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我身边》 第1章 外婆的杂货铺 黔地的山间,层叠如浪,把小小的石板村裹在褶皱里。天刚蒙蒙亮,湿冷的雾气还没散尽,外婆家的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清冽的土腥气。 “邓姑婆,拿包盐巴!再…再来盒头痛粉,屋头那个挨刀的又喝麻了!”李二嫂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嗓门亮得能震落屋檐的露水。 外婆正佝偻着身子,在靠墙的木架子上摸索。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没有标签,只有她自己用烧黑的木炭画的各种圈圈点点、三角叉叉。她头也没回,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头痛粉?光头痛粉顶个屁用!肝火旺,喉咙都哑了,再配包板蓝根,回去泡起,两样一起喝!” 她转过身,手里已经精准地捏住了两个画着不同符号的纸包,啪地拍在掉了漆的玻璃柜台上。乌黑的头发用发胶圈挽着,脸上有些许皱纹,眼神锐利得像山鹰,整个人的精气神十足。 李二嫂讪笑:“哎哟,邓姑婆,板蓝根苦死个人嘛……” “苦?”外婆鼻子里哼了一声,下巴朝旁边一个装廉价橘子汽水的纸箱一努,“喏,配杯这个,甜水水一冲,苦味就压下去了!两角钱一杯,要不要?” “要要要!”李二嫂忙不迭点头,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毛票。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杜十一,四岁了,看着却像三岁孩子般单薄,细胳膊细腿,套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空荡荡的。他手里攥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好奇地盯着李二嫂手里的橘子汽水。 “十一,过来帮婆收钱。”外婆把李二嫂递来的钱塞到杜十一的小手里,又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布袋,“数数,够不够一块七?” 杜十一很认真地展开那卷毛票,小脸绷着,嘴里念念叨叨地数着并不清晰的数字。李二嫂看着他,叹了口气:“唉,邓姑婆,十一这娃儿,硬是让你养得活起来了。当初抱回来那会儿,啧啧,手拇指般大一点点,黄皮寡瘦,哭都哭不出声泣,我们都以为……” 她话没说完,外婆就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刀子,李二嫂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以为哪样?以为活不成?”外婆嗓门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山野的彪悍,“我邓仕先想养活的娃儿,阎王老子也得给我让路!”她一把抓过杜十一刚数好的钱,丢进一个注射器盒子里。“不就是费点鸡蛋?石板村哪家没借给我几个蛋?一个月几百个算个逑!你看现在,”她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杜十一枯黄的头发,力道不小,杜十一缩了缩脖子,“骨头是轻飘点,但精气神有了!哪回生病没让我治得服服帖帖?” 杜十一懵懂地听着,只对“鸡蛋”两个字有反应。他蹬蹬蹬跑到屋角一个废弃的鸡笼子旁边,那里堆着厚厚一层风干发白的碎蛋壳。这是他小小的“宝藏”。他蹲下去,捡起一片大的,对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看。 “外婆,蛋壳。”他举着蛋壳给外婆看。 “嗯,蛋壳。”外婆脸上的凌厉瞬间柔和下来,走过去也蹲下,捡起一片,“这都是你的‘命’换来的壳壳。记住咯,以后长得壮壮的,莫辜负了这些蛋。” 李二嫂看得有点讪讪,拿了东西赶紧溜了:“邓姑婆我先走了啊!” 小卖部安静下来,只剩下灶上铁锅里煮着的草药咕嘟咕嘟冒泡,苦涩又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蒸汽弥漫开来。杜十一还在玩蛋壳,外婆则走到药架前,拿起一个画着交叉斜杠的瓶子,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看也没看就丢进嘴里,端起搪瓷缸里的凉水灌了下去。动作熟练得像喝水。 “外婆,这个苦。”杜十一皱着小鼻子,闻着药味。 “苦啥子苦,药是救命的。”外婆抹了把嘴,又走到墙角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前,打开,里面是几支用油纸包着的注射器和几小瓶药剂。她熟练地撕开包装,用牙齿咬开玻璃瓶的锡盖,抽吸药液,动作麻利得惊人。 “外婆,打针?”杜十一有点怕,往后缩了缩。他见过外婆给村里的猪打针,也见过给哭嚎的小孩打屁股针。 “嗯,婆这两天腰杆酸得厉害,打一针松快点。”外婆撩起自己侧腰的衣服,露出皮肤,看准位置,针头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利落地推完药,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了按。“好了!比去镇上医院省事多了。” 她收拾好东西,走到杜十一身边坐下,把他搂进怀里。杜十一依偎着外婆瘦硬却温暖的怀抱,手里还捏着那片蛋壳。 “十一,”外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嫑听外人嚼舌根。你是我的大孙孙,是吃百家鸡蛋长大的孙儿。那些蛋壳壳堆在那里,就是你的根。记住了,这世上,婆在,你就饿不死,病不了。管他外头风大雨大,咱祖孙俩,有这间小铺子,就塌不了天。” 杜十一似懂非懂,只感觉外婆的怀抱很安全,药味和外婆身上混合着草药、烟草和汗水的气息包裹着他。他抬头,透过敞开的木门,望向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层层叠叠的山峦。山的那边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这个飘着药香、堆着蛋壳、外婆能给自己打针也能把凶悍的李二嫂说得服服帖帖的小小世界,就是他全部的天。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蛋壳,又想起李二嫂没说完的话。他小小的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和那些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不一样。他的“活下来”,是外婆用几百个鸡蛋和满架子的神秘符号,硬生生从老天爷手里抢回来的。 门外,山风掠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遥远的叹息。 小小杜十一在外婆和那些村民的交谈中,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他没有像别家娃娃那样,有爹妈抱着哄着,只有一个像山一样能扛事的外婆。这“不同”,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他小小的世界。 后来,他断断续续地从大人们的聊天中明白,是在他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被那对年轻的、自己都还是半大孩子的父母,丢在了村里某个亲戚家的门边。那是零几年,不只石板村穷,其他村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添一张嘴就是添一座山。那家亲戚看着襁褓里猫儿似的小十一,愁得直叹气。没有奶水,连奶粉都是稀罕物,他们只能把他放在两张旧木床中间,用破床单吊了个简易的“摇床”,喂他的,是大人吃的酱油泡饭——咸得齁人,哪里是奶娃娃能消受的? 外婆那次走亲戚,一进门就看见了。小小的娃儿,躺在摇床里,气息微弱,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外婆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走,连口水都没喝,顶着亲戚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一路沉默着回了石板村。 回到自家那间低矮的瓦房,外婆把小十一放在床上,和外公关起门来商量了大半夜。第二天,外婆抱着娃,对着自己四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斩钉截铁地宣布:“这娃儿,我养了!”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大姨第一个跳起来:“孃!你疯了!这娃看着就活不成!我们自家都难,哪养得起一个病秧子?”小舅也皱着眉:“是啊,孃,这年月,谁家粮食不金贵?弄不好白费力气,到时候……”其他几个姨也七嘴八舌地劝,话里话外都是怕——怕养不活,怕白费粮食,怕担责任,更怕沾上晦气。 外婆的脸沉得像山里的石头,眼神扫过儿女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闭嘴!活不活得成,是我的事!粮食?我去借!我去挣!用不着你们操心!我想养的娃,阎王爷也得看我三分薄面!”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震得屋里鸦雀无声。儿女们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只能把担忧和不满咽回肚子里。 抱回来的小十一,精气神比在亲戚家时更差了,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小油灯。家里人看着他,更是避之不及,连靠近都觉得心里发毛,生怕下一秒这微弱的气息就断了。 最难的是没奶。外婆急得嘴角起泡。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有的几块钱,跑到村里有鸡的人家,一家一家地问:“有鸡蛋吗?卖我几个!救命的!”钱不够时,她就站在人家门口,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硬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叔/他婶,先借我几个蛋,下个月我砸锅卖铁也还你!” 这个年代,石板村的日子也苦,一个鸡蛋能换半斤盐,是庄户人家舍不得轻易动用的宝贝。起初,有人摇头,有人关门,但外婆那股子为了养活一个无亲无故的娃儿豁出一切的劲头,也打动了一些心软的人。东家借两个,西家赊三个……外婆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点点往回搬。 据说,那些日子里,小十一的“口粮”就是鸡蛋。外婆变着花样做:蛋花汤、蒸蛋羹、白水煮蛋剥碎了喂……硬是靠着这最朴素的营养,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从鬼门关前一点点拉了回来。一个月,吃掉了百把个鸡蛋!这在当时人均年收入不过千把块的穷山沟里,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也是个让村里人咂舌的“奇迹”。 杜十一低头,看着手里那片轻薄易碎的蛋壳。他还不懂什么叫“奇迹”,但他知道,这堆在墙角、被外婆称为他“命根子”的蛋壳山,每一片都沉甸甸的,压着外婆借遍全村的艰辛,压着家人当初的反对,更压着外婆那比山还硬的决心。他的命,是外婆用鸡蛋、草药和满架子无人能懂的神秘符号,硬生生从老天爷指缝里抠出来的。 感谢你们打开了我的过去。对了,憋滥用药,生病请到正规医院。[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外婆的杂货铺 第2章 外婆、十一、小胖子 石板村的冬天,山风带着哨音,刮在脸上凉飕飕的。年关的喜气像暖炉,让小小的村庄活泛起来。外婆家那间热热闹闹的小铺子,更是成了村里的“中心”——买糖瓜的、抓草药的、顺道来烤烤火唠唠嗑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杜十一裹着外婆新絮的厚棉袄,圆滚滚像个刚出锅的糯米团子。他一边守着那台咿咿呀呀唱戏的老电视,一边支棱着小耳朵,时不时就跑到门口,眼巴巴地瞅着那条通向山外的泥巴路。他在等“大部队”呢!外公在县城忙活,只有过年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每次回来都像变戏法,总能掏出些让杜十一眼睛发亮的新鲜玩意儿:拉一下绳子就满地转圈圈的斑点小狗、往后一划拉就嗖嗖跑的摩托车模型,还有那让所有小男孩都走不动道的玩具小手枪!当然,一起回来的还有四个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姨和那个嗓门洪亮的小舅。 终于!泥巴路的尽头扬起了尘土,熟悉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小小的屋子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年货堆成了小山,空气里飘着城里带来的糖果香和新布料的味道。杜十一兴奋得小脸通红,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好奇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外婆脸上笑开了花,一边指挥着姨舅们把东西归置好,一边忙着给冻得搓手跺脚的孩子们倒热水:“快暖暖,路上冷吧?” “孃!”大姨捧着热水杯,暖和过来就忍不住念叨,“你看你,还守在这山沟沟里干啥嘛?跟我们进城去享清福多好!住楼房,冬暖夏凉,哪像这儿,风跟刀子似的。”她裹着城里才有的厚实羽绒服,说话带着点洋气的调调。 “就是啊,孃!”小舅年轻气盛,嗓门也大,“你一个人带十一多辛苦。跟我们走,十一也能上县城里敞亮的好学校!” 外婆正把一大把炒得喷香的花生塞进杜十一鼓囊囊的口袋里,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那么一丁点儿,语气却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硬实:“享啥福?我这把老骨头,在村里自在惯了!城里那鸽子笼,关着憋屈。再说了,”她揉了揉杜十一毛茸茸的脑袋,“我这小铺子,村里老老少少离不得。走了,他们头疼脑热找谁去?你们甭操心我,把自家小日子过红火就行!” “学校”这两个字,像小钩子一样钩住了杜十一的心。他总是看到村里那些大孩子,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唱着不成调的歌儿,沿着山路往乡镇的方向走。他们去的那地方,有高高的房子,窗户里飘出比山雀唱歌还好听的读书声。杜十一偷偷跟过好几回,扒着学校那扇掉漆的大门往里瞧,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他问过外婆:“婆,他们去干啥?”外婆笑眯眯地说:“那是去上学堂,学大本事呢!” “婆!我也想去上学!学大本事!”杜十一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 外婆瞧着孙子那充满渴望的小模样,二话不说,一拍大腿:“想去就去!婆送你去!” 于是乎,在那个村里娃娃大多要等到六七岁才背书包的年头,四岁半、瘦得像根春天刚冒头的小豆芽的杜十一,就被他彪悍的外婆领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杀”进了石板村所属乡镇那唯一的小学。外婆凭着攒下的鸡蛋、几块皱巴巴的学费,外加她在十里八乡攒下的好人缘和跟校长磨破嘴皮子的功夫,硬是把年龄“不够秤”的小十一塞进了教室上起了学前班。 学前班的教室,在杜十一眼里简直是个神奇的大世界!一排排比他高半头的木头桌椅,坑坑洼洼的桌面还有摇晃的双人长板凳,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讲台上站着个会写好多好多字、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的老师。还有一群和他一样懵懵懂懂的小萝卜头,不过都比杜十一大。杜十一穿着外婆赶集时特意给他买的新衣裳(虽然有点大,但是按外婆说的话,这个年纪的小娃长得飞快,过段时间就合身了),坐在属于自己的小凳子上,腰板挺得溜直,小胸脯挺得老高,别提多神气了! 可惜,神气没撑过几天,小十一就摊上“大事”了。 这天下午,杜十一喝多了外婆给他装在军用水壶里的温水。