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的是》 第1章 1 大年初一的晨曦中,仍旧依稀可见昨夜烟花绽放后留下的硝烟气息,缭绕不散。 张清雨在睡梦中被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悠远的钟声所侵扰,那钟声似乎足足回荡了九九八十一响,这是自皇帝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庆典。 也难怪如此盛况,当今圣上自幼年三岁便即帝位,十六岁亲政,直至去年二十四岁,才终于扫清一切阻碍,将朝纲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诛杀权臣、智取兵符,到最终的削藩平乱、一统天下,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每一个脚印之下,都凝聚着无数臣民的血泪与牺牲。 张清雨躺在早已冰冷的石床上,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过往的种种,天色也在她的沉思中渐渐明亮起来,晨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她几乎薄如蝉翼的肌肤上。 她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头顶。 此时,素素手捧着一碗半温的白粥走了进来,看到张清雨正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便连忙放下碗筷,轻声细语地问道:“娘娘,您的头风病又发作了吗?” 张清雨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模糊的人影,淡淡地回应道:“无妨。” “还说无妨!奴婢最了解您了,若不是痛得难以忍受,您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素素边说边快步走到墙角,掀开一块尚且干净的碎布覆盖着的木头箱子,拿起里面孤零零的白瓷瓶,使劲地倾倒了几下,却只滴出一滴浑浊的油脂。看到这一幕,素素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谁能想到,昔日那位艳压群芳、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如今竟连一瓶下等的药油都难以得到。 张清雨听到素素轻轻的叹息声,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不是前些日子种下的水仙已经绽放了?我在屋里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素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用指腹在瓶口使劲地搓揉了一下,好不容易将那一滴珍贵的药油揉在了手心里,然后双手交错地搓出热意,轻轻地覆盖在张清雨的太阳穴上。她定了定神,才拼尽全力一般开始为张清雨按揉起来。 作为同样在冷宫中度过漫长岁月的宫人,素素的日子甚至比废妃张清雨还要艰难许多。然而,在这冰冷的宫殿中,她们却彼此相依为命,共同承受着这份无尽的孤独与凄凉。经年累月的饥饿与繁重的劳作早已将她的身躯消磨得形如槁木,即便是此刻她倾尽全力,其力道也不过勉强胜过一只柔弱的小猫,就连同样疾病缠身、弱不禁风的张清雨也难以感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帮助。 在冷宫这幽闭的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难以言喻。 素素小心翼翼地侍奉张清雨完成了洗漱,又端来一碗稀薄的白粥,待其用罢,便捧着空碗缓缓步出那扇斑驳的宫门。她的职责远未结束,还需前往御厨房,承担那些即便是最低等的宫人也避之不及的杂役,譬如在这凛冽的寒冬中劈柴。寒风如刀,劈柴之时,仿佛不是人在挥斧,而是刺骨寒风在割裂人的筋骨。然而,为了下一顿能够有些许温饱,素素不得不咬牙坚持,因为这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依靠。 待素素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内,张清雨又静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倚着墙壁缓缓站起。她绕过素素临行前特意摆放在她身旁的一盆水仙,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不过几步之遥,她便走出了殿门,凭借着记忆中的步数,一步步踱至庭院中那棵孤零零的梅树前。 在这冷宫之中,竟奇迹般地生长着一株梅树,实属罕见。据传,这是开国皇后齐氏亲手所植。想当年,她正值盛宠,却在冷宫种下梅花,''梅''与''晦''谐音,不知当时她心中是何等滋味,又藏着怎样的哀怨与无奈。 五年后,当淑妃再次踏入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意外地发现张清雨正踮脚攀折梅花,动作虽显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 淑妃嘴角勾起一抹轻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姐姐真是好雅兴。”她款步走来,身上织金绣花的齐腰襦裙在皑皑白雪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目眩。 张清雨微微眯起双眸,手腕轻轻一沉,半枝梅花便巧妙地落在她皓白的手腕上,红白相映,更添几分凄美。 “原来是淑妃娘娘驾到。”张清雨的声音平静而淡然。 淑妃掩嘴轻笑:“姐姐还记得本宫,真是难得。”她轻移莲步,不过片刻便将冷宫内外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却仍故作关切地说:“这宫殿真是冷清得紧,皇上也真是狠心,竟将姐姐幽禁于此多年。昨晚宫宴上,妹妹还特意向皇上提及,询问何时能让姐姐重回重峦宫呢。” 淑妃的这番话,无疑在张清雨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若非淑妃提及,或许张清雨真的会在这冷宫中默默耗尽余生,直至被世人彻底遗忘。