节一起拎着东西回来,季节说刚才走过去的人好像当红小生某某,人称国民偶像,瓶子说滚,在维方一村么?
他也笑了起来。两人同撑一把伞立在雨中,几乎要挨在一起。雨声激荡于整座三街坊中,而笑声仅在伞下,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小条撑伞遮着季节,把她送上楼前台阶。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地说:“真没东西吃了可以来我家蹭饭。”
季节感恩地说:“好的,一定来。”
回到家里,季节上网搜集了换水管的若干资料,大致将各个步骤和节点摸清,就放倒了洗衣机,撸起袖子大干特干。小条送来的水管直径适宜,尝试几次之后,竟成功更换。
季节蹲在地上,久久欣赏着崭新的、没有爆裂的新水管。在雨天能洗个好澡、睡个好觉,洗衣机正常运转,冰箱里有菜有肉,还有锅,原来这是多么幸福。
为检验成果,季节扔进去两件衣服进行测试,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随时准备迎接第二次漏水。好在洗衣机运转顺畅,漩涡涌动,排水利落,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季节瘫倒在床上,想起了小条,就匍匐着取过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为表达我的感谢,特发送此微信,over。”
想不到他还没睡,几乎是秒回:“换好了?”
“换好了,榫卯结构,很合适。”后面是一排大拇指。发完这句,季节再也抵挡不住疲惫和困倦,两眼一翻就睡了过去。手机砸在脸上,第二天醒来时还依然在脸上。
拿开手机,发现今日满屋都是阳光。季节先摁了电脑开机键,输入密码,再匆匆洗漱。吃上早饭,她才看到那边还发过来一句话:“那怎么感谢我,光送一句话嘛?”
可惜她一宿都没有回复,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五十了。
……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拥有健全的洗衣机后,季节做底稿都心平气和,发送邮件时更是措辞得体而温良。群里的狐朋狗友纷纷恭喜季节解除危机,但老D也好言相劝,提醒她不要乐极生悲,注意家中其余管道线路的老化问题。
季节命他闭嘴,他却半遮半掩地表示自己也在当楼栋志愿者,为每一层楼梯喷洒消毒水。季节哟了一声,说:“我就知道,老D当年坐地铁,不停地落座再让座。”老凤说那就一直站着算了,干嘛还总坐?老盆则问他用什么装置为各楼层消杀,浇花的喷壶吗?
瓶子发出几张图片,六街坊昨晚也收到物资,内容和三街坊大致相似,但每个类别下的品牌不尽相同,老盆分析说这是因为目前仅能发放超市里的存货,有什么发什么。六街坊户数不算多,在志愿者的组织下,发放得较为迅速。三街坊的宏大和复杂,仿佛天然地构成舞台的布景,注定有故事在此发生。
老凤在楼道邻居的帮助下修好电脑,现已恢复办公,适逢要出报告,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持之以恒地抽空将一些社会新闻转发到群里。医院和方舱不断地收纳病患,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加班。出于防毒考量,这种衣服只能使用一次,吃饭或上厕所时脱下,则需再换上新的。于是,为节约装备,医护人员一整天都不吃饭喝水,将一件防护服从头穿到尾。
老凤连季节老家的新闻都搜来了。前些天老家还在下雪,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在室外测核酸,高强度运转,连去厕所的时间也无。每人都穿着成人纸尿裤,液体流到裤脚,都冻成了冰。
读到这些报道时,季节往往鼻子发酸,热泪盈于睫。但很快她又会被其他纠纷事件激怒,义愤填膺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这样在感动和震怒之间反复,以至于晚上气得睡不着觉。
无论如何,傍晚五点的时间总是绮丽如霞,游离于世界之外。季节来到大门口当班时,晚班其他的成员也已经到场。大家一边穿戴小蓝衣和手套,一边闲聊着这几日的确诊情况。又有几座新的仓库和移动板房被征用为方舱,用以收容感染病毒但无需医疗抢救的病患。三街坊内部的小学校倒是并未被征用,尽管此前有过这种风声。
本杰明正和雨披姐探讨抗原自测的准确程度。目前核酸大概两天一测,无核酸的那天执行抗原自测。抗原是居委发的,放在每个楼的楼门口,住户自行错时下楼拿。当时是个周末的下午,季节临时出去当班,是楼下的女邻居帮她带上去的。
季节打了招呼,抄起喷壶,抽拉加压杆,将消毒水均匀喷洒在大包小裹上。只听本杰明在说:“我朋友他们住的小区,每天要求自测两遍抗原,看不懂……”
雨披姐啧啧称奇:“那不得捅出鼻血啊?”
季节忙着接待新来的快递,一边埋头记录一边说:“我反正每次都泪流满面。又怕捅得不标准,测不出来,又怕测出来,发现自己阳了,唉……”
“我们志愿者队伍到现在还没有感染的,说明做得还可以。”背后传来悠悠的说话声。即使没有回头,季节也知道是他来了。
记完了这一批快递,又一丝不苟地消杀过后,季节终于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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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发现小条正看着她。他今天依旧戴着白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身后是满天的粉紫色云霞。那一刻,季节忽然希望和他一起逃出三街坊的围栏。如果他们并肩沿着公路向西走,公路的尽头就是江水,江水上是晚霞。
“看什么呢?”小条走到她身边,一手取过一辆板车,把货架上的包裹按远近大小装上车。季节慢了半拍,也开始打下手,突然灵机一动,开口套问道:“条总,你姓条吗?敢问大名是什么,我要送上锦旗,感谢昨晚的水管。”
“我不姓条。”条总摇头哑然失笑,却丝毫不上钩,“我的名字要保密,就不告诉你。”
季节立刻说:“你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你的才公平!”
“你自己群昵称改成了真名,实名制冲浪,不怪我。”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季节。季节悻悻地撕下一块白纸,把板车上包裹的楼号一一写明,供他拿在手中当小抄。他看着货架上的记录单,自言自语地说:“不光不透露真名,我现在用的微信也是小号,等到解封那天就不用了。”
季节笔走龙蛇的右手停顿了。她负气地说:“那就漂流瓶联系吧。”
“嗯。”小条赞同道,“漂流瓶联系。”
季节沉默着,低头看着记录单,满脸的冰霜都要垂下来了。小条偷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隔一秒钟又悄悄看了一眼。
小条拖着板车大步离去。季节站在原地,头顶阴云环绕,久久没有说话。本杰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突然如获至宝,向大家宣布明天又可以订慈善超市的蔬菜包了,还说这次供应比较充足,预计会来一大批。
众人满足地唉声叹气,雨披姐好心提醒季节盯牢楼栋群,随时报名选购。季节傻呆呆地点了点头,心思还飞在很远的地方。
整个晚上,她哐哐地干着活,自己找了一辆板车就出发送货去了,将小条晾在一旁。小条只得自动转换为登记消毒的角色。有一瞬间,他似乎想要叫她,却被她目不斜视地掠过,声音堵在嗓子眼没发出来。
等待出车的间隙,她故意不去看小条,只在本杰明和雨披姐之间流连,或是跟不认识的几个小姑娘谈论天气。后背总有种发毛的感觉,似乎谁的目光在盯着她。转头看时,小条却总是在对着大白纸打勾,或是托别人把派送中的号码拍下来发到群里。
季节冷笑了一声,几乎想去当面大声问他,你不是在群里吗,装什么神秘?难道是什么明星偶像不成,在三街坊么?
志愿者照例晚退,八点半左右才散场。季节用喷壶对着自己上下扫射,又像调酒师一样拿着壶反手往背后喷。小条在旁边低低笑了一声。
季节只做不闻,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潇洒离去。
躺倒在床上,狐朋狗友正在会议中大呼小叫,让季节抓紧上线。季节有气无力地说自己今晚无法战斗,就退出了会议。家里的啤酒已经全部喝光,窗外树海之上的霓虹灯还在闪来闪去。
无酒抒怀,季节便点开了音乐台。一首陌生的提琴曲如轻烟般袅袅升起,高高低低,曲折摇曳,如同倾诉。这首歌叫做《淡水暮色》。
这时季节还并不知道淡水是地名,以为是和咸水相对。在曲声中,她先是看见水面上的晚霞,那晚霞就像小条身后的一样。接着,暮色将尽,模糊的色彩都消散了。想家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尽管季节也说不清为什么。
在无以言说的心情里,她的眼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也许是哭得头脑发昏,季节拿起手机就给小条发了一句:没人和你漂流瓶联系,失联吧!
12. 秘密花园
发完这句,季节心有戚戚焉,万念俱灰,仰面躺着,在淡水暮色中缓缓下沉。或许一直以来小条根本对自己没有好感,又或许他早就有对象了,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不过是出于党员对群众的责任……
一旦复盘,就一发不可收拾,季节推导出完整逻辑链,认为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对着小条高谈阔论,人家都不想回话。故而今天一得到机会,他就立刻委婉表明立场,告诫季节从解封起不必再联络。
季节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哭泣。由感情世界推及现实世界,想到自己在事务所中豪掷青春,却几多坎坷、一事无成,下周就要终结这份工作,更是悲从中来,难以自已。洒泪正酣时,忽然发现小条回复了:
“漂流瓶也找不到我,略略略。”
“……”季节气得几乎厥了过去。她怒回道:“那你一键删除好友吧。”
这句消息却没有成功发出去。绿色对话泡泡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圆圈标志,令人触目惊心。季节感到血液都涌到了头上脸上,大脑嗡嗡作响。小条竟然把她拉黑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那红色圆圈是重新发送的标志。是自己这边信号不好,导致消息发送失败。
季节点了一下红色圆圈,这回消息发送成功了。她松了一口气,终于确认对方暂未将自己加入黑名单。但随即她看到重发出去的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差点跳了起来。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坏了,这下真要被删除了。
那边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终于察觉到季节情绪有恙:“你咋了?”
季节这一场大气,生得莫名其妙,自知没有立场。因而不敢任性妄为,以免一波三折,最后到底还是被删除。思来想去,只得闷闷不乐地说:“我想家了。”但闻乐曲声幽怨迂回,旋律仿佛夕阳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季节又开始哭个不停,封控以来积压的苦闷、吃不上饭的恐惧、工作三年的怨恨,全都厚积薄发,化为眼泪。
小条问道:“能下楼吗?”
季节向镜中看了一眼,郁郁寡欢地走下楼去。
楼外夜空晴朗,一半人家都已熄灯,三街坊昏昏欲睡。仰观宇宙,竟能看见满天星星闪动。小条在楼下等她,递上一个牛皮纸袋:“怎么了,都饿哭了?”
季节接过来一看,里面装的是点心和果汁。谁家好小伙子会囤积甜食?老D他们哥几个连水果都很少吃。这甜点多半是用来招待女朋友的。想到此处,季节挺着端正的脖子,不卑不亢地说:“谢谢党组织对我们的关心,回头买新的还给你。”
小条却闲闲地问:“什么时候还?哪天?”
季节对他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他不明所以,真的低下头来。两张蒙面的脸,彼此离得很近。季节对着他耳朵低声说:“季节是我的化名,我的真名也不告诉你。漂流瓶也不联系,解封就拜拜。”
低沉的笑声在季节耳边响了起来。他直起腰来,又笑了一会儿,才说:“你就为这个生气啊?”
“哦。”季节推己及人,联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如果知道自己男友与异性调笑,一定心情不佳,于是立刻远离小条几步。小条直直地盯着她,盯到她不得不问:“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他看起来身心愉悦,脚步轻快,“走一圈吗?我不敢自己回去。”
“……”
两人并肩走在三街坊的树下,季节心不在焉,抬腿就拐进了一条小路。待到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是一片秘密花园,健身器械的轮廓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周围的香樟树如同屏障,将房子和路灯远远隔绝在外。
“干嘛带我来这么黑的地方。”小条说着,自顾自地坐在秋千上。
季节犹豫了一下,说:“走吧。”
小条没有动身。他用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想家了?该不会是想男朋友了吧。”
“什么?”季节转头看向他,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却不再说第二遍。季节只好如实答道:“我没谈过男朋友。”
“我没谈过男朋友。”小条学着她的语调说道。
季节不悦地盯着他:“你把女朋友的点心拿出来做人情了吧?”
“什么女朋友?”他奇怪地说道,“那是之前开会发的点心礼盒。”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我没谈过女朋友。”
一瞬间,季节只觉得晚风迎面吹来,一身阴霾都散了。不知不觉,她也坐在另一张秋千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星空。再回头看小条,发现他一直注视着自己。两人视线相接,忽然都转开脸去,仰头笑了起来。
小条笑着笑着忽然戛然而止,严肃地看着树丛:“居委来巡逻了。”
“是吗?”季节一惊,压低嗓音问道,“在哪呢?要不要躲起来?”由于声音过于压抑,听起来像嘶嘶的蛇语。
“逗你的。”
“你说,我们这样跑出来是不是严重违规违纪?”季节眉头紧锁,猛地一拍大腿,“可是这样真的很爽啊!”
他放声笑了起来,浑厚澄澈的笑声让季节想起大提琴。她拿出手机,播放《淡水暮色》,对小条介绍这首歌多么催人泪下。小条却说大调的音乐不太容易伤感。季节轻轻荡着秋千,静静听着乐曲,无法言说心底的朦胧感受。
小条深沉地看着远处:“思乡曲。”
季节以为这首歌又名思乡曲,不禁佩服他的博闻强识:“这都知道啊?”
“音乐封面上写的。”他对着季节手里的手机屏幕点了点头。
“……”
季节跳下秋千,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走你!”可惜沉沉的没有推起来。他的脚不曾离地,倒是十分配合地说:“好高啊,我都恐高了。”
坐回到自己的秋千上,季节在凉风里甩动头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说,这几天在忙一个并购项目,写财务尽调报告直至凌晨。季节感到惺惺相惜,就主动说起自己也跟过一个并购项目,不过她是做税务尽调的,碰到的目标公司各有千秋,出奇制胜。有的公司财务说,我知道应该申报某项税,但是我嫌太麻烦了,就没去……
他出声地笑了起来。季节继续说,事务所的工作好像已经超越了很多人,每日出入高档大厦,满口英文术语,但她就是无法快乐。她实在受够了经理无休止的霸凌和批斗,以至于有一天她抬头看了经理一眼,就干呕了出来。
有一次,她一个白天就做了五十张PPT,尽管这份报告本身几乎没有意义。然后她照例被经理反复挑剔,用一个晚上改了五遍……
又有一次,那是陆家嘴一个平静的雨天,没有喧嚣,没有质问,没有反复的修改,只有雨水滴落在屋顶和土地的声音。她做了八张底稿,不用想任何疲惫的事,只是专心地感受着数字的逻辑与结构之美,构思着清丽简洁的排版设计。
“工作吗,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活都是没有意义的。理想是很容易磨损的。”小条慢慢听着,也慢慢说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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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头来看着季节,“所以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你猜。”
他毫不犹豫地说:“D大。”
D大是南方最权威的高校,名号响亮,其学子一亮出身份,旁人无不敬仰。季节的眼睛都笑弯了:“对了。”
“厉害,厉害。”小条抱拳恭维道。
“那你呢?”季节不等他答,就抢着说,“先别说!让我猜猜!”
小条果然就没有回答。季节想了一会儿,说:“D大?”
“是。”
“……”季节控诉道,“那你刚才不说?还假装自己是保安吗,条儿。”
小条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是你学长。”一首乐曲已经播完,两人又荡了一会儿秋千,他低声问:“所以,你这份工作干得很不开心?”
“不开心。”季节无奈地说,“我一直想采访你一下,你觉得工作了这些年,还能找到成就感吗?”
“不能了。”
“我觉得我被困住了。”季节轻轻荡着秋千,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想转行去机构做舞蹈助教,带业余学员,或者广场舞也行。带他们练功、编舞,他们应该很开心吧?每支舞录一段视频,等他们将来再看,应该很怀念吧?”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训诫的准备。
他却说:“录吧,录好了我看。”
如果眼睛能够录影,季节一定会把这一幕存档,日后反复重映这句话。她双手握住秋千绳索,脚尖点地,后退,蓄力,荡向前方,自言自语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你很自由,也很有勇气。”小条略显低沉地说,“你做了我不敢的事,帅帅的。”
季节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如果真的想当保安,也没什么不好啊。你可以少花一点,人不一定要拥有很多东西的。”
他笑了起来,轻轻问道:“那你现在快乐吗?”
季节含糊地说,还可以,白天出来干活挺开心的。
小条说:“然后夜里哭鼻子?”
“……”
他从鼻腔里发出轻微的笑声,说:“没关系,你还年轻呢。不像我,再熬夜都要长白头发了。”
“即使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也没关系。”季节轻轻说道,“我觉得白头发就很酷啊,等我头发全白了,我就染成粉色,都不用漂了。”
两人相视而笑,小条说:“也对哦。”
“对了,条总。”季节突然坐直身体,像发现了新大陆,“我就说么,你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这下我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小条的眼神第一次迷惑了。
“你的名字,是从世界名著里来的,”季节煞有介事地说,“有典故呀!你不知道吗?”
小条紧张而期待地看着她。她说:“条子来了。”
“?”小条愣愣地看着她,“这是什么世界名著?”
“《悲惨世界》呀,”季节理所当然地说,“里面有这句。”
“我不大记得了。”小条又挑了一下眉毛,“可能我们看的译本不同。”
“有可能。”季节肯定了他的推测,“我看的是连环画版本。”
“……”
这天晚上,他们在秘密花园中说了很多话。回家躺倒以后,季节还在久久回味。她点开手机,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成:我喜欢大调的舞曲。
改完以后,顺手点进小条的名片,发现他也改了名字。季节看着那名字,不出声地笑了。
13. 雨夜风云变幻
傍晚下起了阵雨,季节来到大门口时,小条已经站在991弄的货架前。其余各弄的志愿者也各就各位,登记,消毒,往来送货,货架前人影如织。橘粉色六层老楼被雨水打湿,颜色加深,就像宣纸上的颜料再叠加一笔颜料。在石青色天幕下,三街坊像一张湿润的胶片。
雨丝斜飞,触碰到货架的每一层,又向外弹开,仿佛透明的光线四散。世界缩小到一方天地,所有微型的景观都变大了。季节换好小蓝衣和蓝手套,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身后,猛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左肩膀。他向左边转过头来时,季节躲到右边。他再转头看右边时,季节躲到左边,口中低声喝道:“拖车的条子!”
他回复暗号:“我喜欢大调的舞曲。”
喊出了对方的网名后,两人彼此点头致意,全身心投入工作。
有几袋外卖的小票摇摇欲坠,季节找来订书器重新订好,以免又要层层转发失物启示。她想起第一次当班的晚上也下着雨,橘黄色树叶随风飘零,像一封书信一样降落在货架上。那一晚留下的印象是潮湿、嘈杂而混乱,就像南方的雨季。
小条正在往每一层货架上喷消毒水,同时像教孩子一样和颜悦色地告诉季节:“我们先喷在货架上,包裹再放上去,这样底面就直接消毒了,只需要再喷其他几个面。”
季节说:“条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我初中时候的一个老师。”
小条说:“除了你,应该没人能跟我说哈。”
“那个老师特别温润,特别宽宏,特别和善……”季节极力搜刮着所有美好的词汇,“而且还对我很好,很喜欢我。”
“那是挺像的。”小条看着马路对面,目不斜视地说道。
心中忽然腾起别样的感觉,季节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雨已经停了,恰好货架堆满,她装了满满一车,将小条留在门口,自己去送货了。记录单上有两列号码被圈出来,季节拍下来发在群里,配以文字:画圈的派送中。
不久,又有志愿者发照片到群里:打勾的正在派送中。
接着另一人紧随其后:线以上的派送中。
更有人头脑灵活,用戴手套的蓝手遮住尚未开始派送的部分:没遮住的正在派送中。
……
随着业务技术臻于纯熟,现在“派送的”大多不需要再手握一张小纸条,板车上有哪些楼的货物,基本都在心里。季节边走边送,边送边留意板车上剩余的包裹都在哪些楼栋,以便一条线串完,不走回头路。由于码货顺序得当,也确实一气呵成,没有来回奔走。
刚开始拖车那几天,经常走到某处才发现是死胡同,或者地势升高、板车上不去台阶,只得原路返折,从另一侧绕进去。还有两条里弄隐藏较深,要从一个小口进去,而后别有洞天,类似桃花源。如今这些难点已不是问题,季节觉得自己经验丰富,如同企业中的资深会计,各种业务处理都得心应手,稳健老到。
每件包裹放在楼门口,再最后检查一眼号码,拍照留证。空车返回时,总是神清气爽,脚步轻盈,幻想着那些居民下楼拿到包裹时的期待和慰藉。
走回到大门口,只见小条哼着歌记录快递,全然不像在加班之余来干活的人,反而如同在度假村里踏春一般。
季节等他唱完一整首歌,才鼓掌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白色棒球帽:“你一直没看到我帽子上的字吗?”
“太高了,看不到。”季节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去看。他弯下腰来,向她俯首。
帽子上写着:歌王。
季节哈哈笑起来,他哼了一声:“笑什么,不是吗?”
她说:“不是,我第一眼看成了欠王。你这买的盗版吧?”
“谁说的,我朋友送我的,你这是嫉妒行为。”
季节刚要再说,眼见景文躁动地现身,满场巡视,听各弄汇报,拿起这个,扔下那个,十分冲动。恰好这时货架较为疏朗,没有新的快递员和外卖员上门,她转身悄悄对小条说:“咱们去别的地方站会儿吧!”
小条轻轻笑了:“没事,我不太介意这个。”说完,把帽檐拉下来遮住脸,立正缩脖站在一边:“看不见我。”欠王两个大字,光明正大地昭示天下。
季节豪爽地站到他前面:“我挡着你!”
那一头,景文还在对赶来拉货的驱车大爷说:“叔叔,最近吃得还好吧?政府物资收到了吧?”
花泽类队长自言自语道,他吃得怎么样不知道,反正我用火腿肠煮了面条,掉色有点严重啊,汤都是粉红色了。
季节哈地一声大笑起来,最终还是被小条拉走了。两人一路跑到某条小巷子里,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还有一把喷壶。季节背着手详细看了一会儿,说:“这好像是一个志愿者大哥送货用的。”
小条长腿一迈,跨坐在自行车上,拎起喷壶,掂了两下。季节真诚地建议道:“你可以骑这个在三街坊里绕场,一边向四周喷消毒水。”
他笑了出来,摇头说:“我不做这种猥琐的事。”
季节惋惜地说:“我要是会骑车,我就这么干。”
“最近还饿吗?有没有再饿哭?”他调侃地看着季节,“这几天又组织订蔬菜包,两次,你订了没?”
“没有,两次报名我都错过了,当时在忙着做底稿。”季节苦涩地回答道,“还好我能刷快闪外卖,网上抢菜是从来没抢到过。”
“还忙着干活?”他拍了一下季节的头,“站好最后一班岗哦,够负责。”
季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今天,是我lastday。”
小条又拍了一下她的头:“逃离不喜欢的地方,还不好?”
“好好好。”季节向大门口张望,已经过去将近五分钟,991的货架依旧没有新的包裹到来,这是前所未有的奇观,大概是这几天又发物资又订蔬菜包,大大缓解了居民找饭压力。
“羡慕你逃了。”小条将喷壶放回车筐,“昨天白天我出来接蔬菜包,回去加班到半夜。”
“经常加班也太苦了点,条儿,注意保养。”顿了顿,季节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昨天白天你出来干活了?”
她的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失望。他出来接货,却没有叫她一起。尽管本市每日确诊数字惊人,解封遥遥无期,却也终有竟时。谁知道解封后他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呢?因此在解封之前,每一次同处都像是纪念,她以为小条应该和她一样珍惜。
他歪头看了看季节,轻声说:“怕你搬不动,所以没叫你。昨天的蔬菜包很沉的,每个有三四十斤。”
“是吗?”季节一下又高兴起来,“这么沉?你又进到车里往外传吗?其实你身上长的是机械伸缩手臂?”
“去去去。”他下了自行车,领着她走回到大门口,“找个人替一下大门口的活,你来帮我计数。”
“计数?”季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今晚,又有一批蔬菜包到了。”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这次带你。”
“来了!”季节笑嘻嘻地跟在他身边,连蹦带跳,动若脱兔。隔壁几个货架的志愿者来多了,正好借调两人过来,替换季节和小条。
专门来协助接蔬菜包的志愿者也陆续到场,四处搜刮板车,大门口一时间热闹非凡,规模仅次于发政府物资那天。一行人出了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卡车过来了。
一包一包的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车。袋子里有各色蔬菜肉类,季节心痛了一下,后悔自己因沉浸工作而错时订购良机。
小条一人跳上车,马克站在车厢边,与他珠联璧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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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递着。一个一个大包经由马克之手,传给板车边的壮汉,季节负责计数。
后来时间紧促,几个人一哄而上,踮脚从车厢里抓出几包,放上板车时各自报数,由本杰明负责把这些数加起来。这时季节也已经加入了抓大包的队伍,本杰明来接替她计数。
每个人都在尽量多捧几个大包下来,季节一次拿了四个,报数“四”,马克一次拿了七个,报数“七”。一辆板车堆满,大家便自动转移至下一辆,本杰明三头六臂地计数,不时紧张地大叫一声:“你们两个!一个一个报!”原来那两人报数声音撞在一起。
几辆板车往返无数趟,最终本杰明大喊够了够了,于是几人都涌进大门去,加入分配的队伍,将堆在大门里的汪洋大包按配额运送至各个弄。小条与卡车随行人员确认签字,送走卡车后立即回来,目光搜寻着季节。季节对他招了招手,就去配货了。
板车和自行车都上阵,还有不少人徒手拎着大包,送到各个弄的空地上,再由弄中各楼的楼长想办法带回去。
来沪之前,季节从不知道小区中的一个弄其实是一大片楼的合集,而非一条小胡同。好在并非每户都订购蔬菜包,因此满地大包的规模尚小于政府物资。
季节捞不到板车,也加入拎大包的行列,从爷爷山出发,一次拎两袋大踏步走到爹爹山,如此循环往复,直到那个弄的负责人宣布孙子已够,就再拎去下一个弄的地界。许多穿着小蓝衣的身影交错往来,如果上苍俯视人间,是否会观赏着三街坊上演的皮影戏。
小条留在门口接收快递外卖,尽职尽责地消毒和记录,不时拖着车出去送一趟,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晚班如常进行着,与蔬菜包这一条业务线互相平行,组织架构相当科学。
忙完以后,恰好九点整。大家收摊,脱衣,互相消杀,愉快离去。小条留到最后,整理着记录单,把它们留在货架上,等待门卫大叔收去卖废纸。季节惊奇地问:“原来咱们的记录单从来都不留着吗?”
他笑出声来,说:“在你们事务所看来完全不合规,是吧?工作底稿竟然不留档,有问题啊。”
季节嘿嘿一笑,略微伤感地想到过了今晚,自己就不再是事务所高级税务咨询顾问。这唬人的名号,连带着种种痛苦或快乐的记忆,都将要告一段落。
地上还堆了几个蔬菜包,是卡车上的人友情赠送的,说如果谁家的蔬菜包有破损或缺漏,可以用这几包补偿。不过志愿者队伍水平过高,没有破坏任何一包。
小条叫住几个还没走的志愿者,叫他们原地瓜分,又自己拎起一包,双手递给季节:“给,拿回去吧。”
季节睁着眼睛,摇头推辞道:“我就不拿了,你带回去吧!”
小条却还是交给了她:“我都订了。干到这么晚不容易,拿上吧。”
季节接过来,看着地上剩余的几个大包,喃喃自语:“我们的OT。”
“哈。”小条顿时笑倒,像傻狍子一样重复道,“哎,我们的OT!”
“……”
回来洗澡洗衣,收拾完毕,季节破天荒地没有躺倒,而是坐在书桌前。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就这样热闹喧嚣地度过,而现在,一切都安静了,季节感到了怅然若失的孤独。
辞职时,与季节感情深厚的几个同事曾一起设想,离别那天会不会嚎啕大哭?没想到离别是在一个互不谋面的封城的夜里静静发生。
邮箱里有一封早就编辑好的告别信,按照事务所惯例,应在最后一天点出去。也正是由此引申出辞职的另两种叫法:交信,点了。忙季时,同事之间见面彼此问候,你怎么还不交信?我都准备点了。
点了以后,季节看着窗外那闪烁至深夜的霓虹大厦。正在播放《淡水暮色》的手机,忽然弹出一条消息:离职快乐。
14. 游戏搭子
小条发来的离职祝福,以及熬夜同事们对告别信的回复,为季节的职业道路画上句号。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工作账号已经停用,手提电脑也就无法开机,季节将它束之高阁,等待解封后归还至公司。
卸下重担以后,面前呈现的是更为长久的茫然。突然不用再背活,也不用再被经理恩威并施、以八比一的比例打巴掌给蜜枣,季节觉得自己像因故临时退休的人,可以做一万件事却不知从何做起。又想起一篇描写当年国企下岗潮的文章里提到,很多工人下岗后还照常骑自行车去单位上班,然后才想起自己已经失业,只能绕厂子一圈一圈地骑着……
她翻看着昨晚同事们的回信,大家约定毕业快乐、前程似锦、来日再见,每一封回信都被她转发到私人邮箱留念。伤感的惜别之情,在陋室中弥漫。
离职像一道分隔符,从此季节不再每天踏进稳定的同事圈子,不再与那几个熟悉的温暖的同事合作。并且,她需要钱。如果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那点低保户一般的存款会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流逝。置身于如此迫在眉睫的生存漩涡里,她依旧不想重操旧业,而是准备成为一名自由舞蹈教师。
不知是这世界挑战了她,还是她在挑战这个世界。总之,季节苦中作乐地认为,这也算大学生自主创业了。
后来,轮到一号楼下去做核酸,104照例带头组织,季节和502挨家敲门提醒,走廊里喧嚣躁动,狗都叫了起来。
除季节每天外出当班时扔垃圾,其余住户都自觉地攒着垃圾,趁两天一次的核酸时带下楼,每人都拎着几兜。为隔绝病毒,隔壁阿姨用纱巾包住整个头,502的渔夫帽和护目镜则是一直焊在头上没摘过,人人五花八门,如同品种变异。
半路上遇到居委的老师,她手里拿着一把浇花用的巴掌大的喷壶,边走边对着四周的空气喷酒精。季节内心惊呼,想象中的方案还真的落地了。
核酸后回到家中,不久就在楼栋群里收到居委老师发来的视频。视频以第一视角记录了一只手拿着小喷壶向两边喷洒酒精的画面,天大地大,树茂楼阔,一把小喷壶发出的微弱的水丝,细密地渗入了世界中,就像一根雨丝落入土壤那样无声无息。
但楼栋群里的邻居们还是纷纷感谢和赞扬了居委老师。居委老师没说话,隔一会儿又将今日三街坊确诊报告发了出来,统计的是截止到昨夜24时的数据。若干新增确诊,已转入方舱,又有若干人康复后自方舱回到三街坊,继续居家隔离,不参与楼下核酸,而是由专人上门检测。
大家唏嘘了一阵,又彼此鼓舞了一阵。一个瘦小的港台籍男邻居说,据说现在病毒变异,没有此前那么厉害了啦,就是大号流感啦,大家不要太害怕啦。
502说,新的抗原试剂盒发下来了,放在楼门口,我带上来放在大家的家门前,等会儿再开门拿!万一沾了病毒,先让它散一散。楼门口大家的快递,我也顺手带上来了。
楼栋群里响起了一阵对她的致谢,接着104大哥又将里弄志愿群里的“派送中”转发过来,引起了另一阵致谢。
港台男说,大家都是在哪里买到的食品喔?为什么还能有包裹送来?我也想买,我不忍心看我爱人吃火腿肠……
他家的女主人是个高大冷静的女子,看到此条告白仍旧一言不发,倒是楼里其他人纷纷表示为这种甜蜜的爱情所感动。
像例行公事一样浏览和参与讨论后,季节感觉好了很多,将全天时间做了切分安排。上午研究打游戏的策略和技巧,中午烹饪蔬菜包里的宝贵食材,下午进行每三天一次的大扫除,然后把落地式晾衣架当成把杆,练了一会儿芭蕾基训。
空间实在是狭小极了。建筑面积不足三十平的一室一厅,留给卧室的只有回身的地方。一伸腿就把小桌蹬飞了,一抬手几乎能摸到头顶上低矮的吊顶。季节心里数着节奏练了几下,索然无味,也担心会把室内砸了,最后要赔偿房东,只好停止。
幸好这时,瓶子在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问:季节今天做什么了?
季节对她说:我在重温《末代皇帝》这部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howcanwesaygoodbye?另一个人回答,aswesaidhello.