课才上了一半,一股汹涌的尿意不讲道理地袭来,憋得他小脸通红,在硬邦邦的板凳上扭得像条小麻花。他偷偷瞄了一眼讲台上正温柔教认字的老师,又瞅了瞅周围安静得像小鹌鹑似的同学,心里直打鼓。外婆在村里骂人可凶了,老师虽然说话细声细气,可要是举手说要尿尿……多丢人啊!小朋友们肯定会笑话死他! 那股劲儿越来越急,像水库马上就要决堤!杜十一急得快哭了,用手肘悄悄捅了捅旁边那个叫程子豪的小胖墩,带着哭腔小声哼哼:“喂…小豪哥…我…我想屙尿…快憋不住了…咋办啊?” 小胖墩程子豪正为同样的问题发愁呢,一听这话,小眼睛一亮,一脸“我懂你”的表情,压低声音献计:“俺也想!要不…咱俩先…先放一点点出来?等下课铃一响,咱就冲去茅房!” 两个小脑瓜一合计,觉得这主意简直妙极了! 于是,俩小家伙鬼鬼祟祟地解开棉裤松紧带,想着就“释放一点点压力”。可那“小水闸”一开,哪还关得住?积蓄的洪流奔腾而出,瞬间浸透了厚厚的棉裤,沿着板凳腿滴滴答答流到了冰凉的水泥地上,汇成了两小片醒目的“地图”。 “哎呀妈呀——!”坐在前面的小丫头感觉脚脖子一热,吓得尖叫起来。 教室里瞬间像炸了锅的麻雀!几十双小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杜十一和程子豪身上,先是惊讶的安静,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杜十一尿裤子啦!”“程子豪也尿啦!”“羞羞羞!画地图喽!”各种童言无忌像小石子儿噼里啪啦砸过来。 杜十一整个人都僵住了,小脸从红番茄变成了白面饼。他傻愣愣地看着地上那摊“杰作”,巨大的羞耻感像一张大网把他兜头罩住。他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硬是憋着不让它掉下来。老师赶紧过来救场,哭笑不得地把他俩先带离了“事故现场”。剩下的半节课,杜十一像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脑袋都快埋进课桌肚里了。 放学路上,平时像小马驹一样撒欢的杜十一,今天磨磨蹭蹭,小肩膀耷拉着,每一步都像灌了铅。回到暖烘烘的小卖部,外婆正利索地给一个阿婆包草药。瞧见孙子这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外婆眉头一挑:“哟,我们家小大学生,这是咋了?挨老师训了?” 杜十一憋了一路的委屈,像开闸的洪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断断续续地把课堂上和程子豪联手“画地图”、被全班小朋友笑话的“壮举”倒了个干净。“婆…呜呜…憋不住嘛…他们…他们都笑我…呜呜呜…” 外婆听完,愣了两秒,然后——“噗哈哈哈!” 她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不是嘲笑,是那种看到自家傻小子干了件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憨事,实在憋不住的笑。 “哎哟喂我的憨包孙孙哟!”外婆放下草药包,一把将哭得直打嗝的杜十一捞进怀里,用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胡乱抹掉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泡,“这有啥好哭鼻子的?你才多大点儿?尿裤子多正常的事儿!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尿过炕呢!一泡尿湿了半边炕,比你丢脸多喽!” 杜十一的哭声像被按了暂停键,他抬起湿漉漉、红通通的小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外婆:“婆…你…你也…尿炕?” “那可不!”外婆回答得理直气壮,仿佛在说一件顶光荣的事儿,“小娃娃,十个有八个都尿过裤子!憋不住咋办?举手!大声跟老师说:‘老师!我要屙尿!’ 老师还能不让你去?举手告状,那是本事!怕啥子怕?”外婆的语气又恢复了那股子山野的彪悍劲儿,“记住了!下次想尿尿,大大方方把手给我举得高高的!嗓门亮亮的!听见没?别整这些偷偷摸摸放水的憨包事儿!” 外婆这一番话,像暖烘烘的小太阳,一下子把杜十一心里的羞耻和害怕晒化了不少。原来婆小时候也这样?原来举手大声说出来是“有本事”?他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感觉心里那块压着的大石头好像轻飘飘地飞走了。 “好啦好啦,哭得跟小花猫似的,丑死喽。”外婆拍拍他的小屁股,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半截彩色粉笔(不知道从哪来的,但外婆就是什么都有),拉着杜十一蹲到墙角那堆宝贝蛋壳旁边。“来来来,婆给你画个好看的,就画你今天在学堂里坐得笔直笔直、认真听讲的小模样儿!” 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外婆握着杜十一的小手,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用粉笔笨拙又认真地勾勒起来。一个歪歪扭扭、但坐得端端正正的小人儿渐渐成型。杜十一看着地上那个憨憨的小人,又看看身边笑得眼睛眯成缝的外婆,白天那场让他觉得天都塌了的“大事件”,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甚至…还有点好笑?不过,他小小的心里,还是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以后当众说话(尤其是举手报告尿尿这种事),好像还是有点点不好意思。 外婆看着孙子渐渐舒展开的小脸,也跟着笑了,只是那笑容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忧虑。是啊,外婆能帮小十一解决现在尿裤子的尴尬,能给他勇气喊“要屙尿”,可这孩子终究和别人“不太一样”,外面的世界不像这山沟沟面对的也不止这些小问题,哪是喊一嗓子就能轻易迈过去的坎儿?外婆握着粉笔的手,把那个地上的小人画得更圆润、更神气了些。 零几年时候由于jh生育zc的缘故,是不允许一家生很多孩子的,被抓到是要罚款的,所以外婆是不允许她的子女们叫她“妈”的,而是叫“孃”(孃孃,其实在贵州是阿姨的意思。) 学前班可以直接理解为幼儿园,零几年的时候,这边能上得起幼儿园的还是很少,而学前班其实也是普通家庭孩子的幼稚园了,只不过没有真正幼稚园那样有更多游玩设施,依旧要像小学生那般规整坐好听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外婆、十一、小胖子 第3章 桃树在冬天也开花 乡镇小学的学前班,日子过得像山涧里的小溪流,平缓里夹着叮叮咚咚的闹腾。老师教的那些“a、o、e”和“1、2、3”,还有咿咿呀呀的儿歌,杜十一学得有点心不在焉。他魂儿早被教室外头的广阔天地勾走了,特别是和那个脑瓜跟他一样活络的“点子王”——程子豪凑在一块儿的时候。 俩小鬼头一碰头,总能整出点让大人脑壳疼的花活儿。最爱干的就是翘课溜号。瞅着老师转身写黑板的空档,或者课间铃声刚歇气儿,两个小身影就像泥鳅一样翻出围墙,撒丫子直奔村子后头的菜园子。(小丝儿:贵州方言里带点亲昵或调侃的“小屁孩儿”,根据说话人语气定褒贬。) 村里的菜园子,简直是他们的露天自助餐厅!水灵灵的萝卜缨子,刚冒头的嫩白菜心,还有那紫得油亮的茄子妞儿,都成了他们“顺手牵羊”的目标。杜十一和程子豪猫着腰,活像两只警惕的小山猫,瞅准四下无人,小手飞快地一拔一揪,在裤腿上蹭蹭泥就往嘴里炫。萝卜的辛辣呛得他俩龇牙咧嘴,白菜心的清甜又让他们美得眯起眼,那点子偷摸的刺激劲儿,比在教室里规规矩矩坐着带劲一百倍!有时候吃撑了直接在地里挺尸,就是回家太晚会撞上外婆的“竹笋炒肉”。 等秋风吹起来,他们的目标就瞄上了村尾王瘸子家院墙外那棵歪脖子拐枣树。拐枣长得七扭八拐,一串串挂在枝头,熟透了是黄褐色,吃起来又甜又面乎,还带着点独特的“醉醺醺”的味儿(其实是发酵味,大多也是大人用来泡酒喝的)。王瘸子腿脚不灵便,顾头不顾腚。杜十一和程子豪就成了灵活的“小猢狲”。程子豪墩实,负责在底下望风兼接应。杜十一仗着身量小,哧溜哧溜爬上树杈,专挑那最大最饱满的拐枣串往下丢。王瘸子偶尔拄着拐棍出来吼一嗓子,两个小家伙立马抱着“战利品”,嘻嘻哈哈作鸟兽散,留下老头子在后面气得干跺脚(他那腿也只能象征性蹦跶一下),拐棍胡乱挥舞着,意思大概是:“俩小丝儿,别落我手里,落手里非让你们腚开花!” 日子就在这偷菜、打枣、偶尔被老师拎小鸡似的提溜回教室的“野趣”里溜走了。转眼就到了呵气成霜的冬天。 这天下午,天阴得像块脏抹布,北风像小刀子,刮得人脸皮生疼。学前班下课早,几个小伙伴缩着脖子在村里瞎晃悠。路过村口那棵孤零零杵在几户人家屋旁的大树时,杜十一停下了脚。那是棵桃树,冬天里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戳着灰蒙蒙的天。村里人怕它冻着,在树干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裹上了金灿灿的包谷杆(玉米秆),活像给它穿了件臃肿的草裙子。 “冻死个人嘞!”程子豪搓着手,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另一个小伙伴变戏法似的掏出个不知哪儿摸来的旧打火机,嘚瑟地“咔哒咔哒”按着:“瞧!我有火!点堆火烤烤手呗?” 寒风贼猛,打火机那点可怜的小火苗刚探头,“呼”一下就被摁灭了。试了好几回,回回如此。 “风太大了!点不着!”小伙伴懊丧地嚷嚷。 杜十一小眼珠滴溜溜一转,指着自家旁边那棵裹着厚厚“草裙”的桃树:“去那儿!树能挡风!在树根底下点,风就吹不跑!” 这“天才”点子立刻赢得了所有小鬼头的热烈拥护!几个人呼啦一下围到桃树根下,挤进厚厚的包谷杆“堡垒”里。果然,风被挡了个七七八八。拿打火机的小伙伴信心爆棚,再次按下,“咔哒”,一小簇橘红色的小火苗顽强地蹦了出来,轻轻舔了一下干燥枯黄的包谷杆边儿。 起初,就一缕细细的青烟,带着点焦糊味儿。小伙伴们还觉得挺新鲜,凑近了瞧。 “着了着了!”有人压着嗓子欢呼。 可那小火苗像是憋屈久了,一旦逮着机会,瞬间就变成了饿狼!干燥的包谷杆简直是绝佳的引火柴,火舌“腾”地一下窜起老高,顺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裙”,飞快地向上蔓延,贪婪地啃噬着桃树粗糙的树皮! 热浪猛地扑来,浓烟滚滚! “妈呀!火!大火烧起来了!”程子豪第一个吓得鬼哭狼嚎。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家伙们,这会儿魂儿都吓飞了!巨大的恐惧像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这群小不点。不知谁喊了声“快蹽啊!”,几个孩子像被点着了尾巴的兔子,撒开脚丫子就朝不同方向没命地狂奔,眨眼间消失在巷子深处,只留下身后那越烧越旺、噼啪炸响的火光和冲天的黑烟。 杜十一也吓傻了,跟着本能一头扎回家,拱进被窝里,小心脏还在咚咚咚地敲鼓,小脸煞白。他想藏起来,可那火光和浓烟根本捂不住。 很快,村口就炸了营! “着火啦!邓姑婆家边上着火啦!” “快来人啊!救火啊!” “哪个挨千刀的干的缺德事?!” 大人们的惊呼声、奔跑声、水桶脸盆的哐当声搅成一团,撕破了冬日的寂静。万幸,桃树周围空荡荡的,没挨着房子,加上发现得不算太晚,大人们七手八脚地从附近水井、水缸里打水猛泼。等火势终于被摁下去,那棵曾经在春天开满粉嘟嘟花朵的桃树,已经变成了一截焦黑扭曲的“大炭条”,冒着缕缕不甘心的青烟,凄凉地杵在寒风里。裹着它的包谷杆,早化成了飞灰。 没费多大劲,“纵火犯”就被大人们顺藤摸瓜揪了出来——打火机主人的爹妈认出了自家娃的“罪证”,几个吓破胆的小伙伴也互相“指认”,杜十一作为“挡风点火”的“狗头军师”,自然是“头号要犯”。 外婆闻讯赶来,看到那棵烧得只剩骨架的桃树,再看看周围乡亲们或冒火或无奈的眼神,那张平时总挂着笑或彪悍劲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她一把薅住想往蛋壳堆后面钻的杜十一的胳膊,力道大得杜十一差点栽个跟头。 “杜——十——一!”外婆的怒吼像炸雷,震得杜十一耳朵眼儿嗡嗡响。她甚至没顾上回家取“家法”,眼疾手快地从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汉手里“借”过一把扫院子用的、只剩几根竹签子的秃头大扫帚! “我叫你玩火!我叫你出馊主意!我叫你皮痒痒!”外婆的扫帚疙瘩带着风,“咻咻咻”地落在杜十一裹着厚棉裤的屁股墩儿和后背上。 啪!啪!啪! “哇——!外婆!我错喽!哇啊——!”杜十一的哭嚎声瞬间炸裂,比刚才救火的动静还高亢凄厉,在空旷寒冷的村子上空回荡,惊飞了远处枯树杈上打盹的老鸹。 那竹扫帚虽然秃了,打在身上依然火辣辣地疼。外婆是真气狠了,下手一点没含糊。杜十一疼得在地上直蹦跶,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哭得地动山摇。周围的乡亲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想劝句“娃还小”,但瞅着外婆那铁青的脸和喷火的眼睛,都把话咽回了肚里。程子豪和其他几个“从犯”也被各自的家长拎着耳朵教训,动静都没杜十一这边惊天动地。 外婆一边打,一边骂,声音气得直哆嗦:“你晓不晓得火是老虎?!今天烧棵树,明天就能烧房子!烧死人!你这小命是鸡蛋壳堆出来的,不是给你拿来玩火的!今天不打醒你,你明天就敢上房揭瓦!” 啪!啪! “哇——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外婆!疼死喽!哇——”杜十一的哭喊里是真切的恐惧和钻心的疼,这回是真被打服帖了。 不知抽了多少下,那把可怜的秃头扫帚终于“咔嚓”一声,英勇就义,断成了两截!外婆喘着粗气,把断扫帚往地上一掼,指着那截焦黑的桃树“遗骸”,对哭得快背过气的杜十一吼道:“给老子瞪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一棵好端端开花给大伙儿看的树,让你烧成了炭棍!往后开春,村里的娃娃没桃花看了,蜜蜂也没地方找蜜了!你拿啥赔?!” “还有,这是你舅的花树,等过年他回来,你拿啥脸见他?!” 杜十一抽抽搭搭,看着那黑黢黢的树干,再感受着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心里除了害怕,头一回沉甸甸地压上了一种叫“闯下泼天大祸”的感觉。他好像真的…干了件顶坏顶坏的事。 外婆余怒未消,一把提起哭成软面条的杜十一,像拎只小鸡崽,在乡亲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地朝家走。杜十一的哭声,还在一抽一抽地,伴着寒风在石板村上空飘荡,成了这个冬天最“热闹”也最让人牙酸的尾声。 回到屋里,外婆把杜十一往墙角蛋壳堆旁边一墩,自己气呼呼地坐到板凳上喘粗气。杜十一缩在蛋壳堆旁,小声吸溜着鼻子,屁股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过了好一阵子,外婆的气好像顺下去一点,她瞪着杜十一,没好气地训道:“还嚎!再嚎晚上喝西北风!给老子老实在这儿蹲着!好好想想你今天干的是人事儿不?!” 杜十一吓得立马噤声,只敢小声抽搭。他看着外婆疲惫又冒火的侧脸,又看看旁边那堆象征着他小命被捡回来的蛋壳,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觉着,外婆的彪悍和怒火里头,好像也裹着一种他不太明白、但沉甸甸的东西。而那棵烧焦的桃树,像个乌漆嘛黑的戳儿,狠狠地盖进了他童年的画本里。 贵州的一些民间民俗“栽花树”又名“栽根树”,婴孩儿每到傍晚啼哭不止,父母找谜鞡先生以雄鸡为祭,为之过关、唱歌祝福、栽树、搭桥……告慰祖先保佑孩子平安康健…… 所以花树非常之重要,花树没有固定,有桃树、桂花树、核桃树等,但是寓意都是保佑孩子。但是不是每个地方都种的,这么多年了我也只知道我们那边有种过,其他贵州朋友都没听说栽过。[捂脸笑哭] 还有拐子树(拐枣)很好吃,甜甜瑟瑟的,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鼓掌] 最后,别玩火,别在干燥易燃物旁边玩火,年龄保护了我,还好没逝[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桃树在冬天也开花 第4章 骂人都不会,怎么保护自己 日子像石板村口的小溪,不紧不慢地淌着。杜十一在学前班混成了“老油条”,翘课偷菜、上树打枣的“英雄事迹”是少了(主要拜那棵烧焦的桃树和外婆的竹扫帚疙瘩所赐),但也扎扎实实认了些字。“人口手”、“上中下”写得像模像样,还能歪歪扭扭地画出自己的大名——“杜十一”。 这天擦黑,杂货铺里点着昏黄的小灯泡。杜十一趴在坑坑洼洼的木柜台上,跟作业本上一行数字“2”较劲。外婆拾掇完货架,凑过来看孙子用功,脸上笑开了花。 “十一,写字呢?写得板正!”外婆粗糙的手指戳了戳作业本,“来,婆教你写这个‘2’,婆写的‘2’,那可是有派头的!” 