遗憾的是,在那举国同庆、意义非凡的年三十宫宴之上,她竟公然向帝王发难,此举无疑彰显了她往昔作为死敌时的那份决绝与不羁。只要张清雨尚存人世,淑妃心中的怨念便似无尽长河,难以平息。 张清雨的心境却在这漫长的岁月流转中,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仿佛感受到了一种解脱的预兆,那与亲人重逢的愿景,如同遥远天际的一抹曙光,渐渐温暖了她的心房。 随后,淑妃尾随张清雨步入那座寒风穿堂而过的宫殿,面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试探性地问道:“张姐姐,您可曾料到陛下会如何回应?” 张清雨正细心地将一枝梅花插入窗棂的细小裂缝之中,她审视着这抹不经意间绽放的生机,眼中闪烁着难得的温柔光芒。转身面向淑妃,她轻声问道:“娘娘以为,这花儿可还赏心悦目?” 淑妃轻轻蹙起秀眉,她较张清雨年幼几岁,自幼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入宫后更是凭借太皇太后的庇护,深得圣宠。这位自幼被宠溺长大的女子,即便是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娇俏与妩媚。 “再绚烂的花朵,终有凋零之时。”淑妃回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张清雨微微颔首,声音平和而深邃:“诚然,宫中的佳丽们皆如花般娇嫩,然而花期有限,纵有万般不甘,终将化为尘土。我如今已似那凋零之花,而淑妃您的青春美貌,又能绚烂几时?太皇太后的庇护,又能为您遮风挡雨到何时?” 淑妃闻言,脸色骤变,怒意涌上心头。 张清雨则轻轻扬起下巴,那份曾让她在重峦宫中独领风骚的尊贵与高傲再次浮现于她的面容之上。她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姿态,审视着这座金碧辉煌却又冷酷无情的宫殿,以及其中所有为权力与地位挣扎的女人们:“在这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四妃之中,我父亲乃护国大将军,您则依仗太皇太后的血脉,贤妃有太后作为坚强后盾,德妃则是昔日托孤重臣邱大人之女。我们四人中,德妃最为自负,其父遭逢不幸,她竟以死明志,撞死于御书房的龙柱之上;我父亲兵败身亡,我的兄弟们亦相继为国捐躯,从重峦宫的辉煌到冷宫的凄凉,不过一板之隔。贤妃虽出身太后母家,平日里行事谨慎,且无子嗣,但念及太后之情,皇上定会给予她一个体面的结局。至于您……” 张清雨的话语在此刻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无尽的沉思与回味。张清雨的嘴角勾起一抹更为深邃的笑意,缓缓言道:“我犹记得,昨夜安国寺的钟声,恰恰敲响了八十一响。淑妃娘娘,您可还记得泰王殿下——那位太皇太后的嫡亲长子,也即皇上的叔父,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年所发表的一番言论?他曾言,‘国家内忧外患交织,黎民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即便是年节之时,又有何值得欢庆的呢?’正因如此,自那年起,安国寺的钟声便改为了七七四十九响,以示哀矜。”言及此处,她微微侧身,眸光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漠,“淑妃,您难道还未悟透其中的深意吗?” 泰王,这位多年来一直压在皇帝心头的皇叔,已然故去。太皇太后亦因丧子之痛,缠绵病榻,难以起身。即便是在孝期,皇帝仍旧下令普天同庆,其意难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此番再遭重创,能否康复,实属未知。依吾观之,以皇帝现今的性情,若他愿太皇太后明日康复,太皇太后定能转危为安;反之,若他欲使太皇太后长卧病榻,直至驾鹤西去,亦非难事。 而淑妃,这位因得太皇太后庇佑而受宠的嫔妃,其命运轨迹,已然清晰可见,无需多言。 “可悲可叹……”张清雨轻叹一声,“原本,皇帝尚可念及旧情,让淑妃多享几年安宁。然而,她却偏要自掘坟墓,在大年三十的宴会上,无端提及我这等‘活死人’,这不是明摆着提醒皇帝该整顿后宫了吗?” 淑妃闻言,双唇颤抖不已,终是瘫软在地,遍地的金线映衬下,她的面容犹如一尊镀金的木雕,失去了往日的鲜活与灵动。 良久,淑妃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皇后……” 张清雨至此,不禁又是一声轻叹:“真是个痴情女子,却也是糊涂之人啊!” 想当年,皇帝三岁登基,十五岁选妃,力排众议,册封胡氏为后。此举,不仅是他与太皇太后、太后、权臣以及泰王等一众皇叔对抗的开始,更是朝廷风云变幻的序曲。 “后宫佳丽众多,唯中宫皇后为皇上诞下二子一女,功不可没……” “不必再说了,不必……”淑妃已泣不成声,昔日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张清雨轻轻捻碎一瓣梅花,细细地在指尖研磨,那花瓣中蕴含的清冷香气,悠悠地弥漫开来,充盈了指间的每一寸缝隙。在那寒风凛冽的冬日,娇嫩的花叶终究不堪冰雪的重压,伴随着融化的雪水,轻轻坠落至斑驳的碎砖地面,缓缓渗透进冰冷的泥土之中,仿佛是大自然对世间无常的一声轻叹。 一位嗓音稚嫩而尖锐的小太监,手持明黄色的圣旨,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君王的旨意。他的目光不时偷偷越过那明黄的卷轴,瞥向昔日宫中被誉为第一美人的张清雨,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惋惜的光芒,却唯独缺少了应有的同情。 的确,张清雨的命运已如风中残烛。她的父亲,护国大将军,在抵御西蒙入侵的战役中,因急功近利,不幸陷入敌军的埋伏,导致五万英勇将士命丧沙场,死不瞑目。而她的三位兄长,亦在同一日之内,或中流箭身亡,或马革裹尸,或被俘后斩首示众,他们的生命轻如鸿毛,随风而散。家族遭诛九族,张清雨瞬间从云端跌落至冷宫的深渊,皇帝未即刻赐死她以慰英灵,已算是对她的格外开恩。 然而,张清雨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晰,她深知父亲并非死于敌手,而是遭到了自己人的背叛。正如古语所言,阎王索命,无人能逃。而皇帝若要让人背负骂名而死,绝不会让其虽死犹荣。 张家的覆灭,不过是君王为了收回兵权的一场政治游戏。