老D冒了出来,说:别太伤感,节哀,离了是好事。
瓶子劝季节不要焦虑,事已至此,不妨先打一局游戏。这时是下午四点,群里那几个恰好都闲着,最忙的老凤也暂时交出了报告,在等待经理审阅。于是五人进入线上会议室,一边交换封城背景下的种种传言和情报,一边登陆游戏。
只见开局界面上,五个青铜标签整整齐齐的,是游戏体系中最低的玩家级别。老盆感叹道,这游戏流行这么多年了,该玩的人都玩过了,现在能找出五个青铜新手凑一局也不容易了。
季节近来有所进益,不再死个不停,大大提升了这支队伍的战斗力。一轮输完后,季节返回游戏大厅,看到本杰明也在线。几人改变战略,由季节请来资深的本杰明参战,而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这边每次只派四个人上阵。几个狐朋狗友在会议室里激烈讨论,每一轮用排列组合的方式组队,企图控制变量,以研究到底是谁导致战败。最后结论是任意一种组合均可导致战败。
如此一来,五人之间更是谁也不嫌弃谁。本杰明并不参与到会议室里,只是无声地助战。几人在会议室里谈天说地,有种秘密地说悄悄话的快意。
打到将近五点,季节吃了一个馒头,准时下去当班。本杰明不是今晚的班,令季节十分遗憾,她本来总结了一些战术方法,想见面时跟本杰明讨论。
小条大步向季节走来时,已经是晚班的下半场。季节忙着往板车上堆货,他一边匆匆换上小蓝衣,一边对季节说:“今晚又加班,来晚了。”
“没事,今晚来的人多,刚才他们在轮流跟我搭档。”季节脸上痒得难受,不停地铤而走险,用袖子抹开黏在额头上的碎发。
“别动。”他轻轻拨开季节的手,帮她拂去发丝,“都干了半天的活了,袖子上得有多少细菌病毒?就往脸上招呼。”
季节感受到他的指腹轻柔地划过自己的额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剑眉之下,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他们第一天初见时那样。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季节移开目光,口中虚张声势道:“看我干嘛,我要去送货了,你留下看门吧。”
“哦。”他戴好手套,拿起货架上的纸笔,忽然弯下腰来说道,“我在看你额头中央的发际线有个向下的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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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猴哦。”
“去你的!”季节大怒。他呵呵笑着躲开,季节单手推着板车的推杆,迈着敦实的大步走远了。小号板车跟在她身侧滑行,像敞篷版的行李箱一样。
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还留有温暖的、略带粗粝的感觉,被凉风一吹,才轻飘飘地散去。
由于志愿者队伍新配备两辆电动三轮,送货压力被大大缓解。几个男志愿者驾驶三轮在小区内送货,敞开的后车厢里空间充足,每次装了一货架外加一地的包裹,尚且没有装满。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历史性场合下,季节根本不会发现三街坊人才辈出,平时在摩天大厦里工作的白领金领们原来还会开电三轮。
这会儿是今晚的淡季,男志愿者驾驶着电三轮回来后,沉默地偏了偏头,两个女志愿者一声不吭地跳上车厢,身手勇猛利落。男志愿者一脚油门,三轮驶向夜空,两个女生坐在车厢里吹风,沧桑地仰头,看着沿路老楼老树向后退去。
季节笑着看着他们开进小区深处。多么难得的自由时刻,仿佛是对这些无偿扛大包的年轻人的奖励。三街坊居民整体素质过硬,多次向志愿者队伍表达感谢。但也有人骂志愿者送货太慢,说他们明明是拿了工资和好处的,还不给我加急送。
还有人辛苦订来的食品不翼而飞,一口咬定是志愿者利用职权之便昧下了,后来发现是被人偷了。
小区里,已经发生了多起偷快递的案件。
季节回到小条身边,小条问道:“不用工作的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还可以。”焦虑和烦躁又开始露出苗头,季节决定等到自由职业有眉目以后再详谈,“今天下午抽空打了几轮游戏,可惜还是全输了!”
“找个男生带你打呀。”小条若无其事地看着大门外,轻声说了一句。
“是呀,我们就是有男有女的。”季节觉得他今天说话有点奇怪,老盆他们是男的,不也打得一样差?反倒是有两个女生朋友打得好,可惜这个月是季度结束之后,她们忙着出各类报表,没空玩游戏。
他愣了一下,才淡淡地说:“哦。”
“本杰明今天下午就带我打了,真是好战友。”季节中肯地评价道,“他打得很好,走位变化多端,头脑也很灵活。”
“那还一直输啊。”
“……”
小条看起来冷冷的。季节察觉到他周围的空气像是上冻了,急忙就此打住。快递员飞驰至大门外,将几个编织袋放上991弄的货架,小条闷头接应。
待到他忙完,季节小心地说:“是不是我辞职以后的生活太清闲了,刺激到你了?你今天还是很忙吧?”有道是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她有点后悔,方才应该说辞职休息一点也不好、都没钱花之类的。
“忙。”他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就去找来电三轮,闷闷地往后车厢里码货。季节也往上码:“你会开三轮吗?”
他恩了一声,跨上三轮就骑走了。
整个晚上,小条没再和季节说话。季节莫名其妙,见他爱搭不理,也就闭口不言,心想这小子难道会周期性自闭,就像刚认识那时候一样,现在大概是又到了曲线的下行部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晚班结束时,小条径直离去,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15. 五月的笼子
还没来得及再见到小条,他们就暂时性地失联了。
五月开始的第一天,一号楼404室大爷不幸确诊为病毒阳性,出检测结果后几小时内,即被转移到方舱,其独居的一室户这下真的成了404。楼栋群里,在104大哥、502女邻居和港台男的带领下,大家纷纷安慰他过几天退烧了就能出舱,没有一个人抱怨他怎能感染病毒、将一号楼变成传染源,季节看了感到十分欣慰。
按照政策要求,一号楼全体居家隔离,楼门口拉起了封条。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专职人员坐在楼前看守,由于日光逐渐炎热,他身后搭起了简易活动凉棚。
每天晚上,楼下会出现两个巨大的垃圾桶,邻居互相错开时间,纷纷下楼扔垃圾,脚尖不会踏出门前的台阶。而在其余的时间里,核酸检测人员会每日踏上这门前的台阶,为楼里的居民进行核酸检测,大家在走廊楼梯上排队。
季节第一天去排队时,还在跟隔壁阿姨交谈。接着发现没人说话,大家似乎都担心飞沫会从口罩的边缘潜入空气中,造成不可挽回的感染。季节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悔恨和抱歉,从此也和其余人一样沉默。
港台男和他高大的爱人一起现身,以弱小的身板挡在他爱人前面,手持一把护肤用的小喷瓶,向穿大白服的核酸检测人员喷酒精,企图制造一面隔离病毒的水雾屏障。大白对他立起一只手掌,说:“No!酒精有溶解性和渗透性,会让我们的防护服失效。”
他马上收起喷瓶,讪讪地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我想你们到处测核酸,可能衣服上沾了病毒,我怕我的爱人被感染啦……”
这样的隔离要持续一周,如果这一周内出现新增确诊,则继续顺延解除封条的时间。季节收到封楼消息后,第一时间跟花泽类队长报备过,这一周不会再排她的班。
季节握着手机,盘算着要不要也告诉小条一声。万一季节说,我们楼里出了确诊,然后小条说,关我什么事?或者嫌弃地说,沃日,离远点,你不要顺着电话线传染给我……
不过,季节并没有纠结太久。小条消息灵通,不等她开口,竟主动打了电话过来。季节的手机差点从手里飞出去,她诚惶诚恐地接了起来。线路接通,两人能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彼此。
小条顿了一下,说:“你们楼封了?”清澈而醇厚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就好像两人之间隔了很远距离。
季节苦涩地说:“是啊,封条拉起来了,你如果过来送货,应该能参观一下。”
“那你在哪。”他低声问道,“家里还是?”
季节愣了一下,才想起每日从居委流传出来的统计信息里不会具体到哪一户感染,于是赶紧说:“我没去方舱,不是我。”
“哦。”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为打消他的顾虑,季节极力强调:“我的抽油烟机早就糊起来了,平时地漏也都盖住,开窗户只开一条缝,应该不会携带病毒的,你不要太紧张。”病毒的潜伏期有一周左右,一个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人,也许正携带着病毒,无声无息地传染着其他人。一想到自己昨天还跟着小条转悠,她就觉得非常心虚,生怕小条用看待病毒体的眼光看待她。
“不是怕你传染我。”他听起来好像在生闷气,隔了一会儿,拖长声音说道,“这回你可有时间打游戏喽,本杰明还没上线吗?”
不知是从多大年纪开始,季节发现人有时会对身边的人产生若有若无的、难以启齿的嫉妒,尽管这人也许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嫉妒心。现在,从小条的种种奇怪表现来看,她判定是自己做了小条渴望而不敢做的事,享受着出格而任性的悠长假期,衬托出他饱受压榨而身不由己的无奈人生,使得他心生落差了。否则他怎么一直抓着季节打游戏的事不放?
作为一个事务所出身的人,季节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一个人成天起早贪黑,加班到凌晨,看着别人轻而易举地过上了游手好闲的生活,怎么能心理平衡?她连忙安慰道:“我们一天也就打个三五局,大家还是很忙的,生活都不容易……”
“三五局。”他哼了一声,“没事我挂了。”
“好的,好的,你忙。”季节几乎要隔着电话鞠躬了。
“……真没什么要说的了?”
季节心念一动,突然大吼一声:“别挂!我还有话要问。”
“什么话?”那边精神一振,来了一点兴致。
季节一口气说道:“条总,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万一解封以后真的失散了,我好在电线杆上贴寻物启事呢。”
“寻物?”他凉凉地说,“再说电线杆上贴的可都是重金求子吧。”说完就道了声漂流瓶再见,直接把电话挂断。
“脾气还不小。”季节皱着眉头放下手机,发现104大哥把派送中的包裹号码转发至楼栋群,刚好有她的外卖,她就急忙戴上口罩跑下去拿了。
小条静悄悄的,不再跟她说话。居委又在组织订蔬菜包,季节猜想他一定还在主持工作,接车卸货,却也不跟她分享分享外面的事。她点开他的微信名片,发现他的网名又改了:小封条。
……
季节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嘲讽了。
好在,封楼的寂寞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隔壁603阿姨邀请季节去吃饭。
起初,一切都是从那几袋整只鸡鸭开始的。离职前,前东家发的慰问福利大礼包里有囫囵个的鸡鸭,季节没有与之相称的铁锅和菜刀。后来政府物资里也有整只小鸡,季节将这些全都送给了隔壁603的阿姨。阿姨推辞了半天,说:“哦哟,这多不好意思,你隔壁601的小伙子也把鸡鸭送给我了,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呀!那我做好了请你们来吃,一定来噢!”
季节当时并未当真,认为现阶段是静默期间,串门做客的可行性较低。想不到,在封楼的第一天傍晚,阿姨真的来敲她的门,大声说自己把饭做好了,叫他们收拾一下,立刻来家里吃饭。从打开的门缝里,季节第一次看见了没戴口罩的阿姨的脸,像一轮圆月一样十分可亲。
季节关上门后,阿姨又以同样的程序敲了隔壁601的门,就回去盛菜了。留神细听,601不久就出来了,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阿姨家。季节家夹在两户中间,门厅的窗户开向走廊。601经过这扇小窗,他的身影投在贴着窗纸的玻璃上,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灰色影子。
既然601已经出席,季节也不再犹豫,自己拿着一副碗筷就去了。一进门,坐在桌边的年轻男生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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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原来这就是住在隔壁的601,平时只能在楼栋群里看见他顶着一个困倦的狗的头像,偶尔在讨论中发言一二。季节跟阿姨和601笑着招手问好,落座开饭。
囫囵个的鸡鸭被阿姨巧手解剖,混合着有限的配菜,做成一道道海派佳肴。阿姨坐在两人对面,一拍手,说:“哦哟,我们住了这么久邻居,今天才见到面。”
季节老练地说:“阿姨,多亏您把我们召集到一起了。”601也点头微笑。
“你是东北的。”阿姨看着季节笑道,又对601说,“你是四川的。”
两人都回答是,季节转头笑着对601说:“我们正好在祖国版图的对角线上。”这一转头,601的大头近在眼前,季节才发现此男的头发竟长于花泽类队长,刘海掩映着颧骨,秀气的脸上胡子拉碴,一笑还有眼角干纹,看起来十分苦命。
阿姨又一拍手:“哦哟,我们真是天南海北的,今天相聚在这里。”
于是三人纷纷夹菜,阿姨不停地劝两个小年轻多吃,又不停地关心他们平时工作累不累,老家那边疫情严不严重。季节为了表示礼貌和尊敬,每次迅速咽下去而后虚掩着嘴答话,以免飞沫传播;或是停筷专注地聆听阿姨说话,不断点头附和。
就这样,季节一直没有正经吃菜,而601更是举止文雅,虽然话不算多,却细嚼慢咽,半天才伸一次筷子。季节根本没吃饱,心里不住抱怨,这601怎地连吃饭也如此秀气,搞得自己也不好意思多夹。
趁着阿姨给两人盛汤的空档,季节埋头狂吃几口,垫了个半饱,说话也从容起来:“有个好笑的事,我都快笑死了,你们听说了吗?之前有个人在小区里跑,好像要翻墙出逃,志愿者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有个身手了得的姐姐,把那人制服在围栏边,这时才发现那人是在追狗……”
601又露出苦命的微笑:“听说了,这人其实是我。”
“……”
虽然阿姨立刻为季节打了圆场,但季节依旧面上无光,心想下次给阿姨还礼时,必须同时给追狗男也带一份,用实打实的好处表达歉意。
转念一想,季节感到奇怪:“狗哥,你家里一直养狗吗?怎么从来听不见狗叫?”
“它不会叫。”狗男摇了摇头,“封城之前我们每天早上出去遛,确实没碰到过你。”
“是的,我上班晚,下班也晚。”季节点头表示理解,心里感到有些同情,原来这是一条哑狗,还向往着远方,一声不吭地自己冲出门去。
谈笑声中,一顿饭结束,阿姨说什么也不让季节帮着刷碗。大家彼此添加微信,成为私人朋友,而后各自散去,没人知道在一号楼的顶楼,曾发生了一场秘而不宣的聚会。次日,季节从快闪超市里抢来酸奶,回赠给阿姨。
阿姨得到馈赠,开始频繁地给季节送吃的,炒好的菜装在盘子里端过来,吃完洗干净再还回去。而季节无以为报,只得不停地刷外卖,买来一些菜肉献给阿姨。阿姨在极力撕扯之后收下这些回礼,又会将食材精心烹饪后分给季节。二人如此循环不息,填补了季节无事可做的空白。
直到封楼的第七天,小条突然复活了。他发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牢记“三件套”,做好“五还要”。
16. 秋千夜谈
思考了一会儿以后,季节慎重地回复道:“三件套和五还要,分别指什么?”她猜测三件套中口罩必占其一,另外的两个不能确定。五还要的范围就更加广泛,还要消毒,还要核酸,还要拖车?选项可多达无穷。这样的防疫标语应该发到大群里,她不确定小条是不是一时手误,错发给她。
小条答非所问地回复道:“注意防范,最近全市每天单日新增就要上万人次。对了,你最近怎么不来搬货?昨天都缺人手了。”
季节一头雾水,心想这人到底在对谁说话?然而还没有等到她回答,那头又自问自答道:“哦,对了,你们楼封了,我都忘了。”
“幼稚!”季节如释重负地笑了。向后一个倒仰,季节咣地一声弹射到床上,裹着被子扑腾打滚,从被子的波浪之间露出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他发来的消息。小条以假装失忆、没话找话的方式,终结了两人之间的冷战,这一崭新的局面,预示着季节的大获全胜。
为了保全小条的体面,她没有揭穿他装模作样的设问句,而是顺着他说道:“是的,我们楼一周以前封了,不过楼里一直没有新感染的人。如果今天全楼的核酸结果还是阴性,明天就可以解封了。”
那边还在端着:“恭喜恭喜。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来卸物资吧。”
季节哼哼一笑,故意激怒他:“这个已经由队长安排过了,他才是负责调遣人员这一块的。”
如果小条站在她面前,一定又会轻拍她的头顶。隔着屏幕,小条傲然回答道:“小学妹,我可是你学长,我在以学长的身份呼唤你归队。”
“学长,你对近期的事情记不清,对再以前的事倒是印象深刻,念念不忘。”季节装出一副惊讶的口吻。
“感动了?”
季节却说:“这可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啊!”
“……”
这一天的核酸检测结果,在一号楼居民略带焦虑的盼望里姗姗来迟。静默以来,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都在昼夜加班,以便尽快得出市民的检测结果、并上传至信息系统。季节打开手机程序,调出自己的健康码,硕大的二维码仍旧保持绿色,没有变红,令她长舒一口气。点开健康码下面的核酸记录,最后的一次核酸,果然是阴性。
与此同时,楼栋群里其他邻居也在纷纷报喜。季节觉得一号楼像一座飞在空中的古堡,穿越狂风暴雨、躲避电闪雷劈,终于安全平稳着陆。明天,一号楼正式解封,对季节来说,这意味着她可以回去当班,对其他邻居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将借由外出扔垃圾和核酸的机会,感受越来越和暖的春风。
了却一桩心事后,季节在淡水暮色的旋律中缓缓步入会议室,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在线上了。老D代表大家祝贺了季节:“季总,明天又能出去勾引你的蒙面学长了啊。”
“那也是你们的学长。”季节纠正道。
“不敢,不敢,我们哪能跟你抢。”老D的声音贼眉鼠眼地传了过来,“你确定这么优秀的学长一直单身到现在?”
季节诚实地说:“我也想过这问题,而且没想出来答案。只是,我觉得他不会骗人。”
“那你有没有摔倒在他身上、扯下他的口罩啊?”瓶子忧心忡忡地说,“会不会是下半张脸长得太失策了?”
季节深思熟虑地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我琢磨过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叫他一直戴着口罩,学习斯拉夫人,走神秘的遮面路线。”
几个老字辈的弟兄发出了不赞成的声音,瓶子却安慰道:“没关系,你先摔倒在他身上,扯下他的口罩再说。”
老盆催着季节赶快把助阵的大将请过来,他说自己研究了新的招数,叫做鸡爪流,已经迫不及待上场一试。老凤也闷声闷气地说,我打两把就要继续加班了。
季节嘴里答应着,好好好,就点开游戏大厅,滑动着花花绿绿的好友列表。凡是用微信号登陆游戏的微信好友,都显示在列表中,此时只有十几人在线,头像是亮起来的。
划到本杰明,季节单击其头像,发出组队邀请。想不到好友列表突然一哆嗦,本杰明的头像被挤下去一位,季节点到了601狗男的头像。一封冒昧的邀请,就这样发给了狗男。
“我靠!”季节紧张地戳着取消按钮,手指尖都快要把屏幕戳出火星子,好在成功取消。
季节假装无事发生,重新单击本杰明头像发出邀请。离奇的是,好友列表再次哆嗦了一下,本杰明的头像又被挤下去,这封邀请又发给了狗男。
“我靠!”季节几乎崩溃,疯狂点击取消按钮。虽然两次都取消成功,但记录却留在聊天界面上,无法销毁。线上会议室里,四个人只听见季节在这边隔一会儿骂一句,隐约伴随着乒乓响动,都十分纳闷,问她怎么发个邀请还要这么久。
季节维持着表面的淡定:“我连着两次都发错给隔壁哥们,然后点取消。”
“嚯。”老D咂嘴道,“咬金哥,你把我秀到头皮发麻,你太会了,真想不到你……”
季节怒道:“闭嘴。”
老盆却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来敲你门没有?半夜会不会来敲你门?是不是以为你在暗示他?对了他单身么?”
瓶子也说:“如果他下半张脸长得好看,可以考虑的。”
“你们几个!”季节大喝一声。
后来,本杰明真尊总算被请进了队伍,季节这边依旧是每次出四个人,余下的那个人进到游戏中观战,在旁边指指点点。五轮游戏输完,大家都十分疲惫,一哄而散。季节觉得自己这边总拉着本杰明打这必输的游戏,担心他嫌浪费时间。本杰明却大气地说,无妨,平时跟我打游戏的人都进方舱了,不跟你们打,我也没别人了。
……
在退出游戏之前,季节又扫了一眼大厅里的好友列表。这一次,小条的头像竟然亮着,像一个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学生,在等待被谁的眼睛看到。
季节歪头打量了一会儿,给小条发去一条消息:“条总,今晚没加班写报告啊?”
那边很快回复道:“下楼。”
季节犹犹豫豫地出现在楼门口时,小条已经站在自行车棚附近,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看到季节那探头探脑的样子,他笑了一下,对她招手:“过来。”
“我们楼,要到今晚24时,也就是明天0点,才正式解封呢。”季节站在门前台阶上,迟迟不往下迈步,“现在出来……真的好吗?”楼前的看守人员,倒是已经携带遮阳棚子撤离,两个垃圾桶也不见了。一号楼恢复了普通的静默状态。
小条看了一眼表,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晚上23点,那我们一起再站一小时,你再出来。”
季节说:“那也不用,你会静脉曲张的。我们可以就这样隔空说话啊,拿两个纸杯穿个绳子……”
小条笑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季节走来,拉起她的胳膊。两人在夜色中潜行,三街坊的昏暗路灯被连绵的树木淹没了。七拐八拐,豁然开朗,上次的秘密花园尽在眼前。
他率先坐上秋千,季节便也坐上另一架。借着背后吹来的风,季节轻轻荡着,听小条问道:“这七天干什么了?”
季节回答道:“琢磨下一步的自主创业。”
“喔,很能干嘛,小老板。”小条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酸溜溜地说道,“没跟你的本杰明哥哥打游戏啊?”
“打了,输了。”季节言简意赅。
小条顿了顿,轻轻说道:“为什么不找我打。”
“你真会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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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略感惊异。
“我为什么不会打游戏。”他恼怒地说,“我看起来很老套吗?”
“那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很忙,觉都不够睡,怎么会有时间练习打游戏呢?”季节心中暗道,莫不是他也辞职过,用一个假期专门苦练升级。
“我不光会打,我还打得可好了。”他仰起下巴傲慢地说道。
那一瞬间,季节忽然福至心灵,什么都明白了。果然,在充满风吹树叶声音的花园里,他静静地问了一句:“怎么从来不找我打啊。”
季节转头看去,他垂头看向别处。似乎是感受到季节一直看着自己,他的耳根开始微微发红,但坚持不抬头。季节笑了起来:“因为怕影响你睡觉啊。条学长,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啊?我还以为——”
他问:“以为什么?”
季节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我以为你嫉妒我年轻健美,每天睡十小时,还不用工作。”
“瞎说。”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垂下头来,“你和本杰明,打到哪一步了?”
季节忍着笑回答:“打到他的朋友出方舱,他就不跟我们打了。”
“我们?”
“哦,对了。”季节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杰明每次,是跟我和我的狐朋狗友一起打的,我们一共五个人。”
唰地一下,小条望向季节,夜色下,他的双眼熠熠生辉。季节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不开麦,进来就打,打完就走,人狠话不多。”
他转过头去,哼了一声:“不早说。”
想起今晚老D几人的提醒,季节大致在心里想出一套说词,有些心虚地开口了:“条,条总。”
“干嘛啦。”他看着季节,两人大眼对小眼,蓝口罩对蓝口罩。
季节说:“你……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是啊,这行你懂的。”小条认真地答道。
“那你忙。”季节只恨自己刚利的口齿此时竟然打结,果然骗人不可取。
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还好,现在也没有特别忙,可以做点别的,还可以谈个恋爱。”
季节忽略了他的话,一咬牙问出原本准备好的问题:“你是不是因为忙,所以才没谈过恋爱?”
“嗯?”
两人一起愣住了。季节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只觉得大脑一阵发空。他则迷惑地问:“额,我不是刚说了嘛,没有那么忙呀。”
“恩,对。”季节加速荡着秋千,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又拍了一下季节的头顶,用轻如细雨般的声音说道:“我确实没有谈过女朋友。不过,不是因为工作。”
“那是——”季节迟疑了。如果老D在场,他可能会说小条有难言之隐,男科方面。老凤在场,则会说他在撒谎,肯定谈过。老盆,会说管他撒没撒谎,你喜欢就谈咯。而瓶子,会说你抓紧摔倒在他身上扒下他的口罩,不要再拖了,先看看下半张脸的情况再做判断。
或许是季节思考时双眼闪烁不定,滴溜转圈,小条无奈地说:“想什么呢,警告一次,不要乱想哦。”
季节极力搜刮着赞美的词汇:“就是好奇呀,像条学长这么优秀,这么睿智,这么有组织能力,这么能搬箱子,又会骑三轮的人……怎么会没谈过呢?”
这段话把他夸得十分受用,他刚要说什么,忽然头顶一声雷响,大雨哗哗落下。这万分重要的关头,就这样被雨水冲垮。他拉起季节的手,带着她飞奔向一号楼。季节以勉强及格的体测水平,大步跟着他跑,两人的短袖都被雨打湿,薄薄地贴在身上。
雨中奔跑,如此罗曼蒂克的时刻,季节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大声问:“三件套和五还要,到底指什么?”
“……”
17. 一袋菜的缘分
这一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下午。到傍晚五点时,天空恰好放晴,季节来到大门口,抬头看见一道彩虹出现在晚霞上,仿佛老楼的屋顶之间拉起一条近乎透明的彩带。小条就站在彩虹下方,温柔地注视着她。
季节对他嘿嘿一笑,两人谁也没有提起昨晚手拉手奔跑的事。小条告诉她,上午班从八点到十一点,下午班从午后两点到五点,都冒着这场大雨送货。晚班的人无疑是幸运儿,尽管彩虹转瞬即逝。
今晚,又一批政府物资将要抵达。季节跟着小条开展卸货这条业务线,大门口的快递运输线另有其他志愿者守护。负责接物资的志愿者们正源源不断地赶来,这次的人比以往哪一次都多,庞大的人群在三街坊内的主干道上集聚,一直延伸至大门口,使得不少居民打开窗户,探头出来看一眼。
大货车来之前,物资组原地待命。季节无事可做,忍不住又溜达到大门口,帮“门口的”一起接待快递。这个里弄的货架爆满了,她就拎着壶过去消毒。那个里弄的志愿者忙不过来了,她就找一根笔帮着记录包裹代码。
小条不知何时踱到她身边,用一种闲适而疏朗的口吻问道:“你这是在干嘛呢?”他那样子特别像是来旅游的。
季节笑嘻嘻地答道:“我是游走的,物资来了就搬物资,没事的时候就帮门口。”
他拐着弯哦了一声,学她的语调说:“游走的。”
季节高傲地昂着头去拖车送快递和外卖了,摇身一变,由“门口的”转变为“派送的”。送完一车大包小裹,回来后刚好听闻巨型货车到门口了,就停在马路边。季节交接了板车,走出大门,又自动变回物资组成员,游走于多重身份之间而淡定自如。
迟到的本杰明一边系着小蓝衣,一边匆匆赶来,仿佛要急着系围裙下厨炒菜。雨披姐到得较早,冲他招手,这次两人一起负责查数。小条作为物资组的总负责人,带领一群板车壮汉抵达货车的后车厢,这群壮汉里也夹杂着季节和另外几个女生。
好在这次的物资是一个一个的大包,单个大约二十斤重,比纸箱好搬。双扇车厢门一开,小条和马克照例跳进去,几袋几袋地搬起来往外传递。花泽类和一位戴着大金链的大哥站在车下,作为衔接的枢纽,将传过来的大包堆上板车。本杰明计数,雨披姐同步计数作为复核,可见流程不断优化。
堆得不高的小板车,季节可以独自拖进大门去。最大号的板车堆出一座山,壮汉抓着拉杆,向前倾斜着身体,拖动板车走回大门里,让季节想起了《伏尔加河的纤夫》这幅世界名画。一车接一车,数千份物资被卸在大门后,再立刻由物资组其他成员转运到各个弄附近的空地。
为了加快速度,大货车这头的队伍调整策略,再度采取和上次卸蔬菜包一样的方式。小条和马克把大包从车厢深处转移到车厢门口,几个人涌到车边,七手八脚抓几包下来,堆到板车上,每人大声报数。计数加总,则全交给本杰明和雨披姐,令他二人应接不暇。
中场休息,季节又开始用小蓝衣的袖子抹额头上的碎发。小条跳下车,捉住她的手:“去把手套摘了,双手消毒以后再摸脸。”
“旧手套摘下来就不能用了,还要换新的,有点浪费。”季节心里觉得麻烦,又怕浪费资源,小心地说,“我可以了,我现在没那么痒了。”
小条转头就往大门里走去。季节习惯性地跟在他身后,不时有骑摩托的快递员和外卖员掠过他们身边,将包裹交给门口的志愿者。门后几个货架照例被搬到一边,以便运送物资的板车进出,大门口乱中有序。
穿过人来人往的剪影,走到一张小桌附近,小条的脚步突然停了。季节没能及时刹住,差点撞到他宽阔的后背上。那张小桌是志愿者们临时的杂货桌,摆放着免洗消毒凝胶、酒精、纸笔、订书器、剪刀……七零八碎,一应俱全。小条摘下手套放进垃圾桶,拿起酒精给自己双手消毒,再用凝胶搓一遍,然后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季节。
季节也抬头看着他。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拨开季节脸上的头发。奇痒难耐的感觉一消失,季节顿时飘飘欲仙,像是猫狗被顺毛一样,眯起眼睛笑了。他重新戴好手套,好笑地看了一眼季节,转身回到大门外。
新一轮卸车开始了。大家依旧扑到车厢边抓大包,像蓝色的海浪此起彼伏地涌动。本杰明和雨披姐严阵以待,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能掐会算。终于,雨披姐大声说数目已足,三街坊所有物资卸货完毕。
小条跃下了车。随货车而来的工作人员站在路边,拿着两张单子等着他。季节自己像一条泥鳅一样游刃有余地钻进大门后的人群中,开始随大家一起将大包运到各个弄。板车、自行车、电三轮,还有二个赤的小私家车,全都一起上阵,其余人则用手拎。
季节拎起两大包,抱在怀中以节约体力,迈开不紧不慢的步子跑向1025弄的空地,自觉好像偷东西一样。地上一片物资方阵,以25乘10的方式排列,季节将手里的两包依次码在最下面一横排里,与上一横排的大包一一对齐,而后立刻返回大门口开始下一趟。
脚步纷杂,人与车交错。方才那个戴大金链的大哥正骑着自行车运货,两个车把手上各自挂一包,后座上捆着一包,慢慢悠悠地蹬着,季节发现原来他就是平时那个骑自行车送货的大哥。
搬了数趟以后,有人反映说各个弄附近的空地已经堆得没处下脚,需要等各楼长前来领走一部分,再开始新的搬运。大家原地休息,只有一位不知名男子还在往板车上装货,想要趁休息时提起把车装好,过一会儿拉上就能走。季节走过去帮他一起装,他忍辱负重地抬起头,沧桑地说:“谢谢。”
小条站在不远处,和花泽类讨论着什么。季节望到他时,他也转头看了过来,好像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季节的一举一动。
本杰明双手扶着后腰走了过来,对季节抱怨道:“这几天又加班写报告,腰都废了。而且我住二楼,窗户外面是铁栏杆,看出去很压抑的,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季节同情地说,“那还不如出来干活的时候,能透透气。”
本杰明如遇知音,两人聊了起来,又交换了一下打游戏的经验和体会。季节说起理论,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至少是一个市或一个区的排行第一名。本杰明立在原地,双手交叠于体前,一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含蓄地点头,就像陪同领导视察时一样。
小条走过来,状若轻松地问道:“差多少了,开始下一轮?”前方传来探子的消息,说各个弄的物资已经领回去不少,可以继续往那边运了。于是大家立刻活动起来,各自使出绝招,拎的拎,扛的扛,开车的开车,仿佛神仙打架,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季节依旧一次拿两包,往返几趟,大门口地上剩的不多了。一个女生脚边还有一包,季节想都没想,就弯腰伸手,猛地抽走。
可巧的是,这女生也同时弯腰去拿这包,手指尖比季节晚到了半秒钟,只见一双手在她眼前把大包抽走,十分突然。两人都直起身,那女生大为讶异,对着季节嘿嘿嘿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了起来,很是好看。季节托着那个大包,也对着她傻笑起来。
季节送走了那包,就回头去寻找那个女生的身影。那是一个细高挑的女生,比季节高了半个头,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团,季节虽然有轻微的脸盲症,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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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锁定了她的身影,立刻跑到她身边一起干活。两人一起从地上拎起大包,一起快步走向某个弄,一起把货物码在地上。虽然彼此没怎么聊天,却时不时地对视,然后傻笑。
待到大门口的所有大包都运至各个弄,志愿者们又纷纷帮忙将各个弄旁边堆的大包运到各个楼前,引起了楼长们的感谢。那个女生拎起两包,对季节说:“走,咱们去送那边的楼。”她看着的是最远的几栋楼的方向。
季节也拎起两包,快乐地说:“好!”