杜十一一听,来了劲,赶紧把铅笔递过去。外婆用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有点笨拙地捏住细溜溜的铅笔杆,神情专注得像在画符念咒。她深吸一口气,在杜十一作业本的空格里,慢慢地、重重地画了一个……躺倒的“Z”!上头还带个小弯钩,尾巴拖得老长,活像条扭来扭去的小蚯蚓。 “瞅瞅!婆的‘2’!”外婆得意洋洋地展示着她的“墨宝”。 杜十一眨巴眨巴眼,看看外婆那个奇形怪状的“2”,又瞄瞄自己本子上老师教的、圆润顺滑的“2”,小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抓起自己的铅笔,在旁边端端正正写了个标准的“2”,然后指着外婆的字,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宣布:“外婆,你写错啦!老师教的‘2’是这样的!你写的这个……像条虫!” 外婆脸上的笑纹僵了一下,凑近仔仔细细比较了孙子写的“2”和自己画的“Z”,不服气地嘟囔:“啷个就错了?我画了几十年,不都这样?你看,它拐个弯,多顺溜…” “就是错了嘛!”杜十一小脖子一梗,手指头戳着课本上的印刷体,“书上是这样写的!外婆,你没读过书,你教的是错的!” “我没读过书”这几个字,像颗小石子儿,轻轻硌了外婆的心一下。她看着孙子认死理的小脸,再看看自己那个被“判了死刑”的“2”,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黯淡和局促。她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忽然一把抽回杜十一手里的作业本,指着上面自己画的“Z”,嗓门带着点倔:“错就错!婆这个‘2’,是婆自己的‘2’!它认得婆,婆也认得它!好使就行!” 杜十一被外婆突然拔高的调门吓了一跳,委屈地扁扁嘴,搞不懂外婆为啥冒火。 外婆瞅着孙子那蔫巴样儿,心又软成了一滩水。她叹口气,放下本子,转身从货架最里头摸出个用旧挂历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天书”。 “喏,看这个,”外婆把小本子摊在杜十一眼皮底下,“这是婆的‘江湖联络簿’。” 杜十一好奇地抻长脖子看。发黄的纸页上,左边一列是歪七扭八的名字和数字,那笔迹…嗯,跟外婆的“2”一脉相承,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勉强能认出“张屠夫”、“李木匠”、“王老师”几个字。右边一列可就精彩了,画满了稀奇古怪的符号!圆圈、方块、三角,还有像“α”那样带个小尾巴的圈圈,甚至波浪线、小星星都来凑热闹! “婆认不得几个大字,更记不住那老多号码。”外婆指点着那些符号,语气又恢复了掌控全局的自信,“你看,这个圈圈,是张屠夫,他脸盘子圆;这个方块,是李木匠,他吃饭的家伙(尺子)是方的;这个带尾巴的圈圈,是王老师,她辫子长能甩到腰!这个三角…是镇上批发部的尖下巴老板!婆瞅一眼这符号,就知道该找哪路神仙!” 杜十一看得眼都直了。外婆的世界,自有一套运转的密码!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在她眼里,比书本上规规矩矩的字儿还好使! “十一,”外婆把铅笔塞回杜十一手里,粗糙的大手包住他的小手,“来,帮婆记个新号码,隔壁村陈兽医的,刚打听来的。”外婆报出一串数字。 杜十一很认真,一笔一划地在“联络簿”左边空白处写下:“陈兽医”和电话号码。字写得有点大,还有点歪,但好歹是方方正正的。 外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起笔,在“陈兽医”名字旁边,行云流水地画了一个…简笔画的牛头!弯弯的牛角,鼻孔朝天。 “喏,齐活!”外婆拍拍本子,“往后婆瞅见这个牛脑壳,就知道是给牲口瞧病的陈兽医咯!” 杜十一瞅着那个憨憨的牛头符号,又看看自己写的字,小脑瓜突然转了转:外婆的“错字”和这些符号,好像也挺牛气?至少,它们是外婆独一无二的通关密语。 不过,识字这扇门推开,飘进来的不全是花香。杜十一个头蹿了,村里娃儿的嘲笑也跟着升级换代,扎人更疼。 “杜十一!你爹妈呢?是不是把你撇这儿不要了?” “野娃儿!没人要的野娃儿!” “你外婆那么凶神恶煞,是不是你太皮,爹妈才把你扔这山沟沟的?” 这些话像硌脚的小石子,硌得杜十一心里难受。他天生腼腆又敏感,没法像程子豪那样挥着拳头骂回去或者扑上去干架。每次被围住奚落,他都像只淋了雨的麻雀,耷拉着脑袋,攥紧小拳头,咬紧嘴唇不吭声,硬把眼泪憋回去,直到那群娃儿觉得没劲散了。 可一迈进家门,看见外婆,那股委屈劲儿就绷不住了。他红着眼圈,抽抽搭搭地扑进外婆怀里告状:“外婆…呜…二狗蛋他们…又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娃儿…呜…” 外婆正整理药瓶的手一顿,眉头立马锁成了铁疙瘩。她放下瓶子,搂住孙子,声音里带着山雨欲来的怒气:“又是那几个背时砍脑壳的?嘴巴啷个像粪坑!” 外婆对付世界的法子,从来都是彪悍又直接的,软绵绵的“别理他们”可入不了她的眼。 “哭啥子哭!眼泪水能当砖头砸破他们的臭嘴?”外婆把杜十一的小身板扳直,眼神像刀子,“听着!下回哪个再敢放这号屁,你就给老子骂回去!嗓门要亮!架势要足!” 杜十一挂着泪珠,茫然眨眼:“骂…骂啥子嘛?” 外婆深吸一口气,开始传授她的“外婆牌火药”,声音洪亮,字字砸地有声,活像在教绝世武功: “你就指着他的鼻子吼:‘放你娘嘞狗屁!你才是茅坑里捞出来的!你妈生你的时候把胎盘当娃儿养大了!’”(此处已做文明化处理,实际更脏一些,我没学会) 杜十一被这火力全开的“咒语”震得忘了哭,小嘴张成了O型。 外婆看他那傻样,又补了两句:“要是他们还不消停,你就骂:‘再嚼蛆,小心回去你爹拿鞋底板给你腚开花!’ 或者‘你婆没教你漱口?嘴巴比粪坑还臭!’” 这些粗粝却极具乡土杀伤力的话,从外婆嘴里蹦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安的力量。杜十一听着,虽然有点臊得慌,但心里那股憋闷和害怕,好像真被这些“土炮”轰散了不少。 “记牢没?”外婆盯着他问。 杜十一怯生生地点点头:“记…记下了。” “光记下顶个屁用!要敢吼出来!”外婆拍拍他的背,“怕啥子?天塌了有婆给你顶着!骂回去!让他们晓得,我邓仕先的孙孙,不是泥巴捏的!” 第二天,当二狗蛋那伙人又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故技重施时,杜十一的心还是像揣了只兔子。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外婆那双喷火的眼睛和那些“咒语”。他猛地一抬头,学着外婆的架势,努力瞪圆眼(虽然效果可能更像受惊的鹿),小胸脯一挺,使出吃奶的劲儿,带着颤音吼出了人生第一句“战歌”: “放…放你娘嘞狗屁!你才是茅坑里捞出来的!” 声音不算洪亮,还有点抖,但足够让那几个娃儿愣住了。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闷葫芦“受气包”居然敢炸毛!杜十一吼完,脸涨得像熟透的柿子,趁着对方还没回过神,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撒丫子就蹽!一口气冲回小卖部,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外婆正给人抓药,看见孙子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小脸红扑扑,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点后怕又有点小兴奋。 “咋样?开炮没?”外婆头也没抬,语气却门儿清。 “开…开炮了!”杜十一喘着粗气,用力点头,“我骂他‘放冲天炮’了!” 外婆嘴角悄悄勾了一下,把包好的药递给客人,才慢悠悠地说:“嗯,这才像我的种。往后就这么干!看哪个粪坑嘴还敢乱喷!” 杜十一靠在散发着草药香和糖果甜味的柜台上,看着外婆那稳如泰山的背影,又瞄瞄墙角那堆沉默的蛋壳。他好像咂摸出点味儿来了:外婆教他认的“错字”,她画的那些“天书”符号,还有这些听起来凶巴巴的骂人话,都是她在这个江湖里护着自己、也护着他的家伙事儿。它们可能不够“对”,不够“雅”,但它们跟外婆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样,实实在在,有劲儿,撑起了他小小的、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天空。他抓起一支铅笔,在作业本的背面,学着外婆的样子,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又在圆圈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但很认真的“外婆”。铅笔画的圆圈像个守护符,歪扭的“外婆”二字。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学会那些骂人的话[化了]只会一些简单的话术,这边骂人还是很彪悍的,听外婆说小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骂一群人了[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骂人都不会,怎么保护自己 第5章 栽了花树,孩子就会平安 日子跟着春夏的步子走,石板村的包谷杆蹭蹭往上蹿,杜十一也像山沟里的小树苗,抽条似地拔高了一大截。外婆小卖部里那些从县城捎回来的新鲜玩意儿——会发光的塑料手表、印着卡通人的彩色橡皮、一吹就响的口哨糖——像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窗户,在他心里悄悄撬开了一条缝,让他忍不住想看看山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到底是啥样。 “外婆,县城…是不是好大好大?房子也戳到天上去了?”杜十一常常一边帮外婆理货架,一边忍不住问。他琢磨着,能变出这么多好东西的地方,得热闹成啥样啊? 外婆正麻利地在药瓶上画着只有她懂的“鬼画符”,头也不抬地应:“大!比咱们石板村大一百个圈儿!楼嘛…高得很,脖子仰酸了帽子都能掉!” 话里带着夸张,却正好挠在杜十一对“大”和“高”的痒痒肉上。每次外婆从县城回来,带的不光是货,更是往杜十一心窝里丢了一把好奇的小火苗。 这一年,杜十一快满五岁了。不知撞了啥邪,他连着几晚睡不踏实,半夜老惊醒,小脸憋得通红,像被啥东西魇着了。外婆试了草药熏,灌了安神水(其实就是烧纸钱灰兑水喝,还有那念这神秘口诀——三根筷子站水碗),都不大管用。看着孙子蔫头耷脑的小脸和眼底的乌青,外婆那总带着股彪悍劲儿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愁云。 这几天,外婆总是早出晚归。忽然有一天,石板村的外婆家炸开了锅。不仅四个姨和舅舅全回来了,大姨二姨还拖家带口。院子里支棱起借来的大方桌,炖肉的香、炸糍粑的滋啦声、还有娃儿们疯跑的笑闹声,混在一起,比过年还红火。杜十一套着大姨特意带来的崭新蓝色小运动服和白球鞋,像只被硬套上新壳的小螃蟹,杵在人群里,被几个穿得像城里洋娃娃的哥哥姐姐好奇地围观。 吃饱喝足,正戏开锣。外婆一脸郑重地捧出家伙什:一块簇新的红布,还有一株绿得能滴出水、带着新鲜泥土味儿的小桂花树苗。舅舅则提溜来一只毛色油亮、鸡冠红得像火苗的大公鸡。 “来!给咱们十一‘栽花树’喽!”大姨亮着嗓子张罗,脸上是那种又认真又喜庆的笑。 一伙人呼啦啦涌到屋后一块向阳的坡地。外婆挖好一个深深的树坑。舅舅手脚麻利地放倒公鸡,把鲜红的鸡血虔诚地滴进坑里,渗进黑油油的土里。二姨把一套崭新的、叠得板板正正的小衣小鞋(意思以后穿用不完)摆在坑边。 这时,村里老支书的婆娘,公认的“山歌王”,清了清嗓子,“铛——!”敲响了手里一面小铜锣。 “哎——哟喂!”山歌王起了个调,苍凉又高亢的山歌调子一下子扬了起来。几个会唱的姨和老婶子立马跟着和。歌词古早又实在,大意是赶跑邪祟,求祖宗保佑娃儿平安康健,像小树一样在土里扎稳根,长得枝繁叶茂。 “栽花树哟——搭福桥!” “保佑我孙——没病没灾!” “读书识字——考状元郎!” “身强体壮——福寿长!” 歌声嘹亮,带着山风的粗粝和祝福的热乎劲儿。叮叮当当的锣鼓点子跟着歌声,敲得人心里热烘烘。外婆、几个姨、舅舅,还有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手拉着手,围着那株小小的桂花树苗和树坑,踩着简单的步子,一圈又一圈慢悠悠地转。他们脸上挂着祝福的笑,嘴里跟着哼,脚步踩在泥土地上,发出“噗噗”的踏实声响。 杜十一被外婆紧紧攥着小手,懵懵懂懂跟着转圈。他仰头看外婆,外婆脸上没了平日的泼辣劲儿,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期盼。阳光暖烘烘地洒在每个人身上,洒在翠绿的小树苗和鲜艳的红布上,空气里飘着香火味、泥土味和人群热腾腾的汗味儿。锣鼓声、山歌声、祝福声、脚步声,拧成一股又暖又厚实的声浪,把他裹在中间。歌词虽听不大懂,但他能咂摸出那种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祝福的巨大暖流,小小的胸膛里鼓鼓胀胀的,塞满了说不清的安全感。 转够三圈,歌声慢慢歇了。外婆松开杜十一的手,走到树坑前。她拿起剪刀,小心地从杜十一头上剪下一小撮软软的头发,又摸出几枚亮锃锃的铜钱,仔细地用那块新红布包好。她蹲下身,把这红布包连同一兜子沉甸甸的念想,一起深埋在小桂花树的根旁边,用沾着泥巴的手压实。 “妥了!”外婆站起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根扎稳了,桥搭通了!祖宗保佑,我的十一,往后一定顺顺溜溜,好好念书,上大学,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长辈们也七嘴八舌送上“健康长大”、“聪明伶俐”、“前程似锦”这些实在话儿。 最后,由特意赶回来的外公和外婆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那株载满全家、甚至全村念想的桂花树苗,栽在屋后最敞亮、阳光最足的地方。外婆亲手培上最后一捧土,浇上清凉的井水。小小的树苗在微风里轻轻晃着嫩叶,仿佛也泡在暖洋洋的祝福里。 仪式散了,人群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渐渐走远,只留下那株新栽的桂花树站在夕阳里。杜十一蹲在树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那柔嫩的叶片。一种说不清的、跟脚下这片黄土地更亲更近的感觉,在他小心窝里悄悄生了根。 可这份刚扎下的暖乎劲儿还没捂热乎,进城的锣就敲响了。几天后,县城的“大部队”再次杀到,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孃!你看十一也大了,这回说啥也得跟我们走了!”大姨拉着外婆的手,“房子都置办好了,就在县城小学对门!十一过去就能上好学校!” 舅舅指着杜十一身上的新运动服:“就是!孃!你看十一穿这身多板正!在城里,穿得更好,学得更多!前程肯定亮堂堂!” 外婆看着儿女们热切又带着不容商量的目光,再看看挨在腿边、穿着崭新却浑身不自在的杜十一。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后那株刚站稳脚跟、在晚风里舒展嫩叶的桂花树,又落在杜十一那双清亮眼睛里对“县城”藏不住的好奇和向往。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像是耗尽了力气,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又低又哑:“……好,好,好,去…去县城吧。” 离开的日子,仓促得像被狗撵。外婆默默把小卖部里还能用的家什分送四邻。锁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她在门槛外站了很久很久,目光像生了根,死死黏在屋后那株在夕阳下仿佛镀了层金边的稚嫩桂花树上。 颠簸的拖拉机上,石板村越来越小。杜十一抱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旧衣裳,还有外婆硬塞给他的、他最宝贝的玻璃弹珠和那双崭新的、还有点硌脚的白球鞋。当碎石铺的“大路”尽头,那片由无数灰色“大砖头”(高楼)堆成的庞然大物猛地撞进眼里时,杜十一惊呆了。汽车轰鸣,马车驮着煤块慢悠悠并行,空气里飘着陌生的煤烟和尘土味儿。 在狭窄潮湿的楼道里吭哧吭哧爬上几层,推开一扇门。光溜溜的瓷砖地反着刺眼的光,一股子陌生香水味混着饭菜香直冲鼻子。几个穿得溜光水滑的孩子正围着一辆满地乱窜的遥控汽车大呼小叫。 “十一来啦!快叫哥哥姐姐!”二姨热络地招呼,拉过一个高个男孩,“这是你堂哥穆宇宇(杜十一生母哥哥的儿子,因二姨与大舅离婚跟二姨过)。