否则,何以让一个从未亲历战场的纸上谈兵之辈,能够指挥千军万马,击退西蒙的铁骑? 张清雨对此早已心生厌倦,她厌倦了皇帝的虚情假意,皇帝亦对她言不由衷的奉承感到厌烦。两人之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彼此的厌恶与疏离。如今,各奔东西,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小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冷宫中回荡,宣告着张清雨命运的终结。从此,她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来生来世,亦不愿再相见。 “陛下!”一名侍从恭敬地唤道。 “何事?”皇帝的声音冷静而威严。 “庶人张氏已薨。”侍从低声禀报。 案上的朱笔微微一顿,执笔之人的面容隐匿在摇曳的烛光之下,神色莫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提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赵公公见状,以为再无他事,正欲退下,却听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她临终前,可有遗言?” 赵公公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据宣读圣旨的小太监所言,张氏走得十分安详,并无任何遗言。” “安详,无遗言。”皇帝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心中暗自思量。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罢了,直白而言,便是她死得决绝而坦然,既无怨怼,也无感激,更无求情之语。这便是张清雨,一个始终坚守自我,至死不渝的女子。在任何事务的处理上,她都展现出一种非凡的决断力与效率,其心思之细腻,对人情世故的洞察更是超乎常人。初入宫廷,她本怀揣着一丝试探性的真诚,欲将这份心意轻轻铺展于他。然而,一旦察觉到对方哪怕细微的虚伪痕迹,她那原本敞开的心扉便瞬间紧紧闭合,此后,无论情感如何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她都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淡然姿态,从容应对。 她,胜不骄,败不馁,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和之心。面对他赐予的无数珍宝与荣耀,她从不以此自矜,更不会将其穿戴于身以炫耀于人前,更不会慷慨分赠家人,借以彰显皇恩浩荡。这些赏赐,皆被她细心记录,妥善存放于高阁之上,仿佛是对过往的一种纪念,而非权势的象征。 尤为令人钦佩的是,在那次他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指责张氏家族罪该万死,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贵妃的朝冠击落,将她贬入冷宫的那一刻,她所展现出的,不是怨恨,不是绝望,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静的尊严,轻声回应:“领旨谢恩。”这四个字,既是对皇命的遵从,也是对自己尊严的坚守。 原本,他心中已有立她为后的念头。深知她那份不为权势所动的坚韧性格,即便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绝不会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家族谋取丝毫私利,这样的她,无疑能让他最为安心。 然而,命运弄人,他最先邂逅的,并非是她。这份错过的缘分,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位才情兼备、心性高洁的女子,终究未能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侣。这份遗憾,如同错过的流星,虽璀璨一时,却终究只能留在记忆的夜空,成为永恒的叹息。 [害羞][害羞][害羞][坏笑][坏笑][坏笑]深夜,有人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上南苑,作为皇家御用的休憩之地,坐落于京城百里之外,自高空俯瞰,犹如一头雄壮的狮子,安然蛰伏于京城的边缘。此园林蜿蜒曲折,山峦层叠,宫宇与长廊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瀑布与溪流宛如镶嵌于狮鬃之上的璀璨银珠,清晨时分,薄雾缭绕,更添几分仙境之感。狮腹之地,地势平缓,古木参天,林深叶茂,历来为南楚帝王所青睐,视为狩猎之佳所。 “自先皇在位之时,皇家便秉持节俭之道。除却皇帝常驻之皇宫,有专职宫匠精心修缮维护外,其余行宫别苑,即便地域辽阔,常驻宫人也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仅负责主要宫殿的日常打理,至于果树之栽种培育、猎场之维护管理、猎物之饲养繁衍等事务,皆委托于行宫周遭之庄户,无需如宫中般繁琐登记造册,亦无需为其安排食宿及四季衣物,实为高效之举。” 林嬷嬷,身为当今太后母家之忠诚家仆,自皇后时期便随侍左右,历经帝后之兴衰更迭,直至太子诞生,更被委以重任,照料小太子。未料先皇早逝,小太子未满三载便登基为帝,而这位深得太后信赖的嬷嬷,亦随之成为皇帝身边不可或缺之重要人物。 因出身世家,又为太后心腹,林嬷嬷自幼便耳濡目染诸多皇家往事,对于行宫别苑之规矩,自是比寻常宫人更为熟知。 其身旁侍奉之宫女,满怀敬仰之情,点头赞同道:“难怪太后欲于行宫选拔侍从。此地之人,世代侍奉皇家,其子孙自幼便沐浴于天地君师之道,一旦被选入皇帝左右,其忠心耿耿,自是毋庸置疑。” 年前,先皇驾崩,其唯一嫡子承继大统,是为睿景帝。原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而当今太后与先皇情深意重,先皇仙逝后,太后悲痛欲绝,为调养身体,索性迁居上南苑。 太后携幼帝至行宫养病,而太皇太后则携几位无意就藩之子,留守皇宫之中。