两人一起往那几栋楼走去,几趟就把一个楼前堆满二十余份。季节站在楼前台阶下,伸长手臂把大包递给她,由她站在台阶上码齐。一地大包,摆在一层一层的台阶上,最后她被圈在了里面,只能往外跳。季节适时地伸手,她抓着季节的手,一个空中大跨越,跳到平地上。
两人脸对着脸,又嘿嘿笑了起来,随后开始往下一个楼运送。先前的楼里已经有楼长下来看守货物,其余居民依次下楼,在楼长的统计下领取物资。两个女孩经过这栋楼,去往下一栋楼,那几个大爷大娘纷纷喊叫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噢!”
两人挥手致意,大声说着场面话:“我们小年轻,应该的!”
终于,每栋楼都领到了数目相当的物资。志愿者们在大门口脱衣,消毒,陆续回家。眼看着那个女生要走,季节一掀蓝袍,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机,追上去叫道,姐妹留步,加个微信。
那个女生立刻停下来,弯起眼睛嘿嘿笑着,痛快地加了微信。她的名字叫晓歆,她说按照她家那边的叫法,昵称就是阿歆。季节说,我叫季节,就叫季节,不是艺名,是真名。阿歆惊叹道,季节,真好听啊,四季的季节。
两人道别后,季节脱下小蓝衣,用喷壶对着自己喷消毒水,满心都是欢欣。小条拖着一辆空板车走回来,原来他这一晚的后半场在充当“派送的”,送出去若干车的快递外卖。
季节忽然想起还没有问问阿歆,她平时会不会出来当班?如果当班,能不能下次还是两人一起?她担心两人还不熟的时候,发微信问这问题太正式,容易让别人有压力,于是她朝着远处阿歆的背影噔噔噔跑去。
“去哪?”小条叫住她。
季节急急忙忙答道:“我要去找我新认识的朋友。”
“女生?”小条单侧眉毛挑了一下。
季节恩了一声就要继续拿腿。他像一个家长听说孩子要去找全校第一玩,扬扬下巴应允道:“行,挺好,去吧。”
话音没落,季节早就跑了。
季节如愿以偿地追上了阿歆,又喜出望外地听说她也会每天出来当班,只不过是白班。两人约定周末白天一起出来送货,阿歆说她和花泽类队长比较熟,会用这一层关系将两人排班排在一起。
约定好下次再见以后,季节迈着轻松的步伐,欢天喜地,走回到一号楼。经过大门口,发现小条还站在那里等着她。
季节站住了。小条从草丛里拿起一个纸兜,里面装着季节的雨伞。昨晚大雨中,他先把季节送回楼,扭头就要走。季节叫住他,上去拿了一把伞给他用。
“哦,我差点忘了。”季节说着就伸手去接纸兜,却接了个空。
小条高高举起那个纸袋,哼哼笑了一声。季节一头雾水,踮起脚来伸手去抓,却差了一大截。
“你干嘛举那么高?”她只好一手攀着他的手臂,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另一手极力向上够着。她好像沉浸在这种摸高游戏里了,完全忘了问问小条是不是吃错了药。
两人挨得很近。季节一转头,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才想起防疫要求。却听他说:“去小花园里。”
18. 想要发明时光机
绿树掩映的小花园里,处处都残留着雨后的积水。季节想要找块干净的纸来,擦去秋千座上的水渍。小条拉住了她,像考学生一样问道:“去哪找纸?”季节觉得他看起来更像自己那个中学老师了。
季节说:“我今晚带了一些大白纸来当班,下午班的人说纸不够了。刚才应该没用完,剩了一些在大门口……对了!那沓纸里还有我打废的简历,要不就用我的简历来擦?”
“……”他又在她头顶拍了一下,“这湿气多重,擦干了也不行,不能坐这样的地方。”
“好的。”季节也拍了拍他,可惜只能拍到肩膀,“那咱们走走?你会不会太累?”
“我为什么太累。”小条一挑眉毛,“我看起来体格那么差?”
“你不是一直在搬物资嘛,就你搬得最多了。”季节关心地打量着他,“你的胳膊和腰都没事吧?”
小条若有所思地说:“腰?”
“要不然我们去居委办公室偷板车,你盘腿坐在车上,我拉着你在小区遛弯。”季节担忧地多看了他几眼,心想他的腰间盘莫不是也要步本杰明的后尘?
小条委婉地说:“不用了哈,你拉不动我,又该哭鼻子了。”
季节恼怒地说:“别总提了,我没有!”
小条开怀大笑了几声,带着季节走出秘密花园。从深深的树林里穿出来,原本被枝叶隔绝在外的喧嚣嘈杂,一下全都回来了。两人沿着一条隐蔽的路慢慢走着,左边是沿路一行树,右边是联排的楼,夹在中间的狭长小路上飘动着两个身影,在黑暗中几人能够察觉。
四周形形色色的声音,从老楼的窗户里飘出来,落在两人的头顶。谁家的孩子在弹钢琴,断断续续,不停地卡壳重弹。为其伴奏的,是家长崩溃的怒骂声。季节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觉得这样既令左邻右舍痛苦,又不利于孩子身心茁壮成长。
小条喃喃自语道:“沃日,听了半天没听出是个什么曲子。”
又慢慢走了一段,听见两口子在打架,声音极具有穿透力。一个声嘶力竭地喊:“你就是个动物!动物!”另一个则情绪异常激动,喊得像rap一样,还带吞字儿的,一句都听不懂。
这回是季节点评:“为啥是动物?一般骂人不都是骂畜生吗?”小条听了,嗤笑一声。小路尽头是一道围墙,再那边一大片仍旧是三街坊。三街坊多有隔断,围墙里套着围墙。
小条指着那截墙说:“看,这说明很久以前这里是好几个小区,后来合成了一个,就是三街坊。”
季节恍然大悟:“有道理啊,所以这么多死胡同。”
小条拉着她的胳膊,两人拐上另一条小路,将吵架声甩在身后,一阵敲敲打打声又出现了,大约是从头顶哪一家里发出来的。持续的敲击声无异于精神污染,季节反过来拉住小条的手臂,紧走几步,逃离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
周围终于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人语或狗吠,三街坊的夜晚恢复如常。季节奇怪地说:“莫非刚才那一片是竞技区吗?怎么那么热闹。”
小条目视前方,忽然冰冷地说:“还要挎着我吗?”他的声音沉沉的,听起来十分严厉,让季节猝不及防,心里微微一惊。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松开他的胳膊,甚至还习惯性地两手抱住,就像平时对瓶子那样。
噌地一下,季节弹开一步远,把他的胳膊扔回去了。
他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把胳膊伸过来,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逗你的,想挎就挎好了,免得你说我小气。”
季节一巴掌将他的手臂打回去:“你还挺大方的。”
他疼得嘶了一声,甩着手抱怨道:“我要是不让挎,有人晚上回去不是又得哭鼻子啊?”不等季节第二掌拍来,他拔腿就跑。季节在后面追击,两人打打闹闹,仿佛平日里在王者荣耀中接受的训练终于应用到实战。
后来终于笑得跑不动了,季节喊了休战。小条带着她继续往新的小路上拐,季节说:“这里好像是小区最北边了,就是先前丢过快递外卖的那几排楼,咱们要是埋伏一下,会不会蹲到小偷?”
“搬物资还不够,还要抓小偷啊。”小条冲她抱了抱拳,“女侠,佩服佩服。”
万籁俱寂的时刻,忽然有什么东西咚地一下落到身旁的草丛上。季节毫无防备,吓得跳了起来,撞到了小条身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真有贼,贼来了。
那东西踏碎枯枝,惊扰草叶,引起一阵唰啦唰啦乱响。待到灌木分开,原来是一只野猫走了出来。
季节松了一口气,心脏还在嘣嘣大跳:“这只猫从哪掉下来的?怎么动静这么大?”她没好意思评价,一般的猫,不是以身手敏捷、飞檐走壁著称吗?
“又挎人家。”小条幽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季节发现自己竟然无意中又抱着他的手臂,不禁两眼一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内心深处认为小条像一只老猫,散发着和煦的暖意,否则这一晚上怎么接二连三地挎人家?
她张口就说:“因为你好像猫妈妈哦。”
“……”他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那只流浪猫。
那只猫在翻垃圾桶,似乎是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猫身瘦得都凹进去了,能看见一根一根的肋骨,毛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风一吹,没有光泽的猫毛簌簌地掉落下来。
“没有人喂它了吗?”季节悄声问道。南方的小区里总是有很多野猫。此前,小区的草丛里总是摆着一些碗,里面装着清水和猫粮,来自爱猫的邻里的馈赠。季节本人也曾资助过几只幼猫,可惜那几只猫长大后行走江湖,不告而别。
猫的耳朵向背面转了两下,听见这边有人声。它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就钻进灌木丛,沙沙地逃走了。季节看着它消失的地方,心里十分惆怅。小条轻声说:“走吧。”
小路细如缎带,两人并肩而行,手臂总是碰上手臂。路尽头是一座废弃的小楼,似乎以前是个工厂,竟然也被划入来了三街坊的围栏内。墙根下长着高高的杂草,一道光影一闪而过,定睛细看,草里竟立着一面一米多高的破镜子。
季节稀奇地说:“三街坊里怎么这么多好东西?不知是谁家不要的镜子扔在这里了。”借着微弱的路灯的光芒,镜子里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季节想起自己好几天没照镜子了,就欣赏了一下自己细长的身形和清秀的脸,尽管下半张脸无法展示在小条面前。接着,她发现小条今天穿着浅蓝色翻领T恤和浅灰色短裤,手臂和小腿的线条如同雕塑一样饱满优美,令她忘了收回视线,黑眼珠滴溜溜地上下漂浮。
小条指了指这栋灰色的水泥楼:“你猜里面有什么?”季节仰头观察,小楼的窗户都没有玻璃,爬藤和杂草几乎把这些空洞的窗口封印了,更有横七竖八的粗重管道铺过墙面,是现在非常流行的工业风。
“嘣!”小条突然俯身对着她低喝一声,强大的胸腔共鸣作用使得他的吼声低沉厚重。季节哆嗦了一下,转头纳闷地看着他。他指了指那些黑漆漆的窗洞:“里面有鬼。”
“……”季节抱起膀子说,“我不怕鬼,如果这地方白给我住,我就住在这儿!”
“那你可以去睡桥洞啊。”小条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吗?附近有个桥洞,里面还堆了两层水泥管,摞在一起,loft,怎么样,哈哈哈……”
季节故意看着镜子里一高一矮两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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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反唇相讥:“条总,你为什么总穿这件老头衫?”小条顺着她的目光,打量着镜中自己那件长长的半袖polo衫,脸都绿了。
一道露天楼梯斜挂在楼身外部,是上世纪常见的设计。由季节打头,两人踏平野草,踩着掉渣的楼梯向上攀登,坐在半空的某一阶上,俯视着下方的地面,或是从爬藤的缝隙里偷看着工厂内部。
小条闲闲地问:“为什么想住桥洞了,是不是辞职以后没钱了?”
“我什么时候要住桥洞了,明明是你说的住桥洞。”季节哼了一声。
“你家里人有什么见地没?”小条随意地敞开腿,脚踩在下面隔了两阶的台阶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他们不管我的。”季节摇了摇头,也把腿伸开,和他踩同一个台阶,“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被他们关心过。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哦。”小条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那你每次回家跟谁住,你妈妈?”
“对,我跟我妈住。”季节点头说道,“不过我每次也不能回去太久,不然会吵架,你懂的。”
他缓缓地轻声问道:“为什么?”
“小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照顾我,也不太管我。那个时候我被同学欺负,他们也不会替我出头,我做得不好,他们只会骂我,从来不帮我想想该怎么解决。所以现在我都长大了,他们反倒来关照我,我就无法接受吧。”季节淡淡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大致是说小时候没有得到爱,长大后得到再多也不以为然。”
“那你怎么还听思乡曲呢?”他歪着头看着季节,口罩下方似乎是一副觉得有趣的表情。
“人是很奇怪的。”季节叹了口气,像知心大姐一样语重心长地说,“你离家久了,可能会想念家里的安稳,觉得那种意象很温暖,就像大冬天想到壁炉一样。但是如果真回去了,又会勾起不好的记忆。”
“恩,那你挺适合离家出走的。”小条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条儿,我一直想问问,你听起来不是京城公子哥吗?为什么背井离乡来上海滩闯荡?”季节很少在沪上看到京派子弟,这两地都属于最发达地区,似乎没有必要做此长途迁徙。
“我也不想回家。”小条向后一靠,抬头看着蓝黑色的夜空,“所以我考到D大以后,就很少再回去了。”
“哦。”季节非常识相,没有继续多问,而是随口转移了话题,“你当年一定考了很多分。”
“我高中的时候,选的理科。因为那时候我特别想发明时光机。”他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
“天哪,真好。”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回到过去,但季节还是被这种浪漫的念头深深打动了。如果有时光机,人就可以回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反复重温某一天的生活……
“后来也确实学了工科,不过毕业以后还是转到金融这行咯。”他无奈地一摊手。季节一想,他毕业时正是金融业风头最盛时,的确有不少理工科毕业生去了金融业。投行为各行各业的公司提供咨询服务,有这类理工科背景作为加成,是很好的支撑。
“走了,小保安。”小条把她从台阶上拉起来,两人下了楼梯,沿原路返回。季节对立体空间的记忆力一般,小条带她走向一号楼。
季节感慨道:“条儿,你说咱们这也算是夜游了吧,在荒草丛生的花园里游荡,好像两个中世纪的鬼魂。”
一号楼已经出现在眼前。小条憋着笑说:“恩,秉猪夜游。”接着,无视了季节的怒意,他挥挥手转身走了。季节双手叉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始终没有加到他真正的微信主号,尽管两人已经在花园中长谈了那么多次。
19. 手拉手的朋友
周六这天,是一个异常晴朗的春日。下午两点,季节戴着帽子口罩来到大门口,天空就像一片透明的蓝色玻璃。阿歆整装待发,站在一辆中号板车边向她招手,季节抓着小蓝衣和手套跑向她,两人今天一起当“派送的”。
周末的人手非常充足,每个货架前,记录号码的有一个人,排列包裹的有一个人,拎着壶消毒的有一个人,拖车派送的有若干人……大家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工作着,每个人都心平气和。
近来,货架上排列包裹的方式又有所改良,按照楼号从小到大,在货架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摆放,同一楼号的摆在一起。快递爆满时,货架上放不下的包裹在地上排成纵队,小号靠近货架,大号远离货架,一路伸展向主干道深处,有一种春草绵延般的趋势。
这样一来,季节和阿歆一起往板车上捡快递时就十分省心,只需按顺序码货,先经过的楼号放在上层,后经过的楼号摞在底层。一辆中号板车就装走了一整个货架的包裹,季节向“门口的”借来记录单,与板车上的情况全面核对一遍,确认没有遗漏。阿歆则对“门口的”说:“我们这就出发,路上要一会儿,跟他们说大概过二十分钟再下楼取就行。”
说着,阿歆把手放上板车拉杆的左边,季节的手放上右边,两人一起推着板车,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季节问:“阿歆啊,你平时工作日也是来上白班吗?你们不用居家办公吗?”
阿歆爽快地答道:“我们这种机关工作,很多事只能用单位的电脑系统做,不能用自己的手提电脑,所以最近没有太多活,都等着解封以后去单位办呢。”
季节理解地说:“很多信息涉及保密,不能用自己的电脑登陆内网,对吧!我懂。”以前在事务所里,虽然可以在家登陆内网办公,但所里还是对员工进行了严格的合规培训,传授了很多信息保密经验,比如在咖啡馆里办公,要遮好屏幕,再比如去客户公司做保密项目时,在朋友圈里发动态绝对不可带地理定位。
阿歆说她工作了两年,比季节小一岁。两人年龄相仿,身形相仿,穿戴着一模一样的小蓝衣和蓝手套,一边聊天一边送货,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像照着一对认识很多年的朋友。每到一栋楼前,季节和她一起从板车上翻出这栋楼的所有包裹,整齐地摆在楼门前的台阶上。阿歆还会提醒一句:“再看一眼楼号对不对。”于是两人猫腰伸着脖子,核对每个包裹上手写的代码,确认无误,再拖车离去。
季节看着手机屏幕,不停地将小区地图放大或缩小,尽职尽责地为这辆板车导航。跑运输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三街坊内各个弄的方位大致印在心中,甚至某个弄的某栋楼在哪里都有印象。这对季节来说就像做梦一样。她问阿歆:“你在三街坊住了多久了,以前逛过这小区吗?”
果然阿歆说:“从工作就租在这,可是你敢信吗,我从来没往小区深处走过!我住在最外面那排楼,跟你一样临街,每天下班回来直接进楼,没想到小区里面这么大。”
“我也一样!其实咱们小区在老房子里算还可以的,属于单身贵族的住所。”季节抬头看着周围的老楼,略带惆怅地说,“咱们租也只能租在这老破小,买也恐怕只能买老破小了——还得是攒很多年的钱以后。”
“我不买。”阿歆摇头说,“这片房子太老了,每次我看见有邻居叮叮咣咣装修,就想起一句话,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季节仰头大笑起来,这次不仅把口罩笑得窜上去、边缘扎进眼睛里,她甚至觉得口罩快要笑裂了。板车在两个女孩联合的作用力下,喀啦喀啦地向前滑动驶去。阿歆听说季节处于离职后的空窗期,就向她推荐了一部又一部的书和电影。这里面有很多也是季节喜欢看的,季节顿时和她切磋起来,俩人如同年轻的大艺术家,自创了许多名词和理论,点评得头头是道。
阿歆说,我之前看了一部关于宇宙星空的电影,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因为太震撼了。季节如遇知音,说我也曾经听音乐《淡水暮色》而泪流满面,因为太感人了。两人穿行于绿树繁花之间,走过某栋楼时,春风吹来,季节发现有一片彩色光芒在转动,就像漂浮的魔术一样,一时间两人都看入迷了。风渐渐停了,才发现那是一个银色为底、闪着七彩金属光泽的大风车,不知被哪个孩子,插在楼前的土地里……
几趟运输后,高峰期暂时过去,志愿者们闲适地候在门口。季节和阿歆站在车边说话,本杰明和雨披姐也过来加入。雨披姐说自己每次出来当班后,都希望家里有一套实验室用的消毒系统,比如风淋室。这样,她就不用担心把身上沾带的病毒传给孩子了。
说话间,一位快递师傅驾驶摩托风驰而至,跳下车后将一箱24瓶装的饮料放在991弄的货架上,掏出签字笔一挥,在箱子上写下一串号码。季节有所预感,冲上去一看,991-1-602,果然是自己在快闪超市里订购的一箱啤酒到了。她生怕别人细看,急忙扎下马步,一使劲两手拎起来,跟“门口的”打了个招呼,就小跑回自己的一号楼。
经过阿歆他们时,季节低声说:“我买的啤酒,先送回我家楼下。”
本杰明带头起哄:“喔呦,哎哟,了不起……”
阿歆也跟着逗季节:“哎哟,难得啊……”
近日,外卖软件上的货源比刚封城时增加了一些,运力也有所提高,直接使得居民饮食大大丰富,生活水平显著上升。但季节想起了最初当班的晚上,有人不知从哪里订到几杯奶茶,在困难时期占用了人力运力,被小条奚落了一句。她可不想被周围人奚落,所以先把啤酒放在自己楼下,然后才放心地回去当班,继续跟本杰明他们闲扯。
本杰明那几个进方舱的朋友已经陆续康复,可以在方舱打游戏,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峡谷中和老朋友一起训练,偶尔才再和季节几人打一次。老D猜测他是要时不时品味一下输了的滋味,才能更好地戒骄戒躁。季节和本杰明交流了一会儿各种流派的打法,货架就又堆满了。阿歆拖来板车,两人再次码货出发。
沿着主干道向北走,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六层老楼的影子拖得很长。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哥慢慢悠悠地蹬着车经过她们身边,就像一个出神的魂魄飘过。他的车上挂满了塑料袋和外卖。季节认出了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发现他就是前几次见过的金链哥。今天他脚上穿了一双拖鞋,比以往更加随性从容。
阿歆等金链哥蹬远了,神秘地告诉季节:“那大哥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出来送几件货,顺便把自己订的烟什么的带回家。他说他要先做一件好事,再做一件坏事,免得良心不安。”
季节顿时对这位玩世不恭的大哥另眼相看,说:“其实我也是当初听到花泽……听到队长冒大雨送货,才觉得我也应该下来当志愿者,不应该光让别人服务我呀。我不是党员,一开始还找不到组织呢,都不知道怎么入伙。”
“我也不是党员,而且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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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来的。如果单位知道了,会有人把我写成宣传材料的,我不想被写。”阿歆很懂行地说,“你看,咱们都是容易愧疚的人,所以一定要自己也出来当班。”
到了傍晚五点,下午班的志愿者脱衣消毒,和晚班做好交接,就陆陆续续往家走去。天边逐渐铺展开的晚霞,就像一曲无声的下班曲一样欢送着他们,让季节想起有一首乐曲叫做《晚霞渐淡》,据说是日本公司的下班铃声。
阿歆拉了一下季节:“跟我来一下。”
季节跟着她往她住的地方走,感觉十分兴奋,一路上因为心虚而悄悄看着四周,生怕别人发现她要串楼。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路上偶尔经过一两个志愿者,谁认识她呢?又有谁知道她住哪个楼呢?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打破不得串楼的规定,好像要把身上携带的细菌、病毒传播到其他楼,造成病毒的杂交变异……
阿歆和她一样,住在小区南边靠马路的一排楼,两人一个在最西边的1号楼,一个在最东边的24号楼。到了东边那栋楼下,看见树上结了野果。今年春天气温偏高,果树已然进入采摘期。阿歆指着树跟她说,这是枇杷,对他们老家福建的人来说,漂泊在外吃到枇杷,就代表着思乡。
季节看了一眼深绿的椭圆形枇杷叶,叶面好像有一层油润的蜡一样。她又看了一眼阿歆,觉得或许她也有时想念着老家的海。
阿歆带着季节上楼,给了她一大包吃的,里面有成盒的零食,还有硕大的黄澄澄的枇杷果,一看就是牌子货,不是在楼下摘的。季节哇了一声,感谢得不知如何是好:“歆啊,那你还够吗?给我一半就行了,多了我也吃不完……”
“这是我家里想办法给我邮来的,我也吃不完。”阿歆把大袋推回给她,“不要跟我客气,都拿着。”
季节自觉无以为报,虔诚而深情地说:“感恩常在。”
回家以后,季节特意问了负责排班的花泽类,小条最近晚上来不来?花泽类说,小条没说要来,新一周的排班表已经快要定了。想到小条大概又有新的报告要忙,季节决定这一周都和阿歆一起出下午班,便托付队长将她这周的排班改成下午。花泽类说,放心,你的cp交待过我,把你们排在一起。
不多时,花泽类果然把新的排班表发到大群里时,还特意当众对季节说:“我把你和你的cp安排在一起了。”
马克接口说道:“一个卧龙一个凤雏,队长你选的这一对多好啊。”
季节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在群里第一次因为非公务的事情抛头露面,十分不安。点开排班表一看,的确从周一到周日的每天下午都有季节和阿歆,她们的名字总是挨在一起。然而,花泽类每次都把晓歆的名字写错,周一是小歆,周二是晓欣,周三是晓新……
于是在这崭新的一周,季节从每日的晚班变成了每日的下午班。这对cp经常互相进贡美食,每次订到了好东西,先留出一半,装在干净的食品盒里。待到当班结束后,去阿歆家里拿夜宵,回来就着啤酒狂欢,成了季节在五月的保留节目。
她本来想把啤酒分给阿歆,但拆开包装发现已经快要过期,大概是超市很久不进新货,只得作罢。不过她想,下次和小条夜游时倒是可以带给小条喝。她还想带他去看看那个旋转的大风车。这时已经是一周末尾,新一周的排班表又要确定了,她给小条发了消息:“明晚你来吗?”
过了很久,小条才回复:“你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20. 摩托小子
直到第二天,小条依然保持着不认识季节的模样,让季节怀疑这一段际遇不过是自己的癔症发作了。难道秘密花园里的那些夜晚,实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下午班结束后,她跟阿歆道了别,但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站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他迟迟没有出现。
季节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洗过澡后,随便吃了两个馒头。跟瓶子等人打了几轮游戏,才想起今天的垃圾忘了倒,只得拎着垃圾下楼了。季节疲惫地想,这下回来又要重新洗澡了。
这一次,她终于在大门口看见了小条。他瘦高的身形像水杉一样优美笔直,即使隔着重重人影,也能一眼看见他。他匆匆走向装有小蓝衣和蓝手套的箱子,似乎又因为加班而迟到了。
季节扔了垃圾回来,小条站在主干道的路边,和其余几个志愿者说着什么,几人都面色严峻,仿佛接下来几天又有若干箱物资要运来。趁着他们谈话的空隙,季节来到小条身边,抬头问道:“条总,晚上需要帮忙吗?”
小条转过头来看着她,似乎愣了一下。这次他没有再问你是谁,而是淡淡地说:“哦,没什么需要你做的,现在不缺人。”
季节点了点头,抬腿就走了。走到一号楼附近,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风刮来,回头一看,小条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她身后追了上来。
见她转头,小条伸出一条长腿点地,停住了摩托车。大型坐骑与他的身高相得益彰,在微凉的夜风里,他骄矜地坐在车座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口吻问道:“所以你们楼解封了?”
“……”季节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她脑海中灵光乍现,是不是小条突然遗失了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毕竟一号楼解封已经是两周前的事了。
他大概也觉得这句问话不太合适,于是又说:“你……这会儿有空的话,来大门口把你们楼的快递带回去吧。”
“这倒是可以。”季节觉得顺手带点东西也是应该的,就返身跟着他往回走。见他骑着庞大沉重的摩托慢速跟在旁边,季节忍不住问道:“这摩托哪来的啊?”
他说:“今天找来送货用的。”季节哦了一声,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带轮的都能骑两下。
大门口的货架已经堆满,地上又延伸出几路纵队。“门口的”不停地来回小跑,把新接到的快递放到纵队中恰当的位置,以保证包裹按楼号排序。季节找了货架,又看了地上的一长排,发现没有一号楼的包裹。她直起腰,对小条说:“好像没有我们楼的,要不我带几件隔壁楼的吧。”
小条抱着膀子靠坐在摩托上,懒洋洋地说:“也行啊。”
由于物资紧俏,现在的快递包装千奇百怪。有的是用泡沫箱子装着,边角已经漏洞,外边捆了几道绳子。有的是用破旧不堪的纸壳箱装着,竟然敞着口,没有盖。在这些随意而简陋的快递中间,季节仔细地辨认包装上的手写代码。这时货架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季节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送货师傅送了一条活鱼过来。
那条大鲤鱼装在灌水的塑料袋里,不停地扑腾。考虑到氧气供给问题,塑料袋没有扎起来,完全大敞四开,需要始终由人提着两个拎手,才不会委顿于地。鱼一打挺,水花溅到了志愿者的手上。季节怎么都想不通,送货师傅是如何携带这兜水驰骋而来的。就连梦游般送货的金链哥,也以脚刹的方式停住了自行车,远远观察着水中的鱼。
接鱼的正是雨披姐,她勉强哈哈笑了几声:“有人能送一下这个鱼吗,我怕活的。”说着,鱼又扑腾一下,吓得她原地立正。
季节说:“我来!”她接过这兜水中鱼,雨披姐告诉她这上面没写地址,送货师傅口授是991弄二号楼,楼下会有人接应,去了便知。季节一听很高兴,这恰好就是自己的隔壁楼。于是她拎着扑腾的鱼,大步走向目的地。
经过小条时,她发现他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于是说:“要不然我还是留下来帮忙?”
“你的头发都没梳,怎么帮忙。”他看着季节散落在肩上的长发,不屑地说,“送鱼去吧。”
季节面无表情地走了。到二号楼门口,果然有人恭候多时。那人从季节手里接过新鲜活鱼,一个劲地说谢谢,季节觉得多少帮到了人家,心情明显好转。
不等她回到自己的一号楼,小条又骑着摩托从后面追了上来。这次他的后座和把手上都配载了大包小裹。他低声问道:“你回楼了?”
“你不是不认识我吗。”季节心平气和地说道。
“不认识。”他调转了车的方向,“我送完货还要去小花园玩,不跟你多说了,拜拜。”
季节看着他远去的背景,只觉得晚上吃的两个馒头似乎噎在嗓子了,半天都上不来气。
这时是晚八点,志愿者应该快要收工了。虽然很想一甩头就回家,但不知怎地,季节还是踟蹰着踱到了小花园中。当然,她没有忘记走一条树丛掩映的路。树丛外,两个“派送的”拖着板车擦肩而过,彼此打招呼,都没有看见季节。
小条迈着迅捷的步伐走进花园时,季节荡着秋千,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哼了一声,坐在另一架秋千上。见他不开口,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了,季节只好主动问:“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没有的事!”他立刻反驳,然后犹犹豫豫地说,“你上周……一直是下午班?”
“是的,我听说你上周不来,就改到下午了。”季节怕他多心,好言解释道,“我不是因为嫌弃你。”
“……”小条好像在咬牙微笑,“我上周每天晚上都来了。只是有时候轮到我们楼核酸,来得晚了。”
“是吗?”季节觉得自己糊涂了,“我第一天跟我cp搭下午班的时候,收工以后,我还等了你一会儿呢,看你没来我才走的。排班表上,好像确实没有你的名字呀?”
“今天的排班表也没有我的名字,我还不是来了?”小条不悦地看着地上的杂草,“我跟队长说了,以后我有空直接来,不写在排班表里,反正晚班总是缺人。”
“这么神秘啊?”季节小心地问他,“你连这个微信小号和假名,都不想示众吗?”她简直要怀疑小条真是国民偶像,或者就是情况更麻烦一点,他用这个号从事过非法活动。
小条却不接话,隔了许久,轻轻说道:“你为了和你的cp搭档,所以调成白班?”
这一瞬间,季节突然明白了他的愤怒。原来他是觉得季节一声不吭地抛下他,去找别人搭档了,于是别别扭扭地闹脾气,和季节小学四年级时采取的做法一样。她想这也不算什么原则性问题,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我可以每天值两班呀!反正我没有工作,出来多干几个小时也无所谓。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下午跟我的cp一起,晚上跟你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季节期待地看着他,为自己能想出如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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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的解决方案,而自信到两眼闪闪发光。小条却好像被气到吐血,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下午一个,晚上一个?”
“是的。”季节点头说,“我精力很充沛的,不用担心我忙不过来!”
他气到极点,反倒哼笑了一声:“算了吧,专心陪你的本杰明哥哥吧。”
“陪他吗?”季节迷惑地看着他的侧脸,“为什么?”
小条转过头来看着季节,那双深邃俊美的眼睛里竟然浮现出难过的神情,就像深色的海洋在黑夜中暗涌起伏。他慢慢地说道:“你的cp,不就是本杰明吗?”
“什么?”季节彻底迷惑了,“我和他成cp了?”
“队长把你们排在同一班,每天下午都有你和本杰明。”他转过头去不看季节了。
“这个,本杰明只是恰好上周出白班,因为他晚上有跨时区的线上会议,要将就北美洲的时间,所以白天就调休了。”季节还是不理解小条的思维逻辑。本杰明的名字都不和她挨在一起,怎么能是cp?
小条看起来更加不想说话:“你还挺了解。”
“我的cp,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女生。”季节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他报备,说不上哪里有种微妙的怪异感,“她叫晓歆,她的名字总是和我排在一起……”
小条缓缓抬头看了过来,眼睛仿佛突然来电的灯泡,重放光明。忽然季节一拍大腿:“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个花泽类啊,他每天都把晓歆的名字写错!难怪你看不出来那是同一个人……”
他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花泽类……?又是谁?长得很好看?”