小宇,叫弟弟!” 穆宇宇上下扫了眼杜十一那身“土味儿”新衣,撇撇嘴:“弟弟。” 接着是娟姐、康哥……一双双好奇又带着打量光的眼睛让杜十一下意识地缩到了外婆身后。他们脚上锃亮的新球鞋、手里花里胡哨的玩具,还有那种在城里泡大的孩子身上自带的、不经意的优越感,像层看不见的膜,让杜十一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又往外婆身后缩了缩。 外婆站在光可鉴人的瓷砖地上,手脚像没处放。她看着满屋子生面孔(除了自己生的,孙辈几乎都是生人,不像村子里那些亲戚熟络),看着这四四方方、窗明几净却感觉不到地气的“鸽子笼”,再看看身边死死抓着她衣角、眼神里一半新奇一半慌乱的杜十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悄悄攥紧了些。屋外城市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吹散了山风的呜咽,也盖住了石板村屋后那株新栽桂花树在风里的细微动静。新的日子,就这么带着一股子巨大的陌生和找不着北的茫然,咣当一声,砸在了眼前。 郑重说明!!!无论是烧纸钱水、站水碗、栽花树都是民间习俗,无科学依据,请不要过度迷信[化了]相信科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栽了花树,孩子就会平安 第6章 我只有一个外婆 《一》 县城的阳光有点晃眼,透过大玻璃窗,洒在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上。二姨家这大房子,六个房间三个厅,沙发崭新,电视屏幕大得能当镜子。穆宇宇独占一间阳光房,外婆和杜十一窝在主卧,另外三个表哥表姐挤一间。地方是够大,可总感觉空落落的,像一幅颜色鲜艳但没啥人气的画,远不如石板村小卖部那股子混着草药和泥土的鲜活劲儿。 杜十一进了县城小学。教室亮堂,课桌平整,不像乡下小学那些坑坑洼洼的“古董”。他脑袋瓜灵光,学习跟趟儿,老师也常夸。可城里娃那溜顺的普通话,书包里那些叫不上名的漂亮文具,总在他心里投下小小一片阴凉。他变得更闷了,像棵被硬挪了窝的小树,努力想在水泥地里扎根,却总觉得那地儿又冷又硬。话越来越少,尤其对着生人。 一个周末早上,阳光里浮着城里特有的微尘。杜十一趴在客厅茶几上,一笔一划跟生字较劲。厨房飘来粥香,外婆在里头忙活。门铃“叮咚”一响,穆宇宇像颗小炮弹冲去开门。 “小舅!”穆宇宇的声音甜得能齁死人,整个人挂到门口那个穿着时髦运动服、头发抹得锃亮的少年身上——那是杜十一生母的弟弟,也是他的小舅。 小舅脸上笑开了花,轻松把穆宇宇抱起来颠了颠:“嚯!又沉了!走,小舅带你去‘大府头’撒欢儿!碰碰车撞个够本!完事儿啃肯德基,管饱!”(大府头:游乐场) “耶!”穆宇宇乐得直蹦高。 小舅的目光扫过客厅,掠过那个埋头写字的小小身影——杜十一。那目光,快得像屋檐下猝不及防滴进脖领的冰水,瞬间冻僵了杜十一的脊梁——冷飕飕的,淬着点明晃晃的嫌弃,甚至……一丝不耐烦?快得像错觉,可那刺骨的凉意却像根细小的冰针,稳稳扎进了他心里。小舅的眼神几乎立刻就弹开了,好像杜十一只是墙角一件落灰的、碍事的旧板凳。 外婆端着粥出来,脸上堆起客气的笑:“他小舅来了?快坐会儿。”她放下碗,走到杜十一身边,轻轻推推他肩膀,声音压着,带着不容商量的劲儿:“十一,发啥子呆?那是你小舅,快喊人!” 杜十一被推得一激灵,茫然抬头,正撞上小舅那双已经恢复平淡、只剩下漠然的眼睛。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手指头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小…小舅好。” 小舅恍若未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全副心思黏在怀里的穆宇宇身上,声音甜得发腻:“小宇,想好没?碰碰车还是鸡腿?哦对了,将军街那家香掉舌头的烤鸭,今儿也给你安排上!” 杜十一的问好,像颗小石子丢进深井,连个响儿都没听着。(将军街:菜市场) 空气像凝固了。杜十一只听见自己心在腔子里“咚咚咚”擂鼓,震得耳朵发麻。一股子又羞又臊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烧火燎。他死死埋下头,不敢看人,像只被丢下的小狗,僵硬地、一步一蹭挪回小凳子,缩着坐下。他死死盯着作业本上的字,那些笔画却扭成了麻花,一个字也进不去脑子。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 外婆脸上的笑还挂着,好像没看见孙子瞬间塌了的天,只是把粥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凉了伤胃。” 小舅抱着欢呼的穆宇宇,说说笑笑出门了。那“砰”的关门声,像块大石头,狠狠砸在杜十一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闷疼。他不明白。为啥穆宇宇喊“小舅”,就能换来暖洋洋的笑和满满的承诺?轮到他,连个敷衍的点头都换不来?这个“小舅”,跟石板村里那些会揉他脑袋、塞给他鸡蛋、跟外婆大声说笑的叔伯,压根不是一路人。那道冰冷的视线和彻底的漠视,像根带倒刺的细针,深深扎进他小小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打那天起,那个“小舅”就在杜十一的世界里彻底蒸发,只留下那道冰锥似的目光,在他记忆的冷夜里反复扎人。 《二》 县城的日子刚摸到点边儿,一个沉甸甸的消息像盆冷水,兜头浇下——穆宇宇的爷爷,也是杜十一的生外公,在县城医院走了。 葬礼的气氛,是杜十一这小肩膀头子没扛过的重。他被套上临时买来、大了两号的黑外套,跟着外婆、穆宇宇,还有几个面生的表哥表姐,给带到了肃穆冰冷的殡仪馆。空气里香火味混着消毒水打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悲伤。刚进门,就有人麻利地把白花花的孝帕(孝帽)裹在了他和穆宇宇头上。 灵堂庄重得让人发怵。正中央挂着外公的遗像,照片里是个板着脸、对杜十一来说完全陌生的老头儿。哀乐低低地呜咽,穿着白孝服的大人们眼圈红红,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外婆被几个姨搀着,杜十一死死攥着外婆的衣角,小脸绷得像块铁板,巨大的陌生和沉甸甸的气氛像石头压着胸口。 突然,二姨和几个亲戚拥着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还有个怯生生、比杜十一稍小的女娃,径直走到杜十一面前。二姨蹲下来,尽量放柔带着哭腔的声音,指着那对男女:“十一,乖娃,快喊。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这个是你妹妹,叫妹妹。” 爸爸?妈妈?妹妹? 这几个词儿像烧红的煤渣,狠狠烫在杜十一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俩人。男人一脸疲惫,眼神飘忽;女人眼睛肿得像桃子,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满是打量和一股子冰凉的疏离。小女孩紧紧抓着女人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偷偷瞅他。 爸爸?妈妈?妹妹?在他的小世界里,这些词儿只活在课本的铅字里,活在别家娃炫耀时得意的眼神里,活在那句句刺耳的“野孩子”嘲笑声里!他离“爸爸妈妈”最近的时候,大概就是考试写作文,笨拙地抄着堂哥作文书上的句子,瞎编“爸爸妈妈”咋温柔对他——就像外婆那样。现在,就在这个飘着死亡味儿、冻得人哆嗦的地方,有人指着俩从没见过的生人告诉他:这就是你“爹妈”? 一股巨大的、本能的恐惧和抗拒瞬间攫住了才五岁的杜十一!他像头被硬拖出窝的小兽,猛地甩开二姨的手,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他们不是!我不认得!外婆!我要回家!回家——!”他用尽吃奶的劲儿扑向外婆,死死抱住外婆的腿,把滚烫的、糊满眼泪鼻涕的小脸深深埋进外婆带着熟悉草药味儿的衣服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哭嚎声凄厉得盖过了哀乐,引来周围一片惊愕、不解甚至带着责备的目光。 “这娃儿…太不懂事了…” “唉,从小没在身边养,生分…” “还是自己养的亲啊!” “十一!不许闹!这是你亲爹妈!”有人厉声呵斥。 外婆枯瘦却像铁箍一样的手臂紧紧环住哭得快背过气的杜十一,浑浊的老泪大颗大颗砸在孙子颤抖的背上。她用力拍着,声音哽咽沙哑,却像石头一样硬:“莫怕…莫怕…外婆在…外婆在这儿…” 她没掰开杜十一紧抓的手,也没逼他去看去认,就用自己佝偻却像堡垒一样的身板儿,把他和那些刺人的目光、冰凉的指认、嘀嘀咕咕隔开来。 葬礼那套又长又闷的流程还在走,可对杜十一来说,世界只剩下外婆怀里这片被泪水泡透、抖个不停的黑暗。他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啥也不听啥也不看,只剩绝望的哭嚎,直到嗓子哑得像破锣,力气一丝丝漏光。 第一天的葬礼总算熬完,回到二姨那依旧陌生的大房子。沉甸甸的悲伤没散,亲戚们低低的叹息、悲伤的絮叨,还有那对“爹妈”杵在那儿的尴尬劲儿,像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压在屋角,更压在杜十一小小的胸口。 《三》 当天夜里,杜十一毫无预兆地烧成了小火炉。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嘴唇干裂起皮,浑身烫得吓人。他蜷在外婆怀里,抖个不停,嘴里不停地、迷糊地念叨:“不是…不是…回家…外婆…回家…” 身子一阵阵发冷,烧得滚烫还缩成一团。 外婆一夜没合眼。昏黄灯下,她一遍遍用湿毛巾擦孙子滚烫的额头和手心,熬着从石板村带来的、散发着熟悉苦味儿的草药。药味儿弥漫开,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老家”味道。她看着怀里被高烧折磨得小脸皱成一团、脆弱不堪的孙子,再望望窗外县城那些冰冷闪烁、没点热乎气的霓虹灯,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心疼、忧虑和一股子深深的无力。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哪光是水土不服?分明是那颗小小的心,在突然砸下来的冰冷现实、身份撕裂的剧痛和心底埋藏的恐惧重压下,彻底崩了弦。那棵刚在老家土里栽下、挂着乡亲们祝福的小桂花树苗,根须还没在新地方舒展开,就猝不及防撞上了钢筋水泥林子里的冷风刀子。 外婆粗糙的手一遍遍抚过杜十一滚烫的额头,低声絮叨,像说给昏睡的孙子,又像说给自己:“莫怕…莫怕…吃了老家的水土,沾了老家的地气…就能好…总能…熬过去…” 这是她最朴素的念想,按外婆的话说,吃了故乡的水土,也就回了家,自然就能好…… 杜十一的高烧在外婆的草药汤和整夜守护下,像退潮一样慢慢下去了。烧退了,人也醒了,只是小脸还煞白,蔫蔫的没精神,像被霜打蔫巴的小草。他软绵绵靠在床头,手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婆从石板村带来的、那枚表面磨得溜光的鸡蛋壳。 就在这时,卧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穆宇宇和娟姐、康哥仨,嘻嘻哈哈挤进来。脸上挂着看猴戏的好奇和点幸灾乐祸,显然听说了杜十一在葬礼上的“壮举”和这场大病。 穆宇宇一个箭步蹦到床边,居高临下瞅着病猫似的杜十一,声音带着明晃晃的嘲弄:“喂,杜十一,病猫睡醒啦?还嘴硬不?” 娟姐倚着门框,捂着嘴偷笑:“就是!自己亲外公葬礼上嚎着‘不是不是’,结果呢?被外公‘收拾’得躺倒了吧?这病就是你乱说话的报应!” 康哥年纪大点,心也软些,推了推妹妹:“行了,少说两句。” 但一句句带着刺儿的嘲笑,像冰雹子,噼里啪啦砸向刚从病痛里爬出来的杜十一。他攥紧了手里的鸡蛋壳,指节发白,小小的身子因为憋屈气得直抖。他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眼睛里“噌”地冒出两簇小火苗,死死瞪着眼前这几位“兄姐”。 “不是!”他猛地喊出声,嗓子因为之前的嘶吼和高烧,还哑着,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倔,“他不是我外公!我只有一个外公!在石板村!跟外婆一起!”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个字都像用了全身力气。 “哟嗬!嘴还挺硬!”穆宇宇被激着了,伸手就去推他肩膀,“你再嚎一嗓子试试?棺材里躺的不是你外公?那你咋病的?撞邪了啊?” 娟姐帮腔:“就是!白眼狼!有外公都不认,活该躺倒!” 说不过的杜十一只是拉起被子把自己盖起,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了…… “闭嘴!”一声带着火气的低喝炸在门口。外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站在那儿,脸黑得像锅底。她大步流星走进来,粥碗“咚”地顿在床头柜上。看也没看穆宇宇他们,径直走到杜十一身边,用身子把他挡严实,然后猛地一把抄起床上的薄被,劈头盖脸朝穆宇宇三人兜头罩过去! “滚出去!”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像夹着冰碴子,冷得瘆人,“谁许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蛋!” 突如其来的“被罩天降”和外婆从未有过的冰冷怒喝,让穆宇宇三人瞬间懵圈。他们手忙脚乱扯开头上的被子,脸上得意的笑僵住,换成了惊愕和一丝怕。看着外婆那双喷火的眼睛和护崽母鸡似的架势,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互相推搡着,灰溜溜地逃出了房间,连门都忘了带。 屋里一下子静了,只剩杜十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刚才那通吼耗光了他那点力气,这会儿靠在床头,大口喘着,眼泪终于憋不住,大颗大颗滚下来,不是因为病,是憋屈、愤怒和被围攻的孤立。他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重复,像受伤小兽最后的呜咽:“我…我只有一个外公…外婆…在石板村…只有他们…呜…” 外婆转过身,看着孙子满脸泪痕、苍白脆弱的小脸,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坐到床边,没像往常那样大声哄,只是伸出粗糙却暖烘烘的大手,轻轻地、一遍遍抹着他汹涌的泪水。动作有点笨,却盛满了心疼。 “好了…好了…十一莫哭…”外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稳当,“外婆晓得…外婆都晓得…你有外公,有外婆…在石板村…外婆就在这儿…一直在这儿…” 她没去掰扯城里那个“外公”,也没逼他认那些“血缘”。她就用最实在的话,一遍遍肯定着他心里那个唯一的、不容侵犯的小世界。杜十一在外婆轻柔的擦拭和低沉的安抚里,紧绷的身子慢慢松下来,汹涌的眼泪也变成了小声的抽搭。他闭上眼,紧紧抓着外婆布满老茧的手,好像那是他在这个冰冷陌生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滚热的根。 外婆看着他累极睡去的侧脸,又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县城天,深深、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那场葬礼和这场大病,在孙子心里砌了道更高更厚的墙。墙外那个所谓的“家”和“亲人”,看着是越来越远了。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孙子细瘦的手腕,像是在丈量他心口那道看不见的伤有多深。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小十一的病在外公葬礼后也好了,几个姨家的哥哥姐姐都笑他:“还嘴硬说不是你外公?看,病倒了吧!”杜十一只是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我只有一个外公和外婆……” 很多年来,我一直也不明白,为什么小舅那么厌恶杜十一……明明第一次见,明明是她姐姐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我只有一个外婆 第7章 泡面也是门手艺? 日子像县城里那条被修了又修的路,从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黑漆漆的柏油路,再也见不到拉煤卖的大马车了,车轮卷着尘土,日子就这么轱辘轱辘地往前滚。