此番景象,无不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即便是随行至行宫的宫人们,心中亦是惴惴不安,隐约感知到太后与太皇太后之间暗流涌动,似有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太皇太后,出身名门望族,自幼便被赋予了成为皇后的使命,入宫后更是接连诞下五位皇子,其受宠程度,堪称空前绝后。故而,在先帝驾崩之后,太皇太后的性情已难以用慈顺二字简单概括。值得一提的是,太后姓穆,而太皇太后则姓王,两大家族在历史的长河中,早已结下了不解之仇。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太后迁居上南苑的翌日,便颁下懿旨,命林嬷嬷为小皇帝物色几位同龄的宫人,在上南苑期间陪伴其嬉戏玩耍,共度时光。正所谓知子莫若母,这道懿旨一出,小皇帝顿时欢欣鼓舞,连声询问所选宫人是否会蹴鞠、挖蚯蚓、种植蔬果,问得林嬷嬷面露难色,心中暗自焦急。至第三日清晨,林嬷嬷怀揣着小皇帝热切的期盼,前往别苑寻访掌事姑姑刘姑姑。 刘姑姑自昨日黄昏时分便已得知此事,听闻小皇帝的要求后,不禁感到一阵头疼。这与她心中所构想的帝王风范,着实相去甚远。然而,既然皇帝渴望玩伴,且太后业已首肯,那么挑选合适的人选便成为了当务之急。 往昔,民间每年都会向皇宫输送一批稚龄孩童,年龄最小的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他们经过层层筛选,再由宫中年长的姑姑们审视挑选,或被贵人相中,或被分配到宫中各处,从此命运便不再由自己主宰,而是被上位者所掌控。 然而,此处毕竟是别苑,而非皇宫。自先帝时起,这座皇家行宫便只留守着不足百名的宫人。无论皇宫每年选拔多少孩童入宫,即便他们资质平庸,也绝不会被发配至此虚度光阴。 而今,行宫中那些尚未束发的孩童,几乎都是未登记在册的匠人之子。每年春季,那些生活困顿的父母便会带着他们来到行宫,做一些宫人们不愿涉足的苦役,如清扫那花园中似乎永远也扫不尽的落花。在深冬的寒风中,孩子们穿梭于被皑皑白雪压弯的枯枝间,收集着那些不堪重负而折断的枝条,同时,在狩猎场边缘,他们还细心搜寻着那些历经数载风霜仍未化为尘土的遗骸,无论是野兽的还是不幸之人的。 这群孩童中,多数身形消瘦,面色蜡黄,唯有寥寥几位稍显灵动,活泼好动,他们攀树摘果,潜水捕鱼,甚至攀岩采摘草药,无所不能,展现出一种与周遭环境不符的生命力。 然而,当林嬷嬷审视着眼前这稀稀拉拉不足五人的队伍,且其中还包括了三个女孩,她们的容貌虽算不得出众,却也还算端正,衣着整洁,稚嫩的小手布满老茧,显然出自贫寒之家。 林嬷嬷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就只有这些孩子吗?” 时值春末,尚未至盛夏,刘姑姑的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模糊了视线。她闻言,略作思索后答道:“其实还有几个,只是……” 林嬷嬷轻轻颔首,打断了她的话:“若有,便一并唤来吧,毕竟我们此番挑选的并非正式的宫廷侍者。” “非正式宫廷侍者”这几个字一出,刘姑姑心中便已明了这些孩子的归宿——他们注定无缘皇宫的辉煌。她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向不远处桃园中正在清扫的几个孩子招手示意,加上原先的五个孩子,总算是凑足了十二之数。 林嬷嬷再次审视了一遍这群孩子,未再多言,只是指了指身后整齐排列的十个大箩筐:“这些是宫中新送来的豆角,你们需在晚饭之前将它们全部剥好,并将豆子按照大小分类装入不同的筐中。” 孩子们闻言,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刘姑姑。刘姑姑深知他们眼神中的含义,她淡然回应:“这是林嬷嬷分配的任务,你们需尽心尽力完成。”以往总会以工钱作为激励的话语,此刻却只字未提。不言而喻,这意味着这是一项无偿的劳动。这些孩子来此,本是希望能为家中分担些许重负,对于既无报酬又耗时费力的事情,他们自然不愿为之。 于是,有三个孩子毫不犹豫地转身继续他们的清扫工作,相较于剥豆角,扫地不仅轻松许多,还能得到应有的报酬。 余下的孩子们则面面相觑,他们的父母每年都会相约来此做工,孩子们之间也早已熟稔。林嬷嬷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两位高瘦男孩的身上。那对孪生孩童,身着布满补丁的朴素衣裳,身形细长,因清癯之故而使双眸显得格外明亮,宛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在队伍末端,一名身材矮小的孩童,未与他人商议,便默默无言地走向放置豆角的箩筐,将其拖至三个木盆旁,低头专注地剥起豆角来。 此一举动仿佛起到了引领的作用,那对双胞胎孩童在短暂的迟疑后,也随之加入,其余孩童见状,纷纷效仿,一时间,众人皆围于豆角旁,埋头劳作。 林嬷嬷嘴角泛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对身旁的宫女吩咐道:“你于此处监督,我欲往四周巡视一番。” 言罢,她实则随刘姑姑步入一侧的房舍,品茗小憩。 时值晚春,微风拂面,已无寒意,透过敞开的窗棂,桃花盛开,茶香袅袅,别有一番韵味。 林嬷嬷身为皇帝心腹,其行踪自然备受关注。行宫中的宫人们皆欲借此机会,谋求更好的出路,故而纷纷前来探望。一时间,茶水不断,午宴亦是异常丰盛。 那些原本低头劳作的孩童,早已从刘姑姑对林嬷嬷毕恭毕敬的态度中察觉出对方的尊贵身份。此刻,望着平日里高傲自大的宫人们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携礼进屋,即便是年幼的他们,也深知这位访客的身份非同小可。 宫女在长廊下全神贯注地观察了大半天,连午饭也是在匆忙中解决。直至夕阳西下,她才缓缓步入屋内。 “情况如何?”林嬷嬷询问。 宫女恭敬行礼,笑容满面地回答:“还是嬷嬷高明,深知日久见人心。仅仅一日,孩子们的性情便已显露无遗。” 刘姑姑亲自为宫女斟茶,宫女略作思索,便给出了答案:“奴婢以为,最先主动剥豆角的那名孩童最为出色。” 林嬷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此言何解?” 宫女禀报道:“此人乃全场唯一自始至终勤勉尽责、专心致志于任务之人。” 刘姑姑闻言,面上浮现出一抹“不出所料”的神色,随即问道:“那其余众人表现如何?” “起初离去的三名孩童,于午时左右似察觉了嬷嬷的身份,遂重返桃园,强行融入劳作队伍之中。”宫女继续说道,“宫中势力眼之辈屡见不鲜,此类人最善阳奉阴违,欺上瞒下。” “至于其余十二名孩童,除去前述四人,尚有八人。其中两名女童曾两度垂泪,虽被旁人劝慰止住,但其劳作速度迟缓,时作时歇,显得颇为娇弱。”