“……”
最后,季节叫了无数声学长,才把小条哄得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来。季节小心地观察着他,他用一种委屈而责备的眼神看着季节,说:“你怎么都不问我是不是没空?也不找我,就跟你朋友开心。”
季节向后蓄力,往前荡了几下秋千,看着香樟连绵的树冠,诚实地告诉小条:“我小时候,父母不是很忙嘛,他们经常不理我。有时候到了晚饭时间,我也不知道他们回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他们出事了,每次都是这样。”
小条专注的目光,像月色一样笼罩着她的侧脸,但她没有转头,继续说道:“所以我长大以后,真的什么都是自己做。还有……别人忙得没空理我的时候,我就赶紧不说话了,生怕打搅别人。”
“其实我上周确实很忙的,你别说,还真没空聊微信。”小条突然坐直了身体,“你没找我,其实正好,我刚才是逗你,哈哈哈……”
“……”季节笑了一下,继续说,“你都不知道,我高中的时候我妈给我送晚饭,倒腾半天,送了一个玉米和一个鸡蛋,怎么跟她说都没用……哦,当然了,这比我爸还强点,他都没给我送过饭……”
小条轻声问道:“那你怪他们?”
“还行吧,现在自己长大了,有时候也能明白了。”季节合上眼睛,不赞成地摇头说,“现在我爸对我的期望是,忙的时候每天给他发一个表情,证明我还活着……”
小条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够了之后,他说:“父母他们,有时候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
“是的。”季节也不否认父母并不是对自己无爱。
他伸出手来,拍了一下季节的头:“所以,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不喜欢接近别人?”
21. 密语
季节有一种预感,小条接下来要对她袒露的心声,正是对此前她提出的问题的回答:为什么优秀如他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谈过一段恋爱。
风中漂浮着香樟花和野茉莉的甜味,在凉夜里,这两种香气变得十分凛冽,带有淡淡的冷感。小条自己荡着秋千,话说到半截,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季节心里开始怀疑,难道他真的有难言之隐,男科方面?或者情况更糟,他也许根本不喜欢女人?想到此处,她悄悄转头打量着小条那鬼斧神工的侧颜。强势的眉骨和高耸的鼻梁之间,长眉斜飞,深目如墨,十分错落有致,精美得像艺术品一样,只可惜下半张脸被口罩遮住了。
小条的眼睛半垂下来,从眼角看向季节,露出来的黑眼珠幽幽放光。她立刻收回目光,转移了话题:“条总,你说这个病毒会消失吗?我们还能解封吗?”
“解封是肯定要解封的。”他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本市每日新增人数还是破万,一时半会儿是解不了了。”
有一瞬间,季节展开幻想,如果永远这样封锁下去,或者说,如果另有一个世界。或许在那个世界里她依旧和这群志愿者共事,他们团结而忠诚,每天从事体力劳动,无需做PPT或被经理扣加班费,只是为他人做着实际的事,日复一日,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最美妙的是,在那个世界里,她可以每天见到小条,封带像一道保护圈,将他们安全地围在中间,永远不会失联……
而多数时候,季节又希望赶快解封。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去江边吹风,听那个民谣歌手组合唱几首《哭砂》之类的老歌,他们一个弹吉他,一个打鼓。江滩上总有一只细长腿的傻鸟,踩着《哭砂》的鼓点,高抬腿走来走去,落脚时脖子也一探一探的,步伐完美契合节奏。她还想趴在栏杆上,注视着夜里涌动涨潮的江水,那深不见底而波涛汹涌的墨色江水,让她觉得十分刺激。更重要的是,从老凤转发到群里的各类社会新闻来看,进城务工的工人被隔离在临时住处,没有收入,已经在吃白水煮的挂面。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失业版的小资产阶级,靠着一点可笑的积蓄,埋头于虚幻的桃花源中。
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在风雨飘摇中支撑了一个半月,有些方舱的活动板房在大雨中漏水,又有些小区的居民因为缺少物资而冲上街头寻找开门的店铺。季节叹了一口气说:“快解封吧。”
“我猜夏天会解封的,必须要逐步恢复生产了。”小条仰望着海洋般的夜空,缓缓地说,“天热了以后,说不定病毒的存活时间会变短,逐渐就没有了。当年非典病毒就是到了夏天以后,自己消失了。”
“非典啊。”季节感叹了一声,“这次疫情刚爆发的时候,真是像扫荡一样。当时我们居家办公了一个月,每天都听说感染的病人症状很重,很多人家的结局是很悲惨的。当时我以为它会发展得跟非典一样。”
小条没有看她,轻轻问道:“非典那年你几岁?”
季节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上小学了?我上学比别人早,所以什么也记不住。我只记得有一天家里人送我去学校,结果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还好校长自己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说学校要停课几天,等形势好转了再复课。我现在猜啊,老师肯定在前一天交待过放假,但是我小嘛,经常听不懂话。”季节老家不算很发达,当年南来北往的旅客较少,病毒传播程度不是很高,不属于重灾区。非典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漫长的临时假期。
如果平时听到季节讲述如此愚蠢的往事,小条一定会指着她笑道:哈哈,傻吧。但现在,小条流露出罕见的沉默。隔了一会儿,他又像一个老师一样给她讲道:“当年非典严重到什么程度,人出门坐公交车,抓着把杆都要垫一张卫生纸。我记得后来北京城里都没几个行人了,人和人互相躲得远远的。很多重症的人进了小汤山,你知道小汤山吗?”
“知道一点。”季节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建在首都的应急医院,只用了七天左右就建成,收治了一批重症患者。这次疫情的雷神山和火神山,就是以昔日小汤山为蓝本,短短几天之内快速基建,仿佛与时间统领下的死亡赛跑。
小条却又不继续讲小汤山,而是另起一条线:“当时香港有个大楼,里面有好几百个人都感染了,因为下水道会传播气溶胶。还有大陆的一些老楼,有一种很古早的设计,就是每层楼道里有个壁橱一样的小门,门后面是一条斜向下的隧道,你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吗?是让人扔垃圾用的。推门以后把垃圾放进去,垃圾袋就会滑到楼下的垃圾站,这样就不用出门扔垃圾了。这个设计当时也是传播病毒的一个很主要的途径,楼层之间传播。后来这种隧道就被废弃了。”
季节聚精会神地听着,觉得那个模糊的时代记忆平时就像被封印起来,一旦唤醒,既可怕又神秘,其震荡仍然能传导至今日,直抵内心。她噢了一声,说:“所以这次抗疫,很多经验都是跟那时候学的,比如小蓝衣脱下来扔垃圾桶的时候,一定不能按压……”
“对,是这样的。”小条无意识地抓着秋千索,低沉地说,“那时候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得了非典。有些人确诊以后进了医院,再出来就只有一小盒骨灰。从头到尾,家属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医护人员去援助之前,都要开动员大会,鼓舞士气,有人还会写遗书。我有个同学,她妈妈是护士,去一线了,有一天突然来电话叫她去马路边。她站在路边只看到一辆车慢慢开过去,她看不见车里的人,但她妈妈在车里看着她……”
季节听得心惊肉跳,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她想起自己曾经看到一篇帖子,说非典消失后,小汤山就少有人踏足,如同一片充满恐怖气息的废弃乐园。人们一定在那里听到过死亡的脚步,于是再也不想走进那里了。直到这次疫情,小汤山才重新被改造启用,成为方舱医院。
接着,小条认真地说:“我妈过世的时候,我就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此时花园更深露重,空气就像凝结了一样。季节愣了一下,才伪装着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什么?我没听清。你妈妈怎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妈过世的时候,”小条重复了一遍,“我还没有小学毕业。就是在那次非典里。”
有那么一会儿,季节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无论怎样的语言,也无法与这种悲情呼应。她轻声问道:“所以,你高中的时候才想要发明时光机?”
“恩。”小条的声音倒是没有丝毫的抖动,仍旧和平时一样浑厚清凉,“我妈生前,是很虔诚的佛教徒,她每天都点香。我长大之后,也会自己买香来点。”
“那你爸爸还好吗?”季节小心谨慎,不敢多问。一个早早失去女主人的家里,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男孩,两个大男的相对而坐,能说些什么?季节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他还好吧。”小条看起来也不想多说,“我每次过年回京都是住酒店的。”看到季节略带疑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当然了,年夜饭还是会和他一起吃的。”
看来是爷俩关系非常一般。季节点了点头,小条又说:“我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我小时候,她都不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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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真心实意地说:“那你小学的时候,一定过得很开心。”
他的目光躲闪到一边,喃喃地说:“超开心的好吗。”
虽然知道人与人的苦难无法量化比较,但季节仍然感到深深的负罪感。她在脑海中飞速复盘了自己对他抱怨过的鸡零狗碎,关在家里太不自由,项目上的高级经理太恶毒,辞职以后账户只进不出,父母没有好好养育她……现在这些都显得如此无关紧要。她坐立难安地开口说:“我现在觉得很愧疚。”
小条抬起眼睛看着她。她继续说道:“你也有很多……很多烦恼,还要总听我念叨一些有的没的。”
“你没有念叨。”小条立刻纠正了她,“你从来没给过我压力,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季节心中充满了哀愁,觉得小条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她问:“那你对小时候的事,记得还清楚吗?”
“记得啊,我智商高,不像你记事那么晚。我也很少忘事。”小条轻松地说,“我小时候,我妈带我的事,都还记得。”
“那你会不会觉得一旦开始回忆,就好像在翻看一本影集,还能重新感受到当时的心情,甚至当时的环境,气味,和声音。”季节斟酌着,慢慢说道,“就像再次见到她。越是回忆,就越是不会忘了。”
“恩。”
很长一段停顿之后,季节说:“那这是不是……”
几乎在同一秒钟,小条说:“所以这就是我……”
两人的声音撞到一起,同时打住。季节说:“你先说。”
小条却说:“你先说。”
季节坚持谦让:“还是你先说,你说完我再说。”
“每次都是我先说,这次你先说。”
“不,就要你先说。”
“那我不说了。”小条骄傲地一扭头,不看季节了。
季节只得说:“我想说的是,这是不是你不喜欢被人看见的原因?”
小条淡淡地说:“是。我不喜欢被看到,所以我有十几个小号。”
“……”
“我觉得很少有人能走到我心里,真正理解我的核心朋友圈,不超过三个人。”他转头看着季节,似乎在口罩下面微笑,“所以我没谈过女朋友。”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季节的心脏嘣地跳了一下。她觉得即使国民偶像真的出现在三街坊,她的心也不会比现在更悸动。
又听他继续说:“跟父母,最后会和解的吧?这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爸妈他们,应该也会有过对你好的时候,我猜的?”
“是有的。”季节低头陷入了沉思。她想到自己长到这么大,有父母做的许多顿饭,买的许多件衣,尽管饭和衣的品味都欠佳。她能考上D大,是因为父母在四处跑动,为她联络重点中学的名额。高考的那天两人破天荒合作,徐医生留在家里做饭,老季陪她去考场。出了分数以后,是老季带着她辗转于各个招生办之间极力自荐。至于为什么能考上重点中学,那也是因为徐医生给三岁的季节看的第一本书就是《居里夫人传记》……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季节突然觉得一切都可以释怀了。而这种对释怀的启迪,竟然是来自小条对他自己往事的揭穿。小条大概没有看出她的心思,他还在荡着秋千说:“非典之后,一些人的后遗症是股骨头坏死,余生很痛苦的。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妈活了下来呢?不知道。”
季节不知道该如何抚慰他的那颗心,只能说:“条,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恩?”他的黑亮瞳孔又转了过来,从外眼角睥睨着季节,“展开说说?”
22. 风车、月季与绣球
季节坦诚地说:“我以后不叫你欠王了。”
小条哼了一声,追问道:“那叫什么?”
脑海中首先一闪而过的是醋王,但这当然不可说出来。考虑到他的小号数量多达十几个,季节陪笑着说:“马甲王?”
“……”
“或者就叫货王。”季节拍板说,“你不是负责接政府物资的吗?”
“呵呵。”
“我也不说你衣服是老头衫了。”季节继续陈述道,“其实你体型这么好,什么衣服穿你身上都错不了。那天我看到有个老大爷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服饰,但是勒出来一个啤酒肚,效果比你差远了。”
“……”他从牙缝里说出一句,“谢谢。”
“不客气。”
“没大没小。”小条忽然自怨自艾地说道,“今晚跟几个志愿者聊天,发现他们都是我同业,人家都恭恭敬敬的,拿我当前辈呢。我说解封以后请他们喝咖啡,他们还不好意思。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哼。”
“那你去找他们玩啊。”季节欣然接口。
“……”
一阵阴风吹来,季节打了个喷嚏。小条跳下秋千,伸手把她拉起来:“走走吧。”两人踏出秘密花园,重新回到楼与楼之间的小路上,季节高深莫测地戳了他一下:“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小条看起来很感兴趣,“你不是失业了嘛,哈哈哈,怎么还会有好东西?”
季节忍气吞声地说:“不是我的!是别人的,在1025弄那边。”
“别人的?”小条虚张声势地说,“先说好,我不帮你偷东西噢。”
季节闭上嘴不再接话,领着他在小路和小路之间穿梭,凭借对三街坊地图的印象,逐步靠近着那天的地点。阡陌纵横,偶有隔断,路灯散发出昏暗的光线,聊胜于无。走了一刻钟,还是没有那天的迹象,季节一摸口袋,发现自己没有带手机,地图无法获取。她只能低声对小条说:“喂!你知道1025弄的健身器材吗?器材旁边是一排楼,楼下还有几个露天的洗手池,一楼的人家在窗户底下种花……”
小条娴静地说:“知道啊,这种地方有好几个,你要去哪个?”
“大概在东边的中段,有一家的门上贴着不劳而获之类的横批。”季节有意无意地展现着自己对细节的把控,心想自己即便失业,也依然是事务所里出来的。却听他自言自语道:“哎,记忆力这么好,怎么就记不住路呢?”
在季节的怒视下,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带。季节被他带着走了一段,穿越一片小树林,树下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健身器材,上次季节来时,那些器材上晾着床单。走到树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排楼沉睡般地伫立着。墙下盛开的浅橘杏色月季花朵,呈现出霞光和果汁般的色调。还有一些蓝紫色的绣球花,让季节想起了小蓝衣。
几户人家的入户门直接开在一楼的外墙上,其中一扇门上贴着一幅书法:从心所欲。小条故意念了一遍:“从心所欲,好词啊。什么不劳而获,那是你自己心里想的愿望吧,怎么说出来了?”
季节没有丝毫的羞耻:“是啊,那又怎么了?”小条哼哼笑了起来,季节拉着他往前走着,突然惊喜地往前一指:“就是它!”
一个挂钟那么大的银色风车,在黑夜中反射着路灯和月光,散发出七彩的光芒。它的细杆插在草地上,支撑着一个大头,仿佛它本身也是花的一员。在风车身后,一楼的一扇窗户下面长满了月季和绣球,橘杏色和蓝紫色交织。爬藤缠绕着窗外的铁栏杆,让冰冷的护栏都变得像画框一样。
“大风车。”小条哼唱起一首上世纪的童歌,“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季节笑了起来,恰好此时晚风吹起,大风车飞速旋转起来,就像空中漂浮着一片圆形的、闪动的虹光。如果不知情的人在夜里看到这样的景象,很可能以为外星人显灵了。
“好看吧!”季节站在马路牙子上,倨傲地平视着小条,“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好东西!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这一片?真巧啊……”
“巧吗?”小条单手插兜,款款地说,“上周我送货的时候看到这个风车,就想要带你来看看。”
季节惊讶地看着他,但他看向风车,目不斜视,相当专注。
“还有你知道那个金色带点橙的月季叫什么吗?”小条指着墙根下那些晶莹的花朵,又开始像她的老师一样考她。许多橘色调的月季里,只有一支是金色的。
季节仰头思考,然后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季节结结巴巴地说:“就是你刚才说的,金色带点橙。”
他转过头去看着月季,又看了一眼季节,轻声说:“这个品种,叫倾慕。”
“倾慕。”季节像一个学生一样,跟着老师重复了一遍。
“还有你知道绣球又叫什么吗?”他朝着那边歪了一下头,“叫无尽夏。”
“无尽夏。”季节点头应和。
风车已经停止了转动,小条说:“走吧,小保安。”两人往主干道的方向走,季节逐渐认出来这是在往一号楼去。路灯斜照过来,让小条的影子更长,季节的影子更短,简直像一个大人和一个地精。她忽然觉得小条是独自长大的,因为缺少父母的羁绊,他在心里内化出了父母的形象,靠这种温情庇佑着一生的海面上的航行。
季节说:“条学长,我觉得你妈妈知道你考上了D大。”
“我也觉得。”
“你知道吗,如果你站在陆家嘴的高层往外看,可以看见海的一个蓝边,就像天际线一样。”季节以前经常在晴天去五十几层的空中走廊,“不是说所有的生命都来自大海吗?也说不定最终归于大海。如果你看海的时候,心里默念想说的话,她会听见的。人是可以听见上辈子的事的。”
在一号楼门前,两人停下了脚步。小条拍了一下她的头,含笑说道:“这么诗意啊?小保安。”不等她说什么,他继续说道:“我猜会听到的。”
虽然季节自己也明白这种海市蜃楼的说法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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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但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嘲笑的意味。季节点头告别,几步跑上了台阶,又突然回头说:“条学长,等解封以后,我们去江边怎么样?”
小条依旧单手插兜站在原地,用温和的目光凝视着她:“好。”
晃晃悠悠地走上三层楼的时候,季节还在反复重放着今晚的影像,不停地把进度条拖回再快进。倾慕和无尽夏,这两种花的名字让她忽然想到,现在其实已经是夏天了。她还拿到了小条的预约卡,一切都不可思议,他们一解封就会去江边,到时候她要向他指点那只踩点的傻鸟,还会听到岸边的钟声……
这样想着,季节充满希望地抬起头,冷不丁看见楼梯上站着一个穿小蓝衣、戴帽子手套的遮面人,在没有亮灯的四楼走廊,那人就像悬浮在黑暗中。而对方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无声无息地飘了上来,显然也吓了一跳。
两边互相对望,同时认出了对方。季节长舒一口气:“狗哥,是你呀!”那人仅露出的一截脸上,排布着秀气的眉眼,不是别人,正是隔壁601狗男。
“你怎么这么晚在外面。”狗男也笑了。他双手拿着一把喷壶,正在兢兢业业地喷消毒水。季节对这东西非常熟悉,开口就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你在当志愿者吗?”
“对,我是给一号楼消毒的。那天居委老师在招募自愿做这个的,我就报名了。”狗男的眼睛变弯了,季节猜测他又像刚认识那天一样,在青涩地抿嘴一笑。
季节想到了老D,便十分嘉许地对他说:“我朋友在隔壁小区,也做你这个活。”狗男礼貌地点了点头,继续洒水,季节看四下无人,家家熄灯,就又神秘地向他透露:“其实我也在当志愿者,我是在外面运货的,但我害怕楼里的邻居会觉得我带病毒回来,所以一直没声张。”
狗男淡泊地说:“没事,放开了以后迟早都要得。不过,现在确实不是一个好时机,今天新出了举措,确诊那一户的水平楼层和垂直条线,都要一起拉走隔离,这叫做十字花隔离法,为了防止横竖管道传播。”
“是吗?”季节吃惊地说,“我今晚忘了带手机,我还没看到。”
狗男淡雅地点了点头,就继续往楼下去消毒了。走了几步,他回头说:“对了,你的快递在楼下,我帮你顺手带上来了。”季节连忙道谢,果然在家门口看见一个大泡沫箱,里面是在快闪超市里订到的速冻食品,还放了冰袋保鲜。大约静置了一小时,病毒应该散去了,可以拿进家门了。季节往每一样食品包装上喷酒精,同时担心着空气中酒精浓度过高会引发爆炸,觉得下次应该用擦拭的方式。而后大刀阔斧地洗衣洗澡,忙完已经到深夜。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小条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听说十字花隔离了吗?幸好你们楼是前几天出的确诊,要不然你们也可能被拉走哦。”
季节看着那条消息,察觉到心中发酵了一段时间的念头。她想起有个经理每次叫她去谈事,总是发三个字:来一下。于是她动手打字回复:“条学长,你怎么从来都没有称呼过我?”
23. 未来一号计划
直到第二天早晨,季节还在和小条就此事争论不休。小条说,他管季节叫小保安,已经是一种特殊的称谓。季节则坚持认为,自己对小条一口一个学长地叫着,可是小条每次对她说话单刀直入,缺乏呼唤。
于是小条忸怩地说,节节,可以了吗。季节感到一阵恶寒,说这不是天津人对女性的称呼吗?大街上九至九十九岁都是姐姐,第一个字读二声,第二个字读轻声,与节节完全一致。
小条试探着说,小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在扫兴和失落的心情中,季节起床拉开窗帘,开始新一天的日程,不再理会小条。那边等了半天,发现没有回音,于是起劲地叫了起来:“节节,今天还和你的cp出车车嘛节节?”
直到小条一连发了五个表情包以后,季节再也按捺不住,不吐不快:“我不喜欢节节,我也不喜欢你这个表情包,你能不能不要总发这个竖大拇指的狗?它看起来在假笑。”
小条惊讶地说:“咦,就是假笑啊,你以为呢?”
那只假笑的狗,是他每次聊天都要至少使用两次以上的,一般用于回应季节的自夸,或是作为对话的结尾。
季节怒气冲冲地说:“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在对我假笑?”
“哈哈哈,当然啦节节。”
季节一个大白眼翻了过去,只觉得翻得眼冒金星,于是先把他单独设成了免打扰,从此刻起小条的新消息不再引起手机的震动和响铃。采取这项措施后,季节哼了一声,就坐在书桌前。那哼声跟小条平时发出来的特别相像。
公司发的电脑已经结束使命,不能再用。闲置已久的私人电脑,在这一天重新出山了。这电脑跟了季节七年,虽然硬件明显落后于市场,但胜在非常结实。当时季节买它时,它可以说是全场最难看的一台,但导购小姐并没有否认她的眼光,还轮直了膀子哐哐锤这台机器的外壳,对她说这电脑很结实,你站上去都没事。
在一号楼最顶端的窗户后面,电脑嗡鸣着运转起来,一个全新的Excel表格被点开,季节感到恍如隔世。横平竖直的灰线,框出来无穷无尽的格子。以前坐在工位上看着这样的格子,有时候季节会觉得非常幸福,这时候往往是在做计算性质很强的技术类底稿,而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些条条框框如此可憎,限定了一个人想象力的延展,这种时候往往是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文字类底稿。
现在,季节经过深思熟虑,以老练的手法美化表格边框,调整布局和排版,并在最上面表头一行敲出标题:舞蹈助教孵化项目。
下面一行分为三列,左侧是时间轴,中间是计划明细,右侧是进度情况,完成的可以打勾。在左列第一个空格,季节写下今天的日期,中间的步骤是“准备体协三级教师资质考试”。再下一个时间点待定,一切以解封后为准,计划安排是“选最近的一场考试报名”,同时“联系以前的老师找工作”。
季节学国标舞已经快二十年了,平时辅以芭蕾基训作为柔韧性训练。说来一切都像天定巧合,大学时她和瓶子、老D选体育课,自愿选中的课全都人满为患,三个人被踢出来,分配到体育舞蹈这个班,教的就是国标舞,瓶子和老D还是舞伴。期中考和期末考之前,三个人加上季节的舞伴,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体育馆练华尔兹,由季节来喊口令。也就是从这门课开始,几人真正凑在一起,老D带来其室友老凤,瓶子带来其男友老盆。
国标舞资质考试分为理论部分和技术部分,季节想到理论部分就心烦,一直没有去考过证书。高考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考试力量,以至于上大学后她常常逃课去外面散步,每次期末考试都是倒数,也不像其余同学那样热衷于考金融行业的种种证书。大四那年,季节的专业课程基本修完,班里多数人都在用这段空档听网课,准备注册会计师资格证的考试,只等一拿到毕业证就报名。
季节和老D也跟风报名了。在几乎脱产准备了一年的情况下,两人双双落榜。老D查成绩后,反复对季节捶胸顿足地说:“我是怎么考出来的?三十分的会计,四十分的财管……什么人能考出这个分数?三十分的会计,四十分的财管……”
而季节说:“唉,不是有几道大题问,这个投资项目的回报率是多少,如果你是项目负责人,你会不会让这个项目上?如果要投,你用什么理由说服你的团队?我答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没时间了,我每个小问写的都是,不一定,看情况……”
现在,季节痛定思痛,觉得必须从现在开始背诵体协舞蹈考试的理论知识,才能在解封后尽快考下这个证书。等拿到了证书,她就可以去联系自己以前舞蹈学校的老师,老师听说她不喜欢坐办公室,早就建议她来当助教作为过渡。
五月已经像初夏一样了。阳光涌入这间正南的房子,季节觉得她心中的地鼠充满希望地抬起头来,仰观宇宙,俯察品类,面向未来,但她又生怕露出一点希望的气息,就会招来神的戏弄,最后跌入失败的结局,因此她极力压制着雀跃的感受,以避免未来心情的起伏和坠落。
她还想到在疫情冲击之后,舞蹈学校大概也不会景气,人家也许都不再招助教,也许租不起场馆,暂停营业……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念头,手机音乐台播到了一首粤语歌:从来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如何能重拾信心……请赐我护荫。
季节觉得从工作之后,似乎就再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每一年的毕业歌曲都歌唱着理想与生存,毕业之后这一对词语才真正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深刻含义,成为此后人生的议题。她在表格里洋洋洒洒地写着,最后一行是:本项目收尾后,应立即启动“回头看”工作(QualityReviewSelf-Assessment),追踪项目完成情况和质量,并及时对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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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题作出整改计划(CorrectiveActionPlan)……
写完这些以后,季节想起了以前的工作,既怀念自己专业的形象,又因为重新回忆起具体内容,而有点反酸水的症状。有关未来的计划里,全都是过去的影子。于是她走进了王者荣耀的会议室,跟群里的四人打了招呼,说要来这里放松一下。
这时已经是正午,一天中的午休时间。瓶子和老盆都在主卧里,为了避免回声,只有瓶子开了会议链接。不久,次卧的老D和远处的老凤也相继上线,在开始打游戏之前,季节说她有事要宣布。
老D的声音一听就在躺着:“季总,快点说,打完游戏老盆还要给我们做饭,他很忙的。”
老盆的声音则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感激:“前天又发了物资,隔壁邻居不吃青椒,她把青椒全给我们了!我们多了两斤青椒啊!这可是青椒啊!”老凤因为仍然没有做饭的锅,所以一言不发。
季节清了一下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再过几天就是我们的校庆了,如果那时能解封,我们就回学校去逛逛,怎么样?”
老D嗤之以鼻地说,解封?没有任何消息说要解封,现在每日新增数目虽然下降,但还是破万。瓶子则悲哀地说,解封了我们就要补班了,我都计算好了,就算明天就解封,欠的工时也有两三百小时了,要早上晚上都加班,周末也全天加班,连续八周才能补完,唉,我为什么找了个实验室里的活呢……
做好了关于校庆的种种部署之后,峡谷中游戏开局。五个人盲目地跑来跑去。也许是因为刚刚追忆过大学时候的画面,季节总是在战斗中走神。她幻想着某一天,她跟小条并肩走在校园里,对着每栋教学楼指指点点,讲述自己当年上课的经历。
到时她会告诉小条自己选了体育舞蹈,考试之前,他们几个去体育馆里自我训练,老D绝望地蹲在地上看季节示范,还认真地拿出手机录影,一边录一边运镜,蹲着向后蛙跳,引起了瓶子的赞叹。后来这体育馆,就是举行毕业典礼的场地。
她还会告诉小条,有一天老D上课迟到,对瓶子爱理不理,瓶子一怒之下训了他,结果他说自己女朋友被人抢了。还有每次老师喊停时,老D都迫不及待地放下端了半天的手臂,夸张地甩着手说,好酸啊,有一次他甚至声称自己胯疼……
那时季节一定不会想到自己若干年后会放弃本科所学的专业,成为业余的舞蹈老师。仿佛过去的每一步路、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像连续的台阶,把她引领到现在的地点。
季节想入非非,觉得到了那天,她和小条会说一整天的话。被打死以后,季节切出游戏,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微信,猛然想起自己忘了把小条的消息提醒调回来。
小条的聊天界面上,排列着许多条未读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最新的一条是:干嘛不理我?下午我也要出来当班。
24. 板车cp
季节走出老楼时,外面竟然是一派鸟语花香的暮春景象。三街坊的鸟在树枝间叫出了回声,在强烈的阳光下,四周静谧得像沉睡的八十年代一样。
大门口的志愿者们,散发着懒洋洋的柔情蜜意,彼此眯着眼睛微笑,也对络绎不绝的送货师傅点头致意。
阿歆和小条都在等着季节。小条见到季节,二话没说,先标志性地哼了一声。季节知道那是表示他的不满。
她当然不会告诉小条,他曾被短暂地设成免打扰。她只是傲视着小条,缓缓吐出一句:“我不叫节节。”
说完,她就和阿歆一起接应快递了。小条在她身后呃了一声,好像被噎得喘不上气。
今天的人手依旧较为充足,阿歆负责往大白纸上记录号码,季节负责接过快递消毒,然后跑来跑去地将包裹摆在地上的长队里,按照楼号大小排列,同一栋楼的摆在一起。
小条和花泽类一人拖着一个板车,看见地上堆得差不多了,就自觉地过来装车。小条专门往季节身边靠,同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哼唧着说:“节节,又不理人了节节。”
季节忍无可忍地说:“走开,你这嘤嘤怪。我不是你的老姐姐。”
小条大笑着拖车出发了。花泽类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他的刘海长得已经不能用忧郁来形容了,几乎像珠帘一样遮挡着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的口罩重叠。既然他执意不肯自己拿剪子理发,季节悄声对阿歆说:“你不是跟队长熟吗?要不要劝劝他,实在不行也可以拿烧红的铁棒烫一下头发,变弯了就上去了,不会这么挡眼睛了。”
每隔十五分钟,季节就给现存快递批量消一次毒,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和生物钟。
近日,病毒毒株逐渐演变成稍微温和的品种,危重症患者比重下降。加之每日新增人数稳中有降,市里放开了一部分快递运力。许多快递员回到岗位,以厚积薄发的气势向各个角落配送着快递。
物流一旦发动,订购食品和日用品就变得易如反掌。居民生活水平迎来涨潮般的攀升,快递时常井喷式爆发。志愿者劳动量大大增长,白班历来充足的人手,终于得以施展拳脚。
所有降临的送货师傅中,有一家快递公司的师傅格外具有强烈的自身特点,给季节留下了不灭的印象。这家公司的师傅们每次会带着一个巨大的麻袋走向志愿者,在志愿者面前倒拎起麻袋的两个底角,将麻袋倒个底朝天。
接着,志愿者会捡起满地的包裹,消毒后排列到各个里弄的货架和地面上。最初,季节还担心这一麻袋快递里会夹杂了其他小区的货物,或是会不会有哪个包裹上没有用中性笔手写代码。
因此,一开始在这样的快递雨中,季节总会忙着叫那个拎着空麻袋转身的送货员:“哥,哥麻烦等等,我看看这箱子上都写号码了吧?”
那些快递员每次都十分和气地告诉她:“写了,我们办事,你放心。”
如此几次以后,季节发现那些麻袋里的包裹都经过精心的筛选和加工,的确从来没有错过一件。麻袋法的作业效率高得显而易见,她就喜欢这种在工作中动脑改善流程的行为。她被这家公司的快递师傅深深震撼了,觉得他们干活实在是上道,仿佛经历过集体培训,对三街坊这种手写代码制度了如指掌,从来没用人提示过。
又或许,是三街坊这种管理制度已经传遍全市,各个小区都借鉴了这种做法?季节感到了无名的荣誉感。
小条空车返回后,季节就把门口的工作移交给他,抢了他的中号板车,和阿歆一起送货去了。
他看着季节往车上装货,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低声抱怨道:“难得我周末下午出来一次,有的人都不怎么跟我说话,就顾着跟cp玩。”
季节理所当然地说:“我本来就先和我cp约好的,再说我就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
“哦?”小条慢慢眯起了眼睛,拖长声音说道,“那展开说说,谁是友,谁是色?”
季节猛地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话竟然脱口而出,立刻觉得口罩下面的脸颊涌上来热血,幸好口罩够大,一直遮到下眼睑。她强词夺理地说:“友是你,色是我cp。”
说完,她就火急火燎地拉着阿歆,一起拖着板车疾走离去,车轮都要在柏油主干道上摩擦起火了。她不敢回头去看,她知道小条的目光一定会牢牢锁定着她,好像要把她的背影刻在心里。
和阿欣一起拖板车绕小区数圈后,阿歆挽着她的胳膊说:“走,我们去喂猫。”
季节迅速一点头,两人就拖着空车,一路小跑到草丛里。自从上次季节跟阿歆说了野猫翻垃圾桶的事以后,阿歆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小包猫粮。季节手里没有这样的紧俏货,不过她揣了两根火腿肠。
她们在草丛里找了一会儿,发现平时卧在路边的众多野猫都不见了,很可能是躲在隐蔽洞穴里韬光养晦。两人只好把食物散布在路边,祈祷着那些猫能够追溯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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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来到这里。
再返回门口时,小条正忙着应付海量包裹,季节想起方才自己刚硬的发言,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好像什么重要的秘密被小条知道了。她钻到阿歆身后,利用她高挑的身形遮挡着自己,迅速和她一起把略微潮湿的快递装到板车上,每个包裹都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有一位站在门口的六旬老人,见季节和阿歆迎面走来,突然气宇轩昂地问季节:“你是谁?”