几年光景,几个姨像归巢的鸟儿,陆续在县城不同的枝头安了家,买了房。娟姐、康哥他们,也跟着爹妈扑棱棱飞离了二姨这套曾经闹哄哄的大房子。人一散,房子就像被抽走了魂儿,空落落的,静得吓人。曾经挤得转不开身的客厅,如今只剩下冷冰冰的沙发和一台偶尔闪两下的电视机。最后钉在这里的,就剩杜十一、外婆、外公,还有没嫁出去的小姨,以及偶尔回来打个盹儿的舅舅。 杜十一蹿到了十五岁,个子抽条,瘦得像根竹竿,脸上的奶膘褪了不少,眼神里多了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他早就习惯了县城的车水马龙,在学校里成绩不上不下,像条安稳的小船。只是心里那个关于“家”的坐标,始终顽固地钉在石板村的老屋和外婆身上。 变化最大的,是外婆。才五十出头的人,本该是精神头最旺的时候,却被经年的操劳和不知啥时候缠上的病痛拖垮了架子。腰椎间盘突出像副无形的镣铐,死死锁住了她的腰腿,还有那些医生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基础病”。去了几趟医院,回来时,家里就添了个新成员——一辆银光闪闪的电动轮椅。 这铁家伙成了外婆新的“坐骑”。可她骨子里那股子彪悍和倔劲儿,哪是几个轮子能困住的? “请保姆?请啥子保姆?我又没瘫炕上!”外婆稳坐轮椅,声音洪亮得像敲锣,把几个姨凑钱请保姆的念头砸得粉碎,“我自己能行!买菜做饭,哪样能难倒我周大莲?” 于是,县城的菜市场里,就多了一道拉风的风景:一个头发花白、精气神十足的老太太,把电动轮椅开得像碰碰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摊档间灵活穿梭。轮椅扶手上晃荡着菜篮子,她中气十足地跟摊贩砍价,手指头精准地戳向最新鲜的瓜果鱼肉。回到家,厨房就是她的战场。她转动轮椅,在灶台、案板、水池间辗转腾挪,炒菜炖汤,动作虽比从前慢半拍,却依旧有板有眼。油烟缭绕里,她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像两簇不肯服输的小火苗。 只是,白天家里常常就剩她和放学的杜十一守着空房子。病痛像狡猾的藤蔓,悄悄缠紧了外婆。杜十一渐渐发现,家里那个放药的抽屉,装“阿莫西林”小白瓶的盒子越来越多。外婆常支使他放学顺路:“十一,帮婆带两盒阿莫西林回来,要那种小瓶瓶装的。”有时甚至让他一次拎回好几盒。姨姨们偶尔回来瞄见,也只当是寻常备药,没往深里想。杜十一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这是外婆要吃的“消炎药”,具体治啥、吃多少、有啥讲究,他一概不知。外婆不说,他也从不多嘴。 大概是觉着自己行动越发吃力,外婆开始给杜十一派一项“重大任务”。 “十一,你也老大不小了,得学着自己喂饱自个儿!”一天晚饭后,外婆坐在轮椅上,语气斩钉截铁,“哪天婆要是真动不了了,你还能抱着空碗饿死?” 杜十一有点犯怵,但还是点了点头。第一次实践是在一个冻手冻脚的冬天。水龙头里淌出的自来水冰得扎骨头。杜十一缩着脖子,瞅着那盆冷水实在不想伸手淘米。他眼珠一转,跑去厨房接了半盆热水,把米倒进去胡乱搅了几下,就一股脑倒进电饭锅按下了煮饭键。 结果可想而知。中午外婆掀开锅盖,看着锅里那汪清澈见底、米粒悠闲漂浮的“稀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哎哟喂!真是憨包娃儿哟!你这是煮饭还是熬神仙汤啊?热水淘米?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儿都迸出来了,指着那锅“汤”,“这手艺,喂鸭子都嫌稀!”笑归笑,晚上祖孙俩还是就着咸菜,把那一锅汤饭唏哩呼噜灌下了肚。 杜十一臊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外婆笑够了,抹抹笑出的泪花,正色道:“好了好了,嫑怕丑。做饭是保命的本事,得学!冷水淘米,水比米高出一个指头节,记牢没?下次婆在旁边给你当监工!” 打那以后,厨房就成了祖孙俩的“战场”。外婆稳坐轮椅,像个经验老到的元帅,运筹帷幄:“火大了!油冒烟了!快下菜!”“盐!盐罐子长脚跑了嗦?又忘放!”“翻!快翻!锅底要糊成锅巴了!”“看你做饭,我唱啷个焦心哦!”杜十一则像个新兵蛋子,手忙脚乱,被油烟呛得直咳,被热油溅得龇牙咧嘴,但在外婆的“咆哮式”教学下,竟也慢慢摸着了点门道。从炒得乌漆嘛黑的鸡蛋,到勉强能看出是绿色的青菜,再到后来,他也能磕磕绊绊端出一碗金黄喷香、粒粒分明的蛋炒饭了。当他把这第一碗“独立作品”捧到外婆面前时,外婆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有欣慰的光一闪而过。 日子就在这轮椅的轱辘声、锅铲的叮当响和药盒的悄悄堆积里,不紧不慢地滑走。外婆的精神头瞧着还行,但杜十一能觉出,她赖在轮椅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起身挪两步,眉头也皱得像拧紧的麻花。有几次,她甚至放弃了菜市场的“巡视权”,只让杜十一放学捎点熟食回来。以前头上冒出几根银丝,外婆还会让杜十一帮她拔掉,可时光这染匠下手太狠,黑发渐渐不敌白发,外婆摆摆手:“莫拔了,再拔就成光头强了,省洗发水。”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爬进客厅。外婆歪在轮椅里,脸色灰扑扑的,眉头紧锁,连转动轮椅的劲儿好像都抽走了。 “十一,”外婆的声音有点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疲惫,“婆…今天没啥胃口。你去…泡两碗面吧。就那个…红烧排骨味的。” 杜十一愣了一下。外婆向来瞧不上这些“洋垃圾”,总说他买的方便面“吃多了变木乃伊”。但他没多问,乖乖去厨房烧水。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酱料香气的泡面摆在了外婆面前的小茶几上。杜十一拆开一次性叉子递过去。 外婆接过叉子,慢慢地搅动着碗里弯弯曲曲的面条,热气熏得她眯起了眼。她挑起几根,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咽下去似乎有点费力。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细微的吸溜面条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旁边埋头吃面的杜十一,脸上忽然漾开一个笑容。那笑容不像她平时爽朗的大笑,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孩子气的满足和轻松,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十一,”外婆的声音轻轻的,却像羽毛一样落在杜十一心上,“你泡的面…真香啊,比外婆泡得好吃多了。” 杜十一停住筷子,愕然地看向外婆。碗里那浓烈到有点冲鼻子的调料包味道直冲天灵盖。他看着外婆脸上那异常满足的笑容,再看看她灰败的脸色和深深陷下去的眼窝,心里像被看不见的小虫子轻轻啃了一下,泛起一阵又酸又涩的滋味。这碗再普通不过的泡面,在那一刻,仿佛盛满了外婆扛不动的重担和一丝…难以言说的释然。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吸溜了一大口面条,那工业化的浓香塞满口腔,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悄然蔓延开来的、凉飕飕的不安。泡面有啥技术含量?撕开袋子加水焖着,三岁小孩都会…… 外婆总是刀子嘴豆腐心,那时候才上初中,我也贪玩,每到六点没回家,外婆就开着她那电动轮椅沿着我上学的路走去,直到遇到我和三五同学慢悠悠的回家,但是从不在朋友面前指责我,而是远远在马路对面调了个头,和我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泡面也是门手艺? 第8章 十五岁的天黑了 外婆的身子骨越来越撑不住了。去省城看病那天,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几个姨姨脸色绷得紧紧的,手脚麻利又小心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把瘦弱的外婆轻轻抱进租来的面包车。外婆陷在座椅里,脸色蜡黄,喘口气都费劲,却还是努力对着车窗外呆站着的杜十一,扯出一个软塌塌的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说“别慌”。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引擎哼哧哼哧地响起来。杜十一站在空荡荡的路边,看着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摇摇晃晃汇入车流,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被城市的胃口吞掉。他转身,走回那栋突然变得像巨人宫殿的房子。脚步声在客厅里撞来撞去,带着吓人的回音。外公像个沉默的影子,缩在角落里抽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小姨早就出门奔生活了,舅舅也跟着去了省医,这下子,真真正正只剩下他一个孤魂了。 白天还能硬撑着,夜晚就成了上刑。他把自己锁在曾经和外婆同住的卧室里。窗户外头,城市的霓虹灯像打翻的颜料盘,光怪陆离地在墙上爬,随着车流变幻着鬼魅的形状。房间静得吓人,反而衬得外面车流的喧嚣格外吵闹。他不敢关灯,灯一灭,那无边的黑暗就像一张巨大的嘴,随时要把他囫囵吞下去。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睁大眼睛瞪着墙上流动的光影(马路边来往车灯晃在墙上的光斑),直到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才在疲惫和恐惧的夹缝里迷糊过去。梦里,是石板村小卖部昏黄的灯泡,是外婆爽朗带笑的骂声,是墙角那堆风干的、空落落的蛋壳……醒来,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和死一样的寂静。 一个月,漫长得像过了好几个轮回。终于,几个姨姨把外婆接回来了。但接回来的,再也不是那个坐着轮椅还能在菜市场指点江山的外婆了。 门开了,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和陌生的药气扑鼻而来。几个姨姨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刻满了疲惫和绝望。她们簇拥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的人,被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捆着——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扎着输液针,胸口贴着冰凉的导联片……那身体缩水得厉害,像一把被白布裹着的、轻飘飘的枯柴,被子盖上去都空荡荡的。外婆的脸陷在枕头里,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布满了深深的血口子,仿佛被粗暴的针脚缝过又拆开,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 “十一…快…快来看看外婆…”二姨嗓子哭哑了,推着门口那个像被冻僵了的杜十一。 杜十一像被钉在了原地,脚像灌了千斤水泥,挪不动分毫。眼前的景象像一场荒诞又恐怖的默剧,和他记忆里那个彪悍、温暖、能给自己扎针的外婆,判若两人。他脑子嗡嗡的,被旁边的堂哥穆宇宇半拖半拽地弄到了担架前。 外婆的呼吸又浅又急,旁边的监护仪“嘀、嘀、嘀”地唱着单调的歌。杜十一木然地望着,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外婆枯瘦如柴、冰凉的手。那只曾经温暖有力、握着他教他写字、拍着他背给他撑腰的手,此刻软绵绵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握住那只手,像是想把自己那点可怜的温度渡过去。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没有眼泪,没有哭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的空壳,只是死死地、呆呆地盯着外婆干裂的唇和紧闭的眼。周围姨姨们的悲泣声、压抑的交谈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仪器的滴答声里,一格一格地往前挪。不知过了多久,外婆那只被杜十一握住的手,极其轻微地、最后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猛地一挺,变成了一条刺眼的、冰冷的直线! “嘀————————” 一声刺耳的长鸣,像把刀子,猛地划破了死寂! “妈——!”姨姨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倒在担架旁。 杜十一的手,还死死攥着那只已经彻底冰凉的手。他感觉不到姨姨们的崩溃,也听不见那震破屋顶的哭喊。那声长鸣像根冰冷的针,把他最后一点残存的魂儿也扎碎了。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握着那只手,呆呆地杵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无声地崩塌、化作飞灰。十五岁的天空,在这一刻,彻底灰了。唯一撑着天的那根柱子,“轰”地一声,倒了。 当晚,楼下的灵堂搭了起来。哀乐呜咽,香烛缭绕,亲戚们进进出出,像一群忙碌的工蚁,脸上挂着或深或浅的悲伤。杜十一独自一人,像个游荡的孤魂,悄无声息地飘回了外婆的卧室。 房间里还残留着外婆最后的气息,混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她自己的味道。他没开灯,借着楼下灵堂透上来的、惨白的光线,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然后整个人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破布娃娃,回到了最原始的保护壳里。没有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悲伤,把他整个人死死裹住。楼下葬礼的喧嚣,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信号。 葬礼上,披麻戴孝的杜十一站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没有像其他孙辈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那些仪式动作。 “啧,这孩子…心肠是石头做的?”角落里,几个远房亲戚的窃窃私语,像小虫子,精准地钻进杜十一的耳朵。 “可不是嘛,捡来的到底隔层肚皮,养这么大,你看,一滴泪都没掉。” “老太太白疼他了,养不熟的小狼崽…” 那些话像冰碴子,扎在他早就麻木的心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熬了整夜的憔悴写在脸上,可难过不是诗,他念不出来。他又一次在人群的缝隙里,瞥见了那个身影——那个据说是“爸爸”的男人。男人也披着孝帕,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杜十一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脸,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人身后缩了缩,像躲避一团甩不掉的脏东西。他独自走到角落,麻木地、一遍遍地抄写着封包。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用这封□□纸写好字了才装纸钱再烧。外婆总说:“写好名字,老祖宗才认得清,才好保佑你。” 那时杜十一总犟嘴:“别人家都是直接烧,边烧边喊名字,老祖宗不也听得见?”每次这话一出口,总免不了被外婆剜上一眼。杜十一识趣,立马缩脖子低头,乖乖写。 现在杜十一懂了。这笔尖划过粗糙封皮的沙沙声,是他和外婆之间,最后那根没断的线…… 二姨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叹了口气,走过来低声说:“十一,姨知道你心里苦…你爸…他以前是混账,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但,他终究是你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总归是要认的…” 这些话,像几块沉重的鹅卵石,投进杜十一死水一样的心湖,没激起浪花,只是沉沉地、冰冷地沉了底。 