宫女补充道,“她们出身贫寒,却显露出如此娇态,这并非意味着家中宠溺,而是透露出她们心思细腻,善于利用他人同情之心。一哭即有援手,此非利用人心又是什么?宫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交织,人人皆可能成为算计者或被算计者,又有谁甘愿落入他人算计之中呢?” 林嬷嬷闻言,微微颔首,以示心领神会。 “至于其余六人,一人粗心大意,剥豆时随意丢弃于木盆中,未曾按大小分类;一人心怀不轨,目光总不离过往行人怀中之物;一人频呼饥饿;一人则仅在有人经过时方显勤劳,其余时间皆在偷懒。” “那对双胞胎又当如何?”林嬷嬷问道。 宫女含笑道:“这正是奴婢心中疑惑之处。此二人正是安抚女童哭泣之人。每当女童哭泣,其中一人便边剥豆角边讲笑话,另一人则始终面若寒霜。然而,每当宫人送饭之时,却由他负责分盆装饭,虽分配不均,众人却无异议。最为奇特的是,他给那位老实孩子的饭菜最少,却多分了对方两块肉。奴婢观其唇形,似在说‘谢谢’。” 林嬷嬷闻言,笑容中带着几分探究:“他因何而谢?” 宫女沉思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 此时,刘姑姑适时地插言道:“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表面上看,是大多数孩童围绕着那对双胞胎寻求指引,然而实际上,却是那对双胞胎在暗中观察那位性情淳厚的孩子,以其行为为参照。” 林嬷嬷闻言,微微挑起黛眉,发出了一声含义深长的“哦”,随即问道:“那位性情淳厚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名叫张清雨,是个温婉的女孩。”刘姑姑恭敬地回答。 第3章 3 乍闻是个女孩,林嬷嬷心头那抹微热的期待瞬间熄灭,仿佛被寒风一扫而空。 皇上怎可能与个小女娃为伴? 然而,在这宫廷深处浸淫多年的林嬷嬷,早已修炼得内心波澜不惊,即便心中风起云涌,面上依旧波澜不兴。况且,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罢了。 “先让他们三人进来瞧瞧吧。”她口中的“三人”,自然指的是那对双胞胎与张清雨。 在忙着应付行宫宫人的同时,林嬷嬷不时透过窗棂,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外面的孩子们。她身旁的宫女,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脾性一清二楚。在她的密切关注下,宫女的所言所行,确如对方所述,没有丝毫差池。 待三人步入屋内,林嬷嬷故作不经意地夸赞道:“跟在皇上身边,见识果然长了不少,眼光也愈发独到。” 宫女闻言,面露喜色,半施一礼,笑道:“都是嬷嬷教导有方。” 林嬷嬷轻轻摆手,语气淡然:“与我有何干系。在皇上身边伺候,没有几分眼色是不行的,不懂得谨言慎行更不行,呆板木讷是大忌,心思过于活络也同样要不得。你一直做得不错,回去自有赏赐。” 宫女喜笑颜开,跪拜谢恩后,恭恭敬敬地站在林嬷嬷身后,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这番话后,林嬷嬷才将注意力正式转向那三个孩子。她并非平白无故夸赞宫女,而是借由这番话,向在场的所有人传递一个信息。尤其在宫中伺候的人,一听便知其意,她的目的并非单纯表扬身边人,而是在敲打新入宫的三个孩子。 其一,是让他们明白,自己乃是皇上身边的人,地位尊贵。在宫中,太监宫女等级森严,连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宫女都对她言听计从,可见她的地位非同小可。 若这三个孩子是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孩童,或许听不出林嬷嬷话中的深意。但巧的是,他们在行宫周边长大,对宫中的等级制度了如指掌。林嬷嬷这番话,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严。 其二,自然是敲打。告诉他们,在皇上身边伺候绝非易事,眼界、心性与忠心缺一不可。最后,再抛出一个甜头,做得好自有赏赐,做得不好,那后果便不言而喻了。他们在行宫肯定也见识过那些不听话宫人的下场。 言罢,林嬷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孩子们的反应。 双胞胎看上去已近少年,身材高瘦,一个眼神灵动,一个神色沉稳,一热一冷,相得益彰。 林嬷嬷问道:“多大了?” 灵动些的张立江笑答:“回嬷嬷,我和弟弟张立海过几日就满十岁了。张清雨是我们的妹妹,才五岁。” 林嬷嬷面露诧异:“你们是一家人?” 张立江摸了摸头上竖起的呆毛,笑道:“我和弟弟是亲兄弟,张清雨是老爹在山里捡回来的。老爹说她可怜,若不带出山林,就会被老虎叼走。娘一直想要个妹妹,所以就留下她了。” 林嬷嬷转头看向林姑姑,对方微微点头,补充道:“来行宫做杂役的,三代之内都有记载。前两年确实只有张立海和张立江,张清雨是去年才来做些简单的活计。”因为年纪尚幼,做不了什么重活,行宫便免了她的工钱。这一点,林姑姑自然不会提及。 简单了解了他们的家世后,林嬷嬷便提起了皇上的要求:“会踢蹴鞠吗?” 张立海点头示意,张立江则喜形于色:“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在我们村里,我就是蹴鞠王。” 刘姑姑轻咳一声,提醒道:“在南楚,只有皇上才是最至高无上的王者。” 张立江一愣,撞了撞身边的哥哥:“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张立海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开口为弟弟收拾烂摊子:“我们村与村之间每年都有蹴鞠比赛,我们村已经连续三年夺冠了。” 虽然只是民间的粗犷比赛,无法与国学中的较量相提并论,更比不上宫中皇族间的暗流涌动,但能连赢三年,也足见他们有些本事。 “读过书吗?”林嬷嬷又问。 张立海犹豫了一下:“读得不多,我们附近十里八村只有一个先生,只教了我们写自己的名字。” 自始至终,林嬷嬷都只关注双胞胎的言语,对一旁的张清雨视而不见。这不仅让宫女心中暗自焦急,就连刘姑姑也感到诧异。 然而,刘姑姑虽在行宫当差,但好歹年岁较长,见多识广。别看这行宫地处偏远,宫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却丝毫不亚于皇宫。 在林嬷嬷询问时,刘姑姑的视线始终未离开过张清雨。