季节愣住了,和阿歆对视了一眼。接着,六旬老人看见她们身后的板车,突然明白过来,完整而严谨地解释道:“对不起,我认错了人。我站在这里是为了接应各个楼的团长,我们团购了一批水果。”
“哦,我还想这怎么是个哲学问题。”阿歆对季节一笑,“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季节哈哈狂笑起来,在小条面前的窘迫立刻烟消云散。然而,小条的声音立刻在她身后响起:“就开心,就开心。说什么好事也不带我。”
季节回头对他说:“别闹了弟弟,姐姐我要去送货了。”即使是在口罩的掩护下,小条那平整的颧骨上也微微泛起了粉色。季节终于扳回一局,平静地和阿歆一起走了。
有一趟她们把车清空了,阿歆让季节站上板车,然后拖着她兜风。快乐到极致的大笑声,回荡在一片小花园里。这里绿树环绕,没有人来打扰,是她们特意选中的地点,并为此把板车抬上了台阶。
然后换季节拖阿歆,板车一动,阿歆赶紧抓住扶手,发出了和季节一模一样的叫声和笑声。直到估摸着下一批快递又堆满了,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终止了游戏,抄近路回到大门口。这一天的快乐心情,让季节一生难忘。
她对阿歆说:“如果工作中摊上的团队,就和志愿者队伍一样,那我肯定就不辞职了。哪怕是项目难一点也没事。”三街坊的这支队伍,就像难以复刻的礼物。她想起了老D常用的比喻,如果说这份礼物是一顶王冠,那么阿歆和小条就是王冠上的两颗明珠。
她搜寻着另一颗明珠的身影,想把方才坐板车兜风的妙计告诉他。小条倏地从背后冒出来,假笑着说:“找我吗?”
季节问:“条总,你有两米吗?”
小条一愣,说:“那不至于。”
“那你有两百斤吗?”
“……”他默然答道,“没有哈。”
“好,那你准备一下。”季节胸有成竹地吩咐道,“今晚有你好果子吃。”
25. 夜半漂移
这天的午班之后,季节又留下来当了晚班,中间用十分钟回家吃了一个半的馒头。这样,在晚班收工的时候,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摸走了一辆小板车了。
阿歆和小条在下午五点就回家去了。小条说他还有个报告要加班加点完成,今夜晚些时候再出来找季节。整个晚上,季节像抗洪抢险一样接待着快递。开闸后的快递浪潮中,一向紧凑的晚班人力显得更加先天不足,几个“门口的”动作忙碌,四肢并用,像霹雳舞一样。本杰明和雨披姐都来了,花泽类则是一直没走,坚持着每天三班的高强度劳动。季节突然觉得考虑到他的作息,其放任生长的头发、沉默阴郁的气质都可以得到理解。
晚八点整,小条的消息准时发来:“忙完了嘛?好果子在哪,是吃的嘛?”
此时一位快递师傅正在季节面前倒麻袋,季节如同一名女子运动员,以猴子捞月般的身手捡起一个一个的包裹,消毒和登记后直接码在板车上,省去了归档在货架上的步骤,为加班的志愿者们节约时间。待到这车货物静置了十分钟左右,季节又喷了第二次消毒水。又过十几分钟,“派送的”判断上面沾带的病毒已经被消毒水解构,于是拉着车出发了。尽管已经超时工作,但志愿者队伍仍然遵守着消毒的标准工作流程,尽显专业本色。
百忙之中,季节腾出手来回复小条:“九点钟,秘密花园见。”接着,她直起腰来,只听腰间盘发出嘎巴一声巨响,令她顿时大为光火。她心想连自己这种平时练舞蹈的人,都变得骨头陈旧、肌肉萎缩,可见解封已是刻不容缓,众望所归。现在,小条已经和她交换过童年的秘密,解封时要他一个微信主号,应该不算难事吧?只是他的小号竟有十几个之多,如果他拿另一个小号糊弄自己怎么办?该不会让他给唬了吧?
季节踏进秘密花园时,才刚刚八点五十五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一辆板车,花泽类似乎以为她要把这辆车送到居委办公室,就头也不抬地走了。也或许他认为季节要拿这车去拉私活,但懒得管她。总之,季节单手拎着车走上秘密花园的台阶,走进绿树环绕的黑暗中。
趁着小条还没来,她试着把腿搭在单杠的最高一层,以芭蕾基训的姿势压了几下腿,发现十分可行。她又把双臂搭在单杠的较低一层,压了几下肩膀,觉得遍体通泰,犹如泰式按摩。这样一来,以后就可以每天趁送货时来这里碎片式训练。如果一个晚班送十趟,每趟送完后拐到这里练五分钟,那么一晚上就是五十分钟。如果连下午班也来,那么就是五十分钟乘以二……
季节其实还想在这里练习考级的组合动作,又担心路过的人看见一个疯子在树林里跳舞,会将她扭送至派出所或精神病院,只得放弃此方案。她捏着自己圆柱型的胳膊,感觉肉都变软了。又捏自己的大腿和小腿,幸而肉还是结实充沛的。
就在她单腿站立、投入地捏着自己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喂。”
季节吓了一跳,往旁边一栽歪,水泥地砖的摩擦力让她的立脚点还留在原地。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身后传来小条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干嘛,在练金鸡独立?”
她转过身,发现小条正以一种略显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方才自己捏过的地方。今天季节穿着短袖短裤,露出的修长四肢像洁白的大米一样饱满。卸下了长袖拖地小蓝衣后,晚风畅通无阻地吹拂着季节的手臂和双腿,令她看起来像水色的透明玉石。只瞥了一眼,小条就转开了脸。
季节有点好笑,莫非小条竟还是个保守着装的人,难怪他自己的短裤都是到膝盖的。像是察觉到季节的想法,他回过头来说:“露胳膊腿会招蚊子。”说着,他自顾自地坐在秋千上。
“对了,你的报告写完了吗?”季节小心地问道,“如果没搞完,我们一会儿就赶快回去让你继续写。”
小条切了一声:“早写完了,发出去了。”
“哦,我总怕耽误你太多时间。”季节解释道,“你们实在是太忙了。”
“只要我能出来,就说明我有空。”小条抬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出来的这段时间,也是事先在日程上排好的,不会影响其他事的。”
“那好!”季节拉着他站起来,“你先闭着眼睛跟我走。”小条配合地紧紧闭上双眼,在季节的指挥下迈了五步。
季节喊停后,又叫他原地垂直抬腿,往前伸一点,再落下,简直像教人开挖掘机一样。小条落脚于板车上,睁开眼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让我上车?”
“这是我和我的cp发明的板车漂移,”季节得意洋洋地介绍道,“怎么样?让你足不出三街坊,享受游乐场的待遇,还等什么,快站上去吧!”
小条站到了小号板车上,高大的身躯与型号十分不匹配。但季节事先评估过他的体重,完全处于板车载重范围内,只是板车的拉杆还没有他的腿长,无法起到护栏的作用。季节提醒了一句:“抓稳了,别大头朝下栽过来。”
“谁是大头,人家明明九头身。”小条佯装生气地说,“你先看看能不能拖得动吧,别又累哭了,小保安。”
季节冷笑一声,面向板车,背对前进方向,双手抓住拉杆猛地往后一拽,用自身的后坐力,带动板车向前一悠荡。小条急忙弯腰扶住拉杆,口罩下面显然在偷笑。季节气沉丹田,继续倒退着走起来,板车平稳地运行,形成了一定的惯性。
“快说,好不好玩!”季节一朝得逞,喜笑颜开,“你看过一个搞笑视频吗?里面一个柯基狗就在滑小板车!”
“谁是柯基,柯基腿那么短,我不要。”
“你是边牧可以吧?”季节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面情况,改为走在板车旁边,推着拉杆向前走,“边牧的脸很秀气的,我总觉得像一个英伦少年……”
话音未落,板车的车轮在地砖缝隙里卡了一下,车身不轻不重地颠簸了一下。季节微微一惊,急忙侧身来护驾。恰好小条身体一歪,沉沉地贴上了季节,整个人笼罩在她身上。季节抬起头来,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他的怀抱像一个倒扣下来的火盆,略烫的体温就和季节的洗澡水差不多。隔着单薄的T恤,季节能感觉到他挨着自己。
接着,后知后觉地,她又发现小条的手臂环绕着她,裸露的皮肤彼此触碰着。季节一时间不知该推开他,还是继续贴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头顶传来他的呼吸声,片刻之后,他站直了身体,手也慢慢离开了季节的肩头和上臂。
季节退开一步,他走下板车,上前一步,慢悠悠地说:“小保安,拉车技术一般般啊,换我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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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季节耀武扬威地踏上板车,“拉得好的话,解封以后我出门就雇你。”
“那我还是选择电三轮哈。”小条一手推着板车向前飞速滑动,听着季节过瘾的笑声,口中故意说道,“哎,你怎么这么沉啊,比我那天拖的政府物资还沉。”
季节两只手扶着把杆,就像俯身撑着台上的护栏,检阅秘密花园的每一块地砖。她吹了一声口哨,和每天下午的鸟叫声特别像。小条失笑道:“哪学的。”
桀桀桀,季节发出武侠小说中经典的反派专属笑声:“我每天洗澡的时候会练习吹口哨,每次洗十分钟,所以练十分钟,非常固定。你会吹吗?”
“当然了。”小条骄傲地说,“我还会吹曲调呢。”
“那你现在吹一曲校歌。”
“不要。”
“那等解封以后我们去江边,你吹个曲子给我听听。”
小条终于松口了:“要听什么?”
季节毫不犹豫地说:“《淡水暮色》。”
“可以啊。”小条欣然答应,“不过我最擅长的是其他歌,以后你就知道了。”
又拖了几圈以后,季节下了车,两人坐在秋千上吹风。虽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却彼此都意犹未尽,不想这么早回去。季节问:“条总,你考过注册会计师吧?”
小条随随便便地说:“考过啊,好多年前考的,都忘了。”
“……条总真是举重若轻。”季节酸酸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考不下来。这次我要考的是舞蹈证,可能比较适合我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
小条假装惊讶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解封以后我就报名。”季节不动声色地操纵着话题走向,“条学长,解封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知道你的脸了?”
小条闪亮的眼珠转向她,含笑答道:“那可不一定。”
“那,你要不要啤酒?”季节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那里有些啤酒,可以带一罐给你,我们可以一个在花园这头,一个在花园那头,摘了口罩喝……”
“你还喝啤酒啊。”小条惊了一下,偷看了一眼季节的脸。
季节如实答道:“是啊,本来还想给我cp分几罐,可是快过期了,还是给你好了。”
“……”
为了维护形象,季节补充道:“我是在货源和运力充足了以后才买的,没有占用资源,而且是我自己当班的时候接的快递,都没用别人帮忙送。”
“这有什么,民以食为天。”小条轻松地说,“订啤酒怎么了,那个景文还在来酒精的时候抽烟呢。那天大门口堆的全是街道下发的酒精,他就在一边抽烟,也不怕爆炸。”
“真是的,说起那老头就来气。”季节想起他欺负小条,表现得非常义愤填膺。
“那个老头,哼……”
“那个老头……”
原来乐天派的小条也是个记仇之人。两人嘀咕了半天,直到月亮偏西,才起身回楼,小条先送季节去一号楼,再送板车去居委。进楼之前,季节忍不住问:“条总,明天你还出来吗?”
小条照例单手插兜,用清冷而暖意融融的声音回答道:“明天晚上来一批物资,你跟着我。”
26. 定风波
星期日这天,白昼气温高达零上二十八摄氏度,季节接到了两个不利的消息。一是老凤不声不响地进了方舱,二是母亲徐医生不声不响地去了一线。
这直接让季节嘴里起了溃疡,额头上长出一个红肿的大包。
起初,在这个平静而温暖的春季早晨,季节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消息,点开以后是她把手机举出窗外录制的啁啾鸟鸣。
很快,六街坊的那三位也随之苏醒,老D还夸季节唱得好,跟百灵鸟叫一样。老凤迟迟没有露面,几个人都习以为常。直到瓶子发现他默默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各位领导、同事、项目对接老师们,本人确诊感染病毒,已转移到方舱隔离治疗,回复工作不及时还请谅解。
这一下,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急着问老凤,你高烧吗?什么症状?还要带病工作吗?方舱条件如何?
老凤一言不发,仿佛已经被抽去所有力气。后来他专门挑着方舱那条回复:“工地宿舍呀。”
然后就又没了动静。老盆哀叹道:“凤出自沪上土著家庭,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在他的嘴里,老凤住的祖传一居室老房子简直成了宫殿,听得老凤忍不住又冒出来说了一句:“呸。”
为表义气,其余四人也暂停打游戏,以示同甘共苦。季节始觉病毒其实并不遥远。听说感染者每天白天体温降到三十九度,晚上又会飙上四十度,嗓子剧烈疼痛如刀割,头疼欲裂,全身关节和肌肉疼且发沉。还有人出现了肺部炎症、肺水肿和胸腔积液。这类令人闻风丧胆的症状,也可以随时落在她的头上。
上午的余悸还没有过去,到下午时,季节又突然得知徐医生早在两周前就去一线支援了。
老家是重要产粮区域,为了不影响春耕,已于五月初实现“零新增本土确诊与无症状”,逐步解除管控。这两周里,母女俩互相发的消息加起来只有十几句,而且是按徐医生的要求,每天季节给她发一个表情包,证明自己还活着。
而徐医生则对季节爱回不回,但这本来也是两人之间的常态,季节一直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直到今天,季节致电徐医生,告诉她上海近来每日新增降至几百例,“社会面新增”更是大大减少。所谓“社会面新增”,是指在方舱和隔离点之外发现的新增。也就是说,目前的新增人数大多在隔离管控中发现,从前的混乱局面逐渐得到控制。
“社会面新增”是解封与否的重要指标,有预言称沪城将于六月解封,重新焕发出十里洋场的光华。最后季节引出重点,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能够回家一趟。
这一天被一拖再拖,季节已经不敢抱有确定的希望。毕竟整个春季,全国只有沪和吉两地封锁,在其他地区每日新增只有个位数时,这两地每日各自的确诊数字令人惊悚,以至于全国其他各地都在目瞪口呆地旁观这两地的戏剧性表现。就在四月,上海单日新增还有两万七千余例。这其中包含板上钉钉的肺炎人数,也包括大量无症状人数,而所谓的无症状概念,指的是像老凤这样的情况——ct上没有肺炎表现,但依旧有种种痛苦的症状。
这时徐医生才如实告诉她,老家这边尽管已经解封,但医院里仍有存量新冠患者,应急指挥组也没有解散,而是继续负责疫情常态化管理。许多内科医生也去了前线队伍,包括徐医生自己。
有一瞬间,季节的心像一艘翻船,先被大浪高高抛起,再掉进海底。她如临大敌,额头都因为恐惧而出了一层汗,胃里也有种被加了高压的感觉。但她无法在亲生母亲面前自如地表达情感,她只是反复强调:“你要小心一点,做好消毒,不要有任何步骤上的疏忽,不要感染,免得勾起基础病……”
她觉得自己可以对瓶子他们自由地耍宝和卖萌,也可以对他们直白地说出关爱的话语,但她就是无法对父母这样。她对父母的关心听起来就像施压和警告,比如现在。
放下电话之后,季节不知该如何改变局面,只是想起了小条,他在十来岁的时候,一定也经历过巨大的恐惧,并且他的恐惧成了现实。尽管她很想对小条说出自己现在的感受、把一部分恐惧转移给他来分担,但她牢牢地控制着自己。一个有母亲的人,对着一个失去母亲的人,说着捕风捉影、尚未发生的担忧,那不是在往他的心上插刀吗?
傍晚五点,季节仍旧出现在大门口。据说运送政府物资的大卡车还有两个路口就抵达。小条穿着大白防护衣,远远迎了过来。但季节心里很乱,没有心情和他说话,于是先装做没看见他,一转身去穿小蓝衣了。
余光里,她看见小条脚步停顿,立在了半路上。为了不让他多想,季节还是回头对他摆了摆手,然后无精打采地去找阿歆了。
站在一片隐蔽的绿荫下,季节终于对阿歆简要地说了一遍自己的恐惧。阿歆安慰道:“现在的防护措施肯定是有效的,你看,阿姨她两周了也没有感染。你不要太担心了,再说我们不也暴露在外面做志愿者吗?”
季节说:“对了,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做志愿者。”
“……”阿歆以手扶额,感慨道,“所以你自己暴露没事,家里暴露就不行,是吧,人都是对自己有信心的……”
不远处,小条一直看着这两人嘀嘀咕咕。季节能察觉到他直白的炯炯目光,最后也抬头看了回去。但她内心凌乱琐碎,装不出一点笑意。
小条显然没有把这种眼神的交流当成心与心的碰撞,他微微歪头看着季节,眉眼之间流露出探寻和困惑,对她眨了眨眼睛。季节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垂下了目光。
卡车停靠在路边,季节和阿歆一起随着其他人涌出大门。这次的物资是一个一个的大袋子,小条和马克跳上露天车厢,向车下传递着货物。季节和阿歆则自己伸手去抓最外边的货物。每个人把大包放上板车,同时报出自己的袋数,本杰明和雨披姐一起加总。
一车装满,季节和阿歆一起拉进小区,卸在大门后的空地上。如此几趟以后,体力劳动似乎让季节内心变平静了。休息的空档,小条又在和随车工作人员交涉着什么,在一张单子上勾勾画画。
本杰明站在路边,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体面地放于身体前,肚脐下方小腹处,同时问季节:“一会儿你和你的小姐妹来计数吧?我们进去搬搬货。”
季节今天整场都十分沉默,没有跟别人说话,这时强打起精神,对本杰明说:“没问题啊,你注意点腰间盘,不行的话跟雨披姐一起抬。”
小条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季节一眼。他的眼神凉意十足,甚至带着淡淡的疏离感,季节只觉得这道目光瞬间屏蔽了斜阳的余晖,使得他和她的周围弥漫着一层夜晚般的介质。
季节刚想过去和他说点什么,他就宣布开始下半场。经过季节身边时,他低头看了一眼季节。在他微冷的注视下,季节第一次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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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是流线般的平行四边形,内眼角和外眼角是尖的,其余两个角则是圆中有方的弧形。
这对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瞬间,小条和她擦肩而过,叫花泽类上车卸货,自己则变为运输职能。
季节平定心神,和阿歆一起计数。两人拖着声音查着,不停地把放上板车的袋数加进来:“二十四,二十八,三十——四——”
阿歆说,好像幼儿园齐声学数数啊。季节哈地一下笑倒在阿歆肩膀上,像没长骨头一样靠着她的胳膊,心里的一部分焦虑被笑声抵消了。
小条拖走了车,临走时又不易察觉地看了她一眼。下一辆板车接了上来,季节迅速把刚才查的数加在手机计算器上,新的一车从零查起。
就在这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刻,有个冰冷的便装女子走向大门外的志愿者,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我订的两箱猫粮不见了。”
这会儿同时有五六个人卸货,季节和阿歆应接不暇,紧张而专注,查数速度变得飞快,无暇理会此人。本杰明恰好拖着一辆车要走,他好心问道:“跟大门里的志愿者说过了吗?他们会帮你找的,我们这里是管物资的,没有快递。”
那人却怒气冲冲地说,一定是有志愿者偷了我的猫粮,不然怎么会不见了?快递不都是在你们这里保管吗?
说着她继续质问在场的几人,硬要找出两箱猫粮,一时间夹缠不清。阿歆显然已经开始沉下脸来,季节想也没想就回头对那人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这里卸货呢,没空给你找,你晚点再来吧。”
那名躁郁女子愣了一下,竟然就不出声地转身走了。季节有点后反劲,又查了几个数才想到,自己方才的声音不怒自威,还带点暴躁的不耐烦。
小条在旁边瞥了季节一眼,似乎觉得她颠覆了往日的乖巧伪装。
说来今日也是异彩纷呈,无独有偶。不多时,又有一便装男子走到卡车边,问有没有志愿者能帮他把快递扛上六楼,他可以给钱。在众人诡异的目光里,雨披姐迟疑地说,我们忙完以后,你再来问问吧。
季节无言地看向阿歆,阿歆点评道:“猫粮女,给钱男。”
在闹剧般的噪杂里,一车物资卸完,阿歆向各个里弄运输物资,季节则留在门口接待快递。景文也在货架后面,每记录几个包裹号码,就横冲直撞地视察和发言一次。
猫粮女又缠了上来,找季节要她的快递。季节被缠得受不了,只得说,我再帮你在大群里问问。猫粮女依旧滔滔不绝,恨不得要季节当场变出快递,又恨不得要摁住季节强吻。
季节面前堆了一地快递,受其所困,来不及分拣。景文忽然走过来对猫粮女说:“我们这里没收到就是没有,你再问问送快递的人,到底送到没有?不要一直跟我们说。”
将那人打发走后,景文埋怨道:“你不要被她缠住呀,你要告诉她没有就是没有。”季节却感觉到一阵惭愧和感激,她突然觉得自己对他明里暗里的奚落是多么不懂事。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躁动大爷而已。
经历了诸多混乱之后,季节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她四处寻找着小条的身影,发现他倚着一辆板车的拉杆,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她走向他高大的身影,想跟他讲讲今天傍晚的两位不速之客。然而小条抱起手臂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有的人像橘猫一样,缺猫条了就凑过来,没事就不理人。”
27. 自闭连连看
季节把手背到身后,摇着头说:“我不当橘猫,橘猫又懒吃得又多,体型太虚胖了。”
小条把头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以为你吃的馒头很少吗?你以为你的肉肉很少吗?”
季节一愣,随即想起他曾看到季节自己捏自己的肉,顿时恼羞成怒。她质问小条:“我这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你懂吗?算了,你这种毫无训练痕迹的人,当然不懂。”
小条动了动胳膊,几乎头顶冒烟。他幽怨地说:“诽谤。”
阿歆和花泽类一路小跑过来,打断了小条意欲展开的自证。花泽类严肃地对小条说,现在百分之五十的物资都已经分配到各楼,但就在刚刚,有居民发现真空包装的烧鸡已经过期了几天,可能是仓库打包时没有留意。阿歆补充道,不知道过期的一共有多少包,保险起见,最好一律回收。
小条果断地说:“那就统一收上来,一包都不要留。要不然老年人舍不得扔东西,会照样吃掉的。”
季节也说:“恩,对,还要让每户都自己检查一下,看看其他东西有没有过期。这两个月货物周转变慢了,难免会有积压的存货的。”
于是小条向各个里弄的负责人发出指令,由各个楼长收回每户的烧鸡,交给各弄负责人。各弄负责人清点无误后,再将这堆烧鸡送到大门口。未分配的那百分之五十的大包里,先由志愿者抽出烧鸡,再把这批物资运到各个楼门口。楼长在楼栋群里叮嘱大家看好每样东西的保质期,同时季节抽了一个大包作为样本,排查后没有发现其他临期食品。
已经将近夜里九点了,每栋楼交上来的烧鸡,先在每个里弄的空地上清点好,再运到大门口,很快堆了一座小山。志愿者队伍耐心地回收旧货,也继续运送大包,没有一个人抱怨。回收的过程比季节想得要快很多。她把一板车的烧鸡倒在大门口,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站到了小条身边。
小条拿着一张白纸,潦草地记录收上来的数字,看着小区深处若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词。季节问:“条总,为什么往下发东西很慢,但是收回来很快?”
小条忙着眼观六路,多线并行,一时间还没有收回思绪。他用一只手轻轻敲着额头,慢慢重复了一遍季节的话:“为什么往下发东西很慢,但是收回来很快。”他低头看着季节,而季节正思考着本科时没有学会的组织行为学、公司治理等等。她说:“从上往下发出指令,一层一层地收回来,好像就很快。要不然全收回来很难的。”
“从上往下传达,把责任下放下去,就很快的。”小条像一个老师那样赞成道,“要不然全收回来真的很难很难。”
“你这个复读机。”
“……”
又一阵小蓝衣的浪潮向着小条包围过来,那是几个里弄的负责人在向他汇报进度。小条又开始展露王者小伙的风范,与各弄核对数字,同时打电话让卡车回来收走烧鸡。末了,还不忘联系居委反映情况,请居委提醒附近其他小区注意查看有无过期烧鸡。其声音清亮强势,上传下达,干练笃定,和面对季节时判若两人。
季节意识到他今晚背负的责任比平时更大,但繁忙之中仍然在回答她的问题。她感到一阵迟来的不安,急忙退到一边去自己找事做了。
本杰明拖了一车烧鸡过来,对季节说:“季总,你得让让我,我要卸货。”
季节弹跳到一边,看着他把烧鸡倒在鸡山里。她感慨地说:“应该快解封了吧?说不定这是最后几次运物资了。”
“是呢,二季度的经济数据已经不行了,就看三季度能不能解封了。”本杰明一手托着腰间盘,和季节聊起了经济局势。两人都是商科毕业的,多少能就金融行情交换一点看法,你来我往,激扬对话,如同一档金融访谈类节目。季节说,你看,我们完全可以开办一个栏目,《杰明谈经济》,或者《咬哥有话说》。
就在两人谈笑风生的时间里,卡车回到三街坊,很快拉走了一地烧鸡。季节看着满场的小蓝衣,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看见小条那独一无二的瘦高身形。但很快,她发现小条自己站在一条小巷子的树丛里,自闭地玩着手机。
季节看门口已经没什么活了,就跑到小条身边,嘿地打了他一下。
小条缓缓地抬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浑身散发着柔弱的气质。季节对他的手机扬了扬下巴:“你在看什么?”
他闷闷地说:“玩连连看,弱智类游戏。”季节伸着脖子观看,满屏幕都是彩色的小方块,里面画着简笔画。小条不停地把颜色和图案都相同的方块连在一起,唰地一下,连中的方块就消掉了,新的方块又冒出来。
因为他的手机位置太高,季节索性一步登上台阶,和他保持平齐。再看他的屏幕,就省力多了。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和自己一样高的季节,继续低头自闭地玩连连看。
看着小条飞速移动的手指,季节故意感叹道:“条总,你反应好快啊,我第一次见到玩连连看这么快的人,果然有能力的人玩连连看也比别人快。”
小条哑然失笑:“去,这只不过是弱智类老头游戏。”
季节反而又凑近了半步。他期期艾艾地问:“刚才聊得开心吗?又社牛了嘛?”
“哦?”季节这才明白过来,今天小条也把本杰明当成了假想敌。本杰明不仅无辜,还惨得让人想笑。季节说:“我可没有和本杰明去秘密花园。”
小条放下手机看着季节,季节继续说:“本杰明也没说我是橘猫。我资助过的野猫里就有橘猫,橘猫虽然很亲人,冲上来就贴着你绕圈,但是它吃得多,又胖又傻,下雨都不知道躲,我哪里像橘猫了?”
“那不是更像了嘛。”小条嘀咕了一句,默默拉开了距离,“好了,我要专心玩连连看了。”
季节不解地说:“你要靠这个打排位赛吗?这也要认真玩?”见小条不理她,她就默不作声地继续观赛了。
树丛静悄悄的,只有一辆面包车停在旁边,后车厢里贩卖牛奶和方便面,那是四号楼门市的小卖店经营的。见季节不吭声了,小条自言自语道:“我不光玩连连看厉害,我还会玩王者荣耀呢。”
“你真的会打吗?从来没看你玩过。”季节被勾起了兴趣,“我这几天都没玩,有点手痒,能不能看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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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
小条却哼了一声,继续连连看。他慢悠悠地说:“想让我带打,可是要收费的。”
季节说:“你不用带我打,我不参与,就在旁边看你打,行不行?”
“……”小条咬着牙说,“那要双倍价格哈。”
“怎么还反倒更贵了?”
“还是当你的橘猫吧,大人的游戏不适合你。”小条收起手机,径直走到大门口去换衣服消毒,“我要回家了,你慢慢玩。”
季节也跟着他走到垃圾桶边,换下小蓝衣,纳闷地问:“你……还要回去写报告吗?”
“伸手。”小条拿着喷壶,将消毒水均匀地洒在季节手上和胳膊上,“我不写报告,我回去自己打王者,我还要带别人打。”
季节好奇地问:“你在赚外快吗?”
“……”小条给自己也消了毒,双手插兜,吹着口哨往小区深处走去。其余人已经走了,路灯的光束照在小条身上,就像为他一人打的舞台光。季节看着他微微晃悠的背影,那闲适的步伐既挺拔又带着懒散,用她老家的话说就是劲儿劲儿的。
咬着嘴唇看了一会儿,季节还是小跑着追了上去,跟在他旁边一起走。他侧过脸来瞥了一眼季节,说:“还不回家吗?跟着我干什么,要猫条?”
季节说:“我内心不宁静,要散散心,不行么?”
他呵了一声:“橘猫也会有心事啊。”
季节发现他并没有往他住的楼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废弃工厂。站在灰色小楼前,季节问:“要去楼梯上坐着吗?”
小条却指了指那面荒草掩映的镜子:“看看是谁没有训练痕迹。”
模模糊糊的镜面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季节看起来纤秀而匀称,而小条的白色短袖下露出精壮结实的手臂,高大的身形能把她整个装进去。季节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看,再往下看,宽肩窄腰,如同漫画。她由衷地说:“条学长,你是男模吗?”
他的脸都快要碎了:“男模不是这个意思哈。”
“那可以看看你的训练痕迹吗?”季节商量道,“照片就可以。”
小条哼了一声:“收费的。看手臂还不够啊?”
季节笑眯眯地说:“多少钱?”
“十五张。”
“十五张壹圆纸币吗?”季节摩拳擦掌地说,“这么便宜。”
“红的。”
“伍角呀!”季节假装恍然大悟。
小条微笑着说:“耿直一点,小橘猫。”
“我不叫橘猫,也不叫节节。”季节双手叉腰,两脚分开,像铁塔般站立,“就不能好听一点吗?”
“大橘猫!”
“……”
“橘猫酱?”小条双手一拍,哈哈笑道,“你知道橘猫就是招财猫吗?”
“那你的条,是猫条的意思?”季节反唇相讥,“我把你吃了?”
小条口罩上露出的白脸变粉了,耳朵也有点发红。他不再说话,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季节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小条说:“条学长,明天是大日子,你能带我打游戏吗?付费的。”
28. 彩虹
上午十点,季节缓缓睁开睡眼。昨晚她和小条聊了太多睡前密语,以至于到了半夜才睡着。她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风声,才彻底清醒过来,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校庆日,立刻起床换上提起准备好的服饰。
每年的校庆日就像季节内心的一次盛典,在这天她可以回忆青葱岁月,谈论永不实现的理想主义,而不用担心遭受嘲笑。因此每年从校庆日的前两个月开始,她就已经开始兴奋和期待,这种悸动的心情会随着校庆的临近而迎来最高点。
群里的几个人也陆续冒了出来,就连病中的老凤也吭声了。五个人一起打了一局游戏,以此作为献给母校的贺礼,竟然打赢了。季节当场截图留念,老D说要发给校友会。直到下午两点出门去凉亭核酸时,季节还是不敢相信这场庆典如此顺利,也许久违的好运就要眷顾自己了。
风起云涌,天色迅速变暗了。长条桌后站着几个医护人员,季节带着微笑被核酸棉棒捅了喉咙,然后准备愉悦地返回一号楼。走到半路,硕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密集地砸在地上。带伞的人都撑开伞小跑起来。季节空手出门,排在队尾,最后一个做完核酸,已经追不上前面的人。此地离一号楼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却离秘密花园不远。
季节灵机一动,一头扎进了秘密花园。头顶茂盛的枝叶如同重叠的华盖,延缓了雨水的来袭。季节一直跑到桌椅板凳边才停下。这套铁质桌椅有年头了,类似于九十年代广场上的设施,桌子中央有个洞,一把大伞撑出来,直径范围覆盖了桌子和四条板凳,伞上印有可口可乐的广告。
没有疫情时,一群老年人会坐在这里乘凉,讨论国际局势,语调铿锵顿挫,像马丁路德金一样发表演讲,为时事热点振臂高呼:我们要敦促有关各方,对安理会的表决做出积极的推进作用!
季节掏出纸巾,擦了一遍板凳,然后坐在桌边冥想放空,听雨水打在头顶的伞面上的声音,颇有禅意,良多趣味。小条的微信跳了出来:“校庆啦,今天准备干嘛?”