外婆入土为安后几周,日子像是又回到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高中离二姨开的小店近,二姨就叫杜十一中午过去吃饭。饭桌上气氛有点闷。小姨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十一,听人说你爸…好像又回县城了?你们…碰过面没?他找过你?” 杜十一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头埋得更低,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没见过。” 晚上,回到那个依旧冰冷空旷得像冰窖的家。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杜十一迟疑地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冰冷、不耐烦,甚至带着明显厌恶的声音,正是那个叫杜建业的男人: “喂?杜十一?你还死皮赖脸在你二姨家待着?怎么,舍不得那点好饭好菜了?人家都打电话给我了!嫌你碍眼了!听着,赶紧收拾你那点破烂,滚到你爷爷那边去住!立刻!马上!” 电话被“咔哒”一声粗暴掐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嗡嗡地叫。杜十一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他明白了,自己成了“碍事”的物件,一个需要被“通知”生父来领走的旧包袱。 没地方可去了,是的。爷爷家?一群更加陌生、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爷爷家在哪儿来着…… 他脑子里猛地跳出小时候看过的《仙剑奇侠传三》大结局。那个“借鸡孵蛋”的故事——暂时借个窝长大,等翅膀硬了,就能破壳而出,拥有自己的天地。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算了,自己确实不该赖着不走了。现在去爷爷那边,等高考完,总该能飞了吧…… 那一晚,他几乎没合眼。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二姨爹的身影在房间里晃悠,沉默地帮他收拾着散落的衣服和书本。那景象模模糊糊,带着一种无声的驱逐令。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杜十一已经把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几本翻旧的书、还有上个月赶集时外婆偷偷给他买的新衣、新鞋(外婆没来得及亲手给他,是姨姨们后来收拾房间才发现的),整整齐齐地塞进了一个半旧的旅行袋里。他提着袋子,刚走到客厅,就撞见了推门进来的三姨,她是来打扫屋子的。 三姨看到他手里的行李袋,愣了一下,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堆起关切的笑:“十一?你这是…要去哪儿?搬走啊?”她走近几步,声音放软,“哎哟,是不是觉得这边太冷清了?要不…去三姨那儿住?虽说…虽说三姨家在镇上,离你高中是远了点,坐车得个把钟头呢…而且家里地方小,我还有俩妹妹要照看…挤是挤了点…”她的话里塞满了“虽说”、“但是”,那潜台词像针一样扎人。 杜十一看着三姨脸上的关切,也明白她家里的难处,心里虽是不舍,但他更怕成为别人的累赘。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用了,三姨。我去我爷爷那儿了。” 说完,他不再看三姨脸上的表情,提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得像装满了整个童年的旅行袋,挺直了瘦得硌人的脊背,走出了这栋曾经热闹、如今却将他彻底“礼送出境”的大房子。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关上了他短暂的“县城时光”。他站在初秋微凉的晨风里,打了个车。车子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司机摆摆手说前面路太破,进不去了。杜十一拎着行李下车,独自走向了那条通往爷爷家的、狭窄得不见天光的巷子。身后,是轰然坍塌的过去。十五岁的少年,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 第9章 家!家?家 巷子窄得像谁随手画歪了的一道线,两边墙壁灰扑扑的,爬满岁月的斑驳,还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儿,把头顶那片天挤得只剩下一线灰蓝。杜十一提着那个空落落的旅行袋,袋子底儿沉甸甸的,是外婆塞给他的那套崭新衣裳鞋子——一份揣着走的温暖,这会儿成了他关于“家”的唯一凭证。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飘。巷子尽头,一扇油漆剥落、咧着嘴露出木头本色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挤出来小孩儿扯着嗓子的干嚎、老人闷闷的咳嗽,还有一股子混合着劣质烟卷儿、隔夜饭菜味儿、尿骚气和陈年灰尘的复杂气息,劈头盖脸地涌过来,堵得他鼻子一皱。 喏,这就是“爷爷家”。也是他走投无路后,被老爸一个冷冰冰的电话,“安排”来的最终“落脚点”。一个挂着血缘招牌的,小小流放地。 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似的,狠狠吸了一口那浑浊的空气,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定在了原地。光线被杂物和高墙切得碎碎的,穿过一条窄得喘不过气的过道。爷爷,那个佝偻得像棵老树的身影,正费劲地想把地上一个滚成泥猴儿、哭得惊天动地的小男孩提溜起来。旁边,另外四个高低不齐的孩子,像一群受惊的小鹌鹑,紧紧挤在一张油光锃亮、腿脚不稳的小方桌边。几双眼睛,怯生生的,带着点陌生和好奇,齐刷刷地钉在门口他这个“天外来客”身上。地上简直没处下脚,散着脏兮兮的塑料玩具、歪倒的小板凳,还有不明来历的污渍。 爷爷听见门响,吃力地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陷在松弛的眼皮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疲惫,和一种认了命的麻木。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最终只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哦…来了。”声音沙得像砂纸。他甚至没看清杜十一的脸,又慌忙低头去对付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小祖宗,枯瘦的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 杜十一的目光像冰凉的探针,扫过那几个孩子。地上打滚的泥猴儿是杜宇恒,眉眼间依稀能瞅见点杜爸的影子,不过这会儿只剩下怯懦和蛮横。杜婷——那个在外公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十来岁的大姑娘了,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校服,站在门边,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好奇里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她是他的亲妹妹。另外两个更小的男孩,跟杜宇恒差不多年纪,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挂着懵懂的茫然。旁边安慰他们的姐姐,是三叔家的大女儿。三叔两口子也在外打工,这三个小萝卜头,又成了爷爷背上沉甸甸的包袱。 目光艰难地挪向所谓的卧室。并排两间,都窄得让人绝望。头一间,一张巨大的板床霸道地占据了几乎所有空间,那是爷爷和几个最小孩子的“大通铺”。角落里,一张更窄的单人床可怜巴巴地贴着墙。两个漆皮剥落的大衣柜像两座沉默的山,几乎堵死了路。一个锈迹斑斑、落满灰尘的煤炉子蜷在角落。整个屋子挤得转个身都得收腹提气,空气里飘着陈年旧布、汗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旁边那间稍微“宽敞”点,也就够勉强塞下两个人。一张铺着褪色花床单的大软床占了大部分地方,床上堆满了杂物——旧衣服、被褥、塑料袋,几乎看不见床垫的本色。这是杜婷和三叔家大女儿的“闺房”。 “你爸…电话里说了,”爷爷终于半哄半拽地把哭闹的小泥猴儿弄起来,喘着粗气,指了指第一间屋里那张角落的单人床——显然是刚腾出来的,上面铺着条颜色发暗、摸上去有点扎手的旧毯子。“地方小…就…凑合挤挤吧。” 话里没有欢迎的热乎劲儿,也没有刻意的冷,只有一种被生活榨干了汁水的疲惫,和对又一个“小包袱”到来的无奈。“小宇,”他推了推还在抽抽搭搭的男孩,“那是你哥,杜十一…叫哥哥。” 杜宇恒飞快地瞟了杜十一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立刻把脸埋进爷爷脏兮兮的衣襟里,只露出半只怯生生的眼睛。杜婷则抿着嘴,目光在杜十一和他那个寒酸的旅行袋之间溜来溜去,那份审视和若有若无的隔膜,清晰得像一层薄冰。在这里,“血缘”这个词儿,褪掉了所有温情的包装,**裸摆在杜十一眼前的,是拥挤得喘不过气的空间、挥之不去的尴尬和冰冷的负担感。他不是归人,是个闯入者,是个多出来的麻烦。 杜爸本人呢?早就不在这儿了。他也去了外省打工,好像彻底从这个拥挤的角落抽身了,只留下一个沉重的名头和偶尔响起的、冷冰冰的电话铃声。他对杜十一的到来,大概在电话里跟爷爷有过一两句潦草的交代,但杜十一感受到的,只有彻底的漠视。他像个被遗忘的旧包裹,随手就被扔在了这个闹哄哄的角落。唯一一次和生父的“交流”,是在杜十一鼓足勇气跟爷爷提了请求之后。爷爷拨通了杜建业的电话。杜十一握着那部老旧的听筒,听着里面传来遥远模糊、带着滋滋电流的声音,硬着头皮说学校太远,早出晚归太费时间,能不能申请住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阵含糊的嘟囔,像是在算账,又像是抱怨。“住校?”杜建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刺耳的不耐烦,“一个学期五百块?!弟弟马上要上小学了,妹妹明年也该上初中了,家里哪一样不要钱?有地方住就先住着!有饭吃就不错了!早起晚归算个啥?我小时候在乡下,翻山越岭走十几里地去上学那是家常便饭!别人能走,你就走不得?” 冰冷又厌烦的训斥,像淬了毒的冰渣子,狠狠扎进杜十一早就不完整的心。那“五百块”的数字,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小数点后的零在不断叠加,这样大得就像天文数字。他默默地把听筒还给爷爷,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从此,杜十一的日子被压成了一条刻板又绝望的轨道。清晨六点,在弟弟模糊的梦话、某个孩子的夜啼和爷爷压抑的咳嗽声中惊醒。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蓝色。他摸黑爬起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从厨房蒸笼里拿出昨晚爷爷买回来的、已经温乎了的馒头。馒头啃在嘴里,淀粉刮过喉咙,混着唾液能尝出一点微弱的甜。然后,他就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门,汇入城市还没完全醒透的、灰蒙蒙的街巷。 中午?回“家”?坐公交来回至少一个多钟头,午休时间根本不够用。再去二姨店里?那种愧疚和“被嫌弃”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得他心口发紧,喘不过气。他悄悄选择了留在学校。好在学校食堂的饭菜不算贵,三五块钱就能对付一顿,还有菜有肉。饭后,空荡荡的教室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趴在冰凉的课桌上,听着窗外隐约的喧闹,身体累得想睡,脑子却异常清醒,出租屋浑浊的气味、弟妹陌生的眼神、父亲冰冷的斥责在脑子里打转。连外婆卧室那冷清清的灯光和死寂,回忆起来都像镀上了一层奢侈的“安宁”金边。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道赦令。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跋涉在昏暗、时而冷清时而嘈杂的归途。推开那扇散发着霉味和尿骚气的门,迎接他的通常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还有黑暗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他像个没温度的影子,摸索着用冰凉的自来水草草抹把脸。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角落那张单人床。床铺散发着一种陈年汗味、灰尘和廉价木材混合的、难以言说的“家”的味道。黑暗中,他直挺挺地躺着,听着身边不远处弟弟陌生的、不均匀的呼吸,身下劣质床板每一次翻身都发出刺耳的“咯吱”抗议,每一声都像小针扎着他,让他难以入睡。 偶尔,那部廉价的二手手机会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二姨”两个字。杜十一的心会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又酸又胀。接起电话,二姨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声音传来:“十一,在那边…还好吧?吃住习惯吗?你爸…有没有说什么?” 关切的话语像温暖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结冰的心湖,却瞬间激起更深更痛的涟漪和难堪的羞愧。他能说什么?说那挤得人喘不过气的屋子?说爷爷眼里深不见底的疲惫?说老爸那“五百块”的冰冷训斥?说每天在路上白白耗掉的、像生命一样流走的三个钟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证明自己是个甩不掉的包袱,加深那种被“推出来”、被杜家“勉强收留”的、深入骨髓的“外人”感觉。巨大的酸涩堵在喉咙口,他只能用力咽下去,发出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嗯…还行。有…有爷爷在呢。”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让人心慌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这声叹息,像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血缘和曾经视为港湾的亲情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缝瞬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孤零零地站在裂缝中间,被血缘的冰冷和亲情的微妙推拒撕扯着,彻底悬了空,找不到岸。每次打完这样的电话,那啃噬人心的羞愧感都像潮水,把他彻底淹没。 暑假的到来,压根儿不是解脱,倒像是一场更彻底、更让人没处躲的放逐。杜爸一个电话,如同圣旨。全家——衰老疲惫的爷爷、五个懵懵懂懂或顽劣闹腾的孩子、还有沉默得像道影子的杜十一——像一小队逃难的流民,大包小裹(里面塞着破旧衣裳、不值钱的玩具和少得可怜的家当),在弥漫着汗臭和汽油味儿的破旧长途汽车里颠簸了几个小时,回到了那个从未接触过、只在别人嘴里听过的、让其他孩子莫名兴奋的乡下老家。 眼前的景象,彻底碾碎了杜十一心里最后一点关于“根”的念想。老屋比县城的出租屋更破败、更阴暗、更腐朽。歪斜的木架子在岁月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墙壁和低矮的屋顶被经年的柴火烟熏得乌漆嘛黑,像凝固的愁云。角落里,厚厚的蛛网像垂死的帘幕。