她发现,从进门那一刻起,张清雨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无论张立江是否说错话,还是张立海知无不言,她的目光始终空洞地落在虚空之中,仿佛灵魂出窍。若是刘姑姑是林嬷嬷,或许会认为这个孩子不过是受哥哥们庇护的妹妹,懵懂无知、不谙世事。但若真是如此,去年她就不会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所救。 那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户部每年都会拨下固定的款项给各地行宫做基本维护,以确保宫殿不至于太过破败。毕竟,谁也无法预料皇帝、太后或太皇太后哪天心血来潮要来行宫避暑或泡温泉。若到时宫殿破旧不堪,斗拱颜色斑驳,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因此,那些款项大多用于修补墙上的破洞、给雕梁画栋上色,至少让人从外表看上去不至于太过寒碜。 太监宫女们的月银是固定的,有些人为了手头宽裕些,便会想方设法地捞些外快。而行宫中的维护款项,便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去年,刘姑姑便亲眼目睹了一场因争夺这笔款项而引发的纷争。 那日,行宫中的几位太监因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场面一度失控。正当他们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一个瘦弱的身影悄然出现,正是张清雨。她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木棍,几下便将那些太监驱散。她的动作干净利落,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果敢。那一刻,刘姑姑便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绝非池中之物。 因此,当林嬷嬷对张清雨视而不见时,刘姑姑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惋惜。她深知,这个女孩或许有着不凡的潜力,只是缺少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而林嬷嬷的忽视,或许会让这个女孩错失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步。 然而,世事难料。刘姑姑虽然心中暗自为张清雨担忧,但她也清楚,在这宫廷之中,命运往往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她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女孩能够抓住属于自己的机遇。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夜晚,拨款的消息如同一阵狂风,卷起了行宫内的暗流涌动。银钱拨下的瞬息,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打破了夜的宁静,众人慌乱中只顾着救火,却未曾察觉有人暗中动了手脚,将库中银两以真假参半的手法巧妙替换。数千两白银,在火光与烟雾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损失了一半。若非修缮宫殿之时,掌事公公偶然发现手中银子的分量有异,这场精心策划的盗窃或许将永远石沉大海。 掌事公公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意识到火灾背后隐藏的真相。他当机立断,决定对整个行宫进行彻底的搜查。那笔款项,从拨款至到手,本应是满满五千两,如今却仅剩三千六百两,足足失窃了一千八百两之巨。要想悄无声息地带着如此巨款离开行宫,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掌事公公与刘姑姑均断定,那笔失窃的银两仍藏匿于行宫之内,未曾外流。 然而,行宫之中,即便是那些常年难得一见圣颜的太监宫女,也绝非任人搜查的软柿子。此事一经传出,立即在行宫内掀起了轩然大波。掌事公公与刘姑姑深知,一旦事情闹大,不仅自身难保,更无法填补那笔空缺的银两。于是,他们硬着头皮,与整个行宫的人展开了微妙的较量,气氛紧张得仿佛一触即发。 正值夏末秋初,行宫中的杂役们尚未开始秋收,多数人仍留在宫中。张清雨,便是这群人中最为不起眼的一个。然而,正是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女孩,在关键时刻,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挽救了掌事公公与刘姑姑的性命。 “哥哥,你刚刚烤了麻雀,手上的油脂可别蹭到树干上,油腻腻的看着怪不舒服的。”张清雨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让刘姑姑恍然大悟。她当即与掌事公公商议:“任何被触碰过的东西,即便掩盖得再巧妙,也会留下痕迹。或许是一块遗落的罗帕,或许是被桌角勾破的织物,又或许是……被人摸过的箱子。” 他们依计行事,果然在装有库银的箱子铜锁上,发现了残留的指纹油印。在行宫中,油脂印迹并不罕见,尤其是厨房一带。他们开始排查,寻找那个与掌事公公关系亲近、知晓库银送达日期、能够轻易获取桐油并点燃火源、同时身手敏捷足以潜入库房替换银两的人。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名字逐渐浮出水面。 此后,刘姑姑开始格外留意张清雨。经过几番观察,她发现这个女孩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予张立海和张立江巧妙的指引,帮助他们避开重重陷阱。刘姑姑心中暗自惊叹,这个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此时,林嬷嬷正有意忽视张清雨的存在。当她决定带着张立海和张立江去向太后和皇帝复命时,刘姑姑悄悄在她耳边低语:“男女七岁不同席,张清雨年仅五岁,又能懂得什么呢?”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张清雨是否懂得男女有别,而在于皇帝本人对此毫不在意。他渴望的仅仅是玩伴,无论男女,而宫中不仅有太监,还有宫女。 