“今天我特意穿了庆典服饰,可惜被雨浇了。”季节给他录了一段雨声,“在秘密花园听雨,好听。”
小条问:“怎么不回家,不怕着凉?”
季节回复:“那我可能要打着树叶回家了,像龙猫一样。”
那边发了一句:“等等我。”就没了动静。季节猜测他又突然接老板的电话去了,或者有线上会议要开,就不再多说。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不知不觉抱着胳膊蜷缩起来。
就在季节感觉自己可能会因发烧而被误抓去隔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而严厉的呵斥:“小橘猫。”
她瞪着眼睛回头看去,小条打着一把黑伞,站在树下看着她。雨滴从树枝间漏下,敲打着他头顶的伞。他穿着浅黄色T恤和白色短裤,清新鲜润,就像一位等在她教室外面的学长。看到季节浑圆的眼睛和甩起来的发稍,小条在口罩下面偷笑起来,恢复了往常的声音:“走吧,进伞,哥罩你。”
“条学长,你来给我送伞啊?”季节站起身来,十分感动,“你真是那个雨中送炭……”
“那叫雪中送炭。”小条笑出了声,“雨中送炭不都浇灭了?”
季节泰然自若地说:“我没文化。”
小条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嘲笑道:“这就是你的庆典服饰啊?哈哈哈,用不用我借你,哈哈哈……”
季节上身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下身着一条黑色束脚卫裤。整套衣服面料黯淡,剪裁平庸,且黑色束脚卫裤正是近来为时尚达人所诟病的款式,人们都说这是理工科直男屌丝穿的。但季节把上衣扎进卫裤里,显得十分纤细挺拔,线条优美。小条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一看你就不识货。”季节指着自己胸前的图案给他看,“这是校名衫呀!”
小条的目光停留了一秒,哦了一声。
季节又指着自己耳垂上的耳环说:“还有这个,是礼花。”那是一对烟花造型的耳环,镶嵌着彩色的玻璃和水晶。
小条的目光停留了一秒,又哦了一声。
季节问他今天用不用工作,他说刚把一个项目交付出去,下午请了半天的假。于是季节重新落座,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招呼道:“来啊,坐一会儿。”
小条犹豫了一下:“你不冷吗?”
“冷啊。”季节点着头说,“那你把衣服给我,然后你光膀子。”
“然后你不光能得到衣服,还能看我的训练痕迹,是吧。”小条收了伞,坐到季节身边。
一阵大风掠过,裹挟着冰冷的雨滴,季节又打了个不宜察觉的寒颤。小条一手抓住衣服下摆,缓缓往上掀开,隐约露出饱满的腹肌,同时口中慢慢说道:“很冷吗?看在你这么冷的份上,我就成全你?”他垂眼盯着季节,浓密的睫毛像一道掩护,使得光芒暗涌的双眼更加深邃狭长。
“别别别。”季节急忙按住他的手,“万一冻感冒了,就说不清了,会被拉走隔离的。”
小条卡顿了。接着,他放下衣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季节。
季节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嘿嘿一笑,突然往他身边凑了过去。微凉的胳膊碰上他温热的胳膊,小条像是被冰到了一样,浑身僵住了。他看着前方桌上的伞杆,没有表情地说:“干嘛。”
“取暖啊。”季节说着继续又凑了凑,“这样我就不会冻感冒了,你也不用脱衣服了。”
“哦。”他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在季节听来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没有病毒,她会直接摘下小条的口罩一探究竟。想到也许解封后两人就要彼此以真容相见,她的心里传出一道闪电般的雀跃,像过电一样过遍了全身。
季节掏出手机,熟练地启动王者荣耀:“条学长,说好了校庆日你带我打游戏的。”
“恩。”他也掏出了手机,甚至借着这动作往季节这边靠了过来,“你的狐朋狗友呢?也拉进来吧,三人以上才能组队。”
“好,我把六街坊的那三个拉进来,老凤还没康复,正好先把他踢出去。”季节自言自语道,“上午我们五个打赢了一场,作为校庆献礼。别的校友捐钱捐楼,我们捐游戏截图……”小条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如同薄荷与伏特加调成的好酒,让季节短暂地大脑断片了一下。
六街坊的三人今天显然都不忙。很快,这支五人的组队整装待发。因为小条在场,所以季节没有开会议链接,她已经能想象会议室里那三个人,一定在对着她和小条的关系大加编排,品头论足。
小条的主号段位很高,按照游戏规则不能跟季节他们组队。他是用了白银级别的小号来打。季节像一个把孩子托付给老师的家长那样,事先客气地跟小条打招呼:“条学长,他们打得都不太好,你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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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
他看着季节那低端的段位,纳闷地说:“难道你打得就很好?”
“……”季节忍气吞声地说,“快点,选英雄了。你用什么角色?我用什么角色?”
小条的头凑了过来,翻了翻季节目前拥有的英雄列表。他指了指嫦娥,说:“这个。”
前几天,瓶子建议季节买下嫦娥的角色,用来打排位赛,她说嫦娥多好看啊。可惜季节并没太留意这角色的美貌,因为她每次出场不到两分钟就被打死,根本没空欣赏嫦娥的外形。后来她觉得自己缺乏经验,用这位英雄不太顺手,就又换回了轮板斧的程咬金。
现在,在小条的指点下,季节选中了嫦娥,又去看他的角色:“那你用什么?”
小条不动声色地说:“后羿。”
“好的。”季节认真地驱动着嫦娥出场了,“我该往哪里走?”
“你该跟着我。”小条懒懒地说,“跟紧点,小橘猫。”
季节发出了直击小条灵魂的疑问:“你在哪呢?哪个是你?”
“我勒个。”小条感叹道,“就你这水平,上午是怎么赢的,对面是小学生吧。”
在季节暴走之前,他还是停下来等了她一下:“我在下路。”
战场里有上中下三条路线。季节急忙引领嫦娥跑向他,喃喃自语:“哦,下三路。”
“……”
季节目光锁定着后羿的小人儿,生怕一走眼就又认不出来了。小条叮嘱道:“站在我身后,用我挡着你,不要往前去。”
“好的。”季节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就这样,后羿打敌人,嫦娥也打敌人。后羿撤退,嫦娥也撤退。嫦娥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后羿,并且严格地保持着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开局已经长达五六分钟,季节竟然还没有被打死。逐渐地,她发现跟在小条身后非常省心,哪怕打出去的光束都发偏了,根本没有落在敌人身上,似乎也没什么影响。六街坊那边,大概是在瓶子的指挥下作战。他们可能是想给小条留个好印象,因此行动非常谨慎,不会贸然上前杀敌,结果反而苟活了下来。
在分神的空档里,季节发现嫦娥的确十分美丽。她还感觉到自己和小条不知不觉互相倚靠着,他的体温传到她的身上。他浑身散发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地飘来,仿佛给两人的周围渡上一层量身打造的保温层。
在小条的鼎力支持下,这局游戏果然以胜利告终。屏幕上五个名字并排领奖:咬哥的板车,扫我条形码,爆二凤,阿司匹林,毕业不失业。季节高高兴兴地截了图,小条拍了一下她的头:“雨停了,回家。”
雨声果然停了,树上偶尔落下成串的水滴。小条撑伞,季节迈着轻松的步伐,两人走出秘密花园,发现天边有一道彩虹。季节哇了一声,忽然问:“你知道有个合唱团叫彩虹吗?你知道他们有首歌叫《彩虹》吗?”
“知道,我喜欢那首歌的歌词。”
“我也是。”
他们驻足停留,仰头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才回到一号楼下。小条留在她身上的余温还没有散去,她果然一点都没有感冒。
进了家门,季节发现群里几人在疯狂地提问,问“那个人”和你到哪一步了,你知道“那个人”的下半张脸了吗?
在所有问题里,老盆的提问最为显眼:“季总,你知道嫦娥和后羿是一对吗?”
29. 午后游戏
近日季节订到了一种橘子啤酒,入口酸甜清爽,如同激流瀑布,回味带有微微的苦,属于初夏的绝佳饮料。她给阿歆带了两瓶,邀请她一起勇闯天涯,阿歆把这两瓶酒藏在草丛里,然后两人一起当班。
那天下着大雨,两人把满地包裹装到车上,力求一趟运完,结果装了满满一车,十分壮观。板车上堆起一座小山,由潮湿的袋子和箱子组成,每件货物五光十色,如同带有泥水的宝石。下雨的夜晚,两人一个拖车,一个扶货。小山把车板和拉杆都淹没了,就像在黑暗里浮动的宝石原矿。
这场大雨让志愿者浑身浇湿,但人人都轻松愉悦地淋着雨,好像觉得这样雨中徒步的机会很难得。货源和运力越来越充沛,每日新增确诊人数越来越低,快要解封的气息,洋溢在三街坊的每条小巷。
老凤已经回到家中静养,他又开始往群里转发各式各样的社会新闻。每条新闻都指向了六月解封的可能,不过政府物资依然会按时发到千家万户。于是,多数居民生活资料丰富,转为少量多次地订购食品和日用品,以免明天突然宣布解封、导致家里囤积太多食品。
这样一来,白班的志愿者又变得人手充足,人多事少,简直是季节理想中的工作形态。
某个周末的午后,小条给她发来一张照片,只见大门口阳光明媚,甚至添置了一些红色塑料凳子,供不忙的志愿者坐着休息。季节立刻问:“你去当班了吗?”
小条矜持地回复道:“是呀,这会儿没货,大门口在玩桌游。”
季节郁闷地说:“你出来当班都不叫上我。”
小条言简意赅地回复:“来。”
“活多吗?人手会不会太充足了?”季节小心地问道,“我去了是不是反倒多浪费一套小蓝衣和手套?”
“来玩吧。”
“好嘞。”
季节火速穿衣梳头,生怕他们的桌游早早结束了。跑到大门口时,一眼看见小条站在货架边,他的头上戴着那顶欠王棒球帽。五六个志愿者团团围坐成一圈,在玩“谁是卧底”,一个男生担任出题官,把题目打在手机屏幕上,挨个给每个人看。小条就在旁边三步远的地方看着,懒洋洋地单手插兜,不参与其中,却又偶尔点评两句。
待到季节换好衣服加入游戏时,小条不声不响地凑了过来,坐在季节旁边。仿佛一定要跟着季节,他才能一起入局。
季节对“谁是卧底”这个游戏不算擅长,她只跟着狐朋狗友们玩过几次。出题官会写出一对词语,一为平民词,一为卧底词。这两个词或有相似之处,却又风马牛不相及。所有参赛选手里,只有一个人会抽中卧底词,其余人抽到的都是平民词。由于出题官每次单独给每位选手看屏幕,每人并不知道别人抽中的词是什么,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那个卧底。
因此,每个人轮流形容自己这个词条的特征时,应当越模糊越好,以免被其他人识破卧底的身份,而被投出局。季节耿直守拙的语言风格,使得她每次都第一个被老D他们投出去,以至于最后他们一上来先不假思索地把季节投出去,排除干扰项,再细细品咂到底谁是卧底。
那个出题官男生已经写好了题目,依次走到每个人身边亮出屏幕。待他走到季节身后,季节看到屏幕上是“蜘蛛侠”。这位白白净净的男生俯下身来,特意将手机停留在季节眼前一会儿,留意不让其他人看见,同时温和地问:“看清了吧?记住了吧?”
季节点头答应,心里一遍遍默背,蜘蛛侠,蜘蛛侠,以免转头就忘了。出题官点点头,终于直起身来离开季节。小条盯着他的举动,眼神颇为锐利,让季节的眼睛为此停留了几秒。她似乎觉察到小条的某种情绪。结果出题官宣布游戏开始时,季节急忙举手说:“不好意思,我忘了我的。”
再次看过屏幕后,游戏终于开局。第一个女志愿者说:“我这个词,来自电影。”
第二个男志愿者说:“我这个,是一个人。”
小条质疑道:“算人吗?好吧,算吧。”
第三个女志愿者说:“呃,是有超能力的。”
排在第四位的小条说:“漫威。”
季节心想,漫威这名字很耳熟,只是不确定是电影还是漫画?小条下一个就轮到季节,她说:“恩……会有很多人喜欢这个人。”
小条又质疑道:“太笼统了吧。”他的表情非常严峻,声音也回归了冷静有力的原始色调,就像和其他人说话时一样了。
“不行吗?”季节真想一脚踹飞他的凳子,问问他到底向着谁,却同时不得不承认他对于公正无私的竞技精神的坚持,的确让人佩服。旁边几个人都说:“算吧,过过过。”
这一轮几人都平安渡过,没有人被投出去。新一轮开始,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地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小条说:“害怕磁力干扰。”
季节说:“恩……有自己的皮肤。”
小条点头自言自语道:“有自己的皮肤。Ok,makesense.”他这种时而严厉、时而赞同的样子,不再像她的中学老师,而像她的老板。季节哼了一声。
忽然有个志愿者指着小条说:“我觉得你是卧底!”
小条说:“我是钢铁侠。”
其余人哀叫声一片,纷纷说自己也是钢铁侠。季节稀里糊涂地说:“我是蜘蛛侠。”小条顿时像鱼翻肚皮一样,仰头翻了白眼,那个投他的志愿者说:“抱歉,投错了。我想的是蜘蛛侠也怕电磁。”
小条和其余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对的,都猜出来了,另一个词是蜘蛛侠。”
唯有季节云里雾里,只觉得自己明明没看过这两部作品,却躺着赢了,还把质疑她的小条挤了出去。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暗爽。
出题官开始出第二轮的题,季节问他:“要不要换你来玩一把?”那个男生却笑着说自己喜欢当出题人。季节也笑着说:“喜欢上帝视角,看我们互相诈骗,是吧!”小条偷看了季节一眼,不知怎地,季节又隐约感觉到醋王那冰凉的醋意。
这次出题官给季节展示的词条是“现女友”。季节心想,我又没有过现女友,不知要怎么形容这词?
前面几个人里,有人说这是一个人物,有人说这人物是你认识的,又有人说这个人和你有过故事。很快轮到了小条,他想了一会儿,季节转头看他时,恰好他也转过头来看着季节的眼睛,说:“相见不如怀念。”
季节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看入他的眼中,在阳光的映照下,他漆黑的眼仁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撞上了他那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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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斜上扬的眼睛,不是目光的碰撞,而是眼睛与眼睛一瞬间的碰撞。季节愣了一下,只觉心里突然一跳,竟有种被宣读判词般的预感,就好像这句诗会一语成谶。
接着,她才点头说:“恩,可以。”
她移开了目光,对其余几个人说:“这个人……这个人是女的。”
小条噗一声笑了出来:“这形容。”
季节立刻抓着他不放:“不是吗?你的不是女的吗?”其余几人一听有理,立刻把小条投了出去。而季节混到最后,竟被出题官宣布是冠军。谜底公布,其余人的词都是“前女友”,只有季节是“现女友”。
小条百思不得其解,无奈地看着季节:“不是,相见不如怀念,怎么会是形容现女友的?你还点头说可以。”
季节真心实意地说:“我当时的理解是,现女友也不一定要天天黏在一起,可以网上联系,相见不如怀念。”
闻言,小条几乎晕厥,向季节抱拳道:“佩服,佩服。”
数个麻袋抵达门口,打断了志愿者的游戏。人们立刻起身,各就各位,迎接从麻袋中倾泻而出的包裹。季节帮着喷了点消毒水,悄声对小条说:“条总,我怎么觉得我都没干什么活,就是来玩的。”
小条慢悠悠地说:“哼,你就是来玩的。”
恰好攒够了一批快递,季节拖着板车冲了上去,把几个里弄的货全都码上了车,总算捞到一点活干。送完一趟回来,她迈着铿锵而潇洒的步伐走向大门口,脑海中还在重温刚才小条的眼神。这时大门口几个女志愿者给她鼓起了掌,将她从梦中惊醒,她才发现这几个女孩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拖车的飒爽英姿。
当晚,终于有较为确切的消息称,六月将会解封,五月最后两天居民可以凭通行证出入小区,每天有几小时的外出额度。一号楼的群里欢呼雀跃,在这胜利的前夕,502女邻居发现季节原来一直在当志愿者,于是在群里表彰了她,引得104大哥直发大拇指。
季节开了一瓶橘子啤酒庆祝,回来就看到楼栋群里在赞扬她,觉得非常局促和不安,好像自己占用了媒体资源。她还发现,楼里没有一个邻居嫌弃她每天带着细菌病毒回来,经历了这场疫情的洗礼,楼中邻居们淬炼出空前的凝聚力。
去江边吹风的约定,似乎马上就能够实现了。但季节却还是感到隐约的不安。她给小条发出一句试探性的消息:“条学长,六月真的会解封吗?”
小条很快就回复:“真的。”
季节立刻给他发了一个卡通橘猫的哭泣表情,猫嘴里大喊我不要。几乎只隔了一眨眼的功夫,那边发来一个微信名片。小条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好像从不忘事,记得她的每一句话。
点开名片后,季节可以笃定那就是小条的微信主号,因为那头像还带有公司logo,朋友圈里发的全是工作宣传,一看就是正式的号。季节一键加为好友,反复看着那微信号的资料,原来他的名字叫:卢风。
季节眼前浮现出他瘦高的身影,就像风里的水杉或白杨一样。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出他摘下口罩的脸。
要解封了,乌托邦里的生活将要结束,季节面对着谋生的压力,然而她觉得心中充满力量。夏夜伴随橘子啤酒,虽然无所成就,她已经飘飘欲仙。
30. 六月一日
六月一日,全城正式解封。两个月来,三街坊的志愿者队伍服务于庞大的小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感染。解封当天,大群里欢欣鼓舞,人人都在彼此祝贺,抚今追昔,马克喊出义不容辞的口号:“若有召,战必回!”
眼镜大姐立刻说:“可别再回了……”
在这之前的两天里,小区内部已经放松了管控。晚间居民纷纷来院子里散步,小道上人影密集,像下饺子一样。她和阿歆已经在小区里散了两次步,还把猫粮洒在一片洁净的石头井盖上。只等拿到通行证,人们就要纷纷涌上街头。
随着通行证一起发放的,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印着:牢记三件套,做好五还要。
下面又有几行小字:
科学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注意个人卫生。
口罩还要戴,社交距离还要留,咳嗽喷嚏还要遮,双手还要经常洗,门窗还要尽量开。
至此,季节终于知道了三件套和五还要的真谛。她立刻给小条发了微信:“条总,你当初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这几句话的详细内容?”
小条那边不知在忙着什么,隔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季节忍不住又说:“条总,今天是六月一号。”昨晚躺在床上时,季节就在幻想,今天会不会有人对她说六一解封快乐,六一儿童节快乐?会不会有人祝她永远保持着内心儿童的鲜活?如果有,那么是谁第一个来祝她?这个人会是小条吗?
只是那边连第二条消息也没看见,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简直像是还不知道解封了一样。季节忽然想到,也许“小条”这个微信号真的已经停用了,或许她应该去找卢风的对话框说话。
卢风,这名字既飘逸又陌生,让季节的心尖都在微微战栗。仿佛每在心里念一次,就真的有一阵风吹过心头。提起小条,她想到的是秘密花园里那个熟悉的身影。而说到卢风,她想象出来的是金融城里高高在上、举重若轻的投行中坚力量,面对棘手的项目也从容得像风声来去。这名字甚至让她觉得不真实和自惭形秽,封条解除以后,社会向她洞开,身份暴露无遗,她只不过又是一个想当咸鱼的待就业青年。
解封的喜悦被冲淡了很多,季节又开始担心,也许一切都是封闭时期的一场梦。也许解封的钟声就是午夜追逐着南瓜马车的钟声,让童话回归现实,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水落石出。
当天下午,志愿者们在小区主干道边举行了简单的庆典,将一辆车的后备箱打开,悬挂彩灯、摆上酒水,人们站在车边开起了派对。季节和阿歆也过去踩了一脚,发现那车正是二个赤大爷的。大家举着杯子互相碰杯,但又没有马上摘掉口罩一饮而尽,而是手持杯子站在原地,松弛地聊着天。
投身于这样的景象中,季节决定暂时把小条带来的不安放置到一边。她不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是跟本杰明和雨披姐他们频频碰杯。虽然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一口酒都没有喝,但已经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季节和阿歆并没有在这场派对上停留太久,她们早就约好有要事要办。
所以她们是全场第一对把酒喝光的人。她们背转过身,拉开口罩下缘,把杯子递进去,一仰脖就干了。与众人挥别后,她们肩膀挨着肩膀,一起走出三街坊,来到外面的大街小巷。季节从没觉得户外如此辽阔,每条路似乎能通向天上。
阿歆说:“走,我们去小卖店买喝的。”
季节伸手一指:“去那家,那家好,疫情的时候在小区里摆摊,都没涨价。”
两人对着五彩缤纷的冷柜看了半天,一人挑了一罐啤酒,易拉罐装,一拿出来,瓶身就凝结了一层冰爽的水珠。阿歆一边拉开拉环,一边率领着季节走上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两边都是香樟树和银杏树,老旧的居民楼仿佛在夹道欢迎两人的到来。
阿歆伸手拽下口罩,猛灌了几口啤酒。季节立刻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下又把口罩合上了。她终于看到了阿歆的脸,是非常标致而纯净的长相,虽然已经是工作了几年的成年人,却带有天真澄澈的气质,面相十分和善。季节觉得自己很早就认识她了,但季节又确定自己认识的人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长得像阿歆。
季节带着陶醉的微笑摘下自己的口罩,也猛灌了几口啤酒。她觉得味蕾上变出了一座劲爽的喷泉。阿歆也在转脸看着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之间,两人就这样自然、丝滑而平静地交换了长相,终于完成了全部的会师。
季节举起啤酒,当地一声,碰在阿歆的杯子上。她一手插兜,一步一步走着,嗦着啤酒感慨:“我发现这两个月,我既没怎么拍照片,也没写日记。现在突然解封了,都没留下什么记录。你说是不是人在不顺的时候才会搞哲学,搞艺术创作,而幸福的时候,就不会想起来还要留痕?”
“恩!”阿歆挑起眉毛,一边往前走,一边整个人都转向她,“有道理!很有道理!现在要回去上班了,呵呵,堆积了海量工作,一次让你做到爽,好想吐……”
这个傍晚,她们的要事就是散步。直到天黑,两人才返回三街坊,阿歆说她家里人替她订了外卖,是附近一家好馆子的,一定要分给季节两盒。惹得季节感动地说:“我正好还剩两个速冻馒头,今晚就不用再自己做菜了。”
走回到阿歆住的楼下,季节听见空中有树枝摇曳的声音。往上一看,发现树枝间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大爷,正在摘树上的枇杷,可谓惊鸿一瞥。大爷默默无闻,如履平地,季节也没有出声打扰,仿佛爬树也只不过是一件日常小事。
就在她就着好菜下酒,两个多月以来首次在六点钟享用晚餐时,突然接到了房东要收回这套房子的消息。房东非常歉疚地说:“美女,不好意思啊,我们家小孩大了,需要住这个学区房,上学会近一点……”房东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很多,毫不见外,甚至连孩子住哪个屋、他自己住厅里哪个角落,都已经规划好了。
放下电话后,季节把饭菜一推,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哭丧着脸给小条发出了今天的第三条消息:“条子,我要搬家了。”
奔波着找新房子的压力近在眼前,季节立刻打开中介软件,迅速浏览,预约了几个房源,准备明天上门实地查看。她又开始患得患失,只疑心自己离开三街坊后,两人或许再无见面可能。和小条的对话框一反常态,季节断断续续连发三句,小条一言不发。她这才想到,两人之间的联系其实很脆弱,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他在老家的私人住宅地址,不认识他的朋友。如果小条失联,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季节觉得沮丧极了。这是一个没有意外之喜的六一儿童节,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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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老D他们如果听见季节还想过儿童节,一定会说你要不要脸。唯一的节日贺礼,竟是房东要收房。接着,她又想到下午的后备箱派对,想到今天终于看见阿歆的脸。这些明明都是节日贺礼,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终于,她发现自己希望得到小条的一句确认,最好是一句告白,再加一张高清自拍,再加手机号、座机号、老家地址和训练痕迹照……她发现自己心中始终不能平息的焦躁,不是源于要搬家换房,而是源于自己的贪念。
手机突然毫无预告地大声响了起来,季节被吓得正襟危坐,以为房东又来电话,说我已经到门外了,我要向你展示我规划的房间分区。想不到,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小条的微信来电。
季节清了清嗓子,尽量用自己最柔和恬淡的声音接起电话:“喂,条总。”
“怎么啦?”小条的声音略带沙哑,好像很疲惫,“为什么搬家?”
“唉,说来话长……”
“下楼。”条总突然化身霸总,“我在你楼下。”
季节一惊:“来了!”她匆匆收拾碗筷,洗手消毒,戴着口罩跑下楼去。
小条仍然站在自行车棚边,戴着欠王白帽和蓝色口罩。见她跑来,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我今天,被叫回到公司去抢险了,项目上出了点突发情况。”
季节发现他的眼下都有点发青,不禁担忧地说:“那解决了吗?你还好吗?”
“还行吧,明天拿着核酸证明出差,去现场跟客户沟通。”小条垂眼看着季节,轻声说,“能不能不要搬走?”
“不行啊。”季节头疼地说,“我明天就去看房子。你出差要多保重哦。”
小条的眼睛变暗了,看起来既劳累又苦闷,几乎要碎成几片了:“我今天一直在工作号上,没看这个小号。可以给我打电话呀,只要你想找我,随时都可以找。能不能……不要搬走?”
季节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她脱口而出:“不是的,是房东要收回房子了,我才要搬走的,不是因为你不理我……”
说完,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有点脸上发热。小条哼了一声:“我也没有说一定要你不搬。”
季节回敬道:“我也没有说一定要你理我。”
“……”小条向秘密花园的方向歪了歪头,“去坐会儿吗?”
季节跟着他慢慢向花园走去。小区大门敞开后,大家都跑出去逛了,秘密花园那一片十分冷清。两人一边走一边互相悄悄扫视。季节后悔没带两瓶橘子啤酒下来,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让他摘下口罩了。
小条有意无意地拽了拽口罩,却没有摘下来。季节心想,无缘无故地摘下口罩说话,的确有些刻意。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老头,走到两人面前时摘下口罩,大声咳嗽吐痰,几乎就像专门为他们献礼。
“沃日!”小条立刻转头躲开,不忘伸手拉着季节一起,用自己宽阔的身体遮挡着她。
季节弹跳着躲到小条身后,突然说:“条,如果你也用那种方式吐痰,我们就坦诚相见了。”
“去。”小条笑了起来,“这么想看我长什么样?”
“想啊。”
“等我出差回来,去江边野餐。”他拉着季节的手,没有马上松开。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小橘猫,六一儿童节快乐。”
31. 云中谁寄锦书来
季节一觉醒来,接到小条一小时前发来的微信:“落地咯。”随后是一张构图横平竖直的机场照,落地窗外是另一个城市的蓝天白云。
此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季节发语音回复道:“条总,你的摄影水平真高!不过你看过明星的接机照吗?这种照片里需要有人的,不然画面太空了。这样,你把你自己放进去,动作我教你。你一手拖箱子,一手扶帽子,腿要一前一后,脸不要正对镜头,衬衫领口要咧开……”
那边很快就回复道:“这么想骗我发照片嘛?”
不到一秒,又来了一张照片:“在酒店放行李,然后去现场,晚上见客户。”照片上,小条对着酒店的窗户拍照,假装在展示窗外的绿地,但他穿着白衬衫的修长身影,就倒映在玻璃上。这是他第一次以白衬衫的形象现身,与平时的T恤短裤截然不同,更加像一个站在风里的学长。季节躺在床上高举手机,对着屏幕笑出了声。
昨晚,小条告诉季节他新接手的并购项目里,有一块涉及到ESG的内容。Environmental,Social,andGovernance。环境、社会与治理,这是近来一套新兴的标尺,用以衡量企业可持续发展的能力,比如企业碳排放如何,是否压榨员工,权力架构合理与否。小条目前在做的项目,需要将被收购方的ESG数据纳入模型,做出量化统计,寻找标的弱点,以此为收购方客户争取定价权,力求压低收购价格。
而小条此次出差,就是因为项目上突然出现了数据异常点,包括被收购方的碳排放数据与卫星监测差异过大。加之被收购方一直拒绝开放数据权限,无法得知员工的工作时长是否超标,其内部治理方面,董事会职责也一塌糊涂。种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小条带队去被收购方实地调研。
季节不禁悲哀地想到,现在自己离开金融财税行业不久,还能听懂他说的业内前沿课题。再当几个月的无业游民,说不定就要和社会格格不入。她骨碌着下了床,洗漱完毕,看着一号楼下的小马路。绿树成荫,人来人往,每个人有他自己的目的地。
志愿者行动结束了,她感到一阵空虚,这空虚中又夹杂着没有收入的焦虑。想到小条那穿着白衬衫的、微微发光的轮廓,她觉得自己绝不能输给他,于是拢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决心尽快把舞蹈证考下来。还好舞步组合已经烂熟于心,理论知识也背了七八成,只等考试开放。
接着,她又联系了自己来上海之后的舞蹈学校,这本来是老家的老师向她推荐的学校,因此情分上更亲厚一些。电话一接通,那边传来平和的女声,拖着长音说:“季、小、节。”
季节像调戏一个良家妇女那样笑嘻嘻地说:“哟,崔老师,解封了什么时候复课啊?”
季节跟她这位老师只差了五岁。在电话里,她表达了自己想当助教的意愿,不过没有说一定要来这所学校当,只说如果老师日后有需要可以找她,也请老师帮忙留意行业内合适的机会。至于在这所学校的高级班课程,她会继续学习,作为持续的进修和练习。整个电话只耗时三分钟,简明扼要,无需客套。
崔老师也没有马上邀请她来自己的学校,大概是要考虑之后再做定夺。
在一下午跑完了三套房子、大致确定了要租的地点以后,季节疲惫地回到家里,简单吃了一顿馒头和汤。这一天的计划总算全部落实。傍晚六点,她终于迎来了今天的高光时刻——老D在群里通知季节,他们从六街坊出发来找她去江边散步,这会儿已经到三街坊门口了,叫她快点下楼。
季节一边叫他们等等,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顶帽子。站在镜子前,她手忙脚乱地把头发藏到这顶藏蓝色帽子里,宽阔的帽檐像雨伞一样,让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下,看起来十分滑稽。
她轻轻抬起帽檐,阴影向上退去,露出一张没戴口罩的脸,像一颗鹅蛋型珍珠。这张脸的骨骼和五官十分柔和圆润,但正中央长了一个高而直的鼻子,给全脸增加了一分精致的英气。一松手,帽檐又掉下来,阴影重新像面纱一样罩住脸。季节蒙上口罩,向着大门口冲刺。
三街坊门前的马路牙子上,站着四个游手好闲的人。原来刚刚痊愈的老凤也来了,他先在六街坊那套二居室的沙发上躺了一下午,又吃了老盆做的晚饭。这会儿夕阳西下,不冷不热,四个人一起出来找季节。
看到季节这顶帽子,老D率先用小拇指推了一下黑框眼镜,说:“季总唯一一次打扮,还是戴了顶帽子。”
季节高姿态地说:“江边人多,我要戴帽子阻挡病毒。”
几人往江边慢慢走去,一路上熙熙攘攘。瓶子摘下N95口罩,喝了一口自带的矿泉水。她本来长着甜妹的脸,但现在她的表情非常痛苦狰狞:“我明天开始要补班了,我们全公司都要住在实验室,打地铺。这样省下来的通勤时间,也能用来加班,要不然根本补不完两个月的工时……”
老盆还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公司给你们准备地铺吗?行军床吗?”
瓶子说:“充气垫子,户外用品。”
“哇哦,好厉害,”老盆感叹道,“等你不住公司了,可以拿回来吗?”
季节忍不住点评道:“难怪老盆还是白白胖胖的,果然心里不装事,人就显得年轻。”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码头,才停了下来。五个人在台阶上坐成一长串,面向江水吹风。淡紫色暮霭像轻烟一样下沉,几乎要落入石青色的江浪中。这里果然有不少人在纳凉,老D说季节料事如神,季节则说解封第一天她就自己跑到江边看了一眼。
瓶子拍了拍季节的肩膀:“你那个志愿者,见到下半张脸没有?”
季节摇头说:“还没有。”她想起上午的白衬衫照片,无论她怎么放大和调整亮度,都还是只能看见玻璃上倒映出的戴口罩的脸。口罩下的五官无从得知。
几个老字辈都发出了嘘声。瓶子说:“我们买了几个西瓜,你拎一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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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自己吃不完,分他一半。这样不就拉近关系了吗?说不定能一起吃瓜,不就看见脸了吗?”