生活在这儿,像是倒回了近乎原始的时候;没有自来水。喝的水、用的水,是从村口那口浑浊的老井用水泵抽到平房顶上一个敞口的大水泥池子里。水面上漂着树叶、虫子和说不清的杂质,晒了一天,水温滚烫,带着一股浓浓的土腥气和铁锈味儿。这就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水源”。也没有正经厕所,只有一个用破木板和石棉瓦勉强搭起来、四面透风的棚子,里面是深坑茅厕。大夏天,苍蝇嗡嗡地开大会,蛆虫在下面忙活,臭气熏天,每进去一次都是对鼻子的酷刑。 白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蒸腾起泥土、牲口粪便和腐烂植物混合的、闷得人发慌的热气。晚上则是蚊子小咬的狂欢和无边无际、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偶尔几声狗叫或猫头鹰的啼鸣,反而更添荒凉。 爷爷的身影在这儿显得更佝偻了,像一架快要散架的老风车。他沉默地在闷热的灶台前烟熏火燎,在贫瘠的土地上挥汗如雨,在哭闹打斗的孩子堆里左支右绌。他脸上早就没了表情,只剩下一片被生活彻底榨干的、近乎麻木的空白。杜爸偶尔会回来一趟,像个巡视领地的陌生人。他皱着眉,嫌弃老屋的破败,呵斥孩子们的吵闹,然后像打发叫花子似的,不耐烦地甩下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便又匆匆开车离去,留下一屋子更深的压抑和爷爷眼中那转瞬即逝、又迅速熄灭的微光。 杜十一坐在屋檐下那把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竹椅上,望着门外在烈日下疯长、快要吞掉小路的野草,和远处连绵起伏、同样沉默灰暗的群山。对“家”的最后一丝念想,如同这老屋房梁上朽烂的木屑,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簌簌剥落,彻底坍塌,化成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血缘带来的不是庇护和归属,是更重的锁链、更粘脚的泥泞和透骨的凉。外婆用生命最后一点温度为他构筑的、在二姨家感受到的、那个关于“家”的短暂而珍贵的温暖泡影,被眼前这肮脏、拥挤、冷漠、令人绝望的现实彻底戳破、蒸干,连一丝湿润的慰藉都没留下。幻灭的灰,冷冰冰地盖住了他整个胸腔。 自卑像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吸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越收越紧,快要窒息。他变得更沉默了,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在爷爷的忙碌、弟妹的吵闹和乡邻偶尔飘过来的好奇目光里,努力把自己缩到最小,变成一个彻底的透明人。只有夜深人静,当老屋里各种鼾声、梦呓声混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他躺在硬邦邦、硌得骨头疼的木板床上,透过破窗木棂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遥远天幕上那几颗稀疏冰冷的寒星时,心底才会翻涌起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却无比强烈的渴望——他想一个人!一个人也能活得挺好!他感受不到家,感受不到亲人的存在,只想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杜十一”是谁,没人需要他当包袱,更没人会用嫌弃或怜悯的眼神看他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他像野草一样,只为自己呼吸、只为自己生长的荒野。 “高考” 这个曾经遥远模糊的词儿,此刻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里,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像沉没在深海里唯一能看见的、微弱闪光的出口标识。那扇紧闭的、通往县城外面广阔天地的门,悄悄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透出一丝针尖儿般的光亮。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彻底斩断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的“生路”。虽然前路依旧大雾弥漫,不知通向何方,但“离开”本身,那份挣脱锁链、奔向未知的自由感,已经成了支撑他在这漫长酷暑、在这绝望泥潭里继续呼吸、继续往前挪的唯一念想和信仰。幻灭之后,不是重生,是更深的孤绝,和对远方那片混沌未知,投去的、近乎贪婪的眺望。老家的泥土石子太硬了,杜十一的根,扎不进去…… 第10章 喂!我们一起走吧!(一) 高一的日子,像县城新铺的柏油路,平平展展,却又晒得人有点恍惚。杜十一像棵被移栽到新花盆里的植物,努力适应着。他个头蹿到了一米七挂零,皮肤是那种城里娃少见、在石板村晒不出来的净白。上课时,他背挺得笔直,眼神跟着粉笔头在黑板上来回跑,成绩稳稳当当地挂在中间偏上的位置。他不闹腾,也不扎眼,像教室角落里一株安静的绿萝,叶子干净,透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份安静,却像颗小石子,“咚”一声,掉进了肖静宁亮晶晶的眼底。肖静宁是班上那种自带阳光属性的姑娘,个子小小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上弦月,牙齿白得像新剥的菱角。也不知道是哪阵风刮的,她在自己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姐妹圈子里,用带着点糖霜味儿的语气,半是抱怨半是分享地说:“喂,你们觉不觉得杜十一……其实挺好的?话是少了点,可人……温温吞吞的,像晒了一下午的棉被。” 这话像往热油锅里丢了一滴水,“滋啦”一声,炸开了锅。小姐妹们挤眉弄眼,笑声像一串串铃铛摇响。更绝的是这个小组里那几个半大小子,仿佛一夜之间集体得了“疑难杂症”:这个男同学说后排看不清黑板,高度近视眼快瞎了;那个男同学抱怨他那位置风水不好,坐下就心神不宁;另一个更是嚷嚷椅子长了刺,硌得他屁股坐不住……理由千奇百怪,九九归一,目标明确,想要和杜十一调换座位,这样就能坐在肖静宁旁边。 班主任老张,人精似的,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看着眼前这群演技拙劣的“病号”,嘴角抽了抽,没点破。他转向风暴中心:“杜十一,你看这位置……” 杜十一正跟一道物理题较劲,闻言抬起头,脸上是他惯有的、没什么波澜的表情,像一汪深秋的潭水。他扫了一眼那几个“痛不欲生”的兄弟,又瞥了瞥肖静宁旁边空着的座位,无所谓地耸耸肩:“坐哪儿都一样,老师您定。” 于是,几番“病痛”的紧急转移和“风水”的玄妙流转后,杜十一抱着他那杂乱的课本,在肖静宁毫不掩饰的、亮得晃眼的笑容和周围同学压抑的“哦豁”声中,坐到了她旁边。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洗衣粉味道飘过来。肖静宁侧过头,眼睛弯成月牙,小小的梨涡盛满了蜜:“嗨,杜十一!以后请多指教啦!”那笑容太灿烂,晃得杜十一下意识地眯了下眼,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有点暖,又有点莫名的慌。他含糊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影子,突然被聚光灯罩住,浑身不自在。可肖静宁的笑容像初春正午的阳光,暖烘烘地落在他那片习惯阴凉的土壤上,让他无法拒绝。 日子像溪水,不紧不慢地淌。肖静宁像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孜孜不倦地向杜十一这片“静默之地”辐射着光和热。她会在杜十一卡壳时,用笔帽轻轻戳他胳膊,小声报出关键公式;会在他忘带练习册时,大大方方把书推过来一半,胳膊肘挨着胳膊肘;会指着窗外一只飞得歪歪扭扭的麻雀,大惊小怪地叫他看:“杜十一快看!那鸟喝醉了吧?”杜十一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或者嘴角牵动一下。那沉默不再是冰冷的围墙,更像一片被阳光晒得松软的土地,默许着这份靠近。 而变化,则始于那些下了晚自习的夜晚。肖静宁的妈妈在城市的另一头忙碌,偌大的房子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初冬的晚上,杜十一的口袋里的二手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肖静宁”三个字。 “喂?”杜十一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有点干涩。 “杜十一……”电话那头,肖静宁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像风里瑟缩的叶片,“你……到家了吗?” “没,刚出校门。” “那……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就一会儿……”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祈求,“家里好安静,我……有点怕黑。” 那点依赖,透过电波,轻轻挠在杜十一心上。 杜十一握着冰凉的手机,看着路灯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不太会安慰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可拒绝的话像块石头,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嗯,行。”他低低应了一声,缓了些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于是,初冬微凉的夜风里,多了一个少年骑着破车慢悠悠晃荡的身影,和电话那头女孩絮絮叨叨的声音。她说今天老师讲的笑话,抱怨作业多得写不完,分享新追的偶像剧,声音像跳跃的溪水,叮叮咚咚地填满了寂静的夜。杜十一很少插话,只是“嗯”、“哦”地应着,像个沉默的树洞。但奇怪的是,听着那活泼的声音,夜晚的孤寂和寒冷,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 后来,肖静宁发现他们有一段回家的路是重合的。“杜十一!”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亮得惊人,“你看,我们回家有一段是同路耶!以后下晚自习一起走好不好?人多壮胆!”她仰着小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盼,阳光灿烂得让人无法直视。 杜十一想了想,点点头:“好。” 于是,简单的两人行,慢慢膨胀成了四人小分队——杜十一、肖静宁,加上杜十一初中时唯一的死党李建军(一个心宽体胖、但说话也如杜十一般小声小气的温柔男生),以及肖静宁形影不离的闺蜜小雅。李建军和小雅这对活宝,很快就嗅到了空气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甜腻味道,常常心照不宣地把杜十一和肖静宁往中间一挤,然后两人在后面挤眉弄眼,捂着嘴偷笑,像两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 夜路变得不再漫长,甚至有了点热闹的温度。四个人并排走着,路灯把他们的影子一会儿拉得像巨人,一会儿又缩成矮墩墩的小人。李建军和小雅总是默契走在两人身后,也不插话,两人不熟,也不怎么聊天,就这样看着前头的两人。杜十一和肖静宁并排走在前面,肖静宁总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声音清脆悦耳,像屋檐下叮当作响的风铃。杜十一安静地听着,偶尔被她夸张的形容逗得嘴角上扬。冬夜的寒风卷过,似乎也带上了点温柔的意味。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夜归的脚步声中悄悄溜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藤蔓,在无数个并肩而行的夜晚,在电话线里传递的细微呼吸和轻笑中,在偶尔撞上又飞快闪躲的视线里,悄悄破土,缠绕上两个年轻懵懂的心房。杜十一心里那片习惯了阴凉的自卑角落,被肖静宁毫无保留的阳光一次次照亮,暖意融融,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影子里的局促。他像捧着一件过于精美易碎的瓷器,既贪恋那份温暖,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将它碰坏。 终于,在一个下了晚自习、李建军和小雅“恰巧”嚷嚷着想要去买烤红薯而“掉队”的夜晚,只剩下杜十一和肖静宁并肩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月光清冽,像井水泼洒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拉得很长。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只有鞋子踩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敲打着沉默。 肖静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绞得指节都有些发白。她走得很慢很慢。杜十一察觉到了她异样的沉默,也放慢了脚步,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像水草一样悄悄蔓延。就在快要走到那个必须分道扬镳的路口时,肖静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杜十一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她。 肖静宁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头。路灯的光恰好落在她脸上,映出她白皙脸颊上飞起的、晚霞般的红晕。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整条银河的星星,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掩藏不住的紧张,直直地望向杜十一有些迷茫的眼底。 “杜十一……”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微凉,“……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杜十一彻底愣住了。月光下,女孩仰起的脸干净又勇敢,那双眼睛里的光,纯粹而炽热,像正午最烈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进他心底那片习惯性蜷缩的角落。他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带着巨大甜味和更大惶恐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肖静宁,大脑一片空白,平日里那份用来保护自己的、无所谓的平静外壳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击得粉碎,只剩下耳边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怦!怦!怦!”地在寂静的巷子里,震耳欲聋。 巷子深处,月光凉得像井水,路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着两个凝固的身影。肖静宁的问题,像一颗滚烫的石子,投入杜十一那潭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自卑的少年站在阳光灿烂的少女面前,像一颗突然被剥开坚硬外壳的种子,暴露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既渴望生长,又惧怕灼伤。 第11章 喂!我们一起走吧!(二) 杜十一的心绪像县城里的护城河,这几天因为修高楼,浑浊得不成样子…… 高一走廊里,杜十一和肖静宁一前一后或并肩的身影,渐渐成了固定画面。肖静宁还是爱笑,像颗小太阳,只是有几天,杜十一觉得这太阳好像被薄云遮了光。 