林嬷嬷闻言,脚步一顿,意味深长地瞥了刘姑姑一眼,略作思忖后道:“也罢,就看她的造化了。”或许皇帝不需要她,但太后或许会有兴趣呢? 行宫的主殿依山势而建,地位越高之人,居所自然越加高耸。太后的宫殿凌驾于皇帝之上,位于山巅之上。林嬷嬷尚未抵达山顶,便在路上遭遇了皇帝的阻拦。他正攀附在一棵高大的枣树上,乐此不疲地用枣子砸向过往的行人。 太监宫女们苦不堪言,躲闪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枣子从高处落下,即便不致流血,也足以令人疼痛难忍。但若躲避,惹恼了皇帝,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权衡利弊之下,宫人们只能忍气吞声,任由皇帝戏耍。 林嬷嬷一见皇帝,那张略显沧桑的脸庞瞬间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谄媚地问道:“陛下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呢?” 皇帝在枣树上回应道:“朕在打地鼠呢。” 林嬷嬷脸色一黑,额头上恰好被一颗枣子击中,敢情她也成了“地鼠”中的一员? “陛下快下来吧,树那么高,万一摔着可怎么好。” “不下去。” “陛下……” “他们是谁?”皇帝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好奇地探出头来。 “他们是太后特意为陛下挑选的玩伴。”林嬷嬷恭敬地回答。 夕阳的余晖透过枣树的缝隙,洒在皇帝稚嫩的面庞上,绚烂而柔和。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突然指着其中一人喊道:“你敢吃朕的枣子?” 余晖之下,一个孩子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枣,抬头望向皇帝,半眯着眼眸。那一刻,皇帝仿佛错觉,从那双冷淡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抹跳跃的小火苗。她反问:“你把枣子丢下来,不就是给我吃的吗?” 第4章 4 改写以下内容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吃了?” 张清雨捏了捏手中半个枣子,定定的凝视了对方一会儿,居然微乎其微的笑了笑:“是啊,你没说过。”她慢悠悠的靠近对方。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虽然才五岁,平日里吃食也不够精细不够营养,架不住经常劳作,故而,身材比寻常人家的女娃娃还要高挑一些,面对着才三岁的帝王,居然高了一个头。 她将手中剩下的半个枣子放入唇齿之间,咬得汁水横流,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淡定的捡起另外一个枣子吃掉,边吃边说:“你不给我吃,我不会自己拿吗?” 不当是小皇帝,连周边的众多宫女太监们都有点傻眼,可让他们更加傻眼的是,那个瘦不伶仃的小女娃娃居然三下五除二的爬到了枣树上,随手抱住一根粗壮的枝桠使劲的摇晃起来,树下的小皇帝瞬间就被无数的枣子给砸到,一阵咋呼呼的乱叫,几乎要跳起来的骂树上的人:“你敢欺负朕?” 张清雨双手一插腰,趾高气扬的埤堄着地上的人:“欺负你了又怎么了?” 小皇帝捂着被砸疼的脑袋:“朕,朕要砍你脑袋!” 动不动就砍人脑袋,该说不愧是帝王吗?生气了,只要一句‘砍你脑袋’就可以扬眉吐气,也不管被杀之人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原本以为平日里无往不利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树上之人如前人一般痛哭流涕,抱着他大腿喊‘陛下饶命!’,他就会或真心或假意的原谅对方,一逞帝王威风。 没想到,树上的女娃娃只是沉默了那么一瞬,就直接跳到那枝干最粗枝叶最茂密果实最多的一根树枝上,大跳特跳,活像一直蹦跳不止的跳蚤。 树枝越高,枣子就越大,落下时打在人的身上就越疼,小皇帝没想到一句话迎来的不是道歉而是更加疯狂的报复,瞬间就被气得七窍生烟,抬头想要继续怒骂,连续几个枣子就砸在了他的脑门鼻头上,疼得他眼泪都飚了出来。 从出生就是太子,三岁就登基为帝,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他磕着碰着一丁点?就在今日,他居然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平民给欺负了,这口气怎么吐得下! 小皇帝也不管周围人的劝阻,手脚并用像一支壁虎一样,甩着眼泪鼻涕的爬上了枣树,抓着仇人的手就开揍。张清雨又岂是被动挨揍的性子,司徒烈焰抓她手臂,她就张开五指山一把挠在了皇帝的脸颊上,对方再挥舞拳头,她就直接张开嘴巴,把方才含在嘴里的枣子核噗噗噗的喷在他的眼睛上,对方整个人扑了过来,她干脆朝着更高的地方爬去,一路还摘了枣子树叶丢在对方头上。 树下的宫人们一路惊呼,肝胆俱裂的喊:“祖宗,皇上,陛下……” 树上的人就你追我赶势要斗个你死我活。 “后来呢?” “好在他们年纪都小,没多久就累了,奴婢着人将陛下抱了下来。特意让太医瞧了瞧,说没大碍。” 穆太后点了点头:“皇上现在在哪儿?” 赵嬷嬷仔细观察了一下太后的神色,笑道:“兴许是玩得太累了,太医瞧过了之后就喊饿,现在正在用晚膳呢!” 这下穆太后的笑意都到了眼底:“小孩子家家就是要能蹦能跳,能笑能闹,活动得多了心情也就好了,吃饭才不让人操心。” 赵嬷嬷奉承道:“那是太后您的主意好!陛下在宫里长大,有太皇太后看着,时时刻刻绷着小身子生怕行差踏错惹太皇太后不喜,哪怕是先皇去了,他明明悲痛不止却不敢大声哭嚎,好几次奴婢都在半夜听到陛下睡梦中哭着喊‘父皇’。可恨的是,太皇太后日日叮嘱陛下必须喜怒不形于色让陛下笑不敢大笑,哭不敢大哭。各位王爷们却以此为由,在朝堂上怒批陛下不知孝道,帝崩而毫无悲色。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呐!” 这番话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可若是别人说了会认定挑拨两宫关系而砍头,赵嬷嬷说来只会让穆太后越发信重她,认为她是真心实意的替小皇帝抱不平,替穆太后母子日夜担忧。 穆太后拿着金帕点了点眼角的泪光,好半响才道:“与皇上打闹的是哪个孩子,抬起头让哀家瞧一瞧。” 