季节抑制不住自己的憧憬:“没事,他说等他出差回来,就要和我一起来江边。他说到时候我们要在江边野餐,如果摘下口罩以后,我不讨厌他,他就要对我说一件事。”这是昨晚小条临走前和她约好的。
老D一拍大腿:“这是不是要跟你求婚?!”老凤也缓缓点头。
“那他的下半张脸千万要好看一点啊。”瓶子担忧地说,“不过到那天你还是好好打扮一下,做万全准备,最好别戴这顶帽子。”
季节构思着两个人走在民谣歌声中的画面,竟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想,到了那天,一定要事先问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穿一件与之相配的裙子……
他们一直在江边坐到晚上九点,才起身离去。这一带江面宽广,两岸没有楼房,夜空异常开阔,流云发出蓝绿幽光。季节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觉得那深色琉璃般的天空“旷”得令人不寒而栗。苍穹笼罩四野。
瓶子给了季节一个西瓜,而季节给瓶子准备了耳塞和眼罩,供她去公司睡集体地铺时使用。季节先去六街坊取瓜,而后带着瓶子来三街坊拿睡眠神器。互相交换完礼物后,已经是深夜时分,老凤早已回他自己家去了。
终于躺倒在床上时,季节斟酌着给小条发了一条问候:“条学长,今天一天顺利吗?”
那边立刻秒回:“被收购方好难沟通,客户又凶又傻,哼。”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弄他。”
“哇,还是橘猫节节好。”那边继续伪装柔弱,“你要不要他手机号。”
“要!约架怎么能没有他们手机号?”季节戏瘾大发。
“靠你了呦,我明天又会碰到客户了。”
“然后你在他耳边悄悄说,最近你小心点。”
小条回了一串哈哈哈,季节把那一串复制粘贴到手机文档软件里,查看字数,竟有250个之多。她深知彼此专业领域不同,谁也无法帮谁解决技术问题,只能让他大笑几声、吐吐浊气而已。想了想,季节又说:“条总,你住哪个酒店,哪个房间?”
那边忸怩地说:“干嘛,要来找我吗。”
季节正经地说:“你就透露一下么,我要订一杯睡前饮品到你房间,安慰某个被虐待一天的大型犬。”
“嘿嘿嘿,我已经喝了哦。”小条顿了顿,又发了一句,“这家连锁店很不错,给你也订了一杯,从外卖软件上来看,这会儿刚好要到门口了。”
“是吗!”季节弹跳起来,果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小条紧跟着发了一句:“晚上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让他放在门口,过会儿再拿。”
季节严格按照条总的意思执行。那杯玫瑰红枣枸杞牛奶拿在手中,还微微冒着热气,不含有咖啡因,是难得的睡前饮品。她在心中计算着时间,还有两天,就将要见到他的正脸。
32. 答谢宴
搬家结束时,西照日头的余晖洒向了季节的新居,让屋子中央的六口箱子都镀上了金光。
由于行李细软不多,且平时也分门别类归置,季节只花了一个上午打包,下午雇来师傅一趟运完。
这套新房子到六街坊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到三街坊则是二十五分钟。虽然是更新一些的电梯房,但因为距离市中心更远,叠加疫情冲击影响,租金并没有比之前更高。
当然,季节没有忘记把定位发给阿歆和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并配以老练的文字:“我的新住所,敬请惠存,周末来家里吃饭。”阿歆抢到了第一个号,约定周六过来。老D他们迟了一步,只能周日过来。
虽然很想躺下来打一把游戏,但今晚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新居的空调和洗衣机还没来得及清洗消毒,她必须回一趟三街坊,用旧居的设施洗涤换下来的衣服。季节拎着一个小包裹,一边悠闲地走向三街坊,一边给小条发了一条微信:“条总,今天项目进展如何。”
过了一会儿,小条的微信来了:“还不错呀,客户看在你的面子上通融啦。”
“恩,没错,没错,我动用了一点关系帮你疏通。”季节大言不惭地说,“对了,我搬家了,到时候请你来做饭。”
那边十分惊讶:“这么快搬好了???”
又说:“怎么是请我来做饭,我要自己带着蔬菜和生肉来嘛?”
说话间,季节已经走进三街坊的大门,如同走进郁郁葱葱的画卷。熟悉而亲切的环境像一张翠绿色的毯子,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她拐上通往一号楼的小路,发现小条又发了一句:“今晚有空吗?”
“今晚还要处理一点收尾工作。”季节刚发了一句,突然腿上遭到一阵大力撞击。她惊异地从手机上抬起头,往后一个趔趄。那东西竟追了上来,用爪子扒住她的前腿,口中嘶哈作响。
低头看去,竟是一只肥胖的赤色柴犬,用后爪站了起来,两个前爪摁在季节的大腿上。
顺着狗绳往上看,601狗男那张尴尬的脸呈现在季节眼前。他的头发剪短了,或许是因为护肤品充足了,他眼角的皱纹也淡了很多,与上次会面相比,整个人焕发生机,皮肤明亮有光泽。
“狗哥!”季节惊喜地说,“原来这就是你家的狗啊!”说着,她蹲下来揉搓着狗的下巴和脸颊,狗顿时一声不吭地翻倒在地,在季节脚边狂热地打滚,舌头甩在一边。
狗男往后拉着绳子说:“你不要再丢人了。”可惜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手劲软绵绵的,即便身体往后坐,也依旧连只小型犬都拽不动。
季节已然迷失,怪叫着在狗身上捏来捏去。狗男见状,也放松下来,笑着问她:“你不是搬走了吗?”昨晚季节在楼栋群里向大家告别,大家还列队欢送了她。
现在季节的感觉就像曾经有一次外勤结束后,她刚和客户道再见,又转眼在厕所里相遇。
“今晚还要回来再收拾一下。”她嘿嘿一笑,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差点忘了!我的冰箱里还有些吃的没带走,送给你吧?都还没开封的,鱼,肉和水果什么的。”
“好啊,谢谢!你急着走吗?”狗男想了想,得体地说,“不如我来做顿饭,请你和603阿姨过来吃,封城的时候我吃了阿姨的菜,都没有回请她。”
“那可太好了!”季节今晚正好没有心思做饭。
“那我再去买点蔬菜,你先上楼去忙好了。”说罢,狗男就领着柴犬离开了,那样子就像要领着孩子去市场买菜。
季节身心愉悦地回到家中,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自己索性也用余下的洗漱用品冲了个澡,避免浪费。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哼着歌打开那个小包袱,季节傻眼了。包袱里装着一条睡裙,哪有换洗衣服的影子?思来想去,只能推测是打包时不慎装错,这条睡裙面料厚实,以水蓝色纱绸为主,和她另一件外穿的连衣裙裤很像。
季节看着洗衣机里旋转着的衣服,一咬牙,还是把睡裙穿上了。虽然穿着一条吊带睡裙去赴宴无异于直接社死,但穿着刚甩干的湿衣服就更为离奇诡异。她本想紧急求助阿歆送一件外套过来,后来发现自己待会儿吃饭时可以披着这块充当包袱皮的毛巾,于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狗男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说自己一边买菜,一边带狗,分身乏术,让季节前来支援,帮他牵狗。
季节戴好口罩,穿着睡裙赶到大门口,狗男正拽着乱扑腾的柴犬等她。他脚边还放了几兜碧绿的菜叶。
狗男把绳子交给她:“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再买几个鸡蛋就来。”
季节巴不得独自跟狗待在一起,急忙把他支走:“你去吧。”狗男一转身,她就一把捞起柴犬,抱在怀中,埋头于温暖肥硕的狗身上,心想大不了回去再洗一遍澡。
狗发出了嘤嘤鸣叫,反倒把季节吓了一跳。她搂着狗看了一会儿,心想这狗原来不哑啊,狗哥怎么说它不会叫?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老盆突然面无表情经过了季节,朝着六街坊走去,同时口中自言自语道:“咬金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神态如此淡泊,眼睛也懒得看季节。不等季节张嘴打招呼,他就这样从她面前悄然而去。穿睡衣的季节抱着一只狗,好像抱着个孩子,狗男则拎着一袋菜向她走来,这幅令人误解的画面,被老盆毫不在意地抛在脑后。
狗男走到她面前,拎起地上的所有菜。季节好奇地说:“狗哥,你这狗会叫呀!你一直不知道吗?”
他奇怪地看着季节怀里的狗,文质彬彬地点头说:“对的,它会叫的,只是平时不会随便乱叫扰民的。”
“嗨。”季节笑着转头对他说,“我还以为它是一只哑狗。”
“……”
两个人以居家般的姿态,脸对脸笑着,并肩走回到一号楼。狗男先回到601的厨房,鼓捣半天,真的做出一桌子菜。
季节负责去603敲门,将阿姨邀请过来,两人手拉手走进狗男的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狗男家里找不出一块好地方,窗帘和床单都是褴褛状,墙皮大块剥落,无数残缺的宠物玩具堆了一地,几乎无处下脚。
相比之下,季节觉得自己披着一块毛巾来赴宴,完全没有任何不妥。
阿姨率先哦哟了一声:“小王啊,你平时一个人养狗也蛮辛苦的!不容易吧?”
狗男一边把汤端到桌上,一边微笑着说:“还好啦,我之前,本来是和我对象一起养的。”
顷刻之间,他脸上的微笑面具突然像是碎成几片。他展露出悲伤的情绪,用一只胳膊挡着眼睛,整个人非常脆弱。季节一时间以为他对象已经不在人世,但接着便听他说:“我和对象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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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居室里顿时哎哟哎哟声一片。
阿姨说:“哎哟,小王,你年轻人要振作呀,哎哟……”
季节说:“哎哟,哎哟狗哥,你不要灰心,这不是解封了吗,我帮你出主意把她追回来,哎哟这哭的哎哟……”
狗男把胳膊放下来,带着破碎感说:“对不起,我们吃饭吧!”
季节心有余悸地落座,同情地看着他说:“难怪你看起来总是郁郁寡欢的,原来是有这样的伤心事啊。”
“是的。”狗男忧郁地点着头,“你刚才说会帮我,真的吗?”
“那还有假!”季节挑起了眉毛,“我还能晃你不成?”
603阿姨也一拍桌子,对狗男豪气地说:“阿姨是过来人,有事要跟阿姨说的呀!小姑娘在哪里工作啦?你需要阿姨帮你制造见面机会伐?”
这顿饭就像一场结盟大会,将三个人牢牢地团结起来。狗男首度敞开心扉,与季节和阿姨变得亲密起来,感情甚于封控时。饭后,他甚至一直把季节送出大门口,送到第一个红绿灯。季节伸手虚点着他眼角的皱纹,好心提示道:“哥,你这皮肤状态好多了,但是还是要注意保养,这样才有利于后续把她追回来,咱们要做的计划还很多,一步一步来。”
狗男这次笑得特别真心,感动之下,他又把季节送到下一个红绿灯。
季节回到新家中,觉得一切都不太习惯。明天回三街坊去拿晾干的衣服,那大概就是最后一次回去了。可是她为什么要用“回”这个字呢?
小条的来电打断了她的思路。季节高兴地接起来,甜腻地喂了一声,自己都吓了一跳,被肉麻得浑身一颤。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听他一直不开口,季节略微担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项目上又不顺了?”
良久,那边轻声说:“你不是搬走了吗?”
季节说:“对呀,我现在就在新家里了。你呢,在酒店吗?”
“是吗。”
“咦,你怎么了?”季节奇怪地说,“你在干嘛呢,在加班吗?”
小条苦涩地说道:“我回来过周末了,下周再飞回现场。”
“你回到三街坊了吗?”季节惊了一下,“怎么都没提前说呢?”
“本来想周末约你出来的。”
“我周末已经都约出去啦。”季节抱歉地说,“是事先约好的,也不好再改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周六晚上碰面散散步,怎么样?”
想到要见到小条,她心中礼花怒放。但小条今晚的声音一直冷冷的:“是吗,你晚上不跟那个绿豆芽散步吗。”
“什么绿豆芽……”季节起先十分迷惑,接着灵光一闪,“你今晚看到我们啦?怎么不叫我一声?”
那边静静的不说话。季节立刻澄清:“那个人是我隔壁的邻居,他是送我回来而已!他刚刚分手!”
“什么,这也要告诉我吗?”小条的声音听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崩裂感,仿佛整个人被闪电劈开了。
季节发觉自己说话有歧义,又补充道:“我是要帮助他……”
电话突然断线了。季节愣了一下,慢慢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的记录。小条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只因为他看见季节和一个人走在一起而已。
季节皱起了眉毛,有一种去找小条当面对峙的冲动。
33. 江边无法抵达
季节正站在小条楼下发呆。今天一早,她回到三街坊一号楼,收回晾干的衣服,绕场巡逻一圈,确信一居室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物品遗漏。接着,她拎着两件衣服大步走到小条所在的楼,一路上气势汹汹,已经在脑海中排演了质问他的画面。
然而,站在楼栋门前,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小条住在哪一层楼的哪一户。她对于他的了解,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少。
季节一只脚踏上台阶,第一次变得拖泥带水。如果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则不仅扰民,还像上门推销保险的业务员,未免显得太没面子。如果给小条发微信说,你出来,我就在你楼下,则显得更没面子。小条昨晚可是直接挂了她的电话,今天一早她就像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找上门来,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季节的设想,剧本应当是这样发展的:自己不过是回来取走昨晚洗过的衣服而已,然后穿过小区,从后门离开,再走一遍这两个月以来每日送货的路线,以此留念;途中,她不经意间想起,小条不就是住在路边这栋楼吗?于是她顺便上楼敲门,随意而潇洒地问,喂,你昨晚抽什么风,我要走了,碰巧路过,就来问问。
但现在,她只能在这栋楼下傻呆呆地站着,同时提心吊胆,万一小条突然出现,岂不是以为她站在他的楼下痴迷地等待一宿?
想到这里,季节打了个哆嗦,还是理智地掏出手机,发出一句能屈能伸的话:“刚好回三街坊办点事,你在家吗?我担心你昨晚是突发急病晕过去了,或者被地毯绊倒了?”
那边没有动静。季节索性回到自己的一号楼,坐在没有床单的床垫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小条的回复。整个屋子都搬秃了,东方的晨曦照进屋子,灰尘在光束中乱飞,飞出光的边缘,进入了“暗”,就看不到了。光与暗的交界线,就像隧道两侧的结界,一旦出了这条光之隧道,灰尘的信号就断了。季节觉得自己和小条之间的信号就像这些灰尘,一旦出了三街坊的围栏,就谁也找不到谁了。
手机震动了两下,季节以为是小条的回信,急忙划开屏幕。想不到是花泽类的消息:“你这会儿在不在一号楼?”
季节暗自惊讶,花泽类都被小条找来当说客了?接着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字:“志愿者证书下来了,我在挨个送,一会儿到你楼下。”
……
季节回复道:“好!我在家,谢谢了!”
隔了不到十分钟,果然又收到花泽类的消息,只有两个字:“下楼。”
她跑到楼下,只见花泽类跨坐在一辆二八大杠上,貌似就是金链哥从前骑的那辆。车后座上驮着一个大包,两个车把手也挂了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崭新的证书。花泽类翻开一本看了看名字,递给季节,冲她点点头。他的头发竟然还没剪,季节觉得他毅力惊人。
季节客套了一句:“队长,你挨家挨户送啊?”
“恩。”花泽类又掏出另一本,看了一眼名字,“你的cp说她现在在外面,让我把她这本也交给你。”
“没问题,我们今天中午就碰面了。”季节接过来夹在胳膊下,清了一下嗓子,若无其事地问,“小条的呢,给他了吗?”
“哦,他不要。”花泽类踩着脚蹬子,意欲调转车头离去,“证书上要写真名的,谁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连大合影都不拍,平时给你们照相他也躲着。”
“……”季节又问,“用不用分我一些,帮你送一起送?咱们这些志愿者少说也有一百人吧。”
“不用,我先送六十本。你们这批人真幸运,另外还有几十本在印刷,今天晚点才能拿过来。”花泽类头也不回地骑走了,似乎并不在意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季节在后面说了声再见,重新回到楼上。
左等右等,不见小条的回信。季节内心开始沮丧起来,考虑到他平时回复的情况,几乎可以确认他现在是已读不回。眼看快到了和阿歆约定的时间,她拎着一套衣服和两个证书,压制着心里的煎熬,慢慢走向阿歆住的楼。
季节原本以为这次误会不过是一件小插曲,就像以往小条每次酸溜溜地闹情绪一样。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小条连听她解释一句都不愿意,只是一味地在他昨晚看到的碎片画面上大做文章,断章取义,似乎在刻意制造着矛盾。他在计划着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远远地,一辆黑色轿车驶入三街坊,停在主干道上。门卫扭头对那车喊道:“这里不让停,放下东西快点走。”季节漠然地看着,后车门突然打开,小条那高大的身影从车里钻了出来,照例带着白色棒球帽和蓝色口罩。
季节脚步一顿,就站在原地不动了。人行道上的花草树木掩护着她,小条没有发觉她的存在。他正忙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季节一时间有些糊涂,她认为小条昨晚落地后就直接回了小区,才看见狗男送她出大门。怎么现在又带着一口箱子回来了?难道他为了躲避志愿者证书,昨晚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
她抬腿就朝着小条走过去,小条站在驾驶室旁边,弯腰要对司机说什么,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必须努力克制,才能避免自己上前飞起一脚。
驾驶室的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一个利利索索的女声在说:“……东西都带好了吧?不要忘在我那里咯。”
“放心吧。”这是小条的声音,竟然罕见地十分温和柔顺,“就算忘了,也可以再去找你拿。”
“可以咯,反正你对我那里熟悉,就跟回你家了一样。”车窗又升上去了,女司机一脚油门,汽车沿着单行的主干道向小区后门驶去。有小条的宽阔肩膀挡着,季节始终没看见窗后那个女性的脸。她只觉得头颅里遭受了洪水,一浪一浪地晃悠着,几乎要把她冲得仰面倒下。
瞬息之间,她已经想明白小条挑起事端的用意。他分明有个不清不楚的情人,还对外假装清冷,声称自己没谈过恋爱。昨晚看到季节和狗男并肩走在街上……他就拖着他的个人物品,去情人家过夜了!
季节看着那大箱子,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想声如洪钟地大骂一声,好你个小条,过个夜还要带这么多东西?那箱子里面是什么,你的时装秀吗?
随即一个更加残酷的念头击垮了季节。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个干练的女司机,真的是小条唯一的情人吗?
也许他的库存里还有无数个暧昧对象呢?说不定,小条这次反常地冷落她,就是想摆脱她这个不解风情的粗人了吧!
小条拖着箱子走上人行道,一眼就看到了季节。那一瞬间,他的眼珠竟然亮了一下,接着又灭了。他垂下头,站在原地等着季节走近。
季节扫了一眼他的箱子,淡淡地说:“我看你周末忙得很,根本不是为了和我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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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才中途回来。”
他的眼睛立刻开始冒火,但还勉强压抑着怒气说:“是谁在跟别人出双入对?近水楼台,是吗。”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如果不知情者在旁边观赏,还以为季节玩弄了他的情感、又把他随手抛弃了。
“我说了,狗哥……隔壁老王他昨天只是送了我一段路。”季节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本想做出自己是隐藏的情场老手的样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不到,两汪热泪迅速在她眼眶里汇集,堆积,摇摇欲坠。
小条扔开箱子,踏上一步,略显慌乱地看着她。他弯下腰来,眼睛平视着她的脸,又想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别别扭扭地说:“那……那你怎么还……你住在他家吗?”
轰隆一声,季节只觉得自己的脑仁气炸了。她难以置信地颤抖着说:“谁住在他家?我住在他家?”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打湿了季节的口罩。
小条的指腹没轻没重地擦过她的眼角,一层薄茧掠过皮肤,带来微微的粗粝感。季节一抬手打开了他的胳膊,自己往后退开一步,气急败坏地说:“你都喜欢别人了,还跟我动手动脚!”
“什么意思?”他低头看着季节,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你不要脸,你住别人家,还反过来栽赃我。”季节抽噎着跺脚控诉道,“你骗我,你就是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他彻底被激怒了,那沉沉的声音在季节听来十分可怕,冰冷得像面对犯人一样。
她用两个手背抹着眼睛,绝望地说:“你还凶我,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好了。”他一手轻轻抓住季节的两只手,迫使她露出脸来看向自己。季节狠狠地瞪着他,他烦躁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不要脸。”
“……”他握着季节的手腕,力道逐渐加重,“好好说说,到底怎么……”
“你不要脸。”
两人维持着诡异的姿势,互相对峙着。
他看着季节,轻声说:“好,好,好。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不要脸。”
季节继续强调:“你不要脸。没人教你别骗人吗?”
他冷冷地说:“是吗,我骗人?到底谁骗谁?小时候我妈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当个正人君子。”
季节胳膊上还吊着一个大兜,就这样被震慑住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小条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起伏,然而,她觉得从此他会深深地厌恶她,她也会一再想起他从情人的车里走出来的画面。
幸好就在这时,一声略显尴尬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拉扯:“阿节,你们在忙吗?”
季节转头一看,阿歆站在旁边盯着他们抓在一起的手。她惊奇地看一眼季节,再怀疑地看一眼小条。再同情地看一眼季节,再审判地看一眼小条。她对小条投去鄙夷的目光,就好像他是骚扰放学女生的黄毛。
“阿歆!”季节挣开小条的手,挎着大兜跑向阿歆,经过小条时,那大兜还狠狠撞了他一下,惹得他闷哼了一声。
原来是阿歆没有等来季节,就自己来一号楼找她了。按照两人的约定,应该先在三街坊集合,然后季节带她去新房子认认路。季节像奔向一个救星那样奔向她,拉着她跑出了三街坊,把失神的小条留在了脑后。
34. 疑似男模
季节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灵魂。
在她周围,环绕着老D、老盆和老凤。他们坐在几张不配套的椅子上,仿佛是围坐在季节的病床边,探望一个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瓶子已经去实验室打地铺了,现在是周日的下午,她在补班的中途可以享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线上接入了会议。老D打开摄像头,给她展示了季节的新居。
自从听说了季节的遭遇后,四个人始终流露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老D不可思议地说,他去女方家里登门服务,事成之后还要由女方开车送他回来?老凤不可思议地说,季总不是一直没见过他下半张脸吗,怎么就真喜欢上了?反应这么大?老盆不可思议地说,投行男也要做兼职吗?瓶子不可思议地说,他真的这么会演吗,确定没有误会吗?
季节有气无力地说:“其实,他从来也没有明确地说过喜欢我。”
“这样的话,其实他有这个自由去找别人的。”老盆理智地说,“你不能阻止人家感情流动。”
“你懂个der。”线上会议里传来瓶子反驳的声音,“先前他表现得很明显啊,就是喜欢季节啊。会不会他跟那个开车的女人就是朋友,或者亲戚?”
“我记得他说过自己在这城市没什么亲戚的。”季节闷闷不乐地说,“他还说他关系最好的朋友不超过一只手的手指头……”
“拖着箱子去一个异性家里,还能干嘛,洗澡吗。”老D用小拇指推了一下眼镜,“有一次我碰到老凤拖着箱子出门,我都觉得好尴尬,哦对了,那时候老凤还有女朋友,哈哈哈……”
老凤说:“闭嘴。”
“况且,他还抓着季总和男邻居的事,小题大做!”老D继续分析道,“卧槽,这就是转移罪名呀,假装是季总出轨在先,他才伤心之下选择冷暴力!都是计谋,渣男,太渣了,这渣男……”
这两天,季节在脑海中多次复盘,狗男送她走时,她虽然穿着较为露肤的睡裙,却在肩膀上披着那块大毛巾,整个人的形象顶多算是搞笑,绝不能算暴露。老D有一句话说对了,这次小条的确在小题大做。这时只听瓶子在会议上问道:“季总,他这个人,有没有什么怪癖啊?或者有什么心理阴影,心理疾病?”
季节说:“怪癖,那可太多了,比如他经常改网名,手上有十几个小号,又比如他不喜欢让大众知道他的存在……”还有,他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但这太隐晦、太惨重了,是小条一生背负的重担,即使是对着这几个最好的朋友,季节也没有说出来。
那四个人都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季节后知后觉地猜到,结合这三个特点,他们现在一定更加笃定小条在从事非法兼职,登门服务,游击作战,经常改网名,小号众多,不敢在大众面前曝光真实信息……
“算了算了,多说无益。”季节举起手机,“还是打游戏吧!何必让你们陪着我耗。”
那几人也纷纷掏出手机。游戏开局,季节竟习惯性地又选了嫦娥,然后跟着老D驱使的射手上路了。老D坐在沙发和衣柜之间的窄缝里,背贴墙壁,蜷缩着倚靠在柜门上,老盆说他像一只鹌鹑一样。
瓶子那边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是有个同事过来问她,这组数据应该可以证明药效吧?瓶子回答,不一定,你看这个峰值出现得很晚,也许是杂质和代谢物的作用……
老D感叹道,峰值,这不就是我小时候梦想的工作吗,在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摇玻璃瓶。季节问瓶子,你们集体打地铺能睡好吗?瓶子叫苦不迭,唉,夜里发电机的声音很吵,根本睡不好啊,我今天仪器都差点调错了。听得季节感慨道,无论失业还是就业,每个人都在艰难地生存,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命运。
老D见季节的嫦娥一直跟着他,不禁奇怪地问:“季总,你跟着我干嘛?你这角色又不是辅助。”
“什么,嫦娥不该跟着你吗?”季节想起小条玩射手时,一直让她跟着自己,最后还让她躺着赢了。
“你应该自己走一条线。”老D指点道,“老凤拿的那个蔡文姬是辅助,他才应该跟着我。”
“哦。”季节自己跑向了另一条路。想起小条和她在虚拟峡谷中奔跑战斗,嫦娥和后羿形影不离。当时雨滴打在他们头顶的大伞上,那潮湿的蓝绿色花园就像油画。她觉得怅然若失。
这一局毫无悬念地以失败告终。瓶子说再打一轮,她就要去做实验了。新一轮游戏开始,老D云淡风轻地说:“我们五个人一起走一条路好了。”
这疯癫的提议,在几个人听来竟然十分寻常,没有任何惊世骇俗之处。五个人一起走上了一条路,任凭对方的敌人如何分成三条线包抄,他们始终坚持浩浩荡荡地一起走在中路上,使得中路看起来过于拥挤。
团结的力量,让他们所向披靡,一路长驱直入,向着地方的大本营挺进。对面发觉不对,只好不停地汇集到中路上抵抗,顾此失彼,对上路和下路的攻打都看不到任何进展。而对面每次有人过来御敌,都会立刻被季节等五人一股脑围住,一瞬间消灭。
就这样,五个人以一种执着而反叛的战术,引得敌人一会儿去上路和下路攻打,一会儿又跑到中路来阻拦他们的脚步。敌人忙得团团转。最后,在老D的率领下,他们打破了敌人的水晶大本营,游戏胜利。
瓶子去加班了,老凤说他的核酸快要过期了,需要赶快去最近的核酸亭做一个,否则明早拿不出24小时内检测结果,就无法进入公司大厦。送走他们,房子里空了下来。季节没有开灯,站在屋子中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墨水色天空,她觉得这房子好像变成了一个鱼缸,浸泡在深水中。
一旦静下来,就会想起无数个小条。各式各样的身影,各自做着表情,她的心房变成了万花筒。小条一直没有联系她,她也不知道该对小条说点什么。她觉得异常疲惫,也许应该回老家去休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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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时间。
老季的来电打断了她心里不停变幻的万花筒,那个光怪陆离的、无数个截面的镜屋消失了。季节接起电话,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爸。”
“你什么时候回来?”那边咳了一声,那动静最少有三十年烟龄,“上次不是说疫情结束就回家休假吗?”
季节想了想,说:“要不就七月回吧,我本来要考舞蹈证,到时候看情况,报老家的考点也一样。”
“那你要提前准备好了。”老季又咳了一声,喉咙里喀喀乱响了一阵,叹着气说,“唉,我看你原本的工作挺好,非得辞职考什么舞蹈证。算了,我也管不了你。”
季节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差点脱口而出,从小到大你们本来就没管过我,我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了,你倒是拿着当成资本出去显摆。她回呛了一句:“我考我的,实在吃不上饭的时候会去找工作的。”
老季说:“你看看,你看看,姑娘啊,你这个脾气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就先火冒三丈,你应该跟人沟通啊,沟通,你知道不?”带有浓郁东北口音的烟嗓,每说一句就清理一次喉咙。季节听着,觉得自己理亏,便一声不吭。
老季又说:“你小时候我没教你,唉……你小时候我都没教过你。”
近年来,老季迈入五十岁,的确开始知天命,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放浪形骸多年,没有好好参与过季节的童年。有时他开车拉着季节去某个地方,会突然发出一声感叹:“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雪乡没有?没去过?我带你旅游过几次?才两次?”接着,他就会陷入沉默、追悔和抑郁的情绪。
又比如,他会突然像现在这样,发现自己没有给季节传授过太多人情世故的常识,以至于她总是保持着滞后于同龄人的小孩心性。于是他会反复慨叹,我以前没教过你,没教过你……
每逢这种时候,季节总是保持沉默,她的内心似乎会竖起一道防护墙,有意将老季的悔恨隔绝在外。感性的人会自己保护自己的情绪,否则,她将久久沉浸在哀伤和遗憾里。
她勉强开口说:“爸,我订好票跟你说。”
老季说:“行,你订好了告诉我,我去接你。”
季节答应一声,放下电话,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觉得老季其实没有说错。每当别人没有满足她的想象,她就会立刻火冒三丈,大哭大闹,有时即使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她的心里也依然在咆哮。她的内心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心里的这个小孩子找到了小条,就像拉着一个大哥哥的手。但这个大哥哥其实也有阴暗潮湿的一面。他们真的互相喜欢过吗?
季节调出手机日程表,在上面写下一条待办事项:找他问清楚。
想了想,她又删掉这几个字,改为另一种说法:沟通。
想到今天老D带来的“一条路”战术,季节决定将之应用到现实,在寻找答案时心无旁骛,一条路跑到黑。
35. 拦截行动
季节接到崔老师的电话时,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崔老师在电话里对她说,解封后舞蹈学校已经恢复经营,而附近另一家舞蹈机构经营不善,已于前日倒闭,崔老师有意接纳流落出来的学员,以扩大学校规模。
季节惊呼道:“老师,你也太厉害了,现在市场这么萧条,你还能做大做强!”
崔老师在那边哈哈一笑:“所以我想今天下午约你出来聊聊,你之前不是说要当助教吗?”
季节当然求之不得,当即约定在学校楼下那家麦当劳碰头。
放下电话,季节开始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穿上一套最喜欢的浅蓝色裙子,又卖力地梳理着厚实的头发,在头顶两侧分别束起一股辫子,把原本挡住脸颊的头发扎了起来。其余头发仍旧垂落在肩头,如同披着一块黑色丝绸。想到今天傍晚要做的事,她感到一阵极致的紧张刺激。
与崔老师的会面,固然是一周以来的最大亮点。然而傍晚去三街坊拦截小条,才是她计划了一周的行动。这一周以来,小条杳无音讯,季节根本不知道他是依旧在外地出差,还是已经回到本市。为了拦截行动的万无一失,她强忍着焦躁和混乱的情绪,一直等到这个周日才一举出击。
下午三点,季节已经坐在麦当劳的落地窗后,等待着下课赶过来的崔老师。她在脑海中第无数遍排练着今晚的画面,以至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较为亢奋。不远处,一对穿着商务套装的男女正在洽谈合作,女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季节的耳中:
“我在那个平台投放一些小的产品,主要是为了给我这个主产品引流,不赚钱的……”
“我非常希望你能来帮我一起做,用我现有的产品和战略,加上你的人脉……”
季节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两人坐在麦当劳的角落,每人只点了一杯饮料,却在聊着如此宏伟的商业蓝图。那个女人说话时上身微微前倾,略显急切地看着她对面那个中年男子。而那个中年男子只是偶尔淡然地点点头,基本不接话。季节心里泛起了难以言说的惆怅,她觉得每个人都在为了谋生而挣扎,包括她自己。
“季、小、节。”崔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突然让季节打了个摆子,她想到了自己每次学不会新动作、被崔老师点名的场面。
季节转过头,看着崔老师风风火火地赶到她这张小桌前。二话没说,季节先将一杯冰镇奶茶推过去,崔老师拿起来一口气喝了半杯。待她缓过气来,季节笑眯眯地说:“老师,我准备下半年就把证书考下来。”
“等你拿了证,就来我这里好了。学校要扩大规模,肯定要加课,两个老师忙不过来的。”崔老师生性十分实在,直接向季节出示了工资表,“初级班不需要助教,中级和高级班的助教,就由你来当,课时费按助教给。另外增设芭蕾基训班,你是授课老师,课时费按正常教师给。底薪的话,就跟我们正常教师一样。”
季节点着头说:“那肯定行啊。”
学校原本有崔老师和赵老师两位大将,这两位即是开办这所学校的合伙人。国标舞下分的拉丁舞和摩登舞各五个舞种,两位老师十项全能,十项都教。
而助教老师不用授课,只负责帮忙纠正动作和领舞而已,芭蕾基训的教学也并非难事,她做梦都能跳一段。这工作对季节来说甚至还能顺便练舞,这样一想她简直觉得赚大了。
崔老师把剩下的半杯奶茶一饮而尽,突然好好打量了一眼季节:“咦呀,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看?梳这小公主头,还穿着小裙子……去找谁啊?”