她瘦了点,下巴尖了些。更要命的是那双总弯着的眼睛,有时早上来,带着点没睡醒的红肿,像被露水打湿的桃花瓣——明摆着哭过。杜十一看在眼里,心里像被小虫子轻轻咬了一口,有点闷。他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问她为啥哭?凭啥问呢?那点刚冒头就被压下去的自卑,又悄悄钻了出来。他只能在她低头揉眼睛的时候,默默把桌上那包拆开的纸巾,往她手边推推。 变化出现在晚自习结束。刚走出热烘烘的教学楼,冷风一吹,杜十一就瞧见校门口路灯底下杵着个人。是个陌生阿姨,穿着挺讲究,眉眼跟肖静宁有点像,就是脸上绷着,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在人群里扫,最后钉在肖静宁身上。 “妈?”肖静宁声音有点意外,快步走过去。 杜十一的脚像被钉住了,下意识想往暗处缩。他看着肖静宁跟她妈低声说着什么,那阿姨眉头拧着,目光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刮了一圈。杜十一觉得自己像个刚从地里拔出来、还沾着泥的土豆,被摆在光洁的餐桌上。他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 “杜十一!”肖静宁却挣开妈妈的手,几步蹦回他身边,脸上挤出个笑,眼睛里的倔劲儿亮得晃人,“走啊!一起回!” 肖静宁的妈妈——肖阿姨,目光在杜十一身上停了停,那眼神复杂,像在掂量什么。她没吱声,只是叹口气,看着女儿拉着那个清瘦寡言的男孩,混进了放学的人流。肖阿姨不远不近地跟在几步后头,像个沉默的影子。 那晚的路,走得格外安静。肖静宁努力找话,声音却有点飘。肖阿姨的影子在身后晃着,像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平时那种轻松。连李建军和小雅都闭了嘴,四个人排着队走,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挤挤挨挨又各怀心事。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肖阿姨又在那儿等着。肖静宁脸上的笑淡了,她快步过去,没等妈妈开口,先仰起小脸,声音不大,却像石头落地:“妈,我跟杜十一他们一起走,人多,没事。” 肖阿姨看着女儿倔强的脸,看着她眼底没散尽的红丝,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摆摆手:“……随你吧。早点回。”她没再看杜十一,转身走了。这一次,影子没再跟上来。 那堵无形的墙撤了。肖静宁长长吐了口气,像卸下个大包袱,脸上重新活泛起来,虽然眼底还有点疲惫的影子。她扭头对杜十一他们,露出个轻松的笑:“走!回家!” 杜十一默默点头,心里那点堵着的东西松动了些。他看着肖静宁亮起来的侧脸,那点担忧像雪一样化了,淌出点暖意。他知道,肖阿姨那关,肖静宁算是替他闯过去了。 只是这“放手”并非真的撒手。偶尔,当杜十一几人走得慢些,没有及时回家,兜里的手机就会突然嗡嗡震动。屏幕上跳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杜十一心里咯噔一下,慢吞吞接起来。 “喂?”电话那头,是肖阿姨的声音,有点疲惫,但客客气气,“是杜十一同学吗?” “阿姨好,我是。”杜十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声音绷得紧紧的,握着车把的手心有点潮。他下意识挺直了背。 “嗯,”肖阿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家静宁跟你在一块儿吧?这么晚了还没到家。” 杜十一飞快地瞟了眼旁边正跟小雅咬耳朵说笑的肖静宁,路灯的光晕描着她柔和的侧脸。他嗓子有点干,努力让声音平稳:“阿姨,她跟我,还有李建军、小雅一起呢,快到了。”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那短暂的空白让杜十一的心跳漏了一拍。 “……行,知道了。路上当心。”肖阿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完就挂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在杜十一耳朵里响。 杜十一慢慢放下手机,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刚才那点紧张褪下去,留下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肖阿姨的电话像根细细的线,轻轻一拽,就把他拽回了现实。他只是个话不多、家里没车的普通小子,而肖静宁,是那个住在亮堂房子里、妈妈会掐着点打电话问行踪的女孩儿。那点被肖静宁笑容捂暖乎的地方,又在夜风里悄悄凉了下去。 他侧头看看肖静宁。她好像完全没察觉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风,依旧和小雅低声说笑,偶尔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像檐下的风铃。月光洒在她身上,干净得像幅画。杜十一默默地揣上手机,简单告诉了肖静宁这通电话。他贪恋着身边这点并肩的暖,可心里又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站在她那阳光灿烂的世界边上,像个借光的路人。肖阿姨那句“跟你在一块儿呢吧”,没有恶意,但是杜十一的汗湿掌心不断在揉捏着校服一角,让他明白着他和这明亮世界之间的距离…… 第12章 没有港湾的船舶只能漂泊 日子真像作文本里那句被用烂的“光阴似箭,嗖嗖地就射没了影儿”。高中三年,连个响屁都没听着,就翻到了最后一页。高考结束的铃声一响,悬了三年的那把破剑“哐当”掉地上了,空气里飘着一种累瘫了的、带点懵的松快劲儿。分数还在天上飘着,杜十一和肖静宁这两只刚出笼的鸟,翅膀还有点扑棱不利索,就在县城那几条滚瓜烂熟的巷子里瞎转悠。蹲在路边吸溜一碗浇满红糖水的冰粉,看广场上大妈们扭得像群喝醉的鸭子,或者干脆瘫在河边的石墩子上,让带着水腥气的风把脑门上的汗珠子吹干。那些被试卷和排名压得像咸菜干的日子,好像被这风一吹,又慢慢泡发起来,鼓囊囊的,有了点人样儿。 肖静宁脸上的笑,亮得跟这六月的日头似的,晃人眼。她甚至跟杜十一说,她妈叫他去家里吃顿饭。杜十一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谁拿擀面杖在胸口杵了一记,闷得慌,还有点喘不上气。 那天下午,他翻箱倒柜,扒拉出那件洗得最干净、领口还没怎么垮的T恤套上,站在肖静宁家楼下,手心汗津津的,能拧出水。门开了,肖母围着碎花围裙,脸上挂着客套的笑,招呼他进去。屋里亮堂得像打了蜡,地板光溜得能照见人影儿,空气里飘着饭菜香,还有一股子杜十一只在梦里闻见过的、叫“家”的暖烘烘的味儿。他像踩在棉花堆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生怕自己身上那股子出租屋的霉味和汗酸气,玷污了这块地界儿。 饭桌上,碗碟摆得齐整,肖母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肖静宁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小麻雀。杜十一却像个被钉在板凳上的木偶,筷子在碗里扒拉着白饭粒,喉咙眼儿像塞了团棉花。他看着肖母那不断夹菜的手,看着肖静宁没心没肺的笑脸,再想想自己那个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堆满破烂儿、整天飘着爷爷叹气声的“窝”,还有那个连“爸”字都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的男人……那股子冰凉的、沉甸甸的自卑,像涨潮的脏水,“哗啦”一下把他从头到脚淹了个透心凉。他胡乱塞了几口饭,找了个自己听着都假的借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片亮堂温暖里逃了出来。门在身后“咔哒”关上的那一刻,他才像从深水里猛地冒头,“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黏着衣服,冰凉一片。 没过几天,高考分数像个埋伏已久的闷棍,结结实实抡在了杜十一的后脑勺上。屏幕上那串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就比本科线高了10分。这点分儿,像盆掺了冰碴子的脏水,“哗”地一下,把他心里那点小火苗浇得连烟儿都不剩。 这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飞进了杜父耳朵里。这个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面的男人,像闻到腐肉的秃鹫,“扑棱棱”就杀回了县城。出租屋那扇破门被他一脚踹开,杜父那张被怒火烧得扭曲的脸堵在门口,唾沫星子直喷杜十一面门,“废物!老子勒紧裤腰带供你念书,你就考这几分儿?!你对得起哪个?啊?!连个正经大学门都摸不着!跟你那没出息的娘一个德性!” 他喘了口粗气,又补上一句,像往伤口上撒了把盐:“你瞧瞧你大娘家孩子!人家不声不响考了五六百!你呢?烂泥扶不上墙!” 杜十一低着头,沉默得像块河边风吹日晒的石头。那些刀子似的咒骂扎在身上,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杜父?呵,对他来说,就是个刻在户口本上的、冰凉的名字。他从来没叫过一声“爸”,以后?下辈子吧。血缘?杜十一只觉得那是副又冷又沉、甩不脱的镣铐。 恶毒的骂声在狭窄的屋里横冲直撞,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混着爷爷压抑的咳嗽和小弟小妹惊恐的抽泣。杜十一觉得肺里的空气快被抽干了,他猛地站起来,在杜父错愕的瞪视和爷爷浑浊的叹息声里,像颗出膛的子弹,一头扎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深夜的县城街道空得像被水洗过,路灯把他的影子抻得老长,像个孤魂野鬼在游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晃到河边,对着黑黢黢、泛着腥气的河水,眼泪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憋不住,“哗啦”一下涌了出来。不是为了杜父那几句屁话,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考试前夜的侧夜难眠,脑子里像塞满了浆糊;为了考场上一次次该死的走神,那些该记住的公式像泥鳅一样从指缝溜走;更为了考试前夜,那个平时连正眼都懒得瞧他的化学老师,鬼一样摸到他宿舍,压低声音反复念叨“帮帮忙,抬抬手,挪挪身子,照顾一下后面……”,那声音像沾了胶水的苍蝇,嗡嗡嗡粘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甚至于到了考完上午后午休时,那老师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像道催命符……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还有那深不见底、如影随形的自卑,像这浑浊的河水一样,彻底把他吞没了。他蹲在河沿上,把脸深深埋进胳膊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抖动着,像寒风中一片快要散架的枯叶。 就在这时,裤兜里那部已经有些掉漆的手机像垂死挣扎般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他几乎快忘掉的号码——杜婷妈妈(穆芬兰)。他手指头哆嗦着,按下了接听。 “喂……十一?”电话那头,穆芬兰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带着点试探,还有一丝压不住的哽咽,“是……是妈……妈听说……听说你考完了?你……你还好不?” 杜十一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从指缝里漏出去。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穆芬兰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十一……莫哭……妈晓得……妈晓得你心里苦……妈晓得……是妈对不住你……是妈和你爸……我们没当好爹妈……让你受尽了委屈……”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哑了,像在剜自己的心:“三个娃里头……你明明是最大的那个……可……可陪在你身边的……最少……” 这迟来了不知多少年的、带着血丝的愧疚,像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杜十一心里那扇早已焊死的铁门。他再也撑不住,对着冰冷的手机,像个在荒野里走丢了十几年、终于听见亲人呼唤的孩子,放声嚎啕起来。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化作滚烫的泪水和嘶哑的哭声,一股脑儿泼洒进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嗓子眼儿冒烟,眼泪流干。穆芬兰的声音一直没断,笨拙地、一遍遍地哄着。最后,她像是把心一横,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十一……你在哪点?河边?莫动!就在那点等倒!妈来接你!妈……妈带你回家!” 挂了电话,杜十一茫然地看着眼前黑沉沉的河水。回家?回哪个家?他还有家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漆皮剥落、半新不旧的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路边。车门“哐当”打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裳、面容憔悴却写满急切的女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是穆芬兰。她冲到杜十一面前,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自己的眼泪“唰”地一下也涌了出来。她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脸,指尖在半空颤了颤,又胆怯地缩了回去,最后猛地一把抓住杜十一冰凉的手,攥得死紧,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走,十一,跟妈走……妈带你回家……妈那点……再撇(破),也……也装得下你。” 她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却异常地滚烫有力。 杜十一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木偶,任由穆芬兰拽着上了车。车子发动,汇入稀疏冷清的车流。他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成一团团光晕的县城灯火。高考失利的钝痛还在心口撕扯,杜父那恶毒的咒骂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肖家那明亮温暖带来的刺痛还在神经末梢跳跃……但此刻,被母亲那只粗糙得像树皮却死死攥紧他的手包裹着,被那句浸满了亏欠却又笨拙滚烫的“妈带你回家”熨帖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尖锐酸楚和一丝微弱暖流的复杂滋味,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头。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漫过脸颊。前路依旧黑沉沉一片,看不清方向,但这个冰冷刺骨的深夜里,他好像真的抓住了一点什么。不是救命的稻草,更像是一块带着倒刺的、来自血缘另一端的碎木片,扎得他生疼,却又带着迟来的、微弱的暖意。车子载着他,摇摇晃晃地驶向一个陌生的、名为“母亲”的未知港湾,驶向一个被泪水打湿的、雾气蒙蒙的地方…… 不是每束光都能带来救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没有港湾的船舶只能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