从进来起,一直跪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张清雨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 多年以后,穆太后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清雨的情景仍掩不住心口泛出来的冰凉。她不明白,明明是一个五岁的女娃娃,怎么生了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睛,仿佛一切都不入眼不入心。当时的她还只是暗叹,怪不得对方敢揍皇帝,因为无所畏惧所以胆大妄为。可随着对方入宫,一步步爬得越来越高,得到的宠爱越来越多,穆太后才知道,不是张清雨冷心冷清,而是她的一切感情全部都被埋葬在了那万年不化的冰川下,如岩浆,日日夜夜怒号不息。 穆太后是小皇帝的生母,对小皇帝的关爱是实打实的,听说亲生儿子被一个女娃娃揍了,心里好奇得要命,瞧着张清雨的单薄身板,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有揍帝王的能耐,索性就问她:“你知道方才你可犯下了诛九族的大罪?” 张清雨脸上有几道红痕,也不知道是被树枝给挂的,还是被小皇帝给抓的,闻言无所谓的道:“皇上说要砍我脑袋。太后娘娘,你能先让我吃饱了再砍头吗?我不想做饿死鬼。” 穆太后笑道:“你还知晓饿死鬼?” 张清雨点头:“我知道得可多了。不过,相比冤死鬼,我还是愿意吃饱了再死。” 太后差异:“你为何感觉到被冤屈了?” 张清雨的小脸上煞有其事的道:“我又不知道他是天底下最最最厉害的人?义父说天下最厉害的人是皇上,他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是皇上?” 也许是‘最厉害的人’触动了穆太后的神经,她笑着笑着眼中又有了泪:“的确,帝王是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说的,就是全天下的土地都是帝王的,统领土地的人也全都帝王的臣子。” 这句话在司徒烈焰削藩之后就说过,同时他在朝堂上还说对臣子们说过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因为要收拢兵权,所以皇帝就让张家死得不能再死了。 张清雨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垂着的眼睫扇动了几下,声线不带任何波动的问:“那太后娘娘您也要砍我脑袋吗?”早知道会被砍脑袋,她刚才应该把司徒烈焰从树上推下去,虽然摔不死他,至少也要让他断个胳膊缺个腿。 穆太后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哪怕是皇帝,又岂是说杀谁谁就必死无疑。”她摆了摆手,短短几句话,就觉得浑身无力,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坠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赵嬷嬷察言观色,道:“娘娘,这几日您都累得恨了,今日早些歇息吧!日后,皇上还要多靠您照应着呢。” 穆太后疲惫的靠在团花抱枕上:“把人安置好,皇上没功课的时候就领去给他解解闷儿。” 说到底,也只是在行宫里暂住时给主子们排解寂寞的玩意儿,就如同皇宫里饲养的猫儿狗儿一样,实在把主人得罪恨了,杀了就是。皇帝动不得他的皇叔们,动不得朝臣们,几个平民蝼蚁们,还是可以随意揉捏的。 这话不用说,太后明白,赵嬷嬷明白,张清雨更加明白,日后,张立海张立江也会在张清雨有意无意的指点下明白得透透彻彻。 有句俗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高位的人,往往只记得‘水能载舟’四个字,而平民百姓却能够将‘水能覆舟’演绎得惊醒动魄。 张清雨被安排在了宫女们住的房舍,张立海张立江则去了太监们住的地方。因为都是伺候皇帝的人,距离腾云殿不远,大通铺,翻个身就是人墙。 很多宫人们听说有个揍了皇帝的小宫女住了进来,都忍不住来瞧一瞧。要知道,古往今来,揍过皇帝的人屈指可数,揍了之后还全身而退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所以,一直到晚上熄灯之前,张清雨三人一直都在被人围观。 张清雨是个心大的,从张清雨爬树揍皇帝的时候,他还想上去给张清雨帮忙来着,如果不是张立海拉住了他,估计今天揍皇帝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张立海在带着弟弟妹妹离家的时候,就听猎户父亲叮嘱过,说凡事多听张清雨的,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张清雨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不会错。 张立海不知道张清雨为何突然发难揍得皇帝狗血淋头,不对,是痛哭流涕。据他观察,张清雨几乎是每一次都朝着小皇帝的脸上招呼,下树之后,他就发现小皇帝那白皙的脸颊上好几道抓痕。就这样,那位领他们上山的赵嬷嬷居然没有当场发火,也是奇怪。 更加奇怪的是,他们在太后面前足足跪了半个时辰,在他都以为他们三人真的要脑袋落地的时候,太后又无缘无故的赦免了他们,真是怪中之怪。 等到第二日,再与张清雨碰面时,张立海就问了这个问题。 张清雨回答得漫不经心:“这有什么好奇怪。赵嬷嬷八面玲珑,我就算犯上,她也不是太后皇帝,她无权杀我,她只能隐晦得对太后说我干了什么,然后再暗示太后杀了我。” “那太后怎么没杀了我们?” 张清雨这下答得干脆利落:“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 你的利用价值就是揍皇帝吗?张立海沉默。 张清雨看出张立海的担忧,笑得狡黠:“没错,我的价值就是揍皇帝,我是大棒;而你们,就是甜枣。”她踮起脚尖来拍了拍张立海的肩膀,“大哥,我的性命就在你和二哥的手上了,你们可得把臭皇帝给哄得高高兴兴,最好,让他对你们言听计从,这样,我们才有活命的希望。” 张立海问她:“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 张立海深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腾云殿的斗檐:“清雨你放心,哥哥会保护你!” 张清雨眯了眯眼:“好!”我相信,这一次,我也可以保护好哥哥们。 在台州,用青枣子树砸人就是喜欢他呀[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4