“去找你啊。”季节痞里痞气地一笑,和崔老师互相挤来挤去地出了门。想到小条从情人车里钻出来的画面,她的心脏感到一阵刺痛,并且这刺痛的强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速增长。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从头到尾打扮一番,就像有谁的手在拉着她这么做。
是为了给他一个震慑,还是让他觉得后悔?告别崔老师后,季节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忽然承认自己其实还在抱有幻想,她想象着小条对她说,哦,其实那位开车的女性是我小姨……
很快,三街坊那熟悉的大门口出现在眼前。几天前,她已经把旧房子交割给房东,现在即使再走进一号楼,也永远无法再回到那套熟悉的一居室。
疫情之后,不少房子租金下降,阿歆和瓶子几人在不久之后都将要搬走。季节觉得自己和这片王国的联系,正以惊人的速度飞速消失。
一整个白天里那种被太阳晒透的、满怀希望的心情,在走进三街坊的这一刻竟然立刻消散了,季节向着小条的楼走去,内心又变得潮湿不堪。
在路上时,她提前给小条发了一句话:“你今天休息吗,我来三街坊了。”
然而直到她站在小条的楼下,他也没有回复。这在季节的意料之中。
她站在阴凉的门洞里,思考着如果他始终不出家门,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挨家挨户打听他的门牌号?他看见自己出现在家门口,会不会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季节忽然想起麦当劳里那个前倾着上身的女人,和那个反应冷淡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极力追着小条推销的人,甚至还追到人家家门口,但人家根本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还想到了崔老师给她看的工资表,每节课的课时费那么低,即使她每天带五节课,加上一个月的底薪,也远比不上从前的薪水。为了所谓的理想,她从一个国际化的高平台上跌落,成了转行学技艺、四处打零工的人。
而小条已经做到了投行VP,是一个领域内的专家。季节突然失去了勇气,她转身跑出小条的楼,站在路边恍惚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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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正是傍晚,是从前晚班开始的时间。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着香樟树的声音。她觉得一切计划都落空了,或许自己应该赶快离开。
正游移不定时,忽然背后传来沉沉的声音:“……你来了?”
这是小条的声音。季节浑身发冷,依然背对着他,缓缓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察觉到身后的人在朝着她走来,一步,一步,一步……
他在她身后站定了,像下命令一样冷冷地说:“转过来,看着我。”
季节很想向后踢一脚,然后狂奔离去。但她还是转过身来,一阵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慢慢抬起头,看到小条戴着口罩,正恨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经过了她的辫子,发梢,口罩上方的一截脸,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落在裙摆上。
他的眼睛里开始冒火,好像季节打扮成这样是为了勾引谁。
季节又低下了头,她想起小条从来没说过喜欢她,对她也没有任何承诺的义务。但她又觉得非常委屈,明明从异性车里钻出来的人是他。
小条开口了:“你是来找我吗。”
他说话的语气冰冷得让季节陌生。她硬邦邦地回答道:“我现在不想找你了。”
“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一样,来找你的绿豆芽?”他踏上来一步,季节感觉气压都降低了。她转头就跑,小条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向前的惯性让她踉跄了一下,他立刻用另一手拦住她的腰。
季节整个人被他从背后圈在怀中,隔着自己浅蓝色裙子,能感到他微微发烫的胸膛是橘色的。两人像两种交织碰撞的颜色,而周围是墨绿色的。
他的呼吸声就在季节耳边,季节一时间竟不敢动。她觉得他的身上到处都很坚硬,和她平时靠着女生朋友的感觉完全不同。
小条闷声问道:“为什么跑了又回来,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季节被这句话惊醒了。她在强迫小条做选择吗?她可不想变成一个选项,叫别人来选她。
小条又伤心地说:“即使是这样,我竟然还是来找你……”
她猛地挣脱了一下,小条还牢牢地抱着她。她用手肘向后怼去,剧烈地向前冲去,这次小条松手了。季节跑向熟悉的一号楼,恰逢狗男正领着狗在草丛里放风,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跑来,人和狗都吓了一跳。
她蹲到狗旁边,摸着狗的下巴,眼泪顺着脸肉淌进口罩里。小条似乎没有再追上来。
狗男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回来办事吗?”
季节没有回答。她举目四望,三街坊里夕阳西下。解封之后,每次走在这里,她都辨认着每个过路人,想认出志愿者的脸,但解封后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
那些志愿者消融在人海中,就像水溶于水,很快小条也将一样。季节拿出手机,点开了小条的微信名片。
36. 天桥上的照面
季节拿出手机,点开了小条的微信名片。时隔一年后,她仍然常常去志愿者群里点开成员列表,划到熟悉的位置,找到小条的头像,点击进入名片页。
小条的头像就停留在悲伤蛙的图片,没有再更新过。他的昵称也依旧是小封条,让季节恍如隔世,瞬间就回到了那个春天。
至于他的主号情况,已经不得而知。季节删除了他的两个号,每逢怀念时只能去群里看看小封条,同时小心避免点到添加好友的按钮。
崔老师把头探进教室,喊了一句:“还没走呢?我先撤了,一会儿你锁门啊。”
季节答应了一声:“我再练会儿舞就走。”
今天她带了四堂大课,两堂是助教课,还有两堂是自己教的芭蕾基训。尽管已经连续活跃了八小时,但季节越战越勇,脸上没有丝毫疲态,只是带着淡淡的哀愁感。
去年夏天开始之时,她删除了小条的微信,此后这种半死不活的哀愁感就一直伴随着她。以至于课上的同学们都说,小季老师给人的印象好,总是眉目清愁,符合他们对艺术生的想象。
……
教室里空空荡荡,季节站起身来,播放音乐,然后轻轻拿起一条搭在把杆上的长纱巾。
《淡水暮色》的音乐像水流一样汩汩而出,季节两手牵着长纱巾的两端,端起架型,随着这首曲子跳起狐步舞。
这支舞本来应该和一个男伴一起跳,但季节只是抬手端着那条纱巾,仿佛搭着男伴的肩膀和手臂。她的上身斜斜地向后仰去,高扬的头顺势转向一边,一遍一遍地在曲声中滑动旋转,如同音乐盒上的舞蹈小人。三面墙的镜子,倒映着摆荡起伏的裙摆。
《淡水暮色》的节奏并不适合狐步,季节曾经自己剪辑过一个变速版本,但她觉得变速后的曲子失去了意蕴深长的感觉,任何一处微小的改动都会让这首歌和那段记忆黯然失色。因此她仍然坚持用原曲编了一支戏剧型狐步,自由风格,肢体表达充满故事性。
偶尔有学员看见季节独自练习这支舞,看了半天也看不懂为何用慢节奏跳这种疑似狐步的东西。于是他们问她这是什么。季节每次都回答,是我对春天的印象。
于是同学们更加迷恋小季老师的神秘形象,认为她那令人如沐春风的表面下隐藏着跌宕起伏的生平。
季节站在第二年秋天,回看去年春天,突然觉得自己和小条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也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封城时期的零星碎片。她想起最开始认识小条时,他连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现在好像一切回到原点。她觉得自己与小条的相遇就像晚霞,与它邂逅时,已经晚了,它只持续了短暂片刻,就消散了。
她还想起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夏天结束了,暗恋的学长也要毕业了。条学长的确从她的生活里毕业了,或许对她来说,早在四月那一天,就是夏天了。
一舞跳尽,季节换上T恤和卫裤,重新梳了一遍马尾,离开前不忘锁门。
初秋傍晚的凉风,不断地从街头吹到街尾。红男绿女,人流如织,如今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戴口罩,包括季节。日常出入各类场所,也不再需要核酸证明或健康码。毒株不断变异,人人都已感染过病毒了。去年年底是感染的高峰,徐医生每天上班时佩戴N95口罩,从早到晚不吃不喝,才免于感染。那时季节回老家去住了三个月,每天在家早早准备晚饭,以便饥渴一天的徐医生到家后能立刻进餐。
等她重返沪上,和小条的羁绊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节在落日余晖里慢慢走着,方才那首淡水暮色的旋律似乎还跟在她身后流淌着。今晚她和狐朋狗友们约在东方华尔街碰面,地点则选在一处国际驰名的场合,非常符合几人的身份:麦当劳。
这会儿时间还早,季节慢悠悠地晃着,蹲在路边捡了几片落叶,喂了一只野猫,然后踏上了过街天桥的自动扶梯,像登天梯一样往上升去。另一侧,反方向的扶梯缓缓下行,有个高高的人影出现在那架扶梯的顶端,像下凡的神仙一样飘了下来。
季节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那人在对她挑眉。交汇的一瞬间,两人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短暂地对视了一秒,季节看到那是一张清俊绝伦的脸,是她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耸,薄唇内收。骨骼如雕刻般精美,秩序凛然,含而不露。
那人看着季节时,或许恰好有一束斜晖透过树枝的缝隙,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突然光芒大亮,仿佛天地初开、鸿蒙乍破时,满世界弥漫着的那种光。
季节心想,好熟悉的感觉。这里是东方华尔街的版图,是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难道那人是她的前同事?
她有这样的前同事吗?
季节踏上天桥,摇了摇头。她不记得自己遇到过这么惊艳的人脸,但也不敢十分确认。她一直有脸盲症,不仅记不住人脸,还分不清人脸。刚参加工作时,有一次季节自行提前午休,在楼下迎面碰上一个酷似她经理的男子。但季节又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所以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死死地盯着那个人走去,直到两人擦肩而过。那个人犹豫而不安地回看着季节,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所以季节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经理。
走着走着,季节忽然停下脚步,调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她手里唯一一张小条的照片,是刚开始做志愿者时,她拍下了小条帮她拎起四十斤蛇皮口袋的画面。
照片上的男生浓眉斜飞,双眼如星,虽然遮着脸,却能感觉到他是在含着笑意注视着镜头后面的季节。
那眉眼和骨骼,和刚才的人实在是太像了。
季节低头看着照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工作日的傍晚五点,小条虽然在这一带工作,但绝对不可能这么早下班。以他的工作性质,必然从早到晚都在开会,一般是深夜散会,然后用余下的时间写报告,直至凌晨。也正因如此,当老D说自己累得走不动路、要求这次聚会选在他公司附近时,季节毫不在意地答应了。
她不仅身份上和小条天差地别,就连作息也在两个世界。
老D所在的大厦就在前方不远处。季节径直走进位于大厦一层的麦当劳,在窗边占了一张四人桌,又加了一把椅子。
趁着其他几人还没来,季节掏出方才在路边捡的树叶,又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笔,趴在桌上认真地写起了书法。
她在往已经风干的落叶上写字。这些句子一直藏在她的心里,现在一走到这里,这些句子就在她心里待不住了,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往外飞。她的心就是被打开的潘多拉匣子。
最后一笔写完,这些古旧的橘色树叶就像一封封写给过去的信。每张树叶比她的手还大,但上面的句子只有寥寥数行。
季节拍了一张,发给了阿歆。阿歆阅后回复道:“阿节,你还在想那个小条吗?”
“是的啊,你看过《加缪情书》吗?”季节苦中作乐地回答道,“你认识出版社吗?可以给我出一本《季节情书》吗?”
那边发了一个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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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的表情,说:“周末我们出来玩!”
“好!”
季节放下手机,一手托着下巴,一边吸果汁一边望天。那时候的本杰明,雨披姐,花泽类,还有景文大爷和二个赤大爷……他们通通都消失了。只有阿歆的存在,证明着那场志愿者行动不是梦。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帮狗男出谋划策,敦促他追逐旧爱。但这狗男性格绵软,每次都临阵脱逃,让季节的策略无法落地。
夕阳完全隐没在连绵的摩天大厦之后,这是独属于城市的“夕阳落山”。老D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他还人模狗样地穿着投资经理的装扮。很快,老盆也过来了,接着是瓶子和老凤。
五人围坐在一起,二话不说,先打了一把游戏。季节一边英勇抗敌,一边问:“你们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
这问题问出后,那四个人出大招都变猛了,个个咬牙切齿。看来是每天工作十分痛苦,并不顺利。
季节吸溜着果汁,继续说:“我刚才来的路上,看见一个男生,眉眼跟那个人好像啊。”
老D啧了一声:“季总真是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到处收集那个人的周边。”
瓶子则温柔地看了一眼季节,什么也没说。季节继续说:“只是像而已啦,肯定不是他。”
老D说:“这个时间,投行不可能下班。再说了,投行应该永远在出差。再再说了,你怎么能确定人家没换工作,还在这片?”
“不确定啊。”季节被敌方打死,放下手机叹了口气,“说不定都不在同一个城市了。他当时到底为什么生我气,就成未解之谜了。”
老盆突然语出惊人:“因为他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往你家里走啊。”
季节一愣:“什么?他不是因为我周末约了别人吗?”
“不是啊。”老盆理所当然地说,“你记得你当时穿着睡衣吗?你站在你们小区门口,抱着狗,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季节回想了一下,当时狗男买菜归来,她的确在门口碰到了老盆,老盆梦游般地经过了她。
老盆补充道:“你的头发还是湿的,你穿的吊带睡裙,我游泳都比这穿得多。那个男生还拎着菜,好像要给你做饭。”
老D面部抽搐着说:“季总,你……你玩得还挺花,现在的男模还附带上门做菜服务吗……”
眼看老D和老凤的表情已经逐渐狰狞,季节立刻自证清白:“净扯!那男生就是住我隔壁的哥们,那天他和我一起回请隔壁阿姨,我们整晚都是三个人待在一起。”
见他们半信半疑,季节又说:“那天我搬完家,回三街坊洗澡洗衣服,结果只带了睡裙换洗,可是我去隔壁吃饭时披了毛巾的。”
瓶子噗地笑了:“这么家常的吗。”
季节疑惑地问老盆:“为什么说那个人看到?”
老盆从始至终轻描淡写,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后面有个瘦高个子的人在盯着你们看啊,那个人的外形跟你描述的一样。”
“What??”季节蹦了起来,“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在后面看见我们?”
“我以为你知道啊。”老盆心安理得地说,“你当时周末约的就是那个隔壁男吗?”
季节重新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她在游戏中已经复活,却无心操作,老凤只得左右手同时上阵,一手玩一个。
一想到小条误以为她带着野男人回家,季节的心情糟透了。
37. 我们认识吗
散场以后,季节告别了瓶子等几人,独自在街上散步。周五的晚上,秋风不冷不热,第二天全天都没有排课,她还不想太早回去。
她在脑海中反复思索着小条对她的看法。站在小条的角度,一定认为她表面气质清纯,实则玩得比谁都野,不光招来男模与狗上门,还骗他说自己当天已经搬离三街坊,却转头就穿着睡裙出现在小区里。他对她的印象一定糟透了。
但他自己还不是劣迹斑斑?季节一会儿为自己形象尽毁而捶胸顿足,一会儿又充满恨意地想,小条都把异性家摸得跟他自己家一样熟了,还管他的看法干什么?然而老盆说得也没错,她无权阻止小条变心,人心本来就是流动的。也许谁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这段传奇无疾而终。
这样想着,季节任由脚步沿着大街小巷自由移动,最后竟走回到三街坊一带。
季节站在街边不动了。遥望三街坊,一片红顶橘墙的老房子静静栖息在夜色中,不管离开多久都仍旧很熟悉。但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她担心会碰到小条,如果他还住在这里的话。
也说不定他害怕季节掌握他鬼混的证据、告到他单位去,于是早就搬走了?季节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这一转身,就看到一张好看到发光的脸,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季节猛地刹住脚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今晚早些时候在天桥上碰到的那个人,他竟然又出现了,并且就在咫尺之间,和季节相隔不过两步。街头车水马龙,她一直没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季节歪着头又看了他几眼,实在是太像了。他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小条的复刻。就连这身形都如此相似,只不过这人穿的是浅蓝色衬衣和笔笔直的西裤,没有穿那种典型的小条式POLO衫。那人也一直在专注地看着她,而且这次的眼神与在天桥上的不同,这次他眼中似乎含有隐忍和克制,但海浪般的光亮还是一波一波地涌现着。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抬腿要绕过他。
那人猛地横跨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季节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墙一样的肩膀,她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人的眼睛。
同样的距离,同样的角度,眉眼那一截,和记忆中的样子瞬间重合了。这一刻,季节的心脏里砰地一声,既像有烟花炸开,又像有宇宙大爆炸。她认出了他。
眼前的人开口了:“怎么,摘了口罩就不认识我了?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这熟悉的声音就像冰凉的薄荷美酒,让季节晕头转向。
心中磅礴的情绪,被她极力镇压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说:“不认识,你是哪位?”
“真不认识?”
“你认错人了吧。”季节低头就要从他旁边走开,被他一把拉住。他火热的大手握着季节的胳膊,整个人俯下身来看着她的脸。
季节看着他,看得眼睛都发酸了,泪水涌了上来。他看着她额头的发际线,轻轻说道:“你有一个美人尖,非常好认。”
泪水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这次没有口罩的阻挡,那珍珠般的泪滴简直畅通无阻,一直掉到了脚下的石砖上。他用另一只手擦着她的泪痕,但越擦越多。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还有你的眼睛,是杏仁形状的,双眼皮像扇面,黑眼珠亮亮的,像猫一样。”
季节想打开他的手,但他没有松开。他低沉地问:“你当时为什么生我气?”
“你拖着箱子去……去你的秘密情人家过夜,她说你到了她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然后你还诬陷我跟狗哥有一腿。”季节眼前都是花的,大滴大滴的眼泪存在眼珠上,看这世界都很不真实。
他彻底愣住了。愣了半天,他纳闷地说:“我没去任何人家里过夜,那箱子里面装的是志愿者证书。”
“?”季节睁大了眼睛,哭都忘了。
“证书分两批运来的,都是我去居委拿的,然后交给队长去发。”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柔和耐心,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我是负责政府物资和蔬菜包的,经常去居委商量事儿,对居委摸得比自己家还熟。”
季节傻眼了。她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巧合。
他继续说:“开车的是居委老师,居委办公室在小区最边角,她好心把我送到小区中央,那天是周末,她还加班来着……”
这一刻,季节为自己对居委老师的揣测而感到愧疚和羞耻,她的眼泪是不流了,但脸颊也涨成红色了。那红晕在她洁白的皮肤底色上,显得格外扎眼。
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想起与他初见时,有一天晚上快递泛滥,但他临时做核酸去了。她当时误会他扔下自己跑了,等他回来以后还冲他发了脾气,他却手足无措地低头看着她,几乎是在半解释半哄她。
现在,他的语调和神色,就和那天晚上一样。
季节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世事如此美妙。她终于幸运了一次,不必再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她想起了自己喂过的野猫,帮过的陌生人,现在那些善意好像打包在一起,飞回到她的身上。
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执拗地看着她:“所以呢,我是谁?”
季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继续问:“不认识我了?我是谁?我想听你说我的名字。”
季节终于说:“小条。”
她清楚地看见,小条的眼睛里升起了一堆篝火,就像海浪中的狂欢。她想起小条对自己的误解,急忙说:“狗哥他和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恩。”他点了点头,“那个绿豆芽嘛?刚才我在麦当劳听到了。”
“……”季节感到不可思议,“你在天桥碰到我以后,就一直跟踪我?”
“对啊。”
“你真是太变态了。”
“……”小条突然哀怨地说,“我是好变态,我明明以为你喜欢绿豆芽,我还是忍不住跟在你后面看着你。”
“什么绿豆芽绿豆芽的。”季节惊恐地问,“你想当小三吗?”
他立刻抓住话里的破绽:“咦?你是不是喜欢我?怎么要我当小三?”
季节本来变回白色的脸,又浮现出一层粉色。只听小条继续控诉道:“好嘛,你直接把我两个号都删除了,狠心的女人……”
想到自己行事冲动,酷似景文,季节无言以对。她眼珠一转,扁着嘴唇,装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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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要哭的样子说:“我不是故意的。”
“难道还能是手滑??”他看着季节那副哭相,明知这次是装的,却满腔恼火都发不出来了,“我又没怪你,是我的问题,你哭什么。”
“好的。”季节立刻就不哭了。
小条向她伸出一只手:“看看你的树叶。”
“什么树叶?”
“你坐在麦当劳里,往树叶上写字,好认真哦,都没看到我。”小条半真半假地抱怨着,突然紧张起来,“我看到你好像还拍下来发给谁看……你,你是不是……”
在季节关切的目光里,他结巴了半天,终于问:“你是不是发给男朋友看?”
“我吗?”季节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有男朋友啊。”
接着,她心里陡然一紧。重逢后说了半天话,她却根本不知道小条是不是已经找了女朋友?
分开一年,他会保持单身吗?
小条看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就好像能猜到她想什么。他欠欠地说:“我可没有找过女朋友,我不像某个小橘猫是交际花。”
唰地一下,整个街区都放晴了,季节觉得在这夜幕下,满世界都是光明。她控制着上扬的嘴角,转头就要走:“好吧,我要去找人交际了。”
小条微微用劲拉着她的胳膊,又小心地不握疼她。他固执地说:“看看树叶。”
“看就看。”季节从不在小事上纠结,大大方方地掏出树叶给他,“拿去吧,送给你了。”
前几张树叶上写着歌词或诗句。只有一张树叶上用飘逸的字体写着: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短暂相遇,如梦如烟。就像夏天的彩虹,带着雨后初晴的清新,又像我们都喜欢的歌。彩虹的消散并不会让人们觉得伤感,相反地,只会慰藉雨水打湿过的心。
小条愣住了。他手里托着最后那片树叶,就像托着一个美梦,生怕它打碎了。他的表情让季节惊讶,就好像他没想到季节会如此思念他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抬眼看着季节,双眼皮那道折痕很深,显得那双精美的眼睛都变得深沉了。季节说:“我要回家睡觉了,你慢慢逛吧,拜拜。”
“不要。”他立刻把那片树叶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又朝着季节摊开手,“把你的手机借我。”
季节把手机放在他掌心里,奇怪地问:“你自己的手机呢?”
他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在鼓捣着什么。他宽阔的身躯把季节的视线都挡住了,季节纳闷地绕到他面前,发现他一手拿着她的手机,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她指着他的手机说:“你这不是有吗?”
“还你。”他递上来季节的手机,“哼,好小气。”
季节扬起下巴,高傲地说:“好了,那我走了。”
“这么早回去干嘛。”他一手插兜,凉凉地说,“回去跟本杰明哥哥打游戏呀?”
“谁说的。”季节被激起了好胜心,“我和我的狐朋狗友现在发挥很稳定,已经不需要本杰明带我们了。”
“哦,稳定地输。”他观察着季节气愤的表情,偷偷笑了一下,“不打游戏的话,去秘密花园坐会儿?”
38. 我不认识你
秋天的秘密花园,像一座夜晚的游乐场。树叶开始泛黄,将秋千环绕在中间,就像橘色的温暖光束。
季节的眼睛还红肿着,时不时还抽一声,但已经像没事人一样,整个人非常松弛。她晃晃悠悠地荡着秋千,抬头看着树环中间的那一片圆形天空。九月下旬,夜晚十点的晴空,就像深海蓝色的丝绒一样。小条坐在另一架秋千上,看着季节的侧脸。与小条那舒朗的侧脸相比,季节的侧脸看起来细致精巧,稚气未脱。
看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去,哼了一声。他不说话,季节也不说话。
终于还是他忍不住开口了:“你不光污蔑我行为不检点,还不问我就删除微信。”季节顿时噎住了。小条则越说越委屈,心有戚戚:“现在你还不跟我说话!”
“你当时不是也没问我吗?一想到你在脑海里编排我和狗哥在……”季节本来不喜欢翻旧账,但提起此事还是一阵恶寒,“你玷污我!”
“别瞎说。”小条吓了一跳,“让人听了误会。我是不怕被这样误会的啦,主要是你……”
“去你的。”季节大怒。他伸手拍了一下季节的头,说:“橘猫炸毛了。”
季节怒意十足地盯了他一眼。他突然低下头,用凄楚可怜的语调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你,我也没有身份问你。”
季节心中像是被撬动了。她想起自己其实也临阵退缩,对那问题难以启齿,原来小条和她的心是一样的。就像是上天在布置一场轴对称的恶作剧,两人同时落入一模一样的难题,彼此就像照镜子。
她还想到小条从小跟着父亲生活,情感交流为零,长大后连过年回家都要跟老爷子保持距离。他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季节开口。想到这里,季节生怕再探讨下去会勾起他的伤心事,急忙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直接问我就好了。”
小条小心翼翼地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是的,我会解答的。”季节比他还要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点头说,“欢迎垂询。”
小条走下秋千,站在季节面前,慢慢俯下身来。他两手抓着秋千的两根绳索,好像要把季节圈起来。季节抬头和他对视着,察觉到自己的膝盖都碰到了他的腿。空气中立刻充满了蝴蝶振翅的声音,就像风铃或水音铃。小条看着她,酝酿了半天,认真地问道:“那我可以当真正的绿豆芽吗?”
季节差点笑出来。她故意说:“你太高了,当不了绿豆芽。”
他气恼地抿着嘴,季节怀疑他在咬自己的舌头。接着,他重整旗鼓,再度发问:“那,可以给我个身份吗?好让我能问你任何问题。”
季节悠闲地向后仰去,就像一个大佬靠着不存在的沙发:“我还不认识你。”
“什么?”小条立刻急了,一侧眉毛挑了起来,“那刚才你喊的小条是谁?”
季节说:“是一只边牧。”
“……”
小条松开秋千,缓缓蹲在季节面前,单膝点地,平视着季节。她的耳朵里又开始出现那种蝴蝶振翅的声音,就像碎冰在碰撞。小条轻声问道:“你讨厌我的长相吗。”
季节差点翻出一个大白眼。她心想怎会有人如此正话反说,明知故问?简直是一种刻意的炫耀手段,活像是大学时老D每逢选到自己拿手的课,就哭嚎着说自己学得不好,结果一放榜就是班级第一。于是她哼哼一笑:“你的长相?我当然讨厌啊。”
“啊?”小条傻眼了。
季节慢悠悠地说:“因为太好看了,我嫉妒。”
“……”小条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顶,“哪学的土味情话。”
面对如此小儿科的诱导,季节当然不会上钩:“谁跟你说情话了,我不认识你。”
“我不管,给我个身份,行不行?”小条蹲在她面前,歪头看着她说,“是你说的,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你,你会解答的。”
“……”
小条看着她笑了。季节突然反应过来,站起来就往外走:“边牧就是边牧,我可比不过你的心眼。”
三街坊夜深人静,季节驾轻就熟地拐上一条小路,小条双手插兜跟在她身后,懒洋洋地说:“干嘛,要找你的绿豆芽去啊?”
“人家姓王,不叫绿豆芽!”
“呵呵,隔壁老王。”
季节一再忍耐,继续说:“狗哥是我隔壁的邻居,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而已!他刚刚分手!”
“什么,这也要告诉我吗?”小条的声音听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崩裂感,仿佛整个人被闪电劈开了。季节觉得他马上要抱着自己不依不饶地讨说法,急忙补充道:“我是要帮助他!帮他追回对象!”
小条哼了一声,暗自得意,脸上大放光明。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不干了:“所以你早就见过他的脸了?”
“当然啊。”季节奇怪地说,“更早的时候,五月份我们楼封闭的时候,我和狗哥就去隔壁阿姨家吃过饭了。”
“不戴口罩?”
“你吃饭还戴口罩?”
“哼!”
季节心情良好,又刺了他一句:“我看见他们的脸,比看见你都早哦。”
小条的脸已经绿了,嫉妒的情绪令他七窍生烟。他掐指一算,哀怨地说:“所以那时候你又跟本杰明打游戏,又跟绿豆芽吃饭,你好快活啊。”
季节像一只招财猫一样笑眯眯地说:“我走了,今晚玩得真开心,再见!”
“等等。”他立刻拉住了季节,“你现在住在哪?”
“桥洞啊。”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老楼,“我还住在那里,602。”
“原来你也是602,和我当时一样的门牌号。”季节嫌弃地打量着他,“当时什么都不跟我说,嘴真严啊,条学长。”
这声条学长叫得他魂飞天外,一副愣头青的表情。他盯着季节说:“你能来一下吗?就在门口等我一下就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季节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那边走,期待地问:“你们开会又发点心了吗?”
“不是。”他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下,“最近我工作可能要变动,没有那么多会了。”
“怪不得,我就说你今晚怎么不写报告?”季节无忧无虑地说,“要跳槽了?”
他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季节站在楼下等着,他几步就蹿上楼梯,还不忘回头说:“别走,等我。”
季节说:“好,我不走。”
老楼走廊的窗户是直接在墙上抠出来的,雕花镂空,没有玻璃。季节站在楼下看着,每一层的圆形画框里都迅速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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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条爬楼梯的身影,像一阵疾风一样。她在心里念道,卢风,卢风。
很快,那道淡蓝色身影又掠过每一层的画框,原路返回楼下。他出现在季节面前,递上来一个纸盒:“这是去年出差那次买的,本来想带回来给你。”
季节接过来那个素白色纸盒,刚想按照西式礼仪当场打开,又听小条说:“回去再看吧。”
她抬起头来,发现小条的眼睛像一潭秋水,正平静而懊悔地注视着她。她想起这本应是去年就拿到的礼盒,却推迟了整整一年。为了打散这种遗憾的气息,季节转移了话题,同他寒暄道:“去年年底你阳了吗?”
“阳了。”对面的回答言简意赅,“你呢?”
“我也是。”季节振作地说,“现在我们都有抗体,能扛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摘掉了口罩,我还看不见你的脸呢。”
“好看吗。”他挑了挑眉毛,“你记得去年我说过,如果摘下口罩以后你不太讨厌我,我就要跟你说一件事。”
季节屏住呼吸,静静等着他往下说。只听他说道:“可惜你现在不认识我,我不说了。”
“是的,我不认识你。”季节晃了晃手里的纸盒,“不过东西我就拿走了,谢啦。”小条呃了一声,站在身后,目送季节大步流星地离开。
回到家里,季节摇了摇那巴掌大的盒子,听不出响动。她猜测里面是冰箱贴,当地旅游特色纪念。想不到打开白色纸盒后,里面又是个金丝绒小盒,大盒跟小盒之间塞满了浅金色和浅紫色的彩带,清甜冰激凌色调,让季节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月季倾慕和无尽夏。
打开小盒,里面是一对闪闪发亮的耳环,白金耳勾上缀着汽水瓶形状的吊坠,那汽水瓶竟然是橘色的,季节立刻明白那是橘子啤酒。
她看着这对充满童趣的滑稽耳环,笑了起来。今年的校庆已经过去了,但还有明年。她想象着明年春天,她会戴上这副耳环,让小条用口哨给她吹一段校歌。
回看一年来的误解,就像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这一年世事变迁,放开管制,冬天时人们感染,春天时陆陆续续康复。一切天翻地覆,没有什么不是暂时。但小条和她之间的牵绊是恒久的。
季节私心还想再气小条几天,但她需要先把小条的微信加回来,以免一下玩脱,再次失联。她本想去志愿者群里点他的头像,却在打开微信界面时惊了一下。
聊天列表上显示自己已经添加了小条和卢风,而且这两个对话框还被置顶了。其中,小条的那个对话框里,还发来一串自报家门的简历,包括了在上海的公司地址、家庭住址、在北京的老宅地址、他自己房子的地址……那简历事无巨细,甚至标注了他的身高体重及出生年月日。
他背对着季节捅捅咕咕的画面,浮现在季节眼前。再一看朋友圈,小条竟然挨条点赞了她一年来的每一条动态,这些动态基本都是舞蹈视频,用来宣传和招生。
只有其中一支舞不是用来招揽生源的。那就是《淡水暮色》的狐步舞,季节独自捧着纱巾,在舞池中滑行,就像捧着看不见的恋人的灵魂。那条动态的配文是:来如春霞,去如朝雾。一瞬息的记忆,也能让人记得很久。
这一条动态下面,小条留了一句话:录吧,录好了我看。
而他的昵称终于又改了: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